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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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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8 01:33:48
三六零章 初見小姨子

     朱堯媖絕對沒有想到,頭一次在表姐慫恿下偷偷出宮,竟然會在大街上有一個憤怒得像要吃人的青年男子,惡狠狠的撲向自己!

     知道表姐要偷偷帶自己出宮,朱堯媖又害怕又隱隱有些憧憬,當徐辛夷拍著胸脯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又叫侍劍等女把服侍長公主的宮女們通通看住,不許她們去報信之後。她也就半推半就的被徐大小姐拖上了賊船,換上宮女的衣服,隨著徐辛夷大搖大擺的溜出了紫禁城。

     穿著宮女的衣服仍然不方便,她們去沽衣鋪買了男子的衣服,然後在客棧改了男裝,這才大搖大擺的在街上逛起來。

     自幼面對深宮高牆的朱堯媖,一出宮就像出了籠的小鳥,高興的心都快要飛了,看看吹糖人、捏面人的攤子,稀奇無比,街道兩邊的商舖,十分有趣,哪樣都是從沒見過的,瞧著新鮮有趣得很。

     樂極生悲,頭次出宮的朱堯媖終究不敢像徐大小姐那麼囂張,一襲胖大的棉襖把少女本來就偏瘦的身體套得嚴嚴實實,頭上還扣著頂風帽,拉下來把臉都遮住了半邊,於是秦林從背後看起來,長公主完全就是個身材瘦削、穿著不合身棉襖的男人。

     偏偏她生性膽小,初出宮來又新鮮又害怕,緊緊拉著表姐的手,兩人簇擁在一塊,生怕和表姐分開。

     於是悲劇就這麼發生了……

     ……

     秦林左手黑虎掏心,右手猴子偷桃,腳踩八仙趕雲步,以猛虎下山之勢朝著朱堯媖猛撲過去!

     長公主剛剛回過頭,就看見一個凶神惡煞的男人朝著自己虎撲而來,臉上兇得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了似的。

     她哪裡見過這般陣勢,當即嚇得心臟都離了位,全身僵住連眼睛都轉不動了,如小鹿般潮濕的雙眼可憐巴巴的望著秦林,眸子裡寫滿了驚懼和惶恐。

     竟是個女子!

     朱堯媖除了風帽之外並沒有刻意化妝,轉過身來之後,秦林立刻就發覺不對,趕緊把下流齷齪的猴子偷桃和黑虎掏心收了回來,猛撲的勢頭卻是收不住了。

     “你搞什麼?”徐大小姐被秦林弄得懵了頭,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趕緊側身想攔在朱堯媖前面。

     來不及了,秦林就像一頭笨手笨腳的狗熊,張牙舞爪的撞了上來,而徐辛夷的阻攔非但沒有起到任何有益的作用,反倒把自己也搭了進去,並且令正在努力改變方向的秦林,徹底失去了平衡……

     彗星撞地球。

     天地大衝撞。

     天旋地轉之後,三個人糾纏著跌成一團。

     徐辛夷渾圓豐腴的大腿不知怎的伸到了秦林雙腿之間,一隻手扶著表妹腦後,一隻手被壓在秦林屁股底下,清醒過來之後趕緊問:“餵,秦林你搞什麼!表妹,你沒事吧?”

     朱堯媖枕著表姐的手臂,早已嚇得呆住了,半天才回過神,帶著哭腔弱弱的道:“快、快挪開呀……”

     挪開?是說我嗎?剛才秦林太陽穴正巧撞在徐辛夷額角,這時候腦袋是暈暈乎乎的,只覺小兄弟枕在徐辛夷彈性驚人的大腿上面,右手按著她豐滿挺拔的胸口,左手所搭之處溫軟如棉,狼嘴卻啃著一張嫩生生香噴噴的臉蛋。睜眼一看,正好和朱堯媖小兔子一樣躲躲閃閃的眸子四目相對。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秦林嘴裡呃的一聲,而長公主殿下已經快要抓狂了——好嘛,這傢伙左手按著少女的小腹私密處,嘴巴正啃在她臉蛋上,你說人家著急不著急?

     街道兩邊的行人已經註意到三人的異狀,不少人朝這邊圍攏過來。

     徐辛夷兩條大長腿撐在地上一用力,把秦林掀到了旁邊,扶起朱堯媖就朝胡同里面躲,秦林趕緊跟在後面,跑了幾步,甩開那些好奇心過於旺盛的閒人。

     ……

     “秦林你怎麼搞的!”背街偏僻無人的胡同之中,徐辛夷雙手叉著小蠻腰,蜜色的臉蛋上掛著怒意:“朱堯媖是本小姐的表妹,也是當今皇帝的同胞妹妹,大明朝的長公主,你個色狼,幹嘛欺負她?!”

     長、長公主?秦林唬了一跳,本以為是徐辛夷身邊的女兵,沒想到這個清瘦秀麗,看上去怯生生的小姑娘居然是大明朝的長公主,叫他完全出乎意料,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

     可朱堯媖根本就沒有身為長公主的氣場,縮到徐辛夷懷裡,小臉兒磨蹭著她的肩頭,哭得那叫個梨花帶雨:“嗚嗚……他就是姐夫嗎?好兇好惡啊,表姐咱們快回宮吧,外面好可怕……”

     “好了好了,一場誤會,多半是這傢伙以為你是男孩子,吃起醋來了呢!”徐辛夷輕輕撫摸著表妹的後背,豐潤如果凍的嘴唇壞笑著翹了起來,頗為得意的瞧了瞧秦林:哼,你也會為本小姐吃醋嗎?

     秦林無奈的苦笑,摸了摸下巴,心說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老婆耶,大姐!

     然後兩個闖禍精看了看抽噎著的好哭精,同時有了共識:這件事,絕對不能洩漏出去。

     可憐的長公主根本不知道已經被算計了,還哭哭啼啼的說要去告秦林,叫皇帝哥哥處罰這個壞人。

     忽然秦林面色一肅,厲聲問著徐辛夷:“徐氏,你身為本官平妻,如何私自到京,不和為夫商量?又為何帶著長公主私自出宮,該當何罪? ”

     徐辛夷乖得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呃,好像她本來就是剛過門的小媳婦,手指頭揉搓著衣角,畏畏縮縮的道:“夫君別這麼兇嘛,妾身到京師也就是看看表妹,沒有敢到處亂跑哦,還有什麼私自出宮,人家還不是看表妹呆在宮裡無聊,才帶她出來逛逛的嘛。”

     “真是不守婦道,氣死為夫了!你干犯國法,知不知道?”秦林怒氣沖衝的走來走去,好像下一刻就要打人似的。

     好兇、好兇啊!朱堯媖咬著手指頭,嚇得快要暈過去了,瞧著秦林的目光就像大灰狼爪子底下的小白兔,躲躲閃閃的盈滿了驚悸,膽戰心驚的道:“姐、姐夫,都是我不好,不該跟著表姐出宮,您、您千萬別生氣,我、我給你賠罪好不好……”

     哇塞,原來小姨子這麼好騙啊!秦林這壞傢伙立刻放下了一百二十個心,嘿嘿的奸笑起來。

     餵、餵,徐辛夷瞇著眼睛,在朱堯媖背後用口型無聲的說:“你、可、別、亂、打、主、意!”

     秦林撇撇嘴,心說我至於嗎,長公主雖然清秀漂亮,但她年紀才多大?乾咳兩聲,對著朱堯媖正色道:“好吧,既然長公主這麼說,本官就不把你們私自出宮的事情說出去,你們也千萬不要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到處亂說!至於徐氏你嘛,哼哼,等今晚為夫好生責罰吧!”

     說罷,秦林壞壞的笑起來,色迷迷的瞧著徐辛夷豐滿的胸脯,口水直流啊!

     情知所謂的責罰必定是秦林要使壞,想到種種往事,徐大小姐臉蛋霎那間就紅了,本來英姿颯爽的花木蘭,立刻就生出了幾許忸怩的小兒女態。

     朱堯媖卻不懂姐姐姐夫之間的玩笑話,見徐辛夷這個樣子,還以為秦林的懲罰一定十分可怕。剛才說要告秦林什麼的,其實是小孩子的一時氣話,這會兒曉得自己不該私自出宮,被秦林和徐辛夷嚇唬一番,心頭比誰都害怕,聞言趕緊道: “好的好的,我們一定不會說出去,姐夫你也別責罰表姐了呀,如果你生氣,就、就責罰我吧!”

     清清秀秀的長公主,略顯蒼白的瓜子臉上淚痕未乾,像小動物一樣潮濕的眼睛,就算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心生憐意,一聽說徐辛夷要被自己連累,就不管自己受了多麼大的委屈,也要替她把懲罰承擔下來。

     秦林喉嚨口咯的一聲,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徐大小姐更是又好氣又好笑,圓睜著杏核眼,朝秦林揮了揮拳頭:色狼,不准亂想!

     “這種懲罰是不能用在小姑娘身上的哦,所以,還是讓你表姐親自領受吧!”秦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朱堯媖的頭頂,就像大哥哥對小妹妹那樣。

     朱堯媖本來想躲開,害怕秦林生氣就沒敢躲,被他撫摸著頭頂,初時覺得有些異樣,後來也不覺得有什麼了:小時候慈愛的父親和兩位兄長,也曾這麼撫弄著她的頭頂,自從父親去世,長兄登基,二哥也漸漸年長,母親和兄長好久沒有來看過她了,這樣被人撫弄頭頂,大概還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吧……

     ……

     三人找了間生意冷清的茶樓坐下,徐辛夷一五一十的把四樣珍寶的事情說了,秦林當即大包大攬:“那算個什麼事兒?包在哥哥我身上,最多幾天就給表妹找回來。”

     初次見面,姐夫總要給小姨子幾分薄面嘛,何況今天的事情,饒是秦長官臉皮厚,也忍不住有些兒心虛。

     朱堯媖立刻高興起來,在回宮的路上,她這樣和徐辛夷說:“姐夫果然是個又​​兇又霸道的武夫,不過他說的話總覺著叫人心頭篤定呢,氣魄也和張公公、黃伴伴他們完全不一樣。”

     徐辛夷以手加額,有種噴血的感覺,秦林知道長公主拿他和太監們相比,不知該有何種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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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一章 開始挖坑

     長公主朱堯媖失去四件心愛的珍寶,感覺直如天塌地陷一般,秦林答應替她找回來,卻沒當多大回事兒。

     售賣宮中寶物以充實府庫的具體工作,內廷徵集是內官監操辦,外廷售賣是戶部負責,掌內官監張誠和戶部尚書張學顏都是老熟人了,辦這點事兒還不簡單?

     戶部衙門就在棋盤街東邊,秦林從東華門往南走,到長安街再朝西拐,轉彎就到。

     看門的小吏、兵卒認出是他,立刻點頭哈腰:“喲呵,秦長官來啦?稀客,稀客!”

     前段時間秦林辦理墊支河工糧食和收購貢物兩件事,往戶部衙門多跑了兩趟,部裡從司官郎中到書辦小吏,通通曉得這位爺爺就是仗義疏財的及時雨秦長官,本部尚書張學顏的座上賓,所以見了他態度都是恭恭敬敬的,再熱情不過了。

     張學顏聽得通報,自己就走到了戶部大堂門口,笑呵呵的和秦林見禮:“秦小友,是什麼風把你這場及時雨又刮到咱戶部來了?每次只要小友上門,老夫肩頭的重擔都要輕快好幾斤哩!”

     秦林也滿臉堆笑:“無事不登三寶殿,小侄有事要來求老伯辦理。”

     兩人走到簽押房坐下,僕役端上茶水,秦林說受人之託,想拿回原屬朱堯媖的四件珍寶,問問是不是送到戶部來了,或者給退回宮裡去,或者交給他直接去還了就是。

     事涉宮禁,又是張居正雷厲風行督促的事項,別人來辦這件事,多大的面子也不管用,唯獨秦林一說,張學顏絲毫也沒有猶豫,就把具體操辦的一位員外郎、一位主事叫了來,問現在戶部庫裡有沒有這幾件東西。

     員外郎叫程許,三十多歲,一口川音:“啟禀張部院,卑職負責清點查驗,記得昨晚咱們收到的宮中寶物並沒有這些東西。”

     主事叫郭遂成,年紀有四十多了,也跟著道:“卑職也記得併沒有這四件東西,要是怕記錯了,卑職這就去把交接的清單拿來驗看。”

     這兩個都是張學顏最得力的下屬,他當然信得過,便抱歉的對秦林道:“小友,看來東西還在宮中,你就多等幾天,他們送來了,咱們就說東西不好、賣不出去,給他退回去,自然又回到長公主手裡了。”

     秦林致謝之後告辭離開,卻沒有徑直回家,又往宮外張誠的外宅跑了一趟。

     姐夫答應小姨子的事兒,總是盡快辦成的好,否則就太沒面子啦!

     ……

     太監們都住在宮裡,但有權勢的大太監都會在宮外置辦外宅,乃至娶妻納妾——當然都是擺設。

     張誠養在外宅的僕人曉得怎樣通知宮中的主人,秦林坐著等了沒多久,張小陽就騎著馬飛快的跑了來,把馬鞭扔給僕役,一邊擦著滿頭大汗,一邊連聲道:“秦大哥,你可闖大禍啦!”

     秦林騰的一下站起來,饒是他膽大心黑,這時候也準備奪路而逃了。

     “耶,只要你別胡亂追查就行了,也不至於怕成這樣吧?”張小陽莫名其妙的看了看秦林:“我是說宮中搜求珍寶這件事水深得很,咱們能不碰就盡量別碰,免得招災惹禍。”

     呼~~秦林長出了口氣,簡直想把張小陽抓起來揍一頓:奶奶的,剛才那句話老子還以為是長公主私自出宮,又被我撲倒欺負的事情發了呢!

     大明朝的長公主,可不是能隨便亂撲的。

     “說話清楚點,別一驚一乍的好不好?”秦林“幽怨”的瞪了張小陽一眼,“老子差點被嚇出毛病來了。”

     張小陽嘿嘿的笑,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和秦林在蘄州並肩戰鬥,可是真正的生死之交,那時候要是黃連祖一夥得勢,秦林要倒霉是不消說了,他這個世子朱由樊身邊的心腹小太監,恐怕連屍骨都不曉得在哪裡去了吧!

     現而今和做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叔父張誠相認,在皇宮裡面有了體面,他很替秦林在張誠面前吹噓了幾次,張誠也知道秦林有審陰斷陽、洞徹幽冥的本事,著意結交起來,以便互通聲氣。

     這次聽秦林要替長公主索回四件寶物,張誠卻是一下子臉色都白了,立刻派侄兒出宮來告訴秦林:就此收手,千萬別深入查探,一著不慎便有殺身之禍!

     殺身之禍?秦林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繼而笑了起來。

     本來以為很簡單,沒想到這件事居然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

     接下來幾天秦林照常上衙門辦公,馮邦寧和曹興旺兩個傢伙看見他就把臉一拉,好像秦林欠了他們幾萬兩銀子沒還似的。

     可不是嘛,工部把秦林的衙署修得富麗堂皇,屋頂鑲嵌了許多玻璃亮瓦,雖是朝北的房間,卻也採光良好。倒是正牌的掌南鎮撫司馮邦寧,他辦公的衙署只是普普通通的修了修,和諸位屬官的一個規格,屋頂連半片亮瓦都沒用,你說他生氣不生氣?

     秦林裝得什麼都不知道,老老實實上班,平平安安回家,馮邦寧的臉色再臭,他也笑臉相迎,幾乎裝得比洪指揮還要懦弱可欺。

     不熟悉他的,還以為秦長官轉了性子,曉得他秉性的陸胖子和牛大力則暗自尋思,估摸著秦長官又要使壞,給人挖坑了。

     徐辛夷來會仙客棧問珍寶的事情,秦林總推說快了快了,趁沒人就朝女兒家害羞的幾個地方亂摸,還嬉皮笑臉的問她什麼時候圓房。

     每到這時徐大小姐就紅了臉兒,跺一跺腳,趕緊跑回武清伯府的暫居處。

     最後一次,徐大小姐終於被秦林搞毛了,圓睜著杏核眼,怒道:“你這傢伙一點不靠譜,表妹還說你篤定呢,到現在還找不回寶物,姐夫無能,連累我做姐姐的也沒面子!哼,什麼圓房,等你找回寶物再說吧!”

     等的就是這句呀,秦林嘿嘿的壞笑起來,他思忖片刻,對徐辛夷道:“要找回寶物,不難,只是我聽說宮裡的《清明上河圖》、碧玉西瓜等幾件寶物價值連城,你對武清伯李偉說,外面有人願意花萬兩黃金購買這些寶物,但切不可提為夫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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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8 01:34:30
三六二章 國寶竊案

     接下來幾天,隨著武清伯李偉的入宮,出售宮中藝術珍品以充實國庫的事情,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京師之中竟因此掀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

     武清伯李偉出身低微,全仗著有個女兒成為了大明朝的慈聖李太后,這才飛黃騰達起來,他平時膽子很小,見了文官士大夫和武功勳貴都格外的客氣,唯一的毛病就是貪財。看上什麼好東西就入宮找女兒討要,先獲賜海澱皇莊,起造了著名的清華園(後世清華大學所在地),後來又將玉淵潭釣魚台這處名勝變成了他的私人財產。

     徐家和李家是姻親,徐辛夷住在武清伯府,找個機會說起出售宮中之物的事情,她就有意無意的提到,南京有人願意花萬兩黃金買《清明上河圖》、碧玉西瓜等幾件珍寶。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李偉出身本來貧寒,聽到徐辛夷說到萬兩黃金四字,他差點沒被一口飯噎住,當下就打起了小算盤。

     當夜,服侍李偉的丫環下人都被嚇了一跳:老爺子躺在床上像烙餅似的翻來覆去,整晚上不睡覺,時不時還哈哈的自己笑起來,敢是發了母豬瘋?

     第二天一大早,李老爺子頂著雙黑眼圈,急如星火的坐上轎子,進宮找女兒去了。見面沒說上幾句話,開口就討要清明上河圖為首的幾樣寶物。

     李太后知道老爹沒什麼藝術修養,以前要的都是皇莊、土地、金子銀子,突然要起字畫珍寶,她心頭不禁有幾分奇怪。

     但李太后對家人相當不錯,尤其是老爹李偉,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她都會滿足。而且藝術修養不足,在她心目中這些寶物的價值也很有限,於是立刻傳懿旨,把寶物賞給貪心不足的老爹。

     沒曾想什麼碧玉西瓜都好找,偏偏《清明上河圖》拿不出來!

     李偉立刻不依不饒,勒逼著太監去替他找畫——只因昨天徐辛夷說過,願意出萬兩黃金買這幾件寶物的富翁,實是趙宋的一位後裔。什麼碧玉西瓜、玉石圍棋都是當年宋朝皇宮御用之物,人家藉此憑弔祖先,所以才願意重價購買。

     其中《清明上河圖》繪著趙宋時汴京風物、皇宮殿宇,恰恰是諸般寶物裡面的總攬綱目之首要,缺了這幅圖,人家就不肯買了。

     李偉為了傳說中的萬兩黃金,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要將這幅圖弄到手,在宮中大叫大嚷,可鬧了一整天,張誠、張鯨都出來賠小心,到底還是沒有找到。老爺子竟跑到女兒面前指手畫腳的告狀,說宮中太監連太后的懿旨都敢違背,把名畫藏起來不肯給他。

     李太后被老爹吵得不耐煩,給別的畫兒替代吧,無論多麼珍貴的名畫,李偉都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要,就只要《清明上河圖》。

     到後來連李太后也起了疑心:那副畫兒到底去哪兒了呢?她吩咐老爹先回去,等宮中秘密查訪,找到之後一定給他,李偉這才敗興而歸。

     ……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李偉在宮中鬧的聲勢不小,自然傳到了宮外有心人的耳朵裡。

     張居正的反對派在這兩年貶的貶、罷的罷,已經所剩無幾了,而且出售字畫充盈國庫一事,終究是符合外朝文官“把內庫的錢都掏到戶部”的思維方式,背後又有李太后和萬曆帝支持,倒也無話可說。

     突然爆出宮中珍寶失蹤的事情,這些人真是喜出望外,立刻像打了雞血似的跳起來,刑部主事沈思孝、監察御史趙應元、太僕寺少卿張友龍等人紛紛上書,彈劾戶部尚書張學顏縱容屬官,中飽私囊,與內廷宦官勾結,借出售宮禁之物的機會,貪墨《清明上河圖》為首的眾多珍寶。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矛頭雖然暫時對准直接操辦的張學顏,實際上則直指力推此事的首輔帝師張居正,連帶著司禮監馮保。

     現在跳出來的沈思孝等人,只是衝鋒陷陣的過河卒子,他們背後還站著車馬炮和老帥。

     前任首輔高拱留在京中的餘黨,以及前次在丁憂奪情事件中和張居正發生衝突的朝廷大員,對於刑部主事沈思孝的行為,刑部尚書嚴清的態度就相當曖昧。

     從內廷到外朝都醞釀著暴風驟雨,那些對新政不滿的官員都在觀望著局勢,帶著隱藏不住的興奮……

     誰都不會知道,扇動翅膀形成風暴的那隻蝴蝶,只是小小的正四品錦衣衛指揮僉事秦林。

     ……

     這幾天他依然老老實實的每天去錦衣衛衙門點卯,裝得和沒事人似的,就連最親信的陸遠志和牛大力,每天議論宮中名畫失竊一案的時候,也絕對沒想到自家長官在這場風波中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終於,劉守有把所有的堂上官,都召集到了本衙白虎大堂。

     陪在劉守有身邊的還有兩個人,其一相貌平平,笑容格外的奸猾,褐衫皂靴尖帽,卻與往日所見的東廠官員不同,胸口有千戶武官補服——這就是東廠除廠公之外的第二號人物,現任掌刑千戶,馮保的心腹徐爵。

     另外一人神色桀驁不馴,滿臉橫肉,鬍子一狠狠扎在下巴上,凶相畢露,也是褐衫皂靴尖帽,胸前有百戶武官補服,乃是東廠理刑百戶陳應鳳。

     廠衛一體,大部分時候東廠的權勢還要蓋過錦衣衛,東廠掌刑千戶的地位和錦衣都督劉守有差不多,而理刑百戶比除了掌北鎮撫司之外的所有錦衣堂上官,都要略勝一籌。

     所以諸多堂上官都朝這兩位點頭哈腰,唯獨馮邦寧神態悠然自得,隱隱傲視同僚——徐爵、陳應鳳都是他伯父馮保的下屬。

     互相之間都是認識的,劉守有略為介紹,便開門見山的道:“想必諸位都曉得了,慈聖太后賜給武清伯的《清明上河圖》,居然在宮中遍尋不得。外邊說什麼的都有,且不管它,為著太后震怒,東廠和咱們錦衣衛聯手辦案,哪兩位老兄願意出把力,偵辦此案?”

     刷的一下,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了秦林身上,誰不知道這位年輕的指揮僉事屢破大案要案,乃是本衙破案的第一號能員?

     “下官願往!”

     出乎意料的是,搶先應諾的不是秦林,而是馮邦寧,他得意洋洋的走出班列,還挑釁的看了看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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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三章 怕你不倒霉

     被馮邦寧來了個突然襲擊,秦林只是無所謂的笑笑,老奸巨猾的劉守有則臉上怒意一閃即逝。

     張居正和馮保兩位雖然立場並不完全一致,但基本同盟關係還是穩固的,僅僅是站穩司禮監和東廠的馮保不甘於從屬者的地位,想取得同盟的主導權,張、馮之間並沒有太大的矛盾。

     這次出售宮中書畫以充實國庫的事情,是他們兩位共同推動的,而彈劾的奏章表面上指向戶部尚書張學顏,實際上矛頭已對準了這個聯盟,幕後站著的是新政的反對派。

     面對共同的敵人,張居正和馮保是一定會精誠團結的。

     現在東廠已經出了一位掌刑牟戶、一位理刑百戶,都是馮保的親信,​​那麼按照不成文的規矩,輪到錦衣衛這邊就該出張居正信得過的人了。

     馮邦寧突然跳出來自告奮勇要參與辦案,就破壞了潛規則,無異於不給張居正面子,也不給劉守有這個錦衣都督面子。所以劉守有眼珠一轉,就準備不鹹不淡的來幾句,叫馮邦寧下不了台,結果倒是東廠來的兩位搶了先。

     徐爵是馮保心腹,對主人這個侄兒也不必太過客氣:“馮長官,這件事外官隱隱約約把矛頭指向馮司禮,東廠那邊有咱和陳理刑也就夠了,你看是不是暫且迴避?”

     陳應鳳在馮保一系的地位低得多,口氣就客氣多了,生就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偏要假作斯文,咬文嚼字的道:“以卑職愚見,馮長官在南鎮撫司事務繁雜,同樣是盡忠王事,南鎮撫司一刻也缺不得馮長官,所以查案的差事,還是交給別人來辦罷!”

     說罷,兩位都朝著馮邦寧使眼色——他們也不想查案的都是馮保嫡係啊,查出來好說,查不出理想的結果,到時候誰來負責任?萬一結果對張居正不利,相府方面又沒個見證的,兩邊怎麼好交待?

     馮邦寧不是傻瓜,立刻聽出了味道,好在陳應鳳替他把台階都搭好了,只要說南鎮撫司事務龐雜無法分身,就趁機縮回來吧。

     沒想到這時候站在他身後的秦林,突然從鼻子裡哧的一聲笑,那笑聲非常輕微,別人都聽不見,唯有距離最近的馮邦寧耳朵裡面是清清楚楚:又鄙夷,又輕蔑,簡直把他鄙視到了極點!

     馮邦寧少年得志,仗著伯父這尊靠山,從來沒有遇過挫折,想和秦林別別苗頭吧卻是出師不利,整修衙署一事被秦林把風頭都佔完了,叫他好生沒面子,又妒又恨,始終盤算著怎麼狠狠的整秦林一把,才能消得心頭之恨。

     聽得秦林充滿不屑意味的笑聲,馮邦寧肺都快氣炸了,再也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步,拱手對劉守有道:“劉都督,下官願立軍令狀,必破此案!”

     劉守有眼中寒芒一閃,心道你自己作死,須怨不得我。

     徐爵、陳應鳳還要再勸,劉守有忽然堆起滿面笑容,極其熱情的衝著馮邦寧拱手:“馮指揮肯戮力王事,真乃國家大幸哪!咱們錦衣衛衙門、白虎大堂之上,一時瑜亮之選也就只有馮指揮和秦指揮兩位少年英雄啦,來來來,秦指揮也來。這次你們兩位攜手效力,一定能破獲案件,追回國寶!”

     這是劉守有第二次說瑜亮之選了,秦林卻不像第一次那麼打太極拳,在馮邦寧嫉恨的目光中,當仁不讓的走上去和他並肩而立,衝著劉守有作揖: “劉都督謬讚,下官不敢領受。破案嘛,下官還有那麼點毫末道行,就陪著馮指揮走一趟。萬一他有什麼閃失,也好從旁幫扶,免得失了我錦衣衛天子親軍的顏面。”

     秦林這話說的有意思,好像他不去,馮邦寧就要大丟其臉似的,登時白虎大堂上的眾位堂上官就互相擠眉弄眼,只是礙著面子沒笑出聲來。

     “你!”馮邦寧氣得臉色青黑,指著秦林就井破口大罵。

     “好啦好啦。”劉守有不等他發作,先把臉色一板:“兩位少年英傑,總要以精誠團結為上,秦指揮也是一片好心,馮指揮不要太計較嘛。”

     劉守有總是掌錦衣衛事、領左都督太子太傅銜,馮邦寧再跋扈,也不敢和他當庭吵起來,只好忍氣吞聲,鼓著兩隻眼睛盯住秦林,氣鼓氣脹的活像隻大癩蛤蟆

     “哼!辦案時東廠兩位都是我伯父的家奴,怕不整死你個鄉巴佬!”馮邦寧盤算著怎麼報復秦林。

     秦林瞇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老子不是沒給你機會。倒是姓馮的從老子到任南鎮撫司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不曉得馬王爺有三隻眼,這次叫丫的不死也脫層皮!

     ……

     馮邦寧意外的加入了進來,叫徐爵和陳應鳳也非常無奈,但他倆終究只是馮保的下人,至少在馮保面前,和馮邦寧這個侄少爺的身邊要差上一截。所以也沒得辦法,只好和新加入的兩位錦衣堂上官寒暄幾句,又朝劉守有道謝告辭之後,四人一塊到南鎮撫司衙署坐下商議案情。

     秦林笑瞇瞇的和兩位東廠大佬談笑寒暄,馮邦寧頗為不屑的指使曹興旺端茶倒水,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子,卻對秦林不理不睬。

     徐爵和陳應鳳則深知在辦案的四個人當中,秦林事實上代表著江陵相府,所以不敢不據實回答,並沒有擺東廠大佬的架子。

     李偉大吵大鬧索要《清明上河圖》,宮中進行了拉網查點,文牘記錄上這幅畫是還在宮中的,偏偏怎麼找就是找不到。

     這時候內官監有位姓胡的太監突然回憶起來,說是隆慶年間這幅畫就已經給了成國公朱希忠。經他提醒,馮保和另外幾位當年在場的大太監都回憶起這件事了,說多半是畫已賞人,只是文牒上缺失了移交記錄。

     本來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督公馮保都發話了,這件事完全可以到此為止,誰還敢說個不字?

     偏偏武清伯李偉眼見到手的一萬兩黃金又飛走了,那感覺真是百抓撓心憋不住,又跑到成國公府去問這件事,意思是想把清明上河圖買回來,轉手就賺一大筆。

     朱希忠萬曆元年就死了,兒子也死的早,現在國公府的主人是他孫子朱應楨,還沒有襲爵。

     聽說李偉的來意,朱應​​楨當即大驚,說我爺爺當年求得名畫之後,還沒有來得及去領,隆慶皇爺就突然駕崩了。不久之後新皇登基,忙忙亂亂到七月份,結果我爺爺也病死了,自始至終就沒拿到過這幅畫呀!

     李偉一下子蹦起八丈高,又去找女兒哭鬧求索。

     慈聖李太后被這件事鬧得很心煩,加上外朝反對新政的文官,紛紛上書彈劾戶部尚書張學顏,一時間大有風雨欲來之勢,於是她趕緊下了懿旨,叫東廠和錦衣衛徹查此事。

     “秦長官,你瞧現在就是這麼個局面。”徐爵思付著,把手一攤:“以本官看來,只怕事情還要追溯到隆慶皇爺駕崩那陣子的宮中要人。”

     陳應鳳也壓低了聲音:“陳洪、孟衝,屁股底下都不干淨!”

     那陳洪、孟衝分別是馮保上位之前的司禮監大太監,乃前任首輔高拱一黨。徐爵、陳應鳳的意思,便是把盜寶罪案栽到他兩個身上,就把馮保和張居正洗乾淨了。

     “這兩位權宦已經去職很久了,說是他們偷的,怕是難以服眾吧?”秦林皺著眉頭,沉吟不決。

     徐爵和陳應鳳面面相覷,暗說秦林不知趣,現在也就這個辦法最方便把首輔帝師和馮司禮解脫出來嘛!

     “秦指揮,要是你怕不能服眾,嘿嘿嘿嘿,我東廠總有辦法叫案子鐵證如山的。”陳應鳳把手指頭捏得劈啪作響,臉上凶相畢露。

     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秦林笑著搖搖頭:“那樣的話,畫兒還是沒找回來,咱們怎麼交待呢?”

     呃~陳應鳳被噎了一下,知道秦林說的有道理,無法反駁。

     失竊案不像殺人案,比如殺人案吧,屈打成招,隨便栽個凶器給疑犯,是勒死的給條繩子,是刀殺的給把菜刀,再好力不過了;拿賊拿贓,這失竊案就得把贓物找到,要硬打得兩個過氣老太監招認盜寶,容易,可往哪兒去找《清明上河圖》這件國寶來交差呢?

     徐爵心下極其不樂意,卻沒像陳應鳳那麼淺白,畢竟這個四人專案組裡面秦林在事實上代表張居正,也不能太不給面子,他便朝馮邦寧打個眼色,慢條斯理的喝著茶:“這幅圖價值頗高,陳洪、孟沖不見得是自己收藏,也許轉賣別人,那也是有的。要是出了海外,自然沒處追查……”

     沒想到,馮邦寧竟沒幫著東廠兩位說話,而是陰陽怪氣的道:“秦指揮既有潑天大的本事,要辦理此案有何難哉?咱們這次一定要徹查案情,叫旁人見了心服口服!”

     原來馮邦寧生怕案子照徐爵、陳應鳳的辦法,噼劈啪啪一頓毒刑,快刀斬亂麻,就算找不到圖也可以說是賣到海外去了,來個死無對證。那秦林反而輕易破獲案件,平白得了功勞,豈不是太便宜他了嗎?

     秦林看著馮邦寧的神色,就像瞧這一頭愚蠢不堪的豬,還是自以為聰明絕頂,實際上愚笨無比的那種。他肚子都快笑疼了,臉上卻不動聲色,義正詞嚴的道:“馮指揮說的是,咱們正該秉公執法,不僅要抓住竊賊,而且要起獲贓物,這才叫大獲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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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四章 膽小的成國公

     馮邦寧是馮保的嫡親侄兒,秦林則代表著張居正,他倆都說要秉公徹查,徐爵和陳應鳳無可奈何,便提議先從戶部經辦官員和宮中的交接流程查起。

     哪知秦林把手一擺,老神在在的道:“案子究竟如何,畫兒到底賞沒賞給成國公,咱們還是細緻一點的好,先去成國公府仔細查查,至少先確定畫的去向。”

     徐爵和陳應鳳對視一眼,頗有些莫名其妙,都說這位秦長官有審陰斷陽之能,怎麼這會兒如此昏聵糊塗?

     成國公嫡孫親口說畫沒有給他,宮中御用監也沒有相應的交接手續記錄,按存擋記錄畫兒還應在宮內。包括馮保在內幾個大太監後來也回憶起,當年確實只是隆慶皇爺口頭答應,並沒有完成手續交割。

     這樣就是三面對證,人證物證都全了,還查它做什麼?饒是東廠兩位大佬辦過的案子萬萬千千,手底下冤魂千千萬萬,這時候也曉不得秦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馮邦寧則是嘴角都快翹到鼻子上面去了,覺得秦林破案不過如此,冷哼一聲:“既然秦指揮不辭辛勞,咱們就陪著跑一趟又如何?都是戮力王事嘛!”

     秦林帶上陸遠志、牛大力,馮邦寧屁股後面跟著曹興旺,徐爵和陳應鳳則帶了東廠的大批擋頭、番子,一行人浩浩蕩盪殺奔成國公府。

     ……

     初代成國公朱能,是朱棣靖難之役奪取皇位的大功臣,算是極其顯赫的國公,上一代朱時泰受封幾個月就死了,沒什麼作為。

     但爺爺輩的朱希忠歷掌後、右兩府,總神機營,提督十二團營及五軍營,盡統京師諸軍,官拜太師之位,死後追封定襄王,顯赫無比,其弟朱希孝也曾為錦衣都督,官至太保。

     秦林本以為這一代的朱應禎,要么像徐維志紈絝不羈,要么就像常胤緒粗魯蠻橫,總之,該有幾分將門虎子的氣魄吧。

     孰料出來迎接的,是個比他還要年輕一兩歲的少年公子,生得斯斯文文,眉宇間有幾分陰沉鬱結之氣。

     眼見大群東廠番子和錦衣校尉,駭得渾身打哆嗦,腳步錯亂,出門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迎上來前言不搭後語的道:“諸位老叔老伯,又是什麼事要找小侄?小侄謹守門戶,並不曾干犯國法呀!”

     朱應禎父親曾做過幾天錦衣官兒,剛襲爵、還沒當上都督就早早死了,所以他稱徐爵、馮邦寧等為叔伯。

     徐爵曉得這位是個膽子小的,也不管人家是將來的國公爺,仗著東廠的威風,大模大樣的道:“小公爺勿怪咱們得罪,還是為著《清明上河圖》的事兒。這位斷案如神的秦林秦指揮有話要問你呢!”

     朱應禎哭喪著臉,連連朝秦林打躬作揖:“秦大叔,那畫兒實不在我家裡呀,當初家祖雖蒙隆慶皇爺賞賜,卻根本沒有交接,李皇親已經來問過了,我都告訴他了嘛。”

     一樣米養百樣人,秦林這才曉得朱應禎堂堂未來成國公,有那麼威風了得的爺爺和叔爺,自個兒卻是個膿包軟蛋。

     “小公爺勿憂。” 秦林笑瞇瞇的,態度比徐爵客氣多了,溫言安慰道:“ 咱們只是來問問情況,這件事和小公爺關係不大,並不會對你不利的。”

     一堆凶神惡煞的廠衛鷹犬之中,只有秦林態度最為和藹,朱應禎極為感激,熱情的邀他們進府中坐坐,慢慢談這件事。

     ……

     眾人進到府中,秦林東扯西拉的問當年的情況,其實都在扯淡,朱應禎卻怕了兇巴巴的徐爵、陳應鳳,倒是寧願和這位和藹可親的秦指揮多談談——他那副樣子簡直可笑至極,身為即將襲爵的成國公,居然連看都不敢看徐爵、陳應鳳幾個,眼神飄飄忽忽的,顯然惶恐到了極點。

     秦林心頭好笑,臉上自是十分親切,像拉家常一樣和朱應禎說個不休,漸漸的朱應禎沒那麼害怕了,一五一十的把當年情況又說了一遍。

     無非是爺爺朱希忠怎麼和隆慶皇爺說的,在場見證的有司禮監馮保、張誠和張鯨三位大太監,其餘宮女、小太監又有幾個,爺爺回來又是怎麼告訴家里人的,嘮嘮叨叨說了半天。

     其實也沒什麼新情況,當年的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文檔記載和當事人回憶都確鑿無誤,朱應禎並沒能提供任何新的線索——實際上當年他才七八歲,能知道什麼?

     東廠兩位聽得秦林囉嗦個不休,實是耳朵都聽起了繭子,馮邦寧則冷笑連連,對徐爵道:“秦指揮果然斷案如神,瞧這問的詳細啊,只恨不得把當年誰眨了幾下都問一遍呢!”

     徐爵和陳應鳳也暗笑不​​迭,心道果然是見面不如聞名,外面把秦某人吹得如何厲害,原來是這般一個銀樣蠟槍頭!

     “扯他媽的蛋。”陳應鳳咬著鋼釘樣的牙齒,壓低了聲音從嘴唇裡憋出句:“ 姓秦的幹嘛不把朱老國公在宮裡咳嗽幾聲,撒了幾泡尿都問一遍?”

     徐爵涵養好些,笑著道:“秦指揮問得詳細,想必有他的原委,只是小公爺當年年紀很小,怕是很多記不得了,就記錯也免不了的…… ”

     朱應禎還以為是他們針對自己呢,嚇得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惶恐的道:“小侄年紀雖輕,所幸記事還早,這些都記得很清楚的。”

     “好啦好啦。”徐爵笑起來,很為自己能把堂堂國公爺嚇唬住而得意,大模大樣的揮手示意他坐下。

     秦林卻和顏悅色的安慰朱應禎:“多謝小公爺提供了當年的情況,下官心頭越發篤定了,這件事實與小公爺沒什麼關係。下官等打擾多時,這就告辭了,若案情有什麼疑難,再來請教。”

     說罷,秦林站起來,恭恭敬敬的朝朱應禎行禮,他也忙不迭的回禮。

     徐爵、陳應鳳、馮邦寧這三位就不同了,明曉得朱應禎是個胳包軟蛋沒用的貨,便也不拿他當國公爺尊重,極其傲慢的抬抬手就算是行過禮了。

     倒是身為國公的朱應禎,嘴裡說著老叔老伯,一個個長揖做下去。

     目送秦林等人離開成國公府,朱應楨長出一口氣,拿袖子擦腦門——就這一會兒,他腦門上汗珠子都出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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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五章 四處走訪

     從成國公府裡出來,秦林又提議去戶部查訪,半道上看見古黃色酒招子分外可喜,時候也到晌午了,身後便傳來咕嚕一聲響。

     回頭一看,陸胖子不好意思的揉揉他那圓滾滾的小肚子,低聲訕笑道:“秦哥,您看咱們是不是?”

     這時候已交晌午,路邊店小二把白手巾往胳膊肘一搭,京腔京韻的吆喝聲格外親切:“醬肘子香嘖嘖、芝麻火燒滿天星、白條肉直流油勒,熱騰騰的肉餡大包子,老白乾不辣不要錢,各位客官裡邊兒請~~”

     眾人整整跑了上午兩個整時辰,個個餓得肚子裡咕咕叫,聽到這聲音都嘩啦啦口水直淌。

     “胖子,這些館子都不好嗎嗎嘛。”秦林哈哈一笑,衝徐爵等人團團作個揖,手指前方:“相見就是緣分,咱們今日並肩辦案,本官請大傢伙兒便宜坊吃頓便飯,各位務必賞臉啊!”

     便宜坊乃是永樂年間就有的老字號,以燜爐烤鴨聞名於世,不過名字叫做便宜坊,價格卻一點兒不便宜,食客以京中朝官為主。這裡錦衣校尉、東廠番子,加起來二三十號人,一頓便宜坊的酒飯總得好幾十兩銀子。

     不過秦林哪兒在乎這點?漕幫和五峰海商加起來,說富可敵國絕不是吹牛,秦林有它們兩成的份子,就算把京師駐軍都請來吃便宜坊,也是吃得起的。

     徐爵哈哈一笑,東廠的人都是白吃白喝佔便宜佔慣了的,自是樂意花秦林的錢,便笑道:“京師都曉得秦指揮仗義疏財,有及時雨之名,今天咱們也……”

     眾番子也都搓著手嘿嘿的笑,滿擬今天撐開肚皮猛吃,把秦林吃破產才叫爽快。

     突然馮邦寧從中插嘴:“秦指揮,你這話就不對了,咱們戮力王事,當以公務為要,怎麼就先想著吃吃喝喝?宮中慈聖李娘娘和馮司禮都對咱們辦案的結果翹首以盼,你卻要捨下案子不辦,去吃什麼便宜坊,未免太過辜負皇恩。徐掌刑、陳理刑,您二位說是不是這道理呀?”

     呃~徐爵和陳應鳳喉嚨裡咯的一聲,實沒想到馮邦寧突然藉此發難,畢竟他是主人的嫡親侄兒,必須順著他說話,但秦林請客他們本來也是答應了的,一時間這彎子不容易集過來。

     曹興旺則站在馮邦寧身後,衝著秦林嘿嘿冷笑,把陸遠志、牛大力兩個氣得不輕,卻又被拿對方大帽子扣住,不好反駁。

     馮邦寧是分外得意,當初秦林分了北向的山房,說是望著北面紫禁城太和殿的屋頂,頓起忠君報國之心,把他噎得夠嗆,所以等到現在才來好好報這一箭之仇呢。

     出乎眾人意料,秦林並沒有反唇相譏,而是打著哈哈道:“馮長官說的是,下官考慮不周。既然如此,咱們買些芝麻燒餅,邊啃邊去戶部衙門吧。”

     秦林這麼容易就“服軟”,馮邦寧反而吃了一驚,仔細想想覺得這姓秦的破案也沒傳說中神奇,便思付以前是不是太高看他了,其實這人並沒什麼大本事?

     眾人便在路邊買了些醬肘子、芝麻燒餅填肚子,徐爵、陳應鳳兩位無所謂,只覺得馮邦寧太過執拗;那些普通校尉和東廠番子則大失所望,一頓豐盛的酒席變成了焦乾難嚥的燒餅,寒冬臘月的,吹著冷風在街上邊走邊啃,知道的說是廠衛親軍,不曉得的還以為是哪兒來的苦力呢!

     ……

     頂著寒風,啃著燒餅,一路走到戶部衙門,看門的小吏都嚇了一大跳,不曉得來了夥什麼人,待看清是群廠衛官員,才忙不迭的進去通報,然後把他們請進了簽押房。

     戶部尚書張學顏滿臉怒容的走出來,神色頗為不善,也不和眾人見禮,就問道:“你們到本字這戶部大堂來做什麼?”

     徐爵和陳應鳳早知道這位大司徒不是好惹的,可不像剛才朱應楨那麼容易說話,便把嘴巴一縮,眼睛看著秦林。

     秦林拱拱手,還沒來得及說話,張學顏就把鬍子一吹、眼睛一瞪,咱們秦長官立刻洩了氣,苦笑著衝徐、陳兩位攤攤手,意思是我也奈不何老尚書。

     馮邦寧橫行慣了,又仗著有伯父撐腰,連大明朝的尚書公也沒放在眼裡,見秦林退縮他越發得意,打著官腔道:“張尚書,下官奉太后懿旨查辦《清明上河圖》失竊一案,要查前段時間內外交接的環節,因此到貴衙門來查查,還請張尚書叫兩位具體操辦的部曹出來,咱們好問案。”

     張學顏聽著冷笑連連,一言不發,等馮邦寧說完等了半天,才瞇著眼睛問他:“就這些,說完了?”

     馮邦寧莫名其妙的點點頭。

     “一、派、胡、言!”張學顏一字一頓聲色俱厲,忽然之間就翻轉了面皮,抓起茶碗“砰”的一下摔了個粉碎,氣沖鬥牛的道:“六部乃朝廷重地、國家之公器,要參奏、要查訪,自有都察院、六科給事中,汝等廠衛是皇家私器,豈能以私侵公?老夫這戶部大堂,又豈容汝等褻瀆?呀呀個呸,便是廷杖打死老夫,也斷斷不能廢了國家法度!”

     我靠,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這還是頭一次見到大明朝的文官發威,果然厲害,齊齊把舌頭一吐,暗暗替自家長官道僥倖:剛才幸好不是秦林逞強去說,否則被老尚書一頓狂罵,這臉皮就丟到姥姥家去啦。

     大明朝到了中後期,文官集團的權勢就足以和皇權抗衡,甚至凌壓皇權,所謂廷杖也就打打那些喜歡胡說八道的都老爺、給事中。像張學顏身任戶部尚書,六部當中除了吏部就是他,再往上就只有幾位內閣大學士了,要是連尚書都挨廷杖,那滿朝文官不論派系,是一定要通通炸窩的。

     馮保親自來,張學顏要讓他三分,徐爵、馮邦寧這種身份,老尚書還真不放在眼裡。

     馮邦寧被劈頭蓋臉一頓痛罵,整個人都木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待要和張學顏爭論,又說不過人家,一時間徬徨無地,臉色漲得像豬肝,只恨不得有道地縫好鑽進去。

     秦林始終低著頭,像是不敢抬頭看張學顏似的,唯獨肩膀一聳一聳的——熟知秦長官秉性的胖子這才恍然大悟,拿手指頭捅了捅牛大力,兩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徐爵和陳應鳳再兇,在老尚書面前也不敢放肆,趕緊替他賠不是,說並非來查張尚書管領的戶部,只是找兩位部曹司官問問情況。

     秦林等馮邦寧把洋相出夠了,這才慢慢站起來,作好作歹的勸:“張尚書,這件事實與戶部干係不大,咱們查查,也好公諸天下,還您一個清白,洗清那些彈劾你的不實之詞嘛!”

     “這麼說還差不多。”張學顏這番是笑逐顏開了,捋著鬍子哼了一聲:“哼,若是這馮某人肯像你這般說話,老夫何必動這番肝火?非是秦指揮解勸,老夫明天就上告病折子,不奉陪了!”

     我的媽呀,徐爵、陳應鳳和曹興旺幾個都快要哭了,要是張學顏這樣一位極富人望、儒林名宿的尚書公被他們氣得告病,這一次可就把廠衛的名頭弄太“響亮”了,哥幾個等著被滿朝文官的奏摺壓死吧。

     徐爵朝秦林拱拱手:老兄,這次多虧你啦!

     馮邦寧嫉恨之極,又羞愧之極,站在一邊實在是萬分尷尬。

     秦林話說得好聽,張學顏接下來就肯配合了,找來程許、郭遂成兩員部曹,把整理好的交接清單給他們看,確實上面沒有《清明上河圖》。也就是說,戶部根本沒有從宮裡接手這件國寶,貪污截留也就無從談起了。

     秦林吩咐將單據抄錄一份,去和宮中內官監的記錄核對,便率眾人告辭離開,張學顏笑嘻嘻的送到了大門口。只是一直對馮邦寧冷著個臉,明著給他氣受,眾人見了盡皆竊笑不已。

     從戶部出來,天色就有些兒暗了,算算差不多到了吃完飯的時節,馮邦寧在戶部受了一肚子的氣,也不敢再裝大了,心說這次秦林要請客咱就再不攔他,叫眾位把他吃窮才好呢!

     殊不知這次秦林不提吃飯的事兒了,說要一鼓作氣,帶著眾人一直往武清伯府走。

     徐爵、陳應鳳肚子都餓得不行,直瞧馮邦寧的眼色,因為這位侄少爺中午說的話,誰也不敢先提去吃飯——戶部張老兒已經給他吃飽了氣,弄不好被他撤到旁人頭上,卻不是自討沒趣?

     馮邦寧更不好意思主動提,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沒奈何,忍飢挨餓跟著秦林一路走到武清伯府。

     ……

     哎呀媽呀,武清伯府裡面歡歌盛宴,熱鬧得很哩!

     通報之後,李偉可不會出來迎接,他兒子也就是李太后兄弟、國舅爺李高出來相迎,把眾人請了進去,說老爺子正在和親戚宴飲,請各位稍等一會兒。

     突然堂上一陣風似的跑下來一位紅裝素裹的高挑麗人,兩條大長腿晃得人眼花,眾人不認識,還說是武清伯府哪位侍妾呢。

     卻見她笑瞇瞇的把秦林一拉,也不避忌外人,親親熱熱的道:“哈哈,你也來了?稀客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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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8 01:36:10
三六六章 朱門酒肉臭,廳上餓死鬼

     此時禮教盛行,京師的風氣又比江南更加古板,夫人小姐們是斷不會出來當著生客,拋頭露面的。

     因這女子是從武清伯後堂走出,眾人便猜測是家伎、侍妾之類。見她和秦林親厚,不禁暗笑這位秦長官處處留情,連武清伯府也有舊相識。

     馮邦寧吞了口唾沫,擠眉弄眼頗為揶揄的道:“秦指揮果然少年風流啊,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那蜂腰翹臀的紅妝女子,正挽起秦林胳膊準備往裡走,她不怎麼懂詩詞,還道馮邦寧說的好話,睜著大大的杏核眼,好奇的道:“哈,你怎麼知道本小姐和秦林是江南舊相識?你是天橋算命打卦的?”

     徐爵、陳應鳳等人登時啞然失笑。那天橋算命打卦的都是些窮瞎子,乃極貧極賤之人,馮邦寧身為錦衣堂上官,榮華富貴,竟被這女子認作算命瞎子,真叫人聞之噴飯。

     馮邦寧也被鬧了個哭笑不得,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望著嘿嘿冷笑:“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秦指揮,貴相識真是有趣得很哪!只不知男女授受不親,秦指揮還記不記得?”

     國丈李高忙著招呼家僕奉茶,一時沒來得及介紹,聞言就不樂意——他富貴之後常往八大胡同鑽,雖不懂姜夔的詞句,卻曉得馮邦寧那句“鵝黃嫩綠”是煙花柳巷常拿來打趣的,便狠狠瞪了馮邦寧一眼,然後滿臉堆笑的問著秦林:“這位就是秦姑爺麼,久仰久仰!侄女也真是的,既然姑爺在京,怎麼也不說一聲?咱們親戚之間,連個東道都沒做好,豈不叫令尊魏國公笑話?”

     聽得這話,徐爵喉嚨口咕嚕作響,陳應鳳正含著口茶,還沒嚥下去就“噗”的一下噴了出來。

     馮邦寧呢?紅著臉措手無地,尷尬得無以復加。

     眾人都像看猴戲似的把他看著,尤其是秦林可惡,那戲謔的笑容,格外叫人無地自容。

     此時眾位廠衛官員都曉得了,眼前這位紅妝麗人便是南京魏國公的嫡親女兒,武清伯李偉正在宴請的親戚,也是秦林​​明媒正娶的妻子!

     馮邦寧還問什麼授受不親,豈不是自打耳光?

     眾人耳中彷彿聽見了劈裡啪啦的巴掌聲……

     陸胖子、牛大力嘻嘻直樂,兩人齊齊一豎大拇哥:瞧咱們馮指揮這玩笑開的,嘖嘖,笑話都鬧到李太后娘家來了。了不起,實在了不起!

     秦林朝著李高深深作揖,同樣笑容滿面:“國舅客氣了,小侄在會仙客棧寓居,為著公事繁忙,還沒來得及到府上拜謁,慚愧慚愧。倒是拙荊先到貴府,她素性粗疏,若有什麼失禮之處,還請國舅恕罪。”

     著秦林故意把徐辛夷瞪了一眼,開玩笑似的道:“你不守婦道,連累為夫都被人笑話呢!”

     哈,你這傢伙……徐辛夷就待和他爭起來,卻見秦林悄悄眨了眨眼睛。她不明所以,但也曉得必有機巧,便難得的裝了回小媳婦,撅著嘴不說話。

     李高明白秦林的意思,馮邦寧當著主人面亂開客人玩笑,難道他這個國舅爺臉上很光彩麼?便把袖子一拂,大聲道:“罵客即是責主,敢是笑話咱們李家出身低微,不懂禮數?哼,咱們本來就是小門小戶,學不來那些大戶人家的禮節,到底該如何,下次等咱進宮去問妹妹吧。她做太后娘娘的,總比咱懂得多!”

     李高的妹妹就是當今李太后。

     她並不縱容家人,李偉、李高兩爺子也沒有做過太橫行霸道的事情。但這兩爺子是市井小生意人出身,最喜歡進宮要這要那,或者就是給李太后打小報告。

     李太后寬厚,宮中呼為觀音李娘娘,本是當年裕王府的使喚丫頭,因為生下了兩個兒子才母憑子貴。裕王登基為隆慶帝,封為貴妃,隆慶駕崩,親兒子萬曆即位,尊為太后。

     當今太后出身低微,此事眾人皆知,馮邦寧笑話其他的倒也罷了,在太后娘家笑話客人不懂禮數,還說什麼“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旦被李高進宮打了小報告,這很容易引起別的聯想啊……

     誰倒是猜猜,李太后聽了會不會生氣?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徐爵、陳應鳳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這趟差使辦下來呀,真是皮都要扒一層。兩位東廠大佬還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處處吃癟,不禁心頭直發苦,暗道馮司禮這個親侄兒,他媽的是咱活祖宗!

     馮邦寧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恰似開了染坊般熱鬧,冷汗把後背都給浸濕了,幾乎癱在了椅子上。好不容易才撐起來,咬咬牙,雙膝一軟就跪著賠罪:“國舅爺,下官豬油蒙了心,不該胡說八道……下官實不知道這位徐大小姐是秦指揮妻子,是貴府的尊客,一時失言,該死,下官該死!”

     說著馮邦寧就抬起手,朝自己臉上啪啪的打耳光。

     “馮指揮何必如此呢?咱們同衙為官,處處講同僚之誼,只要你謹言慎行,何至有今日之事?”秦林笑瞇瞇的走到馮邦寧身前,生生受了他一跪,像教訓兒子似的發落幾句,這才假惺惺的雙手扶他起來。

     “哼,若不看秦姑爺面上,一定要問著馮保討個說法!”李高憤憤的說著,又換了滿臉笑容,將秦林一拉:“來來來,秦姑爺請上坐,咱們通家世好,且吃酒去。”

     秦林和徐辛夷並肩走了進去。

     ……

     裡頭一進院子,正吹吹打打的演戲,堂上老大一張圓桌面。當中主位坐著位紅袍老者,小圓臉兒透著屬於市儈的精明,便是當今慈聖李太后的父親,武清伯李偉。

     一般儒林人家宴飲,男女都是分開坐的,武清伯出身市井、徐辛夷也不講究這套,又是家宴,席上便有幾位或老或少的婦女相陪,想必都是家裡的親戚。

     席上眾人見徐辛夷挽著一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官兒進來,都覺得詫異,李高上前說明,才曉得是新姑爺到了。

     李偉從位置上站起來,笑呵呵的朝著秦林拱拱手,秦林因對方是長輩,便要磕頭。還沒磕下去,李偉身手矯捷、一把就把他捉住,聲如洪鐘:“秦姑爺敢是把老夫當做老泰山了麼?你就是再磕幾個頭,老夫也沒孫女好嫁給你了!哈哈,還是留著回南京給你岳丈魏國公磕去吧!”

     一眾親戚都哈哈大笑,李偉為人風趣,富貴不脫市井本色,到老也喜歡插科打諢。

     徐辛夷卻把秦林狠狠瞪了一眼,咱們秦長官半天摸不著頭腦,慢慢才品出味兒:敢情李​​老爺子雖沒得孫女了,還有位外孫女呢,可憐的長公主真是躺著也中槍啊……

     李偉把自己坐的上席讓出來,秦林連聲謙虛道不敢不敢,老頭子笑瞇瞇的一把將他摁在上席,又是呵呵大笑:“姑爺回門都要坐上席的,我這裡雖不是魏國公府,也要算徐家侄孫女的半個娘家,姑爺就當做陪老婆回娘家吧!”

     秦林無可奈何只好坐在上席,心頭卻是竊笑不已:你家的姑爺怕是不容易做的,上一個是隆慶老皇爺呢!只不知將來你那外孫女婿,又是哪位?

     徐辛夷使勁兒掐了他一下,見這傢伙賊忒兮兮的壞笑,就知他沒安好心,又在亂打鬼主意了。

     兩人的恩愛卻是擺明了的柔情蜜意。

     幾個婦女都捂著嘴直笑,還有人低低的道:“這位姑爺脾氣真好,配徐大小姐再合適不過了。本還可惜她只做個平妻,現在看來,實比嫁給別人做正妻還要好些。”

     李偉、李高有心和魏國公府攀親,曉得秦林破案本事很大、很得老丈人徐邦瑞的歡心,便流水價和他推杯換盞。

     徐辛夷本是海量,這會​​兒卻裝起乖寶寶了,一會兒給秦林夾菜,一會兒替他斟酒,表現得比什麼時候都恩愛,叫他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席面極其豐盛,蔥燒海參、蜜汁蹄膀、紅燜駐蹄、冰糖燕窩……山珍海味只管上。開玩笑,太后娘娘的娘家,天底下什麼東西沒有?

     秦林跑了一天,腹中早已餓了,吃了一陣想起外頭還有兩位弟兄,又對管家吩咐兩句,叫替陸遠志、牛大力安排飯食。

     ……

     裡頭享受宴席,外面廳上坐著的人可就嗚呼哀哉。

     秦林帶來的陸遠志、牛大力兩個,自有管家喊進去安排飯食。馮邦寧、徐爵、陳應鳳和他們帶來的一干人等,全都傻坐在廳上,老半天沒人理會,中午只啃了幾個燒餅,這會兒肚子餓的呱呱直叫。

     什麼吃的都沒有,只有每人一碗清茶,沒奈何只好一碗一碗的喝,總有點熱氣兒不是嗎?

     僕役來把開水添了無數遍,眾人直喝得茶味兒都沒有了,這清茶下肚,餓得越發厲害,只覺腸子肚子都快翻轉過來,一個二個眼睛發紅,賽如一群餓狼。

     眾人等得那叫個望眼欲穿哪,偏偏裡頭的宴席久久不散,雞啊魚的香味隨風飄了出來,傳入鼻端,勾得人口水流出三尺,直如受刑般難過。

     想要拂袖而去吧,李偉、李高兩個雖無大權勢,卻最喜歡進宮給李太后打小報告,得罪這兩個四六不著調的皇親,今後可有得小鞋穿,誰也不敢就此離開呀!

     於是自徐爵、陳應鳳以下,所有廠衛官員都喝著冷風,吸溜著鼻涕,端著茶碗抖抖索索,肚子咕咕直叫的同時,暗罵馮邦寧是個災星:不是丫的惹了主人,咱們至於嗎?再說了,中午秦林本要請客,是你硬生生攔了下來,大傢伙兒只啃了幾個燒餅,要不現在也不會餓得這麼厲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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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七章 你傷害了我

     不知過了多久,秦林才愜意的打著飽嗝和武清伯李偉一頭走出來,此時廳上等著的廠衛官員,從馮邦寧、徐爵到東廠番子,人人胃裡頭翻江倒海,看著他的目光那叫個羨慕嫉妒恨哪!

     徐爵硬著頭皮說了查辦《清明上河圖》竊案的公事,李偉因久久沒有把畫弄到手,心裡面也不痛快,狠狠把他發落了一頓,是秦林在旁邊作好作歹的勸,這才慢慢說到正題。

     李偉也希望盡快把畫找到,便不再埋怨,秦林慢條斯理的詢問案情,是什麼時候進宮要的畫兒,又是什麼時候發現畫兒不在宮中,等等情況一一問來,東扯西拉不著要點。

     馮邦寧、徐爵等人前幾次遇到這種情況,都是好整以暇的坐看秦林“出醜”,同時暗笑他浪得虛名,破案的本事其實稀鬆平常;可這次就不一樣了,人人腹中有如雷鳴,偏偏又不敢打斷李偉和秦林的對話,難受至極。

     徐爵、陳應鳳兩個兇徒在東廠不知打死多少冤魂,這次就輪到他兩個受刑了,嗓子眼直冒酸水,屁股底下像長了釘子一樣磨來磨去。滿天神佛菩薩的求了個遍,只求秦林快些兒談完,又暗罵馮邦寧不是個東西,連累大夥兒。

     秦林將諸人難受的樣子盡收眼底,壞壞的一笑,心頭直樂,終究不把事做得太絕,算算眾人心頭已把馮邦寧祖宗十八輩兒都罵遍了,才笑瞇瞇的和李偉告辭。

     我的媽呀,總算可以走了!馮邦寧、徐爵頓時如蒙大赦,站起來朝著李偉行禮,然後像火燒屁股似的跑了出去。

     ……

     此時天色已晚,街道轉角還有個饅頭攤子,那賣饅頭的看見一群餓癆餓相的東廠番子直衝過來,嚇得手腳冰涼”跪在地上直叫:“各位爺爺,小的並不曾謀反悖逆………”

     哪知這群廠衛鷹犬卻不是要抓人的,個個伸手搶那熱氣騰騰的大饅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裡塞。一群人活像是剛從餓鬼道放出來的,連什麼湯水都不要只管吞饅頭,噎得脖子都直了,還在不顧一切的往嘴裡塞。

     打、打劫?東廠和錦衣衛的人打劫饅頭?

     街坊四鄰看見他們這幅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兩個順天府的捕快聽到這邊響動,聞聲過來看看,見這一幕不禁揉了揉眼睛:“耶,沒看錯吧?東廠的人當街搶饅頭,你掐我一下? ”

     “媽呀,連徐掌刑和陳理刑都在,還朝嘴裡猛塞饅頭呢!走、走,咱們別惹禍!”

     徐爵、陳應鳳、馮邦寧硬生生塞了整隻大饅頭進肚裡,這才飢火稍減。幾人互相看看,誰都是手裡拿著饅頭、嘴裡塞著饅頭,那副狼狽樣兒簡直叫人哭笑不得,再聽兩個捕快的對話,更是羞得面紅耳赤。

     東廠一個掌刑千戶、一個理刑百戶,錦衣衛一個掌南鎮撫司的堂上官,竟然落到如此淒涼的田地,要當街搶饅頭來吃了,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哪!

     這三位乾脆舉起大袖子把臉一遮,腳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

     始作俑者秦林秦長官卻是酒足飯飽,本要和眾位同僚一塊出去,被李偉扯住了,老國丈沖他眨巴眨巴眼睛:“秦姑爺就一個人走?”

     秦林不明所以。

     一群丫環僕婦三姑六婆圍著徐辛夷一擁而出,徐大小姐臉色緋紅,不停的道:“這是怎麼說?原來京師的規矩是興把客人往​​外趕……”

     李偉笑呵呵的:“侄孫女啊,不知道秦姑爺在京,咱留你多住兩年也沒關係。可現而今你們新婚燕爾,叫秦姑爺一個人孤零零住在客棧​​,我再留你在府上,那可就被人背後指著脊粱骨罵啦!老頭子我啊,還沒老糊塗!”

     秦林大喜,衝著李偉深深一揖:老爺子,您沒糊塗,您老聖明!

     徐辛夷臉兒紅彤彤的,也曉得李偉說的有道理,既知道新婚夫婿在京,誰還會留她一個人住?那不是給人家小兩口添堵嗎?這道理說到天邊都是一樣的。

     沒奈何,徐大小姐只好半推半就的被擁到了秦林身邊。

     秦林這傢伙也是做得出來,賊笑著一把捏住她手兒,笑瞇瞇的道:“賢妻,打攪李老伯爺也有這麼久了,既然主人已下了逐客令,咱怎好總賴在人家府上?”

     徐辛夷恨恨的盯了他一眼,朝他揚了揚拳頭,無可奈何,只好笑著和李偉、李高告辭,率侍劍等女隨秦林離開。

     離開武清伯府,秦林一直賊忒兮兮的笑個不休,叫徐辛夷心頭毛毛的,忍不住跺了跺腳:“你笑什麼?討厭得很!”

     “小別勝新婚哪!”秦林貼在她耳邊低聲說著,像引誘小朋友的狼外婆:“咱們今晚應該是……”

     “哈,你想得美!”徐辛夷嘟了嘟嘴巴。

     ……

     武清伯府和會仙客棧相距不遠,很快就走到了客棧。孫掌櫃看見這一群娘子軍,立刻笑瞇瞇的迎出來。

     “孫掌櫃,我記得這裡沒有多餘的上房了吧?”秦林沖著老別一個勁兒的使眼色。

     這……孫掌櫃遲疑不決。

     徐辛夷也不廢話,將一錠馬蹄金放在手心上下拋。

     “有有有,還有一間大跨院空著呢,都是極好極乾淨的上房!”孫掌櫃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眼睛只盯著那錠馬蹄金,至於秦林秦長官的臭臉色,他是全當看不見的。

     奶奶個熊!秦林揉著太陽穴,孫掌櫃這種見錢眼開的傢伙果然靠不住啊,虧得老子還替徐文長結清了你這兒的欠賬……

     瞧著秦林那副沮喪的樣子,徐辛夷調皮的朝他吐了吐舌頭,吆喝道:“侍劍,帶姐妹們收拾房間!”

     侍劍和姐妹們想笑又不敢笑,對小姐和秦長官這對兒歡喜冤家實在不知該怎麼辦了,說是無情吧,小姐對姑爺可緊張得很哩,說是柔情蜜意吧,好像和普通的夫妻又大不相同。

     “都愣著幹什麼!”徐大小姐又喊了一遍。

     沒奈何,女兵們一起動手,把從武清伯府搬出來的行李物件,從車上卸下來,安放到會仙客棧的那座跨院裡面去。

     秦林臭著張臉,對徐辛夷實是無話可說,其實他並不知道,徐辛夷只是因為無法解釋落紅的問題而逃避,大小姐自己也很矛盾啊。

     陸胖子、牛大力幾個早已背地裡笑翻,就連徐文長徐老頭子也幸災樂禍的舉著杯即墨老酒:“為秦長官賀!小別勝新婚,當浮一大白!”

     “關門,請李老神醫!”秦林剛把大招喊出口,才發覺這是京師,李時珍不在,老瘋子沒了天敵,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就越發欠揍了。

     看來得親自動手了,秦林連連冷笑,“胖子,把我驗屍的工具包拿出來!”

     幹嘛?陸胖子摸不著頭腦。

     “我試試學華佗,看能不能開顱找瘋涎。”秦林說著,不懷好意的盯住徐文長。

     媽呀不得了,秦長官要殺人!老瘋子把酒杯一扔,手腳並用,落荒而逃。

     治不了你!秦林嘿嘿的笑,嚇唬走了老瘋子,卻沒奈何徐辛夷,揮了揮手,頗有些鬱悶的走回自己房間。

     ……

     徐辛夷瞧著秦林那副失落的樣子,本來有幾分得意的,忽然又不安起來,跟著走進他房間,搓著衣角柔聲道:“難道、難道你非要那樣嗎?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只是覺得怪怪的,還有一件事……”

     “唉~~”秦林背對著徐辛夷,垂著頭十分落寞,聲音帶著幾許唏噓、幾許滄桑,充滿了無限的傷感:“身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竟然一而再再而三被老婆拒絕,你知不知道這已經傷害了我純潔善良的心靈……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你愛的貪婪、我愛的懦弱!”

     徐辛夷起初還以為秦林真的空虛寂寞冷,可熟知這廝秉性,漸漸就覺出不對味兒,杏核眼半瞇起來,撇了撇嘴:“那、那我今晚就不走了,免得你孤單寂寞難耐。”

     “歐耶,大功告成!”秦林歡呼著轉身一個熊抱,整張臉就埋在了徐大小姐豐滿挺拔的雙峰之間,雙手老實不客氣的就去解她的腰帶。

     “去死好啦!”徐辛夷早就蓄力的大長腿一個彈腿,把秦林踢出去三尺遠,然後豎起兩根中指堅決鄙視:“早知道你這傢伙就會來這一招!居然裝可憐?哼,太可惡了!”

     唉,又被識破了!秦林單手撐著額頭擺了個思想者的姿勢,“其實,我也猜到你會來這一招的,咱們彼此彼此啊。”

     “那我走了。”徐辛夷轉身就要離開。

     “且慢!”秦林支撐著站起來,伸手搭在了徐辛夷的肩頭,用充滿磁性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老婆,你看今天天氣這麼寒冷,月色又如此的溫柔,不如咱們,嘿耶嘿耶……”

     畢竟已是人家的妻子,實在找不到什麼可以拒絕的理由,徐大小姐便蠻橫的道:“誰叫你遲遲找不到堯媖表妹的那四樣珍寶?哼,我這個表姐都替你誇下海口了,這幾天害得我好沒面子!等、等你找到,咱們再、再說吧!”

     “那賢妻要做好準備了哦!”秦林桀桀奸笑著,趁徐辛夷不注意在她蜜色的臉蛋上狠狠啃了一口:“就這一兩天,哇哈哈哈……”

     就這一兩天?徐辛夷大眼睛忽閃忽閃,不明白秦林何以如此自信,好像今天他什麼都沒做,就帶著人到處扯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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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八章 完璧歸趙

     是的,秦林查案好像什麼也沒做,攪得滿城風雨,查出來的線索卻有限得很,甚至根本什麼都沒查到。

     成國公朱應楨那裡,當年沒有拿到《清明上河圖》是確鑿無疑的;武清伯李偉的說法,是“忽然覺得缺幅畫兒掛在中堂”,才進宮向李太后討要,並不存在別的情弊;戶部的交接清單上,根本沒有這件國寶。

     方方面面都沒有著落,難道秦林趟趟白跑?

     很多時候辦案,沒有線索本身就是線索,宮外各種流失的渠道都被證明不可能,那麼唯一的可能性……

     秦林在宮外查得熱火朝天,宮內卻是一片冷清,這種冰火兩重天的強烈反差,很快就引發了朝野各方的懷疑。從風聞言事的都察院到執掌刑名的三法司,從宮內的小太監到市井百姓,各種流言蜚語漫天亂飛。

     種種謠言,不約而同的指向了宮內。

     ……

     徐辛夷再次進宮去見表妹的時候,明顯發覺了氣氛的異常,以前和她說說笑笑的小太監和小宮女都縮著嘴巴,唯恐多說一句話就惹了殺身之禍,負責教養長公主的老嬤嬤更是老遠就衝著她連連打躬作揖:“徐大小姐,老身求您給條活路,今兒宮裡頭風聲緊得很,萬萬不可再把長公主私帶出宮——上次老身可是冒著殺頭的風險,沒敢把這事兒說出去呀!”

     徐辛夷笑呵呵的點點頭:“這次不會了,嗯,多謝你們沒說出去。”

     我的姑奶奶也,老嬤嬤暗叫僥倖,上次徐​​辛夷令侍劍等女把這些嬤嬤宮女制住,將朱堯媖私帶出宮,從長公主跨出紫禁城門檻的那一刻起,這些宮女就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只要事情曝光,誰都逃不掉,所以不會有誰去告發,自尋死路。

     徐辛夷走進朱堯媖所在的宮室,卻見這位長公主滿面愁容,細細彎彎的眉毛擰了起來,一雙妙目籠著愁緒,怔怔的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瘋了、癡了、傻了?”徐辛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朱堯媖吃了一驚,這才回過神來,見是最信任崇拜的表姐來了,慢慢定下心,看看周圍,欲言又止,那神情就像只可憐巴巴的小兔子。

     “怎麼了,吞吞吐吐的,表妹啊,你能不能乾脆點?”徐大小姐柳眉打皺,雙手按在朱堯媖肩膀上:“再怎麼說,你也是萬曆皇爺的嫡親妹妹,大明朝的長公主啊!”

     “我、我想,是不是,那個,秦姐夫那邊……”

     朱堯媖紅著臉兒結結巴巴半天,弄得徐辛夷​​心上心下,暗想莫不是李偉老爺子一語成讖,他這個外孫女也看上秦林了?不對呀,好像她一直喜歡那種文質彬彬、出口成章的江南才子吧

     朱堯媖最後終於鼓足了勇氣,不好意思的道:“我、我那四件寶貝,就讓秦姐​​夫那邊不查了吧。現在《清明上河圖》的事情鬧得那麼大,又加上我這幾件,好害怕……”

     徐辛夷鬆了口氣,看看表妹那前怕狼後怕虎的樣子,忍不住有幾分生氣了:“我的長公主啊,你究竟怕個什麼呀!秦林說了,就這一兩天你的東西就能回來,那傢伙別的地方靠不住,這話表姐我倒是可以打包票的。”

     朱堯媖絞著手指,聲音低低的:“我也覺得姐夫雖然又兇又惡,倒是像個大將軍,不作興騙人的。只是擔心他為了找我那四樣東西,惹出了別的麻煩,害他貶官什麼的,那可就太對不住人了。”

     饒是徐大小姐為大咧咧的,聞言也不禁有絲絲感動,這位心地善良的長公主從來都只為別人考慮,有什麼委屈都自己忍受,情願不要心愛的寶物,也不要秦林惹下麻煩。

     這麼些年的深宮寂寞,不曉得她怎麼熬過來的……

     “沒關係,秦林那傢伙,就算把天捅個窟窿,也不會掉根寒毛的。”徐辛夷頗為自信的揮了揮手,那個鬼傢伙,什麼時候吃過虧?

     朱堯媖看了看表姐,似信非信的,固然看到秦林又兇又惡很厲害的樣子。可宮裡見過的馮保、張鯨,宮外傳說的東廠徐爵、陳應鳳,哪一個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秦林周旋其間,真能毫髮無傷?

     房中供著一尊細白瓷的觀音像,長公主走過去跪下,雙手合什虔誠的禱告:“觀音娘娘保佑秦姐夫別惹出禍事,保佑表姐和姐夫百年好合。菩薩勿怪貪心不足,信女情願不要幾件身外之物……”

     這個膽小鬼!徐辛夷雙手揉著太陽穴,七分無可奈何之外又有三分感動。

     門外一陣腳步聲響,朱堯媖吃驚的站起來,徐辛夷倒是無所謂,搶先跑出門看怎麼回事。

     ……

     七八個小太監捧著各色珍寶進到院子裡,為首的朝朱堯媖跪下禀道:“因追查《清明上河圖》一事,出售宮中珍寶充實國庫的事情暫時停了。馮公公吩咐把還沒交到戶部的東西,全都奉還原主。”

     海月清輝琴、黑白玉石棋子、江南四大才子的詩貼和富春山居圖,一件不少,完璧歸趙。

     朱堯媖如墜雲霧之中,與其說是歡喜,倒不如說驚疑更多。

     等那些小太監走後,她一把抓住徐辛夷的胳膊:“表姐,我、我沒做夢吧?”

     “要不要我掐你一下?”徐辛夷撇了撇嘴,然後饒有興趣的圍著四​​件寶物看來看去:“奇怪了,秦林究竟用什麼辦法,叫馮保把這些東西還回來的?怎麼又不拿出去賣了?”

     朱堯媖更是睜大了眼睛,聽得徐辛夷的話,要不信吧,四件寶貝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擺在這裡,要信吧,就更叫人匪夷所思。

     馮保職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督公,權傾一時,驕橫跋扈,在宮中他只認李太后一個人,連她皇兄萬曆帝都不怎麼放在眼裡——長公主知道皇兄稱這位權閹為“馮大伴”,甚至隱隱有幾分怕他呢!

     秦林竟然可以叫馮保乖乖把東西還回來,這也太厲害了吧,怪不得能讓表姐做他的平妻……

     ……

     就在徐辛夷和朱堯媖猜測秦林用什麼方法,迫使馮保交回四件珍寶的同時,秦長官也接到了入宮查案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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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章 千萬別叫爺跪

     彤雲低垂,月色晦暗,會仙客棧一間上房之中燭光搖曳,映在窗戶上的兩道黑影扭曲變形,時不時傳來桀桀的笑聲:“哇咔咔咔,徐老瘋子,你這手造假功夫果真厲害,明天拿進宮,可要把眾人都騙過了呀!”

     “老頭子的手藝,長官只管放心,不過長官這欺君罔上的膽量嘛,老頭子就自愧不如了!”

     說話的自是秦林和徐文長,難不成他們想偽造一幅《清明上河圖》交差?

     那清明上河圖不是一幅簡單的山水畫,而是極長的橫排條幅風俗畫,寬僅八寸,長度則達十六尺之多,畫幅極其浩大。繪有五百五十多個各色人物,牛、馬、騾、驢等牲畜五、六十匹,車、轎二十多輛,大小船隻二十多艘,外加從宋徽宗開始歷代收藏者的璽、印、題、跋……即便是徐文長妙手無雙,短短數日又怎能偽造一幅可以騙過眾人眼目的假畫?

     旁人且不說,宮中司禮監掌印馮保本人,就是一位聲名遠播的藝術鑑賞名家,精通音樂、繪畫和書法,假畫要想瞞過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房中秦林又笑道:“果然破家的知縣、滅門的令尹、紹興師爺閻王敵。徐先生造假印鑑的本事,在紹興師爺裡頭也要算數一數二了,當年在胡帥幕府,沒少幹壞事吧?”

     徐文長偽造的並不是篇幅浩繁的清明上河圖,而是一枚木頭戳子,沾上印泥往紙面上輕輕一摁,“江山如畫”四字篆書印跡鮮紅,字體頗具雍容華貴之氣。

     看了看紙面和印跡,太過新鮮了,徐文長搖搖頭並不滿意,含起滿口茶水往紙面上噗的一口噴過去,又在蠟燭邊上慢慢烤乾。嘿,顏色泛黃,便和七八年前的舊印鑑一模一樣。

     秦林笑嘻嘻的拱拱手:“還要藉重先生的如櫞大筆。”

     “抄家滅族的都做了,也不差最後這樁。”徐文長左手邊放著一本秦林從江陵相府借來的隆慶帝御筆硃批,揣摩良久,忽然抓起紫宸狼毫,在紙面上筆走龍蛇,數行字一氣呵成。

     秦林仔細看看,徐文長所寫與硃批相比,分毫不曾走樣,即使是以他專業筆跡鑑定的眼光來看,也極不容易發現差異。

     秦長官忽然將桌子輕輕一拍,厲聲道:“好一個私刻璽印、偽造御筆的紹興師爺!”

     徐文長也將桌子一敲,針鋒相對的道:“你也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錦衣僉事!”

     片刻之後,兩個傢伙相碩大笑。

     徐文長繼續用紹興師爺祖傳的秘法將文件做舊,秦林則走到徐辛夷居住的那座跨院裡面去。

     ……

     下午從宮裡回來之後,徐辛夷就追著秦林問到底是用什麼法子,迫使馮保把四件珍寶還給了朱堯媖。無奈秦長官顧左右而言他,晚飯後就和徐文長躲在房中忙這忙那,可把她憋得夠嗆。

     “秦林,這事兒你不說出個子丑寅卯,本小姐和你沒完!”徐辛夷把房門一關,將秦林堵在房間裡面。

     秦林卻一反常態的正經起來,老老實實的作了個揖:“老婆,前因後果等明天回來再和你說,只是這番先要請小姨子替我幫個忙了……”

     徐辛夷聽著聽著,圓溜溜的杏核眼就睜得越來越大。

     ……

     第二天一大早,馮邦寧、徐爵、陳應鳳三人就錦衣衛衙門白虎大堂上了,等秦林一來,秉過劉守有,然後徑直去司禮監衙門。

     司禮監並不在帝后公主所居的紫禁城內,而是在萬歲山(煤山)東北角,紫禁城宮牆與皇城城牆之間。

     秦林一行人從東安門走進皇城,這皇城裡面有司禮監、御馬監等太監衙門,有光祿寺和內承運庫,雖然更裡面一重紫禁城才是警衛最森嚴的,這皇城之內的景像也極其肅穆了。

     到處都是青衣、藍衣的太監匆匆而行,密度比京師任何地方都高,各道城門沒有崗哨,重要的衙門還有佩著繡春刀的錦衣親軍值守,戒備森嚴。

     秦林“前世”在北京進修期間,也曾到故宮參觀,此時故地重遊,氣象卻截然不同,未免有恍若隔世之的……

     比起秦林,馮邦寧、徐爵等人更為尷尬,因為昨天馮保大發雷霆,把他們全都痛罵了一頓。秦林在宮外看起來沒有查到任何線索,卻成功的把懷疑的視線引向了風平浪靜的宮內,作為司禮監掌印的馮保自然首當其衝,他的惱火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行人並不和旁人答話,就算是相熟的錦衣武官或者太監,也只是笑著略點點頭,匆匆走到了司禮監​​,通報入內。

     別的官員垂著頭大氣兒不敢喘一下,心懷鬼胎的秦林,偏偏饒有興致的四下大量。

     這座權勢幾乎與內閣分庭抗禮、某些階段甚至成為整個大明帝國實質上的執政核心的衙門,外表並不多麼煊赫顯耀,就是一座規模較大的四合院及配套房舍。並且以佔地規模而論,甚至遠不如它西邊負責皇帝袍服的尚衣監和掌管帳幔、雨具等物的司設監。

     但門前過往太監那種羨慕與敬畏交織的神情,同行官員大氣不敢喘一口的緊張,都在無形中提醒著秦林:這裡就是執掌內廷最高權力、大明朝權閹的終極目標,前有誤國王振、立皇帝劉瑾,後有九千歲魏忠賢,於此發號施令,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大明朝千千萬萬人的命運……

     ……

     “這年輕小哥兒就是秦指揮了?”有人站在台階上,聲音帶著幾分宦官專屬的尖利刺耳。

     秦林見此人生得方面大耳、面皮白淨頜下無須,一對吊梢眉帶著陰煞之氣,身穿大紅色織金蟒袍,連認識的司禮監秉筆張誠都只能站在旁邊,便知道是現任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馮保了。

     “下官參見馮司禮!”秦林不亢不卑的朝著他作了一揖。

     徐爵、陳應鳳職任東廠,實則馮保家奴,馮邦寧則是他嫡親侄兒,三個人都已經跪下去磕頭見禮,唯獨秦林站著作揖,分外顯眼。

     馮保見狀不禁笑了起來,環顧左右道:“咱家本以為當朝只有個海瑞海筆架,沒想到秦指揮也不遑多讓嘛!”

     大清官海瑞做縣學教諭時,在學堂之中照例不給知府行跪禮,左右兩位同僚卻膝蓋頭軟,跪下去了,於是兩邊矮中間高,像這時候讀書人擱筆的筆架,世人便呼為“海筆架”。

     馮保這話帶著幾分調侃,但不待見秦林的意思也很明顯了。

     張鯨陰惻惻的有些幸災樂禍,他侄兒張尊堯在南京可沒少被秦林整治;張誠則一個勁兒的朝秦林使眼色,意思是叫他趕緊跪下賠禮。

     秦林卻嘿嘿直樂,衝著馮保拱拱手,嬉皮笑臉的道:“好叫馮司禮知道,下官雖然年輕,膝蓋頭卻有些不大會打彎兒,到現在也只跪過嶄州李老神醫、南京魏國公和江陵張相,要不要跪馮司禮,下官未免有些拿不定主意。”

     張鯨、馮邦寧等想看怪物似的盯著秦林,心道莫非這人腦筋有病?想拿魏國公和張居正來壓馮保?這是京師皇城,司禮監衙門裡邊,恐怕魏國公保不住你,張相爺也來不及保你!

     誰也沒想到,馮保睜大了眼睛,嘴裡哧的一聲,立刻笑得前仰後合喘不過氣,半天才沒好氣的揮揮手:“得得得,咱家可不敢叫你這潑皮下跪,咱家也犯不著被你賴上!”

     旁人不曉得秦林來歷,執掌東廠的馮保則早就清清楚楚,秦林說跪過的三位,那可是他太岳丈、岳丈和準岳丈,拜過之後人家就有女兒、孫女嫁給他,你馮公公也要嫁女麼?

     馮保自己當然沒有兒女,雖有幾個侄女,也犯不著被秦林賴上。明曉得這廝是個頑皮賴骨,連老朋友張居正都拿他沒辦法的,便也不和他計較,一笑了之。

     旁人見了卻是萬分詫異,不知道秦林有什麼本事能叫馮保都無可奈何,抬頭看看天空,太陽還在東面沒從西邊出來呀?

     張誠倒是越發佩服秦林,暗地裡朝他一豎大拇指,決心將來藉著侄兒張小陽和他的交情,多拉攏拉攏這今年輕人。

     “起來吧,都起來吧。”馮保極其矜持的雙手籠在袖中,往上抬了抬。

     馮邦寧、徐爵等人這才從地上爬起來,馮邦寧頗為詫異的看看伯父,又看看秦林,實在不明所以。

     “進來,都不要拘禮。”馮保招呼秦林等人走進司禮監大堂。

     ……

     大堂正中以及四面牆上,掛著不少名家字畫,格調相當高雅,而每一幅畫兒的空白處都有題跋或者詩詞,看落款都是“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兼掌御用監事司禮監太監雙林馮保”,字體端莊大方,書法相當不錯。

     眾人落座,馮保還沒來得及開口,秦林就失驚打怪的指著一副山水畫上的題跋:“咦,這是馮司禮寫的嗎?字真是不錯,比下官寫的好多啦!”

     何以前倨而後恭?馮邦寧等人嘿嘿冷笑,心道你這廝開始裝腔作勢,這會兒才曉得害怕,忙著討好馮保麼?只怕晚了!再說,如果這是拍馬屁的話,水平好像也太拙劣了一點。

     殊不知,馮保聞言臉上肌肉不由自主的輕輕抽搐了兩下,神色霎時變了幾變,意味深長的看了看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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