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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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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36:07
七七零章 京中來信

     秦林離開杭州的這些天,代掌巡撫關防大印的布政使孫朝楠,做著扶正當巡撫、成為一省封疆大吏的美夢,辦事就前所未有的用心。

     同時按照朝廷成例,若布政使得以署任巡撫,則按察使接任布政使、首府升按察使。這樣一個蘿蔔一個坑挨著升位的機會很大,於是浙省官員一改推諉拖沓的習氣,協助孫朝楠把各項政務辦得井井有條。

     秦林回到杭州時,只見市面上人流熙熙攘攘,各色胡商來來往往,街道兩邊的商舖生意興隆,正是繁華興盛的景象。上個月兵變時滿城關門閉戶、市井蕭條的情形,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浙省官員們並非無能之輩,恰恰相反,科舉制度的佼佼者都是些人精兒,只是大明立朝已兩百年,官場上下猶如一潭死水,官吏以明哲保身、推諉拖沓為能事,所以平時總是渾渾噩噩。

     可當升官發財的機會,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的時候,他們就跑得比獵豹還快,爭得比餓狼還兇,辦事比任勞任怨的老黃牛還勤懇。

     騎在馬背的張文熙,看到杭州城的變化之後感慨萬千,衝著北面京師方向拱拱手:“恩主老泰山江陵太師的《考成法​​》,真是深諳官場之三味啊!”

     秦林笑笑,張文熙不是阿諛奉承之徒,這誇得極有道理。張居正深知大明官員的習氣,所以製定《考成法》來獎優罰劣,上等可以升官,好比在各級官員眼前吊了一根胡蘿蔔,劣等罰俸、降調乃至革職,又像揮著鞭子狠抽,凡是嚴格落實考成法的地方,吏治都大有改觀。

     看看離欽差行轅只有三箭之地,秦林便把韁繩一提,與張文熙道別而去。

     小丁站在行轅大門,手搭涼棚往這邊看,秦林從照夜玉獅子背上跳下來,笑盈盈的道:“怎麼,不認識我了?”

     小丁沒有回答,而是一溜煙的往後就跑,秦林正在詫異,就聽見她一邊跑一邊歡歡喜喜的喊:“老爺回來啦,老爺回來啦!”

     我很老嗎?秦林郁悶的揉了揉鼻子,你說叫公子爺、大官人之類的,多有派頭啊,偏要叫老爺,搞得好像鄉下土老財似的。

     小丁的大叫聲中,整座行轅騷動起來,秦林剛走進大門口,三位夫人就迎出了垂花門。

     見到秦林的那一刻,青黛嬌豔可愛的面龐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儿,甜甜的叫道:“秦哥哥,你回來了呀,這幾天青黛可想你呢……”

     徐辛夷和張紫萱都忍俊不禁,青黛終日沈浸在醫學的世界裡,一顆心乾淨而純真,好像永遠長不大似的——或許也只有像她這樣心無旁騖,才能年紀輕輕,就在醫學上取得那麼高的造詣吧。

     秦林也笑起來,他的青黛總像一隻快樂的小鳥,慷慨的把喜悅分給每一個人。

     不過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青黛吃驚的睜大了眼睛,在他臉上看來看去:“呀,怎麼臉上受了傷?秦哥哥你痛不痛啊?”

     陸遠志配的藥膏雖然很有效,也不至於短短幾天就讓秦林臉上的傷痊癒,紅紅的印子結了黑痂,本來是好轉之中,卻越發顯得觸目驚心。

     呃,這個嘛……秦林老臉一紅,有些不好回答了,難道告訴她是被白蓮教主白霜華用指甲撓的?趕緊朝陸遠志使個眼色。

     陸胖子立刻出來忠心護主,理直氣壯的道:“秦哥與魔教教主鏖戰三百回合,終於將其擊退,這是被魔教教主用九天十地幽影毒龍爪所傷,虧得師兄我一路上悉心用藥,才恢復過來的。”

     青黛心疼得幾乎掉下淚來,軟囘軟的小手在秦林臉上輕輕撫囘摸:“一定很疼吧,秦哥哥真可憐,那個教主也太壞啦!”

     “也不怎麼疼,被小青黛摸摸,反而有些癢了,”秦林乾笑兩聲,有點兒心虛,然後罵自己兩句:笨蛋,和白霜華又沒做過什麼,你心虛個啥?

     陸胖子的鬼話也就能騙騙青黛,阿沙牽著大黃狗,在旁邊聽著就冷笑不迭:秦大叔這傢伙,不知道是被哪個“紅顏知己”撓出張大花臉,多半是想霸王硬上弓,才會有這種結局吧!卻來栽在我師傅頭上,哼,真是師傅親自出手,還不把腦袋抓出五個大窟窿,哪兒會是這樣的幾道紅印子?

     殊不知她這次可大錯特錯了,撓傷秦林的,偏偏還就是白蓮教囘主。

     徐辛夷蜜色的臉蛋上寫滿了困惑,撇著嘴問身邊的張紫萱:“餵,好像魔教教主是個女的,對吧?”

     “是啊,”聰明的相府千金微笑著,很肯定的回答。

     徐大小囘姐的杏核眼瞇了起來:“雖然她戴著銀面具,沒人見過她樣子,但聽說身材好像還不錯。”

     “豈止是不錯,簡直就像仙女一樣!”張紫萱非常誇張的嚷道,暗地裡卻在吃吃偷笑。

     徐辛夷捏緊了拳頭:秦林這傢伙,一定瞞著咱們做了些壞事,哼哼,不能饒了他!大小姐杏核眼滴溜溜一轉,朝女兵甲招了招手,兩人嘀嘀咕咕的說了幾句,女兵甲先略有為難之色,繼而義憤填膺,不住的點頭。

     張紫萱玉手摀住小嘴兒竊笑不已,什麼扇陰風點鬼火,唯恐天下不亂的壞事兒,都和本小姐無關哦……

     ……

     陸遠志剛剛回到自己房間,就被女兵甲一把揪住了耳朵,逼問秦林究竟是什麼時候、在何人手中受的傷。

     胖子本來還想為朋友兩肋插刀,打死我也不說的,結果女兵甲“大刑侍候”,抓著他胖滾滾的癢癢肉一頓撓,這廝就做了叛徒,公然出賣了秦林。

     “秦哥,兄弟有苦衷,兄弟對不起你啊!”陸胖子瞧著老婆匆匆離去的背影,一時間心情萬分沉痛,只好為秦林默哀三分鐘。

     ……

     不久之後,秦林的房間,威風八面的秦少保倒在床上,徐辛夷騎跨在秦林小腹,渾圓的大長腿壓在他胸口,手上小羊皮鞭繃得啪啪響,滿臉得意的壞笑。

     青黛趴在旁邊,拈著一支狗尾巴草輕輕撓他耳朵眼,咯咯的嬌囘笑:“秦哥哥,誰叫你不乖了呢?乖​​乖的受罰吧!”

     “我是清白的……”秦林欲哭無淚,但這時候誰會聽他解釋呢?看了看胸口壓著的那雙大長腿,不用說,這次是一定會被壓出倒八字形的印痕了。

     隔壁房間裡面,張紫萱捧著本《反經》,一邊喝茶一邊細讀,耳朵卻支棱著聽旁邊的聲音,漂亮的鵝蛋臉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不過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隔壁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叫人面紅耳赤……

     ……

     接下來的兩天裡,張紫萱和金櫻姬都加入了討伐秦林的陣營,秦林被四位美人兒連番折騰,胡天胡地,只能說痛並快樂著。

     回到杭州的第三天,朝囘廷的旨意終於下來了,傳旨的中使是老熟人張小陽,還有僉都御史王篆。秦林和這人不熟,但也知道他是江陵黨中人,張居正的門生。

     浙省大小官員出杭城十里迎接聖旨,巡撫衙門前面早已擺好香案、龍亭。代掌巡撫關防的布政使孫朝楠喜氣洋洋,自請待罪的吳善言則臉色難看,兀自強顏歡笑,裝出副去留無意寵辱不驚的姿態,與同僚們不咸不淡的胡扯幾句。

     眾官員也敷衍他幾句,今天這聖旨一接,就叫做“從此蕭郎是路人”,吳大巡撫只好回家啃老米飯,大家多半不會有再見之期了。

     秦林並不在接旨的隊伍裡,而是斜刺裡躲得遠遠的,他非但不屬於浙省官員,自己還是奉旨外出的欽差大臣,自不該來接這道發給浙省官員的聖旨,只因畢竟和自己有關,特地來露個面,待會兒再和張​​小陽敘敘舊。

     但是孫朝楠以下大小官員,又有誰敢無視他的存在?輕鬆扳倒一方封疆大吏,彌平杭城兵亂和浙西白蓮魔教起義,豈是易與之輩!

     張小陽將聖旨當眾宣讀,浙江巡撫吳善言昏聵糊塗有辱職守,著令革職鄉,永不敘用;布政使孫朝楠辦事勤勉,升本省巡撫,按察使、首府等官次第升遷;羅木營浙兵乃昔年平倭功臣,今日海防之重任,糧餉發放不得剋扣。

     這道聖旨,幾乎百分之百的實現了秦林的想法,浙省文武官員充滿艷羨的把秦林看了看,暗自感嘆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有那位隻手遮天的江陵太師相助,秦少保無往不利。

     “欽差巡視沿海事務、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接旨~~”張小陽突然拖長了聲音叫道。

     這下倒叫秦林吃了一驚,龍游石窟大破白蓮教的奏章還在送往京師的路上,預料中並不會有聖旨給自己呀!也只得焚香頂禮接旨。

     “圖門汗、董狐狸部蠢蠢欲動,或將南下寇邊,薊鎮捕獲其密探解往兵部,查秦林虎嘯鷹揚,屢催頑敵,布大明皇威於塞外,著令停止南巡,即刻赴京辦事,四省開海之請,容後再議!”

     秦林山呼接旨,心頭納罕不已,圖門汗、董狐狸已遭重創,好幾年恢復不過來,又有忠於大明的三娘子從旁牽制,怎麼會突然興兵南下?聖旨之中,“或將”二字也用得太過模棱兩可,不像朝廷慣常的口氣。

     浙省官員哪裡曉得許多?一個個笑盈盈的衝著秦林拱手,讚他是國之干城,邊廷上建功立業,勝過咱在內地碌碌無為。

     唯獨京師來的僉都御史王篆始終面有憂色,等秦林接了聖旨,就朝他連使眼色。

     秦林隨口對浙省官員敷衍幾句,就隨著王篆走到一邊,這位京中來客從袖筒裡取出一封信:“秦世兄,令內兄張大公子的家信。”

     是給紫萱的吧?秦林隨手接過來,卻見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給自己的,忙將書信拆開,裡面是張敬修有些潦草的筆跡:父病,速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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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一章 奔赴京師

     秦林接信之後,先是吃驚不小,接著就若無其事的笑起來,壓低聲音問王篆:“家岳可另有口信請王都堂帶來?”
  
     王篆非常古怪的看了看秦林,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問,呆了一呆才道:“太師病重,請秦少保攜夫人回京探視,下官雖然忝列太師門牆之下,畢竟是外人,太師即使有另有口信給尊夫人,似乎也不便由下官帶來吧。”
  
     說著他就看了看張小陽,意思是如果張居正另有口信給女兒,托這太監帶來倒要比自己合適些。
  
     秦林見王篆神色不似作偽,眉宇間更隱含焦慮之色,頓時大吃一驚。因為有了張居正裝病嫁女的先例,秦林剛接到信的時候,還以為老泰山故技重施呢,畢竟這位太師爺才五十多歲,身體高大健壯、肌膚光澤紅潤,可謂春秋鼎盛。
  
     儘管青黛和紫萱都說過他不該濫服補藥,但秦林心目中,老泰山更像個健康強壯的中年人,而不是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不應該驟然患上重病。
  
     王篆卻會錯了意,見秦林沉吟不決,只道他不願意為探視岳父就捨了江南之行的功名成就,連聲催促道:“恩師這場病不同以往,老人家在病中急盼愛女,還望秦少保體察人情,速與張夫人商議,賢伉​​儷儘早雙雙北還。”
  
     “多謝,多謝!”秦林急著回去與張紫萱商議,三言兩語和王篆道別,跨上照夜玉獅子飛奔而去。
  
     王篆瞧著他背影,將袍袖一甩,自言自語道:“如今世道涼薄,丈人病了想女兒,女婿還推三阻四……恩師糊塗,當初就算被他救治,別的額外報答也就罷了,怎地將小姐嫁與此人?真是明珠暗投!”
  
     王都堂卻不知道,秦林快馬加鞭回到欽差行轅之後,立刻大聲吩咐收拾行裝,當天就要動身北上……

     ……
  
     金櫻姬帶了大堆的海外珍奇送過來,青黛、徐辛夷和張紫萱在房間裡挑挑揀揀,青黛要了珍珠、珊瑚、花膠等物,都是可以入藥的,徐辛夷撿了一張鯊魚皮說給寶劍做個鞘,張紫萱要了只水晶石的棋盤。
  
     外面一片鬧騰收拾行裝,她們被驚動走出房門,一頭撞上滿​​頭大汗的秦林,張紫萱秀眉微蹙:“夫君為何急著北上,難道京師有變?”
  
     好個相府千金,竟是一語中的!
  
     秦林使著眼色讓她們回房,關上門,從懷中取出張敬修的書信。
  
     “啊,父親大人……”張紫萱嘴唇哆嗦著,眼圈就不由自主的紅了。
  
     知父莫如女,她很清楚老爹是多麼要強,意志如鋼似鐵,性格堅強得甚至近乎頑固,就算有點小毛小病也一定會硬撐過去。現在竟然病到大哥張敬修要寫信說“父病、速歸”,恐怕病情已相當嚴重了!
  
     “怎麼會突然病倒呢?張老先生平時很健旺啊!”徐辛夷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青黛是別人流淚她也傷心,見紫萱姐姐眼圈紅了,小丫頭比誰都著忙:“紫萱姐姐別著急,咱們盡快趕回去,我替你爹爹瞧病,一定能治好的,就算我醫術差了,還有三叔,還有爺爺呢。”
  
     對,秦林點點頭,不僅張紫萱要回京師,告慰她病中的父親,自己和青黛也會同行,南京的李時珍和李建方父子,同樣要盡快奔赴京師。
  
     張居正的新政改革,在秦林看來儘管思路有所偏差,很多措施卻是切中時弊的,如今改革推行的關鍵時刻,他怎能一病不起呢?更何況即便是以秦林自己而言,自從老泰山裝病嫁女那事之後,他就越來越理解這位外表嚴肅,實則父愛如山的老丈人了。
  
     金櫻姬得知秦林要走,心下不無悵然,這小冤家一走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可張紫萱父親病重,也不能強留。
  
     轉念一想,計上心來,她輕輕咬了咬嘴唇,柔情蜜意的剜了秦林一眼,“不知你們準備走陸路,還是走水路呢?”
  
     秦林當然要問陸路快還是水路快。
  
     “從江南到京師,有陸路乘馬坐車,有京杭大運河走漕運,還有一條從杭州出海,北上大沽口登陸,經天津衛入京的海路。”金櫻姬頓了頓,瓜子臉微微有點紅:“平時自是騎馬最快,但現在正逢春夏之交,刮著東南風,海船隻要不裝貨,就快得像離弦之箭,而且、而且妾身可以親自駕船,晝夜兼程趕路的。”
  
     這就是極大的優勢了,乘馬走陸路,就算邊軍的精銳夜不收,又能不眠不休的跑多久?白天要停下來吃飯喝水,晚上總得休息睡覺嘛,而走海路,五峰海商調集麾下經驗豐富的水手來駕船,可以不分白天黑夜連續行駛,距離越長越佔優勢。
  
     更何況秦林能策馬急馳,張紫萱和青黛兩位嬌滴滴的美人兒,可經不起幾千里的馬背顛簸。
  
     “好,就乘海船!”秦林拍了板。
  
     金宣慰的媚眼就稍稍一彎,俏臉帶著喜色,送秦林北上這幾千里海路上,又能多相處好幾天了。
  
     “金姐姐,謝謝,多謝!”張紫萱紅著眼睛深深一揖。
  
     金櫻姬倒是瓜子臉微微發紅,她可不全是為了幫張紫萱,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呢!
  
     徐辛夷悶在旁邊,她沒幫上什麼忙,從來不甘人後的大小姐想了半天,叫道:“我娘家還有兩百年前武當張三豐煉的九轉還丹,千年的靈芝,五百年的山參,這就去取了來,替太師治病。”
  
     “好!”秦林立刻點頭:“那麼你就騎照夜玉獅子趕回南京取藥,順路接爺爺和三叔,乘船順江而下到長江口,和我們北上的海船會合。”
  
     嗯,徐辛夷重重的點點頭,邁開大長腿,風​​風火火的走了。
  
     張紫萱美麗的雙眸含著一包熱淚,幾位姐妹平時鬥嘴爭鋒,到了關鍵時刻就姐妹情深,一點也不含糊呀,而秦林的所作所為,更讓她十分欣慰……

     ……
  
     第二天一大早,僉都御史王篆來到了欽差行轅,準備催催秦林盡快攜張夫人北上,哪知除了幾個灑掃老僕,行轅已空無一人。
  
     “奇怪,昨天秦某人還推三阻四,怎麼今天就走得沒了影兒?”王篆莫名其妙,揪著鬍子悻悻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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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二章 別樣心機

     京師的夏天,空氣燥熱而沉悶,天晴陽光暴曬之下,路面塵土飛揚,混著騾馬糞尿的臊味兒,直往行人鼻子裡鑽,就連騎著高頭大馬,或者坐在涼轎上的官老爺們,也覺得難以忍受。

     胖胖的工部尚書李幼滋就用手絹摀住了鼻子,兩朵高眉毛皺成了一團。

     夏天的涼轎說是轎子,其實和滑竿差不多,一把靠背椅子,底下穿兩根供轎夫肩扛的竹槓,頭頂上再撐把涼傘,當然擋不住四面八方騰起的塵土,但讓他更加焦慮不安的是老同鄉​​、老朋友張居正的病情。

     自從太師爺病倒不能上朝開始,京師裡的氣氛就變得越來越古怪,文武百官像沒頭蒼蠅似的瞎忙著,請託、攀扯、走訪、打探,被別人問起的時候都故作高深,其實人人心裡都沒個底兒。

     旁邊工部侍郎潘季馴也坐著涼轎,比起李幼滋,他的四名轎夫就輕\鬆多了,因為這位常年累月在治黃、治淮工地上忙碌的大人,身體清瘦得可憐。再加上被太陽曬得黧黑的面容,和因為過於辛勞而佈滿皺紋的臉,潘季馴只要脫掉官服,簡直和田地裡的老農沒有區別。

     “老潘,治淮的本章,你要抓緊了。”李幼滋突然沒頭沒腦的來這麼一句。

     潘季馴愣了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黃河、淮河、京杭大運河三河,既滋養了中原沃土上的黎民百姓,一旦氾濫又會赤地千里,所以向來是朝廷治水的重中之重。

     前幾年,潘季馴治水的重心放在黃河上,得到張居正的大力支持,朝廷撥付大筆錢糧,調集大批民夫,終於將黃河中下游千里河堤整修完備,各處渠道清理淤積,面貌煥然一新,其中籌措資金和糧食,也有秦林的三分功勞。

     今年治水的重點將轉移到淮河,潘季馴在年初就做了相應的準備,不過此時聽李幼滋突然提及,他就不大明白了:“義河兄,時值夏汛,淮河漲水,咱們下令各府州縣嚴防死守即可,季馴亦要親赴治水前線防堵潰漏;至於興辦治河大工,總要到秋天枯水季節才能著手啊,現在就急著上奏章……再者,治淮的方略大體已定,但尚有幾個細處,季馴還沒考慮妥當。”

     “等你考慮妥當,朝廷就不一定能撥錢糧下來啦!”李幼滋苦笑著嘆口氣,看看空曠的街道上並無行人,又低聲道:“太岳先生一旦告病,誰來頂首輔之位?申汝默(申時行)是好好先生,不會壞你的事,張鳳磐(張四維)也罷了,就怕皇上屬意嚴清,到時候河工怕就不大妥當了吧,隨便找點藉口卡你一下,就讓你成不了事。”

     潘季馴瞠目結舌:“這、這怎麼會呢?誰做首輔,都得治河呀!難道淮河兩岸萬千百姓的身家性命,都能不當回事,都能當作黨爭的籌碼?豈有此理!”

     “潘老弟啊潘老弟!”李幼滋苦笑著連連搖頭,“你固然是赤心一片,可你認為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在乎黎民百姓嗎?”

     潘季馴默然不語,其實活了大半輩子,做到工部侍郎的三品高位,他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適應這個官場。如果不是遇到求才若渴的張太師和推心置腹的李幼滋,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像現在這樣,站在主持天下水利大計的工部侍郎位置上吧!

     “那好,我現在就上治河奏章,”潘季馴揪著鬍子說。

     李幼滋笑了笑,在涼轎上把身子側了些過來,低聲道:“我剛才說的,不過是為保萬全罷了,潘老弟也別鬱結於心。太岳先生春秋鼎盛,也許會盡快好起來;咱們在朝中也穩佔上風,鳳磐、汝默位列次輔、三輔,即便是太岳先生告病致仕,他倆接掌首輔的機會,也遠比嚴清大。 ”

     潘季馴想了想,振作起精神:“那麼,我們趕緊去隆福寺,替太師爺祈纕,惟願神明保佑他快些好起來。”

     說罷他就拍著涼轎的扶手,催促轎夫加快腳步。

     李幼滋忍俊不禁,自己的這位副手,真是和官場格格不入啊……

     ……

     在隆福寺為張居正祈禱的官員,當然不止李、潘兩位,江陵黨眾位大臣和一些趨炎附勢之徒,都把名字刻在替張居正祈禱的碑文上。

     監察御史丘橓是絕對不肯放過這種好機會的,他不僅把自己名字列入,還到處拉攏人,把別人的名字也刻上去,似乎人越多,他對張太師的拳拳之心就越顯得赤誠。

     或許是忙昏了頭,他竟然把顧憲成等幾個人的名字也列了上去,於是在李幼滋和潘季馴來到隆福寺的時候,這裡正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執。

     顧憲成白愣著眼睛,理直氣壯的叫道:“丘御史,你怎麼把我名字也列在碑文上?須知顧某絕不做那趨炎附勢之徒,豈肯做這種奴顏媚骨之事!”

     在隆福寺來的眾位官員,十個倒有九個是來替張居正祈福消災的,聞言個個氣得肚裡生煙。

     唯獨劉廷蘭、魏允中這幾位老朋友鼓掌叫好,似乎朋友做了一場多麼了不起的大事,個個與有榮焉。

     李幼滋悄悄對潘季馴道:“潘老弟,你說誰做首輔都要治河,請再瞧瞧顧憲成這等人的嘴臉,假如他做了首輔,會不會把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當作朝廷黨爭的籌碼?”

     潘季馴默然不語,即使面對滔滔黃河的滾滾洪峰,即使站在被洪水沖得不停顫抖的危險堤段,他也從無畏懼,從不退後。可看到顧憲成滿臉通紅、莫名興奮的樣子,他的心情卻前所未有的沉重。

     丘橓被顧憲成劈頭蓋臉一頓斥責,白愣著眼睛,愕然道:“上次我問顧先生,您、您不是點頭答應了嗎?”

     “當時若干同僚都在,顧某何嘗答應一個字?”顧憲成聲色俱厲的問道,眼底卻藏著三分得意。

     丘橓猛然醒悟,知道上了顧憲成的惡當,問他願不願署名的時候,給你支支吾吾過去,以為他願意列名;結果等到碑文刻出來,他又義正詞嚴的說並沒同意,好在這隆福寺門前大大的出個名,叫天下人都知道他清正剛介、不阿附權貴。

     丘橓無恥,可顧憲成更無恥,而且手段比他高級多了……

     “顧先生,對不住,是丘某孟浪了!”丘橓一邊嘆服顧憲成比自己還無恥,一邊自認倒霉,吩咐石匠把碑文上顧憲成的名字磨掉。

     顧憲成洋洋得意,和幾位朋友像打了勝仗一樣,揚眉吐氣的離去,反正他們已經把張居正得罪得狠了,足足坐了兩年的冷板凳,自己想著也覺沒什麼意思,乾脆藉此出個大名,趁張居正得病,好好噁心他一下,大不了被罷官回家,總好過這麼不死不活在京師混著。

     幾人說說笑笑、七拐八拐就去了刑部尚書嚴清的府邸,最近這段時間,他們和嚴清走得很近。

     ……

     管家笑著將他們引進去:“我家老囘爺正在會客,請幾位大人少待。”

     顧憲成等人就在前廳坐下,慢慢喝茶等著,半晌之後,管家又走了過來:“我家老爺有請。”

     別人倒也沒多想,唯獨顧憲成乖覺些,頓覺有點詫異:前頭說在會客,想必是客人離開了才請他們進去相會,但自己坐在前廳,並沒見誰從這裡過,客人又是從哪裡離開的呢?難道是走的後門?

     進去兩重院子,就是嚴清會見親朋好友的花廳,嚴老尚書頭戴忠靖冠,身穿燕服,幾位客人由管家領來,他就站起來相迎,笑道:“諸位青年才俊來訪,老朽頓覺枯木逢春,衰朽之氣一掃而光。”

     顧憲成慌忙客氣:“老尚書客氣了,您春秋正盛,深負海內人望,正該更進一步,為朝廷戮力效忠,談何衰朽?實在是過謙了。”

     孟化鯉也道:“嚴尚書居官清正廉潔,不僅深孚眾望,而且簡在帝心,以孟某看當今的時局,嚴公正該當仁不讓。”

     嚴清已做到刑部尚書,固然吏部兵部排名在刑部前面,但改任吏部尚書或者工部尚書,還算不上“更進一步”,只有做內閣輔臣,才能稱“當仁不讓”。

     “哈哈哈,各位拳拳盛意,嚴某心領,啊,心領,”嚴清大笑著,把四位小字輩的官囘員讓進花廳奉茶,然後話鋒一轉:“不過,國朝成例非翰林不入閣,嚴某卻非翰林出身,入閣之事就不用再提啦。”

     這番話說得四位客人心中酸楚,他們正是被秦林擺了一道,以解元的身份都沒入得了翰林,永遠失去了入閣拜相的機會。嚴清的這番話,實在叫他們感同身受,同時也再一次把秦林恨入骨髓。

     顧憲成低著頭嘆息,忽然看到一把椅子下面有什麼東西,定睛細看,原來是塊小小的黃河灘石,上面自然形成的紋路很像鳳凰形狀,頓時心頭一震——這塊扇墜,是次輔張四維張鳳磐經常吊在扇子下面的!

     眾位朋友還待再勸嚴清以聖眷爭取破例入閣,顧憲成卻朝朋友們連使眼色,與嚴清寒暄之後就告辭離開。

     “顧兄,怎麼不多勸勸嚴老尚書呢?”眾位朋友都覺有些可惜,嚴清的聖眷是很好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入閣的希望啊!

     顧憲成笑而不語,他已經發現了一個極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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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37:56
七七三章 託付

     不論顧憲成、嚴清,還是李幼滋、潘季馴,此時此刻各方關注的真正焦點絕不是慈寧宮或者乾清宮,也不是司禮監和文淵閣,而是燈市口外紗帽胡同的太師府,因為真正決定朝局走向的人,就在這裡。
  
     太師府依然門庭若市,前來探視慰問的官員絡繹不絕,遊七和姚八率領家僕們依然趾高氣揚,宰相家人七品官,雖然相爺生了病,他們卻不曾落了威風。
  
     只不過,進進出出的官員們在諂媚的表情之外,多了點兒莫名的患得患失,而太師府的驕僕們,眉宇間的傲氣總是消磨了三分,竊竊私語的次數也比往日增加了好幾倍。
  
     豈止這座府邸,從達官顯貴,到京師小​​吏,從內朝的十二監四司八局,到外朝的六部九卿十三道監察御史,甚至紫禁城內掌握最高權力的那幾位,誰不關切著太師府傳來的消息?
  
     太師府庭院深深的所在,粉牆青瓦的高大房舍之中,阿古麗、布麗雅捧著奏摺,張敬修親手用砂鍋燉著藥,遊七率幾名得力的家僕垂手等待,人人臉上都帶著憂色。
  
     大明朝的太師首輔張居正高臥床榻,他健康紅潤的臉色變得蠟黃,常常發出雷電之威、令百官膽寒的眼睛,佈滿了縱橫交錯的血絲,嘴唇焦乾開裂,就連頷下漆黑的鬍鬚,也多了幾許花白。
  
     是的,他病倒了,無可匹敵的太師,以雷霆手段和權謀機變讓整個官場不得不服從於他,在萬曆年間長達十餘年的累次朝爭中所向無敵,在病魔面前並不比普通人享有更多的特權,他想支撐著去上朝,想繼續大刀闊斧的推行新政,卻已無能為力。
  
     “拿、拿來!”張居正洪鐘般的嗓音變得虛弱了許多。
  
     波斯美女布麗雅捧著奏章站在旁邊,聞言幾乎滴下淚來,用咬字不准的官話勸道:“老爺,您生病了,應該多休息……”
  
     “胡說,快拿來!”張居正眼睛一瞪,依然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威嚴。
  
     布麗雅沒有辦法,咬了咬嘴唇,最後還是把奏章遞了過去。
  
     張居正費力的拿著奏章細看,他當然知道布麗雅是為了自己好,但天下大事哪裡是說丟下就能丟下的?
  
     新政大業正在緊要關頭,一條鞭法和東南開海都要全面鋪開;緬甸莽應裡繼位之後,與四鄰停戰,休養生息恢復實力,近來又蠢蠢欲動;潘季馴治理淮河的奏章上來,要撥付錢糧、徵調民夫……這一樁樁一件件關係國計民生的事情,叫張居正如何丟得開?
  
     藥香瀰漫,張敬修細心的熬著藥物,但他心裡很清楚,這些藥物對父親的病沒有多大用處,因為最好的幾位太醫都說,他們並沒有什麼把握,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偷眼看了看重病臥床仍在處理政務的父親,張敬修這做兒子的實在心疼,可任何人都沒辦法勸服頑強的張居正,唯一的希望,就是妹妹儘早回來,她說的話,父親總該聽聽吧?
  
     “咳咳,敬修,你看潘季馴這個折子,秋天才能動大工,他現在就這麼著急,難道以為你父親真的頂不住了?這件事你看該怎麼辦?”張居正呵呵大笑,這些天他找到機會就給兒子講解為政之道,也就是在病中,他越發迫不及待的希望兒子盡快成熟起來。
  
     張敬修曉得父親的用意,卻故意不接茬,有些賭氣的道:“父親春秋鼎盛,身體一向硬朗,很快就會好起來,到時候再說唄。”
  
     張居正聲音有些嘶啞,沒理會兒子的不滿,自顧著說道:“就算父親一病不起,也沒什麼關係,張鳳磐、申汝默,還有你王、曾、李、潘諸位世叔,也會替父親做完該做的事情。”
  
     說著,張居正就有幾分得意,他一手扶植出了勢力強大的江陵黨,他相信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父親靜心休養,等病好了,自己做更好,也不盡指望著別人!”張敬修把砂鍋從紅泥火爐上拿下來。
  
     張居正笑了:“敬修,你是個正人君子,但要曉得書上說的不都是真話,什麼君子群而不黨?為政者,最為緊要的就是知人善任,把一群英才放在身邊,輔佐你、幫助你,也在這個過程中培養合格的繼任者。諸葛亮就是事必躬親,結果死後沒人能挑大樑,你父親我,就不做諸葛亮!”
  
     “好了,張鳳磐、申時行都是您的左膀右臂,行了吧?”張敬修將吹涼的藥遞給父親,對他的話倒是沒有絲毫懷疑。
  
     張居正雖然居家養病,但萬曆皇帝下旨准他在家處置政務,張四維和申時行也會每天造訪太師府,畢恭畢敬的呈上各處奏章,敬請太師批閱,同時張居正的所有意見和建議,以及人事上的安排,仍像以前那樣得到了不折不扣的執行。
  
     尤為令人感動的是次輔張四維,據說他為了報答太師的知遇之恩,每天都在家裡齋戒沐浴,向天祈禱太師盡快好轉——這幾乎是病人兒子才會做的事情,發生在當朝次輔身上,實在是難能可貴。
  
     “唉,要是朝廷不把這些奏章發給父親,讓他真正安靜下來養病,那就好了!”張敬修這樣想著,又看了看府門的方向,暗道妹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
  
     “回來了,回來了,”張懋修一邊跑一邊喊,興高采烈的道:“妹妹和秦林一塊回來了!”
  
     啊?張敬修驚喜交集,本來算日程還有好幾天呢,怎麼來得這麼快?
  
     張居正臉色紋絲不動,似乎無動於衷,端著藥碗的手卻抖了一抖,將藥汁潑在了薄被上,為了掩飾假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出嫁從夫,何必耽誤秦林的功名?何況老夫也沒大病,完全不必急著回來嘛!”
  
     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相顧而笑,父親這話真是四個字——言不由衷。
  
     秦林和張紫萱腳步匆匆的走進房中,看到父親神情憔悴,張紫萱眼淚一下子就滾落下來,撲到父親床邊哀聲道:“爹爹,你、你病成這樣還在批閱奏章,又是何苦來哉……哥哥呀,你們怎不勸爹幾句?”

     張敬修、張懋修,還有聞訊趕來的張嗣修、張簡修、張允修幾兄弟,全都苦著臉,誰沒勸過,可誰能勸得住父親啊!
  
     張居正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髮,自嘲的道:“爹爹貪戀權位,自己不肯罷手,誰又敢不把奏章拿來?我還是大明朝的太師、首輔哩,天子許我在家理政,你就要奪我的權麼?”
  
     張紫萱苦中作樂的笑了一下,還待再勸,秦林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林當然知道張居正是在開玩笑,他貪戀權位,做不到淡泊名利,只因他抱負極大,選定了入世救國濟民這條路,就不能做出世的閒雲野鶴,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推行新政,為了國強民富。
  
     “秦林。”張居正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慈祥,破天荒的沒有用訓斥的口氣和他說話,“把你叫回來,是我的主意,說什麼圖門汗、董狐狸入寇,是我讓兵部曾尚書胡編的。”
  
     老爺子還真是坦白啊,明說是編個理由,弄道聖旨招秦林回來!
  
     秦林笑了笑,俯身道:“女婿有半子之份,自該回來探視。”
  
     “倒不是為了見見你們。”張居正老臉微紅,其實他有這意思,“老夫病倒之後,京師暗流洶湧,各方蠢蠢欲動,所以召你回來坐鎮,以免萬一之時突生變亂。”
  
     “父親!”張紫萱和幾位哥哥大驚失色,什麼叫“萬一之時”?這可是不祥之兆啊!
  
     秦林遲疑道:“劉都督那裡……”
  
     張居正直截了當的道:“劉守有和張鯨走得很近,嚴清那裡也不安寧,我不放心他!”
  
     雖沒有明言,老太師眼睛裡彷彿在說:我相信你!然後他又看了看長子張敬修和次子張嗣修,滿懷深意。
  
     秦林思忖著,重重的點了點頭,無論是白蓮教,還是別的什麼勢力,別想在這段時間興風作浪!
  
     “對了爹爹,我們請到了蘄州李神醫,讓他來替您瞧瞧吧。”張紫萱振作起精神,滿懷希望的說道。
  
     在進來的時候,就從管家遊七嘴裡得知了張居正的病情,他起初是痔瘡,並沒有當回事。哪知治療之中,病情越來越嚴重,出現了口中焦渴、身體燥熱等等不良現象,最後終於臥病在床。
  
     李時珍是大名鼎鼎的神醫,當年也曾在太醫院任職,並且和張居正是湖北同鄉,張居正聽到自然高興,連聲說請老先生進來。
  
     李時珍穿青衣戴方帽,一把白鬍子,兩根大袖飄,頗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進來就朝張居正施禮:“太師在上,小可奉召替您診病,施展望聞問切之法,如有無禮之處,還望太師海涵。”
  
     “無妨,李神醫太客氣了!”張居正笑著揮揮手,“你是蘄州人,我是江陵人,咱們是湖北老鄉嘛,早就聽說你是國朝神醫,有起死回生之能,只可惜緣鏗一面,直到今日才得相見。”
  
     “豈敢。小可只懂醫人的方子,太師是醫國的能手,才真正稱得上神醫呢!”李時珍說著,就上去替張居正診病,先望氣色,接著聽聲音,再問病情,最後切脈。
  
     李時珍以三根手指頭搭在張居正手腕寸、關、尺三脈,良久不發一語。
  
     別人尚在心中惴惴,秦林的一顆心早已往下沉去,須知李時珍不僅是當世神醫,甚至可算做大明朝三百年醫術第一,他平時替人診脈,速度都快得出乎想像,往往三根手指頭剛搭上去就有了結果,像現在這麼久的,恐怕……
  
     果不其然,李時珍的神色越來越凝重,前所未有的遲疑起來,放下張居正的左手,又去切右手。
  
     這下連張紫萱也暗道不好了,她曾聽青黛說過,爺爺李時珍神醫妙手,從來只需要切一隻手就行,只有極其疑難的病症,才會切兩隻手的脈象。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神醫李時珍如此難以決斷呢?
  
     沉吟良久,李時珍才笑了笑:“太師沒有大礙,待小可悉心開個方子,應該會有好轉的。”
  
     呼~~張敬修為首的五兄弟都鬆了口氣,暗道神醫就是神醫,太醫院那群笨蛋一直沒有把握,李時珍一來就有不同。

     哪曉得張居正身為太師首輔,浸淫官場幾十年,察言觀色的功夫何等厲害,當即笑道:“老神醫何必哄我?老夫官居一品,蟒袍當國,見慣了生死,一點風浪還經得起,你照實說吧!”
  
     李時珍好生佩服,拱手道:“果然不愧是國朝的太師首輔!也罷,小可就照實說了。”
  
     “病在肌內?”張居正問道,他也知道自己病這麼重,不可能在腠理之間。
  
     李時珍搖了搖頭。
  
     “病在內腑?”張居正神色微變。
  
     李時珍遲疑著,仍舊搖了搖頭。
  
     張居正臉色一滯,眼神突如其來的暗了那麼一下,最後仍笑著揮了揮手:“我曉得了,是病入膏肓,非藥石所能及。有勞李神醫,此是老夫壽限已到,怨不得醫家術短。”
  
     李時珍臉色沉重的長揖到地,不能救這樣一位病人,他心中很不好受。
  
     張家五子早已驚呆,如同泥雕木塑似的傻了眼,只有張紫萱心有不甘,強忍著內心酸楚,扯著衣袖將李時珍輕輕拉出去,剛出門轉到拐角,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何必如此?!”李時珍慌得手忙腳亂,滿臉為難之色,甚至有些羞愧難言,張居正曾替他題寫本草綱目,到最後他卻不能治好太師的病。
  
     秦林跟了出來,朝李時珍歉意的苦笑一下,然後從身後扶起張紫萱,只覺她身體幾乎癱軟,自己一鬆手就會摔倒。
  
     扶著張紫萱在迴廊的朱漆座椅上坐下,秦林沉聲問道:“爺爺,我老泰山到底是得了什麼病?怎麼就治不好了呢?”
  
     張紫萱身體虛弱無力,仍打起精神聽李時珍怎麼說。
  
     “本來是沒什麼大病的,可放在張太師身上,就成了大病。”李時珍長長的嘆口氣,萬分無奈。
  
     原來張居正是大明朝三百年第一相,大刀闊斧的推行新政改革,實行富國強兵之道,但他本人並不算傳統意義上的清官,學北宋寇準的所作所為,平生縱慾不節制,一頓上百道菜不顯多,又喜歡美女,和阿古麗、布麗雅等美人縱情歡樂。
  
     畢竟年紀大了,又加上長年累月處理政務十分勞累,這麼縱慾當然熬不住,張居正就服食大補藥物。他得到這些東西也容易,拿戚繼光來說,就年年給張居正送遼參、鹿茸、海狗腎。
  
     這些大補燥熱的東西服食下去,一點兩點還沒什麼,長年累月大量食用,就會導致虛火旺盛,看上去紅光滿面身體健壯,實則五臟六腑早已受損。不病則已,一旦病勢壓倒虛火,頃刻間病情就會兇猛無比,即使華佗復生、扁鵲再世,也難以救治。
  
     “戚帥,戚帥後來沒有送海狗腎了呀!”張紫萱驚訝的說著,忽然又懊悔之極,是沒送海狗腎了,但人參鹿茸之類的,並不曾減少,而別的官員也常把全國各地的補藥,當作禮物送張居正。
  
     人參鹿茸之類,本來是治病救人的靈藥,如果使用不當,反變成了害人的毒藥!可這能怪送禮的戚繼光,能怪其他的官員嗎?他們可都是真心誠意巴望張居正能再活五百年呀!
  
     李時珍拱拱手,搖著頭嘆息離去,為不能拯救這樣一位治國之相而心懷鬱悶。
  
     張紫萱軟軟的靠在了石柱上,清淚從深邃迷人的大眼睛湧出,白皙的鵝蛋臉上就留下了淚痕。
  
     秦林長長的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夕陽把兩人的身形,投出了長長的剪影。
  
     不過,張居正招秦林回京,並不是讓他安慰自己的兒女,而是有著艱鉅的任務,很快裡面就傳出了略帶嘶啞的喊聲,招秦林入內。

     ……
  
     如果說剛才驟然聽到生死訊息,張居正還略有失態,那麼現在他的神色已端嚴如常,抓著秦林的手,充滿殷切的看著他:“既然李神醫都那麼說,看來老夫是陽壽已到了。秦林,你是當世幹才,設若再過十年,老夫必把江陵黨交到你的手上……”
  
     張嗣修、張簡修、張允脩大驚,遊七和幾位僕人也神色變幻,張居正有兒子,而且狀元、榜眼都有,他說這話未免叫人吃驚。
  
     哪知身為長子的張敬修,和身為狀元郎的張懋修卻一副正該如此的表情,他們倆很清楚秦林的本事,也知道父親為什麼屬意於他,和接下來要說什麼。
  
     果然張居正話鋒一轉,輕輕拍了拍秦林的手背:“不過,你太年輕,太年輕……所以,我只能把江陵黨交給張四維和申時行。但是張四維資望太淺,曾省吾、王國光、李幼滋、潘季馴、王篆都不服他,申時行又是個好好先生……所以,到了十年之後,你資望養成,你、你知道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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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38:17
七七四章 變天

     說罷,張居正目光往幾個兒子身上掃了一圈,慈愛與嚴厲交織的神色,讓他們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張居正何嘗不想讓兒子來繼承自己的事業?但張敬修迂腐不知變通,張嗣修平平無奇,張懋修性格跳脫,其餘幾個兒子年紀都小,都不是理想的人選,唯獨秦林,除了沒有進士出身之外,別的都是強項。

     秦林性格外圓內方,對家人朋友又極為厚道,選他做未來的繼承人,實在是非常理想的決定。另外,張相爺也不是沒替自己兒子做打算,張敬修幾兄弟都學文,只有秦林是武臣,將來文武相輔相成,自是最好的搭配。

     “還有,還有你的新政。”張居正特意強調了“你的”兩字,頓了頓才道:“老夫想了很久,始終遲疑不決,唉~~算了,到時候老夫在九泉之下,看你放手施為吧!”

     秦林慨然應諾,看著張居正殷切的目光,只覺鼻子一酸。在此時此刻,他接受了張居正的託付,在無上的權力和榮耀之外,也意味著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去吧,現在老夫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張居正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重重的靠回了枕頭上,只覺做出決定之後,平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放鬆。

     ……

     紫禁城,養心殿。

     張鯨垂手低頭,斑斕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鼻樑上,讓他更像個塗了白鼻子的奸臣。

     “皇爺,荊湖神醫李時珍,剛剛由秦林帶著,進了太師府!”張鯨特意把秦林的名字咬得很重。

     萬曆的臉色同樣陰晴不定,他甚至感到某種被出賣的憤怒——秦林這傢伙,怎麼能這樣?朕不是一直對他很好嗎,朕不是給了他榮華富貴嗎?居然和朕作對,帶人去救張太師,哼,治好了張先生,讓他再來把朕管得死死的? !

     萬曆的另一位少年時的親隨伴伴,同樣任職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張誠,見狀心中就是一聲嗟嘆,這位皇爺性情偏狹,別人的好處只記得一時,別人的壞處卻永誌難忘。從這方面來說,頗有點像他老祖宗洪武爺朱元璋,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做了皇帝就把開國功臣殺光光。

     就拿秦林來說吧,格象救駕,查出假孫懷仁,辦曲流館命案,多少次於萬曆有大功。可他只要有一點不合萬曆的心意,這位帝王頓時就把他的好處全忘到了九霄雲外。

     “伴君如伴虎啊,咱家也得小心才是,”張誠這樣想著。

     不過他身為萬曆幼年的親隨伴伴,和張鯨同樣希望扳倒司禮監掌印馮保,而馮保又和張居正聯盟,所以他對張居正也持有敵意;但因為和張鯨的爭權奪利,張鯨拉攏劉守有,他就竭力拉攏早有交情的秦林。

     這種層面的朝堂爭鬥,從來都不是只有一面的。

     想把秦林摘出去,又怕連自己也不好脫身,張誠想了想就道:“陛下,奴婢問過太醫,說張太師的病已是藥石難治,就算李時珍來,也無濟於事。”

     果然比起記恨秦林,萬曆更在乎張居正本人,他喜笑顏開:“哼,等張太師歸陰,朕才真正親政!到時候你們倆,朕都要大大的重用。”

     謝陛下恩典!張鯨、張誠都跪下謝恩,滿臉的喜色,現而今他們已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置,再往上也只有司禮監掌印這個內廷首領了,萬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扳倒了馮保,內廷就是二張的天下!

     只不過,司禮監掌印只有一​​個,皇上身邊的張公公卻有兩個,誰來做?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假惺惺的笑容裡充滿了敵意。

     “別以為咱家不知道你和秦林那些勾當!”張鯨瞇著眼睛,在心中這樣說。

     “你和劉守有也不是什麼好鳥!”張誠也在心頭暗暗的罵著。

     萬曆假作不知,其實把二張的眉來眼去瞧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知道這兩位伴伴的心結,不過,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利用二張對付一家獨大的馮保,然後以二張之爭讓他倆互相牽制……不得不說,萬曆雖是中人之姿,跟著張居正學習帝王之術,倒是把這些權謀學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得很,身為帝王必須心若淵海,才能駕馭帝王之術,否則心胸狹窄,反而為帝王之術挾製而不自知……

     “對了!”張誠有些喜形於色的道:“李時珍可不是太醫,多半會和張太師明說,咱們是不是趁此機會,讓他安心靜養,收回他手中的權力?”

     萬曆微笑不語,臉上露出幾分自得。

     笨蛋!張鯨斜了張誠一眼,大聲反駁:“那樣做豈不是打草驚蛇?相反,皇爺還該讓張太師繼續執政,即使他上表請辭,也要極力挽留,反正他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自然塵埃落定。”

     “還是張鯨深知朕心,”萬曆誇獎的時候,笑容卻有些勉強。

     張鯨心頭咯噔一下,知道犯了陛下的忌諱,你都把皇帝的心思揣摩透了,上意還有那麼神聖不可侵犯嗎?再看看張誠眼睛裡的嘲弄之色,張鯨頓時明白自己上了當,暗自後悔不迭。

     果不其然,沒多久通政司就捧著張居正的請辭表文進來,呈給了萬曆。

     張鯨連忙磨墨,張誠就去拿筆,服侍萬曆親筆批閱這份不同尋常的奏章,只見這位皇帝奮筆疾書,從衝齡繼位時張居正如何扶保社稷,寫到幼年他悉心教導,然後又是如何如何公忠體國、鞠躬盡瘁,總之筆下千言化作兩個字:挽留。

     “陛下真忍人所不能忍,深謀遠慮,聖明之主也!”張鯨馬屁如潮。

     張誠也不甘落後,同時諛詞潮湧。

     “朕不但不准他因病致仕,還要下旨讓文武百官凡是有難決的政務,都向太師府請教!”萬曆的嘴角,露出了陰險的微笑,這樣一來張居正勢必更加勞苦,死得更快了吧。

     張誠心中一凜,終究是心底最後那點天良還不曾完全泯滅,暗道一聲慚愧!要知道,萬曆的帝王之術,全是張居正悉心教授的呀,他竟以此來對付自己的老師。

     “朕不但要再三挽留張太師,朕還有親自去看他!”萬曆在奏章上落下最後一筆,得意的笑道。

     ……

     萬曆御駕擺往太師府,一路黃土墊道、清水淨街,張府上下人等出來迎接,就是張居正也強撐病體,要從床塌走下來。

     “張先生何必如此?貴體要緊!”萬曆假惺惺的衝上去,親手扶著張居正,感覺到對方軀體已經衰弱無比,心中又是一喜。

     張居正遜謝道:“陛下猥自罔顧,老臣誠惶誠恐,可惜老臣壽元將盡,命不久矣,不能再替陛下分憂了。”

     “張太師何出此言?”萬曆驚愕無比,瞧了瞧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張敬修立刻把李時珍替父親診病的消息告訴了他。

     “天不假年,徒使英雄早亡!”萬曆愁眉苦臉,掉下幾滴淚來,極為不捨的道:“卿負運鼎之材,統經邦之名,一言興天地之機,萬事開磐石之宗,一旦離朕而去,國事尚可問誰?”

     “禮部尚書潘晟老成謀國,可接首輔之位,戶部侍郎許國亦可入閣輔政,僉都御史王篆當世英才,望陛下善能用之……”張居正一口氣說了好幾個名字,累得氣喘吁籲,可他偏偏沒有提到秦林。

     張敬修莫名其妙,連連朝父親打眼色,提醒他還有秦林呢,可張懋修已有所悟,趕緊扯了扯兄長的衣襟,讓他不要說話。

     明顯張居正另有深意……

     萬曆的眼神閃爍幾下,點頭道:“太師所言,朕都準了。潘、許二卿朕早已知之,唯王卿之名不常聽聞。張誠,你記著,回去之後在朕的御屏上,刻下王卿的名字。”

     張誠連忙答應下來。

     萬曆又用力握住張居正的手,看了看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太師勿憂,您十餘年盡心竭力,朕別無所報,唯有看顧太師的幾位公子,叫他們一生榮華富貴。”

     “陛下如此厚恩,老臣粉身難報!”張居正感激涕零的道。

     萬曆深為關切的點點頭,又灑落幾滴眼淚,最後嗟嘆著離開張家——沒人知道,上了御輦之後的這位皇帝,已是眉花眼笑。

     ……

     司禮監。

     馮保高坐太師椅,吊梢眉斜斜的揚著,冷電般的目光掃視著眾位同僚,而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十二監四司八局的首領太監,無論在外面多麼風風光光,此時都只能平心靜氣的垂手肅立,大氣兒也不敢亂喘一下。

     “張太師病重,有的小兔崽子就著急了,上竄下跳的。”馮保將茶碗重重一頓,厲聲道:“可咱家還沒死,誰要是急著上位,不妨來試試! ”

     眾位太監首領頓時噤若寒蟬,不由自主的把張鯨和張誠看了看,不消說,馮司禮口中說的那小兔崽子,就是這兩位了。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面對馮保,他們倆又是同仇敵愾的戰友了,似乎張居正將死的消息鼓勵了他倆,原本對馮保深切的畏懼之心,也頓覺消散了不少,竟破天荒的抬起了眼睛,雖沒有和馮保對視,卻左顧右盼,裝出與己無關的樣子。

     “哼,說的就是你們倆!”馮保將桌子重重一拍,茶碟、茶碗和蓋兒一起跳起來叮噹作響,“兩個蠱惑聖聰的傢伙,以為你們還有機會頂了咱家?做夢!趕明兒稟告慈聖太后,就趕你們去南京守孝陵!”

     二張聞言不禁有幾分害怕,馮保可不是說著玩的,兩個司禮監秉筆算什麼?他完全有這本事你趕出宮去。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一片亂紛紛的吵鬧,似乎發生了什麼可怕之極的事情,連幽靜、端嚴的紫禁城也騷動了起來。

     幾名小太監疾步跑來,哭喪著臉稟道:“不好,不好啦,剛剛張太師一靈歸天!”

     啊?馮保本已站起來一半的身子,跌坐在太師椅上,陰晴不定的臉變成了木呆。儘管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但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仍讓他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二張卻欣喜若狂,只覺壓在頭頂的烏雲一朝散去,整個紫禁城都變得光明艷艷,互相看了看,兩人鼓足勇氣,同時假笑著朝馮保拱拱手:“馮司禮,陛下那邊怕是有找,咱們就先走一步了?”

     說罷,這兩位也不等馮保回應,轉身就走出了司禮監。

     二十四衙門的首領太監面面相覷,以前可從來沒有人敢這麼頂撞馮大伴呀!有人抬頭看了看天空,一朵烏雲飄過,難道真的是要變天了?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馮保怒氣填胸,揮手在桌子上掃過,那盞元青花的茶碗就掉了下去,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

     太師府早已哀聲大作,張家除了留在江陵老家的小兒子之外,五個兒子齊齊跪在床前大哭,張紫萱撫著父親漸漸變涼的面龐,淚水無聲的滑落,唯有秦林不能盡情哭泣。女婿作為半子,這時候要代替主家操辦喪事,他也只能悄悄叮囑阿古麗和布麗雅,請她們盡量安慰照顧張紫萱。

     “恩主,門下沐恩小的戚繼光來遲了!”薊鎮大帥戚繼光龍捲風似的奔進房中,剛過門檻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下,膝行到了床沿,扯住錦被大放悲聲。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戚繼光是真心痛惜,他與張居正將相合作,平倭禦寇,把三邊軍備整治得齊齊整整,張居正給他莫大的信任,而他也從來沒有辜負這一份信任。

     要知道,胡宗憲、劉整、俞大猷,這些名將就沒有誰落了個好下場,要不死在獄中,要不就鬱鬱不得志,只有他得以在邊廷一展所長,將胸中所學報效國家。毫無疑問這是因為有來自京師,來自江陵相府的強有力支持。

     戚繼光與張居正一將一相,兩人相知相得,早已超越普通盟友的關係,達到了知己的高度,好像千里馬遇到了伯樂,又好比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與鍾子期。

     看著溘然長逝的張居正,戚繼光只覺心痛如絞,百戰沙場餘生,親眼目睹子弟兵血染疆場,他的身影永遠堅強如鋼,可現在他跪在床前撫屍大哭,虎目中淚水大滴大滴的掉落。

     “戚兄節哀,”秦林抓住戚繼光一抽一抽的肩膀,決定還是不把張居正的真正死因告訴他吧,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殘酷了。

     戚繼光並沒有站起身,而是仰臉瞅著秦林,嘶聲道:“秦兄弟,今後、今後就得靠你啦!”

     正所謂當仁不讓,秦林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他並沒有絲毫的喜色,因為他深知自己在此刻收穫的責任和義務,要遠遠多於權利和榮譽。

     戚繼光這才站起來,作為外人,他並不適合在太師府多待,尤其他還是執掌兵權的邊鎮大帥。於是他用力握了握秦林的手,最後一次戀戀不捨的看了看老朋友兼恩主張居正,轉身就走。

     戚繼光的離開,和他來時一樣的快,沒人知道這位大帥今夜會在哪裡,也許是策馬奔馳,讓夜風吹乾淚水,也許是找家小酒館自斟自飲,回憶這二十年來與張居正的點點滴滴…….

     江陵黨的諸位大臣聞得太師死訊,也紛紛前來弔唁,秦林和遊七姚八率領眾家人忙前忙後接待。

     次輔張四維、三輔申時行,吏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潘晟、兵部尚書曾省吾、戶部尚書張學顏、工部尚書李幼滋,回京後新任吏部侍郎的王篆,奉旨即將入閣的許國,等等江陵黨大員紛紛來到太師府弔唁。

     看見秦林忙前忙後,王篆總算稍微有所改觀,低聲對王國光道:“秦林此人,聽說太師爺病重,在浙江時還有些推三阻四,我還說他天性涼薄,沒想到現在倒也盡了半子的本分。”

     “不至於吧?秦小友古道熱腸啊!”王國光有些不以為然,也沒細想。

     他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就是誰來接掌江陵黨的衣缽,聽說禮部尚書潘晟被舉薦為首輔,眾人倒也服氣。潘晟的資格很老,甚至是張居正科舉時候的座師,為人又很質樸老實,算得上好好先生,由他來做首輔,自然皆大歡喜。

     唯獨張四維面上雖笑容真摯,眼底卻暗藏機詐,我是次輔,首輔出缺該我頂,為什麼……

     遊七姚八雖然神情落寞,眾位家僕也心情低落,但還沒有什麼別的想法,畢竟萬曆皇帝親口答應看顧老太師的幾個兒子,張家這些公子的前程,也就一定光明遠大。

     唯有秦林心頭存著強烈的不安,他記得非常清楚,張居正的新政最後落得個人亡政息的結局,而老泰山本人也遭到了萬曆和守舊官僚的清算。

     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跡象,難道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歷史?

     秦林搖了搖頭,不敢把希望寄託在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特別是他很早以來就觀察到,萬曆對張居正專權存著很大的不滿。

     想到新政,想到考成法和浙西的百姓,想到戚繼光殷切的目光,秦林頭一次感覺自己肩頭的擔子是如此的沉重,要做的事情又是如此之多。

     迎來送往,也就是勞碌命而已,他忙前忙後的辦著各種事情,甚至可以說忙得昏頭昏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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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38:44
七七四章 變天

     說罷,張居正目光往幾個兒子身上掃了一圈,慈愛與嚴厲交織的神色,讓他們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張居正何嘗不想讓兒子來繼承自己的事業?但張敬修迂腐不知變通,張嗣修平平無奇,張懋修性格跳脫,其餘幾個兒子年紀都小,都不是理想的人選,唯獨秦林,除了沒有進士出身之外,別的都是強項。

     秦林性格外圓內方,對家人朋友又極為厚道,選他做未來的繼承人,實在是非常理想的決定。另外,張相爺也不是沒替自己兒子做打算,張敬修幾兄弟都學文,只有秦林是武臣,將來文武相輔相成,自是最好的搭配。

     “還有,還有你的新政。”張居正特意強調了“你的”兩字,頓了頓才道:“老夫想了很久,始終遲疑不決,唉~~算了,到時候老夫在九泉之下,看你放手施為吧!”

     秦林慨然應諾,看著張居正殷切的目光,只覺鼻子一酸。在此時此刻,他接受了張居正的託付,在無上的權力和榮耀之外,也意味著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去吧,現在老夫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張居正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重重的靠回了枕頭上,只覺做出決定之後,平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放鬆。

     ……

     紫禁城,養心殿。

     張鯨垂手低頭,斑斕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鼻樑上,讓他更像個塗了白鼻子的奸臣。

     “皇爺,荊湖神醫李時珍,剛剛由秦林帶著,進了太師府!”張鯨特意把秦林的名字咬得很重。

     萬曆的臉色同樣陰晴不定,他甚至感到某種被出賣的憤怒——秦林這傢伙,怎麼能這樣?朕不是一直對他很好嗎,朕不是給了他榮華富貴嗎?居然和朕作對,帶人去救張太師,哼,治好了張先生,讓他再來把朕管得死死的? !

     萬曆的另一位少年時的親隨伴伴,同樣任職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張誠,見狀心中就是一聲嗟嘆,這位皇爺性情偏狹,別人的好處只記得一時,別人的壞處卻永誌難忘。從這方面來說,頗有點像他老祖宗洪武爺朱元璋,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做了皇帝就把開國功臣殺光光。

     就拿秦林來說吧,格象救駕,查出假孫懷仁,辦曲流館命案,多少次於萬曆有大功。可他只要有一點不合萬曆的心意,這位帝王頓時就把他的好處全忘到了九霄雲外。

     “伴君如伴虎啊,咱家也得小心才是,”張誠這樣想著。

     不過他身為萬曆幼年的親隨伴伴,和張鯨同樣希望扳倒司禮監掌印馮保,而馮保又和張居正聯盟,所以他對張居正也持有敵意;但因為和張鯨的爭權奪利,張鯨拉攏劉守有,他就竭力拉攏早有交情的秦林。

     這種層面的朝堂爭鬥,從來都不是只有一面的。

     想把秦林摘出去,又怕連自己也不好脫身,張誠想了想就道:“陛下,奴婢問過太醫,說張太師的病已是藥石難治,就算李時珍來,也無濟於事。”

     果然比起記恨秦林,萬曆更在乎張居正本人,他喜笑顏開:“哼,等張太師歸陰,朕才真正親政!到時候你們倆,朕都要大大的重用。”

     謝陛下恩典!張鯨、張誠都跪下謝恩,滿臉的喜色,現而今他們已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置,再往上也只有司禮監掌印這個內廷首領了,萬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扳倒了馮保,內廷就是二張的天下!

     只不過,司禮監掌印只有一​​個,皇上身邊的張公公卻有兩個,誰來做?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假惺惺的笑容裡充滿了敵意。

     “別以為咱家不知道你和秦林那些勾當!”張鯨瞇著眼睛,在心中這樣說。

     “你和劉守有也不是什麼好鳥!”張誠也在心頭暗暗的罵著。

     萬曆假作不知,其實把二張的眉來眼去瞧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知道這兩位伴伴的心結,不過,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利用二張對付一家獨大的馮保,然後以二張之爭讓他倆互相牽制……不得不說,萬曆雖是中人之姿,跟著張居正學習帝王之術,倒是把這些權謀學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得很,身為帝王必須心若淵海,才能駕馭帝王之術,否則心胸狹窄,反而為帝王之術挾製而不自知……

     “對了!”張誠有些喜形於色的道:“李時珍可不是太醫,多半會和張太師明說,咱們是不是趁此機會,讓他安心靜養,收回他手中的權力?”

     萬曆微笑不語,臉上露出幾分自得。

     笨蛋!張鯨斜了張誠一眼,大聲反駁:“那樣做豈不是打草驚蛇?相反,皇爺還該讓張太師繼續執政,即使他上表請辭,也要極力挽留,反正他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自然塵埃落定。”

     “還是張鯨深知朕心,”萬曆誇獎的時候,笑容卻有些勉強。

     張鯨心頭咯噔一下,知道犯了陛下的忌諱,你都把皇帝的心思揣摩透了,上意還有那麼神聖不可侵犯嗎?再看看張誠眼睛裡的嘲弄之色,張鯨頓時明白自己上了當,暗自後悔不迭。

     果不其然,沒多久通政司就捧著張居正的請辭表文進來,呈給了萬曆。

     張鯨連忙磨墨,張誠就去拿筆,服侍萬曆親筆批閱這份不同尋常的奏章,只見這位皇帝奮筆疾書,從衝齡繼位時張居正如何扶保社稷,寫到幼年他悉心教導,然後又是如何如何公忠體國、鞠躬盡瘁,總之筆下千言化作兩個字:挽留。

     “陛下真忍人所不能忍,深謀遠慮,聖明之主也!”張鯨馬屁如潮。

     張誠也不甘落後,同時諛詞潮湧。

     “朕不但不准他因病致仕,還要下旨讓文武百官凡是有難決的政務,都向太師府請教!”萬曆的嘴角,露出了陰險的微笑,這樣一來張居正勢必更加勞苦,死得更快了吧。

     張誠心中一凜,終究是心底最後那點天良還不曾完全泯滅,暗道一聲慚愧!要知道,萬曆的帝王之術,全是張居正悉心教授的呀,他竟以此來對付自己的老師。

     “朕不但要再三挽留張太師,朕還有親自去看他!”萬曆在奏章上落下最後一筆,得意的笑道。

     ……

     萬曆御駕擺往太師府,一路黃土墊道、清水淨街,張府上下人等出來迎接,就是張居正也強撐病體,要從床塌走下來。

     “張先生何必如此?貴體要緊!”萬曆假惺惺的衝上去,親手扶著張居正,感覺到對方軀體已經衰弱無比,心中又是一喜。

     張居正遜謝道:“陛下猥自罔顧,老臣誠惶誠恐,可惜老臣壽元將盡,命不久矣,不能再替陛下分憂了。”

     “張太師何出此言?”萬曆驚愕無比,瞧了瞧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張敬修立刻把李時珍替父親診病的消息告訴了他。

     “天不假年,徒使英雄早亡!”萬曆愁眉苦臉,掉下幾滴淚來,極為不捨的道:“卿負運鼎之材,統經邦之名,一言興天地之機,萬事開磐石之宗,一旦離朕而去,國事尚可問誰?”

     “禮部尚書潘晟老成謀國,可接首輔之位,戶部侍郎許國亦可入閣輔政,僉都御史王篆當世英才,望陛下善能用之……”張居正一口氣說了好幾個名字,累得氣喘吁籲,可他偏偏沒有提到秦林。

     張敬修莫名其妙,連連朝父親打眼色,提醒他還有秦林呢,可張懋修已有所悟,趕緊扯了扯兄長的衣襟,讓他不要說話。

     明顯張居正另有深意……

     萬曆的眼神閃爍幾下,點頭道:“太師所言,朕都準了。潘、許二卿朕早已知之,唯王卿之名不常聽聞。張誠,你記著,回去之後在朕的御屏上,刻下王卿的名字。”

     張誠連忙答應下來。

     萬曆又用力握住張居正的手,看了看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太師勿憂,您十餘年盡心竭力,朕別無所報,唯有看顧太師的幾位公子,叫他們一生榮華富貴。”

     “陛下如此厚恩,老臣粉身難報!”張居正感激涕零的道。

     萬曆深為關切的點點頭,又灑落幾滴眼淚,最後嗟嘆著離開張家——沒人知道,上了御輦之後的這位皇帝,已是眉花眼笑。

     ……

     司禮監。

     馮保高坐太師椅,吊梢眉斜斜的揚著,冷電般的目光掃視著眾位同僚,而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十二監四司八局的首領太監,無論在外面多麼風風光光,此時都只能平心靜氣的垂手肅立,大氣兒也不敢亂喘一下。

     “張太師病重,有的小兔崽子就著急了,上竄下跳的。”馮保將茶碗重重一頓,厲聲道:“可咱家還沒死,誰要是急著上位,不妨來試試! ”

     眾位太監首領頓時噤若寒蟬,不由自主的把張鯨和張誠看了看,不消說,馮司禮口中說的那小兔崽子,就是這兩位了。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面對馮保,他們倆又是同仇敵愾的戰友了,似乎張居正將死的消息鼓勵了他倆,原本對馮保深切的畏懼之心,也頓覺消散了不少,竟破天荒的抬起了眼睛,雖沒有和馮保對視,卻左顧右盼,裝出與己無關的樣子。

     “哼,說的就是你們倆!”馮保將桌子重重一拍,茶碟、茶碗和蓋兒一起跳起來叮噹作響,“兩個蠱惑聖聰的傢伙,以為你們還有機會頂了咱家?做夢!趕明兒稟告慈聖太后,就趕你們去南京守孝陵!”

     二張聞言不禁有幾分害怕,馮保可不是說著玩的,兩個司禮監秉筆算什麼?他完全有這本事你趕出宮去。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一片亂紛紛的吵鬧,似乎發生了什麼可怕之極的事情,連幽靜、端嚴的紫禁城也騷動了起來。

     幾名小太監疾步跑來,哭喪著臉稟道:“不好,不好啦,剛剛張太師一靈歸天!”

     啊?馮保本已站起來一半的身子,跌坐在太師椅上,陰晴不定的臉變成了木呆。儘管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但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仍讓他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二張卻欣喜若狂,只覺壓在頭頂的烏雲一朝散去,整個紫禁城都變得光明艷艷,互相看了看,兩人鼓足勇氣,同時假笑著朝馮保拱拱手:“馮司禮,陛下那邊怕是有找,咱們就先走一步了?”

     說罷,這兩位也不等馮保回應,轉身就走出了司禮監。

     二十四衙門的首領太監面面相覷,以前可從來沒有人敢這麼頂撞馮大伴呀!有人抬頭看了看天空,一朵烏雲飄過,難道真的是要變天了?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馮保怒氣填胸,揮手在桌子上掃過,那盞元青花的茶碗就掉了下去,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

     太師府早已哀聲大作,張家除了留在江陵老家的小兒子之外,五個兒子齊齊跪在床前大哭,張紫萱撫著父親漸漸變涼的面龐,淚水無聲的滑落,唯有秦林不能盡情哭泣。女婿作為半子,這時候要代替主家操辦喪事,他也只能悄悄叮囑阿古麗和布麗雅,請她們盡量安慰照顧張紫萱。

     “恩主,門下沐恩小的戚繼光來遲了!”薊鎮大帥戚繼光龍捲風似的奔進房中,剛過門檻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下,膝行到了床沿,扯住錦被大放悲聲。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戚繼光是真心痛惜,他與張居正將相合作,平倭禦寇,把三邊軍備整治得齊齊整整,張居正給他莫大的信任,而他也從來沒有辜負這一份信任。

     要知道,胡宗憲、劉整、俞大猷,這些名將就沒有誰落了個好下場,要不死在獄中,要不就鬱鬱不得志,只有他得以在邊廷一展所長,將胸中所學報效國家。毫無疑問這是因為有來自京師,來自江陵相府的強有力支持。

     戚繼光與張居正一將一相,兩人相知相得,早已超越普通盟友的關係,達到了知己的高度,好像千里馬遇到了伯樂,又好比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與鍾子期。

     看著溘然長逝的張居正,戚繼光只覺心痛如絞,百戰沙場餘生,親眼目睹子弟兵血染疆場,他的身影永遠堅強如鋼,可現在他跪在床前撫屍大哭,虎目中淚水大滴大滴的掉落。

     “戚兄節哀,”秦林抓住戚繼光一抽一抽的肩膀,決定還是不把張居正的真正死因告訴他吧,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殘酷了。

     戚繼光並沒有站起身,而是仰臉瞅著秦林,嘶聲道:“秦兄弟,今後、今後就得靠你啦!”

     正所謂當仁不讓,秦林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他並沒有絲毫的喜色,因為他深知自己在此刻收穫的責任和義務,要遠遠多於權利和榮譽。

     戚繼光這才站起來,作為外人,他並不適合在太師府多待,尤其他還是執掌兵權的邊鎮大帥。於是他用力握了握秦林的手,最後一次戀戀不捨的看了看老朋友兼恩主張居正,轉身就走。

     戚繼光的離開,和他來時一樣的快,沒人知道這位大帥今夜會在哪裡,也許是策馬奔馳,讓夜風吹乾淚水,也許是找家小酒館自斟自飲,回憶這二十年來與張居正的點點滴滴…….

     江陵黨的諸位大臣聞得太師死訊,也紛紛前來弔唁,秦林和遊七姚八率領眾家人忙前忙後接待。

     次輔張四維、三輔申時行,吏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潘晟、兵部尚書曾省吾、戶部尚書張學顏、工部尚書李幼滋,回京後新任吏部侍郎的王篆,奉旨即將入閣的許國,等等江陵黨大員紛紛來到太師府弔唁。

     看見秦林忙前忙後,王篆總算稍微有所改觀,低聲對王國光道:“秦林此人,聽說太師爺病重,在浙江時還有些推三阻四,我還說他天性涼薄,沒想到現在倒也盡了半子的本分。”

     “不至於吧?秦小友古道熱腸啊!”王國光有些不以為然,也沒細想。

     他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就是誰來接掌江陵黨的衣缽,聽說禮部尚書潘晟被舉薦為首輔,眾人倒也服氣。潘晟的資格很老,甚至是張居正科舉時候的座師,為人又很質樸老實,算得上好好先生,由他來做首輔,自然皆大歡喜。

     唯獨張四維面上雖笑容真摯,眼底卻暗藏機詐,我是次輔,首輔出缺該我頂,為什麼……

     遊七姚八雖然神情落寞,眾位家僕也心情低落,但還沒有什麼別的想法,畢竟萬曆皇帝親口答應看顧老太師的幾個兒子,張家這些公子的前程,也就一定光明遠大。

     唯有秦林心頭存著強烈的不安,他記得非常清楚,張居正的新政最後落得個人亡政息的結局,而老泰山本人也遭到了萬曆和守舊官僚的清算。

     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跡象,難道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歷史?

     秦林搖了搖頭,不敢把希望寄託在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特別是他很早以來就觀察到,萬曆對張居正專權存著很大的不滿。

     想到新政,想到考成法和浙西的百姓,想到戚繼光殷切的目光,秦林頭一次感覺自己肩頭的擔子是如此的沉重,要做的事情又是如此之多。

     迎來送往,也就是勞碌命而已,他忙前忙後的辦著各種事情,甚至可以說忙得昏頭昏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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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39:05
七七六章 被惦記上了

     正如徐文長所言,萬曆的確暫時騰不出手來對付馮保,更別提針對龐大的江陵黨了——太子的降生讓整個紫禁城忙忙亂亂,四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氛,唯獨朱翊鈞自己。

     在初為人父的興奮勁兒過去之後,就被深深的懊悔和無盡的煩惱所糾纏——因為鄭淑嬪也懷了孩子。

     和別的父親不太一樣,朱翊鈞並沒有在剛剛降生的兒子身上花太多工夫,相反他的大部分時間泡在了儲秀宮,鄭淑嬪的居處。

     “楨兒,楨兒你開門哪,朕給你賠不是啦!”朱翊鈞小心翼翼的叩著房門,臉上掛著討好的微笑,哪怕是面對自己的母親李太后,面對恩師張居正,或者是抱著那個剛剛降生的太子,他的笑容都沒有此時此刻來得濃烈。

     宮室中傳來鄭楨慵懶而嬌媚的聲音:“太子降生,朝野同慶,你不去抱你兒子,到我這裡來做什麼?知道的說是你自己要來,不曉得的還道是我攔著不讓你去見兒子呢!到時候、到時候別人給我栽上什麼狐媚惑主呀、禍亂宮闈的帽子,我可擔當不起。

     聽著話語中的酸味兒,朱翊鈞哭笑不得,在院子裡鍍著步子團團轉圈,幾次伸出手,懸在半空中又縮了回來,竟是不敢再去敲門,活像個偷情被老婆捉住的笨蛋。

     乾清宮服侍皇帝的幾名小太監見狀是想笑又不敢笑,天底下有幾個叫陛下怕成這樣的?六宮嬪妃裡邊,鄭淑嬪拿捏陛下的本事,真正再沒有誰比得過了。

     良久,朱翊鈞終於停下了腳步,苦著臉道:“楨兒,難道朕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六宮粉黛、三千佳麗,朕心裡獨獨就只有你一個。就是將來、將來朕龍馭賓天,皇位也要傳給你和朕的孩兒……”

     朱漆宮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鄭楨身穿素色布衣,頭髮披散未曾梳妝,一雙妙目哭得紅腫,越發顯得楚楚可憐。雙手捧著微微隆起的小腹,斜倚在門邊,瞧著朱翊鈞盈盈欲泣:“陛下,我何嘗不磽得你的心意?可宮中人人都去奉承王恭妃和她的孩子,我肚裡的孩子就好像野種似的,難道他不是你的骨肉……”

     門剛打開,萬曆就喜不自勝,可聽得鄭楨楚楚可憐的說出這番話,只覺又憐又愧,慨然道:“別人要奉承王恭妃,隨他們去吧,朕只在你這裡,守著你和朕的孩子,再不去她那裡了!”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逼你。”鄭楨破涕為笑,一把將朱翊鈞扯進門中。

     朱翊鈞欖著心上人柔軟的腰肢,嘆道:“有時候想想,這天家到底沒個意思,咱們如果是一對鄉間小夫妻,男耕女織恩恩愛愛,哪裡有這許多煩惱?”

     鄭楨嘻嘻笑著,在他鼻尖上輕輕一點:“你呀你,說得出這番話來,私心想想,也沒枉費我對你一番情義。”

     朱翊鈞眉花眼笑,直如吃了半斤蜜糖似的,殊不知鄭楨心中早已冷笑不迭,你若不是九五至尊,而是個普普通通的鄉間農夫,我憑什麼嫁給你?別人不說,單單是那位秦將軍,就勝過你百倍!

     在不少人的心目中,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

     兩人低低的說了半天私房話,直到小太監來催,說幾份緊要的奏章放在養心殿,請陛下過去批閱,朱翊鈞才戀戀不捨的離去。

     “來人,服侍本宮梳妝打扮。”鄭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低沉,喚來宮女們細細梳妝,又冷笑著自言自語道:“太子降生,按規矩本宮是要去朝賀的,哼​​哼……”

     ……

     乾清宮東側的永和宮掛著大紅的彩緞,到處粉飾彩畫煥然一新,進進出出的太監和宮女們,眼角眉梢都洋溢著喜氣。

     宮室之中一片歡騰,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抱著襁褓中的小嬰兒,動作小心翼翼,那嬰兒膚色紅通通的,肥頭大耳十分可愛。

     兩位還未成年的皇妹朱堯媛和朱堯姬想逗弄逗弄小侄子,都被永寧側著身子擋住,唯恐兩個妹妹毛手毛腳,弄疼了嬰兒。

     大姐壽陽公主朱堯娥是一年多前就出嫁了的,見狀就開起了玩笑:“皇妹既然這般喜歡小孩子,就該早早擇個佳婿下嫁,自己生個孩子嘛,省得乾巴巴的瞧著皇侄犯眼熱!”

     永寧羞紅了瓜子臉兒,芳心之中漣漪陣陣,她知道秦林早已回到京師,只是忙著張太師的喪事,永寧也不便去找他。不過僅僅是想著秦林離自己如此之近,她已倍覺欣慰。

     年輕的王恭妃斜躺在床上,面容雖有些疲倦,可眼角眉梢都含著笑。原因不僅是自己誕下的皇長子很有可能成為儲君,更多的則是初為人母的幸福與喜悅。

     剛被封為恭妃的她,還沒有適應身份地位的變化,在幾位小姑子說話的時候,只是羞澀的笑著。不久前她還是個小小的宮女,與這些天潢貴冑有著上下尊卑之別。

     身穿正紅色宮裝的王皇后端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瞧著這一幕就有些酸不拉唧的,不過很快就把笑容堆得更濃些了。比起那個又刁又兇,盯著她屁股底下皇后寶座的鄭淑嬪,王恭妃就顯得那麼的人畜無害。

     萬曆在真假孫懷仁案之後,就對王皇后若即若離,自打鄭楨進宮,帝后之間更是冷若冰霜,王皇后多少個日日夜夜獨守空房,自己絕對沒有誕下皇子的機會。與此同時,咄咄逼人的鄭楨卻傳來了懷孕的消息,這幾乎把王皇后活活嚇死。

     假如王恭妃孕期出了什麼意外,或者最後誕下的是位公主,鄭楨卻生下了皇長子,那麼鄭楨本已三千寵愛在一身,又可母憑子貴,王皇后被趕下寶座、打入冷宮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幸好,李太后、王皇后百般呵護,千方百計擋住鄭楨伸來的毒手,王恭妃終於平平安安的生下了皇長子。鄭楨雖專寵六宮,卻無法改變皇長子從王恭妃肚子裡鑽出來的​​事實,無法改變立嫡立長的祖制,於是王皇后可以大大的鬆口氣了。

     從這個角度而言,床榻上的王恭妃,侄是王皇后的救命稻草呢!

     “永寧,皇長子年紀幼小,你別老抱著他,當心晚上風涼。”王皇后笑盈盈的從朱堯媖手中接過了孩子,非常溫柔的拍了兩下,又放到了王恭妃身邊,小心的蓋上薄被。

     王恭妃掙扎著坐起半截身子,甚為感激:“娘娘待我母子,真是恩重如山……”

     “咱們姐妹之間,何必說這話?你的孩子,不也是姐姐我的孩子?”王皇后柔聲笑著,神情非常和藹。

     永寧見了就有幾分高興,暗道皇嫂以前多麼凶橫專制,大約是秦林捉不懷仁那次,叫她良心發現了吧。看,現在多慈祥啊!

     壽陽出嫁早、見事多,此時就悄悄把嘴巴撇了兩下,王皇后的虛情假意,也就王恭妃和永寧這號笨蛋,容易上她的當吧。

     吱呀一聲,宮門大開,紫禁城池勢寬闊平坦,入夜的涼風不小,門一開立刻灌進來,吹得燭影晃動,小嬰兒更是哇哇大哭。

     王皇后頭也沒回,厲聲道:“哪個不長眼的?來人,替本宮……”

     “喲,娘娘脾氣挺大呀?這就要處置妹妹了?”鄭楨不緊不慢的疲著步子走進來,很沒誠意的行了個禮:“臣妾見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她怎麼來了?永和宮裡的眾位頓時神色變得古怪,誰都知道,鄭楨最痛恨這個新生的皇長子,時至今日,她從沒到這邊來看過一眼。

     王皇后咬了咬嘴唇,將宮裝的袖子一甩,冷聲道:“妹妹是陛下的心上人兒,本公哪裡敢處置你?倒是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鄭淑嬪也會到這裡來。”

     說罷,她站直了身子,示威般的挺了挺胸、抬了抬頭,頭戴龍鳳珠冠、身穿正紅色繡金鳳霞帔,正宮娘娘的氣勢十足。

     “喲,難道妹妹我就不能來瞧瞧皇長子?”鄭楨笑著,輕移蓮步往床前走,她身穿水粉色宮裝,如雲的青絲堆在頭頂,鬆鬆的插著一支金步搖,真可謂媚態橫生,霎那間王皇后的大紅霞帔就顯得黯淡無光。

     王皇后皺了皺眉,以目朝眾位太監宮女打眼色,意思是叫他們想辦法攔住鄭楨。可這些太監宮女們剛往前踏了一步,就被鄭楨目光逼著退了兩步,不由自主的讓了開去。

     鄭楨走到床邊,伸手就去抱小嬰兒,王恭妃急得快要哭出來,卻又不敢開口,朱堯媖心疼侄兒,趕緊攔在他前面:“鄭淑嬪,你……”

     “怎麼著,真以為我是吃小孩的呢?”鄭楨吃吃笑著,將嬰兒抱起來拍了兩下:“好個乖寶寶,你看看多少人圍著你轉呀……私心想想,你可真真是個惹人愛的小寶貝呢!”

     說罷她就衝著王恭妃嫣然一笑:“今天下午,陛下到我那裡歪纏了半天,我說他不來看妹妹母子倆,到我那裡瞎纏個什麼勁兒呢,就三兩句打發他過來。呀,陛下不在,他什麼時候走的?”

     鄭楨故作失驚,捂著嘴四下看了看,當然,這裡連萬曆的影子都看不見。

     王恭妃神色黯然,低著頭緊緊咬著嘴角,她終於知道鄭楨是來幹什麼的了——示威!

     初為人父的萬曆,在王恭妃產後虛弱,小嬰兒剛剛降生的日子裡,根本不肯踏進永和宮一步,卻有空就往鄭楨的儲秀宮跑,厚此薄彼到了極處!

     王恭妃又羞又慚,臉兒變得蒼白失血,淚水就在眼眶裡打轉,緊咬著嘴唇強忍沒哭出來。孩子降生、初為人母的喜悅,在這瞬間已經蕩然無存。

     可她有什麼辦法呢?最初萬曆甚至不想承認和她有過一夕之歡,直到李太后命人拿出起居注,才無可奈何的承認;而最近這段日子,這位父親在皇長子降生的頭幾天,也只來過屈指可數的幾次,之後完全連個影兒都看不見了……

     她怎麼能這樣呢?善良的朱堯媖替王恭妃和侄兒抱屈,心道秦林是認得這位鄭淑嬪的,什麼時候讓秦林來勸勸她,那就好了。

嗯,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很傻很天真的想法。

     “放肆!”王皇后再也按捺不住,厲聲道:“鄭淑嬪,你不要恃寵而驕,須知這六宮之主還是本宮!”

     “對呀,臣妾沒有說姐姐您不是啊。”鄭楨眼珠一轉,打量著氣鼓鼓的王皇后,失驚道:“咦,娘娘您為什麼老是強調這點呢,難道您在害怕什麼嗎?”

     永和宮中,剎那間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就算不諳世事的朱堯媖,都緊緊的閉上了嘴巴,太監宮女們更是屏住了呼吸。

     誰都知道,王皇后究竟是在怕什麼,這簡直就是個公開的秘密。

     你!王皇后氣得渾身發抖,被鄭楨挑破她心底的隱秘,更道出她底氣不足的事實,簡直就像在大庭廣眾之下扇她的耳光一樣。

     她想舉起手狠狠扇鄭楨一記耳光,可看到對方的有恃無恐,以及臉上戲謔的笑容,這隻手終究抬不起來。如果鄭楨向陛下哭訴,說來探視皇長子卻被她扇了一記耳光,萬曆肯定會更加痛恨她,而這是如今的王皇后所難以承受的。

     好歹是正宮娘娘,王皇后想了又想,終於忍住心頭滴血般的傷痛,也堆起了滿臉的假笑:“是啊,本宮怕得很,就怕有的人陰懷妒害,包藏禍心,想對皇長子不利嘛。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外表看起來漂漂亮亮的,其實內裡蛇蠍心腸,這種人啊,須得防她三分! ”

     說著,王皇后就輕輕拍皇長子,話裡有話的道:“立嫡立長,我們皇長子啊,將來是要入承大統的,本宮忝為六宮之主,必須小心謹慎呢。 ”

     “那娘娘就一刻不離的守著他吧,臣妾這就告辭了!”鄭楨強作歡顏的笑了笑,轉身就走。

     呼~~永和宮裡邊眾人,到此時才鬆了口氣。

     ……

     鄭楨已是臉色鐵青,儘管大佔上風,王皇后最後那句話卻沉甸甸的壓在她心頭,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皇長子由王恭妃所誕的事實。

     秦林!鄭楨念著這個名宇,用​​力的捏了捏拳頭,如果你當初肯答應我,如果……

     “小順子,本宮交給你一件事。”鄭楨突然停下腳步,低聲對心腹太監道:“留心外朝的錦衣少保秦林,有他的任何消息,都即刻報告本宮,不得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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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39:27
七七七章 手腫

     秦林蟄伏著,觀察著,準備著,張居正死後的這段時間,內朝外朝的氣氛都極為弔詭,各方都在蓄積力量,陰謀的味道不斷滋長。
  
     京師的空氣格外沉悶,就算坐在陰森森的北鎮撫司衙署裡面,也被外面的蟬鳴吵得心煩意亂。
  
     張誠已送來了宮內最機密的消息,不僅如此,錦衣衛系統、女醫館和東廠的霍重樓,不同渠道的情報在秦林的案頭匯總,這些渠道縱橫交錯,結成了一張密密層層的蜘蛛網,秦林就坐在蛛網的正中……
  
     呃,蜘蛛俠?
  
     秦林自己笑起來,揉了揉鼻子,倒是很希望有隻特大號的蜘蛛,把窗外那些討厭的鳴蟬捉個一干二淨。
  
     “秦少保,您要不要出去散散心?這鬼天氣悶熱悶熱的,”洪揚善觀察著秦林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道。
  
     最近這段時間,大夥兒心頭也空落落的沒個底兒,洪揚善是受過高閣老連累的老人,更是感覺忐忑不安。
  
     秦林笑笑:“沒事兒,你和弟兄們都放心。”
  
     來自張誠的消息,已經明確無誤的指出了方向,他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為這件事牽涉太大,並且和他之前的想法,或多或少存在著衝突。
  
     洪揚善見秦林不想多說,也就不敢再問,正轉身要出去,卻見刁世貴和華得官兩個,鼻青臉腫的走了進來,氣憤憤的說個不休。
  
     “老刁,老華,你們這是?”洪揚善奇怪了,京師地面上,誰還敢打兩個掌實權的錦衣百戶啊。
  
     華得官正要開口,刁世貴把他扯了扯,陪笑道:“沒,沒什麼,咱們走路跌了一跤,洪指揮您自個兒忙吧,別管咱們。”
  
     說完他們倆往秦林那邊看了看,躡手躡腳的就想離開。
  
     不料秦林的沉思已被打斷,抬起頭看了看就搖頭,說:“刁世貴,你眉弓處有青瘀,嘴唇破裂出血,是面部受傷,你含胸駝背呼吸重濁,一定胸口受過打擊,你站著腿彎兒就打顫,還有點兒外拐,分明是膝蓋位置從側面受力造成的……”
  
     得,也不想想咱秦少保是幹啥的,刁世貴這謊也撒得太差勁了。
  
     刁世貴沒法,只得哭喪著臉說:“卑職剛才撒謊來著,卑職和老華委實是被人打的。”
  
     “為什麼不說實話?”秦林冷笑一聲,不假思索的問道:“難道你們認為,打傷你們的人是本官惹不起的?”
  
     刁世貴和華得官面面相覷,暗地裡哎喲連天直叫苦,咱們這點兒小心思,在秦長官面前真是不夠看哪。
  
     洪揚善又好氣又好笑,刁、華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惹禍精,居然肯替長官省事兒,真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啊。
  
     “哈哈,大概是惹不起的吧,秦長官好久不見!”一位身穿飛魚服的年輕人,在外面笑著說道,身邊跟了不少錦衣官校。
  
     馮邦寧!
  
     秦林確實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自打那次咱們秦長官略施小計,馮邦寧被他伯父馮保揍得屁股開花,就一直在家“養病”,沒有出來蹦躂,錦衣衛南鎮撫司掌印官的位置,也就形同虛設。
  
     “呵呵,還真是好久不見,不知馮指揮的棒瘡,養好了沒有?”秦林笑嘻嘻的從書案後面站起來,三步兩步的跳下台階,繞著馮邦寧轉了兩圈,非常感興趣的瞅了瞅他的屁股,看起來似乎很想把褲子扒掉參觀一下。
  
     噗~~洪揚善和刁、華這三位都笑噴了,打人專打臉,咱們秦少保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馮邦寧臉色一下子掛不住了,惱羞成怒的道:“秦林,你別自鳴得意,如今本官重掌南鎮撫司,咱們仍在這錦衣衛衙署里辦公,大夥兒抬頭不見低頭見,遲早有你的好果子吃!”
  
     幾個原來就跟在馮邦寧身邊拍馬溜鬚的錦衣官員,立刻陪笑道:“哎呀呀,馮公子別和這粗人一般見識。”
  
     “您執掌南鎮撫司,咱們才有了主心骨,這秦某人算哪根蔥?仗著年輕瞎胡鬧嘛!”

     最近,禮部尚書潘晟為首的江陵黨諸位大佬,往馮保府上跑得比較勤,意思是要把馮保與張居正締結的聯盟,繼續維持下去,以便按照張居正的遺志,一如既往的推行新政,實現萬曆中興。
  
     雖然張居正臨終前選定的真正繼承人是秦林,但因他資望太淺,只能把江陵黨暫時交給潘晟、張四維、申時行、曾省吾等人。那道十年後的託付,也就僅限於張家幾個兒子和遊七姚八知道,絕不外傳,於是,秦林對潘晟等人的行為,暫時只能冷眼旁觀​​。
  
     原來的張馮聯盟,張居正是毋庸置疑的主導地位,馮保幾次三番想搶奪主導權,都以失敗告終,但兩人鬥而不破,對外時這個聯盟依然牢固而強大。
  
     可換成潘晟,分量就有點不夠看了,他只是年紀大、資望高,但真實本事有限,性格又偏軟,並且最關鍵的一點,張居正是江陵黨當之無愧的魁首,潘晟卻一直是和諸位大佬平起平坐的,他和張四維、曾省吾最多只能算合作,卻無法像張居正那樣如臂使指,隨心如意。
  
     所以潘晟對於馮保,就漸漸有了從合作轉為依附的傾向,馮保竟出乎意料的獲取了和江陵黨聯盟的主導權!
  
     李太后信任依舊,陛下並無異動,司禮監二張蟄伏,馮保經歷了個把月的觀望等待之後,終於確認了局勢正在走向對自己有利的一面,於是馮系閹黨四面出擊,各色小丑紛紛跳梁……
  
     廠衛廠衛,已經是東廠督公的馮保,當然不會忘了錦衣衛這頭,他在家養病的侄兒馮邦寧重新出山,回到了錦衣衛南鎮撫司。
  
     馮邦寧倒有點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的勁頭,再者他也想給老對手秦林一個“驚喜”,這不,找上門來啦。
  
     儘管因為屁股開花的往事,被秦林好一頓奚落,可現而今的馮指揮底氣足、腰把子硬,自然不會輕易退縮,被幫閒們一捧,就乾笑道:“那是啊,本官不和他一般見識,不過有的人要是不識抬舉,也莫怪本官翻臉無情,叫你受點皮肉之苦!”
  
     眾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到了刁世貴和華得官兩人臉上,不消說他兩個就是馮邦寧殺雞給猴看,倒霉的那兩隻“雞”了。
  
     “哼哼,老刁和老華跟錯了人哪,這才風光了幾年,就又被打落凡塵,”有人幸災樂禍的說道。
  
     也有人扼腕嘆息,低聲對同僚道:“馮指揮還不是看著張太師病亡,秦少保朝中沒了靠山,才如此咄咄逼人。”
  
     可不是嘛,以前有張居正這棵參天大樹,現在張太師已死,在旁人心目中,秦林年紀輕輕的,又能和江陵黨有多大嬌情?話再說回來,如今的局面,江陵黨尚且有求於馮督公,又豈會因為秦林得罪他?
  
     官場上常說死知府不如活老鼠,雖然有些誇張,道理卻是不差,張太師活著的時候威風凜凜,死了的餘威嘛,壓住個巡撫啊布政倒也罷了,要壓住馮保,恐怕還不能夠。
  
     刁世貴和華得官羞得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他倆就是知道秦林的處境不同以往,怕他知道原委會為難,才遮遮掩掩不肯說實話,沒想到最後卻被馮邦寧當眾揭穿,兩人對視一眼:唉,我倆這次不爭氣,真是丟了秦長官的臉啊……
  
     “嗯,嗯,不錯,不錯,”秦林慢慢的踱著步子拖延時間,直到陸遠志和牛大力藏在人群後面,衝著他點了點頭,才舒舒服服的笑了。
  
     人聲嘈雜,馮邦寧沒聽清秦林嘀咕什麼,就把腦袋湊前一點兒,“姓秦的,你說什麼呢?”
  
     “說你該打!”秦林掄起大巴掌,啪的一下結結實實抽在馮邦寧臉上。
  
     眾人驚得呆了,錦衣衛雖是朝廷鷹犬,以血腥殘酷著稱,那也是對付反賊逆黨啊,哪裡在自己署衙內就打起來?
  
     馮邦寧年輕好色,靠著伯父馮保的蔭庇做官,身子骨是虛的,猝不及防被秦林狠抽一記,頓時打得他眼冒金星,連抵擋都不曾做出。
  
     秦林掄著大巴掌一下一下的抽落:“媽的,不識你的抬舉,就要受皮肉之苦,那你對本官不敬,就不是欠抽?”
  
     啪、啪、啪,耳光聲是那麼的清脆響亮,一聲聲傳進在場錦衣官校的耳中,尤其是馮邦寧的幫閒狗腿子們,只覺秦林每扇一巴掌,自己心都要猛的縮一下,想過去幫自家主子,卻兩條腿發軟。
  
     足足抽了二十來記大巴掌,秦林才停下手,感覺手掌微有刺痛,舉起來看看,自己先笑:“手抽腫了。”
  
     眾官校舌頭一吐:媽呀,你手都抽腫了,馮邦寧的臉該是啥樣子?只見馮邦寧像是喝醉了酒,兩條腿抖抖的劃著圈兒,最後噗通一聲仰面倒下,兩邊臉高高腫起來,活像屁股一樣。
  
     可憐的馮邦寧,秦林練周易參同契,沒練出什麼蓋世神功,一身勁兒是越來越大了,這巴掌挨得舒坦。
  
     秦林也覺心中暢快,自從張居正病逝以來的壓抑,倒是發洩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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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39:45
七七八章 抉擇

     “你、你怎麼打人呢?馮指揮,馮指揮!”幾名幫閒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要麼去扶馮邦寧,要麼怒斥秦林。

     馮邦寧臉孔紫紅,嘴角流血,聲音像扯破了的風箱:“抓、抓住他,別讓他跑了……讓徐爵、陳應鳳來……”

     聽到徐爵、陳應鳳兩位東廠大佬的名字,幫閒們立刻信心大增,就有十幾位奉承他的錦衣官校把繡春刀拔出來,衝著秦林道:“秦少保,你無故毆辱同僚,咱們馮督公面前說去!你可別拒捕啊!”

     放屁!秦林朝地上啐了一口,雙手拍了拍。

     陸遠志、牛大力早有佈置,北鎮撫司的大群精銳官校蜂擁而入,和馮邦寧手下對峙起來。

     南鎮撫司管軍匠和錦衣衛內部軍法,北鎮撫司管情報間諜、大案偵緝、鎮壓叛亂,當然實力要雄厚得多,秦林麾下如狼似虎的校尉,氣勢一下子就把馮邦寧這邊壓了下去。

     “繳了他們的械,咱們押著去找馮督公評理!”秦林一聲令下。

     “不准動手!” 劉守有威嚴的喊聲,從白虎大堂之上遙遙傳來,這位一直作壁上觀的錦衣都督,終於邁著四方步子,不緊不慢的踱出了白虎大堂。

     劉守有畢竟是掌錦衣衛事,雖說北鎮撫司另有大印,奉詔辦案時連劉守有也不得幹涉,但多多少少還是要被他管住一些事情的。於是牛大力和陸遠志看了看秦林,見他微微點頭,就把手中的兵器垂了下來。

     劉守有暗暗鬆了口氣,走到馮邦寧身前,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溫言道:“怎麼打成這樣子?同僚之間,開開玩笑是有的,真打就大可不必了吧。 ”

     秦林裝出副氣憤憤的樣子,煞有介事的道:“劉都督,您來評評理,下官的僚屬,就算有錯也該下官來責罰,什麼時候輪到他馮邦寧來越俎代庖?”

     “秦少保,得饒人處且饒人哪,”劉守有滿臉堆笑,意味深長的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馮指揮傷成這樣,咱們在馮督公面前不好交代嘛。”

     秦林大聲道:“劉都督您的好意下官心領,不過下官絕不相信馮督公是護短之人,所以一定要在他面前去評評理,還請您高抬貴手!”

     劉守有臉上青氣一閃即逝,很快就又裝出笑臉,居然沒和秦林發火,而是一反常態的溫和,作好作歹的勸他不要去打攪馮保。

     而秦林這次也像是中了邪,無論如何都要去請馮保評理,意思是要馮督公親自懲處這個侄兒。

     劉守有的態度夠怪,秦林的更怪,眾位官校見了莫名其妙,秦少保今天是怎麼啦?馮督公那人最是護短,你把他侄兒打這樣,還能討得了好?

     “也難說,秦長官上次就讓馮督公把馮邦寧打了一頓,”洪揚善身邊一位錦衣指揮僉事這麼說。

     另一位指揮同知就搖搖頭:“豈有此理!上次的事情,恐怕另有蹊蹺,畢竟疏不間親,馮督公怎麼會每次都打自己侄兒?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刁世貴、華得官兩個就感動得想哭,看看秦長官多麼仗義啊,明明靠山張太師剛死,為了我們竟不惜毆打馮邦寧、得罪馮督公,還要去馮督公面前評理!

     奇怪的是,為什麼一向沉著冷靜的秦長官,這次活像個愣頭青,還是吃了槍藥那種?

     還有更過分的呢,他竟然不理睬劉守有的勸解,直截了當的揮了揮手:“諸位弟兄,把馮邦寧押去東廠,找他伯父馮督公討個說法!”

     得嘞!陸遠志、牛大力領著親信校尉,真個把馮邦寧押著往外走,而劉守有麾下的錦衣官校竟沒有攔住他們。

     “劉都督,回來再向您請罪!”秦林朝劉守有拱拱手,大搖大擺的走了。

     這回劉都督該火冒三丈了吧?錦衣官校們都惴惴不安的想著,有人已悄悄往遠處挪動腳步,唯恐撞在劉都督氣頭上,成了他​​的出氣筒。

     眾人猜錯了,劉守有並沒有權威受到挑釁的那種憤怒,而是神色複雜的看著秦林離開的方向,看上去非常失望似的。

     ……

     東廠和錦衣衛衙門離得不算遠,都在皇城根兒,錦衣衛衙門在棋盤街西側的江米胡同,東廠在東華門一帶。

     秦林率領眾錦衣官校押著馮邦寧走,沿途就熱鬧得很了,百姓都笑著看稀奇,官員也笑瞇瞇的捋著鬍鬚,暗道一聲瞎胡鬧。

     可不是嘛,同樣都穿著錦衣衛的飛魚服,挎繡春刀,卻是一夥人押著另外一夥人。

     “大水沖了龍王廟,錦衣衛抓了錦衣衛!”小孩子拍手直樂,不過轉眼就被母親拎進了家門,錦衣官差有什麼好看的,不怕惹禍?

     秦林抬頭挺胸收腹走在隊列最前面,活像得勝歸來的大將軍,而馮邦寧就被錦衣官校押在後面,垂頭喪氣猶如斗敗了的公雞。

     一行錦衣官校吵吵鬧鬧招搖過市,跟誇官遊街似的,那場面再好看不過了,估計明天就得傳遍京師。

     “餵,秦哥,這麼搞是不是太誇張了點兒?”陸遠志總覺得心頭有些不踏實,畢竟馮保是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兼總內外的頭號內廷首領太監呀。

     秦林若無其事的笑笑:“就怕事情鬧不大呢,再說,我還想試試馮保……”

     試什麼?陸胖子兩隻小眼睛眨巴眨巴,不懂秦林的啞謎。

     沒走多久就望見了東輯事廠的金字招牌,不等秦林派人通報,徐爵和陳應鳳得到消息,就屁滾尿流的跑了出來,遠遠迎上這支隊伍。

     “我的小爺耶,你怎麼又搞成這樣子?”陳應鳳去扶馮邦寧,牛大力呵呵一笑,鬆開了手。

     徐爵哭喪著臉:“秦少保,不用說咱們侄少爺是你打的了,這事兒咱們做不了主,待會兒咱們督公就來,您自求多福吧。”

     呵,敢情徐爵、陳應鳳把秦林來的目的搞錯了,還以為他帶著馮邦寧上門道歉求饒呢!

     秦林神色肅然,將馮邦寧一指:“這人擅自毆辱朝廷命官,越權責打本官的下屬,又在本官衙署公然咆哮,是以本官將他拿下。本要按律法處置,因他自稱馮督公眷屬,所以押他到這裡來,請馮督公給個交待。”

     我的爺爺誒!徐爵、陳應鳳目瞪口呆,若不是見秦林神色正常,就要伸手去摸摸他腦袋有沒有發燒了。

     秦林與馮保是敵是友、非敵非友,聯手做過不少事情,也你來我往的鬥了好幾場,而馮督公吃的虧也就不少。

     但時移勢易,現在局面可有些不同了,秦林背靠的張居正已經溘然長逝,馮保卻如日中天,雙方力量此消彼長,怎麼能同日而語?

     那些東廠番子,更是差點沒把大牙笑掉,如今馮督公煊赫一時,內閣兩位輔臣和六部尚書都讓他三分,這秦林居然要他給個交代,恐怕是吃錯藥了吧。

     “秦少保!”霍重樓越眾而出,朝秦林拱了拱手。

     秦林眼睛瞇了起來,霍重樓沒有穿理刑百戶的服色,甚至不是以前科管事的圓帽、皂靴、褐衫,而是穿著東廠領班的直身衣服。

     不久前的癆病駙馬一案,馮保與秦林達成交易,其中一條是以霍重樓取代陳應鳳,做東廠理刑百戶。

     現在看來,馮保非但沒有兌現承諾,還把霍重樓降了一級,從科管事打回了領班。

     秦林心頭如何想的,臉上絲毫不​​露,故作詫異道:“老霍,你怎麼又做回領班了?”

     霍重樓面色羞赧,低著頭不好意思答話。

     不過有人替他答,幾個番子嬉皮笑臉的道:“有的人,端馮督公的飯碗,吃馮督公的請受,卻胳膊肘朝外拐,和別的人勾勾搭搭,這就叫做吃裡扒外,怎麼會有好下場呢?”

     霍重樓把牙齒咬得格格響,他也沒想到馮保這麼出爾反爾啊,就在不久前,把他的科管事拿掉了,打發他重新做掌班——倒是直接開革了更好些,現在這麼不上不下的留在東廠,純粹是給人當笑話看。

     只是,他和刁、華兩人想到了一處,現在秦林失去了張居正這個大靠山,還能抗衡馮保嗎?如果這時候去向他求助,豈不是添亂?

     所以,霍重樓並沒有即使把這件事告訴秦林。

     呼~~秦林長長的吐了口氣,看著東輯事廠的金字招牌,和里面照壁上精忠報國四個大字,笑著搖了搖頭。

     官場上你來我往有輸有贏,爾虞我詐也很正常,但達成了的交易協議,一般都會不折不扣的去執行,否則大家永遠不要妥協了,任何時候都拼殺到底,鬥個你死我活吧。

     馮保明明答應了的,時局稍有變化,他就自食其言,非但沒有兌現承諾,反將霍重樓降了一級,這明明白白就是拿秦林當冤大頭!

     事實上,在東廠門口站著的眾位番子心目中,秦林的腦袋的的確確已開始變大了。

     子科管事劉一刀就皺著眉搖搖頭,這秦林秦少保斷案如神,並不像腦筋不清醒的人哪,怎麼就有些犯擰呢?

     這裡是條大路,來來往往的行人很多,見到東廠門口的這一幕,都情不自禁的伸長了脖子看,只不敢稍往前頭去,唯恐惹來禍患。

     錦衣衛堵了東廠的門,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的稀奇事兒!

     ……

     馮保一般待在處理政務的內廷中樞司禮監,地方就在皇城東北角,離東廠也挺近的,他聞言就坐著十六抬大轎,星馳電掣的趕來。

     說什麼也不敢相信,已經失去靠山的秦林,竟然敢打上門來……

     大群凶神惡煞的東廠番子開路,十六名膀大腰圓的轎夫抬著轎子,八名清秀小太監扶著朱漆轎杠,後面又是一隊隊戴著紅纓鐵盔、手拿鋒銳長矛的旗手衛官兵,這排場與江陵首輔張居正相比,也在伯仲之間了。

     “屬下恭迎馮督公!”東廠數百名番子們轟的一聲喊,齊刷刷跪倒在地,兵刃撞擊之聲宛如雷鳴。

     閹黨首領、東廠大魔頭的氣勢,頓時撲面而來!

     就連街道兩邊遠遠站著看熱鬧的路人,也覺腿彎兒發軟,不由自主的跟著跪倒,生怕稍有不慎,惹到了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是誰到咱家的東廠來攪鬧,嗯~~”,未見人,先聞聲,轎子裡陰惻惻的語聲叫人心尖兒打顫,尤其是最後那聲嗯,真叫個九曲迴腸。

     這時候,兩邊小太監掀起轎簾,一雙朱履先伸了出來,接著是大紅的褲子、大紅的江牙海水蟒袍,溫潤的羊脂白玉帶,最後才是馮保白慘慘的一張臉,和頭頂的無翅烏紗。

     他耷拉著吊梢眉,往秦林這邊掃了一眼,才不咸不淡的道:“我道是誰這麼大膽子,原來是秦少保,怪不得呢!”

     還別說,見了馮保這架勢,就連出生入死的錦衣官校們,也有些腿彎兒發軟,全仗著秦林在這裡,彷彿一口氣撐在胸口,才沒有洩了氣勢。

     別人怕馮保怕得厲害,唯獨秦林不以為然,笑瞇瞇的道:“馮督公,咱們老朋友了,你就別擺架子了吧!你侄兒馮邦寧突然跑來,越俎代庖教訓我的手下,所以我也只好替你教訓教訓他,馮督公,你不會覺得我有什麼不對吧?”

     旁人倒也罷了,陸遠志、牛大力微覺納罕,秦長官剛從衙門出來的時候,似乎很生氣啊,怎麼這會兒見到馮保,口氣又軟了下來?

     眾東廠番子也笑,剛才還氣勢洶洶,見了咱們督公就開始套近乎,也太那啥了吧。

     馮保失笑,暗道如今局勢不同,你秦林還能拿以前那套對付咱家?便將臉一板,厲聲道:“秦少保休得胡言亂語,你打傷邦寧侄兒,咱家豈肯善罷甘休?你等著被揭參吧!徐掌刑、陳理刑,扶邦寧進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秦林急了,湊近去低聲道:“馮督公,你這不對吧,咱們說好井水不犯河水的……”

     “此一時彼一時,所謂權變也。”馮保瞇著眼睛分外得意,看到秦林臉上露出那種失望又懊悔的神情,他哈哈哈大笑三聲。過兩天,就讓門生寫折子,內閣申時行那兒過一下,司禮監再批紅用印,秦某人就得歇菜啦!

     “馮保,你過河拆橋,你混蛋!”秦林氣得跳著腳亂罵。

     馮保毫不理會,自顧著走進了東廠,對於他來說,秦林已是昨日黃花。

     東廠眾番子笑逐顏開,錦衣官校們悵然若失,唯獨沒有人看見,秦林看著東廠招牌的眼睛裡,那種一閃即逝的決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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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40:24
七七九章 風波

     東廠衙門前發生的一幕,很快就隨著路人之口傳遍了京師,無往不利的秦少保,剛剛失了江陵太師這座大靠山,就在馮督公面前受窘、吃癟,不禁叫人憑空生出幾分唏噓。

     鶴來歸的二樓雅座,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顧憲成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他興奮的舉起酒杯,舌頭都有點打捲了:“來來來,諸位賢弟,此等妙、妙妙事佐酒,吾等當浮一大、大白!”

     孟化鯉也打著酒嗝:“當初張江陵何等威勢,所幸天不藏奸,叫他早早一命嗚呼,秦某人朝中沒了靠山,還能蹦躂幾天?馮督公毅然出手,真是大快人心! ”

     劉廷蘭、魏允中齊聲稱是,四人同時舉杯痛飲。

     本來吧,這些自命不凡的清流,私下談及馮保的時候也沒什麼好話,對這位和張居正聯盟的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督公,他們一概是稱為權閹、老賊。

     不過既然馮保出手對付了他們痛恨的秦林,四位正人君子便絕口不提以前罵慣了的權閹二字,反而口口聲聲把馮督公叫得山響。不清楚他們底細的,還以為這四位是馮督公手下的閹黨呢!

     魏允中突然想起什麼,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問道:“對了,馮督公封伯爵不成,正發動門生故舊​​攻訐張四維,我想那張四維亦是江陵太師黨羽,咱們要不要來個痛打落水狗?”

     “萬萬不可!”顧憲成酒醒了大半,神色變得極其凝重,他想起了在嚴清府邸無意中發現的那個秘密……

     ……

     有人歡喜有人愁,有幸災樂禍的,也就有憂心忡忡的。

     定國公府,小公爺徐廷輔正和父親對坐弈棋,忽然就嘆口氣:“唉~~秦姑爺畢竟年輕氣盛,這時候就該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卻好,順風旗扯慣了,遇到逆風也不曉得落帆……”

     張居正死後,朝局變得波譎雲詭,每一分力量的變動都格外的引人注目,屹立兩百年與國同休戚的定國公府,當然嗅到了裡頭的味道。而秦林在此時意氣用事,肆意毆打同僚、率錦衣官校圍堵東廠。簡直就是自己將把柄送到別人手中啊!

     作為勳戚的魏、定二府同氣連枝,大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勢,徐辛夷又與定國公府走動很勤,小姑爺秦林相當於徐家的“外戚”,他吃了虧,徐廷輔自然感同身受,心中便很替秦林抱憾。

     年近花甲的徐文璧手裡捻著圍棋子,半晌才笑著搖了搖頭:“廷輔,你的心眼雖然不少,可比起你那位小姑爺,就差得太遠啦!”

     “父親大人!”徐廷輔有些不服氣,他也有三十多歲了,做到都督同知、統領京衛防護皇城之職,官場上的道道算得上門兒清,覺得這事兒自己並沒有分析錯。

     徐文璧老神在在的一笑:“廷輔。你見事已很不錯了,可看人還差點眼力,可不像咱們那位秦姑爺,辦案是神目如電,看別的也慧眼如炬哩!我且問問你,秦姑爺​​到京師這幾年,可曾有一次真正的胡作妄為?”

     徐廷輔愕然,仔細想了想,秦林到京師來這兩年,看起來出格的事情做了不少,但事後才發現,他連一件蠢事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人,會主動露出破綻,讓別人來抓?

     不!即使露出了破綻,那也一定是圈套、陷阱、謀略或者以退為進!

     徐廷輔想通其中關節,只覺心中駭然,之前怎麼也沒料到秦林用意如此之深,看似普通的意氣相爭,竟隱含著如此心機。

     “兩派相爭,你老子我立朝四十年從來就沒選錯過,如果秦林和馮保鬥起來……”徐文璧斬釘截鐵的道:“我選秦林!”

     徐廷輔已被父親說服,他唯一沒有想明白的是,秦林將會如何翻盤?

     聽了兒子的求教,徐文璧朝北面紫禁城的方向看了看,臉上露出了老奸巨猾的微笑:“宮裡那位行事向來操切,張江陵既死,恐怕他就不肯隱忍太久啦…… ”

     徐廷輔恍然大悟,身為統領京衛防護皇城的都督同知,他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怎麼做了。

     ……

     就在徐文璧目光所及之處,皇極殿巍峨宏大的琉璃寶頂以西,較為低矮的養心殿是萬曆皇帝朱翊鈞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

     這時候,六部九卿都已離開,於是大門被關上了,心腹小太監也被張鯨遣出去,四面散開提防馮保的耳目,宮室之中只剩下了萬曆和司禮監二張。

     “秦林,秦林。”萬曆踱著步子,不停念叨著這個名字,良久才抬起頭哈哈一笑:“馮保彈劾張四維,他侄兒卻被秦林打得半死,倒也有趣。”

     張誠聽得這話,懸著的心放下一半,陪著笑道:“秦林于張江陵是翁婿之親,於陛下則是君臣之忠,如今張太師已死,陛下若不計前嫌委以重任,秦林必定感激涕零,為陛下盡忠效力死而無悔。”

     見皇帝仍舊遲疑,張誠趁熱打鐵:“秦林是聰明人,他有三個老婆,但能給他榮華富貴的,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您!”

     萬曆聞言微微頷首,張誠這話打動他了,秦林有三個老婆,也就有三個丈人,但能決​​定秦林前途命運的皇帝,普天之下只有他這一個!

     張鯨急得跟什麼似的,眼珠一轉,連忙進言:“秦林決不能用!當初就在皇爺和太師之間首鼠兩端,辜負皇爺恩典,老奴瞧他皇爺的忠心也就有限得很。劉守有劉都督世受國恩,堪為朝廷爪牙,又老成謀國,奴才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舉他……”

     張誠立刻針鋒相對的舉薦秦林,二張又當著萬曆的面爭執起來,不知為什麼,萬曆從來不阻止他們倆的競爭。二張對陛下的態度,自己心中也有所覺悟,於是爭執就越來越不加掩飾。

     萬曆繃著臉,心頭卻格外高興,就是要讓臣下互相抗衡,主君才能輕鬆駕馭。如果都像以前張居正那樣,一言既出百官默然,沒人能擋他巨掌一擊,那高坐龍椅的自己,又和木偶有什麼區別呢?

     萬曆口中不說,心頭則比誰都明白,張鯨已和劉守有、嚴清結盟,相比之下張誠就顯得勢單力孤了。要維持二張的勢均力敵,避免將來又出現內廷一家獨大、乃至皇權旁落的局面,現在正該扶張誠一把。

     “二位伴伴不要再爭了,你們都是朕的股肱心腹,你們舉薦的人,朕都信得過!”萬曆的笑容非常真摯,伸手輕輕拍了拍兩位心腹太監的肩膀。

     張誠立刻眉花眼笑,張鯨卻暗暗叫苦,都信得過,那就意味著秦林將和劉守有同受重任。看著萬曆的笑容,二張心目中都同時一動,感覺越來越弄不懂這位皇帝的心思了。

     萬曆很滿意自己的決斷,看著牆壁上張居正親筆手書的條幅,心頭暗暗得意:張太師啊張太師,這些權謀手段都是您交給朕的,您就在九泉之下,看著朕放手施為吧!今後,朕再也不需要你的輔佐啦,哈哈哈………

     ……

     秦林與馮保的糾葛,雖然引起的街談巷議很多,但更多時候是被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錦衣衛北鎮撫司去堵東廠大門,這實在叫人笑掉大牙啊!

     稍微老成些的官場人物,說到此事也只會笑著搖搖頭,說到底,還是秦林和馮邦寧兩個都年輕氣盛,一時鬧出來的意氣之爭嘛,就算秦林被馮保報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算不上什麼大事。

     真正的大事,是馮督公門下大肆彈劾次輔張四維,雪片般的奏章湧向了通政司,淹沒了文淵閣,一直堆到了司禮監​​,堆到了養心殿。

     馮保經營多年,執掌司禮監、東廠,十餘年間權勢喧天,僅次於張居正一人而已,如今更是兼總內外第一權閹。他的黨羽直如過江之鯽,發動的攻勢更是神威赫赫,似乎這場滔天巨浪很快就會把張四維從次輔的位置掀翻在地……

     這天又是早朝的日子,距離張居正去世已有近兩個月,朝會也得以恢復。

     經常藉口查辦欽案不上朝的秦林,居然出現在了武臣隊列之中,惹得大大小小文武百官都把他多看兩眼。

     顧憲成等幾個有仇的,更是面帶冷笑:秦某人這次還能錦袍玉帶來上朝,恐怕下次朝會就沒有他的位置了吧!而徐文璧和徐廷輔父子、張公魚、曾省吾、吳兌等人,則投來了關切的目光,有的是擔心,有的是探詢,想從秦林臉上發現點什麼端倪。

     不管是善意的目光,還是惡毒的眼神,秦林通通報以人畜無害的微笑,微微張開的嘴唇,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叫任何人都猜不透他此時此刻到底心情如何。

     劉守有也錦袍玉帶,班次位列秦林之前,只是和秦林的笑容可掬相比,他有點兒緊張,又有點兒不服氣,兩次側過身體,來回瞥了秦林好幾眼。

     “劉都督安好。”秦林笑瞇瞇的道:“在下年輕識淺,待會兒有什麼事情,還得劉都督多擔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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