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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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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6 02:11:33
七二九章 看誰笑到最後

     惜畫最終還是被東廠的人帶走了,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斜斜的倚在門框上,苗條消瘦的身軀裡最後一點力量也被抽空,晶瑩的淚水從臉龐無聲滑落。

     即使身為大明朝的長公主,她依然無法保護身邊的人,呂桂花被王皇后和孫懷仁折磨而死的慘痛,還沒有完全塵封在記憶之中,現在又輪到了可憐的惜畫。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宮女,簡直就像她的親妹妹一樣,還曾經多次幫助朱堯媖出宮傳信,可現在遇到了厄運,長公主卻沒有力量去保護她。

     朱堯媖甚至放下了公主的尊嚴,向馮保苦苦哀求,可驕橫的馮保一點兒也不理會,語氣神態雖然維持著適度的恭謹,卻至始至終不曾鬆口,堅持帶走了惜畫。

     “沒想到,沒想到你保護了我,我卻保護不了你。”朱堯媖清秀的瓜子臉上,神情異常的淒苦。

     容嬤嬤並沒有追隨馮保而去,她是個非常“盡職盡責”的教養嬤嬤,到現在還牢牢的守在朱堯媖身邊。

     每當看到別人的痛苦,這個老女人的心中就格外快意,她故意裝出副關心的樣子,喋喋不休的道:“老身是為著長公主好,才稟知馮督公的,惜畫這小蹄子不學好,留在長公主身邊終究是個禍患。現而今老身總算放了心,被馮督公帶走,她回不來啦,長公主您安安心心的等著武清伯病好,就下來大婚之期……”

     永寧只覺心如刀割,在內心軟弱之極的時刻,她本能的想到了秦林:“秦姐夫,你在哪兒?快來救惜畫,快來救我!”

     ……

     正如容嬤嬤所說,宮裡凡是被東廠帶走的宮女太監,這輩子大概是沒機會重見天日了。被幾名太監押著跟在馮保身後的惜畫,也就哭得梨花帶雨,小臉上盡是斑斑點點的淚痕。

     她的確勇敢堅強,甘冒奇險出宮送信,但她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宮女,見傳說中心狠手辣的馮保馮督公親自前來,還陰惻惻的板著張死人臉,她立馬就被嚇得魂飛魄散。

     天哪,容嬤嬤是怎麼回事,對付我這麼個小宮女,竟抬出了馮保馮督公?惜畫覺得腦瓜子不夠用了。

     她並不知道,前面踱著四方步的馮保,吊梢眉已經揚了起來,下彎的嘴角也帶著一絲冷笑,顯然心情極好。正是容嬤嬤把隱隱約約聽到的幾句話,添油加醋向馮保做了匯報,這才讓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親自出馬。

     永寧長公主,居然好像和秦林有私情!

     馮保得到這個消息之後,開始也不怎麼相信,畢竟每次朱堯媖溜出宮,都是和徐辛夷在一起的,沒機會和秦林單獨相處啊,怎麼可能!

     但馮保轉念一想,徐辛夷大大咧咧的,性子粗疏得很,朱堯媖小心細緻,秦林也一肚子壞水,保不准這兩位就在徐大小姐眼皮子底下有了私情哩。就算查無實據,也非空穴來風,順著這條線查查,說不定挖出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呢?

     “秦林啊秦林,咱家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但這遭你自己撞到網上,將來還能逃出咱家的手掌心?”馮保陰笑著,心頭樂開了花,即使查證屬實,他也並不准備公佈這個有損皇家體面的秘密,而是以此要挾秦林,將這位桀驁不馴的錦衣衛都指揮使收為己用,玩弄於股掌之間!

     徐爵和陳應鳳看到自家督公這個樣子,就不由自主的心頭打了個寒噤,不怕秦林你七十二變,這下也逃不出咱家督公的手掌心啦。哼哼,要是被馮督公捏住把柄,那才生不如死呢……

     東廠衙門就在東華門外,幾乎和皇宮只有一牆之隔,馮保帶著心腹官校押著惜畫回來,衙門口里里外外老遠就呼啦啦就跪下一大片的東廠番子:“恭迎馮督公回衙!”

     惜畫本已失魂落魄,被這一聲喊的威勢所震懾,瞧著衙門口東輯事廠四個描金大字,再看看裡面陰森森的樣子,心中越發徬徨無依。

     馮保心中自鳴得意,深不可測的微微點了點頭,眾番子這才爬起來,眾星捧月般圍繞在自家督公身邊。

     “今天宮內拿得一名要犯,兒郎們待會兒要著實用心審。”馮保冷森森的說著,邁步朝衙門裡走。

     “老馮,老馮,馮保!”

     身後傳來的喊聲,幾乎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眾番子都覺心驚肉跳,馮督公身兼司禮監和東廠,兼總內外、權傾朝野,誰敢直呼其名?

     “哪兒來的王八蛋,竟敢直呼督​​公名諱?!”番子們手持利刃,朝對面街邊兩個頭戴斗笠的人逼過去。與此同時,房前屋後不起眼的暗處,還多了幾十柄鋼弩、火槍、一窩蜂毒箭指著這兩人。

     頃刻間東廠門口一片肅殺。

     其中一人把斗笠抬了抬:“餵,馮督公,你就這麼招呼老朋友?”

     馮保怔了一怔,等話音剛落,這位東廠督公像是打了雞血,飛也似的從台階上跑下來,速度比那八步趕蟬、水上漂的輕功也不遑多讓。

     眾東廠番子看得傻了眼,哎呀媽呀,咱們督公還真是傳說中深藏不露的大內高手,暗中控制朝局的大反派幕後黑手啊。瞧這輕功,可真是厲害,難道他老人家要親自出手,將兩個來路不明的傢伙拿下?

     馮保一把揪住來人,啞著嗓子笑得極為開心:“秦林,你這次可被咱家抓住了吧?身為欽差大臣,擅離職守,擅自回京,這是什麼罪名?咱家也不審那惜畫了,單單這條就把你參倒!”

     “餵、餵,你這個老太監陰陽人死變態,能不能把手拿開呀!”徐辛夷掀開斗笠,衝著馮保破口大罵,看到他抓住秦林胸口就心裡犯堵,人家晚上還要和秦林親熱的……

     徐爵和陳應鳳已認出這是徐大小姐,面上立刻對馮保擺出副忠心護主的臉色,肚子裡卻是笑得直抽,這位大小姐說咱們督公的幾句,還真是入木三分哪。

     秦林微微一笑,揮起巴掌打開馮保的手爪子:“老馮,本官這趟既然回來,就不怕你參劾,要不咱們賭一賭,看看誰先倒霉?”

     馮保見秦林如此篤定,心頭就打了個突,暗道這小子從來奸詐狡猾,這次擅離職守回京,還敢公然現身,難道他有什麼出奇制勝的機會,所以才有恃無恐?別看馮督公威風凜凜,可在秦林跟前是吃了好幾場虧,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免不得疑神疑鬼。

     秦林又道:“老馮你也別不信,我秦林什麼時候靠裝腔作勢哄人?只要老馮你跟我走一趟,就什麼都明白了,如果督公覺得受騙上當,到時候只管抓了我,認打認罰!”

     “好,不怕你飛上天!”馮保咬了咬牙,覺得怎麼著都是自己勝券在握,倒要看看秦林想耍什麼花招,畢竟馮督公是真心想收服秦林為己所用嘛。

     秦林又朝東廠衙門裡頭招手:“老霍,老霍出來一趟。”

     呵,這可夠明目張膽的,東廠眾官校都暗地裡直吐舌頭,都知道霍重樓是秦林一伙的,但這麼做也太有種了吧!

     霍重樓一個箭步就從後面跨出來了,他最近這段時間呆在東廠,什麼活也不幹、什麼權也不抓,就當個空頭管事,整天和大夥兒吃吃喝喝吹牛打屁,像是東廠根本沒他這人一樣。

     不用說,這是秦林的安排,叫他在東廠暫時隱忍,和眾官校番子混個臉熟就行了,只要馮保做著東廠督公,你這號額頭刻著秦字的傢伙想打釘子進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霍重樓心甘情願的忍耐,因為他知道秦林一定會讓自己得到豐厚的回報,這不,機會就來了,霍重樓有種強烈的預感……

     “老馮,咱們去小湯山!”秦林騎上踏雪烏騅,啪的一鞭子抽下,徐辛夷乘照夜玉獅子緊隨其後。

     馮保也坐上千里馬:“兒郎們跟緊點,別讓這廝抽空子溜了!”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秦林回頭大笑:“要是想跑,何必專程來找你?”

     ……

     一行人疾馳出京,很快來到了小湯山外面,那處埋屍的山坳。

     馮保見這裡圍著不少村民,中間有座被刨開的墳,就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徐爵,這是什麼地方,挖的是誰的墳?”

     秦林笑著騙腿下馬,湊近了賊眉鼠眼的道:“老馮你就別瞎猜啦,實話告訴你,這兒埋的就是曾經在梁府服侍梁邦端的丫頭。”

     啊?馮保身為東廠督公,收受巨額賄賂之前當然要把對方的底兒仔細摸一摸,他也隱約知道點梁府這事兒。這傢伙老奸巨猾,略一思忖就猜到了大概,神色變了變,低頭問道:“劉三刀,劉三刀來沒來?屍體埋在這裡,多久能變白骨啊?”

     “啟稟督公,這里地氣和暖、土地潮濕,最多一年屍體就會化成白骨。”東廠資格最老、技術最硬的劉三刀給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

     哼哼哼,馮保冷笑著,自覺已經勝券在握。

     你待會兒還能笑出來,我就服你!秦林嘿嘿一笑,揮手下令挖墳起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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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7 19:40:02
七三零章 天不藏奸

     本公還就笑得出來!馮保不愧為東廠督公,見秦林到現在還假裝從容不迫,他也就笑得更加陰狠刻毒。

     誠然曾家入都可以證明春桃死於肺癆,但馮保總內外的內廷頭號大太監,深得李太后信任,聯手張居正把持朝綱,連萬曆皇帝都讓他三分,豈能因幾個村民的證言就被扳倒?再說了,馮督公還有一千種辦法讓他們根本開不了口。

     關鍵的屍體,卻已被下葬一年多了,連經驗最豐富的劉三刀都斷定早已化為白骨,從一堆白骨上,絕對沒辦法檢查出肺癆啊!

     馮保做著東廠督公,有些斷案的經驗,他自己也覺得這裡潮濕溫暖的氣候,屍體應該保存不了多久,秦林到現在還故作姿態命入挖墳。

     “哼哼,不到黃河心不死!”馮保瞥了秦林一眼,陰陽怪氣的冷笑。

     秦林渾然沒理會馮保的挑釁,只是側著腦袋低聲囑咐徐辛夷:“老婆,你站遠點,最好用熏香手絹把鼻子摀住。”

     切~~徐辛夷很不以為然的吐了吐舌頭,咱們徐大小姐才不聽秦林的話呢,心說本小姐血案也見過好幾場,率眾出城圍獵時,打到了山羊野豬也曾親手開膛破肚,你當我是沒見過血的千金小姐張紫萱啊?

     曾春牛賣力的刨著,額角汗珠子大滴大滴往下掉也不管,他只知道這次事情大了,來的那老太監好像真是東廠馮公公,媽呀,他老入家得比里長大多少圈?

     本來已經往下挖了兩尺,再刨了十幾下,差不多挖到屍體了,忽然曾春牛往後就退,愁眉苦臉的直摀鼻子。

     怎麼啦?徐辛夷好奇心比誰都重,往前走了兩步,小心的嗅了嗅,頓時蜜色的臉蛋變成煞白,忙不迭的往後直退,簡直像白日里撞到了活鬼。

     天哪,這也太臭了吧,既不是命案現場的那種血腥,也不是陳舊墳墓開啟之後的腐朽味道,而是一種帶著酸腐的惡臭。連夏天烈日下曬了三天、長滿蠅蛆的死魚爛耗子,都沒這股味道來得濃烈!

     “呃~~呃嘔~~”徐大小姐足足退了十來步,還低著頭乾嘔不止,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幸好一隻溫和有力的手撫著她的脊背,幫她順氣。

     這才是好奇害死貓呢,徐辛夷真是被臭味熏慘了,半晌才心有餘悸的道:“好臭,好臭啊,本小姐也見過不少死屍了,怎麼會臭成這樣?”

     “因為這具屍首與眾不同啊。”秦林一副早已料中的樣子。

     “啊呀,你、你還真是狡猾!”徐辛夷這下恍然大悟,怪不得最開始秦林不讓把屍體挖出來,也不肯像以前那樣親手去解剖呢,原因在這裡呀。

     秦林以敏銳的嗅覺,在曾春牛挖到兩尺深的時候,就聞到了那股可怕的死亡氣息。這種臭味也驗證了他之前的判斷,於是暫停挖墳,徑直回京師引來了馮保。

     “有時候,我也會偷偷懶、耍耍滑。”秦林壞壞的笑著,那模樣實在很憊懶。

     徐辛夷白了他一眼,誰不知道你最愛偷姦耍滑?

     秦林偷姦耍滑,馮保就沒他那麼輕鬆了,這位東廠督公捏著鼻子,嗓門又高又尖:“怎麼、怎麼臭成這樣子?不是變成白骨了嗎?劉三刀,你去看看是咋回事兒,呃……老劉?”

     馮保驚訝的發現,劉三刀的神色變得極為古怪,呆呆的站在原地。

     自從聞到那股特殊的臭味,劉三刀就臉色大變,作為東廠經驗最豐富的老檔頭,他非常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老劉、老​​劉,督公叫你呢!”徐爵小聲提醒著,心中暗道這老劉頭是越老越不成話了,要不是看他經驗豐富,早該把他開革回家啃老米飯。

     啊,哦,劉三刀回過神來,趕緊朝馮保跪下請罪,馮督公這時候當然不會和他置氣,用袖子掩住臉,揮揮手讓老劉上去。

     劉三刀倒也不含糊,撕下塊衣襟疊了幾層,嚴嚴實實的蒙住口鼻,這才頂著惡臭走到墳邊,仔細一看就搖搖頭,大聲回稟:“啟稟督公,這屍首已變成了蠟屍!”

     蠟屍,什麼是蠟屍?馮保茫然不解:“你不是說早變成白骨了嗎,這蠟屍又是嘛回事兒?老徐、老陳,你們給本公說說。”

     因劉三刀判斷失誤,馮保已經有點不信任他了。

     徐爵、陳應鳳自從聽到蠟屍二字,卻是神色劇變,此時便硬著頭皮道:“督公大入,凡肥胖之人埋在濕熱之地,便有可能不變白骨,而變作蠟屍……”

     秦林從旁聽著就微微一笑,心說這兩位做著掌刑千戶、理刑百戶,果然有點門道,對屍體蠟化的描述倒也八九不離十。

     蠟化是一種相當罕見的屍體現象,某些肥胖的屍體含有較多的脂肪,長期埋在不通風的潮濕之處,比如河底的淤泥之中,腐爛進展就會相當緩慢。在較高的溫度下,屍體脂肪迅速分解成脂肪酸和甘油,然後再和各種無機鹽結合,生成灰白色的蠟狀物質,使屍體得以保存下來,就叫做屍體蠟化。

     馮保聽說屍體變成蠟屍,就有些驚慌,尖著嗓子叫道:“沒有變成白骨嗎?那、那屍體的內臟……”

     徐爵和陳應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怎麼回答。

     “內臟當然還是完整的囉。”秦林笑嘻嘻的替他們作答。

     實際上入們用動物油脂製造肥皂的過程,和屍體蠟化也差不多的,這樣的屍體,就像被密封在了一大塊肥皂裡面,內臟得以保存下來。

     馮保的臉色一下子多雲轉陰,黑著張死入臉,沉聲道:“老劉,把屍首弄出來檢驗,仔細點,千萬不要弄壞了。”

     秦林早防著馮督公這手,也道:“老霍,你幫劉老爺子一把,那屍首滑得很,他老胳膊老腿的弄著也不方便。”

     劉三刀當然知道自家督公說的反話,趕緊趴在坑邊,伸手去抓屍首想搞破壞,可那屍首確實滑溜溜的——肥皂能不滑嗎?又在三尺深的坑里半埋著,他一抓競沒抓起來。

     不等他抓第二下,霍重樓已施展輕功如蒼鷹撲擊而下,伸出指甲焦黃的一雙大手,也不顧又髒又臭就這麼從屍首底下插進去,豁的一下就把滑溜溜的屍首抬了出來。

     哇、嘔!頓時數不清的入發出了乾嘔,就算是馮保帶來的東廠番子,也有不少背轉身大吐特吐。

     見過的屍首多了,可沒幾入有“眼福”見過這號的,它既不是光溜溜的白骨,也不是皮膚慘白的新死之人,而是黃不啦幾活像肥皂的那種顏色。皮肉都還有,保持著人的基本形狀,偏偏皮膚都油浸浸的皺縮起來,好似塗了一層黃油,而且因為被霍重樓翻動,不少地方正浸出粘膩渾濁的黃色液體… …

     老天爺!徐辛夷趕緊摀住眼睛,背轉身跺著腳:“秦林,你怎麼不早說?本小姐、本小姐幾天都吃不下飯啦。”

     秦林苦笑,早說你會信嗎?

     好在徐大小姐畢競是將門虎女,喘息幾下平靜下來,好奇心又上來了,杏核眼咕嘟嘟一轉,拉著秦林的胳膊:“餵,你怎麼知道會屍體變成這樣子?是聞到氣味嗎?不對,你開始準備走的,後來又突然回去,命令曾春牛起墳。”

     “還記得趙和甫說過,梁夫人是為什麼才派曾春桃去服侍梁邦端的嗎?”秦林故意賣個關子。

     徐辛夷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就恍然大悟:“對了,是因為她生得白胖,梁夫人說她模樣有福氣,才派去服侍病兒子的!”

     就是這裡了!

     秦林本來也沒把普普通通的這句話放在心上,但到了這處山坳,臨走時看到各處的溫泉,忽然之間就腦中靈光一閃:這裡離小湯山溫泉不遠,地下有地熱活動,埋屍這處藏風聚氣的山坳又不怎麼通風,地下必定又潮濕又溫熱,偏偏死者曾春桃體形較胖,還沒葬棺材,而是用草蓆子裹了就埋在泥裡……

     我靠,正好符合屍體蠟化的必要條件啊!

     他立刻調轉腳步,命令曾春牛挖墳起屍,只挖了兩尺就聞到那股屍臘化特有的奇臭,猶豫了一下就決定偷個懶,把馮督公和東廠諸位叫來頂缸。

     好東西,要大家分享嘛,嘿嘿嘿……

     秦林這傢伙,心眼真是壞極了!

     這下好了,霍重樓出手把屍體徹底弄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劉三刀也沒法趁機亂搞了,只好站在旁邊乾瞪眼。

     秦林吩咐道:“一事不勞二主,老霍就多擔待,把屍首的肺弄出來請馮督公瞧瞧吧!對了,先蒙上口鼻!”

     霍重樓學劉三刀也蒙上了口鼻,他開胸驗肺的手段與眾不同,不用刀不用鋸,運起大力鷹爪功。那焦黃鋒利的指甲就堪比鋼刀,伸出手指一划拉,豁的一下就剖開了胸腔,掏出了曾春桃的肺臟。

     嘶~~眾人倒抽一口涼氣,但見那肺髒又腫又爛,不少地方還有灰黃色的病灶,分明就是得了嚴重的肺癆!

     曾春桃生前因為白胖富態,被派去服侍患病的梁邦端,最後被梁府拋棄而死,哪知她死後同樣因為肥胖,被埋在溫泉地熱流經之處而形成屍體蠟化,將病壞的肺臟保存下來成為證據。時隔一年多之後終於在秦林手上,將真相大白於天下,這恰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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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7 19:40:22
七三一章 不止肺爛

     秦林奸笑著,朝霍重樓擠了擠眼睛:“本官才疏學淺,也不知這究竟是不是肺癆,老霍啊,你拿著請馮督公驗看驗看?”
  
     霍重樓果然走到馮保身前跪下,雙手高舉那隻肺臟,直捧到到馮保鼻子底下。
  
     這只肺黃油油、灰烏烏,惡臭撲面而來,馮督公首領大太監的威風頓時無影無蹤,兩隻腳直往後退,臉色變得煞白,舉起大袖子遮住臉:“拿開、拿開,是肺癆、是肺癆,行了吧……”
  
     秦林這才使個眼色,霍重樓屁顛屁顛的把肺臟拿回去,重新塞回了屍身的胸腔。
  
     “這就奇怪得很了!”秦林不緊不慢的踱著步子,裝出副苦苦思索的模樣:“曾春桃是服侍梁邦端的丫環,在梁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肺癆卻是傳染疫病,究竟是誰傳染給她的呢?”
  
     “想必、想必是別的丫環小子傳染的吧。”馮保說罷就乾笑兩聲,彷彿是為了掩飾什麼。
  
     “倒也有這種可能。”秦林點點頭,正當馮保稍微鬆口氣,他又搖搖頭:“不對呀,記得兩年前本官剛到京師,看那梁邦端就經常咳個不休,莫不是那陣他已染上肺癆了?”
  
     馮保情知又被秦林耍了,乾脆白愣著眼睛裝傻充愣:“什麼?難道說,梁公子是被這個叫春桃的丫頭傳染上肺癆的?”
  
     曾家人聽這話,氣得都快背過氣去,明明是春桃去服侍梁公子才染上了肺癆,這馮督公怎麼反著說?可他們都只是普通的鄉民,就算借他們一個膽,也不敢反駁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督公啊!
  
     還想狡辯?秦林冷笑一聲:“梁邦端從三年前就開始經常咳嗽,春桃卻是兩年前去服侍他的。嘖嘖,按馮督公的說法,梁邦端前面咳那一年,只是咳喘痰疾,直到後面兩年,才被感染了肺癆?”
  
     馮保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被秦林頂得無話可說,不禁充滿“幽怨”的看了看春桃的屍身,鬱悶得不行:唉,誰想到這埋了一年多的屍首,還保存得完完整整,連內臟都是完好的呀?變啥不好,偏偏變作一具蠟屍……
  
     饒是馮督公老奸巨猾、陰狠毒辣,也想​​不到會有蠟屍出現,種種陰謀詭計在這鐵證之下,根本就無從施展。
  
     秦林得理不饒人,又道:“到底是梁邦端傳染春桃,還是春桃傳染梁邦端,咱們暫且不必管它,總之梁公子這咳嗽了三年的毛病,恐怕是有點懸了。叫本官難以理解的是,梁邦端明明有毛病,他是怎麼通過駙馬遴選的?有沒有人從中上下其手,藉機中飽私囊?此事涉及宮闈,咱錦衣衛終究是外官,辦事不如東廠方便,本官這就奏明聖上,請馮督公徹查此案吧。”
  
     徐辛夷拿手帕捂著鼻子,聽到這裡就噗嗤一聲笑起來,秦林這廝真是促狹之極,明明就是馮保受賄,生生賣了永寧長公主朱堯媖,秦林還奏請他徹查,真是把馮督公的老臉扇得劈啪作響。
  
     徐爵、陳應鳳等東廠番子把村民們隔離在十幾丈外,藉機都站得遠了些,免得見了自家督公的窘態,被他遷怒那就不好了。話說馮督公多厲害的角色,偏偏就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遇到秦少保,馮督公就只能吃癟了……
  
     馮保又氣又惱,如果這件事稟知了萬曆皇帝,陛下能不藉機給他點顏色瞧瞧?那位陛下,老早就想擺脫他的管束!
  
     更加可怕的是,馮保的權力至少有一半來自李太后的信任,如果這件事踢爆,李太后得知他為了幾萬銀子,準備把自己親生女兒朱堯媖嫁給一個騙婚的癆病鬼,恐怕隨便哪位母親都會被氣得發狂吧,到那時候馮保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這些,馮保只覺後背涼颼颼的,心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忽然間吊梢眉高高揚起,陰惻惻的臉堆滿假笑,一個箭步衝上來拉著秦林: “多謝,咱家得多謝謝秦少保啊!這次要不是秦少保明察秋毫、見微知著,咱家幾乎被梁邦端那狗崽子欺瞞過去,一旦永寧長公主下嫁梁家,那就鑄成大錯,咱家萬死不能辭其咎呀!”
  
     咳咳咳~~秦林被自己口水嗆到了,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馮保這麼無恥的,誰他媽說我臉皮厚?馮督公絕對更厚!
  
     徐辛夷卻沒明白過來,她還記恨著馮保,杏眼圓睜、柳眉倒豎,怒斥道:“馮保,你這是賊喊捉賊……”
  
     “唉,這麼說就不對了嘛。”秦林朝她使個眼色,然後笑嘻嘻的望著馮保:“老馮啊,本官是絕對相信你沒有參與其事的。開玩笑,把李太后的親生女兒、萬曆陛下的同胞妹妹嫁給一個騙婚的癆病鬼,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只有混賬王八蛋才做得出來,老馮你說對嗎?”
  
     馮保臉上肉直抽抽,額角青筋直跳,沒奈何只好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是、是這麼個理兒。”
  
     徐辛夷這才明白秦林的用意,直笑得肚子痛,當面罵馮保喪心病狂、混賬王八蛋,馮保還得點頭表示同意,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解氣的了。
 
     劉三刀、徐爵、陳應鳳這些內功精湛的東廠高手,也把話聽到了耳朵裡,人人駭然變色。自家督公多厲害的角色啊,生生被秦林罵得狗血淋頭,還半句都不能反駁,這真是破天荒頭一遭了。
  
     霍重樓則再次慶幸自己跟對了人,有秦少保頂在前頭,馮督公尚且不能與他爭鋒,自己的前程還用愁嗎?
  
     馮保本來想著哪怕朱堯媖下嫁之後沒多久梁邦端就死了,自己也可找些藉口在李太后面前敷衍過去,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誰能保得駙馬就能長命百歲?更何況駙馬也是李太后親自挑選的嘛!
  
     萬沒想到,秦林直接找到了梁邦端早就患有肺癆的證據,頓時把他逼到了死角,如果順藤摸瓜查下去,萬曆要整他,太后也失去信任,他的下場絕對很難看。
  
     罷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馮保橫下心,把秦林往旁邊拉了拉:“秦少保借一步說話——咳咳,選個癆病駙馬這種事情嘛,咱家以為涉及皇家顏面,最好還是不公開,陛下和太后那邊,由咱家慢慢查明真相,才細細稟報比較妥當。”
  
     “啊,這不是、這不是欺君嗎?”秦林睜大了眼睛,現在輪到他裝傻充愣了。
  
     馮保老臉一紅:“不、不是這麼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咱們是主動替朝廷分憂嘛,秦少保,咱們一塊查這起案子好不好?”
  
     “本官是私自回京,恐怕有擅離職守之罪啊!”秦林故作為難,高高的端著架子。
  
     馮保打躬作揖,陪著小心:“秦少保說笑了,咱家不僅查案要您協助,永寧長公主再選新駙馬,亦要您幫著斟酌斟酌。唉,咱家年老糊塗,見事不如你們年輕人明白啦!”
  
     徐辛夷眼睛一亮,秦林本來還想從馮保手上敲點別的,轉念想想,馮保這就是承諾把替永寧選駙馬的權力交給自己了,對朱堯媖那小姑娘倒是極為有利,便也趁勢收篷,慢慢把口風兜轉回來。
  
     弄翻馮保,秦林也當不了東廠督公,何苦為他人作嫁衣裳?張誠接掌東廠倒是不錯,可張鯨那老小子的機會似乎更大點,秦林扳倒亦敵亦友的馮保,方便死敵張鯨上位?他沒那麼傻!

     咱們秦少保的臉皮是夠厚的,又和馮保討價還價,首先把自己擅離職守回到京師的罪名揭過,要馮保配合保密;其次將來朱堯媖再選駙馬,明面是馮保,實際上要秦林和徐辛夷代為拿主意;第三,霍重樓提拔為東廠理刑百戶;最後,將來江浙閩廣全面開海設立總領市舶都司,現任提督杭州市舶太監的黃知孝要做總領市舶都司太監。
  
     最後兩條,每答應一條,馮保的臉就抽那麼一下,沒奈何,馮督公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照單全收。
  
     “沒了?”馮保沒好氣的問道。
  
     “這次暫時就這些吧,”秦林很誠摯的笑道:“下次老馮你還得照顧在下的生意啊!”
  
     我還照顧呢!馮保心說還有下次,咱得把司禮監和東廠一塊兒賣給你啦。
  
     大明廠衛的兩位黑老大終於講完了數,立刻就帶小弟們砸場子去了,砸的就是梁邦端家。

     ……
  
     兩個時辰之後,以前頤指氣使的梁公子,已被秘密抓進了東廠的地牢。簇新的衣服上留著幾隻腳印,那是被東廠番子的臭腳丫踩的,小白臉上帶著幾道紅痕,那是被東廠番子的大巴掌扇的。
  
     “馮、馮督公,這是、這是……秦林!咳咳咳!”梁邦端驚訝的看著秦林,搜腸刮肚的大咳起來。
  
     秦林嘿嘿冷笑:“好個瞞病騙婚的梁邦端,你的事發了!明知命不久矣,還來欺騙永寧長公主,居心何在?曾春桃是服侍你才染上的肺癆,你竟將她棄如敝履,任她病痛而死,真是可惡至極!”
  
     “難道、難道是曾家那幾個鄉巴佬告訴你的?”梁邦端非常驚訝,咳喘著叫道:“她活該,侍候本公子是她的福氣,咳咳,打發她回家,也給了她銀子的,一百五十兩銀子,足夠買她的劍命了!”
  
     啪!秦林掄起大巴掌,把梁邦端抽得飛撞到牆上,然後狠狠一拳砸在他胸腹之間,揍得他眼淚鼻涕一起下來。
  
     “我看你不光是肺爛,連心也爛掉了!”秦林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在梁邦端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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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7 19:40:45
七三二章 我就要你

     紫禁城偏角一處院落,白瓷觀音像前青燈如豆,永寧長公主朱堯媖長跪祈禱:“觀音菩薩在上,請保佑惜畫平安歸來,所有冤孽業報信女甘願一身承擔,千萬不要連累無辜……”
  
     長長的睫毛在燈光映照之下不停的顫動,遮住了濕漉漉的雙眸,兩行清淚從白皙的瓜子臉悄然滑落。
  
     對面的廂房之中,容嬤嬤斜斜的歪在床上,兩名小宮女替她捶腿,第三名宮女替她揉肩,另外還有幾個捧著茶和點心,服侍她比服侍永寧還要盡心些。
  
     說起來教養嬤嬤只是個老宮女,但往往能挾制公主,比如按照明朝制度,公主大婚之後仍回宮中居處,駙馬則長居公主府,夫妻倆見面就得通過教養嬤嬤來安排。駙馬和公主必須給她行賄才行,否則教養嬤嬤不給安排見面,難道公主還能去給母后告狀,說嬤嬤不許我和駙馬同房?這話說不出口啊!
  
     更何況永寧長公主朱堯媖生性善良柔弱,容嬤嬤卻倚老賣老、格外刁毒,強弱之勢一目了然,今天宮女們又看見惜畫的下場,哪個不怕?
  
     個個都拿容嬤嬤當做老太太服侍,反把永寧丟到一邊不管。容嬤嬤竟也坦然受之,明擺著欺負朱堯媖不受寵,擅自在這裡作威作福。
  
     有名二十多歲的宮女,服侍朱堯媖快十年了,畢竟天良未泯,見對面窗子青燈不滅,便遲疑著道:“嬤嬤,長公主徹夜不眠,您老是不是……”
  
     嗯?容嬤嬤嘴裡冷哼一聲,翻著眼睛把她瞅了兩下:“喲呵,沒瞧出你倒是個忠心的,哼哼,逐走惜畫那小蹄子,老身是按馮公公意思辦的,也是為了長公主好!長公主年輕識淺,一時沒想明白,久而久之必定能知道老身的一番苦心,倒是你們和惜畫串通著教唆長公主,現在見她被抓去東廠受苦,是不是兔死狐悲呀?”
  
     這宮女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磕頭:“嬤嬤饒命,婢子絕對沒那意思,婢子多嘴多舌,該打、該打!”
  
     說罷,宮女用力抽打著自己臉頰,直到嘴角露出血絲,容嬤嬤才冷笑一聲,轉開了兇巴巴的目光。
  
     眾宮女本就敢怒不敢言,這下越發膽戰心驚,莫說不敢在容嬤嬤面前再提長公主一句,就連熱湯熱水也不敢給朱堯媖端一碗。

     ……
  
     到了三更時候,容嬤嬤和眾宮女已沉沉睡去,永寧仍在菩薩面前虔誠禱告,她跪了好久好久,身體的勞累和心中的傷痛交織,忽​​然眼前一黑,身子斜斜倒下。
  
     “長公主、長公主!”惜畫撲過來,扶住了朱堯媖。
  
     這是在做夢嗎?惜畫怎麼回來了?永寧迷迷糊糊的,分辨不出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惜畫看著白瓷觀音像前的蒲團、香爐里三注燃盡的線香尾子,就知道長公主必定是不眠不休為自己祈禱,她趕緊弄了碗熱茶給永寧灌下去,又替她按摩活血。
  
     片刻之後永寧悠悠醒轉,睜開眼睛就遲疑著問道:“惜畫,是你嗎?半夜紫禁城落鎖不准出入,難道你是鬼魂,特地來看我的?”
  
     “不、不,我還活著,馮督公把我放了出來!”惜畫捉著長公主的手,讓她感覺到自己手心的溫度。
  
     紫禁城每晚落鎖之後,任何人不得進出,緊急奏章也只能從午門邊上一個小窗口遞進去,但這當然難不倒馮保,馮督公要進出,誰還敢攔著?惜畫就是他帶進來的。
  
     朱堯媖大悲大喜,哆嗦著嘴唇不知說什麼才好,半晌才道:“是秦林,一定是秦林救了你!”
  
     “對,多虧了秦少保!”惜畫重重的點了點頭,講述著今天的經歷。
  
     自打被馮保帶離公主寢宮,惜畫就自忖必死,直到在東廠衙門口遇到了救星秦林,從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這次自己絕對死不了。
  
     果然,傳說中陰森可怕的東廠,也沒把她怎麼的,只是被軟禁起來,番子們雖然惡聲惡氣,卻也沒對她動手動腳,只是沒有茶水點心,感覺飢渴難耐。
  
     在東廠一間禁室被關了大半天,約莫到了天擦黑的時候,聽得外面馬蹄聲響,突然番子們就變得笑容可掬,口口聲聲稱她為小姐,態度格外的好,香茶、點心、湯麵什麼的都雙手捧來請她吃。

     “這時候呀,婢子就知道,鐵定是秦少保又治住馮公公啦!”惜畫這樣告訴朱堯媖。
  
     長公主聽到這裡,眼睛早已變得亮閃閃的,雙手不停的絞著衣角,貝齒輕輕咬著嘴唇,痴痴的想著什麼,心思早已飛越了宮牆……
  
     惜畫兀自述說著她的歷險,吃過點心之後又等了兩個時辰,馮保再次出現,不同於前面的陰森可怖,馮保變得非常和藹可親,還連夜把她送回了宮中,送到了朱堯媖的身邊。
  
     “馮、馮保,這麼說,馮大伴還在外面?”朱堯媖吃了一驚,從癡想回到了現實。

     ……
  
     惜畫回來,和長公主嘀嘀咕咕的事情,自有宮女告訴了容嬤嬤。她從床上爬起來,扶著兩名小宮女的肩膀就叫道:“什麼,惜畫回來了?
  
     你們沒看錯吧,莫非是鬼魂作祟? ”
  
     惜畫深恨容嬤嬤,在對面屋裡聽見就罵起來:“死老太婆,我才不是鬼魂呢,倒是你離陰曹地府不遠了!”
  
     容嬤嬤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作威作福慣了,也沒好生想想怎麼回事兒,一陣風似的衝過去,伸手去揪惜畫,嘴裡不干不淨的罵道:“小騷蹄子,你還敢回來……”
  
     咳咳,兩聲乾咳立刻讓容嬤嬤清醒下來,她很熟悉這是馮保馮督公的聲音。
  
     可不是嘛,馮保就站在院子大門外,大小太監們眾星捧月,而這位督公正滿臉不耐的神情呢!
  
     容嬤嬤趕緊屁顛屁顛的跑過去,滿臉堆笑的給馮保行禮,媚笑道:“馮督公,這小騷蹄子招了嗎?您這是……”
  
     馮保被秦林算計,本來心裡就憋著股邪火,臉色能好到哪兒去?陰惻惻的板著張死人臉,吊梢眉也往下耷拉著,“哼,容都人撥來服侍長公主,就該老成持重,凡事總要穩妥才好,怎麼沒風沒影的事情就來亂嚼舌頭?本公查過了,惜畫忠心盡責,並沒有犯錯!”
  
     說罷,馮保將袖子一摔,沒好氣的帶著大大小小的太監們走遠了,看也不看容嬤嬤一眼,在他眼中,這糟老太婆還比不上一隻螞蟻呢。
  
     容嬤嬤只覺天旋地轉,看著朱堯媖和惜畫都投來鄙夷的眼神,眾宮女也神色各異。想到失去了馮督公的信任,又在眾宮女面前出醜露乖,頓時眼前一黑……
  
     宮女們沒人去管暈倒在地的容嬤嬤,而是盡數聚到了朱堯媖和惜畫身邊。比起刻薄的容嬤嬤,善良溫柔的長公主當然更得人心,當容嬤嬤失去了馮保的支持,宮女們立即用行動做出了選擇。
  
     秦林,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朱堯媖充滿了好奇,直到沉沉睡去,眼前仍浮現著秦林賊忒兮兮的笑容。
  
     這一覺她睡得特別香。

     ……
  
     第二天清晨,更加石破天驚的消息傳來:新選駙馬梁邦端,昨夜在自家花園酒後賞花,竟然失足跌入水中,一刻鐘之後才被發現,撈起來時已經氣絕身亡!
  
     一大早,梁府就把喪報到了紫禁城,梁父哭得很傷心,說自己兒子福緣淺薄,沒福和皇家結親,只好把婚書退掉。萬曆和李太后震驚之餘,因梁父自己都說兒子是淹死的,還經過了東廠和錦衣衛的檢驗,他們也就沒往別的方面多想,反而安慰梁父節哀順變,還賜給他不少珍寶作為撫卹。
  
     這個爆炸性的消息讓朱堯媖驚得目瞪口呆,她隱隱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但卻不敢往下細想,善良的長公主還在觀音像前替梁邦端念了兩卷經文超度亡魂。
  
     沒過多久,長公主心中強烈的自責就煙消雲散了,看到秦林親筆所寫的簡略經過,她不禁又生氣又暗叫僥倖。

     氣的是梁邦端人面獸心,竟對服侍他才染上肺癆的曾春桃棄如敝履,自己以前就不待見他,卻沒想到他是個這麼涼薄無恥的傢伙。僥倖的是多虧了秦林,自己才沒嫁給這傢伙,梁邦端早早死了倒也沒啥,但自己要是和這個衣冠禽獸共同生活,那才真正叫做生不如死呢!
  
     書信的末尾,秦林表示馮保已經做出承諾,將來新選駙馬明面上是馮保出頭,實際上是他和徐辛夷挑選,到時候把人選報給朱堯媖,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愛挑誰就挑誰。
  
     秦林還開玩笑的表示,不管表妹看上誰,自己出動北鎮撫司校尉,就算綁也得綁了來,無論如何都遂了她的心願。
  
     “你要我自己挑駙馬。”朱堯媖小嘴一咧,吃吃的笑起來,將筆往新畫好的畫兒上一點:“那我要你呢?”
  
     畫面上,秦林騎踏雪烏騅,穿蟒袍系玉帶,腰佩長劍威風凜凜,偏偏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憊懶模樣,兩隻眼睛賊亮賊亮。
  
     窗外陽光燦爛,窗內美人如玉,永寧長公主朱堯媖秀氣的瓜子臉泛著紅暈,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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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三章 假欽差的麻煩事

     整座京城,最高興的不是秦林也不是朱堯媖,而是武清伯李偉,聽說梁邦端突然死掉,老爺子先是驚得兩眼發直,接著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病好了。

     接下來的幾天,這位武清伯得意洋洋,逢入便說自己這場病來得及時,否則外孫女嫁給姓樑的短命鬼,豈不要守寡一輩子?

     李太后聽父親這麼說,想想也覺僥倖,額外賞賜了許多宮中珍寶。

     李偉樂得合不攏嘴,暗道秦林還真是個福星,要不是他提到南方開海、乞請​​港口專營權的事情,自己也想不到裝病這齣戲呀!就算沒弄到南方某處海港的專營權,等他回京師之後也得重重相謝。

     武清伯老爺子卻想不到,秦林這時候不是回京,而是出京,他正和徐辛夷一塊兒,快馬加鞭趕往杭州……

     ……

     慈寧宮。

     李太后以憐愛的目光打量著朱堯媖,看到女兒並無過分的哀戚神傷,她才把心稍微放下了些。

     雖然李太后冠以慈聖徽號,慈字卻是只針對萬曆和潞王兩個兒子的,對幾個女兒可以說基本上沒盡到母親的責任。以至於競替朱堯媖選了個短命鬼駙馬,李太后自己心中有數,當然極為負愧。

     “堯媖我兒,這次母后真是、真是對不起你呀!不幸中的萬幸,你還沒來得及下嫁梁家,否則真是追悔莫及!”李太后嘖嘖感嘆著,對女兒流露出難能可貴的慈愛。

     永寧前段時間為了下嫁的事情,愁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白皙清麗的瓜子臉比往日更覺清減,熬夜拜菩薩替惜畫祈禱,眼圈更是熬得紅紅的,人人都以為她是因為駙馬喪命而苦惱,所以李太后才這麼說。

     朱堯媖心中塊壘頓消,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苦惱?

     她微笑道:“母后言重了,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梁家子突然暴死,那​​是他命不好,也是兒臣的劫數,佛經上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姻緣也是勉強不來的。”

     李太后篤信佛教,聽女兒說起佛經上的話,她就點點頭,頓了頓又道:“死的且不去管他,梁家子無福娶哀家的女兒,咱們再選便是了,哼,總算梁家識趣,自己把婚書退了回來。”

     馮保站後面偷樂,梁邦端是怎麼跌進池塘死掉的,只有他和秦林這兩個廠衛大頭子最清楚,梁家欺君罔上,不滿門抄斬已是法外施恩了,他們還敢不識趣?

     忽然馮督公面色一黯,又有些笑不出來了,他這次倒是平安過關,可付出的代價之大,被秦林敲走的好處之多,想想都肉疼啊。

     “唉,我的小姑奶奶,你的婚事我可不敢再插手了,您自個兒挑好駙馬,快快嫁了吧!”馮保肚子裡盤算著,很有誠意的看了看永寧長公主。

     誰也沒想到,朱堯媖用力咬了咬嘴唇,然後輕輕搖了搖頭:“母后在上,兒臣前次已許婚梁家,雖然駙馬入選不幸去世,梁家退回婚書,兒臣自己卻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如果舊選駙馬屍骨未寒,朝廷又替兒臣選新駙馬,天下臣民將如何看待?請母后暫停為兒臣挑選駙馬,待三年之後再議。”

     平常人家男女,在訂婚之後與結婚之前的階段,如果未婚夫突然去世,這女子就俗稱望門寡。有的被迫一輩子守節,有的再次出嫁,也被視為掃把星,挑不到好夫婿。

     雖然梁家很識趣的把婚書退回,朱堯媖不必為死鬼梁邦端守望門寡,但這麼快就像沒事入似的又選駙馬,好像也不大妥當。

     李太后愕然,本能的想要反駁,但朱堯媖字字句句扣著理兒,她一時間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事實上李太后也曾想過歇一陣子再替女兒選駙馬,不過她心中負疚,想著朱堯媖年方二八,正是花樣年華,再耽擱幾年豈不辜負了青春韶華?所以才不顧皇家顏面,提出盡快替女兒再挑駙馬。

    “女兒,你可要想好啊,這耽擱下來恐怕就不是一月兩月的事情了。”李太后遲疑著。

     永寧清瘦的瓜子臉上神色堅毅:“緣分未到,再怎麼找也是緣木求魚,女兒寧願等著命中註定的機緣。”

     李太后長長的籲口氣,終於慢慢的點了點頭,同意了女兒的想法。

     “我這苦命的女兒喲!”永寧辭別之後,李太后看著她清減的背影,慨然長嘆。

     殊不知永寧長公主朱堯媖的腳步又輕又快,強繃著臉才沒有笑出來,水汪汪的大眼睛蒙著層霧氣,用力的捏了捏小拳頭:哼,秦林你跑那麼快做什麼?急吼吼的離開了京師……嘻嘻,人家等著你回來挑駙馬哩!

     ……

     咳咳咳~~千里之外正在策馬奔馳的秦林,忽然大聲咳嗽起來。

     “啊呀不好,莫不是染上肺癆了?”徐辛夷杏核眼睜得圓溜溜的,故意裝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但微微翹起的唇瓣出賣了她。

     秦林把她白了一眼,看看官道上沒什麼入,就伸手在徐大小姐豐腴的臀瓣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好個居心不良的徐氏,盼著為夫早死?明明是剛才那碗麵太辣,為夫喉嚨不舒服才咳起來的,你偏說是肺癆!”

     徐辛夷伏在馬鞍上大笑:“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才不擔心你哩。”

     侍劍遠遠的拖在後邊,瞧見小姐和姑爺打趣,也抿著嘴笑:“剛才那家鋪子賣的麵,實在太辣了,難怪姑爺吃了咳嗽。”

     秦林老臉一紅:“其實我是能吃辣的,就是剛才那碗麵味道太怪……”

     切~~徐辛夷吐了吐舌頭,把秦林徹底鄙視了。

     冤枉啊,我真沒吹牛!秦林欲哭無淚。

     這傢伙還是能吃點辣的,問題是他吃到的麵辣味很怪——萬曆年間,原產美洲的辣椒還沒有傳入中原,人們烹調時除了用胡椒、花椒,就是以山茱萸當作辣椒來用。這味道當然和正宗的辣椒有所區別,秦林總覺得味道怪怪的。

     唉,什麼時候弄到辣椒就好了!秦林想著想著,眼前就浮現出徐辛夷吃了辣椒,豐潤的唇瓣變得鮮紅的情景,如果那時候再……嘿嘿嘿,冰火九重天哪~~

     “餵、餵!”徐辛夷見秦林走神兒,就喊了他兩聲,又道:“咱們為什麼要著急趕往江浙?你那相府千金聰明過入,有她裝成你,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不僅張紫萱聰明睿智,還有金櫻姬和黃知孝配合,穿幫的可能性是比較低的。

     秦林搖搖頭:“不是穿幫,我是擔心出別的事。還記得那姓胡的商客,說什麼要和梁家合作海貿生意,又胡說真龍血脈沖喜這一出嗎?”

     梁家騙婚一案,大部分是梁邦端自己鬼迷心竅,但裡頭有個胡姓商客的推波助瀾很可疑,秦林從廠衛系統進行調查,競然沒有找到這入的來歷。

     徐辛夷就驚訝起來,她生性粗疏,但反應倒是很快的:“難道、難道是白蓮教妖匪?對了,胡禿子!他們要向堯媖表妹下手,咱們快回京師!”

     眼見徐大小姐掉轉馬頭,秦林忍俊不禁:“公主駙馬無實權,駙馬甚至一年到頭難見公主一面,姓胡的從梁邦端這邊,手再長也伸不進紫禁城。倒是他說過要和即將成為皇商的梁家合作搞海貿,這點非常可疑。”

     白蓮教在北方蒙古草原折戟,白蓮教主無功而返,很有可能重新把注意力投向南方。白蓮教在海上沒有根基,曾因此而吃虧,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思考,多半會藉南方開放海禁之機上下其手吧。

     這樣的話,女扮男裝前往杭州的假欽差張紫萱一行人,就很有可能被捲入風暴的中心。

     秦林有某種強烈的預感,白蓮教行事環環相扣,胡禿子在京師梁家的出現多半只是一步閒棋,而他們的真正行動,也許已經……

     ……

     杭州。

     五峰海商擁有的一座大花園宅邸,是欽差大臣秦林秦少保南巡駐節的行轅之所在。鋪陳談不上富麗堂皇,但是足夠的清幽雅緻,粉牆青瓦、翠竹森森,小橋流水,荷塘清風。

     戒備森嚴的後院,兩位絕色美人兒對坐弈棋,持黑的美人兒穿一領青衫,顯得瀟灑不群,鵝蛋臉白裡透紅,一雙美眸燦若晨星,正是相府千金張紫萱;持白的美人兒瓜子臉風情萬種,紅羅裙襯得楊柳腰盈盈一握,則是瀛州宣慰使懷遠將軍金櫻姬。

     “屠龍!”張紫萱一子落下,將金櫻姬做成的大龍屠戮殆盡,悠閒的伸了個懶腰:“哎~~好吵啊!”

     雖然有牆壁和竹林阻隔,外面鼎沸的喊聲仍舊隱隱傳來,不知多少人高呼大叫,要見欽差大臣秦林。

     金櫻姬眉頭微挑,小嘴努了努:“喏,還不都是想見秦林的,嘖嘖,這傢伙人氣還真高啊,就是架子忒大了點,雄的躲起來,只來個雌的。”

     張紫萱也不著惱,淡淡的道:“金宣慰說笑了,若不是早就知道原委,小妹倒要疑心外面的人山人海是你弄出來的,要逼拙夫現身呢!”

     “是我弄的就好了喲!”金櫻姬只覺嘴裡發苦,要幫張紫萱糊弄過去,還真不容易。

     隱隱有高亢的喊聲傳來:我們要見秦欽差,有請秦少保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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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四章 浙兵疾苦

     欽差行轅外面的街道和空地站滿了人,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擠得肩並肩、頭碰頭,怕不有七八萬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人群中足有一半以上穿著青色戰襖、黃布背心號褂,頭戴紅纓氈帽的羅木營浙兵,甚至穿官服戴紗帽的中下級軍官也有不少。

     嘉靖年間,抗倭大帥胡宗憲委派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招募訓練浙兵,從溫州義務等地招募精悍之士,編練成一支精銳軍隊,在抗倭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後來浙兵除了調往南京、薊鎮等處鎮守之外,主力老底子仍駐於杭州候潮門外的羅木營,共計九大營、四萬五千官兵。

     士兵的青色戰襖和黃布號褂補丁撂著補丁,火紅的帽纓子因褪色而變得陳舊發白,軍官胸口的絲織補服也失去了應有的絲綢光澤,但人人臉上的精悍之氣,眼中的堅韌之色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消退。

     他們都是非常頑強刻苦的士兵,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堅忍不拔的駐守在羅木營,守衛著大明朝的東南膏腴之地。是什麼原因讓這些官兵走出營門,來到了欽差行轅之外?

     或許破舊的戰襖和失去光澤的補服,揭示了部分的原因……

     ……

     “小的們要見欽差大臣,吳中丞叫小的們委屈得很,只求秦少保主持公道!”一名年輕的士兵大聲叫喊著。

     他身邊懷抱嬰兒的妻子麵有菜色,有些擔心的拉了拉丈夫,害怕他做了出頭鳥,惹來大禍。

     年輕士兵回過頭,看了看襁褓中瘦弱的嬰兒,就咬了咬牙,回身猛的伸出拳頭,口中發出了更加響亮的吼聲。

     另一邊,有位黑瘦黑瘦的老兵,突然撕開了胸前的衣襟,露出胸口那道蜿蜒曲折,從左邊肩膀延伸到肋下的巨大傷疤,淚水從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滾落:“秦欽差,聽說您是青天大老爺,曾經在杭州鬥倒了海鯊會,是當世第一等的清官,您怎麼不理咱們哪?咱當年跟著胡大帥、戚爺爺打倭寇出生入死,這道傷作證,咱沒說假話啊!可怎麼、怎麼現在就被剋扣糧餉,落得連飯也吃不起?”

     他身邊老伴向路人哭訴著:“我男人二十歲上出來當兵,替朝廷大小打了三十多場仗,落下一身的傷,到頭來飯都吃不飽,兒子生病躺在床上沒錢治……皇天在上,如果倭寇再來,哪個還肯替朝廷出力、哪個來保這江南的百姓喲!”

     路人聞言,無不唏噓淚下,紛紛為老兵解囊相助。

     但羅木營所駐九大營浙兵,整整四萬五千官兵,連妻兒老小在內十幾萬人,靠好心路人相助,無異於杯水車薪,幫得了這個,幫不了那個……

     “吳善言這個王八蛋!”路人搖頭唾罵著,無奈的走開。

     杭州的百姓都非常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羅木營浙兵的餉銀,說來是相當微薄的,每月只有區區九錢銀子,勉強只夠一家人糊口而已,還得妻子做些女紅針指和漿洗縫補活計來貼補家用。不過浙兵多是浙西山區的山民、礦工,早已習慣了苦日子,過去的二十年裡始終拿著微不足道的餉銀,出生入死、流血流汗,也這麼過來了。

     直到去年年底,浙江巡撫吳善言開始用新錢發餉,浙兵的生活終於堅持不下去了。

     說是餉銀,但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用的還是銅錢,誰拿一錠十兩的銀子出去買肉買菜,菜販肉販絕對找不開,所以一直以來浙兵的餉銀都是折算成銅錢發給的。

     過去發的嘉靖通寶錢,倒也足額,但去年年底開始改發新鑄的萬曆通寶,在江南的市面上,萬曆通寶兩個才值得嘉靖通寶一個,吳善言卻是按原數發給,如此一來,浙兵的餉銀相當於又打了個對折!

     從冬到春,幾個月下來,以堅忍不拔著稱的浙兵也終於熬不住了,他們吃光當盡、熬得家徒四壁,只好走出營門向巡撫衙門請願,卻受到了冷冰冰的對待。不知是誰提議向欽差大臣秦少保鳴冤,於是他們來到了欽差行轅,希望得到秦欽差的幫助,卻遲遲不見欽差開門。

     遲遲沒有得到接見,官兵們都焦躁起來,士兵中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穿把總服色的漢子看了看那緊閉的大門,就嘆口氣:“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看來這位秦少保也不過​​如此。”

     “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身旁面皮白淨,眼睛有神,顯得非常精明的哨官,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更多的士兵們群情激奮:“馬大哥,劉二哥,秦欽差不見咱,現在怎麼辦?這些當官的,沒把咱大頭兵當人看哪!”

     魁梧把總叫馬文英,白淨哨官叫劉廷用,兩人古道熱腸,袍澤們有難事他倆都肯相幫,所以官職雖然不高,卻是九大營浙兵的主心骨。

     終於有士兵耗盡了耐心,怒道:“欽差大臣不見咱,咱難道不能去見他?衝進去算了!”

     欽差行轅大門口,守衛的錦衣官校不過二三十人,這麼多浙兵一擁而上,立刻就能衝進去。

     但立刻就有人反駁:“秦欽差是個好官,咱們不可造次,也許他正在替咱們想辦法呢?”

     馬文英和劉廷用互相看看,兩人遲疑著道:“弟兄們再等等看吧,這位欽差大臣上次辦海鯊會的案子,倒不像是個壞官哪……劫持欽差形同造反,要掉腦袋的!”

     士兵們按捺不住,喊聲越發高亢,只是馬文英、劉廷用二人約束,加上很多人相信秦林,終究沒有做出過激的舉動。

     ……

     遠處一座客棧臨街的窗口,陽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銀色的面具閃閃發亮,兩道銳利的目光彷彿燃燒的火焰。

     “秦林,本教主就不信你躲著一直不現身!”白蓮教主冷笑著。

     艾苦禪、紫寒煙等教中屬下齊聲讚道:“聖教主算無遺策,任憑秦魔頭詭計多端,也逃不出聖教主的手掌心!”

     白蓮教眾高手自從在山東兗州逃離錦衣衛的羅網,就南下江南等著秦林,試圖奪回白玉蓮花。無奈這位欽差大臣突然轉了性,沿途深居簡出,連人影子都看不到一個,叫他們無計可施,直到在杭州城才有這麼好的機會。

     高天龍眼中狡色一閃即逝,拱手道:“多虧了吳善言這狗官自己發昏,咱們才能因勢利導,造成現在的局面。可見聖教主洪福齊天,自有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相助,必能從秦魔頭手中奪回白玉蓮花,中興聖教、誅滅偽朝!”

     事關己身,高天龍字字句句都要緊扣是秦林從他手中“搶”走了白玉蓮花,說罷他就朝胡云鵬使了個眼色。

     胡云鵬立刻媚笑道:“聖教主,京師那邊已經打通了關節,梁家小子一旦做了駙馬,他家就是皇商,我聖教捏著他們騙婚的把柄,隨時可藉他牌子出海。到時候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再不受五峰海商的鳥氣了!”

     因為梁邦端剛選上駙馬,胡云鵬就離開京師趕往南方,所以他並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

     白蓮教主點點頭:“西洋紅番的火器厲害,聖教屢次設法獲取,都被偽朝阻截,如果能打破封鎖,那就可以事半功倍,胡長老,你辦得很好!不過,京師那邊是虛,杭州這邊是實,九營浙兵是官軍精銳,一旦有變,咱們從中取事,豈止打通海上封禁,更可席捲江南半壁!”

     “那咱們還得多謝吳中丞幫忙了!”艾苦禪咧開嘴,哈哈大笑。

     高天龍則朝外面看了看,暗道這些兵怎麼還不衝進去?最好亂軍直接把秦林打死,將行轅洗劫一空,教主找不到白玉蓮花的下落,那就順理成章了嘛。

     白蓮教主也皺了皺眉,納罕道:“沒想到秦某人年紀輕輕,倒也有些威望,這麼久不出來答話,​​軍心也沒有變動。哼,倒要看他能挺多久?”

     ……

     欽差行轅之中,金櫻姬已有些坐不住了,張紫萱依舊穩坐釣魚台,扔著魚食逗弄荷花池中幾尾金色大鯉魚,神情雲淡風輕。

     金櫻姬終於忍不住了:“喂,杭州知府龔勉、浙江巡按張文熙、浙江巡撫吳善言相繼求見,外面鬧得沸反盈天,你就不著急?”

     “喂是叫誰啊?”張紫萱修眉揚起,戲言道:“本官乃欽差大臣少保秦林,金將軍該稱一聲夫君才對嘛。”

     你!金櫻姬恨得錯了錯牙齒,很想把張紫萱咬一口。不遠處正踢毽子的青黛、阿沙和甲乙丙丁四女兵,見此情形都竊笑不已。

     終於張紫萱扑哧一笑:“算了,不逗我的好姐姐啦。秦林遺愛在民,海鯊會案深得杭城民心,況且浙兵又以堅韌守紀著稱,小妹料定一時半會兒這些官兵還不會作亂。倒是吳善言、張文熙這幾位,不好好熬一熬,他們豈肯向我這空架子欽差低頭服軟?我又怎麼幫得了這些浙兵?”

     就你最狡猾!金櫻姬眼波流轉的白了張紫萱一眼,心頭倒是佩服這位相府千金深諳官場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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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五章 巡撫吳善言

     正如張紫萱所料,兩三里外的巡撫衙門裡面,眾位浙江官員耳聽欽差行轅方向傳來的喧鬧,一個個急得抓耳撓腮,活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們都拿帖子去拜過欽差大臣秦少保了,結果是無一例外的吃了閉門羹,秦欽差聲稱有病在身不見客,只有瀛洲宣慰使金櫻姬和提督市舶太監黃知孝,能夠踏進欽差行轅的大門。

     哼,怕咱不知道你和金宣慰的關係嗎?眾官憤憤的想著。

     唯獨當中一位穿大紅色官袍、胸前戴三品孔雀補服的文官,頗為悠閒自得的端著茶水慢慢啜飲,放下茶碗,還有閒暇整理被茶水沾到的花白八字胡,似乎對外面沸反盈天的喊聲完全充耳不聞。

     他就是主政浙江一省的巡撫浙江等處地方兼提督軍務、右副都御史吳善言,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進士,和當朝三輔申時行、江陵黨大將湖廣巡撫王之垣都是同年。

     前任浙江巡按御史劉體道已經高升,現任巡按張文熙年紀三十多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精明強幹。他見吳善言不為所動,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拱拱手道:“吳中丞、吳老前輩,現在都是火燒眉毛的時候啦,羅木營這數万官兵已鬧到了欽差行轅,您、您還是拿個主意吧!”

     張文熙是隆慶丁丑科進士,科分比吳善言晚了十來年,所以稱他老前輩。

     布政使孫朝楠、按察使趙孟平、都指揮使錢鳳、杭州知府龔勉、錢塘知縣姚道嵋等浙省大小官員都萬分焦灼的把吳善言瞧著,等他發話。

     明朝官制,本來一省設布、按、都三司,布政使管庶政,按察使管司法和監督,都指揮使管軍隊,互相協同互為製約。從宣德年間開始,朝廷逐漸派出總督、巡撫管轄一地,到了萬曆年間,總督、巡撫早已成為各省實際上的最高長官,凌駕三司之上。

     張文熙這個巡按御史則起監察的作用,可以監督、牽制督撫封疆大吏,官職雖只有七品,而權力很大,俗稱八府巡按。但他自己不能直接發號施令,政令必須由巡撫吳善言做出。

     吳善言聞言就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抖了抖前襟,這才慢慢道:“張巡按,諸位同僚,不是兄弟我漠不關心,而是要分些擔子給秦欽差,咱們浙省官場才可省些力。”

     張文熙皺了皺眉頭,頗不以為然:“老前輩,你這話從何談起?秦少保是欽差巡視江浙閩廣海貿大臣,與浙兵發餉有何關係?”

     杭州知府龔勉是個官場老滑頭,和歷任上司都相處得好,他卻明白了幾分意思,試探著問道:“吳中丞的意思是,那新錢……”

     “解鈴還需繫鈴人。”吳善言微笑著,將桌子輕輕拍了拍:“張老先生實行新政,秦少保是相府佳婿,他總比咱們浙省官員領悟得多嘛,此事最後如何收場,秦少保不能不替咱想想辦法。”

     哦~~龔勉、姚道嵋和三司官員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吳善言的意思,頓時對這位中丞推諉搪塞踢皮球扯王八蛋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

     論起來,羅木營官兵鬧事,還真和秦林有那麼點關係。

     秦林向張居正指出新政弊端,即白銀作為一條鞭法財政核心內容的載體,中國本土出產卻極為有限。要憑藉海貿,從大小佛郎機人和日本人手中大量進口白銀,實際上很不利於朝廷的財政。

     秦林給出的解決辦法是全面開海、武裝行商,用大明朝價廉物美的瓷器、絲綢、布匹、茶葉去換,用大明水師陸師的槍砲刀劍去佔。張居正同意逐步實現前者,但對後者還有顧慮,於是用銅大量鑄造萬曆通寶,作為白銀的補充,彌補白銀財政體系的缺漏。

     可新鑄的萬曆通寶,在江南市面上卻只能折半使用,浙省官員按原數向羅木營浙兵發放,對浙兵來說就相當於軍餉打了對折,終於釀成今日的事態。

     吳善言官場沉浮數十年,滿浙江省論起推諉搪塞、攀扯推卸的本事,他要是屬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雖然他不知道秦林指出白銀弊端、張居正開鑄新錢的這碼事,卻曉得秦林是張相爺的女婿,新錢既是老丈人搞出來的,女婿就也責無旁貸。

     對這個主意,張文熙只覺啼笑皆非,苦勸道:“新錢換舊錢,是張相爺搞出來的,而且晚生聽說新錢用料十足,在北方與舊錢一樣通行,怎麼在我們浙江就只能折半呢?咱們還應該從這方面入手調查,而不應一味推卸,叫秦少保替咱挑擔子,何況秦少保是巡視開海事宜的,他既無權也無錢來管軍餉的事。 ”

     “張巡按啊張巡按,你終究年輕些。”吳善言理著八字胡,呵呵的笑:“秦欽差是管開海的,瀛洲金宣慰和他很熟,金宣慰富可敵國,手指縫隨便灑點出來就夠填上餉銀的窟窿了;秦少保再從開海上,給咱們浙省留點油水,將來這窟窿才一直有得填呢。”

     呵,原來吳中丞打的這主意,他倒是精明得很哪!龔勉、孫朝楠等人都微笑不語,這事要是搞成了,對整個浙省官場都有利嘛。

     唯獨張文熙頗不以為然:“吳老前輩,下官勸你再多想想,那秦林是個頭上長角、腳底生刺的角色,豈肯乖乖受咱們算計?”

     吳善言覺得張文熙屢次反駁自己,面露不耐之色,將茶碗端起來:“此事老夫自有定計,張巡按不必再言。”

     這就是端茶送客了,張文熙怒道:“吳中丞,你屍位素餐、昏聵糊塗,如果釀成大禍,下官必上本彈劾你!”

     “何必、何必呢?”龔勉等官都好言相勸。

     張文熙深深的掃了這群昏聵無能的官僚一眼,終於搖著頭、嘆口氣,揮袖一走了之。

     吳善言瞧著他背影,鼻子裡冷哼一聲,重新坐回椅子上,和眾位同僚說說笑笑。

     在他看來,秦林雖然能幹,畢竟年輕耐不住火性,自己和他比耐性,那是十拿九穩的。

     可惜他錯了,行轅裡面一直稱病不出的欽差大臣,不是審陰斷陽的秦少保,而是智計百出、深得乃父真傳的張小姐。

     ……

     “這位吳中丞倒是很有耐心哪,到現在還只是投帖來拜,本人還沒上門呢!哼,浙江官場只知推諉卸責,委實該拿考成法好生考他們一下!”張紫萱抿著嘴兒冷笑不迭。

     金櫻姬也憤然作色:“吳善言這廝雖不算什麼大貪官,卻昏聵無能、鄙陋愚蠢,他這麼做是想咱們替他擔責。老實說,四萬五千浙兵的餉銀,我也可以擔起來,但此例一開,難道江浙閩廣各省都要我助餉,好省下銀錢叫各省官員中飽私囊?豈有此理!”

     “這是朝廷官場的事情,倒不勞金姐姐費心呢!”張紫萱笑著送出個軟釘子,然後招來陸遠志,低低的吩咐了幾句。

     胖子屁顛屁顛的從後門溜出了行轅,相府千金嘴角一撇,深邃的眸子流露出幾分調皮。

     ……

     很快行轅外面請願的浙兵們就聽到了一個口耳相傳的消息,說秦欽差是位好官,有心幫大傢伙兒拿全餉銀,無奈吳善言從中作梗,故意為難大家。

     本來這話並不易取信於人,偏偏秦林辦海鯊會一案,在杭州深得民心,而吳善言行事昏聵糊塗,軍民盡人皆知,所以浙兵們立刻就把謠言信了個十足十。

     更有人親眼目睹,剛才一乘轎子從欽差行轅後門出去,走到巡撫衙門又被堵了回來,恐怕是秦欽差去說合,卻被吳中丞拒絕。

     “早知秦欽差是肯為民請命的,”馬文英立刻轉了口風。

     劉廷用也招呼道:“走,大夥兒別麻煩秦欽差啦,都去向吳中丞乞命!”

     呼啦啦一下子,幾萬浙兵和家屬都從欽差行轅四周潮水般退去,湧向了巡撫衙門。

     ……

     巡撫衙門。

     吳善言吳中丞聽說浙兵都回來了,立刻把鬍子一吹,眼睛一瞪:“這些丘八,真是不知好歹,本官這裡的糧餉有限得很,他們不去逼秦少保,倒來煩本官!”

     說罷,吳善言就一馬當先,氣沖衝的走了出去,浙省大小官員也跟在後面。龔勉憂心忡忡,想要勸吳善言,叫了一聲卻沒來得及追上。

     石獅子守衛的大門口,巡撫親兵雁翅排開,吳善言踱著四方步緩緩走出,他雙手扶著玉帶,威嚴的掃視著眾多浙兵:“你們誰是領頭的?不知道擅自離開營地,叩我這巡撫衙門,形同造反作亂嗎?”

     “巡撫大人在上,小的們實在是冤枉得很哪!”一名老兵脫下了上衣,露出千瘡百孔的身體:“您看看,這是替朝廷打倭寇、剿匪徒落下的傷,現在滿身病痛,餉銀卻減半,莫說買藥,就連吃飯都成問題。求您發發慈悲,就拿銀子發給咱們,別發新錢吧!”

     “區區丘八,敢來我中丞大人面前胡說八道?餉銀不夠,你就滾回家種田吧!”吳善言是眼高於頂的文官,根本不把浙兵放在眼裡,哪怕對方是立功殺敵的有功之臣。

     他卻不知道,浙兵的怨憤此時已集聚到了爆炸的頂點,他這句無情的話語抽打著數万浙兵的心臟,憤怒的火焰在他們眼睛裡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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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六章 一騎當萬

     “什麼,浙江巡撫吳善言被亂兵劫持?”張紫萱花容変色,饒是她智計百出,也被嚇了一跳,失手將整包魚食摜在了池塘里,便宜了池中十數尾金色大鯉魚。

     陸遠志、牛大力兩個滿頭都是熱騰騰的汗水,急吼吼的講述著他們打探到的消息。

     羅木營九營官兵出身浙西山區,素以堅忍不拔著稱,可就算是泥入兒也有三分火性,兔子急了還咬入呢,何況這些出生入死、屍山血海裡打過滾的官兵?

     浙兵們經過好幾個月的折騰,到手的軍餉減了半,窮得吃光當盡家徒四壁,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又在巡撫衙門和欽差行轅之間來回奔波。行轅這邊還好,京師來的錦衣官校雖不放他們進去,畢競和這事兒沒什麼關係,好言好語的勸著就是了,那巡撫衙門是正管的司,衙門口的親兵、衙役持著鞭子亂打,根本不把這些丘八當人看。

     吳善言是進士出身的科班文官,嘉靖壬戌科的資格又夠老,平時連都指揮使都不被他放在眼裡,對這群浙兵就更不在乎了,走出衙門就是一通疾言厲色的訓斥。

     浙兵要求每月的九錢餉銀用銀子足額發放,吳善言不但不允許,還聲稱朝廷發來的就是新錢,只能用新錢發餉。而且浙省府庫空虛,沒銀子填補窟窿,你們要是不肯接受新錢發餉,大可以脫下這身號衣,本官大筆一揮開革軍籍,放你們滾回家種地。

     張紫萱聽到這裡,就眉頭大皺,哭笑不得的道:“吳善言說什麼府庫空虛、沒錢賠補,分明是叫浙兵來堵咱這欽差行轅,好讓咱從海貿稅銀裡提一大筆補給浙江官場。哼,這吳中丞真夠蠢的,浙兵心性質樸,哪裡懂他這些彎彎繞?只聽到他說開革軍籍,一定炸窩了。”

     相府千金深諳治政之道,她很清楚浙兵與衛所兵的不同。

     衛所兵是世代軍籍,但到了萬曆年間早已成為各級衛所軍官的佃農乃至農奴,刀槍弓馬的本事荒疏下來,除了各級將領的少數家丁和精兵之外,大部分都不能戰場了。

     從嘉靖年間開始,胡宗憲、戚繼光、俞大猷等將領在抗倭戰爭中新招募的營兵,逐漸成為朝廷精銳。和屯田自己養活自己的衛所兵不同,營兵是拿按月軍餉的,屬於全脫產的職業軍隊了。

     衛所兵不能開革,也不怕開革,普通衛所兵地位卑賤不如狗,要是能脫掉號褂子,他求爺爺告奶奶都心甘情願,可惜朝廷不允許,規定除非這人一路升到了兵部尚書,才能開脫軍籍。

     營兵正好相反,最不願意的就是開革回家,你想想啊,十七八歲出來當兵,替朝廷打仗落下一身傷病殘疾,到了三十多四十歲卻被一腳踢開,斷了每月的餉銀,試問他怎麼活下去?

     事態發展正如張紫萱所料,浙兵們當場就炸了窩,而狐假虎威的巡撫衙門親兵和衙役們,面對洶湧的入潮競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一個照面就作鳥獸散,堂堂浙江巡撫吳善言立馬成了孤家寡入,被他瞧不起的丘八們生擒活捉。

     陸遠志說得唾沫橫飛,末了沒忘加一句:“吳善言挨了幾下狠的,我在遠處看著都解氣!”

     牛大力也咧開嘴笑了笑,不過始終面有憂色:“巡撫衙門被砸,吳善言被抓,現在杭州城亂成一鍋粥,得防著亂兵來衝咱們行轅。”

     青黛和阿沙也早就停止了遊戲,聽說吳善言被打、到處兵荒馬亂,女醫仙的臉蛋兒就變得皺巴巴的:“哎呀不好,吳巡撫被打了一定很痛的,我給他配幾副跌打膏藥!”

     眾皆絕倒,青黛這話倒是實誠,可要是被吳善言聽到,就算他沒被亂兵打死,也會給活活氣死了。

     金櫻姬想了想,招呼眾人道:“姐妹們,弟兄們,咱們出候潮門到碼頭去,暫時登船避一避,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為今之計,也只好如此了,”張紫萱神色落寞,修長的眉頭緊緊拎著,聲音都低了三分。

     “帶咱家,帶咱家!”黃知孝屁滾尿流的跑過來,臉驚惶之極,本來就有些泛白的臉,這會兒更是白得發青。

     這位提督市舶太監得知亂起,虧得他做太監的,最記得自己是誰的奴才,本能的逃到欽差行轅來,一路吃了不少的驚嚇。

     甲乙丙丁四女兵就要去收拾東西,張紫萱一聲斷喝:“現在什麼時候,還管東西?咱們立刻就避到海船去!”

     就在此時,秦林和徐辛夷從垂花門外匆匆走進花園,他風塵僕僕,臉兀自帶著笑容:“你們真想出海的話,我當然可以奉陪,如果是去避難,那就大可不必了。”

     秦長官!黃知孝喜從天降,一溜煙的小跑過去,紮紮實實的給秦林磕頭。

     “秦哥哥!”青黛甜甜的笑著,要不是礙著入多,她早就乳燕投林般撲進秦林的懷抱啦。

     小沒良心的,哼!金櫻姬故意嘟著嘴轉開臉,眼角余光卻只在秦林身打轉。

     唯獨張紫萱低著頭,堂堂相府千金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光潔的鵝蛋臉泛起羞紅,極為不好意思的道:“妾身、妾身這次真是替夫君幫了倒忙,為浙兵劫持吳善言推波助瀾了,就怕兵亂一起,坑了這滿城百姓……”

     “怎麼能怪賢妻呢?”秦林走過去,將張紫萱嫩滑的手握在掌心,柔聲寬慰:“你只是沒料到吳善言競然剛愎自用、昏聵糊塗到如此地步!咱們完全沒理由為別入的愚蠢而自責。”

     張紫萱的意思是,她如果早知道吳善言性情愚頑,就不會和他比耐性、踢皮球,而是尋找更為積極的解決辦法。

     問題是,事情發生之前,誰會想得到堂堂浙江巡撫,競然會愚蠢糊塗到這種地步,面對群情激憤的浙兵,還要火澆油呢?

     秦林進城時約略了解到事情經過,也只能哭笑不得,看來永遠不要低估吳善言們的無恥和愚蠢哪。

     張紫萱被秦林握著手,心中一暖,仍舊搖搖頭:“吳善言咎由自取就罷了,小妹是擔心這闔城百姓。如果百姓有傷損,那就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於心何忍?”

     徐辛夷、金櫻姬兩個喜歡拈酸吃醋的傢伙,聽了張紫萱這話之後都暗暗點頭,這位相府千金確實有乃父張居正的真傳,一顆憂國憂民之心那是難能可貴的。

     秦林笑笑,輕輕撓了撓張紫萱柔嫩的掌心,朝她擠了擠眼睛:“忘了為夫怎麼說的?既然我在這裡,浙兵就亂不起來!”

     ……

     浙江巡撫衙門,已經是一片狼藉,衙門口的登聞鼓,牛皮鼓面被打了個大洞,台階下面擺的兩隻青石獅子缺胳膊斷腿,就連鑲嵌鉚釘的大門也被打得粉碎。

     威風凜凜的浙省頭號大員,封疆大吏吳善言,被數不清的浙兵圍在中間,臉青一塊紫一塊,烏紗帽掉在地被無數隻腳踩得稀巴爛,官服也扯成了爛抹布。

     往日的趾高氣揚變成了失魂落魄,吳善言戰戰兢兢的看著自己曾經瞧不起的丘八們,他們每一雙眼睛裡都積蓄著憤怒,剛才的一頓老拳,更是叫吳善言哭爹叫娘。

     可不是嘛,直到現在,還有入不停的朝這邊擠,攥緊了拳頭要打吳善言幾下呢!

     馬文英伸開雙臂護住吳善言,大聲道:“後退、後退!弟兄們,毆官造反是重罪,大夥兒不可造次!”

     劉廷用補充道:“人盯人,都看看自己身邊,咱們是和吳巡撫討餉銀來了,並不是造反作亂,如果有人趁機搗亂,弟兄們即刻將其拿下!”

     馬、劉兩位威望很高,浙兵們都聽他們招呼,果然左顧右盼,看到不認識的人就緊緊盯住。

     呼~~吳善言鬆了口氣,心有餘悸的舉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說實話,他這麼個半老頭子,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剛才要不是馬文英、劉廷用兩個拼死攔住憤怒的浙兵弟兄,恐怕一百個吳善言也被打成肉泥了。

     ……

     遠處客棧窗內,白蓮教主見此一幕,從銀面具之後冷笑道:“明明可做陳勝、吳廣,偏要學宋江、吳用,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哼哼……”

     白蓮教派了好幾位高手從人群中摸過去,準備趁亂斃了吳善言,斷了這數万浙兵的後路,叫他們不反也得反。

     哪知馬文英、劉廷用兩位,不僅威望大、能力強,警惕性也很高,從一開始就指揮親信暗中保護吳善言,又讓浙兵弟兄們互相盯防,白蓮教高手再厲害,也沒辦法在數万浙兵眼皮子底下刺殺吳善言啊!

     話說這裡擠得人山人海,生面孔被浙兵們有意無意朝外擠,白蓮教的高手們連吳善言的百步之內都擠不過去,想要刺殺他然後嫁禍浙兵,就更不可能了。

     白蓮教主搖搖頭:“這吳狗官的運氣倒是很好……咦,這傢伙終於肯出來了!”

     秦林蟒袍玉帶,跨照夜玉獅子,左邊牛大力持鐵棍護衛,右邊陸遠志牽馬,三人不緊不慢的從東邊走來,不僅引起白蓮教主的注意,還立刻就吸引了數萬浙兵的目光。

     “這廝倒是膽氣十足!”白蓮教主藏在銀面具後面的眼神,流露出讚許之意。

     浙兵們則一陣騷動,似乎數万入潮形成的強盛氣焰,都被秦林的出現往下壓了一壓,隨後人群中響起了嘈嘈切切的議論:“秦欽差,是秦欽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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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七章 一言定軍心

     秦林居高臨下,冰寒的目光朝浙兵群中掃過,冷笑道:“哪兒來的一群叫花子、山賊、土匪、烏合之眾,競敢劫持本省巡撫!真是膽大妄為,離譜到了極點,還不快把吳中丞放了?”

     轟的一聲,浙兵們大嘩,要不是當面這位秦欽差官聲極好,破海鯊會一案在杭州深得民心,他們恐怕立馬就衝上去撕打起來了。

     被劫持的吳善言頓時叫聲苦也,原以為秦少保智計過入,沒想到也是個草包,我吳某人強硬對待浙兵結果捅了馬蜂窩,你就不能放軟了身段?喂喂,本官還被劫持著呢,要是他們殺害人質,我這條老命就算斷送在你秦少保手裡啦!

     ……

     遠處客棧中,白蓮教眾高手也頗覺詫異,白蓮教主戴著銀面具,瞧不出神色變幻,沉吟的語聲帶著幾分迷惑:“秦林詭計多端,不會這麼糊塗啊,難道他和吳狗官有仇,故意要激得浙兵撕票,宰了吳狗官?”

     “教主高見!”高夭龍表示贊同:“那秦魔頭早不來晚不來,始終躲在欽差行轅,偏偏等吳狗官被劫持後才現身,又來這麼一句,分明是要斷送掉吳善言的狗命。”

     “本教主以為,秦林這廝雖是本教強敵,可他對朝廷的忠心嘛,倒也有限得很哪!”白蓮教主深不可測的雙眸,閃動著異樣的光彩,在秦林身上打了個轉兒,隨後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不住的顫抖,不知道心中盤算著什麼。

     艾苦禪眉頭一皺,奇道:“秦魔頭言語相激,叫浙兵憤怒之下殺掉吳善言,實是易如反掌,但數万浙兵一旦動怒,他自己又怎麼逃出生天呢? ”

     ……

     那可不是,久盼不出的秦少保終於現身,卻是劈頭蓋臉的一頓斥責,數万浙兵又失望又憤怒,霎時間變得群情激奮,紛紛嚷道:

     “什麼秦少保,原來也是官官相護!”

     “我們是朝廷官軍,立下的戰功數也數不清,怎麼說咱是山賊、土匪?”

     “叫花子?他知道朝廷發了多少軍餉嗎?那點錢和打發叫花子也差不多吧!”

     眼看兵亂在即,馬文英也覺得漸漸約束不住弟兄們了,嘆口氣:“天下烏鴉一般黑,原來秦少保也是官官相衛,恐怕咱們沒有別的活路了……”

     劉廷用朝他使個眼色,然後高聲叫道:“弟兄們,馬大哥守住吳中丞,我去問問秦欽差,要是他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咱再打他也不遲!”

     浙兵們聽到這話果然安靜了些,人人挽袖子、捏拳頭,憤怒的看著秦林,反正本省巡撫都打了,還在乎多打個太子少保?

     “秦少保。”劉廷用走過去,雙手抱拳行了個軍禮,然後不亢不卑的道:“剛才您說咱們是叫花子,倒也不假,這頭盔鏽蝕、號褂破爛,和叫花子也沒多大區別,但這是咱九大營弟兄心甘情願的嗎?還不是歷年器械欠發,軍餉打折,才搞成這個樣子的!您久負盛名,說什麼審陰斷陽、神目如電,卻走上來就只知一味訓斥咱們,是何道理?”

     “對,審陰斷陽,名不副實,一味委屈咱們,是什麼道理!”浙兵們紛紛高聲大叫,正所謂不平則鳴。

     “名不副實?恐怕名不副實的是諸位才對吧!”秦林笑了,絲毫不懼這數万群情洶洶、即將變亂的浙兵,端坐馬背之上紋絲不動,朗聲道:“本官第一次見到浙兵風采,還是鄧子龍鄧老將軍率兵平亂路過蘄州。只見大軍乘船溯江而上,人如虎、馬如龍,軍容嚴整、軍威強盛,不愧為大明第一強兵!”

     眾人愕然,不知道秦林為什麼突然提及這碼事,不過鄧子龍曾以都指揮僉事職代掌浙江都指揮使司,是他們的老上司了,帶去湘西平亂的士兵,也是他們的袍澤弟兄,大家當然願意聽下去。

     在這裡就有不少從湘西戰場上回來的戰士,聽秦林提到光榮往事,就把胸脯挺起,感覺臉上有光,得意的告訴戰友:“鄧老將軍過蘄州時,秦少保還只是個錦衣小旗,就挫敗了白蓮教刺殺老將軍的陰謀,立下大功呢!”

     “哦,原來是秦少保救了老將軍一命!”浙兵們得態度就轉變了不少,覺得秦林也沒那麼討厭了。

     秦林見狀越發胸有成竹,又道:“後來本官偶遇徐文長徐老先生,將他奉為上賓,多次聽他講起過浙兵的光榮戰史。當年你們殺倭寇、剿匪徒,戰勝攻取所向無敵,實乃當世的雄師勁旅!沿海百姓提到九大營,誰不豎起大拇指,誇一聲保境安民的好漢子?”

     浙兵都是胡宗憲、戚繼光招募訓練出來的,當年徐文長可是胡宗憲總督幕府中實打實的第二號入物,地位比戚繼光、俞大猷還要高些。當年的老兵們都還記得徐師爺雄姿英髮指點江山的風采,此時聽秦林提及就唏噓不已。

     徐文長的坎坷經歷,和浙兵們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頓時就激起了他們心中的共鳴:當年保境安民的浙兵,為什麼和徐老先生一樣,淪落到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尷尬境地?

     不少人低下頭,有的默默沉思,有的悄悄擦拭著辛酸的淚水。

     劉廷用口齒便捷,頗不服氣的要和秦林爭辯:“秦少保,徐老先生是咱浙兵的恩師,他老人家得您善待,咱們都得向您道聲謝,不過……”

     秦林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自顧著說下去:“本官在京師,又認得了薊鎮總兵官戚大帥戚老哥,他曾調三千浙兵北上薊鎮拱衛京師。當日大雨滂沱,薊鎮原來的將士紛紛躲避,唯獨這三千浙兵頂盔貫甲立於暴風雨之中,從早到晚不曾亂動一下,於是戚帥治軍之能、浙兵軍紀之嚴同時威震九邊!”

     浙兵們聽了只覺與有榮焉,戚繼光是一手訓練他們的大帥,調去薊鎮的官兵也是他們肩並肩的袍澤戰友,誇戚繼光、誇那三千浙兵,就是誇他們嘛。

     也有不少人經此提醒,想起傳言中,秦林和他們的戚大帥情同手足,聽他這麼說,可見傳言不假,於是看待秦林就更加和善了。

     劉廷用驕傲的道:“狂風暴雨不後退,屍山血海不畏怯,咱們也能做到!”

     秦林突然連珠炮似的發問:“真的嗎?鄧老將軍麾下軍威嚴整的浙兵,徐老先生口中保境安民奮勇殺敵的浙兵,戚大帥統領的狂風吹不散、暴雨打不走的浙兵,會是一群不得命令就湧出營門,擠到省城大街上鬧事,揮拳毆打本省巡撫的烏合之眾?不不不,要麼你們根本不是浙兵,要麼就是鄧老將軍、徐先生和戚大帥對著本官吹牛皮,搗的花架子吧?一定是這樣的,回去本官倒要羞他們一羞!”

     劉廷用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他平時以心思靈活口齒便捷著稱,這時候競然張口結舌,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浙兵們也慚愧無地,鄧子龍、徐文長、戚繼光愛兵如子,待他們恩深義重,聽得秦林競懷疑他們胡吹牛皮,入入都變得面紅耳赤。

     “咱們只顧一時痛快,沒想到給戚帥、鄧老將軍抹黑了……”浙兵們暗暗後悔起來。

     也有人高聲叫道:“秦少保,戚帥、鄧老將軍並沒有說假話,咱們、咱們真的是浙兵,唉……”

     “你們真是浙兵?”秦林裝出副詫異的樣子,極為痛心疾首的道:“你們就是那支以勇猛頑強嚴守紀律著稱的雄師勁旅?武器鈍了可以磨利,號褂爛了可以縫補,軍餉短缺也可以補發,但不得號令就隨便走出營門,跑到大街上鬧事,這還是軍隊嗎?不,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兵痞而已!”

     秦林神色嚴肅,目光掃到哪裡,那一片的浙兵就羞愧的低下了頭。

     “不、我們不是烏合之眾!”守住吳善言的馬文英挺起了胸脯,大聲道:“弟兄們,讓秦少保看看,戚大帥、鄧老將軍和徐先生沒有吹牛!列陣——”

     家屬們迅速退出,這數万浙兵聽得號令,立刻小步快跑著尋找自己的位置,只聽得嘩啦啦一片腳步聲響,巡撫衙門外的小廣場上,附近的大街小巷,片刻之後出現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軍陣,每個軍陣都排得整整齊齊。

     馬文英雙手抱拳行禮:“請秦少保檢閱!”

     數万浙兵默默肅立,只聞呼吸之聲,人人眼睛都望著秦林,雖然手中並無兵器,身上號褂破舊,但那股天下強軍的氣勢就撲面而來。

     “這才有點軍隊的樣子。”秦林神色轉和,輕輕點了點頭,又道:“軍餉的事情,本官替你們做主了!但無論如何你們都不該劫持毆打本省巡撫,本官現在就要將吳中丞帶回,誰不服氣,只管來打本官吧!”

     說著,秦林就一提韁繩,照夜玉獅子踢踏踢踏走向列好的軍陣,他神色坦然,從數万浙兵中緩緩行去,走到哪裡,浙兵軍陣就按上官檢閱之禮抱拳呼喝,同時朝兩邊退避。

     數万入組成的軍陣黑壓壓一片好似入山入海,唯獨秦林所經之處濤分浪裂。

     ……

     “秦林盡得浙兵之心,咱們沒法和他爭了。”白蓮教主鬱悶的嘆口氣,投向秦林的目光分外“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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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8 01:46:22
七三八章 指鹿為馬

     秦林拍馬一直走到吳善言身前,一記騙腿瀟灑的跳下馬背,故作驚訝之色:“這位就是浙撫吳中丞?哎呀呀,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失敬失敬!”

     本來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客套話,但現在從秦林口中說出,就是絲毫不加掩飾的嘲諷了,強似幾個大耳刮子摔在吳善言臉上。

     ……

     客棧中正率眾高手走下二樓,正欲離去的白蓮教主遙遙聽到這話,不禁莞爾一笑:“秦林這傢伙快意恩仇,行事不拘小節盡憑本心,為人倒也有趣得緊。”

     高天龍、艾苦禪都微笑,唯獨戴著半邊鐵面具、露出半邊冷艷面容的紫寒煙聽了,心下突的跳了跳:一旦女人感覺某個男人有趣,這就危險得很了……

     ……

     正如白蓮教主所言,秦林化解兵亂,等於救了吳善言一命,在這時候略為籠絡,吳善言肯定會感激涕零,成為他在官場上的盟友。

     秦林偏不,把吳善言嘲笑一通,擺明了瞧不起他為人,那麼吳善言的感激也就有限得很了,恐怕更會因此生出仇怨呢!

     吳善言官服被扯破、紗帽被踢飛,披散著頭髮,被秦林幾句話調侃,頓時又氣又愧,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只可惜不會縮骨功、隱身法,只得面紅耳赤的拱拱手:“多謝、多謝秦長官仗義援手,本官禦下無方,實在慚愧得緊……不過剛才浙兵是去貴欽差行轅請願的,後來又怎麼到了巡撫衙門?本官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吳善言說罷就瞇著眼睛,眼角閃著一絲怨毒,心道這秦少保欺人太甚,剛才你只要給我個台階下,本官將來自有補報,可你太目中無人,也就別怪本官恩將仇報了。

     秦林冷笑不迭,吳善言你算哪根蔥?吳善言這號人,老子看不上,更不會向你市恩賣好!

     張公魚同樣瞞頏糊塗,但秦林就肯和他換貼拜把子,因為張公魚做官的本事固然差勁,心地是好的,所謂“雖不能成好官,尚不失為好人”;而吳善言昏聵糊塗、頑固不化,面對浙兵窮困潦倒、賣兒鬻女的窘境,沒有絲毫的同情心,只知一味逞強打壓,和那些殘虐害民的官吏有什麼區別?

     秦林一聲令下,讓浙兵們回營等待消息,說軍餉事情包在本欽差身上,但不得軍令,絕對不允許再擅自行動,出營門一步者斬。

     浙兵們轟然應諾,在馬文英、劉廷用帶領下,喊著號子,邁著齊刷刷的步伐走出候潮門,回了羅木營。大街上變得空空蕩盪,除了打破的巡撫衙門大門之外,似乎那場掀起軒然大波的兵亂,至始至終都沒有發生過。

     良久,百姓們三三兩兩的回到了街面上,小販也試探性的擺出了攤子,最後各家商舖的掌櫃探出頭仔細看了看風色,才讓伙計們卸下門板,恢復了營業。

     一場兵亂消彌於無形之中,杭州全城的百姓都舒了口氣,高頌秦少保功德無量。

     如不是秦林當機立斷,壓住浙兵變亂的苗頭,一旦兵變成為現實,浙兵再怎麼守紀律,紅了眼也不曉得會做出什麼事,更何況還有居心叵測之輩趁火打劫……

     前年嘉興一個五百人的小營頭髮了營嘯,就打死三名百姓、燒了七間民房,浙兵九大營四萬五千官兵要是炸了窩,得打死多少人,燒掉多少房子?

     比起百姓的行動,官吏們算是不快不慢,杭州知府龔勉、錢塘知縣姚道嵋等官在最開始的時候就逃走了,得到秦林幾句話就說得浙兵無言以對,兵亂平息下來的消息,他們紛紛趕回來趨奉本省上司吳善言,抵達巡撫衙門的時間大約比豆腐攤擺出來稍微晚一點,但比綢緞莊開業又稍微早那麼一點。

     巡按御史張文熙是來得最晚的,吳善言已換上了簇新的官袍和黑漆漆的烏紗帽,看見他就沒好氣的道:“張巡按,你這麼晚才過來,想必是在寫彈劾本官的奏章了?”

     張文熙冷笑道:“彈劾奏章什麼時候都可以寫,倒不急於一時。下官是去候潮門外查看,見九營浙兵都歸了營,下官又入營安撫一番,這才放下心來,回到杭州城裡。”

     吳善言被頂得無話可說,只好拈著頷下花白鬍鬚,和下屬們顧左右而言他。

     秦林暗暗點了點頭,這張文熙張巡按的表現就算不能稱有勇有謀,也夠得上辦事勤勉了,值得高看一眼。

     各官按品級入座,吳善言是本省封疆大吏當然坐主位,秦林是欽差大臣坐客位,都、布、按三司,杭州府、錢塘仁和兩縣官員按品級次序,兩邊打橫相陪。

     秦林這位欽差大臣剛剛平息兵亂,等於挽救了浙省大批官員的烏紗帽,孫朝楠、龔勉、姚道嵋等官都感激他:要不是秦少保當機立斷,闔城百姓遭殃自不必提,咱們頭頂的烏紗帽也鐵定戴不穩當啦!

     吳善言這會兒冷靜下來,又當著眾位同僚,便故作高姿態,站起來深深一揖:“秦少保平息兵亂實是功德無量,本官忝為浙省巡撫,便代浙省官民百姓,謝過秦少保援手之德!”

     秦林微微一笑,心說你要開始就這樣,我怎麼會和你翻臉?可惜呀,老子早就把你丫的嘴臉看得一清二楚啦!

     “不敢、不敢,此是大明皇祚天佑,陛下洪福齊天,戚、俞、鄧諸位將帥昔日軍紀嚴明,本官才僥倖成功,”秦林也拱拱手回禮,假模假樣的客套著。

     布政使孫朝楠、按察使趙孟平、都指揮使錢鳳、杭州知府龔勉等官紛紛作揖,齊聲道:“秦少保太客氣了,襟懷沖淡、不計名利,實在是古人之風啊,下官們佩服佩服……”

     張文熙也道:“賞功罰過是朝廷制度,下官作為浙江巡按御史,奏章一定據實以告,替秦少保請功。”

     這話就很值得玩味了,賞功罰過,秦林是功,誰是過呢?眾官都不由自主的瞟了吳善言一眼,明曉得張巡按說的是他老人家。

     吳善言臉上青氣一閃,看看穿獬豸服戴獬豸冠的張文熙,知道這些巡按老爺沒事兒也要彈劾人玩兒的,自己這趟是躲不過去了,拿張文熙無可奈何,憋了一肚子的氣。

     都指揮使錢鳳生得黑臉短髭鬚,看看氣氛不對頭就出來打圓場:“張巡按赤心報國當然沒錯,但地方上很多事情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您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譬如這次兵亂吧,浙兵並不歸兄弟我管轄,可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兄弟我照樣要頂缸,又怪得了誰?”

     明朝兵制分世襲衛所兵和招募營兵兩種,大體上來說,衛所兵歸各省都司和下屬的指揮使、千戶、百戶管理,營兵則由總兵和他麾下的參將、游擊、守備、把總統帶。

     錢鳳是浙江都指揮使,只管著衛所兵,但前任浙江總兵因病致仕,新的總兵官還沒上任,出了事,他這個都指揮使就得挨一半板子,說來真是冤枉得很。

     “總兵官一職青黃不接,錢老弟還真是無妄之災!”吳善言台階順著往下說,忽然就把臉一板,厲聲道:“不過,浙兵素來守紀,不敢膽大妄為,這次突然衝出營門,嘯聚街市之間,以至於毀打巡撫衙門,必定是有人從中煽動,才造成今日之亂局!”

     幕後主使?姚道嵋睜著眼睛不明所以,非要說幕後主使的話,恐怕就是你吳善言吳中丞了吧,因為就是吳善言不顧事實,強硬使用新錢,蠻橫無理的壓制浙兵的合理要求,才釀成了大禍呀。

     孫朝楠、趙孟平和龔勉等官場老油子卻立刻眼睛一亮,曉得吳中丞又使出推脫卸責、敷衍塞責的官場法寶了,如果亂從軍餉不足、蠻橫壓製而起,幾乎在座的官員都有罪,但要是浙兵內部有主使煽動的人,大傢伙兒的責任就輕得多啦,也就昏聵失察而已,如果再把主使者抓到,更可將功贖罪呢。

     都指揮使錢鳳立刻湊趣的道:“吳中丞明鑑!那浙兵屍山血海殺出來的,裡頭很有幾個素性桀驁不馴的,恐怕煽動變亂之人就在其中。”

     “對,本官記得很清楚,”吳善言黑著臉,咬牙切齒的道:“一個叫什麼馬文英,另一個叫做劉廷用,就是亂兵頭子!”

     天哪,如果不是馬文英、劉廷用竭力約束浙兵弟兄們,吳善言恐怕早就被捶成了肉餅,結果到後頭他竟然真個恩將仇報,把這兩位算成了煽動兵亂的幕後黑手!

     張文熙冷笑不迭,心道你吳巡撫就想通過這種辦法推卸責任嗎?沒門!我奏摺上照樣要寫得清清楚楚,把你當時的醜態公之於眾。

     可更多的浙省官員都附和吳善言,孫朝楠、趙孟平、龔勉等官都說早就聽得那馬、劉二人桀驁不馴,是浙兵中的刺頭。

     錢鳳眼中厲色一閃,低聲道:“擒賊先擒王,吳巡撫大可藉談判軍餉為名,將這兩個請來吃酒,席間擲杯為號,下官就帶兵殺了這兩個,眾浙兵便蛇無頭不行了。”

     吳善言微微頷首,頗覺此計大妙,一眾官員竟商量起怎麼誅殺兩名平息兵亂的有功之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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