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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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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0:59
七九零章 彈劾

     秦林略為思忖,霍的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滿臉委屈的戚金,慨然道:“曾部堂有他的顧慮,可軍情萬變、兵貴神速,實在耽誤不起。咱們這就去找他,本官一定能討來出兵的部文!”

     戚金大喜,從牛大力手中接過馬韁,親手扶秦林騎上照夜玉獅子,一行人揚鞭而去。

     ……

     鐵獅子胡同,曾省吾私宅。

     當朝兵部尚書端坐書房,濃密的劍眉擰成了疙瘩,怔怔的盯著大書案上那疊粗牛皮紙套紅的邊鎮文牘,良久轉不開目光。

     戚繼光在薊鎮花費十年心血編練新軍,加上張居正鼎立支持,兵部從各地抽調精兵強將,戶部籌措糧草餉銀,工部趕造新式槍砲,薊遼總督、順天巡撫、駐地各府州縣地方官通力協作,終於練成五万精銳新軍——其中也少不了秦林扳倒貪官楊兆,又獻魯密銃、迅雷槍的功勞。

     又是秋高馬肥胡虜南下叩關的時節,圖門汗、董狐狸聞得江陵相公張居正歸天,便開始蠢蠢欲動,戚繼光做好相應的部署,準備與他們決一死戰。

     曾省吾手頭,這份戚繼光的親筆呈文寫得十分慷慨激昂:“夫遼東紛擾數十載,元兇巨魁實小王子、董狐狸二人,且小王子自號圖門汗,為胡元帝室後裔,掌蒙古大汗印璽,乃我大明十世之仇……本總兵官率麾下將士,欲與胡元後裔決戰於戈壁朔漠,不必百戰生還,唯求報國捐軀!”

     準,還是不准?單以沙場決戰而論,戚繼光身經百戰所向無敵,他十年磨一劍,此戰必勝不敗;可惜的是,戰爭的勝負從來不單憑前線將士決定……

     僕人的傳報打斷了曾省吾的思緒:秦林和戚金求見。

     “快請!”曾省吾眼睛一亮,立刻走出了二門,正好迎上腳步匆匆的秦林一行。

     一個照面,秦林就在這位兵部尚書的眼睛裡看到了揮之不去的憂慮,情知他對張四維的事情已有所察覺。

     曾省吾對秦林使個眼色,留戚金等人在外間​​客廳上坐著,將秦林請進後面書房。

     “看來找秦長官這步棋是走對了,他和曾尚書的交情可好得很哪!”戚金美美的想著。

     幾位年紀相仿的將軍也低聲議論,人人摩拳擦掌,說這次出兵一定沒問題了,興兵橫掃漠北,滅大明朝的十世仇敵,封狼居胥,建立衛青、霍去病、李靖、徐達那樣的功業,彷彿就在明天。

     忠勇的邊關將士,哪裡知道朝廷裡的波譎雲詭?哪裡知道這京師皇城裡的爾虞我詐?不得不說,他們的想法實在太天真。

     ……

     書房之中,秦林開門見山的問道:“曾尚書,你已經察覺到了?”

     “不錯,”曾省吾滿臉苦澀的點了點頭,咬著牙關嘆口氣:“朝廷黨爭,從來一派說好,另一派無理也要辯三分,江陵黨屢次提出的奏章,嚴清、顧憲成、劉廷蘭等人必定反對。可這次咱們提張四維接任首輔大學士,他們竟一反常態的沒有反駁……”

     曾省吾身為兵部尚書,手裡也有些隱蔽在暗處的力量,雖沒有打探到實打實的消息,但林林總總的蛛絲馬跡匯總起來,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可怕至極的結論。

     “大錯已經鑄成,此時悔之晚矣!”曾省吾搖頭嘆息著,投向秦林的目光帶著濃濃的愧疚。

     呼~~秦林長出了一口氣,“曾尚書,你遲遲不批准戚帥呈文,原因便在於此,但戚帥十年嘔心瀝血之功,豈能毀於一旦?蘄遼總督耿定力是我的人,部文快些下去,戚帥未嘗沒有機會,何況以他統兵之才,就算朝局有所變動,保全大軍撤回關內,絕對是不成問題的。”

     說罷,秦林就殷切的瞧著曾省吾,他已經把厲害分析得非常清楚了,戰,有滅百世之仇的可能,就算朝局有變,戚繼光也能統兵撤回關內,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愚兄、愚兄……”曾省吾苦笑著搖了搖頭:“愚兄何嘗不知道戚帥用兵如神,戰則必勝不敗?可、可我擔心的是戚帥自己啊!”

     大明朝凡在外統兵之名將,必受朝中言官攻訐,平時倒也罷了,朝局這樣變亂的時候,戚繼光兀自統帥大軍出塞,很容易受到政敵的誣陷。如果江陵黨無法像以前那樣保住他的話,這位大帥的結局,恐怕不會比胡宗憲更好,甚至更糟。

     秦林怔了怔,完全明白了曾省吾的心意,長長的一聲嗟嘆:“曾尚書,你真以為戚帥遠在邊鎮,對朝中局面全然不知?他這次求戰為什麼格外急切,出去問問戚金,就全都明白了。”

     曾省吾眼睛睜得溜圓,接著一言不發的走出書房,徑直走到了客廳。

     ……

     “恭迎曾部堂!”戚金和將軍們跪下庭參,見曾省吾來得急切,只道是秦林說服他批准出關作戰,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喜色。

     “戚金,站起來,我且問你。”曾省吾扶起戚金,急促的問道:“你家戚帥除了呈文之外,還和你交待了什麼?”

     戚金撓了撓頭皮,答道:“他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咱們受國恩深重,自當以死報國……”

     另一名將軍補充道:“出兵在即,咱們大帥又發了詩性,在紙上寫了幾句詩呢!”

     “什麼詩?”曾省吾追問道。

     “一句是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一句是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戚金念誦著詩詞,記得很清楚。

     原來他要學於少保!曾省吾心頭大震,木立良久,才嗟嘆道:“我看低了戚帥,我不如戚帥……好,這就發下部文,移文薊遼總督府、順天、保定、遼東三巡撫,若敵寇來襲許你們大舉出塞反擊,再上奏朝廷,即刻請命出師,這樣就更加名正言順,也便於各總兵各衙門各府州縣配合作戰。”

     戚金大喜過望,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喜滋滋的爬起來。

     秦林也走了來,補充道:“上奏要盡快,曾尚書你看今天能不能?”

     “我現在就寫!”曾省吾立刻吩咐僕人磨墨鋪紙。

     忽然曾省吾眉頭皺起:“明天就是早朝之期,這道奏章不見得能通過,要是耽誤下來,恐怕……”

     “無妨,內閣找申閣老,司禮監我去和張宏說一聲,今天就能走完票擬、批紅、制誥的手續!”秦林十分篤定的說道。

     張宏自己心裡有數,能坐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最該感謝誰,這個面子他是一定要賣給秦林的。

     “好!”曾省吾深深的看了看秦林,很快就低下頭奮筆疾書。

     戚金和他的伙伴們聽得呆了,互相看一看,都掩飾不住眼睛裡的喜色,都知道秦太保有辦法,可沒想到他連司禮監掌印都能搞定,為人又極講義氣,大帥這位兄弟,確實沒交錯啊!

     曾省吾寫完奏章,又批復部文,向薊遼總督府等處行文。

     秦林給薊遼總督耿定力寫了一封私信,讓他全力配合戚繼光作戰,然後不辭辛勞的跑去司禮監找張宏幫忙,話剛說完內閣票擬過的奏章就到了,上面墨跡未幹。

     曾省吾這道奏章寫得比較隱晦,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例行嚴防死守,防守自然缺不了反擊,總不可能被動挨打嘛,實際上就暗含了允許戚繼光出兵塞外,與敵寇決一死戰的意思。

     內閣票擬和司禮監也都順著這個意思走,或許萬曆沒看出來,或許他忙著另外的事情,心思沒放在這上面,奏章很快得到批紅。

     秦林又請張小陽幫忙,到了黃昏時分,傳旨的天使已出了德勝門,由戚金和眾位將士護送,奔向北方的薊鎮前線。

     馬蹄聲聲,秋風獵獵,落日餘暉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知這場大戰之後,將有幾人得勝而歸,有幾人血灑疆場……

     ……

     曾省吾奏章送到內閣的時候,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新任三輔餘有丁在文淵閣值班,於是奏章毫無疑問的得以通過,順利得到了票擬。

     申時行又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奏章,翻開看看就不以為然的笑了起來:監察御史丘橓彈劾故太師首輔張居正十項大罪,請朝廷追奪其官爵、諡號,嚴查張居正黨羽,革去“殘虐害民”的新政,恢復祖宗舊有製度。

     “又一個想騙廷杖的。”申時行搖著頭笑笑,提筆就在底下批了留中不發四個字。

     留中不發,就是讓皇帝把這道奏章扔進垃圾桶,雖然皇帝不一定按票擬辦事,但司禮監那邊見到留中不發四個字,一般就會把奏章放在最底下,皇帝幾百本當然看不完,剩下的打回到司禮監,還是扔垃圾桶了。

     餘有丁聞聲抬起頭,想騙廷杖的清流名士永遠不會斷絕,倒也不以為意,朗聲道:“張老先生,申老先生,在下略治薄酒,今天咱們在弊宅一醉方休,王尚書、李尚書這些故交也會光降寒舍。”

     他是新入閣的江陵黨幹臣,備了酒席請請早入閣的兩位前輩。

     張四維微微皺了皺眉:“兩位先去吧,愚兄稍微晚點,這裡還有二十多本沒有擬完。”

     申時行是老好人,連聲說等等也無妨。

     “咱們之間還講什麼客氣?做主人的去晚了,三壺尚書李幼滋一定會先被餓死的!”張四維哈哈笑著開個玩笑,力勸餘有丁和申時行先走。

     “鳳磐兄,咱們先走一步,在弊宅恭候大駕啊!”餘有丁很熱情的拱拱手,和申時行一塊離開。

     這兩位前腳剛走,張四維就拿起了那疊奏章,翻找到丘橓那份,不曾有片刻的遲疑,提筆就塗掉了申時行票擬的留中不發四字,重新寫下“交發廷議”。

     ……

     司禮監,年老的張宏慢慢翻著內閣交來的奏章,突然間昏花的老眼睜得極開,瞳孔變得極大,手抖了抖。

     張鯨、張誠注意到司禮監掌印的異動,互相看了看,同時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張宏若無其事的將丘橓的奏章放在了一大疊奏章的最底下,慢條斯理的道:“這道奏章想是放錯了,湖南來請賑災,就該戶部直接發落了嘛,什麼都來麻煩聖上,要六部九卿做什麼用呢?”

     張誠、張鯨又低下了頭,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張宏後背冷汗浸出,暗自抱怨不迭:張鳳磐啊張鳳磐,你搞什麼鬼?彈劾故太師張居正和江陵黨眾大臣的奏章,你竟把申時行的留中不發塗掉,改成交發廷議,要故作清高也別來這麼一手啊!

     這就是秦林扶張宏一把的好處了,和張鯨張誠只想著如何討好萬曆不同,張宏老成持重,識大體顧大局,才有此時的舉動。

     奏章由小太監抱去了養心殿,本來是由秉筆太監送去就行,張宏兀自不放心,跟著一塊去了。

     萬曆端坐書桌後面的御座,一本一本翻看奏章,作為大明皇朝的九五至尊,他要處理的政務非常之多,大部分的奏章都只是粗略的看看,就照例按票擬的意思來辦了,少數不妥的,才會發回內閣重新票擬,極少數最關鍵最緊要的,才會拋開票擬,在司禮監協助下自己動筆批紅。

     要是事必躬親,大明朝的皇帝恐怕干個兩三年就會活活累死。

     張宏見狀終於把提著的心放了下來,萬曆並沒有什麼反常,那本塞在最底下的奏章,應該不會被他看到吧。

     哪曉得張鯨不聲不響的走到萬曆身邊,從奏章底下抽出張宏剛剛塞進去那本,諂笑著呈上:“皇爺,這本請您仔細看看,說的話倒有點意思。 ”

     張宏只覺心頭咯噔一下,再看看張鯨和張誠目光里分明帶著戲謔之意,原來他倆早就看穿了張宏的舉動,直到此時才予以揭穿。

     萬曆面色不變,唯有嘴角微微翹起,接過那份奏章之後,故作詫異之色:“咦,難道張太師竟會如此不堪嗎?明日朝會,發文武百官廷議!”

     張宏只覺眼前一黑,慌得手足無措:這位陛下,究竟要做什麼?張四維,張鯨,丘橓,他們又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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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一章 天翻地覆

     又到了朝會之期,文武百官齊聚皇極門。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宏本應陪著陛下,卻早早的站到了丹陛上,極目眺望五門方向走來的文武百官,可惜讓他失望了,裡面並沒有他期待的身影。

     張宏把消息連夜通知了秦林,希望這個智計百出的傢伙能力挽狂瀾,但是直到文武百官在清晨的曙光之中,按照班次列隊站好,秦林始終沒有出現。

     秦林是錦衣衛都指揮使,肩負緝拿奸黨惡逆的重任,時常在外辦理欽案,他來​​與不來都很正常,其實他大部分時候都沒有上朝。

     但是除了秦林之外,另一位缺席的大臣就很反常了,身為兵部尚書的曾省吾也沒來,文臣班次的前列留出了缺口,格外惹人注目。

     “聽說三省賢弟突然告病,這是怎麼回事?”王國光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低聲問張學顏。

     “他年紀比咱們都輕,身體又很好,怎麼突然就一病不起呢?”戶部尚書張學顏也覺得匪夷所思,前兩天看到曾省吾,他還活蹦亂跳的。

     即將入閣的吏部侍郎王篆,就嘿嘿冷笑兩聲:“恐怕是不好意思和咱們相見吧!聽信秦林那小子胡說八道,無端懷疑鳳磐兄,雖然咱們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但他自己心里肯定負愧。”

     “王侍郎噤聲!”張學顏把手指頭放在唇邊,朝站在文臣班首的張四維努了努嘴巴。

     江陵黨眾臣同舟共濟,曾省吾親信秦林胡說,無端的懷疑張四維,為了江陵黨的團結,大夥兒自然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否則張四維和曾省吾有了芥蒂,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王篆果然閉嘴。只是臉上仍有不忿之色,很替蒙受冤屈、被潑污水的張四維抱不平。

     鐘鼓齊鳴,三聲淨鞭,萬曆帝朱翊鈞在張鯨張誠陪伴下,緩緩自皇極門後步出,坐上了金漆龍鳳御座。

     “列位臣工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張宏照舊吼了一嗓子,心頭卻懸吊吊的。

     各種各樣的事情,一一奏復上來;工部侍郎潘季馴修治淮河,已經開了大工,請朝廷撥付後續款項;秋高胡馬肥,兵部知會九邊防線要密切注意草原動向,尤其是薊遼三鎮……

     連續奏復了幾件事,萬曆突然笑道:“朕這裡,有一份彈劾故太師張先生的奏章,委實拿不定主意,只好請列位愛卿議一議。丘橓,這奏章是你的吧?”

     文武百官被這突然襲擊驚呆了,江陵黨眾干將更是面面相覷,這種奏章從來都是留中不發,怎麼會交付廷議呢?內閣、司禮監,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徐文璧、徐廷輔父子倆互相看了看,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為沈重。

     嚴清、劉守有、顧憲成等朝臣卻變得眉飛色舞,似乎對這道奏章期待已久。

     丘橓神色肅然走出班次,朝上行禮,奏對道:“啟奏陛下,微臣彈劾故太師、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犯有十罪。一曰身為輔臣,謀國不忠,二曰勾連朋黨,徇私舞弊,三曰貪墨錢財,損公肥己,四曰把持朝政,欺君罔上……”

     丘橓的聲音清楚又響亮,在皇極門外曠闊的廣場上回蕩,在朝臣們心中激起了一陣陣狂風暴雨。

     不,不服,這是謊言!王國光氣滿胸膛,張學顏神色錯愕,王篆目呲欲裂,李幼滋渾身發抖,申時行目瞪口呆……同一時刻,他們心中不約而同的發出了吶喊。

     的確,張居正是專權,甚至可以說專橫,但他是為了推行新政大業,並非一己之私。他是把持權柄、甚至管束皇帝,但他對大明朝忠心耿耿,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那個夢中的太平盛世!

     心直口快的吏部侍郎王篆顧不得朝堂禮儀,指著丘橓厲聲叱道:“一派胡言!故太師乃三朝元老,先帝隆慶爺託孤之重臣,輔佐陛下自十歲衝齡登基,十餘年兢兢業業,政績有目共睹,你竟敢血口噴人、造謠中傷,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請陛下治丘橓污衊大臣、禍亂朝綱之罪!”

     “治他的罪!”王國光也怒吼起來。

     “治罪!”

     “附議!”

     江陵黨眾大臣團結一心,誓要將丘橓打入萬劫不復。

     眾多的尚ì郎、副都御史、僉都御史、郎中、主事,聲勢不可謂不浩大,彷彿滔天巨浪,霎那間就會把丘橓徹底淹沒。

     可丘橓神情篤定,將袍袖一揮,裝出副公忠體國的樣子,厲聲道:“忠臣死諫,就算被千夫所指,丘某也問心無愧!”

     老國公徐文璧見狀就微哂著搖搖頭,低聲告訴站到了身邊的兒子:這人演技不錯,但趕秦姑爺還有差距。

     徐廷輔哭笑不得,都什麼時候了,老爹還有心開玩笑。

     徐文璧自嘲的笑笑,我不是看得開,豈會歷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多少權臣名臣忠臣奸臣接二連三的倒下去,偏偏我還能站在這裡嗎?

     刑部尚書嚴清終於越眾而出,憤然作色:“還說張江陵沒有結黨營私,今日丘御史一道奏章,立刻群情洶洶,這還不是故張太師結的私黨?老臣附議丘御史,聯名彈劾故張太師及其黨羽!”

     比起憤怒的江陵黨眾干將,早有預謀的嚴清要篤定得多。

     終於等到了!顧憲成瞧出端倪,朝同黨使個眼色,緊跟著嚴清站出去,大聲道:“張居正權臣誤國,欺君罔上,實在罪不容恕!王國光、張學顏等乃張居正招引之私黨,同樣禍亂朝綱,亦是一丘之貉,所以才搖唇鼓舌替張居正辯護!”

     “張居正負操、莽之心,幸得皇天庇佑國朝,一朝身死……請陛下明鑑,親賢臣遠小人!”劉廷蘭也大聲附和。

     魏允中、孟化鯉紛紛出言,他們官職雖低,聲音卻很大,而且沒有什麼顧忌,說得更加不堪,彷彿前些天還是輔政名臣的張居正,突然之間就變成了王莽、曹操。

     文武百官也看出了門道,這種彈劾奏章,換做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朝議上,現在竟然交付百官廷議,這本身就代表著萬曆的某種態度,而且,非常明顯。

     於是,不斷有企圖投機的人加入了丘橓、嚴清的隊伍,同時傾向於江陵黨的很多朝臣,就明智的閉上了嘴巴。

     漸漸的,原本聲勢浩大的江陵黨,就顯得有點勢單力孤了。

     御座上的萬曆,神色越來越得意,越來越凌厲的目光,掃視著猶在激辯的王國光、張學顏、李幼滋等大臣。

     張居正雖然死了,可他一手締造的江陵黨仍然牢牢把持著朝政,三名大學士全是江陵黨,六部尚書裡頭佔了五個,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也有很多他們的人。這讓萬曆感覺到,張居正即使死了,仍限制著自己的權力,他的陰影,仍然無時無刻的壓在自己頭頂!

     等待張居正死去,扳倒馮保,最終解決江陵黨,萬曆皇帝朱翊鈞才能真正乾綱獨斷、以至高無上的姿態君臨天下!

     “列位愛卿。”萬曆朗聲說道,和以前張居正在的時候不同,群臣立刻停下了爭吵,就連氣憤憤的江陵黨重臣,也眼巴巴的期盼著來自九五至尊的裁決。

     萬曆笑了,他要的就是這樣,於是慢慢的道:“故太師張居正到底怎麼樣,朕由他輔佐十年,很多事情恐怕都被蒙在鼓裡,不過,東廠和錦衣衛有關於他的一些東西,請廠臣張鯨和錦衣衛劉守有來說說吧!”

     張鯨立刻從御座後面轉出來,略為顫抖的尖利嗓音在皇極門上空回蕩:“萬曆元年三月初八,張居正與司禮監馮保在家密謀,欲趁陛下新立,圖謀不軌之事,後因天象異動作罷……萬曆五年九月,張居正與王國光、李幼滋在家密謀,第二天因丁憂奪情之事,廷杖忠直之臣……”

     劉守有也翻出錦衣衛的文牘,朗聲道:“萬曆元年正月,張居正授意錦衣衛,以王大臣案羅織大獄,陷害忠良……萬曆三年四月,張居正私信錦衣武臣劉守有,強逼提升馮保侄子馮邦寧為錦衣衛南鎮撫司掌印官……”

     文武百官頓時嘩然,這些事情大夥兒其實心裡有數,無論誰在首輔位置上,恐怕都會做類似的事情,只是,把本應藏在帷幕之中的東西,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完全不同了”

     江陵黨眾臣面紅耳赤,不曉得該怎麼反駁,因為張鯨、劉守有說的都是事實,可為什麼從他倆嘴裡說出來,味道就變了呢?

     王國光瞧著丘橓、嚴清的眼神,寒芒一閃即逝,拱手道:“陛下,此事關係重大,絕非群情洶洶之下所能決定,請陛下諮詢內閣輔臣、六部九卿,以作定奪!”

     “請閣臣與六部九卿廷推!”張學顏也跟著叫道。

     江陵黨在閣臣和六部九卿裡面佔據絕對優勢,只要不是在皇極門朝會上七嘴八舌的亂說,扳回局面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哦?”萬曆瞇著眼睛,嘴角微微一偏,心頭冷笑兩聲,緩緩啟口:“內閣輔臣和六部九卿都在這裡,盡可暢所欲言,何必單獨廷推?張鳳磐先生,你是朕的首輔大學士,你來說說吧!”

     王國光、李幼滋等人幾乎被氣暈了頭,到了這時候才稍稍鬆口氣,張四維打頭陣先來個太極推手,他們跟著打先手、搶中宮,最後總要扳回一局。

     張四維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朝上奏道:“啟奏陛下,臣以為故太師張居正輔佐陛下衝齡繼位,實有輔弼之功……然而,張太師崖岸自高,目中無人,又專權擅行,實有人臣不應為之事,微臣實不忍言之,懇請陛下念其昔日之微勞,給予法外施恩!”

     張四維的笑容分外愜意,他忍了太久太久,現在,他不僅坐在了首付大學士的寶座上,他還將配合陛下,將江陵奸黨一掃而光。既可得到陛下青目、擺脫江陵黨元老的束縛,掌握更大的權力,更可成就自己忠貞不二的美名,千古流芳。

     什麼? !

     江陵黨所有大臣的心頭,好似一個霹靂從九天落下來,打得他們暈頭轉向。就算是做夢,也沒想到張居正一手提拔,在內閣作為左膀右臂的張四維,竟然會臨陣倒戈!

     張學顏漲紅了臉,像不認識似的瞧著張四維,嘴裡​​喃喃的念叨著:“小人,卑鄙小人……”
     
     “叛徒!”李幼滋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張四維咬下一塊肉來。

     “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王國光痛苦的捂著心口,嘴唇劇烈的哆嗦著,似乎下一刻就要轟然倒地。

     不過,最痛苦的還是王篆,悔恨像一把尖刀在胸膛裡戳刺:“悔不當初,怎麼沒信了秦林的忠言……”

     看到江陵黨的慘狀,萬曆開心的笑了,這些幫著張居正壓在他頭頂的傢伙,終於也有了今天!

     如果說之前的局勢還沒有真正分出勝負,身為首輔大學士的張四維臨陣倒戈,則給了江陵黨致命一擊,朝臣們全都明白過來,紛紛和江陵黨劃清界限。

     有那心底正直的,比如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就閉上嘴不肯出聲,但求問心無愧;但更多的朝臣是見風使舵,對江陵黨落井下石,把種種無中生有的指責,一股腦兒的扔到早已死去的張居正頭上。

     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僅僅半個時辰,張居正頭上的罪行簡直就罄竹難書,不再是大明朝兩百年第一賢相,而是古往今來頭號大奸臣。

     內心稍有良知的人,都為這個結果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御座旁邊的張宏就低垂著頭,嘴唇時不時的囁嚅一下,神情十分頹敗”

     “臣請陛下追奪張居正'文忠'諡號!”嚴清得意忘形的奏道。

     萬曆故作姿態的道:“張居正畢竟曾是朕的老師……”

     “張居正謀國不忠,不配文忠諡號,請陛下降旨追奪!”丘橓、顧憲成、魏允中等人齊聲奏道。

     哈哈哈,張老兒你也有今天!顧憲成心花怒放,看到張四維和嚴清都向自己投來了嘉許的目光,甚至陛下都注意到自己,他只覺飄飄欲仙,臉上卻仍舊裝出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彷彿比任何忠臣都還要忠誠三分。

     “既然群臣奏請,朕也只能從善如流,降旨追奪張居正的文忠諡號了。”萬曆裝模做樣的嘆口氣,好像很不情願,在群臣逼迫之下才勉為其難似的,又故作寬宏大量的道:“不過,張居正畢竟曾做了朕十年的老師,很多事情,讓朕再想想,追奪官爵、治他所犯之罪的奏請,就容後再議吧! ”

     拿太師首輔張居正開刀,至此群臣震怖,他們心中很清楚,這位一直被束縛的皇帝,從今往後將真正君臨天下,為所欲為了。

     在張宏有氣無力的退朝聲中,文武百官前所未有的誠惶誠恐,投向萬曆的目光帶著深深的敬畏,這讓朱翊鈞的心中異乎尋常的舒服,飄飄欲仙,如飲醇酒。

     張四維、嚴清、劉守有、顧憲成的等大小朝臣也喜笑開懷,朝堂上一舉獲勝,他們將取代江陵黨的地位,得到更大的權位和更響亮的美名。

     江陵黨眾位大臣則有氣無力,腳步變得虛浮,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堆上,只覺從來沒有今天這樣難堪,從來沒有今天這麼痛苦。

     萬曆暫時還沒有清算整個江陵黨,只是追奪了張居正的諡號,但這絕對不是全部,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大家心中有數。

     “秦林,秦將軍。”王國光老眼中淚光閃爍,顫聲對張學顏道:“我們有眼無珠,錯怪了秦將軍啊……”

     王篆、李幼滋、潘晟同樣羞愧難言,可惜到現在大錯鑄成,悔之晚矣!

     現在秦林又在哪裡呢?

     ……

     秦府書房,秦林與徐文長對酌,燒刀子被紅泥小火爐煨得滾燙,兩人你來我往推杯換盞,都喝得面紅耳赤。

     “哈哈哈,為秦將軍的江陵黨乾一杯!從今往後,朝堂之上再無江陵黨!”徐文長的昏花的老眼裡,有亮晶晶的淚花閃爍,他想起了自己當初的遭遇,胡宗憲、俞大猷,還有更多的老朋友,不都有這一天嗎?

     秦林舉杯與徐文長相碰,將杯中熱酒一飲而盡,和平常所飲紹興女兒紅的醇厚綿長大不相同,這燒刀子入口之後就像火焰燃燒,從嘴唇一直辣到了胃裡。

     “朝堂之上,江陵黨已經完蛋了,不過,江陵黨的根基還在,江陵黨的人還在!”秦林重重的一拍桌子,大聲道:“我就是江陵黨,江陵黨就是我!”

     “好、好!”徐文長的眼睛突然就變亮了,大聲讚道:“秦太保,老頭子替張江陵高興,他沒選錯人!江陵黨倒了,但秦黨要站起來!”

     “先生可願助我一臂之力?”秦林再次舉起了酒杯。

     徐文長將杯子與他相碰,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秦林將杯子重重的頓在桌子上:“下一步,我們應該做什麼?”

     “吃虧,而且要吃得大,吃個從來沒有吃過的大虧!”徐文長拈著花白的鬍鬚,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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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二章 長亭相送

     京師東郊,通往通州的大運河邊,十里長亭,秋風蕭瑟。

     王國光穿褐色素錦棉袍,曾省吾青衣白帽,李幼滋布衣芒鞋,王篆方巾儒服,每個人的神情都像這深秋的天氣一樣,悲憤與落寞交織。

     首輔大學士張四維的背叛,形成子對江陵黨的致命打擊,朝會上一敗塗地,而後繼的打擊也接踵而至。

     九月初九,上表彈劾張居正的監察御史丘橓,被升做刑部侍郎,從七品官一躍成為三品大員,萬曆皇帝通過此舉,向朝野明明白白的展示了朝廷風向的變化。

     於是,有更多彈劾、攻訐張居正和江陵黨的奏章,像雪片般飛向通政司,飛向內閣和司禮監。

     九月十一,罷吏部尚書王國光,以刑部尚書嚴清改任吏部;九月十二,革吏部侍郎王篆;九月十三,戶部尚書張學顏致仕;九月十五,工部尚書李幼滋以結黨營私被劾革職,朝廷宣布永不敘用;九月十六,兵部尚書、協理京營戎政梁夢龍革職回鄉……

     與此相對應,九月十四日,萬曆準御史雷士幀奏章,將因張居正奪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進士鄒元標等平反昭雪,官復原職;九月十七日,從新任吏部尚書嚴清之請,將因各種原因而觸怒張居正被放逐解職的餘懋學、趙應元、付應禎、朱鴻模、孟一脈、王用汲等守舊派大臣盡數召回。

     王國光,吏部尚書任上舉賢薦能、興利除弊;張學顏,修治《萬曆會計錄》,使財政從嘉靖末期到隆慶初的入不敷出,變成萬曆前十年的富有盈餘;曾省吾,督率大軍平滅西南腹地的百年爽人之亂;王篆,為官清廉,在都察院任上清丈田畝秉公執法不畏豪強,百姓呼為“佔鐵御史”,大名被萬曆親筆書於禦屏……

     可是今天,這群昔日江陵黨叱詫風雲的元勳重將,開創萬曆中興局面的汗馬功臣,改革新政的核心人物,卻落得個削職為民的下場,只能灰頭土臉的離京返鄉,失去了權力,也失去了繼續為中興大業效犬馬之勞的機會。

     出京的車馬齊備大小箱籠物件裝在馬車上,家人僕從都神色黯然。

     前來送行的官員竟達數百人之多,儘管江陵黨已經失勢,但他們的門生故吏仍遍及朝堂。萬曆、張四維等人可以擊倒江陵黨,卻不可能將從上到下的所有官員都來個大清洗。

     江陵黨確實難以逃脫倒台的宿命,也有不少官員迫於壓力不敢前來,可公道自在人心,來送列位老先生的人仍然很多。比如左都御史陳價、右都御史吳兌、宛平知縣黃嘉善、僉都御史張公魚。

     人們要麼長吁短嘆,要麼憤然作色,有人拿著一篇文章,涕淚交流的大聲念道:“故張太師柄國十載,天下有公是非,感恩而欲刎頸者不能私,報仇而欲專剖腹者不能誣也……”

     周圍官員聞得此人念誦,要麼義形於色,要麼默默垂淚,心中都替張居正死後被誣、江陵黨重臣被逐而抱不平。其中一個黑臉短骨的年輕秀才尤為激憤,黑臉漲得通紅,厲聲道:“郎朗乾坤,湛湛天日,不料今日竟有此等事!”

     王國光認得念文章那人是翰林院修撰王祖嫡,卻不認識黑臉秀才是誰,便小聲問身邊的王篆。

     “是小有名氣的神童,名士孫稚繩,以前聽說他和顧憲成三元會交好,沒想到也來送我等。”王篆說著就頗為欣慰的笑了笑:“看來公道自在人心,吾等可以問心無愧了……”

     王國光苦笑著搖搖頭,衝著曾省吾笑道:“還是三省老弟見機自己稱病請辭,白免得像我們這樣,鬧了個灰頭土臉。”

     曾省吾長嘆一聲,“去者憂國,畢竟身處江湖之遠,廟堂之上,還有賴汝默和丙仲維持。咱們能走,還算得無官一身輕,他們兩位就得忍辱負重啦。 ”

     申時行申汝默和余有丁餘丙仲兩位,就面露羞慚之色,同時拱手道:“本應致仕隨各位先生共進退的,因秦太保和諸君一再相勸,故而腆顏立於朝中,真是慚愧難言!”

     張四維臨陣倒戈,一舉擊倒江陵黨,坐穩了首輔大學士的位置,又得到了萬曆的信任,可他這種做了叛徒的人,總歸有點心病,覺得嚴清在過去始終反對張居正,在萬曆心目中身家一定比自己更清白,又坐到六部中最為重要的吏部尚書位置上,恐怕他將來架空自己。

     於是張四維就看中申時行這個好好先生;餘有丁陷進江陵黨不算深這兩條,向萬曆進言留下他們兩位在內閣,作為自己抵抗嚴清、劉守有的助力。

     張四維很狡猾,他清楚這兩位身上還帶著江陵黨的污點,不可能被萬曆真正信任,更不可能爬到自己頭上去,留在內閣也只能老老實實的替自己辦事。

     申時行性格軟弱、做事瞻前顧後,見張四維挽留,就有些意動,只是面子上過不去;餘有丁同樣覺得進退兩難,他和江陵黨的關係不像別的人那麼深,留下來繼續幹也沒什麼,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像張四維那麼玩華麗轉身的,他也覺不好意思。

     這時候,秦林一封書信替他們解了圍,上面墨跡淋漓的三句話:“張太師雖死、江陵黨雖罷,而新政猶在”。

     為了新政不至於人亡政息,申時行和余有丁應該留下來!

     江陵黨眾大臣自是深表同意,申時行和余有丁也鬆了口氣,一方面可以繼續做內閣大學士,身居朝堂高位;一方面也不至於和老朋友鬧翻,背負叛徒的污名,那實在是兩全其美嘛。

     申、餘兩位大學士,就算是江陵黨在朝中高層碩果僅存的人物了,而且還受制於張四維。想當年聲勢浩大的江陵黨落得如此田地,眾人心中都不是個滋味兒。

     ……

     長亭古道,秋風蕭瑟,王國光、張學顏等人眺望著京師方向久久不願動身。

     他們在等的只有一個人:秦林。

     “也許秦太保不會來了。”王篆嘆口氣,十分悔恨的道:“悔不當初,沒有聽信他的逆耳忠言,以至於大好局面付之東流。他就是怨恨於我,也是理所當然……可惜,沒機會當面向他道歉了。”

     前段時間,秦林確實沒有和江陵黨接觸,除了那封只寫著三句話的短信。

     申時行嘴唇囁嚅兩下喃喃的道:“愚以為、愚以為秦太保還是不來的好,他扳倒馮保立下汗馬功勞,深受陛下信重,這次他不像我們,本來沒有受到牽累,何必來這一趟,惹得陛下不快?”

     王篆瞥了申時行一眼,心中大為不快,臉上神色就有所變化。

     申時行那樣說,意味著他其實也擔心來送諸位舊友,有觸怒萬曆和張四維的危險,只是卻不過情面,以他性格也做不出太決絕的事情,所以仍硬著頭皮來送行的。

     曾省吾瞧出幾分端倪,朝王篆使個眼色,現在這時候申時行能來送行,就已很講義氣了,終不至連別人心中有所擔憂,咱們也要責備苛求?

     王篆終於沒責備申時行,可到底有點憋不住沉聲道:“唉,秦太保不來相送才是理所應當的,他聖眷優隆,又只是張太師的女婿,再怎麼也牽累不到他,不像咱們別人是避之不及啊!”

     申時行臉紅了紅,揪著鬍鬚不開口。

     不過王篆話倒是沒錯,這時候的朝野士林男女婚姻是算不得什麼的,甚至親家之間形同陌路乃至為政敵也不稀奇。嘉靖時,徐閣老就把孫女嫁給嚴嵩孫子做妾,結果扳倒嚴嵩時,徐閣老可沒留半分情面,可以說是處心積慮的弄死了嚴嵩父子。

     就算秦林不來,江陵黨也絕對不會怪他,反而只會自己負愧,誰叫自己沒聽信秦林的逆耳忠言呢?

     “走吧,秦太保不回來了”王國光嘆口氣,朝管家招招手,準備就此離開。

     曾省吾、張學顏、王篆等人齊齊轉身,暗嘆當初自己有眼無珠,看錯了張四維,也看低了秦林。

     “來、來了!”申時行手有點兒發抖,扯住王國光的衣袖,大聲道:“秦太保來了!”

     京師方向,一騎絕塵,秦林身穿玄色家居常服,跨照夜玉獅子馬,如追雲逐電般趕來,速度快得驚人。

     “終究來了,他到底還是來了!”張學顏心情十分激動。

     王篆緊緊咬著嘴唇,半晌之後才長舒一口氣:“秦太保總算原諒咱們了……要是他不來,我這趟回鄉路上終究負愧不安哪!”

    前來送行的江陵黨門生故吏也議論紛紛:“秦太保果然忠直仗義,值得一交!”

     “那可不是?江陵太師將千金下嫁於他,沒有選錯人啊!”

     ……

     秦林策馬而來,送行的眾人紛紛往兩邊讓開,他直騎到長亭外面,翻身下馬。

     王國光、曾省吾等江陵黨重臣早已迎了過去,無形中將秦林奉在中央,眾人齊齊拱手問候。

     曾省吾苦笑著搖搖頭:“秦太保,您實不該來的!被陛下和張鳳磐曉得,多有不便。”

     秦林大袖一揮,長身玉立,慨然道:“眾位老先生去國還鄉,乃是黨錮之禍重現今日,下官忝為張江陵半子,豈可置身事外?”

     王國光、張學顏等人感動莫名,申時行和余有丁互相看看,同時覺得耳根子發燒,自己本是江陵黨中人,來不來送行還猶豫了片刻,秦林是幫萬曆扳倒馮保的大紅人,又只是張居正的便宜女婿,並沒有受到牽累,卻毅然前來送行。虧得自己正途出身、做到內閣大學士,和他這個錦衣武臣一比,都覺慚愧難言啊!

     送行人群中的張公魚則眉花眼笑,大拇哥一挑,不停對身邊人說:“看見沒?秦太保是我老把弟,呵呵,忠誠仁義,那是小頂個的!”

     有人就嘆道:“沒想到他一個錦衣武臣,竟把多少士大夫比了下去……”

     錦衣武臣又怎了?張公魚把眼睛一瞪:“子曰,仁乎遠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這仁義是不論文武的,你老兄還要多讀書才是。”

     旁觀之人尚且有這等感受,切身體會的江陵黨眾人更是感動得無以復加,都說張江陵在天有靈,見有佳婿如此,一定甚為欣慰。

     “其實,老夫是又盼著秦太保能來,又不願意他真來。”王國光嘆口氣,昏花的老眼中淚光閃爍,緊緊握住了秦林的手。

     曾省吾懂他的意思,解釋道:“盼你來,證明張江陵嫁女沒有選錯人,證明到底有你這個年輕一輩在朝中,就算我們去國還鄉,朝中也後繼有人;不願你來,是怕被陛下和奸相張鳳磐察覺,對你不利。”

     “朝中有申閣老、餘閣老維持大局,我一個錦衣武臣,實在無足輕重!”秦林笑著謙虛道。

     不!曾省吾、王國光、張學顏和王篆幾乎同時吐出不宇,幾位昔日的江陵黨重臣同時伸出手,握住了秦林的手:“可惜,只可惜我們早先不知道秦太保心意,看錯了人,看錯了張四維,也看錯了你!如果能捉前知道這些事情,我們一定對秦太保您馬首是瞻!”

     “諸位劉先生,太、太客氣了!”秦林格外謙虛,臉上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

     “後悔已經晚啦!”王國光長長的嘆了口氣,又低聲道:“如果有將來的某一天,我們能重新站在朝堂上……”

     說著,他目光殷切的瞧著秦林,同時手上加了力道,用力握緊秦林的手。

     感受到手心傳來的力度,秦林心中滿意的笑了,他也用力握著王國光的手,上下搖了搖:“會的,會有那一天的,到時候願與各位老先生共謀大局。”

     好!王國光、曾省吾等人的目光,就重新變得熱切起來,他們離開京師的心情,也變得與之前大不相同。

     只是所有人心中都揣著個疑竇,秦林慨然前來送行,他就不怕萬曆和張四維知道嗎?

     “如果因為這個害了秦太保,那就太慚愧,不安啦!”王篆離別時,仍有些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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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三章 國祚

     萬曆和張四維並不是聾子、瞎子,很快他們就得知了秦林的所作所為。

     養心殿,張鯨半弓著腰桿緊跟在朱翊鈞身邊,臉上的笑容十分諂媚:“皇爺,奴才聽劉都督說,江陵姦黨被逐出京,仍有許多朝臣去送行。尤其是秦林,與王國光、曾省吾等人執手話別,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居心?”

     萬曆眉頭微微皺起,臉色陰晴不定——因​​為秦林有扳倒馮保的功績,萬曆並不准備把他劃到江陵黨那邊去。可現在秦林的舉動,毫無疑問讓這位氣量偏狹的帝王很不滿意。

     首輔大學士張四維紅袍玉帶立於殿中,見狀就心頭冷笑一聲,面子上卻放緩了聲調,慢慢說道:“文臣士大夫講師生年誼,江陵新黨為政多年,這些門生故舊前去送送,以微臣看來份屬人之常情嘛……”

     好個張四維,軟刀子殺人不見血,文臣有師生年誼,所以不得不去送行,你秦林是錦衣武臣,也去湊什麼熱鬧?就是擺明了和陛下對著幹!

     果然萬曆臉色陰沉,鼻子裡重重一聲冷哼。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宏侍立於御案旁邊,他的臉色異常憔悴。

     這些天親眼目睹江陵黨的能臣干將一個個被逐出朝廷,趙應元、王用汲這些守舊派的大臣紛紛召回,新政的大好局面岌岌可危,這個正直的老人內心就時刻被痛苦糾纏。

     又見張鯨、張四維把矛頭對準了年輕一輩的秦林,張宏再也忍耐不住,跪下衝著萬曆啞聲央告:“陛下,恕老奴無狀,求您暫且罷手吧!陛下先逐馮保,後罷江陵新黨,太后娘娘已經幾天悶悶不樂了,再把秦將軍逐走,娘娘心裡怎麼想?求陛下看在太后面上……”

     曾經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對朝政瞭如指掌的李太后​​,現在已經成了泥雕木塑,因為她的兩位盟友,張居正和馮保,一個英年早逝,一個被逐出宮,所以等到朱翊鈞盡逐江陵黨眾大臣的時候,她已經無能為力,整天待在慈寧宮茶飯不思。

     總算朱翊鈞雖然涼薄,為人子的幾分天良還沒泯滅,想起秦林曾蒙太后欽賜玉佩,徐辛夷也是太后娘家的親戚。如果罷斥秦林,母后恐怕會一病不起,外公李偉和舅舅李高面上也不好看,於是,朱翊鈞的臉色稍稍轉和。

     張誠見機極快,他和秦林聯盟,方才張鯨和張四維指斥秦林不忠,已觸動萬曆逆鱗,他就不好說什麼,這時候稍有轉機,便連忙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秦林屢次替陛下分憂,是個大大的忠臣,只是年輕氣盛,有時候不知輕重而已。”

     “不錯。”萬曆點點頭,“秦愛卿的事情暫時不談,以觀後效吧。倒是那些處心積慮和朕為難的江陵姦黨,要一一罷斥,而且還要永不敘用!”

     張鯨也見機得快,知道暫時不能扳徑秦林了,就順著話頭接下去:“可現在就還有姦黨,就在朝廷肺腱之間,陛下如不及時清理,恐怕變生肘腋呢。”

     “你可是說的戚繼光?”萬曆沉吟片刻,就冷笑起來:“朕還記得,他當年阿附奸相,派了邊軍精銳保護張居正,哼,如果一旦有變,那些邊軍就是懸在朕頭頂的利創!”

     天哪,戚繼光赤心報國,“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月笑平生”、“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就是派邊軍來保護張居正,也不過一隊火槍手而已,純粹為了防備白蓮教高手。如果用來造反,焉能與十二團營和騰驤四衛加起來十幾萬大軍相抗?

     老張宏聽說要罷斥戚繼光,急得面紅耳赤,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陛下聖明,戚帥在薊鎮整軍經武,實乃國之干城,與韃虜連番血戰,保了北疆十餘年平安無事,朝廷切不可自毀長城啊!他現在正出關與韃虜決戰,聖旨一下,前功盡棄……”

     萬曆絲毫沒有理會他,木著臉冷冷的笑道:“正因為戚繼光神勇無敵,朝廷才不得不防。他聞得朝廷罷斥江陵姦黨,必然生起異心,萬一藉口打韃虜,實則從薊鎮哪處關口回師南下,到時候誰能敵得過?幾天就能打到京師!”

     張誠見張鯨進言立功,也不甘寂寞的獻計:“戚老虎威名甚大,為防他生出異心,朝廷暫時不加革斥,只說調他到廣東做總兵官,等他調離薊鎮,自然成了沒牙的老虎。”

     好!萬曆深以為然,立刻吩咐張四維替他擬旨。

     張宏跪在地上,怔怔的瞧著這一幕,只覺心痛如絞。精神恍惚、淚光婆娑下的場景彷彿發生了異變,幾百年前的南宋臨安,宋高宗趙構和奸相秦檜,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

     可這並沒有完。

     張四維剛剛擬好旨意,萬曆非常滿意的看了一遍,又從御案上拿取各地奏疏翻看,絕大多數的奏章都是頌揚陛下革除權閹馮保和江陵姦黨的豐功偉績,也有少數替江陵黨辯護的,但口氣都放得極為婉轉,字裡行間都可見那種小心翼翼的姿態。

     萬曆看了一本又一本,極為高興,就算是那些替江陵黨辯護的奏章,也讓他有種大權在握、天下臣民俯首帖耳的權力快感。

     可當他拿到最底下一本奏章的時候,首輔大學士張四維的臉色就變了一變。

     “故太師張居正實為國朝之賢臣,柄國十載,厲行改革,厥功甚偉:南平倭寇、北封俺答,裁汰冗官、富國強兵,種種功績天下共知。陛下昔年受張太師十年輔佐,如今一朝身死,便以奸佞毀之,天下人豈不謗議乎?”

     “誰、誰寫的?!”萬曆騰的一下站起來,鬧了個面紅耳赤。

     這篇奏章之所以讓他驚慌失措,只因為所說的全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字字句句戳中了他心頭痛處。既然說張居正亂政誤國,十年間中興局面又是從何而來?既然說張居正謀國不忠,為何過去萬曆一直口口聲聲呼為首輔太師張先生,以師生禮節相待?

     張四維見陛下臉色難看之極,就連忙把奏章丟在地上:“這些鼠輩是想騙廷杖的,陛下不必理他。”

     萬曆卻自己把奏章撿起來,看了看封面上貼的名條,頓時勃然大怒:“朕說誰如此大膽,原來是奸黨潘季馴!他以為遠遠躲在淮河邊上,朕就奈何不了他?張大學士替朕擬旨,嚴斥潘季馴,將他革去一切官職誥封,永不敘用!”

     張四維面露為難之色,他這個大學士也不是智慧搞黨爭的,否則張居正當年也不會提拔他嘛。潘季馴是江陵黨,也是大明朝治水的第一能臣,要治理天下水患,總離不了他。所以即使張四維極為討厭江陵黨,也對潘季馴網開一面,免得將來黃河淮河有災,他這個首輔大學士派不出得力人選。

     他正在猶豫怎麼替潘季馴講講情,消消陛下的萬丈怒火,張宏已先開口了,跪著重重的磕了三記響頭,老淚縱橫的哭道:“陛下,絕不能罷斥潘季馴!他是國朝治河的頭號能臣,往年治理黃河多有功勞,現在正在治理淮河的工地上,驟然將他罷官,對治淮大業不利,對淮河兩岸父老鄉親不利啊!”

     是啊是啊,治水要緊,就放潘季馴一馬吧!張四維這樣想著,準備幫腔。

     不料萬曆怒吼起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只要將他革職,已是格外開恩了!朕是真命天子,洪福齊天,就算離了潘季馴,黃河、運河、淮河一齊潰口,變作赤地千里,朕也堅決要將這廝削職為民、驅逐回鄉、永不敘用!”

     天哪,天哪!張宏兩眼一黑,渾身癱軟倒在了地上。

     張鯨和張誠面面相覷,方才陛下說的話,實在是太……想了想,趕緊囑咐值殿的小太監不要對外亂說。

     張四維也神色尷尬,沒奈何,只得捉筆替萬曆擬旨。

     ……

     兩名小太監攙扶著張宏往外走,剛剛離開幕心殿,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就幽幽醒來,吩咐小太監停下腳步,回頭怔怔的看著養心殿,目光中充滿了絕望,喃喃的道:“完了,大明朝的氣運完了!我太祖洪武爺十餘載苦戰,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得國之正遠超漢唐,到陛下只用一句話,就把國運道統生生斷送了呀!”

     兩名小太監齊齊把舌頭一吐,低聲勸道:“老祖宗噤聲,這可是殺頭的罪啊……”

     張宏只覺嘴裡發苦,兩個小太監不懂,他是內書房讀出來的司禮監老人,卻清楚得很。

     民貴,社稷次之,君最輕,乃亞聖孟子所言,華夏道統之所在,所以朱元璋北逐蒙元、恢復中華,功在億萬黎民,功在千秋華夏。即使他除掉明教龍鳳皇帝韓林兒,有篡位的嫌疑,繼位之後又大殺功臣,大明立朝仍是堂堂正正,甚至可稱得國之正超越漢唐。

     與之相反,朱翊鈞今天一句“哪怕三河齊決,也要革除潘季馴職司。”已是罔顧兩岸無數百姓性命,不惜生靈塗炭的亡國之語!

     萬曆的聖旨很快走過了封駁、制誥等流程,以七百里加急,發送到了它們應該抵達的地方。

     ……

     薊鎮以北,長城關外,野狼谷。

     深秋的時節,牧草已經變得枯黃,北風惜惜勁吹,殘陽西下,天地間一片昏黃,為兩軍對壘、金戈鐵馬,平添了幾分蕭瑟,幾分肅殺。

     殺!身穿生牛皮甲的蒙古武士,每個人的眼睛都已通紅,騎著狂奔的駿馬,瘋狂的揮舞著大汗彎刀,只要突入明軍陣中,便將一個個明軍戰士砍得血肉橫飛。身後的同伴們迂迴包抄,用頑羊角弓射出了一波波致命的箭雨,給明軍帶來了大量殺傷。

     殺!穿著鴛鴦戰襖的明軍兒郎,排著整齊的軍陣緩緩壓上,步兵用迅雷槍裝彈、瞄準、擊發,機械的重複著射擊動作,兩翼的騎兵時不時前出,掣電槍輪番發射,中軍位置的砲兵,則用架在馬車上的虎蹲炮、將軍炮、佛郎機回環轟打,把地獄的火焰罩向蒙古武士的頭頂。

     血與火的戰場,“戚”宇大旗迎風飛揚,戚繼光身穿鑌鐵鎧甲,臉色沉靜如冰,頭頂上的盔纓卻像一團躍動的火焰,看到兒郎們成片倒下,他沒有一絲動搖,只有冰與火在他的虎目中交織。

     對面,蒙古大汗的羊毛大纛仍高高豎立,但握它的手已經動搖,幾名蒙古武士的掌心浸出了冷汗,滑膩膩的幾乎握不住旗桿。

     羊毛大纛之下,黃金家族的傳人、蒙古大汗圖門汗,眼底也顯出了慌亂,他看了看身邊的董狐狸,從對方眼睛裡看到了一模一樣的情緒。

     戚繼光用兵飆發電舉所向無敵,蒙古大軍本來仗著速度優勢,逃跑是不成問題的,可他們興兵南下打草谷,就這麼回去總有些不甘心,結果被戚繼光粘上來,堵在了野狼谷,雙方只能硬碰硬決一死戰。

     電閃雷嗚,血肉橫飛,連續三天的輪番大戰……

     如果說蒙古大軍是一片死亡的潮水,那麼戚繼光編練的新軍就是無窮無盡的火焰,那黑色的浪潮被紅色的火焰不斷炙烤,慢慢蒸發,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

     “難道我黃金家族的傳人,堂堂蒙古大汗,就要死在這裡?”圖門汗近乎絕望的遠眺著遠方戚繼光那面大旗,對面的敵人,簡直不可戰勝。

     董狐狸聲音帶著哭腔:“漢人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咱們快化裝逃跑吧,只要被認作小兵,就不會有人來追的!”

     跑,當然可以跑,但這好不容易招募來的大軍,就徹底完蛋了……

     圖門汗只覺心痛如絞。

     咦,戚繼光的大旗搖動了,怎麼回事?蒙古人看到了令他們萬分驚訝的一幕,圖門汗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面穩如泰山的旗幟,確實在往後移動!而戚繼光火紅的盔纓,也看不見了!

     ……

     戚繼光中軍,一名中使,一名兵部主事正在傳旨:“傳令邊軍將士,切勿擅開邊釁,薊鎮總兵官戚繼光調任廣東總兵官,所部即刻回營,不得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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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四章 天命易鼎

     “這是矯詔!”戚金本來跪著的,一下子就從地上蹦起來,大聲道:“哪裡會這樣!一定是假傳聖旨!咱們勝利在望,眼看就要打贏了,不能退兵! ”

     許多年輕的將軍都跟著站起來,但老成些的就是苦笑著長聲嗟嘆,現在早就不是那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時代了。太監充當監軍使者,文官指揮方略,武將備受懷疑,如果抗旨不遵,就算打贏了這一仗,你這裡得勝還朝,他那邊立馬誅殺叛將!

     戚繼光痛苦得渾身發抖,他那鋼澆鐵鑄般的身軀,和倭寇、北虜大小數百戰永遠堅如磐石,此刻卻抖得像風中的樹葉,遙望北邊那面羊毛大纛,虎目中幾乎要滴下血來。

     “退兵!”戚繼光掃視著忠勇的將士們,從咬緊的牙關里逼出這兩個字,他不能害了麾下這群弟兄,不能讓他們落得胡宗憲、俞大猷那樣的下場。

     “大帥!”戚金握著劍柄的手直發抖,被北風吹裂的臉早已涕淚交流:“十年之功,十年之功啊……”

     戚繼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無力的揮了揮手。

     ……

     大旗向後緩緩移動,明軍的陣形如火焰退卻,人人眼中含著一包委屈的熱淚,而絕處逢生的蒙古武士們,就歡呼著、雀躍著,圖門汗和董狐狸更是彈冠相慶。

     “沒想到,沒想到戚老虎自己退了!”圖門汗歡喜無盡的揉了揉心口,裂開大嘴呵呵直樂,又問道:“剛才隱約看到有穿文官衣服的來,莫非是京師有旨意……”

     “那還用說,張居正張老兒已死,明朝里頭一定出了奸臣!”董狐狸不假思索的答道。

     圖門汗哈哈大笑:“奸臣好,有奸臣才好,咱們要對得起他,今後年年南下叩關,搶漢人的糧食,擄他們的婦孺!”

     戚繼光餘威猶在,蒙古大軍新敗,圖門汗、董狐狸並不敢尾隨追擊,但已決定今後要年年叩關,薊遼防線又將生靈塗炭。

     ……

     薊鎮新軍雖退不亂,隊形始終嚴整以防敵人追擊,而戚字大旗仍然高高飄揚,坐在馬背上的戚繼光身板依然像鐵塔般紋絲不動,唯有頭頂火紅的盔纓像一團燃燒的烈火。

     “大帥,前面就是扇子關!”一名傳令官騎馬來報,進去就到了關內,那就是安全的地方了。

     “終於,終於到了,我好累啊……”戚繼光長吁一口氣,身子在馬背上晃了一晃,轟然倒落馬下!

     戚金和眾位將士像瘋了似的撲上去,抱住戚繼光大哭:“大帥,大帥!”

     戚繼光盔頂那團永不熄滅的火焰,終於在全軍將士注目下黯然消失,登時三軍大放悲聲。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些鐵打的邊軍兒郎百戰沙場未曾落淚,此時卻淚飛頓作傾盆雨。

     ……

     遠在中原腹地的淮河岸邊,同樣是淚雨滂沱。

     治理淮河的工地上,沙石、麻包、木料、繩索等物堆積如山,往日紅紅火火的施工場面,已經變得冷冷清清,眼見淮河咆哮奔湧,工地上卻一個人都沒有。

     在淮河渡口,密密麻麻的人頭不知道有多少,青壯、老人、婦女、兒童,有的扛著工具憤然作色,有的挎著竹籃連聲呼喚,更有孩童用小小的手牽著母親的衣角,揚起小臉天真的問道:“潘大人要走嗎,是誰得罪了潘大人?他不要我們了嗎?”

     “沒人得罪了潘大人,是朝中出了奸臣。”母親這樣告訴兒子。

     許許多多的百姓泣不成聲:“大前年一位崔大人來治河,結果來時三輛空車,去時八十輛滿載的大車;去年一位孫大人也來治河,結果當年就發大水;只有這位潘大人,兩袖清風一塵不染,河工辦得妥妥帖帖,從來沒有這麼能幹的好官,是天降下來救咱們兩淮百姓的呀!怎麼就能走了呢?”

     渡口處,潘季馴身穿磨出破洞的官服,搓著打起老繭的雙手,滿臉不甘的神情,審視著淮河兩岸的治水工地,眼睛裡是深深的遺憾。

     七八位老人家牽著他的衣角,一位白髮蒼蒼的老秀才痛哭著以頭搶地:“淮河年年洪水,死於洪水的百姓數以萬計,唯獨潘大人能治河。如今潘大人舍我而去,是置兩岸百姓性命於不顧,明年春夏汛期,我等葬身魚腹也!”

     臉孔黧黑的河工工頭也依依不捨,“潘大人,咱們治河不知多少年,只要眼睛不瞎,就曉得唯獨您是真心治河,也能治好淮河的,您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我們都等著您回來,還在您手底下做河工!”

     潘季馴神色一黯,恐怕自己再沒有機會回來了吧,但見百姓痛哭流涕,便柔聲安慰道:“諸位父老鄉親,潘某去職,但郎朗青天在上,一定會沉冤得雪,到時候仍來和諸位並肩攜手,治好這條淮河!”

     百姓們聽得潘大人這麼說,方才稍微平靜一點,一直送到十里之外,潘季馴連連辭別,才眼睜睜的看著他轉身離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了遠處。

     “潘大人,潘大人啊!”淮安府的一位師爺,終於忍不住心中悲愴,哭倒在地上。

     百姓們連忙救起,有人便問他,潘大人說了盡快回來,咱們等他再來治河。

     那師爺神情木然:“潘大人、潘大人他不會來了,朝廷給他的處分……是、是永不敘用!”

     天哪!淮河兩岸百姓聞得這個消息,齊齊大哭起來:“潘大人舍我而去,河工半途而廢,明年洪水又來,咱們死無葬身之地!”

     ……

     湖北,太岳武當山,山勢龜蛇龍蟠,天空群星璀璨。

     夜空之下,一白一灰兩道身影相對而立,白的那位正是白蓮教主白霜華,穿灰色道袍的則是本代武當掌教洪真人。

     洪真人打個稽首:“白道友,如今天象異變,貴教又將大興,貧道只勸教主以天下蒼生為念,稍息殺伐之心,那一念之仁,就善莫大焉了!”

     “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三垣震動,紫微星搖搖欲墜,偽朝氣數已盡,本教應運而興,洪道友又何必妄想逆天而行?”白霜華駢指直刺星空,那北方天空正中的紫微星果然晦暗明滅,彷彿要被她一指就墜落下來。

     洪真人苦笑連連,情知天象異變已昭示天機,自己改變不了天意,也無法阻擋白蓮教主。

     “洪真人,我勸你儘早歸降本教,將來封你做護國真人,倒也不弱了你武當的名頭,哈哈哈……嗯?”白霜華正在得意時,忽然臉色一僵,定定的瞧著天空。

     洪真人順著她目光瞧去,剎那間面色大變,只見北斗七星中的天樞,也即是貪狼星生出異光,一道紅芒斜斜墜落東北方向。

     “貪狼下界,應在遼東地界,恐有殺伐大劫!”洪真人聲音發顫。

     話音還沒落地,北斗七星中的搖光,也就是破軍星也生出異芒,一道藍光墜落西北方向。

     “糟了,破軍星也已下界,應在陝西地界!”洪真人渾身都在發抖。

     這還沒有完,南斗六星中的七殺星突然也光芒大盛,一溜儿光華落向東南方。

     白蓮教主同樣驚得瞠目結舌:“七殺、破軍、貪狼三凶星下界,恐怕不在是王朝鼎革,而是華夏淪陷、神州陸沉的劫難!”

     ……

     陝西安塞。

     一名被同村富家欺負了的牧牛少年,眼睜睜的看著當地豪強以投獻為名,奪走了自家的最後一塊田土,守寡的母親只能哀哀哭泣。

     他憤怒的揮舞著拳頭:“朝廷不公,富家子就知道欺負我們貧兒,官府徵稅越來越重,富家幾百畝田不交稅,我們窮人卻越交越多,這不公平!”

     ……

     淮水岸邊,剛剛目睹了潘季馴黯然離去,百姓呼天搶地痛哭的一位農家少年,用生滿老繭的手扶起了哭倒於地的母親,他的兩隻眼睛被仇恨燒得通紅:“朝廷竟然不管咱們百姓死活,它還算個什麼朝廷!”

     ……

     遼東的白山黑水之間,一名梳著金錢鼠尾辮子、身穿獸皮衣的女真青年,用篝火烤製著一隻肥大的麂子。四五位夥伴痛飲著烈酒,眉飛色舞的說著戚帥和圖門汗、董狐狸大戰的結局。

     “奴兒哈赤,你別光顧著烤麂子啊!”幾名夥伴笑著推了推朋友。

     “我在想,其實大明朝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強大。”女真青年若有所思,篝火映照之下,他眼睛裡閃耀著慾望與野心的火苗。

     ……

     湖北武當山上,白霜華和洪真人並不知道剛才那一幕幕,但他們以星相之術,已約略推知了可怕的將來,那洪真人想到華夏陸沉、民不聊生的景象,就嚇得面如土色。

     白霜華本是造反起家,到這時也神情大變:“天象改易竟如此凶險,到底救星在何方?難道改不了這可怕的結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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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五章 裝備挨打

     當夜察覺到天象異變的人,並不只有武當觀星論劍的兩位當世高手。

     就在武當山東南方向,同在湖北境內的荊州府治江陵城,敕建太師府中,張紫萱身穿孝服素面朝天,修長的脖子微微仰起,美麗深邃的眸子映照著星光,彷彿將整個星空收入其中。

     她美麗的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憂傷,萬曆帝盡逐江陵黨眾大臣,將守舊派一一召回,父親的身後名已被玷污,新政大業也危在旦夕……

     張懋修捧著件素白的麻紗夾棉襖走過來,見妹妹愁眉不展,也知道她為何憂心,勉強逼出一個笑容:“妹妹,夜深天涼,多穿點衣服,如果凍出病來,哥哥可不好向秦妹夫交待哩——呃?!”

     本來面帶笑容的張懋修,忽然臉色就僵住了,因為他看見妹妹用力咬著嘴唇,眼睛裡寫滿了驚悸,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之極的事情。

     片刻之後,張紫萱拔腳就往書房跑,在信籤上奮筆疾書:“妾夜觀天象,見異變突生,恐將有不測之事,屆時夫君宜暫且隱忍……”

     想了想,張紫萱忽然抓起墨跡淋漓的信簽,一把撕得粉碎,又寫道:妾父喪未滿,暫不北還,三年喪滿,與君相會。

     張懋脩大驚,將信紙拿起來:“妹妹糊塗了!已嫁女為父服喪是一年齊衰,在夫家守喪,你扶棺南歸是秦妹夫通情達理,現在既已落葬,你就該回去,怎麼要等三年之久?青春易老,韶華即逝,妹妹別錯了念頭,就是父親在九泉有知,也不要你這麼替他守孝!”

     “秦林貌似玩世不恭,實則性情中人,如今朝廷風向逆轉,要是我在他身邊,他一定會、一定會……”張紫萱咬了咬嘴唇,再也說不下去,唯有數滴珠淚從眼角滑落,沾濕了信簽。

     良久,她抬起頭,痴痴的遙望北面京師方向。

     ……

     同一時刻,京師的秦林府邸,徐文長也在觀察著諸天星相,他精通​​周易,善於觀星望氣之術,不亞於白蓮教主和武當掌​​教。

     徐文長頭戴箬笠、身穿鶴氅,左手背負身後,右手輕拂頷下鬍鬚。平時昏花的一雙老眼,此時閃爍著點點精芒,將星相變化盡收眼底。

     秦林羽扇綸巾,靜靜肅立在旁邊,神色極為憂國憂民,頗有范仲淹登岳陽樓的架勢。

     觀望許久,徐文長沉重的臉色終於舒緩了幾分,揪著鬍鬚對秦林道:“三垣震動,紫微暗弱,殺、破、狼三凶星感應,分明上天震怒,已是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的格局。幸有天外客星惶惶如炬,其勢直逼紫微、光芒壓倒三凶,局面登時為之改觀……”

     話音未落,身邊有個帶幾分稚氣的聲音笑道:“老頭子你真能看出星相變化、推算氣運命理?吹的吧!要不,你算算我剛才吃的究竟是糖葫蘆,還是山楂糕呢?”

     阿沙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徐文長身邊,也歪著腦袋看星空,紅紅的嘴唇稍有點翹,秀氣的小鼻子又挺又直,慧黠的眼睛分外靈動,一副調皮搗蛋的樣子。

     當初秦林收留阿沙的時候,她還是個半大的假小子,這兩三年過去,身形漸漸長開,竟也是個美人坯子。

     秦林可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情,擺好了姿勢等著徐文長這位高人來忽悠,卻被阿沙摻進來胡攪蠻纏,他就砰的一下朝阿沙腦袋上敲了個爆栗:“不說話會死?真是破壞氣氛!”

     “是、是秦大叔自己破壞氣氛吧!”阿沙抱著頭,眼淚汪汪的。

     “這丫頭生得倒是極美,就是太頑皮,不知道將來哪個小子娶了她?”徐文長心裡這麼想著,拈著鬍鬚笑道:“天機難測,星相變化也只能看出天下氣數的大概走勢,哪裡就精確到你晚上吃了什麼呢?譬如這貪狼星吧,方才它生出一道紅芒指向東北,就應在遼東地界……”

     阿沙曾向師傅白霜華學習過觀星望氣之術,只是太貪玩,淺嚐輒止就作罷,此時聽徐文長說起,她大體上是明白的,就努了努嘴巴:“既然知道貪狼應在遼東,你推算出到底是何人,然後提前殺了他,不就沒有天下大亂了嗎?”

     氣運消長哪裡這麼簡單!徐文長哂笑著搖了搖頭,耐心的給阿沙解釋,星相變化並不應在具體的某個人身上。

     比如紫微星,就不是感應具體的某個皇帝,否則從夏商周算起,歷代皇帝不知道駕崩了多少,紫微星要從天上掉下來好多回?事實上,它是預兆整個王朝的氣運消長,凡是皇統穩固、國泰民安,紫微星就明亮奪目;相反,帝室衰微、江山動搖,則紫微星就會搖搖欲墜。

     星相變異所感應的時機也不盡相同,有時候應在當下,有時候應在十年之後,改天換地的大變異,應在數十年後也不稀奇。

     “凡上天垂象,所應必有前驅後衛左輔右弼,且關係氣運消長,非在一人之身。”徐文長想了想,又道:“譬如唐末李氏不修王政,帝室衰微,權閹誤國,藩鎮割據,遂有黃巢起事。即使黃巢偶然早早死掉,也會有李巢、張巢出來,振臂一呼、萬人響應,照樣揭竿而起。”

     秦林點點頭,對徐文長的說法若有所悟。

     阿沙卻笑著伸出手板:“徐老頭,你別吹,天象是看天下大局的,手相是看一個人的運氣吧?你瞧瞧我的,看你說不說得準。”

     徐文長苦笑,抓起阿沙白白嫩嫩的手掌略微一看,就驚道:“這個掌紋,紫氣東來,龍脈隱現,是、是貴不可言哪!”

     “切~~上次看秦大叔的手相,你就看不出來,就會欺我年紀小呢!”阿沙調皮的吐了吐舌頭,蹦蹦跳跳的跑遠了,心頭暗笑不迭:我是白蓮聖女,將來要做聖教主的,當然貴不可言嘍,嘻嘻~~

     秦林也不以為然,阿沙是個小乞丐,哪裡談得上貴不可言?而且徐文長看手相似乎也很不准,上次看自己的,吞吞吐吐半天看不明白,惹得徐辛夷、青黛笑話徐老頭,本來要請他看看手相的,也就不了了之。

     徐文長苦著臉,秦長官的命理變化奇怪得很,彷彿天外客星般不可捉摸,我當然看不出來,可這不​​代表我老徐沒本事啊!

     他定了定神,指著天空對秦林道:“天象變異,就靠客星為救援,才能破掉這凶險萬分的局面。”

     “客星代表著什麼呢?”秦林茫然不解。

     “天外客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本來天空中並沒有這顆星宿,突然間自天外而來。”徐文長說著,就撓了撓亂糟糟的頭髮,思忖道:“應該是化外之人,或者化外歸來之人,譬如詩仙李白自西域碎葉城回歸中原。”

     秦林聽了就點點頭,“按徐先生前面說的,不一定是化外之人,或許是一支艦隊,或許是某個外國、某一片土地,在關鍵時刻起到作用。”

     有著後世的歷史知識,秦林猜測,會不會是大規模開拓海外市場,導致歷史走向發生變化,比如有了海外傾銷市場和奪取的大片土地,原本的明末農民起義就不會爆發?這也難說得很。

     他搖了搖頭,把亂糟糟的思緒收回來,拍了拍徐文長的背:“好啦,天象變化這種難以捉摸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吧,那道討打的奏章,你寫好沒有?”

     “寫好了。”徐文長眨巴眨巴眼睛,壞壞的笑道:“絕對討打!”

     ……

     第二天清晨,秦林從熱被窩裡爬起床,青黛和徐辛夷比他醒得更早,龍鳳床上一左一右躺著大小美人兒,都眨巴眨巴眼睛,然後把他瞧著。

     “真的要去啊?”徐辛夷嘟著嘴老大不高興。

     “沒問題。”秦林呵了呵青黛的胳肢窩,逗得小丫頭嘻嘻直笑:“這不有女醫仙嗎?準備好金創藥,就不會有啥的。”

     “爺爺留了不少金創藥,可是、可是秦哥哥屁股被打,總會很痛的吧?”青黛大眼睛忽閃忽閃,伸手輕輕摸著秦林的屁股,小臉露出很捨不得的樣子。

     秦林笑了笑,在兩位夫人臉蛋上各親了親,“這頓打是必須要捱的,否則對不起張太師,對不起紫萱,也對不起為夫我前面下的那麼多功夫。照我說呀,這頓打要挨得越狠才越好呢!”

     話是這麼說,秦林心頭也有點發虛,唉,從來沒吃過虧,這卻要去主動求扁,老子有受虐狂啊?若不是為了……

     “那,那你在屁股上墊塊棉花吧!”徐辛夷想想不放心,就把枕巾折起來,塞進秦林褲子裡頭。

     秦林哭笑不得,這塞了一大塊枕巾,褲子鼓鼓囊囊的,倒像是墊了塊尿不濕,呃,殘念!

     ……

     外面陸遠志、大力早已準備停當,大夥兒臉上的表情都古怪得很,想笑又不好笑,想哭呢又哭不大出來。

     徐文長正顏厲色的警告他們:“幾個兔崽子,待會兒千萬別笑出來,一定要哭,傷傷心心的哭,否則老頭子拿鞋底板抽丫幾個!”

     “走嘍!”秦林一聲招呼。

     陸遠志、牛大力緊隨其後,四名親兵校尉嘿呀嘿呀的抬著棺材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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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六章 騙廷杖

     剛走出自家大門,秦林和他的弟兄們就變了臉色。

     只見咱們這位秦長官眉頭深鎖、牙關緊咬,雙目凝視遠方天際線,神情那叫個毅然決然,大袖飄飄的走在最前面。陸遠志、牛大力和親兵校尉們,扛著口沉甸甸的柏木棺材緊隨其後,人人神情悲愴,紅通通的眼睛含著一包淚水,步履沉重無比,彷彿肩頭扛著的棺材有千斤之重。

     這是做什麼?街道兩邊的百姓都圍攏來看,沒多久長街兩邊就擠滿了人,朝著秦林一行指指點點,不曉得他在唱哪齣戲。

     華得官、刁世貴和幾名地頭蛇穿了便衣混在人群裡面,不約而同的告訴街坊鄰居:“聽說聖上聽信奸臣讒言,罷逐了張太師提拔的許多忠臣,這又將戚爺爺、潘侍郎兩位革職,秦太保一腔熱血按捺不住,是要學古時候的忠臣那樣抬棺死諫,懇請聖上收回成命。”

     京師百姓總要比外鄉人顯得見多識廣一些,聽了這話就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一名小掌櫃模樣的老頭兒雙手籠在袖子裡,對街坊們道:“張太師是忠臣哪!他弄一條鞭法,我們繳稅不再有什麼淋尖踢斛、什麼雜項捐輸,少了許多盤剝,為何朝廷要寵信奸臣、逐走忠良?”

     趕著馬車送柴火進城的農民,也憨憨的撓了撓頭皮:“俺們小老百姓,哪個忠哪個姦也說不清楚,只曉得以前俺莊里崔員外幾千畝地,不交半文的稅,俺家二三十畝倒要交重稅。自從張太師督著官府清丈田畝,崔員外就要和俺一樣交稅了,俺每年要交的稅,就減了不少。要是做官的都像張太師,俺們莊戶人家過日子就快活啦!”

     不過也有不合時宜的聲音,一個饒舌的青皮後生就哧的一聲笑起來:“只聽說文死諫、武死戰,原來武官也死諫,那戚大帥和潘侍郎給了多少好處,叫這秦太保替他們說話?”

     話音還沒落地,啪的一記大巴掌掄下來,打得這青皮後生眼冒金星,還沒回頭就嚷嚷開了:“誰打你爹……誒,爹,您、您幹嘛打我? ”

     打青皮後生的是個乾瘦小老頭,還真是他爹,鼓​​著兩隻眼睛,像要吃人似的瞪著兒子:“小兔崽子,亂說話不怕遭天譴!嘉靖四十四年蘆溝河沖開了口子,你老娘懷著你,大著肚子被困宛平城裡,洪水漲到離城頭三尺三,是潘侍郎帶人堵住了決口,這才救了一城的人!沒有潘侍郎,哪裡有你?”

     百姓們哄笑起來,青皮後生頓時羞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街對面,又有個白鬍子老頭連連嘆氣,說話帶著江浙腔調:“那戚大帥也是好人哪!你們京師人沒經過倭寇就不曉得,我們江南啊,哪怕小孩子都會唱'天惶惶、地惶惶,莫驚小兒郎;倭寇來,不要慌,我有戚爺來抵擋'。”

     “我們怎麼不曉得?”一名京師土生土長的老爺子就不服氣了,“庚戌年,俺答打到京師城牆下頭,後來什麼小王子、董狐狸都來入寇,九邊總被打破,自從有了戚爺守薊鎮,就再沒這樣事了……唉,秦太保勸動聖上,叫戚爺爺留任就好了,咱們老百姓也能多過幾年太平日子。”

     百姓們熱切的目光匯聚在了秦林身上,也把滿腔希望寄託於他,見秦林神色端正嚴肅,眼神視死如歸,不少熱血未冷的年輕人更是心意激動難平,恨不能隨他同去。

     不知是誰率先叫起來:“秦太保忠臣死諫,京師老少爺們都記住您啦!”

     “秦太保一路走好!”吼聲中,許許多多的人灑下了熱淚。

     混在人群中的孫承宗激動得熱淚盈眶,瞧著秦林好像越來越偉岸的身影,喃喃的道:“為生民立命,取義成仁無反顧,此真大丈夫也!”

     ……

     養心殿,萬曆正和眾位親信密議朝政,就在委派誰去治理淮河的問題上卡了殼。

     前些天那句“哪怕黃淮運三河齊決,也要罷掉潘季馴”的氣話說出口,萬曆自知失言也覺得後悔,畢竟是他自己的江山社稷嘛!這不,撤掉潘季馴之後,仍要另派官員前去修治河工。

     萬曆焦躁的踱著步子:“你們倒是給朕舉薦個能幹事的人啊,難道江陵黨之外,就沒能治好淮河的人了?豈有此理,朕絕不相信!”

     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三輔餘有丁和新任吏部尚書嚴清,四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緘口不語。

     本來河工是最有油水的,很多人打破頭都要去幹,但這次不一樣,江陵黨的潘季馴治好了黃河,陛下把他撤掉了,那麼繼任的就必須把淮河治得妥妥帖帖,無論賬目還是工程上都不能出任何紕漏,否則陛下顏面無存,後果可想而知。

     朝中能治河的人本來就不多,比得上潘季馴的更是一個​​都沒有,大夥兒心裡掂量掂量,就都打了退堂鼓。

     “你們、你們倒是說句話啊!”萬曆瞧著泥雕木塑似的諸位大臣。只覺心煩意亂。

     張四維無奈,木著臉朝上稟道:“陛下聖明,請陛下乾綱獨斷。”

     “請陛下乾綱獨斷。”申時行、餘有丁和嚴清也跟著說。

     天哪!萬曆有一種深重的無力感,以前覺得張居正處理朝政似乎很簡單,自己只要把大權奪過來就能君臨天下、威震四海,哪想到竟這麼為難?

     “你們就只會叫朕乾綱獨斷嗎?”萬曆生氣了,怒道:“那朕要你們做什麼用呢?”

     張四維、申時行、餘有丁和嚴清同時躬身:“陛下聖明,臣等有罪。”

     萬曆差點沒把一口老血噴出來,正所謂看著容易做著難,他以為張居正做首輔很輕鬆呢,等到自己親力親為,立刻曉得棘手了,心下竟隱隱有些懊悔……

     司禮監掌印張宏神情木然的站在旁邊,如同朽木枯骨一般,張鯨和張誠倒是有心要替主子分憂,搜腸刮肚的想誰能幹治河這事兒,一時間沒想出來。

     咚、咚、咚!

     沉悶的登聞鼓聲遙遙傳來,君臣都是一驚,誰把登聞鼓敲響了?

     幾名小太監慌裡慌張的前來稟報:“啟奏陛下,是、是秦林秦太保敲了登聞鼓,他、他還抬了一口棺材,說要抬棺死諫!”

     申時行和余有丁互相看看,想笑又不敢笑,從來文死諫、武死戰,到秦林這兒就掉過來了,他這是學海瑞死諫嘉靖啊。

     張四維則怫然道:“秦太保真是越來越出格了,抬棺死諫,是將陛下當作昏君嗎?”

     嚴清也道:“請陛下治秦林欺君罔上之罪。”

     張誠想了想,笑嘻嘻的衝著萬曆行禮:“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嘉靖朝有海瑞抬棺死諫,現在又有秦太保效法,實可前後輝映。”

     “那這麼說,朕始終是……”萬曆黑著臉,生生把“昏君”兩個字吞了回去,秦林學海瑞,他就是嘉靖了,但嘉靖晚年就算不是昏君也差不太遠了。何況嘉靖相信道士說的“二龍不相見”,和兒子隆慶帝關係極為冷淡,連帶著對萬曆這個孫子也沒什麼慈愛,萬曆自然對這位皇祖父沒什麼好印象。

     張誠唬了一跳,只得悻悻退回,曉得這次算是觸了陛下的霉頭,不禁暗自抱怨起來:秦太保啊秦太保,你玩什麼不好,玩抬棺死諫?

     “既然秦太保都抬棺材來了,朕總要聽聽他說些什麼。”萬曆吩咐小太監把秦林帶進來。

     ……

     秦林不僅來了,身後陸遠志、牛大力率著親兵校尉,還嘿呀嘿呀的把那光漆柏木棺材也搬到了養心殿外面,停在院子裡頭。

     小太監就眉頭一皺,這可不大吉利啊,倒像是給誰送葬似的。

     秦林神色一反常態的嚴肅,捧著手本一步步拾級而上,走進養心殿內。

     萬曆面帶不悅之色,悻悻的道:“秦愛卿,你是個錦衣武官,怎麼也學文官,搞起抬棺死諫來了?”

     秦林行禮之後,朗聲奏道:“臣有本面呈,懇請陛下御覽。”

     張誠連忙搶上前,從秦林手裡接過本章,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怎麼做事不和我商量?

     可等他看到那本章封面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就顧不得蹬秦林了,雙手一抖,差點把本章掉在了地上。

     “陛下,這、這奏章一派胡言,還是留中不發吧!”張誠心念電轉,小心翼翼的衝著萬曆諂笑。

     萬曆就知道本章有古怪,不由分說從張誠手中接過,只看了看封面就勃然大怒:“秦林,你膽大包天,是欺朕手中劍不利嗎?!”

     殿中諸位內外臣工都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奏章,單單是封面上一行大字,就叫他們齊齊把舌頭一吐。

     諫陛下切勿亂政害民十事疏!

     萬曆強忍住滿腔怒火,翻開奏章略略一看,頓時火冒三丈:丘橓彈劾江陵黨,給張居正安了十項大罪,秦林這道奏章同樣給他安了十項罪名,什麼親小人什麼遠賢臣,什麼處事但由喜怒,朝政實無綱紀,一條條都戳中痛處。

     總之,這道諫書就是替江陵黨翻案,指斥萬曆罷斥新政諸大臣是倒行逆施。

     “秦林!”萬曆暴跳如雷,再也記不得秦林曾替他做過多少事情、立下多少功勞,戟指怒道:“你為岳丈翻案,就敢欺君罔上,實在是狗膽包天,來人吶,將他拖出去,革職、即刻遣送原籍,永不敘用!”

     張鯨、嚴清、張四維喜笑顏開,秦林幾年間做到太子太保高位,又聖眷優隆,實在是他們的心腹大患,現在竟自己不開眼,在陛下這裡找死,又能怨得了誰?從今往後,再也用不著想盡辦法對付他啦,哈哈哈……

     張誠就面如土色,萬曆很清楚秦林和他一黨,秦林竟如此膽大妄為,如果陛下把賬算到他頭上,恐怕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

     再也顧不得許多,張誠撲通一聲跪下,叩首道:“秦林妖言惑眾居心叵測,奴才懇請陛下嚴加處置。”

     嚴清趕緊出來落井下石:“將他打入天牢,細細勘問,說不定背後另有陰謀。”

     申時行和余有丁就嚇得夠嗆,不由自主的把腳步往後挪了一點兒,和秦林拉開距離。雖然有些交情,卻犯不著為秦林得罪陛下,何況陛下怒髮衝冠,就算替秦林求情也多半不會有什麼效果。

     張宏卻緩緩跪下,鄭重其事的朝萬曆磕了個頭:“陛下,忠言逆耳,忠臣死諫,秦林實是國朝忠良之臣,陛下不納他的諫言,已是不妥,又將他革職逐出,更是一錯再錯。老奴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萬曆雖然剛愎自用,一向也曉得張宏為人忠直,不禁猶豫了一下,想想是不是對秦林降職,或者調往遠任作為懲罰。

     可張四維、嚴清、張鯨這些人,哪裡能容得下秦林?都搖唇鼓舌,準備力勸陛下將他革職查辦。

     哪曉得秦林自己又含著滾滾熱淚,神色鄭重的道:“陛下不納忠貞之言,親小人而遠賢臣,微臣痛心疾首不算什麼,恐怕萬民怨聲載道,皇天后土震怒,到那時陛下悔之晚矣!願陛下效法堯舜禹湯,切勿學那夏桀商紂!”

     張四維聽到皇天后土震怒,心中突的一動,昨晚欽天監發現天象異變,當下朝中黨爭激烈,監正沒敢直接把這事兒報給朝廷,早晨的時候悄悄和首輔大學士商議,被他壓了下來。

     萬曆早已怒火上頭,哪裡還記得秦林曾替他立下許多汗馬功勞?暴跳如雷的吼道:“秦林,你是找死,你是在逼朕!”

     張鯨唯恐秦林不死,在旁邊煽風點火:“皇爺,秦林這是學那些文官,想騙廷杖呢!您再看看諫書,肯定還有不少大逆不道的話。”

     張鯨心目中當然不會認為秦林是要騙廷杖,文官騙了廷杖可以在清流中揚名立萬,武官騙廷杖有什麼用?明明就是想幫老岳丈翻案嘛。

     殊不知秦林還真是來騙廷杖的,聽了這話就把張鯨看看,張公公啊張公公,你真是我肚裡的蛔蟲。

     萬曆聽了張鯨的話,又翻了諫書看看,果然最後幾句尤為可怕:“故太師音容笑貌猶在人間,而陛下既受輔佐十年,焉能一朝反顏,豈不為天下笑乎?”

     朱翊鈞頓時氣炸了肺,雙手將諫書扯得粉碎:“錦衣武臣,也來騙廷杖,把朕當作什麼人?秦林,既然如此,朕就如你所願,來人吶,拖出去重責五十,不,一百,不,三百廷杖!”

     我靠,徐文長那道奏章是不是罵得有點過火啊?這不是要打死我嗎?秦林倒抽一口涼氣兒。

     他身為錦衣衛都指揮使,當然對廷杖的流程非常熟悉了,曉得怎樣才能打得稀里糊塗,又不傷筋動骨。

     按照原來的計劃,施行廷杖的錦衣官校裡面已經安排了暗樁,被廷杖之後,將由牛大力馱著他一路奔回家,然後青黛立刻用神醫李時珍傳下的金創藥進行治療,同時他自己還練了周易參同契玄功,雖然沒什麼大神通,挨打的本事總要比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強得多。

     算下來基本上萬無一失,秦林才得瑟得瑟跑來騙廷杖的,可他沒想到,徐文長的奏章威力似乎有點過火,萬曆那咬牙切齒的樣子,簡直就像是要殺了他。

     ……

     紫禁城南邊,離江米巷錦衣衛衙門不遠的秦宅,徐文長一口黃酒一口豆腐乾自斟自飲,昏花的老眼流露出幾分奸笑。

     “餵,老頭子,秦大叔會不會有事啊?”阿沙坐在對面有點擔心,把桌子拍了拍。

     徐文長將一粒花生米丟進嘴裡咀嚼,半晌才笑道:“一道諫書朝廷開不了殺戒,也就廷杖而已。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有萬般苦楚磨練,這次打得再痛,有周易參同契玄功護體,也沒什麼的,最多皮開肉綻丟半條命,嘿嘿嘿……”

     啊,丟半條命還不算什麼啊?阿沙想想就肉疼,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小屁股。

     小丫頭你懂什麼?徐文長竊笑不已,這次是要打重些才好哩!

     廷杖,也能打死人的,大明朝歷代死在廷杖下的朝臣,也不下三位數了,秦林這遭能逃過一劫嗎?

     ……

     行廷杖的錦衣衛大漢將軍們接到命令,等秦林被一群太監推推搡搡的帶出來,就驚得張大了嘴巴:以前都是秦長官監督著打別人,現而今是他老人家自己被打?真是沒有天理了!

     “弟兄們,秦長官待咱們如何,不消說了,待會兒大家手上得有個輕重,”陳銘豪低聲叮囑著夥伴們,心下暗暗捏著把汗——秦林破麻師爺案,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得嘞!大漢將軍們應了一聲,都知道該怎麼做了。

     陸遠志準備好了繃帶,牛大力也在旁邊小跑著熱身,等廷杖打完,就把秦林馱回去,盡快施救。

     演戲而已嘛,何必這麼緊張?秦林笑嘻嘻的,主動趴在了行廷杖的氈毯上。

     “且慢!”張鯨從紫禁城裡小跑著過來,滿臉的陰毒壞笑:“咱家討了陛下口諭,特地到此監刑,請諸位用心打。”

     說著,他就把腳尖向內,重重一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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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4:09
七九七章 絕不后宮干政

     我靠,這是要打死我呀!秦林大聲罵起來:“張鯨你個烏龜王八蛋,沒卵蛋的死變態,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你丫就是個活人妖!”

     張鯨得意萬分,不理會秦林的痛罵,朝大漢將軍們一瞪眼睛:“還不動手,等什麼?!”

     陳銘豪神色大變,監刑太監叫著實打,是把受刑者打傷、打殘廢,叫用心打,那就是打死了。這張鯨和秦林有仇,借監刑公報私仇啊,也不知是他自己要來,還是陛下故意派他來的……

     “老大,怎麼辦?”幾位拿著木杖的大漢將軍,都把陳銘豪瞧著,神情非常為難,欲要輕輕放過秦林,張鯨必不肯放過他們,真的打死秦林,既過不了自己良心這一關,想想太后、定國公等幾處,恐怕也不會善罷甘休。

     張小陽步履匆匆的趕來,頗有歉意的朝秦林點點頭,不聲不響的把雙腳往外一分。

     到底張誠還有幾分良心!秦林笑起來,向張小陽示意沒關係。

     其實張誠在陛下面前請求嚴懲他,也是自保的手段,如果他為了徹底撇脫自己,完全可以藉廷杖的機會落井下石,把秦林置於死地。

     秦林做這件事,先前並沒有和張誠商量,就必須自己承擔後果,張誠出於自保在萬曆面前撇清關係,秦林不會介意。

     張鯨怒了,一個後輩也敢來和自己相抗,他衝著張小陽重重的冷哼一聲,又把腳尖往內收緊:“大漢將軍何在?快快給咱家用心打!”

     “廠公,您​​看?”陳銘豪陪著笑臉兒,指了指張小陽:“您的話,咱們當然惟命是從,可小張公公,咱們也得罪不起啊!”

     無論東廠督公,還是御馬監提點。這些大漢將軍是誰都得罪不起,隨便哪個伸根手指頭,就把他們摁死了。

     張鯨想想也是這個理兒,再逼陳銘豪也沒什麼用,可張小陽就站在對面不出聲不出氣的,就把腳尖朝著外面,難道身為東廠督公、又是長輩,自己還和這小輩廢話?

     正沒奈何,就見遠處蹄聲隆隆,身穿飛魚服的一行人從承天門方向迅速趕來,張鯨陰沉的臉上忽然就笑逐顏開。

     來的是錦衣都督劉守有和南鎮撫司掌印官張尊堯。

     得知秦林要挨廷杖的消息,張尊堯臉都快要笑爛了,老遠就叫道:“伯父,侄兒替您效勞!”

     說罷他騙腿下馬,一溜小跑著過來,瞅了瞅趴在氈毯上的秦林只覺格外開心:哈哈,秦某人你在南京何等威風,又在京師叱詫風雲,本以為沒有報仇雪恨的機會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劉守有則伸出兩隻手,假惺惺的道:“哎呀秦太保,你怎麼鬧成這樣?本官聽說老弟抬棺死諫,就曉得要出岔子。急著來勸止,終究晚了一步,甚為可嘆啊。”

     “是啊,可嘆得很呢。”秦林撇撇嘴,“劉守有,你這傢伙不會安好心的,純粹是耗子哭貓假慈悲。”

     說貓哭耗子假慈悲,那劉守有就是貓,秦林成耗子了,他當然不幹,所以掉過來說。

     “秦太保啊秦太保,都死到臨頭了,你猶在和老夫做口舌之爭,何必呢?”劉守有笑嘻嘻的退到旁邊,看見那副秦林自帶的柏木棺材,又吩咐身邊張昭龐清等幾個心腹:“這口棺材哪裡配得上秦太保的身份?你們去買口上好金絲楠木的,待會兒秦太保歸西,咱送給他。”

     呸,你死了我都不會死!秦林啐了口唾沫。

     陸遠志、牛大力氣憤憤的把劉守有瞪著,卻又無可奈何,眼見秦林大事不妙,都在手心攥著一把冷汗。

     張鯨則笑瞇瞇的吩咐張尊堯:“好,既然你來了,就由你帶的人行刑吧,只要是錦衣官校,誰做廷杖無所謂的。”

     “遵命!”張尊堯笑得眉飛色舞,走到一名大漢將軍跟前,雙手向前一攤:“給我。”

     那大漢將軍看看陳銘豪、張小陽,又看看陰著臉站在旁邊的張鯨、劉守有,只聽得劉守有冷哼一聲,頓時手哆嗦起來,不由自主的把廷杖棍子遞給了張尊堯。

     劉守有是所有錦衣官校的上司,大漢將軍也歸他管,所以不敢不從啊!

     張尊堯將廷杖拿在手中,滿臉冷笑。

     這廷杖棍子是由栗木製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勾,一棒擊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勾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

     張尊堯掂量掂量廷杖棍子,像貓戲老鼠似的盯著趴在氈毯上的秦林,冷笑道:“秦太保,下官親手服侍你,可滿意麼?”

     秦林回過頭來笑笑,“張尊堯,在南京我就說你是個蠢貨,結果蠢到京師來了,哼哼,你真以為打得了我?”

     “死鴨子嘴硬!”張尊堯臉色一寒,不再和秦林廢話,舉起廷杖就要重重打下去。

     瞧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一棍子下去,怕不打得秦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且慢!秦林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手中捏著樣東西遞出去:“蠢貨,你且看看這是什麼……”

     拳頭還沒舒開,卻聽得遠處也有人叫道:“杖下留人!”

     秦林定睛看時,原來是鄭楨身邊極得寵的太監小順子,他就把眉頭皺了皺,重新握緊了拳頭——那是李太后賜給的玉佩,準備如果情況有變,就求見太后的。

     你可以打我廷杖,可行刑前得讓我先見見太后,原本就許我隨時慈寧宮面聖的!

     李太后雖然失了馮保和張居正兩大助力,但她畢竟是萬曆的親生母親,她要硬保秦林,萬曆還能怎麼的?何況還有萬曆的外公武清伯李偉,舅舅李高,這兩位跟著秦林賺錢,賺得連他們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

     萬曆再剛愎自用,再殺伐果斷,有種把親媽、外公和舅舅給一塊扔了?

     只不過,秦林這個殺手鐧,不到最後時刻是不能拿出來的,因為面見李太后,這廷杖就打不成了,騙廷杖花的功夫就成了瞎子點燈——白費蠟。

     現在鄭楨既然派人來,事情便有變化,且不管是變好還是變壞,秦林都可以再等等看看,那玉佩就暫時不拿出來了。

     那小順子一路氣喘吁籲的跑來,陸遠志、牛大力就面露喜色,早知道秦長官和鄭娘娘有點交情,這一定是來相救的。

     劉守有和張鯨卻不怎麼看,前段時間,鄭娘娘和秦林的關係好像冷淡下來,據安插的小耳朵說,鄭娘娘提到秦林往往大動肝火,搞不好這小順子就是她派來,要秦林的命!

     “到底是要救我,還是要害我?”秦林乾脆翻過身來,躺在了氈毯上頭,暗自思忖道:如果她夠聰明的話,就應該……

     鄭楨當然夠聰明。否則她怎麼能把萬曆迷得神魂顛倒,專寵六宮粉黛,勢壓正宮王皇后?

     “順公公,臉色不錯啊!”張鯨笑著打招呼,雖是長輩的口氣,卻沒端什麼架子。

     要知道,他可是司禮監僅次於掌印張宏的秉筆太監,東廠的提督廠公!

     劉守有、張尊堯的身段,更是一個比一個放得低,衝著小順子直笑——鄭娘娘在萬曆面前說句話,比司禮監二張都還有用些,她身邊的小順子也就水漲船高。

     鄭娘娘專寵六宮,或許外朝文臣還可以沖她甩甩臉子,大不了甩手不幹,還掙個士林清譽,可張鯨是內廷太監,劉守有是錦衣武臣,哪敢在鄭娘娘跟前拿大?說句不好聽的,鄭楨就是發狠把張鯨活活打死了,萬曆也不見得會說她句重話!

     小順子也挺知情識趣的,笑著和張鯨、劉守有等人打招呼:“張督公,劉都督,小順子給您二位請安!”

     張鯨越發篤定,壓低了聲音問道:“順公公,您到這裡來,鄭娘娘那邊的意思是?”

     小順子笑笑,突然提高了聲音,尖聲尖氣的道:“鄭娘娘方才說,她家裡早年曾蒙秦將軍恩惠,這做人不懂得報恩,豈不和禽獸沒什麼區別?但廷杖是朝廷法度,祖宗舊制,后宮不得乾政,陛下既然有旨,娘娘也不能攔著……”

     聽到這裡,張鯨、劉守有面面相覷,兩人的心同時往下沉。

     張尊堯反應稍微慢一拍,心頭也七上八下的,兀自在肚裡思忖:鄭娘娘的意思,到底是打呢,還是不打呢?

     “所以娘娘​​特賜下宮中靈藥一瓶,待會兒為秦太保療傷。” 小順子頓了頓,果真從懷中摸出一瓶藥託在掌心,又衝著張鯨笑道:“張督公,廷杖是陛下聖旨、朝廷法度,我家娘娘可沒敢后宮干政哦,你們只管打你們的,小的留在這裡,等你們打完了,就替秦太保裹傷,才好回去向娘娘復旨嘛。”

     張鯨和劉守有兩個是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同時覺得嘴裡直發苦,憋著一肚子的火,偏偏還不敢發作起來。

     人家都說啦,並不曾后宮干政,你們隨便打,我報私恩,送瓶藥而已,人之常情嘛,莫說陛下那裡,就是百官公議也不能說我有錯。

     可是,鄭楨都說到這份上,派人把靈藥都帶來了,誰又他媽生了熊心豹子膽,敢把秦林打傷一根寒毛? !

     “鄭楨,你果然夠聰明!”秦林舒舒服服的躺在氈毯上,手枕著後腦勺曬太陽,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笑容壞壞的。

     ……

     順著秦林的目光,在那紫禁城重重宮室的重簷斗拱之下,一道身影憑欄而立,鄭楨戴鳳釵著水粉色宮裝,微笑著撫摸已經隆起的腹部,眺望遠處的秦林。

     她身孕漸大,根據太醫診脈,腹中懷的乃是一位龍子。

     “我的乖兒子,你要認得那位秦叔叔,你媽媽是好心人,可不能讓他就這麼死掉啊。”鄭楨輕輕拍著肚皮,感受著腹中胎兒的踢動,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

     只可惜下一刻,她臉上變得霜寒一片,沉聲道:“因為他才有辦法替咱們娘兒倆除掉那個賤貨的孽種,讓你成為太子,坐上龍椅,成為九五至尊!”

     又深深的看了眼秦林,鄭楨離開了迴廊,心中頗為得意:你是那麼的驕傲,那麼的不可一世,全然不把我放在眼裡,曾幾何時,你也遇到這倒霉的時候,要我來幫你……

     ……

     秦林目睹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間,才慢慢收回了目光,搖著頭微微哂笑,自己竟也受她相助了,算是兩下扯平吧。

     不過他預感到,和鄭楨的糾葛不會就這麼結束……

     要挨廷杖的秦林,舒舒服服的躺在氈毯上,要行廷杖的張尊堯,卻覺得手裡拿著的不是廷杖,而是一根燒紅的烙鐵,燙的手心生疼。

     哪裡敢打?鄭楨說的話,哪怕是最明顯不過的謊言,萬曆都會言聽計從,連張鯨都不敢在她面前撒野,何況張尊堯?惹毛了鄭娘娘,把他兩爺子一起斷送掉,都不廢什麼大力氣!

     “餵,張尊堯你磨磨蹭蹭幹什麼?老子都快要睡著啦!”秦林不耐煩的催促。

     噗~~牛大力和陸遠志都笑噴了,從來沒聽說等著行廷杖還要睡著的,秦長官這是狠抽張尊堯耳刮子啊!

     張尊堯拿著廷杖進退兩難,汗珠子大滴大滴的落下來,虧得張鯨見機,叱道:“蠢貨,你又沒練過,逞什麼能?還不把廷杖交給大漢將軍?”

     張尊堯如蒙大赦,趕緊把棍子還給了大漢將軍。

     陳銘豪就恭恭敬敬的請秦林翻身,然後使個眼色,兩名大漢將軍掄起廷杖,朝秦林屁股狠狠打下去!

     看起來觸目驚心,其實高舉輕落,打到秦林身上就和撓癢癢似的。

     “一啊搖,搖到外婆橋,二啊搖,外婆做糖膠……”秦林還哼起歌兒來了,沒辦法,總不可能自己犯賤,要別人重打吧?那也太對不起鄭娘娘了嘛。

     陳銘豪滿頭流汗,小聲提醒:“秦太保,您裝個樣子也好交待嘛。”

     秦林想想也是,自己要騙廷杖,總要騙得像些,就殺豬般大叫起來:“啊呀呀,好痛……奸佞當道,忠良受屈,我秦某頂天立地,鐵錚錚一條好漢,絕不與奸臣權閹同列……”

     張鯨、劉守有汗如雨下,這權閹、奸臣,不就是罵的我兩個?張鯨惱羞成怒,就把侄兒張尊堯狠狠踢了一腳:“蠢貨,還不快走,留在這兒丟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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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4:34
七九八章 民心

     午門位於皇城以內,與京師坊市隔絕開來,再加上監刑的是東廠督公張鯨,受刑的是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更沒哪個膽兒肥的敢來看熱鬧。就連本在皇城裡頭辦差的光祿寺官員、內廷二十四衙門的大小太監,也個個關門閉戶,唯恐惹出飛來橫禍。

     隨著張鯨、劉守有落荒而逃,空空蕩蕩的午門廣場上,就只有秦林中氣十足的罵聲來迴盪漾。

     想到秦林所遭受廷杖的可怕之處,那些躲在自己衙署的大小太監就只覺倒抽一口涼氣。可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小半天功夫,秦林還在中氣十足的叫喚著,人們就不得不驚訝起來:到底是格象救駕的國朝第一勇士,這身板是剛剛的啊,足足三百廷杖打下去,秦太保還吼聲如雷呢!

     真正目睹秦林​​受廷杖的人,除了午門​​廷杖現場的張小陽、小順子和大漢將軍之外,還有一位司禮監掌印張宏。

     萬曆盛怒之下做出廷杖秦林的決定,兀自餘怒未消,又下旨讓刑部侍郎丘橓、錦衣衛指揮使張尊堯率緹騎前往江陵,抄張居正的家,除了給張居正年邁的老母親留下一百畝養命的田地,其餘財物通通沒收!

     張宏早已被接踵而至的壞消息打擊得精神近乎麻木,這一道晴天霹靂打下來,他連苦苦哀求陛下收回成命的心思都沒有了,顧不得君前禮節,神魂顛倒一般走出了養心殿。

     秦林的慘叫聲飄飄蕩盪傳來,張宏順著聲音,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午門裡頭的內金水橋,耳中秦林聲嘶力竭的慘叫越發清晰,他只覺雙腳一軟,再也走不動了,只好扶著內金水橋的橋欄,踮著腳往外眺望。

     張宏年紀高邁白髮蒼蒼,眼神也不大好使了,只看見廷杖接二連三的狠狠落下,秦林鐵骨錚錚堅貞不屈,被打得痛不欲生,口中仍大罵奸臣當道、權閹誤國。

     秦林遠遠看見張宏來了,扯著喉嚨吼得更兇了,拖長了聲音罵道:“你秦爺爺骨頭是鋼澆鐵鑄的,再打也不怕!奸佞當道,朝廷亂政,爺爺我絕不和你們同流合污!陛下,你聽,天下百姓都在為戚帥、潘侍郎叫屈……”

     張宏頓時老淚縱橫,扶著橋欄的手直發抖,顫聲道:“天哪,陛下啊陛下,你杖打的不是秦林,你是在杖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打大明朝的天意民心哪!”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巍巍顫顫的往回就走,本來只是微駝的背,突然就想被千鈞重的東西壓住,佝僂得十分厲害……

     “走了?”秦林眨巴眨巴眼睛,既然沒有觀眾,他就懶得唱獨角戲了,閉上嘴巴老老實實的等著三百廷杖打完。

     陳銘豪用巧勁兒使廷杖,把秦林褲子和衣服下擺扯得稀爛,然後取出藏在懷裡的豬尿泡,將豬血和一些零零碎碎淋在秦林身上,頓時“傷口”就變得慘不忍睹:只見廷杖打的地方,棉衣棉褲打得稀爛,糊里糊塗的粘在傷口上,渾身鮮血淋漓,碎肉渣子掛在扯爛的棉花上,格外觸目驚心。

     “秦哥,有沒有事?痛不痛?”陸遠志和牛大力迫不及待的衝過去,明知秦林不會有事,看到那鮮血淋漓的樣子也覺心頭髮虛,就知道傷口有多逼真了。

     秦林想了想,實話實說:“痛倒不痛,就是有點癢。”

     那可不,大漢將軍的手法都是練到爐火純青的,說不打傷,那就真是連油皮都不會打破,又粗又大的廷杖高高掄起,可落在身上的時候,就比蝴蝶停在花瓣的力道還輕。

     牛大力忍不住咧著嘴偷偷直樂,這也就不必急著回去找青黛施救了。

     秦林起身就趴在了那口柏木棺材上面,然後牛大力、陸遠志和親兵校尉們一塊兒用力,嘿呀一聲就連人帶棺材抬起來,慢慢走向大明門。

     ……

     京師百姓早晨聽說秦林抬棺死諫,就已是萬人空巷來看,把大街擠得水洩不通,從棋盤街到江米巷到處人山人海,無論青壯還是老弱,無論外地旅客還是京師百姓,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不平之色。

     大明門外的棋盤街上,百姓圍了里三層外三層,那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幾乎可以把屋頂掀起來。

     張江陵新政,裁汰冗官、制約苛捐雜稅、清丈田畝、抑制豪強兼併,幾乎所有的小老百姓都從中受益,更何況他任用的曾省吾、張學顏、戚繼光、潘季馴等都是很會為國為民辦事的能臣干將。

     萬曆盡逐江陵黨,將戚繼光、潘季馴這樣赤心報國的忠臣良將也一一罷逐,難道老百姓就真是不懂事的“黔愚”,對此絲毫無動於衷?

     恰恰相反,從來民心不可欺,老百姓心間自有一桿秤,誰是真心實意為百姓說話辦事的好官,誰是巧言令色的奸佞之徒,人們眼睛都和明鏡似的,看得清清楚楚。

     秦林抬棺死諫,京師百姓就在皇城外等候,人人翹首以盼。

     “唉,也不知秦太保能不能勸動陛下收回成命。”一名學究模樣的老頭,手捏著頷下花白的鬍鬚,神情帶著焦灼。

     那饒舌的青皮後生,臉上兀自帶著父親打出來的五條紅指印,這時候話風就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天老爺保佑秦太保,叫潘侍郎這樣好官留在朝中,咱們老百姓才有個盼頭。爹說得對,當年如果沒有潘侍郎堵住決口,我娘和我都死在洪水里頭了,哪裡能活到今天?”

     “張太師辦的新政,也要繼續下去才行啊。”一名滿臉皺紋的鄉農,眉頭緊緊的皺成了川字:“還記得嘉靖年,賦稅越來越重,把咱們逼得走投無路,差役還要什麼淋尖踢斛,還要收各色常例,到了萬曆年行了新政,才漸漸好起來的……”

     百姓們等在這裡的原因,或許有很多很多種,但他們的願望絕對只有一個,那就是秦太保抬棺死諫,能勸動陛下親賢臣遠小人,把戚爺爺、潘侍郎這樣的好官留在朝中,把讓萬民受惠的新政繼續推行下去。

     終於,大明門旁邊的小側門緩緩開啟,一連串的咂咂聲之後,原本吵得沸反盈天的棋盤街,突然就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那處小小的門洞。

     陸遠志、牛大力神色肅穆,緊緊咬著牙關,眼睛裡寫滿了悲憤,和眾位親兵校尉抬棺而出。

     百姓們渴盼已久的秦林秦太保,就趴在那口柏木棺材上,半新不舊的官袍被打得稀爛,鮮血流滿了身體,傷處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打爛的棉花上掛著碎肉,還有烏紅的鮮血,順著棺材流下來,一點一​​滴的落在地面,也好像砸在百姓的心頭。

     所有人的呼吸都摒住了,眼睛再也離不開那口棺材,和棺材上趴著的秦林,在那一瞬間,每個人的心都被揪得緊緊的,胸口像壓了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呼吸都變得極端艱難。

     牛大力陸遠志和校尉們抬著棺材,一步一步慢慢前進,擁擠的人群在棺材前來的時候,自覺的向兩邊分開。

     終於,有人發出了壓抑著的哭泣,哭聲像傳染一樣飛快的蔓延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大放悲聲,棋盤街頓時淚飛傾盆。

     “秦太保,您是位赤心報國的忠臣,小老兒只求菩薩保佑您多福多壽百子千孫!”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跪在了地上。

     另一位老人把手伸向天空,痛苦的質問:“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王法啊……”

     那饒舌的青皮後生,早已漲紅了臉,怒道:“朝廷是怎麼回事?奸臣,一定是奸臣陷害了秦太保!”

     “奸臣?如果陛下是明君,又豈會被奸臣蒙蔽?”書生模樣的人低聲嘆息著,一句昏君已呼之欲出。

     ……

     棋盤街是大明朝各部堂衙門所在地,西面是諸軍都督府,東面是六部、宗人府和欽天監等衙門,這時候早已轟動了文武百官出衙門來看。

     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炌跌腳嘆道:“咦,從來武死戰文死諫,到現在張太師無端蒙冤,江陵黨能臣干將盡數罷斥,吾等士林中人明哲保身,竟是秦林這個錦衣武臣來死諫,寧不叫人可悲可嘆!”

     右都御史吳兌同樣憤然作色:“陛下豈可如此一意孤行,殊不知從來民心如流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是啊,民心盡為秦小友所得倒也罷了,若是奸雄之輩,又怎麼得了?”陳炌搖搖頭,神色頗為鬱悶,既為萬曆的剛愎自用而氣憤,又擔憂著大明朝的前途命運。

     ……

     錦衣衛衙門,剛剛從午門外頭回來的劉守有看著這萬人空巷迎秦林的一幕,心中實在不是個滋味兒。你們這些笨蛋,難道不知道他根本就沒有被打,這都是裝出來的嗎?

     “散開,散開,都圍在這裡做什麼?”張昭龐清這幾位心腹,就帶著錦衣官校試圖驅散百姓。

     可原本在錦衣官校面前馴服如羔羊的百姓,竟橫眉立目的對待他們,人人眼中蘊涵著怒火,逼視來的千萬道目光,叫錦衣官校心頭打顫,不由自主的退了回來。

     誰也沒有發現,躺在棺材上“昏死”的秦林,嘴角帶著一絲狡猾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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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4:59
七九九章 張宏之死

     百姓們眼中噙著淚水,簇擁著秦林回到府中,直到朱漆銅釘的大門緩緩關閉,仍有許多人聚集在府門之外,久久不願散去。

     隨著大門關緊最後一絲縫隙,府中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徐辛夷邁開大長腿飛也似的衝過去,見秦林傷勢嚴重,她豐潤的唇瓣嘟得可以掛油瓶;青黛捧著金創藥只落後兩三步,看著秦哥哥身上淋漓的血跡,小丫頭愁得臉蛋皺巴巴的。

     女兵甲一把揪住陸遠志的耳朵:“怎麼搞的?不是讓你們見機行事嗎?”

     “打成這樣子,怎麼得了?衣服都和血肉糊在一塊啦!”女兵乙端了盆清水,準備替秦林清洗傷口。

     “幸好我準備了剪刀。”女兵丙嘴裡噝噝的抽著涼氣,打量著秦林的屁股,準備去剪他身上被廷杖打爛、和鮮血皮肉粘連起來的衣褲。

     小丁也焦眉愁眼的,見女兵丙慌裡慌張,急忙提醒她:“姐姐小心點,千萬別剪到不該剪的地方……”

     不該剪的地方?我噗~~秦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只覺蛋疼得緊,原本還趴著裝死的,趕緊捂著屁股從棺材上跳下來,雙手推了推:“別剪,別剪,萬一剪錯地方,老爺我下半生的幸福就被你們斷送啦!”

     啊?徐辛夷睜大了杏核眼,青黛秀氣的唇瓣也微微張開,怎麼剛才還不省人事的秦林,突然就生龍活虎了?

     “秦哥並沒有被打,這都是裝出來的。”陸遠志哭喪著臉,朝女兵甲告饒:“老婆,現在可以鬆手了吧,耳朵快被扯斷啦。”

     牛大力也呵呵憨笑著,把今天的事情約略說了一遍。

     呼~~徐辛夷拍了拍豐腴的胸口,頓時一陣波濤洶湧:“剛才嚇死我了,那麼多血,哼,姓秦的你真是太不老實了,都關上門了,還趴在棺材上裝死!”

     秦林嘿嘿訕笑,和你們開開玩笑嘛。

     青黛早已笑逐顏開,扯了扯徐辛夷:“不管怎麼說,秦哥哥沒受傷都是大好事啊,剛才青黛還默祝他平安無事呢,現在這樣真是太好了!”

     還是青黛最乖!秦林哈哈大笑,抱著青黛原地轉了兩圈。

     阿沙和徐文長一起從書房走出來,見此情形就不屑的撇撇嘴:“哼,害這麼多人擔心,很好玩麼?真像小丁姐姐說的那樣,被人錯手剪到不該剪的地方,那才一了百了哩,嘻嘻嘻……”

     這都什麼跟什麼嘛?徐文長哭笑不得,把阿沙腦袋揉了兩下,趕上去滿臉笑容,衝著秦林一揖到地:“恭喜秦太保,賀喜秦太保,一頓廷杖下來,盡得萬民之心,從今往後朝野士林凡是心向江陵黨的人,都將以您為泰山北斗了!”

     “瞧你說的,好像我抬棺死諫是別有用心一樣!”秦林假裝瞪了徐文長一眼,可接下來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陸遠志、牛大力、甲乙丙丁和眾親信校尉齊齊嘆口氣,咱們秦長官啊,沒治了!

     秦林這頓廷杖,是一定要騙到手的,哪怕冒點風險也值得,所以徐文長替他寫的諫章,字句那是相當的火爆激烈。

     江陵黨傾覆,舊黨粉墨登場,朝廷改弦更張,但江陵黨執政十年,根基深厚,哪裡是逐出幾位大佬,就能徹底扳倒的?無數的門生故吏,仍舊遍布朝廷內外。

     改革新政,利國利民,從朝廷、儒林到民間,都有許許多多的支持者,尤其是清丈田畝、抑制兼併的政策,更是深受千千萬萬的老百姓衷心擁護。

     江陵黨之所以轟然傾頹,並非朝中王國光、曾省吾等大臣無能,也不是新政在南七北六十三省缺乏支持者,甚至張四維的突然叛變都不是致命原因。

     歸根結底最要緊的問題,還是張居正死後,整個江陵黨缺乏一個有力的領袖,以至於張四維這王八蛋都被推到了首輔的位置上。

     秦林是個年輕後輩,雖然立了許多功勞,可資歷太淺太淺,在講年誼、論資歷的大明官場,想上位就有諸多阻礙。即使是雄才大略的張居正,生前也只敢託他十年後接掌江陵黨,繼續推行新政。

     事前揭發張四維,事後不顧風險,在江陵黨諸位大臣黯然出京時,毅然到長亭送別,已經贏得了王國光、曾省吾、王篆等人的信賴,但要獨樹一幟、乃至強行上位,那還差了名望,差了士林清譽。

     這一頓廷杖下來,又是萬民擁戴,又是士林紛傳,但凡內心中稍微傾向江陵新政的人,從此都將視秦林為旗幟,全天下人眼中,他再也不是個只會破案的年輕錦衣武臣,他將是繼張居正之後,代表江陵黨、代表新政的一桿頂天立地的大旗!

     所以,秦林這頓廷杖挨得一點也不冤枉,挨得理直氣壯……

     “接下來,我會被革職了吧?”秦林想了想就笑起來,“大約是不會加上永不敘用四個字的。”

     “革職?”徐辛夷驚訝的睜大眼睛,很快就叉著小蠻腰,一疊聲的嚷嚷起來:“憑什麼把你革職?立下那麼多功勞,說沒就沒了?打了廷杖還不算,還要革職?”

     青黛神色稍微一黯,又嘻嘻的笑:“秦哥哥被革職,我們養你唄,讓你在醫館做個打雜的。”

     “這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位置,我坐得有點不耐煩啦!”秦林朝兩位夫人眨巴眨巴眼睛。

     “升官啊!”徐辛夷很不解,抓著秦林手臂搖了搖:“你這麼年輕就做到錦衣衛都指揮使,再一路升上去,做一品大員,封公侯伯…… ”

     秦林拍了拍她的手:“上面錦衣都督劉守有,南鎮撫司有張尊堯,張四維位居首輔,張鯨是東廠督公,這樣的格局,聖上又存心搞互相制衡,你們以為我能升到哪裡去?”

     “那也不能革職了呀!”徐辛夷茫然不解,“難道你革職之後,反倒升得快些?豈有此理!”

     “我革職,局面當然會有所變化的,”秦林微笑著,意味深長的眨了眨眼睛。

     張鯨、劉守有、張四維、嚴清,他們一起把矛頭對準了秦林,但他們本身並不是一條心,如果秦林革職或者貶官離開京師,接下來將會有怎樣有趣的戲碼粉墨登場?

     還有申時行、餘有丁這兩個江陵黨“餘孽”,以及時時刻刻想弄死皇長子,讓自己兒子做太子的鄭娘娘,到時候又會有什麼樣的好戲,很值得期待呢。

     徐辛夷似懂非懂的放開了手,約略猜到了三分內情,看了看在旁邊笑著直捋鬍鬚的徐文長,就曉得這些事情一定是這老東西搞的鬼,哼,等有空逮住他,逼供!

     青黛倒是很看得開,挽著徐辛夷胳膊笑道:“徐姐姐呀,秦哥哥做不做官有什麼關係呢,我就不相信你是因為他做官,才嫁給他的。”

     徐辛夷是國公之女,只要願意,就算嫁個王爺也不稀奇,她當年下嫁秦林的時候,這傢伙才做到副千戶呢!當然,更早些時候在天香閣那晚……

     徐大小姐蜜色的臉蛋兒紅了紅,揪著青黛略帶嬰兒肥的小臉:“就你會討你秦哥哥歡喜,其實做不做官無所謂啦,我、我只是替他抱不平!好啦好啦,咱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總行了吧?”

     餵、餵,秦林哭笑不得,原來我身價這麼低啊,雞啊狗的……

     眾人說說笑笑倒也開心,哪曉得沒過多久,忽然外頭人叫起來,門房報上是張小陽張公公求見,秦林忙叫開側門,放他進來。

     張小陽跑得滿頭大汗,胸口急促的起伏著,臉色都有點變白:“不好、不好,秦太保,張司禮死了!”

     秦林和徐文長都吃了一驚,張宏是他們推到司禮監掌印位置上去的,這個正直的老人也沒有辜負秦林的信任,確實為江陵黨和新政做了不少事,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只不過萬曆一意孤行,守舊派大肆反攻倒算,張宏始終無力回天。

     當然這也不能怪張宏,他已經盡力了。

     秦林就霍的一下站起來,驚問道:“張宏是怎麼死的?”

     “上吊。”張小陽擦了把額頭的汗水。

     “帶我去看看!”秦林神色鄭重,迫不及待的想去查辦此案。張宏這個老太監既正直無私,又性格堅韌,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應該不是會自殺的那種人。

     張小陽苦著臉:“秦太保您現在已經……罷了,你扮成小太監,隨我去吧。”

     ……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宏的住處,已經被包圍起來,里三層外三層的錦衣校尉和御馬監武職宦官、東廠番子,圍得水洩不通。

     萬曆皇帝朱翊鈞陰沉著臉,眼皮子直跳,鼻息翕動著,顯示他內心極為激動。

     在他面前的地面,一床草蓆子上躺著張宏的屍身,這個老太監白頭髮一絲不掛的梳著髮髻,頭頂帶著無翅烏紗,浮腫的面容有些扭曲變形,眼睛睜著是死不瞑目,下巴下面一道深深的縊溝呈紫色,格外觸目驚心。

     萬曆的手在發抖,在他看來,張宏是用死亡向他提出了最強烈的抗議。

     曾經他以為權力就是一切,君臨天下自然百官臣服,整個帝國的上上下下都要對他惟命是從,不論聖旨正確還是錯誤,反正普天之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看,朕扳倒馮保、逐走江陵黨之後,朝堂上那些倚老賣老的大臣,不都對朕唯唯諾諾,唯恐稍有不慎觸怒朕嗎?

     可張宏的死亡,打破了這種沉浸在權力欲之中的迷夢。

     已經做到司禮監掌印太監,內廷之中第一人,即使整個天下,也是排在權力金字塔最高處的幾個人之一,竟無怨無悔的拋下一切,拿根繩子了解掉自己的性命,用生命向萬曆發出了無聲的抗議!

     張宏的死,對志得意滿的萬曆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躺在地上的張宏那微張的口唇,彷彿在對他說:你可以君臨天下,你可以為所欲為,但是我寧願去死,也不能違心的附和你!

     “怎、怎麼會這樣?”萬曆懊惱的搓著手,“剛做了司禮監掌印,就自己不要命了,朕、朕哪點對不起你?”

     張鯨眼睛裡異彩一閃,低聲開解道:“陛下切勿自責,張宏老病纏身,自己想不開上吊,和陛下並無關係。唉,說來也叫人痛惜,張宏老前輩兩袖清風公忠體國,竟一時想不開走了絕路,實在叫人扼腕嘆息啊!”

     “貓哭耗子假慈悲!”張誠低低的罵了句,誰都知道張宏一死,張鯨就成了司禮監掌印的大熱門。

     張四維、申時行和余有丁三位輔臣在紫禁城內的文淵閣辦公,聞訊也匆匆趕來。

     張四維看到張宏的屍身,渾身就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趕緊眼神飄飄忽忽的往別處移開。

     欽天監密報天象震怒,現在連內相司禮監掌印張宏都一命嗚呼,他真有點害怕了。

     張誠突然看到侄兒張小陽帶著幾名小太監過來,其中一人並不眼熟,便多看了幾眼。

     那人朝他打了幾下手勢,張誠頓時哭笑不得:原來是秦林!好嘛,剛打完廷杖,又化妝成小太監混進來,你丫膽子包著天呢。

     懂了秦林的意思,張誠眼珠一轉,突然提溜出服侍張宏的兩名小太監,怒吼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說!”

     兩個小太監互相看看,聲音拖著哭腔:“張司禮從午門看廷杖秦太保回來,一路上就長吁短嘆,他這陣子一直都這樣,咱們也沒在意,回來就服侍他老人家睡午覺,哪曉得到了要喝藥的時間,咱進去叫醒他,就看見他、他老人家掛在房樑上……”

     “皇兒啊皇兒,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張宏又怎麼會懸樑自盡?”​​李太后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她由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攙扶著,緩緩走來。

     自從馮保被逐,去趨奉李太后的內廷宦官就越來越少,往日車水馬龍的慈寧宮安靜下來,朱堯媖唯恐母后心情鬱悶,常常過去陪伴,直叫李太后感嘆不已,當初怎麼也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個沒有得到自己多少關愛的女兒,來陪自己的時間最多。

     “兒臣叩見母后!”朱翊鈞跪下行禮,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鬧到連張宏都自盡而死,他也覺得很難為情,不好向母后交代。

     想了想,朱翊鈞站起來,低著頭稟道:“張宏年紀老邁,身子骨病痛也多,一時間想不開……”

     “我也身子骨有點病痛,你是不是要母后也想不開才滿意?不要騙母后,明明是你無端廷杖秦太保,張宏屢勸不止,才憤而自盡的,”李太后冷著臉,剛剛她父親李偉和哥哥李高進宮來,說了秦林遭廷杖,外頭京師萬民慟哭的事情,她心裡面很不舒服。

     萬曆漲紅了臉,辯道:“是、是秦林上書胡說八道,欺君罔上,所以兒臣才廷杖他的!”

     永寧秀眉愁得糾在一團,輕輕跺了跺腳:“皇兄,你……還要惹母后生氣。”

     想到秦林被廷杖,她幾乎要哭出來,當著母后的面又不能哭,芳心中把皇兄埋怨了千百遍。

     “罷了,堯媖,你哥哥是皇帝,他如今年紀大了,母后管不了他。”李太后嘆口氣,最後看了看服侍自己幾十年的老張宏,在女兒永寧攙扶下步履蹣跚的離去。

     萬曆垂頭喪氣,執掌大權以來那種沖天的勁頭,到此已散大半,只覺無趣之極。

     正如秦林之前的判斷,身為帝王萬曆可以盡逐江陵黨、可以驅逐馮保,從李太后手中搶過權柄,但他改變不了母子至親,他絕不可能把親媽、外公和舅舅都扔到垃圾堆裡。

     申時行見狀心中一動,他想了想,硬著頭皮小心翼翼的低聲問道:“陛下,潘季馴是不是讓他繼續……”

     萬曆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君無戲言,聖旨既下,豈可收回?申大學士你什麼意思?”

     申時行本來膽小,聞言嚇得一個哆嗦,趕緊閉上嘴不敢再說。

     張誠正在尋思該怎麼辦,忽然聽得耳邊有人低語,原來秦林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他身後,低聲如此這般的說了一番。

     “陛下,臣有事啟奏。”張誠臉色肅然,正兒八經的道:“戚繼光、潘季馴謀國不忠,確實應當革職處分,但薊鎮邊防重地,淮河河工也極為重要,這交接不可不慎。請陛下嚴旨切責,令他們妥善辦好交接方准離任,否則數罪併罰,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呀,這辦法妙啊,既撤了江陵黨的職務,讓他們灰頭土臉,又以交接為名,把事情辦妥貼了才准走,功勞還全是後任的!

     張四維何等聰明,立刻明白過來,趕緊表示支持。

     萬曆大智慧沒有,小聰明極多,明白得不比張四維慢,此時他已對政務有些畏難了,便順水推舟的道:“好,就令戚繼光、潘季馴二罪臣妥善辦好交接,方准其離任回鄉,如有差池,朝廷定當嚴懲不貸!”

     呼~~秦林鬆口氣,總算有個緩衝了,局面沒有成為最糟糕那種。

     萬曆不欲在張宏屍體這裡多待,和張鯨、諸位大臣一起離開,張誠則藉故留了下來,又把守在這裡的小太監替換成自己心腹。

     秦林仔細的檢查了張宏的屍身,良久,用手掌輕輕合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喃喃的道:“張宏,你在地下不要著急,將來我一定會抓到兇手,替你報仇的!”

     張誠的瞳孔一下子放大,驚訝的盯著秦林:難道說,張宏並不是死於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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