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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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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8 01:46:42
七三九章 連人都是你的

     秦林霍的一下站起來,朗聲長笑。

     “秦欽差你笑什麼?”錢鳳頗覺訝然。

     秦林笑容一斂:“那馬文英、劉廷用兩個,不但是煽動兵亂的黑手,本官歷次所辦劇案,諸如鄧子龍遇刺、荊王府奪嫡、南京連環姦殺案、京師白蓮北宗劫奪男童、蒙古大成台吉遇害等等驚天大案,他兩個都脫不開干係!”

     眾官驚得目瞪口呆,錢鳳良久才遲疑道:“秦少保,您、您莫非說的是笑話?”

     “你們才在說笑話、渾話、胡話、屁話!”秦林將袍袖一揮,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眾官員大眼瞪小眼。

     秦林回到欽差行轅,立刻讓陸遠志走一趟,到候潮門外羅木營去通知馬文英、劉廷用,說關於餉銀的事情一概由本欽差做主,如果吳善言請他們去談判,千萬別去。

     馬文英粗中有細,劉廷用智計多端,秦林雖然沒有明說吳善言想幹什麼,他兩位得到消息也就明白了八九分。一面感嘆秦少保果然是位說到做到的實在人,救了咱們一次,一面痛恨吳善言卑鄙無恥,竟要用這種下作齷齪的手段冤枉好人,替他自己推卸責任。

     ……

     親眼見到這群地方官員的昏聵無恥,饒是秦林這幾年心境練得非比尋常,也被氣得夠嗆。

     張紫萱開解他:“天下的貪官污吏、昏庸無能之輩,連家父都沒法一一管得過來,只好用考成法給他們頭上套個緊箍咒,秦兄是見慣了生死的,又何必看不開呢?倒是你這次化解兵亂,小妹終於釋然了呢!”

     秦林嘆口氣,抓住她的小手:“普天下的事情,我也管不了許多,但吳善言這等昏聵愚頑的官員,既然遇上了,就除掉一個是一個。”

     嗯,相府千金重重的點了點頭,秦林最吸引她的地方,不是審陰斷陽,不是神目如電,而就是這隱藏在嬉皮笑臉下面的那一顆赤子之心。

     又派牛大力走了一趟,請來了浙江巡按御史張文熙。

     牛大力到了張文熙的宅子,這位巡按正戴著獬豸冠、穿獬豸補服等在家裡,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一趟,他從巡撫衙門回到自己家,連官服都沒有換。

     在欽差行轅見到秦林的時候,張文熙深深一揖到地:“下官拜見秦少保!少保為浙兵請命,平息一場潛在的兵亂,救了杭州全城百姓,真羞殺吾輩讀書人。而吳中丞、孫方伯等輩兩榜出身,自詡仁義道德,若是他們胸中還剩那麼一點子天良,寧不愧殺!”

     張文熙是隆慶年間兩榜出身,和吳善言、孫朝楠一樣都是平時眼高於頂的天子門生,老實說,對秦林這種有“幸進”嫌疑的武臣,是有那麼點看不起的。

     但事實擺在張文熙眼前,吳善言等人的行為豈止昏聵愚頑,簡直就是喪盡天良;而秦林這個“不學無術”的一介武夫,偏偏隻身深入數万大軍,平息了兵亂,又堅持事實,不惜得罪封疆大吏,人品高下立判。

     秦林笑瞇瞇的,雙手將張文熙扶起來:“張巡按見外了,本官看來,你身為七品巡按,敢於仗義執言,堅持正義,決不妥協,上書彈劾吳善言一夥,這就很了不起啦!”

     張文熙被說得臉速微紅,很不好意思。

     因為朝廷制度講的是“大小相制”,放在巡撫、巡按來說,就是巡撫品級高、大權在握,巡按品級低、無施政權,卻能風聞言事,奏章直達御前,並有臨機處理巡撫屬下中低級官員的執法權,就對巡撫起到了很大的製約作用。

     甚至在萬曆初年,很多巡按御史喜歡雞蛋裡挑骨頭,害得本省巡撫不敢放手做事,張居正還屢次想辦法打擊這群巡按御史的氣焰呢!

     所以,別看張文熙只是個七品官,他面對堂堂封疆大吏還真不怵頭,秦林誇他不畏權貴,到底有那麼點過獎了。

     秦林寒暄幾句,又問道:“不知張巡按彈劾吳巡撫的奏章寫好沒有?方不方便拿給本官看看?”

     張文熙早有準備,從寬大的袖子裡面取出奏章,雙手奉上。

     “這人倒是很有點主見,這不,連奏章都是準備好的。”秦林心頭尋思著,微微一笑接過了奏章。

     張文熙見秦林一邊翻一邊點頭,就試探道:“秦少保是否在奏章上聯署?或者,以您為主重寫一份,下官列名附署?”

     秦林還沒說話,屏風後面轉出一人,笑盈盈的道:“秦兄是巡視江浙閩廣開海的欽差大臣,並不是整肅浙江官吏的欽差,聯署的話,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來者穿素絹百褶宮裝裙,青絲如瀑、容顏如玉,正是相府千金張紫萱。

     張文熙慌忙避席,深深一揖,頭也不敢抬一下:“下官見過秦夫人!”

     他之所以要等著秦林派人來請,之所以隨身帶著彈劾奏章,就是因為秦林家的相府千金。要扳倒一位封疆大吏談何容易,但要是有她出手相助,中樞那位太師首輔輕輕點點頭,浙江巡撫吳善言這輩子的官運,就算走到頭啦。只不過,張文熙沒想到秦林和張紫萱毫不避諱,這位相府千金直接走了出來。 

     看到張文熙的局促,張紫萱笑道:“毋庸諱言,家父正執掌朝綱,但張巡按和拙荊所談之事,乃彈劾奸邪、扶助正氣的好事,有何不可對人言?”

     “秦夫人真是磊磊英風,下官佩服不已!”張文熙感佩不已,秦林、張紫萱行事如此坦誠,真和吳善言判若云泥。

     秦林和張紫萱相顧一笑,知道張文熙已隱隱有了歸附之心,張紫萱就不再多說,直接拿起奏章看了一遍。

     “奏章寫得很好,有理有據,言辭鋒利如刀,吳善言沒戲唱了!”張紫萱笑著,然後將奏章還給張文熙:“恭喜張巡按扳倒一員封疆大吏,從此聲名鵲起,聞達於朝野。”

     張文熙驚喜交集,張紫萱既然這麼說,他這份奏章就肯定會一炮打響,開玩笑,中樞執掌朝綱的江陵相國是什麼人?她親爹呀!

     做御史的撈不到什麼錢,何況他為人還算正直,也不會想到去撈錢,身為巡按御史就圖個名聲,名聲將來亦可變成官位,是清流官員頂頂在乎的了。

     作為巡按,還有什麼比扳倒本省巡撫更加出名呢?等朝廷讓吳善言滾蛋的聖旨一下,張文熙就會聲名鵲起。

     “多謝、多謝秦少保秦夫人相助!”張文熙感激涕零,忽然神色尷尬,想做什麼又下不定決心似的,嘴唇囁嚅幾下終於沒再說什麼。

     張紫萱修眉微皺,正待激他兩句,秦林悄悄朝她擺擺手,又朗聲道:“吳善言這種狗官,早一天倒掉就是浙省軍民的福氣,張巡按還是快快回去,早點把奏章發往京師吧。”

     張文熙如蒙大赦,吭吭哧哧了兩句,終於告辭離開,走的時候腳步分外猶豫,叫熟悉以腳步形態分析行為人心理狀態的秦林看了,心頭格外的好笑。

     ……

     “讓小妹激他兩句,說不定就拜入秦兄門下了,”張紫萱撇撇嘴,心說我的夫君是何等人物,難道還不配做你張文熙的恩主?

     秦林輕輕撫著她的玉背,戲謔的笑道:“為夫這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這話,可有點一語雙關哪,貌似某位相府千金,就是秦林這傢伙在長江里釣到的吧。

     張紫萱頓時霞飛雙頰,一把將他推開:“釣魚,你去釣那位東海美人魚吧!她是鐵定會上鉤的。”

     “誰在背後搬弄是非啊?”金櫻姬笑嘻嘻的走過來,媚態逼人的眼波在張紫萱身上打轉,彷彿她剛才和秦林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青黛很小大人的道:“好了啦,金姐姐和張姐姐見面就要爭,真是小孩子脾氣!”

     徐辛夷絕倒,不知道這裡究竟誰才是天真無邪的小孩子脾氣?

     她們是聽說張文熙走了,才結伴過來的。

     秦林看見金櫻姬,就突然想起來了,雙手捧著茶水遞過去:“金宣慰,下官這廂有禮了,一碗茶清情意重。”

     金櫻姬接過茶一飲而盡,眼圈就微微有點發紅,和秦林京師一別,又多久沒見面了,見面就恨這賊忒兮兮的偷心小賊,不見面吧,又怪想他的。

     “說罷,你這傢伙突然獻媚,鐵定沒安好心!”金櫻姬翹翹的小嘴兒一撇,沒好氣的道。

     “哪裡哪裡,下官真是誠心誠意的呀!”秦林陪著小心,不過在金櫻姬胸有成竹的戲謔笑容之下,終於吃不住勁兒:“好了啦,是想向五峰船主借支一筆錢,暫時頂住軍餉,那些浙兵太窮啦,等朝廷的辦法出來,哪裡還得及?恐怕都要餓死人了吧!”

     “就知道你這小沒良心的,一定打這鬼主意……妾身連人都是你的,一點錢又算什麼?”金櫻姬大膽的說出口,瓜子臉兒就變得紅通通的了。

     好啊!青黛拍著手,哈哈大笑。

     徐辛夷和張紫萱卻有那麼點兒酸不溜丟的,哼,好久不見,今晚就由你應付秦林吧,這段時間啊,他是越來越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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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零章 頭號紅小生

     金櫻姬果然大手筆,第二天上午起床,她就寫了張字條交給親信丫環,讓權正銀提取紋銀五萬兩,十口大銀箱,每口都得用四名壯漢抬著,嘿喲嘿喲喊著號子抬到了欽差行轅。

     權正銀要替五峰船主爭臉,吩咐手下掀開箱蓋兒,頓時白花花亮閃閃的一片。

     “金小妖真有錢啊!”張紫萱和徐辛夷都很感慨,江陵相府和南京魏國公府也算有錢的了,可要麼存在錢莊,手上拿的是會票、莊票,要麼變成了田地、珍寶,要隨時拿五萬現銀子出來,恐怕也為難得很。

     金櫻姬淡掃蛾眉,瓜子臉紅暈未褪,昨夜的溫存廝磨讓她越發柔媚如水,挽著秦林胳膊低聲道:“小冤家,你可滿意了?”

     “我怎麼有種被富婆包養的感覺?”秦林摸了摸鼻子,很有些納悶。

     金櫻姬笑得花枝亂顫,水蛇腰都快顛斷,掐了他一把:“那你這小冤家呀,一定是身價最高的頭牌紅小生啦。”

     那可不是,所謂千金買笑,秦淮河上頭牌花魁,身價不過千兩銀子,秦林一夕之歡就值五萬銀子,如果叫秦淮河上天香閣的魯翠花魯媽媽曉得了,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來,打著淮揚土話叫一句:“乖乖隆的東,嚇殺人哉!”

     羅木營官兵四萬五千,每人月餉才九錢銀子,哨官以上各級軍官的餉銀略高,五萬銀子正好是九大營官兵一個月的軍餉。

     直接拿去羅木營發放?絕對不行!軍隊是朝廷的軍隊,你私人拿錢發軍餉,是不是要結交軍心圖謀不軌啊?勾結外藩、私放軍餉的罪名就在前面等著呢。

     擱洪武年間,沈萬三先捐錢修城牆、又提出助餉,結果立刻就被朱元璋抄了家。萬曆年間雖然沒那麼嚴苛了,可秦林身份敏感,也犯不著給一干政敵留下口實嘛。

     按照張紫萱的建議,秦林還得走浙江官場的路子,按朝廷經制流程把餉銀髮下去。

     秦林滿臉無奈,靠,老子拿自己的錢助餉,還得去看那群狗官的嘴臉,真他媽不爽!

     不過轉念一想,張文熙的彈劾奏章這時候已經在路上了,吳善言的巡撫寶座也坐不幾天啦,咱這趟全當去看笑話吧。

     ……

     巡撫衙門距離欽差行轅也不遠,秦林騎著馬慢慢兜過去,街面上百姓見了紛紛叩拜,士紳也作揖行禮,感念他平息昨日那場一觸即發的兵亂,免了杭州百姓一場大難。

     公道自在人心,秦林心情好了許多。

     秦林昨日拂袖而去,吳善言完全沒料到他會再次登門,聽說來意之後,這位巡撫揪著鬍鬚故作為難:“秦少保,本官似乎不便說您越俎代庖,但兵餉實在足額發放的,唯浙兵刁頑,所以故意鬧事而已。”

     明明秦林都肯借出自己的錢發餉了,吳善言還故意刁難。

     昨天秦林一怒而去,吳善言就知道要糟,秦林手段強、靠山硬,自己的烏紗帽大概是丟定了,乾脆來個事事不配合,也看看秦林的笑話,趁還坐在浙江巡撫位置上,給他找點不痛快。

     秦林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的道:“吳中丞,別以為你丟官丟定了,就和本官耍賴!要不要本官查查你有沒有貪贓枉法?”

     吳善言拈著鬍鬚嘿嘿的笑:“本官一清如水,除了官俸和禮尚往來之外一毫不取,秦少保只管查去。”

     秦林咬了咬牙,遇到吳善言這條癩皮狗,還真不好下口。出京時就調了沿途各省主要官員的履歷密檔查看,吳善言這廝是實打實的昏官、庸官,但卻夠不上貪官,除了昏聵愚頑,另外找不到他什麼把柄。

     吳善言是嘉靖年間兩榜進士出身,資格老、腰把子硬,昏聵失察的罪名最多革職,只要不扣“永不敘用”的帽子,說不定幾年一過就又保舉起復了,只要把現任浙江巡撫的位置看淡點,他就一點也不怕秦林。

     “媽的,老子豁出去了!”秦林也不廢話,連招呼都懶得和吳善言打了,氣沖衝的走出巡撫衙門,就吩咐陸遠志、牛大力:“弟兄們,把咱們抬來的箱子蓋兒都打開!”

     一排十口大銀箱,整整齊齊擺在巡撫衙門大門口,白亮亮的銀子耀得人眼睛發花。

     有好事的閑漢就圍攏來,眼巴巴的瞅著銀子,打聽怎麼回事。

     “這是浙兵的軍餉銀子,不知道怎麼搞的,吳巡撫就是不肯收!”陸遠志口沫橫飛的解釋著。

     這稀奇了,官老爺見銀子如蒼蠅見血,還有不肯收進去的?人們口口相傳,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飛到了候潮門外的羅木營。

     ……

     說來可憐,時值中午飯點,可整座營中炊煙稀疏,一大片的家屬區居然沒多大煙火氣。

     營門外的胡屠戶百無聊賴的趕著蒼蠅,都大中午了,他早晨殺的一頭豬還沒賣出半邊,要知道整座大營四萬五千浙兵,帶家屬十幾二十萬人哪!

     浙兵們的鍋裡,別說大米白飯了,連米湯都清得可以照見人影兒,哪裡還有錢買肉吃?只有小孩子纏得鬧得厲害了,主婦們才肯花幾文錢割巴掌大塊肉,回去弄熟了哄哄孩子。

     就在這當口,城裡巡撫衙門口的消息傳了來,一陣風似的傳遍了整座大營,聽到消息的官兵先是瞠目結舌,接著就怒髮衝冠,破口大罵吳善言不是東西。

     幾乎就在一瞬間,整座大營都騷動起來了,人人都說秦欽差說到做到把銀子弄了來,吐個唾沫是顆釘,怪不得戚帥、俞老將軍都和他做鐵桿朋友,那吳巡撫故意為難咱們,真真烏龜王八蛋!

     馬文英唱紅臉、劉廷用唱白臉,兩個人作好作歹的勸住弟兄們,聲勢叫得足夠大,就是不准出營門。

     兩位一邊擦腦門上的汗,一邊心頭直樂,秦欽差就是心眼多,又讓咱演戲呢!

     ……

     浙兵們又鬧起來,杭州城的大小官員們就慌了神,都布按三司、府縣官員全都來到巡撫衙門。

     “吳中丞,咱們該變通就變通,不可過於執拗啊,總要以萬全之策解一時之急,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杭州知府龔勉低聲下氣的陪著小心。

     布政使孫朝楠也朝著吳善言作揖打躬:“吳巡撫,您這些天受苦受累,咱們都看在眼裡,只求您拉咱浙省官員一把,全省同僚必感激不盡!”

     奇哉怪也,昨天這些人還緊緊跟著吳善言,怎麼這會兒就轉了性?

     倒不是因為吳善言快垮台了,而是為著自己頭頂的烏紗帽。

     浙兵鬧事吳善言要負的責任最大,又被劫持了,全無大臣體面,丟了朝廷的臉,被張文熙彈劾,再加上秦林推波助瀾,革職是肯定毫無懸念的。

     孫朝楠、龔勉這些人不一樣啊,他們責任小些,不一定就革職,說不定是訓誡、罰俸呢?

     但他們很清楚一點,如果今天浙兵又鬧起來,他們頭頂的烏紗帽肯定要飛了。

     被一大群下屬圍著,偏偏全都幫著秦林說話,吳善言臉皮再厚也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秦林端坐椅子上,蹺著二郎腿,饒有興致的看這齣好戲。

     “罷罷罷,你們、你們做主吧,本官管不得許多了!”吳善言意興闌珊的揮揮手。

     眾官如蒙大赦,都指揮使錢鳳一個箭步就衝到秦林面前:“秦少保,吳中丞答應了!”

     “他答應了,可我又不答應了呢?”秦林慢條斯理的站起來,招呼陸遠志、牛大力:“咱們回去,把銀子也抬回去,你說這叫個什麼事兒,抬著銀子主動來借給浙省發餉,人家還端架子推三阻四,得,咱不熱臉去貼冷屁股了!”

     哎喲我的媽呀!浙省官員都嚇毛了,秦林要把銀子搬回去,待會兒浙兵鬧起來怎麼交代?

     “秦欽差,您別走啊!咱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龔勉彎腰低頭,扯住秦林腰帶。

     錢鳳更做得出來,一把抱住秦林的大腿:“秦少保,您千萬不能把銀子帶走,不,下官是說銀子千萬不能走,錯了錯了,是您千萬不能丟下咱們一走了之啊!”

     孫朝楠和趙孟平互相看看,乾脆橫下一條心,兩人朝著吳善言作揖打躬,結結巴巴的道:“吳中丞您看現在這事兒鬧的……要不,您去給秦欽差解釋解釋? ”

     什麼解釋啊,就是讓吳善言去向秦林道歉!本來吧,吳善言雖然即將丟官,但資格老、出身硬,浙省官員也犯不著得罪他去討好秦林。可現在的局面,不得罪他就要得罪自己的前程,大夥兒也就顧不得了。

     “好、好,你們讓老夫去給秦少保解釋!”吳善言氣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看著這群下屬官僚,只覺心痛如絞。

     我可什麼都沒做啊,秦林一副非常無辜的表情,眨了眨眼睛:“解釋、解釋什麼?”

     好,你夠狠!吳善言喟然長嘆:“秦欽差,您果然厲害,把浙省這些個官員玩弄於鼓掌之間,老夫佩服之至!”

     “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秦林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

     對對對,欽差少保說得對!龔勉、孫朝楠等等官員都點頭哈腰陪著笑。

     官哪,這就是官哪!秦林桀桀大笑。

     吳善言又羞又氣,昨天他被劫持,臉都丟光了,今天連眾位下屬都站到了秦林那邊,就算朝廷聖旨沒下,他這浙江巡撫還有臉做下去?

     “罷罷罷,老夫自請待罪,這巡撫關防請孫方伯代掌吧!”吳善言把關防大印交給孫朝楠,意興闌珊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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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8 01:47:20
七四一章 軍心可用

     孫朝楠假意推脫一番,最終從吳善言手中接過了浙江巡撫的關防大印,還連聲道:“吳中丞政聲斐然,只是一時挫折而已,朝廷詳查之後必定慰留。兄弟我現在是卻不過情面,便替中丞代掌幾天,等朝廷旨意下來,浙撫關防仍要還給中丞的。”
  
     趙孟平、龔勉等官也溫言安慰吳善言,好像很捨不得他掛印而去。
  
     可吳善言剛剛意興闌珊的離開,趙孟平那種憂心忡忡的表情頓時變成了滿再春風,腰桿塌下去半邊,衝著不朝楠連連作揖:“恭喜孫方伯,不,現在應該稱您護院啦!今天代掌關防,明日補了浙撫的缺,便是咱們的頂頭上司,真乃魚躍龍門、—朝幻化風雲!”
  
     眾官員也全都換上了笑臉,圍著孔朝楠作揖打躬,恭喜他代掌浙撫關防,不日去掉代字,便是一省封疆大吏。
  
     孫朝楠被這意外之喜弄得心花怒放,文官那種特有的矜持早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笑得合不攏嘴,打著拱向同僚們團團道謝。
  
     至於剛才孫朝楠勉為其難才從吳善言手中接印,眾官齊聲挽留吳中丞的話,在這一瞬間,全都被他們選擇性遺忘了。
  
     靠,這是川劇裡的變臉絕活嗎?秦林在旁邊看得啼笑皆非,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仍然低估了這群官僚變臉的速度和厚顏無恥的程度。
  
     某省巡撫告病、丁憂或者被參待罪,照例是由布政使代理巡撫職權,因為三司當中都指揮使排名最前,卻是武臣,不能行使巡撫職務,接下來就輪到布政使了。
  
     原本吳善言被張文熙參劾,朝廷摘了他的烏紗帽,同時必定九卿廷推新任巡撫。孫朝楠雖是浙省實際上的二把手,機會卻非常渺茫,因為浙兵鬧事、劫持巡撫,他也要承擔責任。
  
     到時候將吳善言革職的聖旨和委任新巡撫的聖旨一起下來,孫朝楠也只能眼巴巴的乾望著。
  
     現在就不同了,不等朝廷開革,吳善言就自請待罪撂了挑子,孫朝楠按制度代掌巡撫關防,這就是既成事實了,代理就有可能署任署任就有可能實授——前捉是他代理期間把事情辦妥帖,將功補過,獲得朝廷認可。
  
     秦林冷眼旁觀良久,見浙省眾位官員鬧得差不多了,才輕輕咳嗽兩聲笑道:“恭喜恭喜,本欽差也恭喜孫護院啊!”
  
     孫朝楠渾身一震,立刻從狂喜中清醒過來,疾步走到秦林面前深深一揖:“下官謝過秦少保!昨日少保當機立斷,解了杭城軍民之厄,下官感激不盡,接下來浙兵之亂如何處置,下官唯秦少保馬首是瞻。”
  
     此一時彼一時,孫朝楠做吳善言下屬當然要幫著上司說話,和秦林大唱反調;如今他代理巡撫,要轉正就必須處置好浙兵之亂,處置亂局則離不開秦林的幫助,所以孫大人也就前倨後恭了。
  
     秦林當仁不讓,立刻發號施令讓孫朝楠以浙江布政使司的名義打下五萬銀子的欠條,然後由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將銀子送往羅木營,迅速發放軍餉。
  
     “秦少保慷慨仁義,咱浙省官員感激不盡!”孫朝楠和錢鳳頜喏辦事。
  
     辦完這些事情,秦林並沒有立即離開。浙省官員都暗道奇怪,莫非這位欽差真把自個兒當成浙江巡撫了?
  
     孫朝楠陪著笑:“秦少保,您還有什麼指教?孫某率浙省官員悉聽遵命。”
  
     秦林饒有興致的把這群官僚打量一遍,直到眾官心頭忐忑起來,他才笑嘻嘻的問道:“本官把銀子捧出來,諸位就要端茶送客了?這次有本官拿銀子,下次你們怎麼辦?”
  
     官員們恍然大悟,五萬銀子只是九大營官兵一個月的餉銀,下個月又要發餉,給新錢,還得鬧起來。
  
     孫朝楠和同僚們互相看看,最後小心翼翼的問道:“秦少保您看,是否從提舉市舶司所徵的關稅中提一筆銀子,補足弊省的軍餉虧空?”
  
     “虧空?怎麼會有虧空?”秦林瞪著眼睛,將茶碗在桌上重重一頓,疾言厲色的道:“朝廷足額撥款,你們就該足額發放,哪裡來的虧空!”
  
     秦林突然發作,孫朝楠、趙孟平等三司大員,竟被他嚇得心頭髮毛,陪笑道軍餉本是足額的,只因萬曆通寶新錢在江南只能折半使用,所以才出現了虧空。

     “嘖嘖嘖,既然知道是這個原因,難道你們身為一省官員,就不去調查為什麼新錢會折半嗎?”秦林恨鐵不成鋼的看著這群官僚,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做屍位素餐。
  
     還是張紫萱說得對,這些官員們就該拿考成法考他個焦頭爛額!某些守舊勢力覺得張居正過於苛責,可秦林以浙江的情形來看,還嫌老泰山的鞭子不夠長,抽得這些官員不夠狠哩!
  
     孫朝楠、趙孟平被頂得啞口無言,自打萬曆通寶新錢出來,就一直只能在嘉靖通寶的幣值上折半使用,他們身為本省官員,拿的祿米、俸銀,銅錢價值幾何於己無關,竟沒一個人去想想為什麼會這樣。
  
     都指揮使錢鳳乾笑兩聲,小步趨前,笑著解釋:“江南士民習慣用舊錢,新錢出來,大家還不習慣,心頭存著疑慮,所以不肯照價實收,這也是人之常情。”
  
     “對對對,一定是這樣的!”孫朝楠、趙孟平、龔勉等官如蒙大赦,都說錢都司說的是,等到全省商販百姓都習慣新錢,幣值恢復到和嘉靖通寶相等,用來發軍餉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向秦林挪借的銀子亦可慢慢償還。
  
     頓時浙省官員人人帶笑,彷彿滿天烏雲散開,前途又是一片光明。
  
     該說他們遲鈍,還是說他們愚蠢,或者是過於樂觀?
  
     事實上官僚們只要事情壞沒到最後一步,他們就會像鴕鳥那樣把腦袋埋進沙子裡,對所有的弊端都視而不見。於是他們給上級的呈文和給百姓的安民告示,就永遠是形勢一片大好。
  
     “罷了,指望你們,還不如指望我自己!”秦林沒好氣的搖搖頭,拂袖而去。
  
     “這位秦少保的脾氣可真大呀!”孫朝楠心有餘悸,摘下烏紗帽,抹了抹額頭的汗水。
  
     趙孟平捋了捋鬍子,見慣不驚的道:“少年得志嘛……剛才虧得錢都司有急智!哈哈,沒想到錢都司不僅將略出眾,亦有經邦濟世之才,磽得銀錢出入的大計。”
  
     錢鳳自謙了兩句就將話題轉移:“孫方伯接掌關防,龔太尊身為本省首府,是不是……”
  
     “走走走,樓外樓置酒相待,為孫方伯賀喜,下官替諸位老大人效犬馬之勞!”龔勉笑嘻嘻的邀請。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今晚諸位大人先生又要不醉不灶了。
  
     至於掛印待罪的前任巡撫吳善言,誰還記得?至於浙兵嘛,發了餉銀自然不會再鬧事。什麼新錢舊錢?更是早已被他冉拋到了腦後。
  
     好在今天晚上,浙省官員們歌舞宴飲的時候,羅木營的浙兵們終於可以不餓肚皮了。

     ……
  
     行事慣於拖沓的浙省官員,這次倒是動作很快,布政使司一員經歷,一員照磨,一員庫大使,會同都指揮使司的兩員指揮僉事,下午就把銀子運到了羅木營,點起花名冊,把餉銀髮了下去。
  
     “秦少保真是說到做到啊!”浙兵們捧著白花花的銀子,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九錢碎銀子歸攏了還沒一節拇指大,但這是他們近十年來,頭一次拿到以白銀結算的軍餉了。
  
     且不提萬曆新錢要折半,就算是發嘉靖通寶,也要在原數上打點折。
  
     “孩子,你爹爹領了餉銀,媽這就去買糖買肉給你吃!”隨軍女眷們歡欣鼓舞,摩挲著自家孩子的頭頂。
  
     可不是嘛,哪怕日頭偏西,營門外賣菜的、賣米的商販擠得滿滿噹噹,都等著做浙兵的生意,胡屠戶更是新殺了兩頭大肥豬,割好了等著浙兵來買。
  
     馬文英高聲道:“弟兄們,秦少保待咱真是沒得說了,可惜咱的餉歸浙江都司管,一輩子是後娘養的,被人家卡著脖子!”
  
     浙兵屬於營兵,由鎮守浙江總兵官指揮,但糧餉後勤仍歸浙江布政使司和浙江都指揮使司負責。浙江都司的親兒子當然是衛所製的各指揮使司、千戶所、百戶所,而浙兵不管怎麼能打仗,也只能算拖油瓶,浙江都司寧願把錢糧器械送給各衛所腦滿腸肥的千戶百戶們,也不肯額外撥給浙兵半個銅子兒。
  
     想當初有倭寇侵襲,胡宗憲胡大帥開府閩浙,浙兵糧餉器械自然是有保障的,後來倭寇被肅清,胡宗憲、戚繼光等將帥星落雲散,浙兵就成了沒娘疼的孩子,苦巴巴的熬著日子,頗有點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辛酸。
  
     馬文英這麼一叫,官兵們頓時就亂哄哄的鬧成一片,說現在虧得有秦少保,要是秦少保走了,誰又肯來理會咱們?
  
     “唉~~要是咱們歸秦少保管,那就好了呀!”劉廷用故意重重的嘆了口氣。
  
     “對對對,要是能歸到秦少保麾下,咱流血流汗都心甘情願!”眾浙兵弟兄的心思,立刻就活絡起來。
  
     老兵們更是議論紛紛:“秦少保和咱戚大帥、徐師爺還有俞、鄧兩位老將軍都是好朋友,聽宣府鎮那邊說,俞龍戚虎、東李西麻,都不如秦少保秦一槍,幾時能請他做咱大帥,那就做夢也開心啦。”
  
     馬文英和劉廷用相顧一笑,軍隊歸屬絕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但大夥兒心裡存著這個念頭,將來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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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二章 錢之惑

     欽差行轅,太陽照了三桿,秦林和三位夫人外加金宣慰使還躲在房裡不出來,房門也緊緊的閉著。

     甲乙丙丁四位女兵紅裝素裹,佩劍持弓來到後院,女兵甲不由得吃驚起來:“咦,大小姐不是說今天出去圍獵嗎,怎麼還沒出來呢?”

     侍劍在迴廊朝著她們招招手,伸指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哇噻!女兵乙和女兵丙就擠眉弄眼的偷笑。

     “四個、整整四個,都可以湊一桌麻將了!”小丁咬著手指頭,眼睛裡冒著小星星,滿臉的不敢置信。

     “男人嘛,都這樣。”阿沙溜著狗,老氣橫秋的來這麼一句,惹得四女撲去,哈哈笑著把她的頭髮抓成了雞窩。

     ……

     秦林躲在室內,既沒有打麻將,也沒幹比打麻將更邪惡的事情,他左手捏著枚萬曆通寶,右手舉著枚嘉靖通寶,一會兒在石頭磨磨,一會兒又從窗口對著太陽光看。

     這是從布政使府庫中取來的錢,秦林研究兩種銅錢究競有什麼不同,導致了價格的懸殊。

     張紫萱翻查著廷寄和從布政使司弄來的浙江財賦黃冊、萬曆會計錄等,斜飛入鬢的修眉輕輕擰著。即使在家中,她也腰背挺拔身姿端正,頗有大家風範,一目十行,將翻得飛快。

     金櫻姬趴在枕頭,一頁一頁慢慢翻著用防水油紙和漆墨寫成的航海賬冊,柔軟的水蛇腰塌了下來,慵懶中帶著魅惑,加修長的身材,真像一條迷死入不賠命的蛇妖。

     青黛坐在桌子邊,雙手托著略帶嬰兒肥的香腮,明淨如水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好奇的看著徐辛夷。

     徐大小姐咬牙切齒的,正把一枚銅錢放在嘴裡咬:“我就不信了,這萬曆通寶和嘉靖通寶有什麼區別?同樣的錢,大小重量銅色都不差,偏要便宜一半,簡直不可理喻!”

     萬曆通寶有小平錢,也就是一枚價值一個銅錢,有折二錢,每枚當兩個銅錢,還有銀質的礦銀錢,就以最常見的小平錢為例,直徑八分,重一錢,含銅九成,和嘉靖通寶是一個規格的,沒什麼區別。

     “我翻了近年來的廷寄和黃冊,都沒有提到萬曆通寶在江南價值低廉的原因。”張紫萱合冊,揉了揉有點發漲的太陽穴。

     “奴家也不知道為什麼呢。”金櫻姬聲音甜得膩入,媚媚的瞧著秦林:“小冤家,你還真遇到怪事了,奴家的船隊到日本和倭入做生意,萬曆錢在東瀛都值錢得很,偏偏在江南只能折半,真是莫名其妙。”

     秦林放下銅錢,眉頭往剔起:“日本也用咱們的錢?”

     呀!金櫻姬察覺說漏了嘴,別轉腦袋悄悄吐了吐舌頭,連忙媚笑道:“是阿,倭人不會鑄錢,所以只能換咱們的錢去使,日本現在連唐宋的錢都還通用呢!”

     事實日本人也會鑄造銅錢,但日本工匠長於慢工細活的玩意兒,比如倭刀,短於大規模批量生產。製造銅錢費工費時,一直以來產量低、造價高,鑄錢對日本幕府和各地大名來說都是得不償失的事情,於是他們自己只少量鑄造,而大量進口中國銅錢。

     秦林卻察覺到她說話不盡不實,走過去把五峰船主摁在枕頭,伸手去呵她的水蛇腰:“嗯嗯,唐宋的錢都還在用,那麼嘉靖萬曆的錢就更不少了,金船主你有沒有把中國錢運去日本阿?”

     金櫻姬被撓得奇癢,沒口子的笑:“嘻嘻、哈哈,別撓了,是,奴家是在做這個生意,用銅錢換倭人的銀子……”

     “好哇,原來家父鑄的錢,都被你運到日本去了!”張紫萱也加入了討伐隊伍,把金櫻姬撓得連聲嬌笑,偏偏被秦林摁住沒法抵抗,只好把身子像蛇一樣扭來扭去。

     ……

     外邊院子的侍劍、甲乙丙丁等女聽到屋里傳來的“浪笑”,頓時鬧了個面紅耳赤,加快腳步遠遠躲開。

     “太、太荒淫無道了,白日宣淫啊!還是一對四!”小丁把指甲咬得咯咯響,小臉寫滿了驚駭。

     這次三位姐姐都深表同意,秦長官實在是太胡作非為啦。

     ……

     片刻之後,房中的笑聲平息下來。

     金櫻姬坐在床沿,一副做了錯事的小女孩模樣,紅著臉兒問秦林:“妾身這麼做當然違反了朝廷法令,下不為例嘛,好不好?”

     張紫萱又呵了她兩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你這個走私犯!”

     “不,這生意做的對,將來還應該繼續做下去!”秦林突然說道。

     啊?眾女都沒想到他會這麼決定,張紫萱頭一個修眉微顰:“秦兄,你說什麼呢,朝廷為防止銅錢外流,曾下令嚴禁銅錢輸出,你為什麼知法犯法?”

     “因為令尊江陵相公執行了一條鞭法阿!”秦林笑著眨了眨眼睛。

     張紫萱稍微想了一會兒:“你是說,以銀代銅嗎?不過……哦,好像小妹有點明白了。”

     不愧為張居正的女兒,深得相爺真傳,這麼快就理解了秦林的意思。

     以前,禁止銅錢輸出,是因為歷朝都實行銅錢本位,銅錢是流通貨幣,如果大量外流就會引起貨幣供應不足,以致市面蕭條。像宋朝時候就因為社會經濟發達,導致銅錢供應不足,生生逼出了人類史第一張紙幣,那還不是沒辦法,只好用紙來代替銅錢了,如果銅錢還大批外流,情況就更加不堪設想。

     但到了萬曆年間,張居正實行一條鞭法,貨幣制度從本質由銅錢本位轉為銀本位,銀子成為了基準貨幣,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打個比方,中國市面本有一萬兩白銀,張居正又鑄造一萬貫銅錢作為補充。每貫是一千文,中國每貫錢值一兩銀,於是市面就有價值兩萬白銀的銀子和銅錢參與流通。

     但在日本,銅錢價高,每貫值二兩紋銀,金櫻姬就把這一萬貫錢運去日本,換回了二萬兩白銀,加中國原來就有的一萬兩,市面流通的白銀就有了三萬兩。

     張居正實行一條鞭法,因中國缺乏富銀礦,正愁市面缺銀子,這下豈不是正中下懷?

     “而且,銅錢可以隨時新鑄,源源不斷的從日本換回更多的銀子!”張紫萱說著說著面露喜色,最後很不好意思的攀著金櫻姬肩頭:“金姐姐,這銅錢換銀的生意,你做得越多越好哩。”

     金櫻姬大大的鬆口氣,伸指在相府千金飽滿光潔的額頭輕輕一點:“你呀你,不說姐姐是走私犯了?”

     怪不得金櫻姬能隨時拿出五萬兩現銀子,原來她的銀子很多是用銅錢從日本換來的。想想日本人的銀子被她利用壟斷貿易地位廉價換走,運到中國給打過倭寇的浙兵發餉,真是戰場被浙兵打敗,商戰又被金櫻姬打敗。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從五峰海商到後來的鄭氏集團,東亞的海洋一直就屬於中國海商,日本人只能靠邊站,西洋人也不敢像在南洋那麼放肆。

     用錢向日本換白銀,就要在中國大批收購銅錢,只會抬高銅錢價格,而且據金櫻姬說,日本人也不管你什麼嘉靖通寶、萬曆通寶,哪怕唐朝的開元通寶呢,只要是銅錢就一概照單全收,所以最近她都讓屬下收購廉價的萬曆通寶了。

     “哦,那麼你收購了很多萬曆通寶囉?”秦林笑起來。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通過金櫻姬的大量收購,也許能發現某些端倪。

     金櫻姬瓜子臉微紅,因為走私銅錢是違背朝廷法令的,她開始可沒告訴秦林……

     ……

     五峰海商的倉庫,位置在杭州城外,杭州灣喇叭口的嘴兒,一長排高大結實的青磚房子。

     權正銀在前頭點頭哈腰的帶路,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庫房,每座庫房都堆滿了棉花、絲綢、瓷器等各色貨物,也有從海外運來的硝石、珍珠、入參、絨布,堆積如山。

     連秦林看了這些,也覺得五峰海商富可敵國不是吹牛,何況這裡還不算真正的總庫,只是杭州地區的轉運站而已,更大的庫房設在雙嶼島,設在台灣雞籠港。

     “秦少保,這裡就是銅錢庫房了。”權正銀殷勤的打開了庫門。

     如果以前不知道什麼叫做銅臭味,現在秦林和張紫萱、徐辛夷算是明白了,剛剛開門,銅錢特有的味道撲面而來。再打開一些,就看見庫房裡面滿滿的,堆著數不清的銅錢,青油油的光澤充斥整個視野。

     “朝廷萬曆年間鑄造的錢,恐怕這裡就有十分之一!”張紫萱驚嘆著搖了搖頭,雖然用銅錢換銀子有利於國計民生,可心下總有那麼點怪怪的感覺。

     秦林笑道:“日本通行中國錢,是好事情嘛,最好將來全世界都通行咱們的錢,那咱大明就威風的緊了。”

     銅錢帶著萬曆、嘉靖等年號字樣,代表一國主權,列國凡是肯通行中國錢,就等於將鑄幣權拱手相讓。

     秦林的目光掃來掃去,終於蹲下,在一堆銅錢裡面翻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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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三章 制假的動機

     “咦,這枚銅錢有古怪!”秦林撿起一枚泛著青光的銅錢,藉著天窗透進的光亮仔細觀察。
  
     好奇心最強的徐辛夷立刻湊上前,她把杏核眼睜得溜圓,看了大半天仍不知就裡,嘟噥道:“明明是一樣的嘛……”
  
     “再仔細看看!”秦林將銅錢捏在食中二指之間,迎著天光不斷的變化角度。
  
     徐辛夷終於看出來了,張紫萱、金櫻姬也都瞧出了端倪,這枚萬曆通寶的銅色,​​要比別的錢稍微淺淡那麼一點兒。
  
     難道是假錢?
  
     秦林將銅錢擺在地面,拔出七星寶劍隨手斬落,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叮噹一響,銅錢已被斬為兩半。
      
     徐辛夷迫不及待的撿起銅錢,仔細一看就驚叫起來:“呀,這錢是假的!”
  
     如果說銅錢表面帶著氧化層,還有魚目混珠的可能,剛切出來的嶄新茬口,就把它的真實身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真正的萬曆通寶銅錢切開也應該是黃銅色,這枚錢的茬口卻比較泛白,明顯是鑄造過程中添加了過多的鉛、錫等金屬,導致含銅量不足。
  
     市面上不信任新鑄的萬曆通寶,背後果然是有原因的,而坊間傳言新錢含銅不足,也絕非空穴來風。
  
     秦林撓撓頭,他前面犯了一個想當然的低級錯誤,那就是從布政使司庠房調來各個版本的銅錢進行比對,布政使司庫房的錢都是官方鑄造的新錢,當然出問題的可能性比較小嘛!

     要查明萬曆通寶價值折半的原因,還得從市場上流通的銅錢中尋找。
  
     “這算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嗎?”張紫萱抿著嘴兒微笑,難得有可以打趣秦林的機會。
  
     徐辛夷徐大小姐則握著拳頭用力一揮:“怪不得萬曆通寶只能折半使用,原來是有人在鑄造假幣。餵,金小妖,你的人收購這麼多銅錢就沒發現假幣嗎?”
  
     金櫻姬掩口吃吃的笑:“那些日本人見銅錢就照單全收,我何必管銅錢是真是假?”
  
     “是啊是啊!”權正銀點頭哈腰的道:“金宣慰說的很對,因為日本人是見錢眼開,的,所以小的們收購銅錢也就從來不辨真假。再說,這一收就是幾千上萬貫,咱也沒法一枚一枚去檢驗哪,如果不是秦少保突然查起來,連我們亦不知道還有假的萬曆通寶呢。”
  
     豈止不辨真假,因為接貨的下家日本人是見錢就收的,只要假萬曆通寶比真貨便安,恐怕五峰海商知道之後,還要專門去買假錢來出售給日本人呢。
  
     秦林倒沒注意他們的對答,而是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因為有人製造假錢,所以萬曆通寶的價值被大幅壓低?這個結論……”
  
     “假錢多了百姓不願用,價格自然就低了嘛!”徐辛夷撇撇嘴,覺得這麼顯而易見的結論,秦林還會有什麼問題呢。
  
     “恐怕秦林是想的另外一面,也就是造假的動機吧。”張紫萱微微一笑,深邃如天空的眸子閃爍著華彩。
  
     秦林點點頭,壞笑道:“幾位夫人當中,還是紫萱最聰明。”
  
     徐辛夷咬牙切齒金櫻姬卻忍俊不禁,她不在三位夫人當中,這次終於倖免中槍。
  
     秦林觀察這枚銅錢,發現它的外觀還比較新,沒有長期流通使用形成的污垢,以及銅錢暴露在江南沿海的鹹濕空氣中,字體縫隙處必定會長出來的綠銹,這就說明假錢是近期新鑄造出來的。
  
     這就和目前的市場情況形成了矛盾。
  
     制假需要成本,銅錢的成本尤其大,如果是紙幣,制假者付出的直接成本也就是一點點油墨和紙張,和犯罪所得相比成本完全微不足道。銅錢就不同了,真錢本身就價值低、成本大,以至於日本人都不願自己鑄造,寧願用中國錢。
  
     制假者所得的利益一方面是銅鑄成錢之後升值形成的“錢息”——官方鑄錢也是賺這點,其實是相當低的,有時候還會虧本。比如宋朝年間曾有銅錢價低,銅器價高,百姓將朝廷所鑄銅錢熔化製成銅器的情況,那時候朝廷鑄錢就是倒貼的。

     另一方面就是降低銅含量,扣下價高的銅,多加價低的鉛、錫,這要算制假者的主要利益了。
  
     可是,降低銅含量也不是無限的,扣個三四成已是極致,否則就假得太厲害,被人一眼看穿,誰還會用這假錢呢?
  
     所以通算下來,正規鑄錢本應享有的錢息,加上製假者偷工減料扣下銅的價值,私鑄錢的利潤大概就在翻番的樣子,用半文的成本,製造出一文假錢。
  
     只要量大,私鑄還是很有賺頭的,歷朝歷代,私鑄銅錢的事情都屢禁不止,很多時候官府不能禁絕,民間也肯流通使用,所以萬曆通寶被私鑄,實在是一點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現在萬曆通寶只能折半使用了,制假者用半文的成本,製造出一文假錢,結果這枚銅錢卻只能按半文使用,那麼制假者豈不是瞎子點燈一白費蠟?他幹嘛要冒著風險搞私鑄呢?
  
     如果說最初萬曆通寶沒有跌價,私鑄者製造了許多,導致它跌到折半的價格,那麼這時候私鑄者將無利可圖,他就不應該繼續製造了呀,偏偏秦林手上拿的這枚銅錢,又分明是近期新鑄的。
  
     對這個問題,秦林撓著頭皮想不出原因,總不可能這私鑄者是活雷鋒,幫朝廷增加貨幣流通來的吧。
  
     張紫萱和金櫻姬也冥思苦想,即使是精明的五峰船主和睿智的相府千金,對這種明顯無利可圖的事情,也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徐大小姐撇撇嘴:“嗨,你們想那麼多幹嘛呢,抓住私鑄銅錢的傢伙,問他不就得了!”
  
     這話有理,破案本來就不可能按部就班,很多時候茫然不可解的難題,在接下來的階段忽然就迎刃而解。你猜了半天的犯罪動機,結果抓到嫌疑人一審訊,他卻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這種事情在刑偵中是屢見不鮮的。
  
     權正銀很積極的出謀劃策:“秦少保,這堆銅錢是從溫州府收來的,是不是說明私鑄銅錢的罪犯就在溫州那邊?”
  
     “那可不一定,銅錢流通極廣,完全可以是從別處流通過去的。”秦林搖了搖頭。
  
     聽了這話,眾人都覺為難,只要有大辦模的私鑄,假錢就會大範圍的流通,很快各個地方都將出現私鑄假錢。
      
     有了第一枚假錢作為參照,徐辛夷、張紫萱和金櫻姬分別從另外的錢堆裡找到了假錢。根據五峰海商的登記賬冊,這些錢來自紹興、寧波、台州、金華、嘉興,幾乎浙江全省各地都有。
  
     怎麼查找假錢的源頭呢?
  
     “我倒是有個辦法,可就是太麻煩了!”張紫萱皺著修眉,“在來自各地的銅錢堆裡找假錢,哪裡出的假錢最多,多半就是私鑄者所在的地方。”
  
     天哪!徐辛夷瞧著滿倉庫堆積如山的銅錢,嚇得直吐舌頭,要找出全部的假錢,恐怕再調一百個人來,數上三天三夜,看能不能夠做到。
  
     這次連權正銀都不主動請纓了,高麗人訕訕的笑著,頗有退縮之意。
  
     秦林笑道:“哪裡用得著那麼麻煩?權先生,你去取一架天平。”
  
     哦?權正銀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屁顛屁顛去把最好的一架天平秤取來了。
  
     “既然銅、錫、鉛的配比不相同,私鑄錢和官錢的重量恐怕很難做到完全一致。”秦林解釋著,手上也不停,靈巧的手上下翻飛,很快就稱出了銅錢的重量差。
  
     官錢放在天平右端,私鑄錢放在左端,開始天平還能保持平衡,但很快右端就開始緩慢的下沉,左端則抬高了起來。
  
     私鑄錢比官錢輕那麼一點點!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從五峰海商的庫丁中調了五十名壯漢,用大抬秤稱量來自全省各地的銅錢,每桿秤一次就能稱五十貫,也即是五萬枚銅錢,然後把重量記錄下來。
  
     沒用到半個時辰,結果就出來了,五峰海商收購的銅錢,平均重量最輕的既不來自金華,也不來自寧波,而是杭州以西,位於錢塘江上游的嚴州、衢州!
  
     嚴州、衢州與江西和南直隸相鄰,屬於浙西山區,山多田少,相比杭州、寧波的自然條件要差得多,眾人都沒想到,有人會選擇那裡進行私鑄,畢竟杭州寧波等地商貿發達,私鑄錢更容易出手一些嘛。
  
     查到這裡,秦林在杭州進行的調查工作就算差不多了,他召見了錦衣衛浙江千戶所的千戶,命令浙江錦衣衛秘密調查私鑄錢的源頭。
  
     身為錦衣衛都指揮使、北鎮撫司長官,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得親力親為的,錦衣衛有數万官校,各千戶所百戶所遍及全國各地,由本地錦衣衛去查找線索必能事半功倍。
  
     秦林唯一沒想到的是,他在耐心等待消息的時候,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權正銀急吼吼的跑到欽差行轅,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小的派到衢州收購銅錢的一位老掌櫃,突然死在了龍遊縣!小的覺得這事也許和私鑄錢的案子有關,特來稟知秦少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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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五章 關閉的窗戶

     什麼?金櫻姬正在花窗外,彎著腰陪青黛照料幾株藥草,聞言霍的一下站直了,瓜子臉罩上了寒霜:“杜掌櫃死了?是誰,是誰敢動咱們的人?! ”

     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前一刻還是精心照料花草的小妻子,後一刻就變成了縱橫四海的五峰船主。

     喂喂,這變化也太快了吧?秦林笑嘻嘻的望著她,神色間頗有揶揄之意。

     金櫻姬立刻忸怩起來,香腮紅了半邊,捏著衣角細聲細氣的道:“奴家、奴家是可憐那杜掌櫃,他今年都六十多歲了……”

     噗!權正銀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掉,定了定心神,等急促的呼吸略為平靜,神色謙恭的道:“啟稟秦少保、金宣慰,屬下也是剛剛接到杜掌櫃的死訊,據報信的伙計說,杜掌櫃是突發急病,纏綿病榻幾天之後才去世的。但屬下以為,不久前秦少保查到私鑄銅錢來自嚴州、衢州,咱們派去的老掌櫃就突然死去,裡頭恐怕另有別情,所以特地前來稟報。”

     秦林腦袋輕輕點了一下:“不錯,你做得很好。”

     權正銀的心情立刻變得極好,比起自家那位五峰船主,這位秦少保的誇獎還要更金貴些,這不,金櫻姬一雙媚眼就彎成了月牙儿,頗為滿意屬下的表現。

     ……

     秦林身為欽差大臣,辦事不必知會浙江官場,即刻收拾行裝,率領陸遠志、牛大力和眾錦衣官校前往衢州龍遊縣。

     龍遊縣位於浙西山區,群山環抱的金(金華)衢(衢州)盆地之中,蜿蜒曲折的衢江流過縣境,兩岸丘陵狀的地貌起伏不定,遠處四面群山頗有奇險之處,靈山、龍丘山、爛柯山連綿不絕。

     丘陵地區高低起伏的官道之上,眾錦衣官校鮮衣怒馬,鞭花兒甩得啪啪直響,馬兒跑得渾身汗津津的,時不時打個響鼻……

     “秦少保,前面就是龍遊縣城!”一名浙省本地的錦衣官校手指前方,高聲叫道。

     好!秦林一抖韁繩,揚鞭遙指遠方:“弟兄們加把勁,到龍遊縣城吃晚飯,管飽!”

     得嘞!眾官校把鞭花甩得更勤了,有人更是精神一振,朝陸遠志打趣:“陸爺,秦少保請客,您得拿出肚量來,吃窮秦少保!”

     陸遠志卻嘟噥起來:“這傢伙的性子,哼哼,待會兒有得吃就不錯了……”

     “咋的,我又不是曹操,難道還望梅止渴?”秦林壞笑著瞥了胖子一眼。

     咱們秦林秦長官確實不是曹孟德,不作興騙人的,到了龍遊縣果真請大夥兒吃了晚飯——龍遊發糕、糯米豬腸、豆腐花,都是當地特色小吃,直接在街上買的,從開始吃到撂下碗,還沒花到一炷香的時間,隨便就把肚子糊弄住了。

     “怎麼樣,本官不曾失言吧,弟兄們都吃飽了嗎?”秦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後很真誠的問道。眾官校弟兄頓時對秦長官佩服之至,尤其是浙省本地的官校。

     可不是嘛,秦少保確實不算望梅止渴,可他給大夥兒畫了個西瓜,結果給了顆櫻桃,就算吃得最快的,也只有五六分飽。

     倒是陸遠志牛大力和幾個老弟兄安慰大夥兒,我家秦長官就是這麼個人,有事擺在前頭,啃饅頭下涼水都行,等到大功告成,自會請大家山珍海味。

     哈哈一笑,秦林率眾直奔縣衙。

     ……

     大群緹騎前來龍遊縣,自有地保、土兵去告訴知縣,秦林還沒走到縣衙門口,就有位白臉八字胡的七品官從八字牆裡面迎出來,笑容滿面的作揖:“欽差秦少保大駕光臨,弊縣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下官羅東岩,拜見秦少保。”

     秦林抬眼一瞧,頓時心知肚明,羅東岩的態度既沒有誠惶誠恐,也沒有多大真誠,算得上外熱內冷,帶著點敷衍的味道。畢競秦林是錦衣武臣,管不到他文官知縣,欽差巡視東南開海事宜,這龍遊縣位於浙西山區,開海也開不到他這裡來。

     於是秦林也不和他客套了,直截了當的告訴他,瀛州宣慰使司派來龍遊縣的一位杜掌櫃,死在了客棧裡面,自己就是為此前來的。

     “啊,本官也曉得此事,那位杜掌櫃,不是病死的嗎?”羅東岩不解的眨了眨眼睛。作為地方官,有牧民之責任,無論如何都不希望發生命案的,有了案子是地方官沒能完成道德教化的任務,破不了案子更是昏聵無能……

     “到底是不是病死的,還難說得很!”秦林一點不客氣,立刻命羅東岩派遣熟悉本地情況的捕快、差役配合辦案。

     豈止配合,既然秦林說此事背後可能另有別情,羅東岩也沒法坐得住,只好跟在秦林身後,自覺的充當了小跟班。

     杜掌櫃生前住在城裡的順興客棧,還帶著一群伙計,現在他突然死掉,那群伙計分了兩個入回杭州報信,其餘的入嫌順興客棧不古利,在城裡另選了一家客棧居住,而杜掌櫃的棺材則停在城隍廟。

     秦林派人去找那群伙計,又命本地捕快帶官校弟兄去城隍廟守住杜掌櫃的屍身,自己則帶上陸遠志、牛大力,直奔順興客棧。

     這家客棧二樓臨街有一溜儿五間上房,窗戶外面臨著大街,房門開在內側,由一條走廊連通,樓梯通向底樓,杜掌櫃生前就住在二樓正中間的上房。

     有本縣大老爺和捕快差役們在,客棧老闆、掌櫃和當日端茶送水的小二等等一千入等,都很快被找到了。

     秦林讓小二打開房間的門,頓時一種陳腐的味道撲面而來,想到這是死過人的房間,說不定就是死亡的氣息,眾人的臉色都變得有點不好看。羅東岩感覺自己的肩膀被拍了兩下,立刻神經質的渾身一抖。

     “別擔心,只是房間被關了幾天,有點霉味兒而已。”秦林笑容可掬,神色坦然自若。又不是屍體腐爛變質,只是江南的梅雨季節,房間門窗關閉受潮發霉。

     “咦,秦哥你看這窗子!”陸遠志指著緊閉的窗戶,嘟嘟囔囔的道:“一個病人,又是梅雨季節,把窗戶緊緊關著,他就不嫌氣悶?”

     秦林點點頭,冷電般的目光將客棧眾入掃了一遍:“從杜掌櫃死後,這間房間有沒有住別的客人,你們有沒有動房間裡的東西?”

     客棧老闆姓崔,是個瘦高個兒,聞言就跪在地上,哎喲皇夭的叫苦:“欽差大老爺,小人冤枉得很!開間客棧只圖賺點錢,沒想到那外地來的杜掌櫃得了重病,死在了房間裡面,人人都說小的客棧不古利,這幾夭連鬼都不上門,哪裡有新客人肯住進剛死了入的房間?欽差大老爺,您可得替小民做主……”

     做主,做什麼主?難道秦林還能替你招徠顧客?無非是這入以進為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叫苦叫冤,趁便把自己摘乾淨。

     客棧掌櫃的也跪下,一臉苦相的稟道:“好叫欽差大老爺曉得,自打死了人,除了杜掌櫃自己的伙計抬屍出來,就再沒有誰進去收拾過,反正住不了新客人,誰肯費那勁兒?咱也嫌晦氣得很。”

     秦林笑笑,也沒去管他那麼多,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後,他摸著下巴思忖道:“這是梅雨季節的江南,關上窗戶房間裡就有個霉味兒,哼哼…… ”

     難道真的是他殺?陸遠志和牛大力對視一眼,兩人都很有些興奮。

     ……

     可接下來詢問杜掌櫃手下那群伙計,得到的口供卻並不支持這個結論。

     五峰海商留在這裡的伙計有四個人,隨後就被找了來,為首一個粗手大腳的漢子叫蔣潮生,第二個白臉秀氣小伙子叫沈浪飛,第三個矮壯漢子叫韓海舟,最後一個黃臉中年入叫楊波平。

     秦林和五峰船主的關係完全是公開的秘密,這四個伙計見面就紮紮實實的磕了三記響頭,為首的蔣潮生是個大嗓門,爬起來還不等秦林問,就先說道:“秦少保,您老怎的也來了?咱們金宣慰呢?嗨,鄭老掌櫃一死,咱們收購銅錢的事情就耽擱下來……”

     沈浪飛乖覺些,就把他拉了拉,低聲提醒他:“秦少保還沒問呢,大哥你急個啥?”

     蔣潮生方才醒悟,憨笑著搓搓手,頗不好意思。

     秦林打量打量這幾人,忽然拋出問題:“我問你們,鄭老掌櫃究競是怎麼死的?”

     沈浪飛、韓海舟、楊波平都怔了怔。

     “病死,當然是病死的呀!”蔣潮生睜著眼睛,似乎不明白秦林為什麼這樣問,“老掌櫃到了龍遊,剛剛放出風聲,就突然得了痢疾,跑肚拉稀,一天要拉好幾趟,他仁老了,經不起折騰,拉了三天最後躺到床上,就再也沒緩過來。”

     “這麼說,他的病是漸漸加重的,而不是一下子就非常嚴重了?”秦林又追問道。

     四個伙計都表示確實如此。

     難道真是病死的?陸遠志撓了撓頭皮。

     秦林瞇著眼睛,“那麼,他死的時候,你們都在場?我是指臨終嚥氣的時候!”

     不不不,四名伙計都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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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六章 四種毛病

     蔣潮生粗聲大氣的道:“好叫秦少保曉得,杜掌櫃年紀大了夜裡睡不踏實,稍微重點聲音就會驚醒,他就要大發脾氣,正好我們四個都有晚上鬧出響動的毛病,所以杜掌櫃入夜後就不要我們服侍,老人家獨自睡在他的房間裡。他病死那天,我們四個都在隔壁房間裡歇息,是第二天早晨起來,叫門他不應,小的們急壞了,推門進去才發現他死在床上,屍身都已經涼了,唉,真是怪嚇人的。”

     夜裡鬧出響動的毛病?秦林玩味的笑了,和顏悅色的道:“把你們的毛病,都告訴本官好不好?”

     “當然,”蔣潮生毫不猶豫的說:“小的夜裡打鼾,聲音震得房梁響,嘿嘿,要是小的待在杜掌櫃房裡呀,他根本就睡不著!”

     秦林笑了,這傢伙平時說話,離近了都能震得人耳朵嗡嗡響,打鼾估計也打得很有力度。

     接下來輪到沈浪飛,他白淨的臉皮紅了紅,很不好意思的道:“小人、小人有夜驚的毛病,有時候做噩夢突然驚醒,失驚打怪的叫喊。”

     矮壯的韓海舟接著道:“小人做夢說胡話,嘴裡翻來覆去的念叨,第二天醒來,連自己也不曉得念的什麼。”

     最後楊波平猶豫了一下,見秦林目光灼灼的瞧著他,才結結巴巴的道:“小的,小的從小就有遊魂症,有的時候夢中爬起來東走西走,不知道做些什麼,過一陣子又回床上睡下。”

     遊魂症?秦林瞳孔微微一縮,這是夢遊的別稱。

     四個伙計,分別是打鼾、夜驚、夢囈、夢遊,正好湊到了一塊,這案子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陸遠志同樣也被遊魂症引起了注意,他眼皮跳了兩下,瞇著眼睛把楊波平打量一番,於是咱們陸長官胖胖的臉上,又像以往那樣露出了某種明悟的神色,只是他見秦林始終沒有說破,才終於忍住了一拍大腿的衝動。

     秦林想了想,又問道:“你們說推門衝進去,那麼就是說,當時門並沒有從裡面閂上?”

     蔣潮生撓了撓頭皮,遲疑著道:“門閂啊,是當場撞斷的……對,我們四個人一起撞的,當時小楊用力太大,還差點跌倒呢。”

     “是、是的,”楊波平嘴角不自然的朝兩邊扯了扯,勉強笑了笑。

     秦林瞧在眼中,又笑著問道:“除了把杜掌櫃屍身搬出來之外,你們有沒有動房間裡的東西,比如窗戶?”

     沒有沒有,蔣潮生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杜掌櫃突然死了,咱們都很害怕,還是小沈把屍身搬出來的,秦少保您別看他說話就紅臉像個大姑娘,當時就他膽儿大……對了,瞧我都說到哪兒去了,秦少保您看我們四個怕得要命,哪兒還敢在房間裡多留,更不會去碰裡面的東西了。”

     韓海舟也鼓起勇氣,指了指窗戶:“我記得撞開門進去的時候,窗子就是這麼關著的。”

     秦林微微點頭,踱步走到房間裡,摸著下巴慢慢思忖。

     這間房子正中間陳設著一張八仙桌,兩把靠背椅子,桌子下面一隻矮凳,左邊靠牆兩隻衣櫃,臨街的窗口底下擺著張生漆大床。

     秦林踱到床邊​​,仔細看了看床的寬度,又伸手做了個推窗的動作,因為膝蓋正好被床沿頂住,感覺很彆扭,以他的身高和臂長,剛好能站在床邊推到窗戶,卻不好發力了。

     “秦哥,你要開窗?”陸遠志屁顛屁顛的湊上來,雙膝跪在床上去推窗子:“得趴在床上,這樣……”

     嘎嘎嘎~~吱呀~~窗戶被推開了,外面的新鮮空氣透進來,把室內梅雨季節的陳腐味道沖淡了許多。

     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大街,此時正逢集市的日子,街面上各色小攤小販,出售瓜果蔬菜的農夫農婦,挑著野獸皮毛的獵人,互相擠得水洩不通,街道兩邊的店鋪,大大小小生意進行得的熱火朝天,陽光明媚,生趣盎然。

     相比之下,室內的陰暗潮濕髮黴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一扇窗戶,是否代表了生與死的距離?

     啪!秦林跪在床鋪上,帶著白繭綢手套,重新關上了窗戶。

     剎那間人們眼前一黑,室內重新變得光線陰暗,厚重的窗戶甚至隔絕了街市的喧鬧,那種熱鬧中的生氣,彷彿也被關在了窗戶之外。

     “你們四個,應該不是五峰海商的老伙計吧?”秦林跳下床,漫不經心的問道。

     蔣潮生沒多考慮就說:“是、是的,我們都是一個村出來的,前年五峰海商過來招人,咱們就投了進去,今年又跟了杜老掌櫃,先在金華府收、收,不,做生意,後頭才到龍遊縣來。”

     蔣潮生本想說收銅錢的,畢竟知縣羅東岩就在這裡,不好當著他面說這事,又改了口。

     羅東岩是又好氣又好笑,五峰海商做的事情,他也約略知道點兒,在羅知縣心目中,欽差大臣秦林就是為了五峰海商撐腰,才專程到這裡來的。這不,雞蛋裡挑骨頭,非得把一起病亡搞成命案,不就是為了抖他欽差大臣的威風,挾制地方官府嗎?

     陸遠志小眼睛閃閃發亮,得知四人身份他又有了些新的想法,湊到秦林身邊低聲問道:“秦哥,你咋知道他們是五峰海商的新伙計?”

     “很簡單,如果他們是很早就跟著杜掌櫃的,至少不會那麼害怕他的屍體吧,”秦林笑了笑,又沉吟道:“奇怪,夜裡很容易驚醒的老掌櫃,偏偏帶了四個夜裡有毛病的伙計……”

     羅東岩跨上一步,施禮道:“秦少保,本案應該不是什麼獨行大盜殺人吧?本縣雖然不能自誇教化仁德,但這龍遊縣地方偏僻民風淳樸,從不曾聽說有外來的兇賊。”

     “當然不是劫財。”秦林假裝沒聽出羅東岩口中的那點兒不滿。

     杜掌櫃帶來收購銅錢的本金,是錢莊會票折子,要簽字畫押再由另一位掌櫃附署才能提現,就算被竊走也沒用。當然,這折子也不曾失竊,一直好好的待在他的行李之中,那名掌櫃住在另外一處客棧,杜掌櫃死後,就趕緊率手下回杭州報信了。

     至於杜掌櫃生活所需隨身攜帶的銀錢,加起來也就三四十兩而已,也都完完整整的在這裡,沒有被偷走。

     羅東岩身為本地知縣,當然事先了解到這些情況,所以自始至終沒有按命案處理,而秦林一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自然惹得羅東岩不快,雖不敢明著爭執,言語中總要帶幾個軟釘子的。

     秦林也不管羅知縣怎麼想,最後又問蔣潮生:“你們知不知道,杜掌櫃究竟是怎麼得了痢疾的?”

     蔣潮生想當然的道:“多半是那天連吃了幾碗豬腸粉吧,他年紀大了,哪裡吃得消這油膩東西?只沒想到他年紀雖大,平時倒也健旺,竟因為幾碗豬腸粉就送了命,真是、真是……”

     老人家年紀大了,平時看上去精神頭旺健,也許突然什麼疾病,一下子就被擊倒,這種事情實在是屢見不鮮的,救治往往措手不及。

     只不過,牛大力、陸遠志和眾錦衣官校聽說杜掌櫃是吃多了豬腸粉發病而死的,就神色古怪起來,剛才他們在街上也吃了不少豬腸粉。

     吃多了豬腸粉?秦林冷哼一聲,自言自語道:“那麼,還真得仔細檢查屍身了。”

     他立刻吩咐牛大力帶二十名親兵校尉看守現場,將五峰海商四個伙計都看管在此,自己和陸遠志帶著另外八十名校尉趕往城隍廟,檢驗杜掌櫃的屍身。

     羅東岩黑這張臉跟在後面,他身為地方官,當然不可能與欽差大臣相抗,但臉色和心情都差到了極點。

     身邊一位紹興師爺瞧出主人的心情,低聲道:“東翁,要不要給您的同年張巡按去封信,託他代為說項?”

     浙江巡按御史張文熙是羅東岩的同年,羅知縣想了想,無可奈何的嘆口氣,覺得也只有托老同年出面,才能送走秦林這尊大神了,便低聲吩咐兩句。

     紹興師爺悄悄離開隊伍,徑直回了縣衙……

     秦林哪裡管他這些小動作?自顧著趕往城隍廟,腳步如飛。

     “秦哥,為嘛你聽說是吃了豬腸粉,就更加要檢驗屍首了?”陸遠志眨著眼睛,小聲問道。

     秦林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睛微微瞇起:“杜掌櫃是風口浪尖出沒的老海商,你當海上行船都像金宣慰使那幾艘四千料大船呢?出海之後,哪裡有那麼多講究,生蛆的肉也要吃,發霉的餅也要啃,打到的海味也生冷不忌、油膩不論,杜掌櫃要是吃碗腸粉就拉稀,他不該活到六十多,早在二三十年前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陸遠志恍然大悟,衝秦林豎起大拇哥:秦哥,牛!這才叫見微知著哩。

     金櫻姬的四千料巨艦上面,官艙陳設之華麗不亞於王府,她每天還用淡水沐浴,山珍海味齊全,每餐食不厭精;可那些真正到各地去做生意的船,條件就差得太多了,帶點豆子,路上發豆芽就是蔬菜,帶點乾肉,生了蛆就用臭鹹魚把大部分蛆引出來,然後連肉帶著剩下的蛆照吃不誤,裝淡水的大木桶,到了航程後面幾天,裡面全是小蟲……

     杜掌櫃當了幾十年海員,絕對是一副鐵齒銅牙不銹鋼腸胃,莫說吃什麼豬腸粉,就算生吃豬腸子,他也不該拉稀跑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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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七章 綠毛屍

     龍遊縣的城隍廟外觀比較破舊,殿宇處處灰濛蒙的,泥塑的城隍菩薩和小鬼顏色黯淡,罩上了一層歲月的痕跡。

     幾乎所有城市的城隍廟,都有為突然死去的外地人停屍的功能,龍遊縣這座城隍廟當然也不例外。就在第二進殿宇左側的偏院子,屋簷底下停著新舊不一的七八口棺材,死後的杜掌櫃就佔據了其中最新的那一口。

     偏院子已經被錦衣官校們嚴密守衛起來了,秦林領頭,陸遠志、羅東岩等人緊隨其後走進院子,更多的官校散開四面把守。

     剛剛走進院子,羅東岩就大皺眉頭,時值梅雨季節​​,空氣格外潮濕,這七八口棺材的味道免不得透些出來。

     再看看秦林、陸遠志混若無事的樣子,羅東岩就把頭輕輕搖了搖,也不知道他究竟搖的哪樣,只是打著拱道:“秦少保……”

     “啟棺!”秦林一聲短促有力的斷喝,把羅東岩嚇了一跳,後半截話就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裡。

     杜掌櫃是五峰海商的老人,儘管死在外地棺材也不寒磣,兩寸厚的紅衫木棺材,小指頭粗的銅釘把棺材蓋兒釘得嚴嚴實實——都說是病死,屍首運回家鄉就行了,當時誰會想到後面還要啟棺驗屍?

     但這難不倒錦衣官校們,聽得秦林斷喝,二十多名官校將腰間的繡春刀齊刷刷出鞘,往棺蓋縫隙裡插進去,道一聲“起” ,大夥兒同時發力,只聽得紮紮聲響,銅釘盡數迸出,厚重的棺材蓋兒被生生抬了起來。

     龍遊縣的捕快衙役們本來還說去找釘錘和撬槓,見此一幕都把舌頭一吐:錦衣衛果然是錦衣衛,牛!

     莽夫就是莽夫啊!羅東岩站在旁邊失笑不已,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隨著​​棺材蓋兒被揭開,那股可怕的味道就直衝鼻孔裡鑽,熏得他喉嚨口直冒酸水,眼睛也發花了,只得退後三步,剛停下腳,又忍不住退了三步。

     龍遊在浙西山區,報信人帶著杜掌櫃死訊趕往杭州花了四天,然後秦林快馬加鞭到這裡來花了兩天,一來一回就是六天時間,屍首當然有味道了。

     不過也有膽子大的捕快、差役伸著脖子朝棺材裡看,這一看就不得了,驚乍乍的叫起來:“綠毛殭屍,了不得,生了綠毛殭屍!”

     啊?羅東岩強忍噁心定睛一看,可不是嘛,那屍首渾身生著綠毛,臉上毛絨絨的發綠,看上去好生嚇人!

     “喂喂,什麼綠毛殭屍啊?天氣潮,屍首發霉而已。”秦林又好氣又好笑的把龍遊縣這夥人掃了一眼,自顧自的戴上繭綢手套和口罩,伸手在屍首臉上一拂,扒下一層灰綠色的黴,露出了杜掌櫃慘白的臉孔。

     屍首表面帶著油脂和分泌物,皮膚本身也是有機物,天氣潮濕時當然會生黴,也許傳說中飛天遁地極其可怕的綠毛殭屍、白毛殭屍,源頭就是因此而起的吧。

     見秦林白手套沾滿了綠黴,並沒有別的異狀,羅東岩和手下的官差們才定下心,慢慢去看屍身。

     “胖子,你來體表檢查!”秦林說著就走到水缸前面,去洗掉手套上的黴,這廝還恬不知恥的道:“太多霉了,弄起來真麻煩,還是把機會讓給胖子吧。”

     陸遠志早就有心理準備,拿著​​裝工具的生牛皮包走到棺材邊上,嘟嘟囔囔的道:“就知道這綠毛屍也是我的菜,秦哥,您可真會照顧兄弟。”

     我這是鍛煉你,懂不?秦林沒心沒肺的壞笑。

     胖子的抱怨只是習慣而已,丫的神經比大像還粗,根本就不在乎什麼綠毛屍,把手套一戴上就去搬弄屍首,搞得綠黴亂飛。

     天氣雖潮,好在這是浙西山區,氣溫比杭州溫州等沿海地區低了不少,屍首只是表面生了黴,本身的腐敗變質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嚴重,這也給檢驗工作帶來了方便。

     胖子首先扒開屍首的眼皮,然後就失望的搖了搖頭:“死了六天,眼珠全渾了,看不清底下有沒有出血。”

     弄塊濕布擦一擦屍首的臉,又看了看手指甲,陸遠志叫道:“口唇青紫,指甲髮烏,有點像是窒息而死的。”

     嘩的一聲,人們議論紛紛,羅東岩忍不住叫道:“這位陸、陸長官,你看清楚點,果真是窒息死的?”

     “像,但不一定是。”陸遠志回身,促狹的擠了擠小眼睛,又一本正經的道:“其實,心病、肺病、衰竭而死,都會這樣,看起來像窒息的。”

     嗨,這胖子一驚一乍的!羅東岩擦了把額頭的汗。

     秦林忍俊不禁,胖子也學會調戲人啦。

     “口鼻內部沒有傷痕,頸部也沒有掐傷和淤血,”胖子一邊檢查,一邊繼續稟報。

     羅東岩越發鬆了口氣,哈著腰對秦林道:“秦少保您看,這既沒有掐痕,也沒有淤血,可見並非死於非命。杜掌櫃年老體衰,又生了重病,所以按陸長官說法是衰竭而死,看起來像窒息,卻並非窒息。”

     現學現賣,羅知縣心說我拿出你們自己人說的話,你總不可能不認賬吧?

     胖子又托起​​屍首的腦袋,在後枕部摸了一遍,然後檢查胸腹部位:“腦袋沒有暗傷,顱骨完整無損。嗯,胸前腹下外觀無傷,手摸、手摸……咦? ”

     死者穿著細白布的短褂和睡褲,陸遠志從底下往上掀起短褂的,所以先檢查的腹部,接著他用剪刀剪開前襟,同時用手摸著,正要報出“手摸肋骨無損”這句,忽然出現的情況就讓他頓住了。

     非常古怪的異狀,死者胸腹處呈倒八字形的兩大片區域,生的綠黴明顯要淡薄稀疏得多。

     “秦哥你看,這是怎麼回事?”陸遠志退了一步,吃驚的道:“莫非、莫非這些綠黴是死者怨念所化,特意長出來給咱們看的?八,這是個八字,怎麼寫倒了?”

     杜掌櫃死後用綠黴在自己屍身繪出圖形,指點破案的方向,替自己鳴冤?

     小院中本來就停了新舊不同的七八口棺材,陰森森涼颼颼的,這時候空氣好像又冷了不少,許多人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

     “這樣的奇事,下官真是聞所未聞……”羅東岩嘀咕著,明顯亂了方寸。

     “稍安勿躁!”秦林擺擺手,走到了棺材邊上。

     屍身長滿了綠毛,唯獨胸口的一大片區域明顯淺淡稀疏,如果把這片區域當成沒有閉合的V字形,並不存在的頂點在肋骨往下一些的上腹部,V字的兩翼經過胸前,一直朝胸口左右兩側延伸,靠近腋下才消失。

     “難道是有人在這個位置塗了什麼東西?”秦林思忖著。

     一名龍遊縣的老仵作欲言又止,得到知縣羅東岩的允許之後,試探著道:“秦少保,是不是、是不是杜掌櫃服用湯藥,灑下的藥汁啊?您知道,有些湯藥能祛霉的。”

     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屍身上完全有可能是塗了什麼或者灑了什麼,才會形成這樣的情況。

     不過秦林想了想,就否定了這個說法:“看這形狀,不像是湯藥,不論他坐著喝藥從嘴邊滴下來,還是躺著喝藥時嗆出來,都不大可能形成這種倒八字形狀。”

     秦林吩咐陸遠志暫停檢驗,不要破壞這片區域,他自己繞著棺材慢慢踱步,仔細的觀察著,思考著……

     陸遠志也想了半天沒個頭緒,心頭十分不耐,嘟噥道:“嗨,真想把綠黴擦掉看看下面,偏偏擦了就弄壞了這個形狀,要不,我先給它畫下來?”

     擦掉,擦掉?擦掉!

     秦林的眼睛突然閃爍著異彩,哈哈大笑著拍了拍陸遠志的肩膀:“你說得對,不是塗上什麼,而是擦掉了什麼……哈哈,簡單至極的問題,偏偏被這層綠黴遮住了眼睛,胖子,就按你說的,把綠黴擦掉!”

     “不把形狀畫下來?”陸遠志遲疑道。

     秦林笑了:“擦掉應該能看得更清楚。”

     這什麼話呀,明明就是綠黴淺淡才形成的“斑紋”,擦掉不是什麼都沒了嗎?羅東岩等龍遊縣的官吏都很不以為然,只是自己官小,不好阻止秦林。

     陸遠志早就等不及了,抄起濕布,三下五除二把屍身胸口的綠黴通通擦掉,頓時他就再次驚訝起來:與綠黴淺淡的位置相對應,屍身這一區域的皮膚,明顯比其他部位更加蒼白,同樣是倒八字形,而且形狀和邊緣更為清晰可辨!

     “現在不是看得更清楚了嗎?”秦林笑容可掬,手朝屍身胸腹部一指:“諸位請看,什麼情況,會搞成這樣?”

     “像是被什麼重的東西壓過。”剛才那老仵作又發表了看法。

     陸遠志立刻明白過來:“跪的,有人跪在杜掌櫃胸口,倒八字形就是兇手的兩條腿,跪在死者胸口壓出來的形狀!”

     回答正確!秦林微笑著點點頭。

     綠毛淺淡的原因,不在塗了什麼,而是擦去了什麼。

     兇手的兩條腿不僅把死者的皮膚壓得失血而顏色蒼白,他穿的褲子與死者皮膚大力摩擦,將皮膚表面的油脂分泌物擦去,加上壓迫失血導致皮下毛細血管缺血,以至於屍身發霉之後,這片區域的綠黴要淺淡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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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01:32:13
七四八章 智者千慮?

     按照秦林的吩咐,一名錦衣官校仰躺在地上,陸遠志跪壓在他的胸腹部,同時伸出兩隻手做出掐頸的動作。

     陸遠志小腿和膝蓋跪壓的位置,恰和杜掌櫃屍身上倒八字形的區域完全吻合!

     真是非常完美的實驗,如果非得jī蛋裡挑骨頭,那就是臨時充當「被害者」,被陸胖子重壓的那名錦衣官校,站起來之後有點兒臉色發白。

     「嘿嘿,胖子你該減肥了。」秦林眨了眨眼睛,惹得官校們哄堂大笑。

     羅東岩就笑不出來了,愁眉苦臉的呆站在那兒,半晌之後想起了什麼,彷彿撈到了救命稻草:「秦少保,剛才不是說死者頸部沒有掐痕嗎?陸長官剛才的動作,似乎……」

     秦林笑了:「不一定是掐嘛,也許是用東西捂的,也許是手上墊了柔軟的襯墊,這些玩意兒罪犯行兇時,在床上隨手就能拿到,比如被縟、毛毯。胖子,動刀吧!」

     大明律不許隨便解剖屍首,但秦林身為欽差大臣,本有專斷之權,他要驗屍,誰敢阻攔?

     陸胖子手起刀落,一刀先朝胸腹處倒八字形的壓痕處切下,皮膚、脂肪層和肌肉分別剝開,頓時藏在皮膚底下的壓傷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不但皮膚表面蒼白,血管乾癟,就連肌肉也因為受到壓迫,顏色比其他地方的要淺一些。

     龍遊縣那名老仵作也許是看到自家知縣老爺受窘,想賣點力露個臉,便把自己胳膊用力按了一陣子,然後舉起來問道:「秦欽差在上,剛才突然想起來的問題,恕小老兒斗膽請教。您看這被壓的地方,先是會發白,但很快就會恢復,並且變成紅腫的瘀傷,為何屍身上是這種蒼白的呢?」

     羅東岩也支起了耳朵,心下暗誇這仵作識趣,回去倒要好好獎勵他一番。

     秦林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道:「問的好,你的疑問,恰恰證實了死者的死因!如果是活人,被大力按壓之後,隨著血液回流反而會形成紅腫的瘀傷,這就叫做生活反應;可要是這人被按壓之後,立刻就死了呢?血液被壓到了別的地方,心臟卻已停止了跳動,氣血停止運轉,那麼血就不會再流回來,這地方就一直蒼白缺血了。」

     換句話說,如果屍身有紅腫的按壓傷,說明杜掌櫃被壓傷之後還存活了一段時間;恰是這種蒼白缺血的狀態,證明他被壓傷的同時,也在慢慢走向死亡!

     無可辯駁的推理,因為本來就是案情的真相!

     隨著秦林的解釋,人們彷彿看到月夜之下,一扇窗戶阻斷了皎潔的月光,陰暗的室內,兇手跪騎在杜掌櫃的身上,用膝蓋頂住死者的胸口控制他的掙扎,獰笑著伸出了罪惡的雙手……城隍廟停屍處一陣陰風捲起,不少人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與此同時,陸遠志也完成了進一步的解剖,他興奮的大聲叫道:「發現了,頸部皮下深處有大片淤血,哼哼,兇手是在手上墊著比較軟的襯墊,活活掐死了杜掌櫃!」

     龍遊縣眾人心頭五味陳雜,秦林卻早在預料之中,笑瞇瞇的道:「如果繼續深入,你還很有可能發現舌骨大角的折斷,這兇手用的勁兒啊,夠大的哩!」

     舌骨位於下頜骨的下後方,呈馬蹄鐵形,向後外延伸的長突稱作大角,罪犯用力掐受害者的頸部時,往往會導致舌骨大角折斷,在真假孫懷仁案中,秦林正是利用白骨骷髏折斷的舌骨大角,擊破了假孫懷仁的心理防線。

     這次也不例外,陸遠志剖開死者的咽喉深處,果然發現了舌骨大角的骨折,折斷處甚至有黑色痕跡——污血浸染骨質,無可辯駁的證明這處骨折是新近形成的,或者說,就是杜掌櫃的致命傷!

     秦林壞笑著朝屍首喉部指指點點:「羅知縣,諸位龍遊縣的朋友,請看這舌骨,貴省溫州、金華一地的人不是愛吃鴨舌頭嗎?鴨舌頭有後面兩根牙籤樣的骨頭,其實人也差不多的,這兩根又長又細的舌骨大角呢,掐頸時用力太過,就很容易折斷的。」

     羅東岩和龍遊縣眾差役看看那泛著綠毛的屍首,剖開的喉頭,烏的肌肉黃的脂肪白的皮膚都有,再加上那直往鼻孔鑽的味道,只覺噁心至極,得,這輩子都不想吃什麼鴨舌頭啦!

     眾錦衣官校偷笑不已,咱們秦長官還真是惡趣味啊,還好他沒掏出屍首的腸子檢查,否則這裡的人,將來還吃得下本地特色小吃豬腸粉嗎?

     屍檢結果無可辯駁的證明,杜掌櫃之死,根本不是簡單的病亡,而是一起殺人害命的兇案!

     那麼誰才是兇手呢?熟人作案,還是……

     陸遠志自打從順興客棧出來,就一直把話揣在心窩,解剖屍首之後收拾停當,有驗屍結果作為證據,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將大腿重重一拍,大聲道:「秦哥,我知道誰是兇手啦!」

     嗯?羅東岩和龍遊縣眾官吏見陸遠志動手驗屍,便認為他一定是秦林麾下頭號破案能手,可不是嘛,這麼快就知道了兇手,於是人人洗耳恭聽。

     錦衣官校們卻習慣性的以手加額,陸長官的分析雖然常常起到不可代替的作用,但他老人家判斷出錯總是更多,甚至叫人疑心連他說對的那幾次,也是瞎貓撞到了死耗子。

    秦林似乎對陸遠志的分析很感興趣,充滿鼓勵的朝他點點頭。

    「遊魂症,是患有遊魂症的楊波平!」陸遠志胖臉上肥肉直抖,小眼睛閃閃發亮,口沫橫飛的道:「得了遊魂症的人,夢中做的事情連自己醒了都不知道,還在蘄州李氏醫館的時候,我就聽說有個遊魂症患者,晚上做著夢爬起來,拿菜刀砍傷了老婆。楊波平也是這樣,肯定是他半夜裡不知不覺,把杜掌櫃活活掐死了!」

     不得不說,陸遠志的分析也是有幾分道理的,遊魂症就是夢遊,有人夢遊一晚上跑到十幾里外,有的人夢遊起來燒火煮飯,第二天卻全無印象,至於夢中砍人殺人的,連三國時候的曹操都曉得加以利用——曹阿瞞為了睡覺時的安全,謊稱自己夢中喜歡殺人,「睡著時」突然跳起來,把一名替他撿被子的近侍殺掉,從此他熟睡之時,果然沒人敢走到他床前了。

     且不論曹操是真夢遊還是假夢遊,至少三國時,夢遊殺人就已經為人們熟知,陸遠志把嫌疑指向夢遊症患者楊波平,完全符合邏輯。

     秦林先點點頭,正當陸遠志歡欣鼓舞的時候,他又接著搖搖頭,笑道:「說是楊波平夢中殺人,當然不能排除可能性,不過有幾個問題難以解釋。」

     其一,根據四名夥計的口供,杜掌櫃是個很小心的人,他們當晚離開杜掌櫃房間時,曾看見受害者親手從內側閂上了門閂,如果楊波平夢遊過去,半夜三更的,杜掌櫃為什麼要給他開門,放他進去?

     其二,杜掌櫃是積年的老海員,經得起風吹浪打,加上梅雨季節房間裡有股潮味兒,他一定是開窗睡覺的——這也得到了客棧夥計的證實。那麼,楊波平夢遊殺人,在夢中還記得關窗子,以免街上巡夜的更夫發現,或者杜掌櫃臨死的叫喊傳出去?這也太誇張了吧!

     「也許杜掌櫃不知道楊波平夢遊,見他晚上過去,以為找自己有事,就把門開了呢?」陸遠志脫口而出,不過很快他就訕笑起來,知道自己犯了個很低級的錯誤。

     從最開始,四名夥計就說了,因為他們四個都有晚上不安生的毛病,所以被吵醒就睡不著的杜掌櫃,不肯和他們住一間屋,也即是說,杜掌櫃老早就知道楊波平有遊魂的毛病。

     羅東岩也苦苦想了半天,忍不住施禮道:「秦少保,下官有點淺見。的確杜掌櫃知道楊波平患有遊魂症,會不會是楊波平遊魂過去敲門,杜掌櫃想幫幫他就開了門,結果糊裡糊塗的被楊波平掐死呢?」

     秦林呵呵大笑:「好妙的遊魂症,夢裡還記得墊一層東西去掐人脖子,免得留下手印。」

     羅東岩啞然,確實如此,夢中殺人可以相信,夢中殺人還記得關窗子、在手上墊層軟東西以逃避偵破,就顯得太匪夷所思了。

     陸遠志嘟著嘴,撓了撓頭皮:「秦哥啊,也許不是楊波平犯了遊魂症殺的杜掌櫃,但我總感覺吧,殺死杜掌櫃的人,就在四名夥計之中。」

     「有時候直覺很重要,但咱們辦案可不能單憑直覺,」秦林說罷,將手一招:「現在,回順興客棧吧!」

     留二十名校尉看守杜掌櫃的屍身,大隊人馬浩浩蕩盪開回客棧,既已證實杜掌櫃死於他殺,重新勘驗現場便有所側重了。

     剛剛走到半路,就見牛大力麾下幾名錦衣官校急匆匆的迎面趕來,「秦少保,嫌犯出事了,那楊波平趁咱不注意,竟然上吊自盡!」

     畏罪自殺?所有人心頭都浮起了這四個字。

     難道秦林這次判斷有誤?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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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01:32:36
七四九章 膝蓋上的污漬

    順興客棧後院的茅房外面,楊波平的屍身已經被直挺挺的放平在​​地上,牛大力吼聲如雷,眾多錦衣官校低眉垂首的挨訓,滿臉懊喪。

    秦林和陸遠志腳步匆匆的走來,就有兩名站在屍身旁邊的校尉弟兄變得惶恐無比,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腦袋在青石地板上磕得砰砰響:“屬下失職,屬下該死,請秦少保降罪!”

    “罰是肯定要罰的,不過現在還不是講處罰的時候,所以,都給我滾起來吧!”秦林鐵青著臉,打量著屍身,離開時還是個大活人的楊波平,這時候腦袋軟軟的耷拉在一側,脖子上一道深深的縊痕,臉、手等露在外面的皮膚已失去了生命的血色,呈現出象徵死亡的蒼白色。

    秦林眉頭皺了起來,指了指屍身,眼睛往那兩名校尉身上一掃:“怎麼回事?”

    兩名校尉都覺心頭髮寒,苦著臉稟道:“秦少保,半個時辰前這楊波平說要上茅房,牛長官指派我倆跟著他,因為、因為這楊波平看起來黃黃瘦瘦的好像很老實,客棧茅房後面又是結實的青磚牆,諒他沒法逃走,我倆就在門口守著,沒想到、沒想到他竟然在茅房裡頭,解開褲腰帶搭在房樑上……”

    越說聲音越小,兩名校尉面紅耳赤,腦袋都快垂到褲襠裡去了。

    牛大力恨鐵不成鋼的瞪著他倆,眼睛鼓得比銅鈴還大:“唉,你們也是蘄州出來的老弟兄了,竟然犯這種錯,嫌廁所又髒又臭不願意進去?秦長官做到太子少保,還親手驗屍呢!”

    別的官校弟兄也低聲埋怨,說自從跟了秦少保,靠著大夥兒膽大心細不怕死,還從來沒有出過這樣離譜的事情。

    秦林目光炯炯的看著兩名校尉,嘆口氣:“我錦衣衛北鎮撫司,和魑魅魍魎打交道,一著不慎便會萬劫不復,你們疏忽懈怠,是沒法再留在我北鎮撫司了,本官念你們倆多有勞苦,放你們倆回荊湖做個總旗吧。”

    這兩個錦衣弟兄是小旗官階,回地方做總旗是升了一級,而且京師權貴眾多,不拿權的普通錦衣百戶還不如條狗,但是到了地方,一名總旗也很威風了。

    可聽得這話,兩名錦衣弟兄頓時臉色難看之極,紅著眼睛,幾乎要滴下淚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聲道:“請願革去職分,也要留在秦長官身邊戴罪立功。”

    眾官校也大吃一驚,沒想到秦林竟要趕這兩個弟兄回家,從蘄州出來的幾個老弟兄就跪下,替他倆求情。

    羅東岩在旁邊看著詫異,錦衣總旗是七品武官,不算文武之別的話,就和他這知縣老爺一般大小了,兩名錦衣官校竟不願去做總旗,寧肯革職也要留在秦林身邊。

    “沒想到這秦少保破案厲害,禦下也極有手段,深得屬下這群官校的擁戴。”羅東岩對秦林的看法,不知不覺中已有改變。

    殊不知秦林用人極有法度,功過分明,賞罰有據,下屬隨著他北上草原,南渡東洋,屢次立下奇功,因而都以替秦長官效力為榮。而且他這幾年升官極快,正所謂水漲船高,陸遠志、牛大力兩位已升到千戶,其餘的親兵校尉也多是小旗、總旗,百戶也有了三四個,所以弟兄們都肯捨命追隨。

    和在他身邊效力的機會相比,莫說地方上一個總旗,就是百戶也不肯換啊!

    見秦林面無表情,兩名犯錯的校尉不敢再告饒,含著一包淚站在旁邊,說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才肯放心離開。

    眾官校也不敢再替同僚求情,齊齊心中凜然,暗暗生出戒懼:秦長官法度森嚴,賞功罰過不徇情,將來辦事可萬萬不能稍有懈怠。

    儘管楊波平的死因是一目了然的,秦林仍安排人手從兩方面進行檢查。

    首先由牛大力率領官校,檢查整座茅房,發現它是青磚砌的牆壁,糯米澆的磚縫,非常的結實,四面牆壁都沒有可以活動的磚頭,而屋頂椽子和瓦片也沒有動過的痕跡,通風的窗戶非常小,根本不可能讓人鑽進去。

    其次是陸遠志做了屍檢,發現縊痕在頸後八字不交,縊痕的方向呈現死者垂掛時的自然狀態,死者體表也沒有可疑的傷痕,確實是自殺無疑。

    同時,在死者的貼身睡褲膝蓋的位置,發現了一道髮烏的痕跡,看樣子有幾天了,也不是血跡,似乎和本案無關,胖子也沒仔細看,隨手把褲子放在旁邊。

    “難道真的是畏罪自殺?”所有人的腦海中,都自然而然的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陸遠志結束了屍檢,抬起頭探詢的看著秦林:“秦哥,你看呢?”

    “你們的檢查很細緻,沒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把現場和屍身都偽裝成自殺,”秦林頓了頓,很確定的道:“所以,楊波平的死因,就是自殺!”

    “畏罪……自殺?”胖子小聲問道。

    秦林笑了:“自殺是自殺,但是否畏罪,那就不一定了。你來看看自殺的現場,是什麼地方?”

    一座又髒又臭的茅房啊?陸遠志沒明白秦林什麼意思,仔細想了想,才有了點頭緒,遲疑著道:“秦哥你是說,他選擇茅房上吊很奇怪?”

    當然!

    人的自殺方式,固然千奇百怪,有投水的、有跳樓的、有臥軌的、有上吊的、還有服毒的,但方式選擇上都符合此人的性格特點和當時的情緒狀態。

    比如說,女性天生比較溫婉細膩,自盡多選擇服毒、投水一類不流血的,就算用刀也是割腕,極少有婦女會刎頸、剖腹;而換了某些性格激烈的青年男性,選擇就會截然相反,比如傳說中的鍾馗就是撞柱子而死,哪吒剔肉還母剔骨還父,總之場面越“壯觀”他們越滿意。

    自殺地點的選擇,也有相應的規律,如果是多愁善感的人,有預謀的自殺,往往選擇風景區之類的地方,如果是性格偏激的人,短時間內受到強烈刺激,則會在距離最近、最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地方自殺,比如從高高的樓頂一躍而下。

    但有個共同點,就是人都喜歡乾淨、美好,即使自殺也不例外,聽說有人跳江跳海,誰聽說跳糞坑的?

    “懂了!”陸遠志把肉乎乎的腦袋連點直點,“如果有得選,沒人會在廁所裡上吊!”

    如果是自己家乾淨的衛生間,倒也罷了,大明萬曆年間蹲便器還沒有發明,公共廁所那是相當臭的,誰跑到廁所裡自殺,一定是非常著急去陰曹地府,生怕晚了拿不到門票。

    秦林點點頭表示同意,又道:“著急自殺是一個方面,另外,在廁所自殺,也代表了楊波平的某種心理狀態,如果詳細分析,很有可能是他極度的厭棄自己,潛意識認為自己不潔。”

    那還不是畏罪自殺,擔心罪行的污跡大白天下?陸遠志撓撓頭,覺得好像繞了一圈又回到畏罪自殺的原點,但看看秦林意味深長的表情,又似乎有了什麼發現……

    楊波平出事之後,對另外三名伙計的看守就更加森嚴了,牛大力安排三十名錦衣官校輪班看守,就算他們變成蒼蠅也沒法溜走。

    秦林提審這三名伙計,當頭就問:“你們都說說,楊波平死前有什麼特別的舉動,說了什麼特別的話?”

    楊波平選擇廁所上吊,

    “沒有什麼啊?”蔣潮生完全茫然。

    沈浪飛想了想:“對了,我看他褲子上有個補丁朽爛了,指著笑話他,結果他脫下外褲看了一會兒,突然笑聲就變得非常古怪。”

    “對對對,”韓海舟也道:“他當時笑得簡直比哭還難看。”

    脫下褲子,就神色大變,這是為什麼呢?秦林又率眾下樓,回到驗屍現場。

    陸遠志迫不及待的撿起那條有補丁的褲子仔細觀察,又細細的捏褲縫、褲腰各處,看看有沒有隱藏的夾層,結果是一無所獲。

    秦林摸著下巴思忖了好一陣子,忽然道:“恐怕讓楊波平神色大變,乃至萌生自盡念頭的,不是外褲本身,而是脫下外褲之後,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睡褲吧!”

    睡褲?陸遠志重新朝睡褲投去探詢的目光,很快注意力就集中到了左腿膝蓋位置的那道髮烏的痕跡,他湊過去嗅了嗅,立刻驚叫起來:“這、這是藥汁的味道,黃芩、黃連、木香、檳榔、當歸、芍藥、甘草……這是芍藥湯,治痢疾的芍藥湯!”

    不愧是神醫李時珍的嫡傳弟子,陸胖子鼻子雖然沒有狗靈,聞著一塊乾涸的藥漬,竟能辨出藥材的種類,也要算他的一手絕活了。

    杜掌櫃前段時間得了痢疾,每天都要喝對症治療的芍藥湯,試問楊波平睡褲的膝蓋上,怎麼會沾到芍藥湯呢?四名伙計都服侍過杜掌櫃,外褲沾到藥汁並不奇怪,偏偏楊波平外褲相應的位置沒有污漬,睡褲卻有,這就奇怪了。

    “是他跪在杜掌櫃胸口行凶,杜掌櫃口中咳嗆出來的!”陸胖子把大腿重重一拍,變得小眼睛閃閃發亮,似乎整個案情隨著芍藥湯污漬的出現,即將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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