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零章 權閹
文武百官按品級在皇極門丹陛上下排好班次,文臣班首沒有了張居正偉岸的身影,不少官員都心中感慨,江陵黨眾大臣更是悵然若失。畢竟那道身影在過去的整整十年裡,一直屹立在文臣班首,巍巍如太岳。
現在排班首的,就成了次輔張四維,他不但身材遠不如張居正高大修偉,身後也沒有打扇的宮女,腳下也沒有鋪地的紅毯,臉上神情多陰柔變幻,而非張居正的顧盼雄飛就連得了老花眼的人都很清楚,現在文臣班首的這位,胸襟氣魄比起前任要差了許多。
鐘嗚磬響,三聲淨鞭,萬曆皇帝朱翊鈞登臨皇極門御座,馮保持拂塵在旁伴駕,張鯨和張誠落後幾步,俯首低眉神態恭順。
馮保耷拉著吊梢眉,陰惻惻的目光往底下一掃,在秦林臉上稍稍停留,最後落在了張四維身上,鼻子裡發出垂重的冷哼。
張四維神情頗為惴惴不安,苦著臉向馮保投去告饒的諂笑。
曾省吾、王國光等江陵黨大臣見狀,心態就是一嘆。
大家都知道在此之前,張四維已幾次三番的前往馮督公府上解釋,畢竟太監封伯爵沒有成例,太過匪夷所思,並非他故意為難,而是事情確實不好辦。
可馮保並沒有原瓊張四維,反而步步緊逼,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或許,這是馮保在張居正死後,刻意擺出的姿態吧!
當此時節,江陵黨也只有暫時隱忍,畢竟張居正的死導致了很多變數,反對新政的頑固派蠢蠢欲動,為保新政就只能與馮保合作,而且潘晟入閣拜首輔的事情,也得馮保不從中作枷……
曾省吾發現馮保目光不善,就低聲嘆道:“為保思明(潘晟宇思明)入閣拜相,恐怕鳳磐兄要受點委屈了。”
王國光笑笑,很有自信的道:“前日愚兄和鳳磐談過,他很開通的,說咱們都是故太師江陵相公舊友,十餘年努力推行新政,彼此肝膽相照,思明做首輔,就和他自己做首輔是一般無二。就算他被馮保逐出內閣,咱們還有潘思明,還有申汝默,另外還可以再推王篆、餘有丁入閣補位嘛!”
內閣首輔張居正過世,剩下的次輔張四維、申時行仍是江陵黨骨幹,加上王篆、餘有丁均為一時名臣,有足夠的資格入閣拜大學士。可見江陵黨樹大根深,對朝局的掌控力度之大,不論馮保逐走誰,仍有一大群替補,而且每個替補都是聲名炬赫的棟樑之材!
曾省吾又深為可惜的看了看秦林,神色帶著幾分歉意,現在江陵黨為保大局,不得不與馮保妥協退讓,連大將張四維都要忍辱負重,秦林也只能暫時受點委屈了,將來再慢慢想辦法幫他吧……
不論曾省吾還是王國光、潘晟、張學顏,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其實秦林才是張居正暗中選定的真正衣缽傳人。
萬曆坐定之後,百官山呼舞蹈,御座旁邊的馮保拖著長聲喝道:“百官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吏部尚書王國光閃身出列,朗聲奏道:“啟奏陛下,故太師張先生溘然長逝,首輔之位虛懸,首輔者調理陰陽、統率百官、為天子之輔弼也,不可長久空缺。故老臣奏請儘早選定良材,輔佐陛下經邦治世。”
御座上的萬曆帝朱翊鈞微微頷首:“朕時至今日,常思張太師昔年英風銳氣,似乎猶在眼前……唉,撫今追昔不勝感慨呀!至於首輔空缺嘛,王愛卿可有合適的人選?眾位愛卿亦可舉賢薦能。”
吏部侍郎王篆出班奏道:“禮部尚書潘晟老成謀國,有經邦濟世之大才,已故張老太師曾多次親口讚許,臣請陛下以潘晟為內閣首輔! ”
“臣附議。”戶部尚書張學顏閃身出列。
“微臣附議。”兵部尚書曾省吾也跟著出列。
“臣附議。”
“臣等附議……”
吏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李幼滋、禮部侍郎餘有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穎元、通政司右通政崔成霖、大理寺少卿趙文秀紛紛出列,附議聲響成一片。
萬曆笑容依舊,可眼角眉梢露出幾分嫌惡之色,這樣的場景,讓他不由自主的回憶起了張居正生前的局面。如今張太師已死,可江陵黨依然充塞朝堂……
“老臣之見,與諸位有所不同!”這一聲驚動了文武百官,定睛看去,正是白須飄飄的刑部尚書嚴清!
“哦?”萬曆來了興趣,身體略往前傾:“嚴老尚書有何高見?”
嚴清朝上作揖:“陛下,潘晟是故太師張居正的老師,所以故太師臨終舉薦他接掌首輔之位,其實是顧念師生之情誼。而潘晟雖老成乾練,卻不通權變、不明韜略,非宰相之才,執掌禮部尚書可算人盡其才,做內閣首輔卻有些不妥。”
他這番話說的入情入理,確實潘晟是張居正的老師,也確實沒有多大的本事,在禮部這種清水衙門做尚書還差不多,當首輔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只是他年紀大、資格老、脾氣好,由他來做首輔,朝廷各派係都不會太堅決的反對。潘晟被嚴清說了一通,老臉稍微紅了紅,畢竟他做慣了老好人,對方又指斥自己不適合做首輔,就不方便開口反駁。
萬曆稍作沉吟,似乎拿不定主意,就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了馮保。
馮保早等在這裡了,便笑道:“老奴以為,潘尚書為人老成、智慮深遠,不像有些人眼界狹窄、身列輔臣而屍位素餐……老奴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薦潘尚書,繼任內閣首輔!”
嘶~~底下驚呼聲響成一片,聽到這話是人都知道潘晟已走通了馮保的路子,否則馮督公怎麼肯這麼賣力的保薦他?並且,身列輔臣而屍位素餐的那位,一定是罵的張四維了。
潘辰向張四維投去了充滿歉意的目光,江陵黨的大局,新政的繼續推行,需要他暫時的隱忍。
張四維用一個微笑作為回應……
馮保既然發話,御座上的萬曆就點了點頭,朗聲道:“馮大伴扶保朕衝齡繼位,一向忠心耿耿,連馮大伴都肯用全副身家性命來保薦潘尚書,想來潘愛卿一定是宰輔之臣的最好人選了。那麼,潘愛卿以禮部尚書進建極殿大學士,入閣辦事。”
潘晟連忙山呼謝恩,建極殿大學士是僅次於中極殿大學士的銜號,張居正死後就沒有誰封到中極殿大學士,他這就是首輔了。
陛下竟如此信重馮保!文武百官盡皆駭然,張四維說了不管用,江陵黨群臣說了不管用,馮保一保薦,陛下立刻採納……傳言果然不虛,張江陵死後,馮保已經掌控時局了!
馮保座下閹黨則歡欣鼓舞,徐爵、陳應鳳等輩彈冠相慶。
唯有排在武臣班首的三朝老臣、定國公徐文璧如同老僧入定,稍後一點的位次裡,秦林和劉守有兩位臉上古井不波。
馮保志得意滿,御座上的小皇帝仍如此信重,讓他心中頗為歡喜,不過事情並沒有完,他朝大理寺少卿賴傳聲使個了眼色。
賴傳聲是閹黨中人,早已做好為馮督公效犬馬之勞的準備,立刻跳出來,捧著本章奏道:“臣有本,彈劾武英殿大學士張四維!”
江陵黨眾臣面面相覷,預料中的東西,終究是來了……
哦?萬曆茫然不解的道:“張愛卿在故太師時,就入閣辦事了,多年來兢兢業業,你為什麼彈劾他?”
“張四維做次輔,有十過:其一為官庸碌、屍位素餐,其二貪贓枉法、賣官籬爵,其三心胸狹隘、妒賢嫉能,其四箝制言路、謀國不忠… …”
賴傳聲洋洋灑灑列出十條罪狀,大部分是捕風捉影,也有一兩條確有其事。
馮保多年苦心經營,閹黨雖不如江陵黨人才濟濟,烏合之眾倒也不少,一時間許多閹黨站出來彈劾張四維,附議之聲不絕於耳。
王國光、曾省吾等江陵黨當然也站出來替張四維辯護,但張居正已死,缺少了能與馮保抗衡的領軍人物,就顯得底氣稍有不足。
群情洶洶,也只有那些無派無系、渾厚老實或者因各種原因不求上進的官員,才得以置身事外,比如說秦林的老把兄張公魚張都堂。他老人家遇到這種朝堂政爭,照例神遊天外,對爭吵聲充耳不聞,要不是兩隻眼睛還睜著,別人簡直要以為他在打瞌睡呢。
秦林見狀失笑,從荷包裡取出一小塊碎金子,趁人不注意就扔到張公魚額頭。
“好大的馬蜂!”張公魚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卻見並非馬蜂而是塊小小的碎金子,不禁抬頭看了看天空,暗道今天是啥好日子,居然天上掉黃金。
噓、噓~~秦林朝張公魚擠眉弄眼,終於張都堂有所察覺,秦林便衝著前頭張四維做了個捧的手勢。
別看張公魚渾渾噩噩的,這時候福至心靈,立刻站出來奏道:“賴傳聲彈劾不實。張四維入閣數年,功績有口皆碑,所謂十條罪狀,多系捕風捉影……”
張四維暗覺詫異,看了看替自己辯護的竟然是沒多少交情的張公魚,便朝身邊的申時行點點頭,認為是他授意門生為自己幫忙的。
申時行知道張四維誤會了,卻也沒解釋,朝張公魚鼓勵的笑笑,心頭有些納罕:這個有錢門生,從來在朝會上裝木偶,今天是吃錯了藥嗎?
萬曆也注意到這個替張四維辯護的僉都御史,早聽說他是個糊塗蛋,沒想到關鍵時刻並不糊塗嘛……
“有的說好,有的說壞,可張四維只有一個,到底是好是壞?”萬曆皺著眉頭,似乎很難決定,終於側著臉問道:“馮大伴,你說說張四維這人怎麼樣?”
馮保幸福得全身像通了電,看來張江陵死掉,陛下真的失了主心骨,以前首輔的地位,就該讓給我馮督公啦!
“老奴以為,張學士固然學問是不錯的,但經邦濟世的干才畢竟缺了點兒。”馮保假裝思忖,半晌又道:“做一員封疆大吏那是不錯,但輔佐聖恭嘛……”
“朕曉得了。”萬曆不假思索的道:“回頭替朕擬旨吧!”
一句話叫朝堂靜的可以聽見心跳,文武臣僚都沒有想到,陛下竟對馮保這麼信任,就是武宗正德皇帝對劉瑾,恐怕也不過如此。
馮保說讓潘晟做首輔,潘晟就做首輔,馮保要讓張四維滾蛋,張四維就得滾蛋!
趙高、十常侍、童貫、劉瑾……在許多官員的心目中,歷朝歷代權閹的面目,彷彿都集中在了馮保那張陰惻惻的臉上,幾位忠直的大臣就準備回去買棺材,待寫好諫書,就要抬棺死諫。
江陵黨諸大臣也暗自心驚,以前張太師活著的時候,沒見馮保這麼囂張啊。誰料到太師歸天,馮保竟有今日!
哈哈哈,馮保的心中早已被喜悅充盈,他今天大獲全勝,而且勝得如此的徹底,如此的酣暢淋漓!
以至於,他根本連秦林都不想理會了,今天已經捧起一位首輔,逐走一位次輔,哪裡還需要拿一個小小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開刀?和他計較,反倒失了權閹的派頭呢。
滿打滿算,對付秦林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馮督公覺得簡直比拍去一枚灰塵還要容易。
……
朝會終於結束了,萬曆離座而去,馮保本要回司禮監,兩名慈寧宮小太監說太后有招,馮保邁著四方步一搖一擺的過去了——換做以前,每逢太后傳召,他可是一溜小跑的。
文武群臣過皇極門前廣場,內金水橋,一路從午門出去,憂慮的、嗟嘆的、歡喜的、慶幸的,大夥兒神色各異。
唯獨投向秦林的目光,更是百般複雜,公然得罪了馮保馮督公,還會有好下場嗎?連次輔張四維都倒了大霉呢。
“得罪馮督公他老人家,秦某人就等死吧!”一名閹黨官員惡狠狠的說道。
陳應鳳馬蜂眼一睜,獰笑讓臉上肌肉直抖:“死也罷了,就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爵也笑,大概今天下午,最遲明天,馮督公手書的命令會下到東廠,秦林就要為魯莽的行為付出代價了。
能擊倒這樣強大的對手,真是格外叫人快慰啊,徐爵暗自發誓,秦林被抓到東廠之後,自己一定要親手“招呼”他,以此來表達對他的敬意。
徐爵和陳應鳳心目中,是隱隱有些害怕秦林的,但從今往後,他們不必再為這位強大對手操心了……
……
不過,也有人真正的關心著秦林。
“趕快回南京,魏國公府。”曾省吾走過秦林身邊的時候,低聲囑咐他,如今也只有魏國公府可以暫時庇護秦林免遭馮保的傷害了。
曾省吾剛剛走開,另一邊右都御史吳兌衝著一名門生大聲嚷道:“非也非也,石君所言大謬不然,誰敢陷害忠良,老夫絕不與他善罷甘休。到時候必定據理力爭,就算抬棺死諫,也決不屈服!”
聽起來好像是教訓門生,但秦林很清楚,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吳兌用生命發出了鐵的誓言。
王國光、張公魚等等更多的官員,也或明或暗表示了關切與支持。
秦林在朝堂上,並不缺朋友,儘管身在龍爭虎鬥,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的官場,他此時心裡面仍感覺到了一股股暖意。
……
馮邦寧等在午門外,他用紗布和繃帶裹著腦袋,活像個木乃伊,因為有礙觀瞻就沒去朝會。見徐爵、陳應鳳等閹黨大將出來,個個面帶喜色,他就知道伯父已在朝爭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少爺,老爺今天大獲全勝,保潘晟、貶張四維……”陳應鳳口沫橫飛,向馮邦寧介紹著今天的情況。
秦林和劉守有肩並肩的走出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馮邦寧頓時七竅生煙,帶著親信就衝上去,將秦林圍在午門之外。
難道他竟敢在天子腳下、午門之外公然行凶?諸位官員都驚得不輕,膽小怕事的成國公朱應楨甚至悄悄往後退了兩步。
陳應鳳嘿嘿笑著,往掌心吐了兩口唾沫,要是少爺願意,他不介意親手把秦林抓起來,反正馮督公下道手令,秦林就會被抓進東廠。
衣襟卻被人扯了扯,陳應鳳大怒:“誰他媽扯我……呃,徐大哥?”
徐爵神色極為古怪,伸著脖子東張西望,壓低聲音道:“老陳你看看,有點兒不對勁啊?”
午門外頭這地方,向來是負責宮禁的旗手衛、錦衣衛、金吾衛站崗巡邏,馮保在各級軍官的位置上,安排了不少心腹和耳目。但現在,頂盔摜甲的一隊隊官校,卻沒一個是徐爵、陳應鳳認識的。
徐爵心急如焚,趕緊低聲呼喚馮邦寧:“少爺,少爺……”
馮邦寧這草包卻沒會過意,頭也沒回,紅著兩隻眼睛盯住秦林:“姓秦的,這次你沒有親兵校尉在身邊了?”
秦林嘴裡嘶的一聲,往後跳了半步,兩隻手交叉護在身前:“難道你要倚多為勝?”
“算你聰明!”馮邦寧嘿嘿冷笑,一群如狼似虎的親信校尉就朝秦林逼去。
“靠,人多欺負人少!”秦林裝模做樣的搖了搖頭,忽然嘿嘿一笑:“不過,我的人好像比你多得多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