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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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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46:18
七八零章 權閹

     文武百官按品級在皇極門丹陛上下排好班次,文臣班首沒有了張居正偉岸的身影,不少官員都心中感慨,江陵黨眾大臣更是悵然若失。畢竟那道身影在過去的整整十年裡,一直屹立在文臣班首,巍巍如太岳。

     現在排班首的,就成了次輔張四維,他不但身材遠不如張居正高大修偉,身後也沒有打扇的宮女,腳下也沒有鋪地的紅毯,臉上神情多陰柔變幻,而非張居正的顧盼雄飛就連得了老花眼的人都很清楚,現在文臣班首的這位,胸襟氣魄比起前任要差了許多。

     鐘嗚磬響,三聲淨鞭,萬曆皇帝朱翊鈞登臨皇極門御座,馮保持拂塵在旁伴駕,張鯨和張誠落後幾步,俯首低眉神態恭順。

     馮保耷拉著吊梢眉,陰惻惻的目光往底下一掃,在秦林臉上稍稍停留,最後落在了張四維身上,鼻子裡發出垂重的冷哼。

     張四維神情頗為惴惴不安,苦著臉向馮保投去告饒的諂笑。

     曾省吾、王國光等江陵黨大臣見狀,心態就是一嘆。

     大家都知道在此之前,張四維已幾次三番的前往馮督公府上解釋,畢竟太監封伯爵沒有成例,太過匪夷所思,並非他故意為難,而是事情確實不好辦。

     可馮保並沒有原瓊張四維,反而步步緊逼,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或許,這是馮保在張居正死後,刻意擺出的姿態吧!

     當此時節,江陵黨也只有暫時隱忍,畢竟張居正的死導致了很多變數,反對新政的頑固派蠢蠢欲動,為保新政就只能與馮保合作,而且潘晟入閣拜首輔的事情,也得馮​​保不從中作枷……

     曾省吾發現馮保目光不善,就低聲嘆道:“為保思明(潘晟宇思明)入閣拜相,恐怕鳳磐兄要受點委屈了。”

     王國光笑笑,很有自信的道:“前日愚兄和鳳磐談過,他很開通的,說咱們都是故太師江陵相公舊友,十餘年努力推行新政,彼此肝膽相照,思明做首輔,就和他自己做首輔是一般無二。就算他被馮保逐出內閣,咱們還有潘思明,還有申汝默,另外還可以再推王篆、餘有丁入閣補位嘛!”

     內閣首輔張居正過世,剩下的次輔張四維、申時行仍是江陵黨骨幹,加上王篆、餘有丁均為一時名臣,有足夠的資格入閣拜大學士。可見江陵黨樹大根深,對朝局的掌控力度之大,不論馮保逐走誰,仍有一大群替補,而且每個替補都是聲名炬赫的棟樑之材!

     曾省吾又深為可惜的看了看秦林,神色帶著幾分歉意,現在江陵黨為保大局,不得不與馮保妥協退讓,連大將張四維都要忍辱負重,秦林也只能暫時受點委屈了,將來再慢慢想辦法幫他吧……

     不論曾省吾還是王國光、潘晟、張學顏,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其實秦林才是張居正暗中選定的真正衣缽傳人。

     萬曆坐定之後,百官山呼舞蹈,御座旁邊的馮保拖著長聲喝道:“百官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吏部尚書王國光閃身出列,朗聲奏道:“啟奏陛下,故太師張先生溘然長逝,首輔之位虛懸,首輔者調理陰陽、統率百官、為天子之輔弼也,不可長久空缺。故老臣奏請儘早選定良材,輔佐陛下經邦治世。”

     御座上的萬曆帝朱翊鈞微微頷首:“朕時至今日,常思張太師昔年英風銳氣,似乎猶在眼前……唉,撫今追昔不勝感慨呀!至於首輔空缺嘛,王愛卿可有合適的人選?眾位愛卿亦可舉賢薦能。”

     吏部侍郎王篆出班奏道:“禮部尚書潘晟老成謀國,有經邦濟世之大才,已故張老太師曾多次親口讚許,臣請陛下以潘晟為內閣首輔! ”

     “臣附議。”戶部尚書張學顏閃身出列。

     “微臣附議。”兵部尚書曾省吾也跟著出列。

     “臣附議。”

     “臣等附議……”

     吏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李幼滋、禮部侍郎餘有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穎元、通政司右通政崔成霖、大理寺少卿趙文秀紛紛出列,附議聲響成一片。

     萬曆笑容依舊,可眼角眉梢露出幾分嫌惡之色,這樣的場景,讓他不由自主的回憶起了張居正生前的局面。如今張太師已死,可江陵黨依然充塞朝堂……

     “老臣之見,與諸位有所不同!”這一聲驚動了文武百官,定睛看去,正是白須飄飄的刑部尚書嚴清!

     “哦?”萬曆來了興趣,身體略往前傾:“嚴老尚書有何高見?”

     嚴清朝上作揖:“陛下,潘晟是故太師張居正的老師,所以故太師臨終舉薦他接掌首輔之位,其實是顧念師生之情誼。而潘晟雖老成乾練,卻不通權變、不明韜略,非宰相之才,執掌禮部尚書可算人盡其才,做內閣首輔卻有些不妥。”

     他這番話說的入情入理,確實潘晟是張居正的老師,也確實沒有多大的本事,在禮部這種清水衙門做尚書還差不多,當首輔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只是他年紀大、資格老、脾氣好,由他來做首輔,朝廷各派係都不會太堅決的反對。潘晟被嚴清說了一通,老臉稍微紅了紅,畢竟他做慣了老好人,對方又指斥自己不適合做首輔,就不方便開口反駁。

     萬曆稍作沉吟,似乎拿不定主意,就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了馮保。

     馮保早等在這裡了,便笑道:“老奴以為,潘尚書為人老成、智慮深遠,不像有些人眼界狹窄、身列輔臣而屍位素餐……老奴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薦潘尚書,繼任內閣首輔!”

     嘶~~底下驚呼聲響成一片,聽到這話是人都知道潘晟已走通了馮保的路子,否則馮督公怎麼肯這麼賣力的保薦他?並且,身列輔臣而屍位素餐的那位,一定是罵的張四維了。

     潘辰向張四維投去了充滿歉意的目光,江陵黨的大局,新政的繼續推行,需要他暫時的隱忍。

     張四維用一個微笑作為回應……

     馮保既然發話,御座上的萬曆就點了點頭,朗聲道:“馮大伴扶保朕衝齡繼位,一向忠心耿耿,連馮大伴都肯用全副身家性命來保薦潘尚書,想來潘愛卿一定是宰輔之臣的最好人選了。那麼,潘愛卿以禮部尚書進建極殿大學士,入閣辦事。”

     潘晟連忙山呼謝恩,建極殿大學士是僅次於中極殿大學士的銜號,張居正死後就沒有誰封到中極殿大學士,他這就是首輔了。

     陛下竟如此信重馮保!文武百官盡皆駭然,張四維說了不管用,江陵黨群臣說了不管用,馮保一保薦,陛下立刻採納……傳言果然不虛,張江陵死後,馮保已經掌控時局了!

     馮保座下閹黨則歡欣鼓舞,徐爵、陳應鳳等輩彈冠相慶。

     唯有排在武臣班首的三朝老臣、定國公徐文璧如同老僧入定,稍後一點的位次裡,秦林和劉守有兩位臉上古井不波。

     馮保志得意滿,御座上的小皇帝仍如此信重,讓他心中頗為歡喜,不過事情並沒有完,他朝大理寺少卿賴傳聲使個了眼色。

     賴傳聲是閹黨中人,早已做好為馮督公效犬馬之勞的準備,立刻跳出來,捧著本章奏道:“臣有本,彈劾武英殿大學士張四維!”

     江陵黨眾臣面面相覷,預料中的東西,終究是來了……

     哦?萬曆茫然不解的道:“張愛卿在故太師時,就入閣辦事了,多年來兢兢業業,你為什麼彈劾他?”

     “張四維做次輔,有十過:其一為官庸碌、屍位素餐,其二貪贓枉法、賣官籬爵,其三心胸狹隘、妒賢嫉能,其四箝制言路、謀國不忠… …”

     賴傳聲洋洋灑灑列出十條罪狀,大部分是捕風捉影,也有一兩條確有其事。

     馮保多年苦心經營,閹黨雖不如江陵黨人才濟濟,烏合之眾倒也不少,一時間許多閹黨站出來彈劾張四維,附議之聲不絕於耳。

     王國光、曾省吾等江陵黨當然也站出來替張四維辯護,但張居正已死,缺少了能與馮保抗衡的領軍人物,就顯得底氣稍有不足。

     群情洶洶,也只有那些無派無系、渾厚老實或者因各種原因不求上進的官員,才得以置身事外,比如說秦林的老把兄張公魚張都堂。他老人家遇到這種朝堂政爭,照例神遊天外,對爭吵聲充耳不聞,要不是兩隻眼睛還睜著,別人簡直要以為他在打瞌睡呢。

     秦林見狀失笑,從荷包裡取出一小塊碎金子,趁人不注意就扔到張公魚額頭。

     “好大的馬蜂!”張公魚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卻見並非馬蜂而是塊小小的碎金子,不禁抬頭看了看天空,暗道今天是啥好日子,居然天上掉黃金。

     噓、噓~~秦林朝張公魚擠眉弄眼,終於張都堂有所察覺,秦林便衝著前頭張四維做了個捧的手勢。

     別看張公魚渾渾噩噩的,這時候福至心靈,立刻站出來奏道:“賴傳聲彈劾不實。張四維入閣數年,功績有口皆碑,所謂十條罪狀,多系捕風捉影……”

     張四維暗覺詫異,看了看替自己辯護的竟然是沒多少交情的張公魚,便朝身邊的申時行點點頭,認為是他授意門生為自己幫忙的。

     申時行知道張四維誤會了,卻也沒解釋,朝張公魚鼓勵的笑笑,心頭有些納罕:這個有錢門生,從來在朝會上裝木偶,今天是吃錯了藥嗎?

     萬曆也注意到這個替張四維辯護的僉都御史,早聽說他是個糊塗蛋,沒想到關鍵時刻並不糊塗嘛……

     “有的說好,有的說壞,可張四維只有一個,到底是好是壞?”萬曆皺著眉頭,似乎很難決定,終於側著臉問道:“馮大伴,你說說張四維這人怎麼樣?”

     馮保幸福得全身像通了電,看來張江陵死掉,陛下真的失了主心骨,以前首輔的地位,就該讓給我馮督公啦!

     “老奴以為,張學士固然學問是不錯的,但經邦濟世的干才畢竟缺了點兒。”馮保假裝思忖,半晌又道:“做一員封疆大吏那是不錯,但輔佐聖恭嘛……”

     “朕曉得了。”萬曆不假思索的道:“回頭替朕擬旨吧!”

     一句話叫朝堂靜的可以聽見心跳,文武臣僚都沒有想到,陛下竟對馮保這麼信任,就是武宗正德皇帝對劉瑾,恐怕也不過如此。

     馮保說讓潘晟做首輔,潘晟就做首輔,馮保要讓張四維滾蛋,張四維就得滾蛋!

     趙高、十常侍​​、童貫、劉瑾……在許多官員的心目中,歷朝歷代權閹的面目,彷彿都集中在了馮保那張陰惻惻的臉上,幾位忠直的大臣就準備回去買棺材,待寫好諫書,就要抬棺死諫。

     江陵黨諸大臣也暗自心驚,以前張太師活著的時候,沒見馮保這麼囂張啊。誰料到太師歸天,馮保竟有今日!

     哈哈哈,馮保的心中早已被喜悅充盈,他今天大獲全勝,而且勝得如此的徹底,如此的酣暢淋漓!

     以至於,他根本連秦林都不想理會了,今天已經捧起一位首輔,逐走一位次輔,哪裡還需要拿一個小小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開刀?和他計較,反倒失了權閹的派頭呢。

     滿打滿算,對付秦林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馮督公覺得簡直比拍去一枚灰塵還要容易。

     ……

     朝會終於結束了,萬曆離座而去,馮保本要回司禮監,兩名慈寧宮小太監說太后有招,馮保邁著四方步一搖一擺的過去了——換做以前,每逢太后傳召,他可是一溜小跑的。

     文武群臣過皇極門前廣場,內金水橋,一路從午門出去,憂慮的、嗟嘆的、歡喜的、慶幸的,大夥兒神色各異。

     唯獨投向秦林的目光,更是百般複雜,公然得罪了馮保馮督公,還會有好下場嗎?連次輔張四維都倒了大霉呢。

     “得罪馮督公他老人家,秦某人就等死吧!”一名閹黨官員惡狠狠的說道。

     陳應鳳馬蜂眼一睜,獰笑讓臉上肌肉直抖:“死也罷了,就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爵也笑,大概今天下午,最遲明天,馮督公手書的命令會下到東廠,秦林就要為魯莽的行為付出代價了。

     能擊倒這樣強大的對手,真是格外叫人快慰啊,徐爵暗自發誓,秦林被抓到東廠之後,自己一定要親手“招呼”他,以此來表達對他的敬意。

     徐爵和陳應鳳心目中,是隱隱有些害怕秦林的,但從今往後,他們不必再為這位強大對手操心了……

     ……

     不過,也有人真正的關心著秦林。

     “趕快回南京,魏國公府。”曾省吾走過秦林身邊的時​​候,低聲囑咐他,如今也只有魏國公府可以暫時庇護秦林免遭馮保的傷害了。

     曾省吾剛剛走開,另一邊右都御史吳兌衝著一名門生大聲嚷道:“非也非也,石君所言大謬不然,誰敢陷害忠良,老夫絕不與他善罷甘休。到時候必定據理力爭,就算抬棺死諫,也決不屈服!”

     聽起來好像是教訓門生,但秦林很清楚,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吳兌用生命發出了鐵的誓言。

     王國光、張公魚等等更多的官員,也或明或暗表示了關切與支持。

     秦林在朝堂上,並不缺朋友,儘管身在龍爭虎鬥,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的官場,他此時心裡面仍感覺到了一股股暖意。

     ……

     馮邦寧等在午門外,他用紗布和繃帶裹著腦袋,活像個木乃伊,因為有礙觀瞻就沒去朝會。見徐爵、陳應鳳等閹黨大將出來,個個面帶喜色,他就知道伯父已在朝爭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少爺,老爺今天大獲全勝,保潘晟、貶張四維……”陳應鳳口沫橫飛,向馮邦寧介紹著今天的情況。

     秦林和劉守有肩並肩的走出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馮邦寧頓時七竅生煙,帶著親信就衝上去,將秦林圍在午門之外。

     難道他竟敢在天子腳下、午門之外公然行凶?諸位官員都驚得不輕,膽小怕事的成國公朱應楨甚至悄悄往後退了兩步。

     陳應鳳嘿嘿笑著,往掌心吐了兩口唾沫,要是少爺願意,他不介意親手把秦林抓起來,反正馮督公下道手令,秦林就會被抓進東廠。

     衣襟卻被人扯了扯,陳應鳳大怒:“誰他媽扯我……呃,徐大哥?”

     徐爵神色極為古怪,伸著脖子東張西望,壓低聲音道:“老陳你看看,有點兒不對勁啊?”

     午門外頭這地方,向來是負責宮禁的旗手衛、錦衣衛、金吾衛站崗巡邏,馮保在各級軍官的位置上,安排了不少心腹和耳目。但現在,頂盔摜甲的一隊隊官校,卻沒一個是徐爵、陳應鳳認識的。

     徐爵心急如焚,趕緊低聲呼喚馮邦寧:“少爺,少爺……”

     馮邦寧這草包卻沒會過意,頭也沒回,紅著兩隻眼睛盯住秦林:“姓秦的,這次你沒有親兵校尉在身邊了?”

     秦林嘴裡嘶的一聲,往後跳了半步,兩隻手交叉護在身前:“難道你要倚多為勝?”

     “算你聰明!”馮邦寧嘿嘿冷笑,一群如狼似虎的親信校尉就朝秦林逼去。

     “靠,人多欺負人少!”秦林裝模做樣的搖了搖頭,忽然嘿嘿一笑:“不過,我的人好像比你多得多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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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一章 宮變

     馮邦寧一怔,卻沒有任何情況發生,他不禁啞然失笑:秦某人還想虛張聲勢嗎?

     嘖嘖嘖……秦林嘆著氣搖了搖頭,很隨意的拍了拍劉守有的肩膀:“劉都督,看來你的人終究是你的人,我發話不頂用啊!本以為咱們倆誰跟誰嘛,都是替陛下辦事,何分彼此?”

     劉守有氣得嘴角跳了兩下,巴不得馮邦寧把秦林的腦袋敲破,但現在的局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也只好順著秦林,從腰間取出一面小小的紅旗兒,左右揮了兩下。

     午門內外巡防官校看見此旗,紛紛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更有身穿魚鱗甲、手持丈二長矛的鐵甲​​軍邁著整齊的步伐,從太廟和社稷壇背後列隊而來,甲胄與兵器碰撞,鏗然作響!

     文武百官見狀駭然,這些鐵甲軍,並非防護皇城的錦衣、旗手、金吾三衛,而是來自精銳京軍十二團營!

     馮邦寧驚慌失措,四下看看就哭喪著臉:“秦林,你、你敢擅自調動十二團營,這、這是誅三族的大罪……”

     徐爵和陳應鳳的臉色已經好像死灰一樣,馮邦寧這大草包至死不悟,他倆卻已猜到了原委。

     “擅自調動?我可沒那麼大本事!”秦林哈哈一笑,又眨了眨眼睛:“調動十二團營禁軍,要有聖旨,要經過總理京軍戎政府,你不會認為本官也能辦得到的吧?”

     “聖、聖旨?”馮邦寧驚得呆了,眼睛都有點發直。

     秦林呵呵大笑,將袖中一道龍鳳錦繡的明黃色聖旨取出,“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馮保受國恩深重,本應盡忠報效,固耐老賊欺君罔上,欲效古之權閹。朕念其三朝老臣不欲加罪,恐有十常侍之禍見於今日,故令左都督劉守有、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率兵擒拿馮保及其黨羽,文武百官,遵旨而行!”

     啊? !馮邦寧只覺腿彎兒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身子不停的顫抖,面色如土。

     徐爵、陳應鳳兩個也算狠人兒了,可看看十二團營鐵甲軍長槍大戟的逼來,頓時心下慘然,互相看看,長嘆一聲,只得束手就擒。

     徐文璧和徐廷輔父子倆相顧而笑,就是率軍防護京營的徐廷輔,建議朝廷調開午門處被馮保滲透的三衛官校,調來十二團營的鐵甲軍,在午門之外將馮保閹黨一網打盡。

     秦林也朝他們笑笑,親戚之間就得多照應嘛。

     文武百官到此時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秦林無懼馮保,原來他早就有了聖旨在身!

     “嗨,害我白白替你擔這半天心!”張公魚喘了口氣,終於放下心中大石。

     吳兌也微笑不語,他不必抬棺死諫了。

     曾省吾、王國光等人既替秦林高興,又暗中擔憂時局,馮保死不足惜,可江陵黨與內廷的聯盟至此被徹底打破,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呢?

     “諸位老先生慢走,下官身負皇命,還有事情要做!”秦林笑著衝徐文璧、曾省吾等人拱拱手,又拍了拍劉守有的肩膀:“老劉,這裡你頂住,我去去就回。”

     劉守有咬牙切齒的,心說你能不能不拍我肩膀,搞得好像我是你下屬一樣。

     不過也沒辦法,萬曆要在二張之間搞制衡,於是秦林和劉守有一個人負責調動兵馬,另一個人就保管聖旨。劉守有覺得調兵權大,就選了這個,沒想到秦林把聖旨拿著到處亂跑像是主辦,他倒成了協辦似的。

     文武百官看著秦林的背影萬分唏噓,只道是失了張居正這座大靠山,秦林就要一蹶不振,誰料他竟將馮保扳倒……

     心思靈活頭腦發達些的,則滿懷敬畏的遠眺著巍峨高大的皇極殿,張居正已死,馮保又被扳倒,今後陛下就真正乾綱獨斷啦!

     ……

     馮保恍然不知午門前頭髮生的事情,在小太監帶領下朝慈寧宮走去,身邊仍是前呼後擁的親信宦官。

     一名姓李的太監突然皺了皺眉,湊近馮保低聲道:“督公,小的瞧著這宮裡,覺得有點不對勁。”

     “哪兒不對勁?”馮保吊梢眉往上一提。

     小李子有點擔心的道:“您瞅瞅,大漢將軍站得到處都是。”

     馮保留意瞧瞧,果見一隊持著刀槍的大漢將軍匆匆走過,大紅色飛魚服明艷豔的,鋥光瓦亮的槍尖,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著可怕的寒光。

     “好像是有點多,不過今天是大朝會的日子,剛才朝會時大漢將軍也挺多的。”馮保撇撇嘴,沒往心裡去,在他心目中這些身材魁梧的大漢將軍,也就是個擺設而已。

     “可是這些大漢將軍,我連一個都不認識。”小李子指著靠牆邊站的大漢將軍說,“您看,生面孔居多,唯獨咱們安排的人,一個也沒看見。”

     不好,馮保心里格登一下,自言自語道:“大漢將軍,乃錦衣衛所屬,劉守有那邊並沒有什麼古怪,難道是秦林?他那天和咱家大鬧一場… …走,咱們快去慈寧宮!”

     馮保心頭頓時焦急起來,他加快腳步,甚至是小跑著奔向慈寧宮,無論如何李太后是信任自己的,只要見到太后,天大的事情也都不怕了。

     慈寧宮的朱漆宮門遙遙在望,馮保的心情略為鬆弛,一邊跑一邊伸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招呼小太監們:“扶著咱家跑,咱們要求見太后娘娘,趕緊的! ”

     “馮督公,您吃了咱的高鈣片,腿腳挺好啊!”秦林笑嘻嘻的從東邊迴廊轉出來,眼睛梭巡著把馮保打量打量,忽然搖著頭,哀聲嘆道:“可惜呀,腿腳再好,您也見不著太后娘娘金面啦!”

     馮保的心往下狠狠一沉,厲聲道:“你、你什麼意思?要知道這裡是皇宮大內,咱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奉旨總督東輯事廠!”

     身邊的小太監也做出忠心護主的架勢,還有好幾個人上前來,準備擒拿秦林。

     秦林呵呵大笑:“馮督公,你腦筋有點不大好,到此時還沒明白究竟是誰要收拾你嗎?”

     馮保眼角重重的跳了兩下,看了看皇極殿的寶頂,想明白的剎那間,全身如遭電擊,幾十道驚雷在這位威權不可一世的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心頭炸響。就在那一刻,他腦子裡像走馬燈一樣轉過一個又一個念頭,是反抗到底,是束手就擒,還是……

     聰明!秦林一挑大拇哥:“馮督公就是馮督公,一點就透!現在您是束手就擒呢,還是準備負隅頑抗,以便成全下官平定反叛、誅戮奸邪的功名?”

     話音剛落,上百手持長槍、腰挎繡春刀的大漢將軍,便在陳銘豪率領下,將馮保一夥團團圍住。

     “反了反了,你們睜開狗眼看看清楚,這是咱們馮督公!”幾名小太監還沒搞清楚,兀自跳著腳對大漢將軍們喝罵。

     “罷了。”馮保兩隻手往下按了按,恨恨的瞅著秦林:“咱家投降,才不叫你這王八蛋稱心如意!想拿咱家的腦袋邀功請賞?做夢!”

     “識時務者為俊傑!”秦林又一豎大拇指,暗中嘆口氣,其實我真希望你能負隅頑抗,到時候老子正好來個斬草除根。

     馮保一雙眼睛釘在秦林臉上,又道:“咱家要見太后,要治罪,也讓我死個明白!”

     “你見不著太后的。”秦林嘆口氣,誠心誠意的告訴他:“今天朝會的時候,太后已經到慈壽寺上香去了,據說是陛下早晨請安時,提到先皇託夢,所以太后娘娘才會匆忙趕去的。”

     馮保臉色變得蠟黃,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良久才嘶聲道:“咱家要見陛下,咱家要問個清楚,秦少保,我求你!”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秦林嘆口氣。

     如果馮保能嚴守承諾,能和秦林友好相處,秦林自然會用別的方式,來應對今天的情況——畢竟馮保算是新政的支持者,而且張居正歸天之後,他就是馮張聯盟的頭號大人物了。

     可馮保並不識相,秦林前些天毆打馮邦寧、帶人圍堵東廠的舉動,其實就是對馮保的一種試探。如果馮保當時做出了另外的選擇,他今天的下場就不會這麼慘,偏偏秦林的試探得到了最不好的結論,那就是馮保此人氣量偏狹、得志便猖狂,並不值得與他合作。

     萬曆,萬曆又是如何呢?他除掉了馮保,下一步將會做些什麼?這也是秦林需要考慮的問題。

     “好吧,馮督公在紫禁城的最後一個請求,下官自當如您所願。”秦林點點頭,把馮保從地上攙扶起來。

     ……

     養心殿,萬曆皇帝朱翊鈞焦急的踱著步子,神情既興奮,又有著幾分焦慮,他甚至詢問身邊的張誠,如果馮保走上來質問,朕該如何應對?

     “陛下既然下旨逐他,不奉詔,他便不敢走上殿來。”張誠這樣回答,心頭卻不是個滋味兒,這位陛下啊,又要玩帝王心術,卻又難以駕馭,明明已經下旨捉拿馮保,事到臨頭卻又瞻前顧後。

     “馮保,馮保往這邊來啦!”張鯨小跑著進來報告,氣喘吁籲的以致口齒不清。

     啊?萬曆嚇了一跳,“馮大伴、馮大伴待要如何?他帶了多少兵馬?”

     張鯨這才發覺自己的話有些歧義,連忙解釋道:“他是被秦林捉住,押著過來的。”

     早說清楚嘛!萬曆長吁了一口氣,從頭到腳倍感輕鬆,他獨掌朝綱、乾坤獨運的道路,兩塊最大的攔路石,至此已被除去,從今往後就海闊天空憑魚躍啦。

     “秦愛卿把他拿下就是了,幹嘛又押到朕這裡來?”萬曆嘴上抱怨著,心緒卻複雜得很,既有點不好面對那位從小呵護自己長大的馮大伴,又有些隱隱的期待,馮保那副陰惻惻的面孔,想必現在是很好看的吧?哈哈。

     馮保被秦林押著走向養心殿,看著這條走過無數次的道路,他心中的感受自然是不同以往。想當年,隆慶皇爺還在世,萬曆皇帝朱翊鈞才七八歲,他牽著小太子的手,在這青石板鋪成的路上走過,年幼的小太子蹦蹦跳跳,稚嫩的手卻緊緊抓住他的大手……

     唉~~馮保長嘆一聲,在這最後一刻,榮華富貴恍如過眼雲煙,就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樣,馮保自知不死也沒有什麼好下場,心境反而徹底放開,想起了過去的林林種種。

     走到了養心殿大門口,馮保的目光一下子越過眾人,落在了朱翊鈞年輕而緊張的臉上。

     良久,馮保雙膝跪地,顫聲叫道:“待罪老奴馮保,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馮保,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朱翊鈞紅著臉站起來,指著馮保破口大罵:“你蠱惑太后娘娘,屢次和朕作對,你在朝中安插黨羽,奪佔朕的權柄,以為朕還是三歲小孩子,被你蒙在鼓中嗎?哈哈哈,朕運籌帷幄,將你們這群奸黨一網打盡!”

     “陛下英明神武!”張鯨、張誠齊聲稱頌。

     馮保卻怔怔的把朱翊鈞瞅著,這一刻的​​陛下,和當年那個牽著他的手,一個勁兒叫馮大伴講故事的小太子,似乎離得很遠很遠。是什麼讓兩人走到了今天的這一步?馮保自己很清楚。

     “陛下,老奴罪該萬死!”馮保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又涕淚交流的道:“不過,老奴好歹曾是陛下的大伴,陛下年幼時,是老奴為陛下鞍前馬後。十歲時,是老奴抱您登基繼位,這十年老奴或許手伸長了點,可也沒敢欺君罔上……”

     秦林聽了只覺馮保所言不假,他是貪污,是安插黨羽,但對萬曆本人確實沒什麼過錯。在那次白象發瘋的時候,馮保一把將萬曆扯下龍椅,護在身下打了好幾個滾,可見他對萬曆實在有些情分在的。

     可萬曆根本不這麼想,馮保不說還好,說起當初怎麼怎麼,這位陛下就更加憤怒,厲聲道:“馮保,你還在倚老賣老!朕早說過了,朕如今已經親政,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你提朕小時候的事情有什麼用?來人吶,將馮保押下去,處死!”

     好歹也是馮保抱著萬曆從小長大的,說殺就殺,伴君如伴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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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二章 秦林的勸告

     馮保聽得萬曆親口吐出“處死”二字,他那張肌肉鬆弛的臉就變得極為頹敗,彷彿一瞬間就老了足足十歲。

     張鯨、張誠目睹這不可一世的內廷頭號大太監、權閹前輩,被從小服侍大的朱翊鈞毫不留情的處死,竟隱隱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不過很快這種情緒,一轉眼就被勝利的狂喜蓋過,馮保既然倒台,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內廷魁首的寶座,就對著他們倆招手啦!

     二張不約而同的互相看了看,馮保已成為過去時,新一輪的惡鬥將在他們之間展開。

     咱們秦長官也是個心黑手狠的貨,既已試探朱翊鈞,得出這位陛下天性涼薄、剛愎自用的結果,便不再需要馮保了,等朱翊鈞口中吐出處死二字,他立刻朝陳銘豪使個眼色,大漢將軍們動手架起馮保,腳不點地的往外走。

     馮保耷拉著腦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到了這步田地,他實在無話可說,只是回頭看了看萬曆,眼神中帶著不甘與憤懣;朱翊鈞臉上帶著一層潮紅,背轉身不與馮保對視,秦林看得很清楚,他的兩隻手正在微微發抖。

     “且慢!”一個蒼老而陰沉的太監嗓音,在養心殿外突然想起,架著馮保走出宮室的大漢將軍們,聽到這聲喊就停下了腳步,陳銘豪也回頭,有些惶恐的看了看秦林。

     誰這麼牛逼啊?秦林在養心殿台階上,居高臨下越過諸位大漢將軍的頭頂,一眼就看見來者白髮蒼蒼,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都知監掌印太監張宏。

     在萬曆險些蒙冤的曲流館宮女被殺案中,正是張宏奉李太后之命請秦林入宮辦案的,所以秦林認識這老太監,也知道他在司禮監排名僅次於掌印太監馮保,資格則比馮保還老,為人清廉正直,不愛出頭露面,更不摻合各種爭權奪利的事情,在宮中地位超然,李太后、萬曆和馮保都敬他三分。

     他不是陪母后去進香了嗎?萬曆吃了一驚,他是騙了李太后去慈壽寺進香,才趁機把馮保拿下的,見張宏突然回來,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乾咳兩聲,示意秦林和張鯨張誠出去答話。

     馮保看見張宏,臉上就露出狂喜之色,連聲道:“慈聖娘娘回宮了?我要見太后,你帶我見太后!”

     張宏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太后還在慈壽寺聽方丈講《金剛經》。

     “那你怎麼回來的?!”馮保心念電轉,眼神中的狂喜瞬間熄滅,鼻子裡一聲冷哼:“好、好,原來這件事你也有份,那馮某就恭喜張兄了,今後簡在帝心,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就非你莫屬啦。”

     張鯨、張誠正從養心殿台階走下來,聽到這裡就駭然變色,互相看了看,暗自尋思難道張宏這老東西也參與了扳倒馮保?咱們倆怎麼不知道?莫非陛下對咱們,也留了一手?

     張宏的輩分高、資格老,如果真參與了這件事,他接掌司禮監掌印的機會,就比二張更大,何況萬曆伏下這道暗樁,意味著他對二張的信任,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高……

     霎時間,本來在眼神中刀來劍往的張鯨和張誠,又變得同仇敵愾起來。

     虧得張宏自己打消了他們的疑惑,不咸不淡的對馮保道:“咱家是在慈壽寺聽到動靜才趕回來的,不過,太后娘娘正在虔心聽法,咱家也就沒打擾她。”

     噓~~張鯨張誠都鬆口氣,原來陛下並沒有事先通知這老東西。

     馮保就奇怪了,吊梢眉高高的揚起來:“你、你什麼意思?”

     張宏嘆息著搖了搖頭:“老馮,這些年我雖然什麼也不說,可我的眼睛沒瞎、耳朵沒聾。說實在的,你的手伸得太長,步子也邁得太遠了些,是該退下來清靜清靜啦……不過,你罪不該死,慈聖娘娘也不會希望你死!”

     馮保愕然,張誠張鯨也​​十分詫異,張宏這麼做,是兩邊不討好啊。

     唯獨秦林早已猜到了張宏的用意,微笑著朝他拱拱手。

     張宏也朝秦林點頭示意,正如秦林的猜測,他確實因馮保犯下專權、貪污等罪,所以知道宮變消息之後,仍把在慈壽寺進香的李太后蒙在鼓裡,以便萬曆扳倒馮保;但猜到萬曆會對馮保下毒手,為了馮保的性命,為了李太后的感受,他又不顧年紀老邁,匆忙趕回宮中。

     張鯨可管不了那麼多,他順著萬曆的旨意,衝著張宏訕笑道:“老前輩,皇爺已下旨處死馮保,君無戲言吶。”

     “馮保和前輩並沒有什麼交情,您何苦呢?”張誠也好心勸道,對正直的張宏,倒是有三分佩服。

     張宏搖搖頭:“馮保老前輩,雖然貪墨、擅權,終究為朝廷辛苦多年,立下不少功勞,功過相抵也不該死……”

     二張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根本聽不進對方的話,心說馮保有沒有功勞、該不該死關我屁事,是陛下要他死!

     張宏見狀就皺了皺眉,又抬頭看了看養心殿中萬曆的背影,頗為失望:連二張都無法說服,陛下那裡……

     哪知秦林心念一動,突然面露喜色,江陵黨和新政將來的走向,他之前考慮很久,始終沒有比較周全的謀篇佈局,看到張宏卻有了新的想法,略一思忖,便發覺是當前最好的路子。

     “咳咳。”秦林乾咳兩聲,把張鯨和張誠肩膀拍了拍:“兩位,以本官之見,倒是不殺馮保比較好。”

     咦?張鯨和張誠莫名其妙,前番謀劃宮變擒拿馮保,秦林是堅決主張要斬草除根的呀!

     馮保也吊梢眉揚起來,詫異的看著秦林,心說這小子不是最心狠手辣的嗎,今天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秦林裝出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兩位請想想,如果他馮保被處死,李太后必然難過,認為是本官和你們攛掇陛下殺死馮保,那麼咱們三位加上劉都督,從今往後的日子啊,就難過得很了。”

     嘶~~二張倒抽一口涼氣,暗道剛才怎麼沒想到這一層,險些兒誤了大事!

     李太后對馮保信任有加,萬曆只能趁母后出宮禮佛的時候下手,如果驟然處死馮保,就算拿出這傢伙貪污、專權的證據,李太后仍然會很不高興吧。

     就算從今往後萬曆獨掌朝綱,擺脫了李太后、馮保、張居正鐵三角的束縛,可李太后終究是他生身之母,萬曆絕對不可能用對付馮保的辦法對付自己親媽,太后永遠是太后。

     李太后會把馮保被殺的怨恨,朝誰發洩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尤其是,扳倒馮保的四員大將,秦林、劉守有是外臣,李太后還不方便找他們麻煩,可張鯨、張誠兩位,卻是宮裡的太監,要整治他倆就容易得多。

     “就算有陛下庇護,被太后記恨上,也難過得很啊!”張鯨這樣想著。

     張誠也尋思:已經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又何苦多得罪太后娘娘?倒不如……

     “秦少保所言有理!”二張笑著朝秦林拱拱手,又衝著張宏施禮,不再阻攔這位老前輩。

     張宏看了看秦林,極為嘉許的笑笑,由兩名小太監攙扶著,慢慢走進養心殿,張誠張鯨跟在他後面。

     馮保看著張宏背影苦笑不已,又神色複雜的瞅了瞅秦林,最後長嘆一聲:“秦少保,咱家實在想不到,最後救咱家一命的,居然是你!”

     張宏這種正直無私的人,肯替自己求情,馮保倒不覺得奇怪,秦林一句話說服二張,讓張宏得以面聖求情,實在叫這位昔日權閹的心中,生出萬分唏噓感慨。

     “得了老馮,您千萬別感激下官,下官也是替自己著想,免得開罪李太后嘛!”秦林嬉皮笑臉的說著,一點兒也不居功。

     馮保怔怔的看了秦林半天,良久才搖了搖頭:“不,你瞞不過咱家,你一定有別的原因,哼,別人怕太后,唯獨你不怕!”

     不愧是執掌司禮監和東廠的大太監,馮保真正開動腦筋,倒也把秦林的心思猜出幾分。

     張鯨張誠怕李太后,秦林可不怕啊,太后對他的印象好到爆,曾經欽賜玉佩,再說了,徐辛夷還和太后娘家武清伯府是親戚呢!

     面對馮保質疑的目光,秦林笑而不語,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就知道你不會有這麼好心!”馮保憤憤的啐了一口,又道:“罷了,不管你是什麼原因,總算是救了咱家性命……附耳過來,咱家這輩子不欠你的,免得被你惦記!”

     秦林嘿嘿壞笑,又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

     陳銘豪登時會意,率大漢將軍們背過身去,往外走了幾步。

     只見馮保在秦林耳邊嘀嘀咕咕的說了些什麼,秦林時不時的點點頭,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沒多久,​​張宏就微笑著走出了養心殿:“馮保,陛下念你三朝老臣、多年辛苦,特免你一死,發南京守孝陵!即刻起身,不得有誤。”

     說罷,張宏就朝秦林笑瞇瞇的點點頭,他正是用剛才秦林說服二張的辦法,說服了萬曆。

     馮保謝恩之後,絲毫不曾停留,轉身邁開大步就走,只是強作鎮定的步伐終究有些踉蹌,身影也顯得格外悲涼。

     不知何處的宮女唱著關公走麥城的小曲兒,歌聲隨風飄來斷斷續續:今日水淹七軍逞英雄,到明天敗走麥城,只落得形單影只好淒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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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三章 奉旨貪墨

     馮保被流放南京守孝陵,他前腳剛離開紫禁城,李太后的車駕鸞儀就從慈壽寺回來,出現在紫禁城外。

     陸遠志領著一隊錦衣官校氣咻咻的跑來,朝秦林使個眼色:“啟稟秦少保,劉都督已將馮保黨羽一網打盡,司禮監和東廠都控制下來,眼下正在查抄馮保的府邸,您看……”

     聽得查抄府邸這句話,秦林的兩隻眼睛立刻賊亮賊亮,猴急的衝張誠、張鯨拱拱手,義正辭嚴的道:“馮保多年來苦心經營,勢力盤根錯節,馮保雖已成擒,還得防備奸黨餘孽作亂,本官這就去緝拿奸邪餘黨,就算粉身碎骨,也絕不讓他們在京師作亂!”

     好個秦林,說這番話時兩隻手緊緊的握著拳頭,牙齒輕輕咬住嘴唇,目光堅定的遙望遠方,真叫個忠肝義膽!恐怕興唐的郭子儀、保宋的岳武穆,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吧。

     張誠、張鯨卻肚子裡好笑,暗道你秦某人不就是想藉查抄為​​名,去馮保府上大撈一筆嗎?這不,聽說劉守有已經去了,姓秦的就猴急成這樣!

     萬曆事先已將查抄馮保一黨各處府邸的任務,分給了秦林和劉守有兩位。帝王禦下之術講的是恩威並施,秦林、劉守有冒著風險費老鼻子勁兒扳倒馮保,這查抄馮黨府邸的肥差,就是給他倆酬功了。

     “嘿嘿,秦少保精忠報國的一顆赤心,倒是熱切得很呢,咱家看你額角都急得冒汗了!”張鯨笑瞇瞇的揶揄著,他心頭非常痛快,劉守有搶先去馮府查抄,自然會撈到更多的財富,而那筆財富裡也有他張公公的一份。

     “去吧去吧,緝拿奸黨要緊,皇爺那裡早把差使派給你,這就不用告辭謝恩了。”張誠心急的催促秦林,因為秦林查抄馮黨宅邸的收穫,也會分一些給他。

     “陛下,臣去也!”秦林沖著養心殿遙遙施禮,然後邁開大步,一溜煙的跑得沒了影兒,陸遠志和眾官校都被遠遠的拋在後面。

     張鯨張誠瞧著秦林背影直了眼,靠,這廝的輕功好厲害,究竟是八步趕蟬,還是流星追月?

     張宏見狀也忍俊不禁,搖搖頭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秦林剛跑了沒多久,兩個慈寧宮太后身邊的小太監就匆匆趕來,也許是知道宮中之變,神情都有些惶恐,朝著張宏跪下稟道:“啟稟老祖宗,太后娘娘鑾駕回宮!”

     啊,太后回來啦?張誠和張鯨神色變了幾變,知道馮保被逐,太后的心情,恐怕不會很好,接下來的事情……

     三位張公公互相看了看,同時恍然大悟:怪不得秦林跑那麼快,咿呀個呼,咱們都被他擺了一道!

     太后從西邊回宮,秦林就從東邊溜走,他逃離紫禁城的速度簡直是追雲逐電,兩條腿跟風車似的,免得和李太后打照面。嘿嘿,太后面前怎麼解釋的難題,就交給萬曆和兩位張公公去頭疼吧,不關我的事。

     ……

     永寧長公主朱堯媖也注意到了宮裡反常的情況,她鼓起勇氣走向慈寧宮,李太后對她再怎麼不聞不問,終歸是她的親生母親。

     剛走到半路上,就遠遠看見秦林一路飛奔,她濕漉漉的眼睛裡就浮出光彩動人的喜色,輕啟檀口,叫道:“秦、秦姐夫!”

     可憐這位長公主的聲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秦林哪裡聽得見?一馬當先跑了過去,身後跟著的錦衣官校也跑得不亦樂乎。

     “太沒禮貌了!”惜畫衝著秦林的背影,不滿的揮了揮小拳頭,就算秦林是自己救命恩人,她也選擇站在永寧這邊。

     “秦姐夫跑得真是英姿颯爽啊!”永寧目送秦林跑遠,良久,她的目光仍停留在秦林消失的方向——長公主只要能遠遠的看心上人一眼,芳心已倍感甜蜜,即使秦姐夫毫無所覺,那也沒關係的。

     “最好,他永遠都不知道。”永寧輕輕的咬了咬唇瓣,痴痴的微笑著。

     少女的心思你莫猜,越猜越猜不中!

     ……

     更靠北一些的儲秀宮,小順子垂手肅立,嘴角微微發顫:“娘娘,奴才打聽明白了,陛下降旨逐馮司禮,張鯨、張誠、劉守有、秦林聯手… …”

     “掌嘴!”鄭楨坐在花梨木椅子上,用調羹舀冰糖燕窩慢慢吃著,忽然就不緊不慢的吐出這兩個字。

     小順子一怔,不明白娘娘是什麼意思。

     鄭楨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秦林也是你叫的?”

     啪!小順子掄起大巴掌,立馬就把自己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戰戰兢兢的磕著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是秦、秦少保,秦將軍!”

     “罷了,饒你這遭,繼續往下說。”鄭楨將裝冰糖燕窩的碗,遞給了身邊的宮女,兩隻手慢慢摩挲著微微隆起的小腹。

     小順子這才把宮裡發生的事情,說了個一清二楚——別看他在鄭楨面前像條沒脊骨的狗,可出了儲秀宮,他是陛下寵妃鄭娘娘跟前的頭號紅人,誰不得低聲下氣稱呼一聲順公公?就連司禮監二張,也對他加意籠絡呀!所以他要打聽個事兒,實在很方便。

     鄭楨聽了前因後果也覺心下駭然,威震內廷的魁首馮保,半天工夫不到就被拿下,無論誰聽到這消息都會吃驚。

     不過很快她就笑起來:“好、好、好!馮保這老東西,一直不把本宮放在眼裡,現在他滾到南京守孝陵,真是報應來了。”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小順子笑瞇瞇的,衝著鄭楨磕頭道喜。

     “我有什麼好喜的?”鄭楨皺著眉頭,假作不知。

     小順子笑而不語,只是連著又磕了好幾個頭。

     內廷之中,馮保是靠著李太后信任、張居正聯手,做到兼總內外的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他有李太后做靠山,過去就不怎麼鳥王皇后,現在也對鄭楨不咸不淡的。

     現在馮保倒台,有可能接替他的張鯨和張誠,背後靠山則是萬曆皇帝朱翊鈞,形勢就變得對鄭楨格外有利了。朱翊鈞對鄭楨言聽計從,二張還敢像馮保那樣,對她不冷不熱嗎?

     怪不得小順子高興,借鄭娘娘的勢,張鯨張誠都要來籠絡他呢!

     “你個猴崽子!”鄭楨笑嘻嘻的瞥了小順子一眼,又遙遙望著紫禁城南邊的天空,悠然嘆道:“他現在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了,哼!遲早有那麼一天……”

     小順子摸著被自己打腫起來的臉,低著頭不敢說話,心中卻百思不得其解:娘娘好像很恨秦將軍,可又為什麼不許別人提他名字,只有她自己能叫?

     太監就是太監,雖然沒有小弟弟,終究不是女人,小順子再千靈百巧,也不懂女人隱藏在心裡最深處的那點念想,尤其不懂鄭楨這種女人……

     ……

     秦林從東華門跑出了紫禁城,突然就停下腳步,不跑了。

     “秦哥,馮保府邸還在前面。”陸遠志嘿嘿壞笑著提醒他。

     眾位錦衣官校也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準備大幹一場,馮保貪污是出了名的,他的府邸藏著數不清的金銀財寶。誠然這些財富是要上交朝廷的,但陛下派劉守有、秦林來辦這肥差,本身就帶著酬功的意思,待會兒大家只要下手不太過分,就面子裡子都有啦!

     秦林把陸遠志看看,眉頭一挑,壞壞的笑道:“讓劉都督多挑會兒,也多找一會兒,咱們先去別處轉轉。”

     什麼,去別的地方轉?陸遠志瞠目結舌,暗道現在最好發財的地方,難道不是馮保的府邸嗎,幹嘛要讓給劉守有?

     秦林笑而不答,解開繫著照夜玉獅子馬韁繩,跨上馬背:“跟上!”

     ……

     馮府,往日森嚴的府邸,變成了錦衣官校隨便進進出出的地方,百戶、總旗、小旗、校尉,這些低級錦衣武官,僅僅在一天之前,還只能眼巴巴的望著這座府邸,根本沒有進去拜見主人的資格,更別提給主人行賄——那也要資格的!

     但現在,他們在府邸裡橫衝直闖,任意毆打著僕人,時不時在侍女身上摸一把,惹出一陣驚慌的嬌呼。而大箱大箱的金銀財寶,也被他們抬到了院子裡面堆起來,每口箱子在貼上封條之前,都被拿出了幾錠金子或者銀子,揣進了校尉的腰包。

     馮保家中強橫霸道的親戚和那些頤指氣使的驕僕,這時候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在錦衣官校的繡春刀下瑟瑟發抖,每個人的臉孔都寫著驚惶,根本不會有誰對錦衣官校們提出抗議。

     再說,這些金子銀子,不是被校尉們拿走,就是上交給朱翊鈞,反正不會再姓馮啦!

     “哈哈哈哈,秦林小兒,這次終於被本都督搶先一步!”馮府內室之中,劉守有持著一副畫開懷大笑。

     咱們劉都督名臣世家,風雅得很,怎麼會跟那些普通官校一樣,去貪污什麼金子銀子呢?倒是這些唐宋名家畫,又風雅,又不惹眼,捲起來就拿走了,還每一幅都價值連城,遠勝金銀珠寶!

     張昭、龐清、馮昕諸位心腹堂上官也眉花眼笑,在馮保的寶庫裡挑挑揀揀,只拿走最珍貴的財寶,拳頭大的貓兒眼、金色的珍珠、綠油油的祖母綠,散發著五彩的光芒,把眾人興奮的臉,映照得光怪陸離。

     良久,劉守有忽然想起來:“諸位,馮保的'翻天賬',你們找到了嗎?”

     呃~~堂上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眾人手中價值不菲的珍寶確實有不少,但那本翻天賬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那是馮保的私賬,叫翻天賬也罷,叫保命賬也罷,總之只會有一個功能,那就是把這位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這輩子,最見不得人、最黑暗可怕的那些事情記錄下來。譬如某某官員為了扳倒政敵,給馮保送了多少金珠寶貝,馮保看不慣某人,授意某官誣告,將其打入天牢處死,諸如此類。

     大部分官員,家中都有這樣一本可怕的賬冊,作為控制黨羽的利器,危急時也能起到極大的作用。

     劉守有捉到馮邦寧之後就嚴刑逼供,那馮邦寧是個草包,哪裡經得起大刑?一個回合都沒有熬過,就把伯父給賣了,說馮保確實有本賬冊,但不知道放在哪裡。

     馮保做了十年的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手底下不知道幹過多少壞事兒,找到這本賬冊,就等於把許多官吏的小辮子,牢牢的捏在了掌心!

     所以劉守有在馮府,搜刮金銀財寶、文玩古董倒在其次,首先是要找到那本賬冊。可他找了這大半天,賬冊連個影子都沒看見,自然心中有些著急。

     “奇怪,馮保把賬冊放哪兒了?”劉守有悻悻的撓著頭皮。

     張昭想了想,臉上厲色大增,低聲問道:“要不,咱們追上馮保?”

     劉守有搖了搖頭,陛下既然放馮保到南京守孝陵,這就是最終結果了,不能更改,更何況逼死馮保,李太后那邊也沒法交待。

     “馮保這人心性堅毅,到了這步田地,離死也差不太遠,硬逼他肯定沒用!”劉守有說著就皺了皺眉,暗自尋思要不要和馮保做個交易。

     “哎呀呀,劉都督也不和下官打個招呼,就這麼急著來馮府了,真是公忠體國呀!”

     秦林帶著譏諷的笑聲從外面傳進來,劉守有沒來由就是眼皮子一跳,也堆起了假笑:“秦少保來了?畢竟馮黨奸邪眾多,這馮府之中恐怕也藏著機關暗道,本官盡忠效力的心切,就先來替老弟趟趟渾水。”

     “那麼,下官就多謝謝劉都督了!”秦林沖劉守有拱拱手,踱著四方步子走進來。

     張昭、龐清、馮昕等人就有些不好意思,他們袖子裡、懷裡,都塞著東西呢!

     “嘖嘖嘖,吳道子的畫,哎呀,王羲之的字!”秦林大呼小叫,看到每一樣珍寶都要手舞足蹈。

     劉守有、張昭這幾位面面相覷,恨不得伸手把他嘴堵住:叫個什麼勁兒?唯恐別人不知道咱們把好東西塞自己腰包了?

     “來來來,秦少保這邊請,咱們好說、好說!”劉守有滿臉堆笑,把秦林拉到一邊,指著許多寶物說:“秦少保相比也知道,馮保貪墨數額巨大,看,這些都是無價之寶。”

     “是啊,陛下讓咱們來查抄馮府,這些東西待會兒就送進宮裡。”秦林理所當然的說著,還很傻很天真的眨了眨眼睛。

     裝傻?劉守有低聲道:“陛下讓咱們倆來查抄馮府,究竟是個意思,咱們彼此心照不宣。”

     秦林越發茫然不解:“什麼意思?我可不敢妄自揣摩聖意。”

     劉守有的臉又抽了兩下,很想一巴掌把秦林扇飛,終究忍住了,嘴唇哆嗦兩下:“秦少保,你別和本都督裝傻,陛下讓咱們來查抄馮府,本來就是讓咱們來發財的!老實說吧,這里東西,咱們見者有份!”

     “真的見者有份?”秦林又像不相信,又有點害怕似的。劉守有很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這可是你說的!”秦林頓時兩眼放光,朝外面揮了揮手:“弟兄們,進來抬東西!”

     話音剛落,早就準備好的牛大力、陸遠志率錦衣官校蜂擁而入,抱的抱、扛的扛、抬的抬,一點也不氣的拿房間裡的各色珍寶。

     劉守有看得直了眼,見過貪污的,沒見過秦林這麼狠的!

     秦林嘿嘿一樂,你老兄剛才說的很清楚,咱這是奉旨貪污,不多貪點,豈止對不起自個兒,還對不起皇上嘛。

     張昭、龐清這幾位堂上官鬱悶得不行,好多珍寶,是他們在前頭先看上的,只是沒來得及揣進懷裡,就被秦林的人搬走了。

     “讓他們搬,大不了咱們少要點!”劉守有咬了咬牙,最要緊的還是找到馮保那本賬冊,至於這些珍寶,畢竟是身外之物,捨棄一些,儘早打發秦林滾蛋吧。

     張昭和同僚們眼見財寶被搬走,心頭都在滴血啊,秦林,你好狠,都不給咱留點啊?

     “哎呀,這卷畫兒不錯,劉都督我幫您拿著!”秦林說著就從劉守有右手,拿走了一副吳道子的天王送子圖。

     “咦,這畫冊看起來不錯,拿回去給我老婆當個刺繡樣子!”秦林又從劉守有的左手,順走宋徽宗的工筆花鳥冊頁。

     沒聽說你哪個老婆會刺繡啊?劉守有恨得牙癢癢,一再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要和姓秦的爭這些玩意兒。

     等到秦林滿載而歸的時候,整個寶庫幾乎被搬空了,而劉守有從盤滿缽滿,重新變得兩手空空,手底下那些堂上官們,要是乖覺的還藏了幾件珍寶,反應慢的就和劉都督差不多了。

     呼~~劉守有看著秦林背影喘口氣,這小王八蛋終於滾蛋了,趕緊招呼屬下們:“給我找,一定要找到那本賬冊,反正金子銀子還多的是,待會兒咱們再分分!”

     眾堂上官也只能如此,只是想想剛才被秦林拿走的那些珍寶的價值,就覺得肉疼啊。

     於是,他們開始了挖地三尺的尋找……

     ……

     “希望劉都督找到他想找的東西吧!”滿載而歸的秦林,嘴角帶著壞壞的笑意,又伸手按了按懷中的冊:“不過,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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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四章 母與子

     黃昏,慈寧宮一反常態的肅靜,要知道李太后篤信佛教,以往到了這時候,慈寧宮都是香煙裊裊、木魚和佛經聲聲作響的。宮女太監們大氣兒不敢呵一下,人人都盯著自己腳尖兒,連眼珠子都不敢亂轉,氣氛顯得萬分的凝滯,汗水濕答答的貼在後背,好像連風都變成了某種粘稠的東西。
  
     李太后臉色鐵青,強行壓抑著憤怒,看了看對面坐著的兒子,久久不發一語,而失望就明明白白的刻在臉上。
  
     萬曆正襟危坐,鼓嘟著嘴巴,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每逢李太后目光掃來,他就扭過頭去看著別處。
  
     張宏跪在殿內,一隻膝蓋衝著李太后,另一隻膝蓋朝著萬曆,張誠、張鯨兩個跪在宮門外台階上,被太陽曬得腦門通紅,汗水大滴大滴的落下來,實在是苦不堪言,心中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感慨:秦林這傢伙,剛才溜得真快呀!
  
     李太后怒髮如雷那是必然的,得知兒子以貪墨受賄、結黨營私為罪名逐馮保去南京守孝陵,她心中又憤怒又失望,因為馮保是她最信任的太監,是她在宮裡的大總管!
  
     “好,我的好兒子!”李太后痛切的看著萬曆,沉聲道:“張先生剛死去不久,你就又逐走了馮伴伴!母后知道,你是嫌被人管束著,被管煩了,被管膩歪了。好好好,母后成全你,這就去慈壽寺住,省得你煩!”
  
     見母親如此憤怒,萬曆心中是有些害怕的,但明朝畢竟不是漢朝,沒有外戚專權之患,太后的地位雖高。也沒有漢朝那麼厲害了。
  
     李太后的實力,外靠張居正,內靠馮保,現在這兩條臂膀都已折斷,她也就只能用搬出宮,來嚇唬嚇唬兒子啦。
  
     “母后萬金之軀,若搬出宮去,置兒臣於何地?天下臣民必以兒臣為不孝之子。”萬曆跪下來,兩隻眼睛瞧著太后:“兒臣請母后息怒,請母后收回成命。”
  
     李太后終究是疼這個兒子的,心就軟了些,只是顧念著馮保十年辛苦,又覺得兒子翅膀硬了就不聽話,她還有些生氣,冷著臉不理會萬曆。
  
     朱翊鈞小處卻是極聰明的,察言觀色就知道母親心意有所鬆動,連忙道:“母后就算不顧惜兒臣的名聲,也該多為御弟想想,再過三個月,潞王就要大婚了,到時候母后不在宮中……”
  
     李太后有兩個寶貝兒子,一個是做了皇帝的朱翊鈞,一個是潞王朱翊鏐,而且比較起來,對大兒子的愛里頭,恐怕功利的心要重些,而對潞王,那種母親疼小兒子的天性更居多。
  
     聽得萬曆提起潞王,李太后立刻就回心轉意了,重新坐正了身子,“哼,你弟弟可比你這哥哥心疼母親些……母后走不走,容後再議,你且說說,替翊謬大婚準備得怎麼樣了?”
  
     朱翊鈞暗暗一笑,他只有中人之姿,但這些小聰明是不缺的,便愁眉苦臉的道:“如今各處都要花錢,要準備大婚也不容易,恐怕御弟那裡要受點小委屈了……母后要不要見見張四維?籌備婚禮銀子的事情,是他在辦。”
  
     聽到潞王婚禮經費困難,李太后立刻坐不住了,吩咐傳召張四維。
  
     張四維來得特別快,山呼舞蹈之後,萬曆朝他使了個眼色。
  
     “啟稟太后娘娘,如今雖說四海昇平,其實咱們朝廷就是個空底子,要拿錢出來辦大婚,實在是不容易。”張四維一張臉拉得像苦瓜,沒口子的抱怨起來。
  
     李太后眉頭一揚,驚訝道:“故太師張老先生治國,不是國泰民安四海昇平嗎​​,怎麼連這幾十萬銀子都拿不出來呢?”
  
     張四維臉色微紅,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恕下臣不敢妄言。”
  
     “看來張老太師治國,也不盡如人意啊。”李太后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又問:“愛卿平身,哀家問你,難道別的地方,挪不出錢來嗎?”
  
     張四維稟道:“啟奏娘娘,如今要挪錢出來,談何容易!前段時間浙江因缺乏糧餉開支,幾萬浙兵餉銀支取不足,這些官兵就鬧起來,險些兒投了白蓮教……”

     這件事李太后是知道的,聽說白蓮教三字,她就有些害怕:“阿彌陀佛,不當人子,兵餉是要發足的,否則官兵去投白蓮教,那還得了?唉,看來真是挪不出錢來,張先生,你給哀家個實數,能不能有五十萬銀子?”
  
     “實打實只能湊出十萬,還請太后見諒。”張四維臉上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咬了咬牙才報出這個數目。
  
     李太后默然,作為生意人家出身的女兒,她和老爹李偉、哥哥李高都把算盤打得很精,早就算過賬了:如果有三十萬銀子,潞王婚禮就能辦得像模像樣,如果有五十萬銀子,婚禮將會風風光光,可要是只有十萬嘛,那就實在太寒酸了點。
  
     她這里為難,朱翊鈞嘴角就微帶笑意,朝張鯨手下一名心腹小太監打個眼色。
  
     “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錦衣衛事劉守有求見!”小太監拖著長聲傳報。
  
     萬曆探詢的看了看母后,李太后點點頭,她從來不會耽誤兒子的正經事情。
  
     劉守有小步快跑進了慈寧宮,照例山呼舞蹈,然後朝上稟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微臣奉旨查抄權閹馮保府邸,共查出黃金八萬九千四百兩,白銀九十三萬七千兩,珍珠二十五斛,走盤珠一百一十串,五尺高珊瑚樹十八株……”
  
     什麼? !李太后驚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敢置信的盯著劉守有:“你說,金子八萬多兩、白銀九十幾萬?你沒算錯?”
  
     終究是小戶人家出來的姑娘,就算做了這麼多年太后,李太后仍把金銀看得重些,其實後面的房契地契、書畫珍寶,價值要比金銀更高。
  
     劉守有連忙回道:“確實如此,微臣細細清點了之後,才來回復聖旨的。”
  
     他還有句話沒說,就是這個數目,還是被秦林拿走了許多值錢的珍寶,他和諸位堂上官又把剩下的刮了一層,最後剩下的才寫入記錄上交朝廷呢。
  
     可惜,馮保的那本秘密賬冊,終究沒有找到,這是劉都督最遺憾的事情。
  
     李太后早已被馮保貪墨的巨大數字,驚得目瞪口呆,良久才緩緩的坐下,喃喃道:“哀家、哀家看錯人了,原以為馮保就算貪污,數目也還有限,御膳房的膳食費,宮裡的各項使費,哀家都看著呢,他哪裡就貪墨了這許多……”
  
     聽的這話,莫說萬曆和劉守有,就是膝蓋跪疼了的張誠張鯨都笑得打跌,李太后真是出身小門小戶,想法和她的老爹李偉、老哥李高一模一樣。試問馮保身為內廷總管,難道就只該貪污宮廷使用的各項經費嗎?他才沒那麼傻,單單是利用手頭掌握的權力,向文武百官收取賄賂,這筆收入就遠遠大於宮廷開支,而且不被李太后注意。
  
     試想連首輔太師張居正都給馮保送過價值十萬銀子的禮物,別的官員還會閒著嗎?這麼多年積累下來,數目當然是非常駭人聽聞的。
  
     劉守有肚子裡好笑,臉上仍是神色肅然,又道:“陛下、娘娘,微臣查抄馮府和馮黨其餘奸邪的府邸,所獲的金銀財寶,三日內就可以上交朝廷。 ”
  
     半天了等的就是這句話,萬曆故意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喜形於色的朝母親道:“母后,御弟大婚的銀子,這下有啦!”
  
     “皇兒是說?”李太后稍微想想也恍然大悟,以查抄馮保府邸所得的銀子,來充作潞王大婚經費,既不影響朝廷在軍政大事上的正經開支,又能把婚禮辦得風風光光,正是兩全其美。
  
     李太后並不是武​​則天,她做到太后,只是偶然被隆慶看中,運氣好生下了太子朱翊鈞,她沒有多大的抱負、多高的眼光。此時一則忿恨於馮保巨大的貪污數額,覺得他辜負了自己的信任,二來,也是更主要的,潞王大婚經費終於有了著落,讓她原本有的十分不快,足足少了七八分。
  
     “罷了,罷了,馮保既然不忠,就依著皇兒的意思,逐他走吧,哀家也不想見他了。”李太后嘆息著搖搖頭,想到過去十年馮保雖然貪污,但鞍前馬後替自己效勞不少,終究有些不忍。

     可想到心肝寶貝小兒子潞王朱翊鏐將要大婚這一層,這種不忍也就瞬間煙消雲散,衝著張宏、張鯨、張誠喝道:“還不站起來,要跪到什麼時候?雙兒紅兒,張宏年紀高大,你們也不扶他一下!”
  
     李太后假意呵斥著宮女,張宏心頭苦笑幾下,而張鯨和張誠則頗為自鳴得意,今天陛下過了太后娘娘這一關,將來那就不一樣啦。
  
     李太后並沒有察覺到,兒子眼睛裡流露出的那一絲喜色,很明顯,萬曆隱忍多年,一朝親政得以執掌大權,做起事來絕不肯停步不前的……

     ……
  
     馮保被扳倒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師,文武百官在午門外廣場上看到了十二團營鐵甲軍齊出,馮黨束手就擒。市井的三教九流,則親眼目睹了大隊錦衣官校衝進東廠衙門,將馮保親信一網打盡的場面。
  
     朝廷宮變的經過是個秘密,當然不會傳得盡人皆知,於是在種種街談巷議的傳聞中,秦林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原因很簡單,他在午門外宣讀聖旨,他很瀟灑的拍著劉守有的肩膀,而馮保倒台之前不久,秦林還打傷了他的侄兒馮邦寧,帶著錦衣官校去圍堵東廠衙門,幾乎和馮保勢成水火!所以很多傳聞中,他就成了扳倒馮保的幕後黑手。
  
     你想想啊,馮保如日中天,權勢一時無兩,怎麼遲不倒台,早不倒台,剛和秦少保鬥起來,就突然倒台了呢?
  
     這些猜測不無道理,和真相也相差不遠,就連萬曆皇帝朱翊鈞、司禮監二張這些真正發動逐馮宮變的人物,其實都不知道,如果當初秦林帶著馮邦寧找到馮保時,馮督公對秦林的態度還像以前那樣,履行對他的所有承諾,也許這場宮變將是另外一種結局……
  
     朱應楨府邸,年輕的成國公清點著各色禮物,連聲吩咐老管家:“這些是送到秦府的,祝賀他替國朝剪除奸邪,我身為國公不好結交錦衣武臣,所以待會兒你該怎麼說,都記著了?”
  
     “回國公爺的話,老奴都記著呢。”老管家笑著回答,都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問了。

     ……
  
     東廠衙門,霍重樓被眾位同僚圍在當中,馮保的親信都被抓了個乾淨,剩下的都是劉一刀這種,在馮保手下不怎麼得志的傢伙。
  
     “恭喜,霍大人平步青雲,跟著秦少保,將來一定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一位司房大聲誇讚著,毫不掩飾心底的羨慕之情。
  
     又有位檔頭笑道:“徐爵、陳應鳳兩個把咱們東廠搞得一團糟,霍大人上任,必然萬象更新!”
  
     霍重樓呵呵笑著,鋼針似的絡腮鬍須一抖一抖的,雖然還沒有任命下來,但掌刑千戶徐爵、理刑百戶陳應鳳都被抓起來,他是秦林的人,這次就算做不到掌刑,也能做理刑。
  
     不知多少人羨慕他呢,只恨當初去蘄州的為什麼不是自己?早早認識秦少保,那該多好……

     ……
  
     “唉,秦林啊秦林,你這傢伙為什麼就那麼拉風呢?”徐辛夷把一顆剝好的水晶葡萄,輕輕塞進秦林嘴裡,又笑道:“想不想紫萱妹妹啊?她這智多星,也要佩服你了。”
  
     張紫萱和幾位兄長一塊回江陵老家,安葬張居正,不在京師,秦林眉頭皺了皺,若有所思。
  
     “青黛倒不樂意秦哥哥老是立功呢。”青黛嘟著小嘴巴。
  
     哦?這是為什麼?秦林奇怪了。
  
     青黛愁眉苦臉的道:“最近啊,好多達官顯貴府邸的女眷,明明沒有得病,偏要說這裡疼那裡痛,到醫館來,我就算給她們喝白開水,她們的'病'也會立刻痊癒,然後就要請我吃席、看戲……弄得人家都沒空看醫書啦!”
  
     秦林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這個長不大的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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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五章 司禮監之爭

     扳倒馮保的第二天,朝會時的氣氛便與之前大有不同,文武百官等在皇極門外,秦林注意到,裡頭有好幾個長期告病溜號的官場老滑頭,現在也屁顛屁顛的趕來上朝,而朝臣們臉上的神色,要麼誠惶誠恐,要麼患得患失。

     想當年,那個十歲繼位的小皇帝,靠著帝師首輔張居正和內廷權閹馮保輔佐,坐在寬得不成比例的御座上,奶聲奶氣的和文武群臣說話。張太師昂昂烈烈立於班首,馮督公面帶陰笑站在御座之旁,朝臣們的命運,也只因他們兩位的意志而決定。

     曾幾何時,張太師駕鶴西去,馮督公被貶南京,當初的小皇帝終於長大,從今往後,恐怕朝政將真正取決於這位少年天子的心意了……

     馮邦寧、徐爵、陳應鳳等馮黨干將已經被押入詔獄,但朝堂之上仍然有不少曾經與馮保過從甚密的官員,現在他們的處境就尷尬得很了。當初為了升官發財,削尖了腦袋去和馮督公拉關係,如今馮黨倒台,又該何去何從?

     扳倒馮保的兩位功臣,秦林和劉守有就變得炙手可熱了,許多朝臣搶著和他倆說話,也許是因為秦林年輕些,看起來沒劉守有那麼城府深沉,所以圍著他的朝臣還要多些。

     “秦少保真乃國之干城!”成國公朱應楨眉飛色舞的吹噓著,把大拇指一豎:“以前馮督公何等氣焰,竟被秦少保一舉扳倒,實在叫人難以置信,但又不得不信,這就是不世之殊勳了。”

     徐文璧、徐廷輔也笑瞇瞇的與有榮焉,他父子倆老奸巨猾,這次又押對了寶。

     那些和秦林交情不錯的官員,都很替他高興,像右都御史吳兌比較老成持重,只是拈鬚微笑而已;僉都御史張公魚是個實心人,就咧著大嘴呵呵直樂。

     可秦林自己只是面子上敷衍著朱應楨,時不時的和他答對一兩句話,眼睛卻望著文臣班首,全副注意力都投向了那邊。

     徐文璧就把兒子扯了扯,低低的道:“看秦姑爺瞧著哪兒,嘿嘿,兒子你現在可服了吧?你像他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啊,還成天往教坊司、勾欄院亂鑽,哪裡想得到這些!”

     “服了,我可真服了,這位小姑爺實打實的長了八九個心眼!”徐廷輔嘖嘖讚歎著,暗暗告誡自己千萬別被秦林那張年輕的臉給騙了,這傢伙絕對是一肚子陰謀詭計。

     可不是嘛,秦林看著的方向,正發生著一場不被外人注意的推讓。

     ……

     禮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首輔潘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誠心誠意的勸著張四維:“鳳磐賢弟,這文臣班首之位,還是你來站吧!”

     如今最尷尬的還不是那些阿附馮保的文武官員,畢竟給馮府送禮又沒有嚷得滿京城都知道,不把馮保的翻天賬翻出來看,天曉得誰曾經給馮保行賄?只要不像徐爵、陳應鳳那樣明明白白把馮字刻在臉上,別人也只能根據他平時所作所為來猜測而已,說到底沒有真憑實據。

     倒是禮部尚書潘晟,昨天才剛剛入閣拜相,一時間榮耀無比,正準備下朝回家大擺宴席呢,走到午門就是內宮驚變,今天更成了個進退兩難的局面。

     因為昨天就是在這朝會上,當著萬曆和文武百官,馮保親口說過:“潘尚書為人老成、智慮深遠,不像有些人眼界狹窄、身列輔臣而屍位素餐……老奴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薦潘尚書,繼任內閣首輔!”

     明明潘晟是江陵黨骨幹,張居正的老師,受江陵黨擁護成為首輔,可因為馮保這句話​​,難道他能厚著臉皮的站在首輔位置上,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嗎?他已生出辭相之意。

     張四維眼底喜色閃現,臉上卻格外愕然,啞聲道:“潘兄何出此言?愚弟已被聖上親口革去大學士職分,雖然聖旨還沒下來,畢竟君無戲言,又怎麼可以腆顏站在文臣班首呢?”

     “鳳磐賢弟太過迂直了!”潘晟嘆口氣,張四維是多麼的誠懇、老實啊,他甚至因自己前段時間為得到首輔之位,無形中奪走對方的機會,生出十分濃烈的愧疚。

     其實,真正迂直的人,恰恰是潘辰自己。

     吏部侍郎王篆與潘晟關係很好,也幫著勸道:“現在潘兄為避瓜田李下,這首輔是一定要辭掉了。鳳磐先生,你是被馮黨彈劾的,陛下既已逐出權閹,必定把你的案子重新翻過來,不但不會革職,更進一步也在情理之中呢。”

     張四維已是次輔,更進一步那就是首輔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

     兵部尚書曾省吾、禮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李幼滋等江陵黨重臣卻沒發話,在他們看來,潘晟年紀大輩分高,甚至還是張居正的老師,就算沒什麼大本事,至少大夥兒看他資格老,也還服氣。

     可張四維的科分資歷嘛,以前入閣做個有名無實的次輔,實際上替張居正跑腿,那倒也罷了,要做到首輔位置,統領整個江陵黨,大夥兒心裡面就不怎麼樂意。

     尤其是曾省吾,他在諸位尚書當中年紀最輕,是江陵黨衝鋒陷陣的一員大將,性情最為乖覺,早在張居正生前便從張四維身上察覺出幾分端倪,這時候見潘晟推讓,心下便隱隱不安。

     張四維掃了諸位同僚一眼,極為謙虛的道:“四維資望不足,又乏經邦濟世之策,以前江陵相公在內閣拿主意,四維遵照執行而已,如今要挑大樑,實在力不從心。”

     和擅長權謀的伙伴們不同,王篆的的確確是位正人君子,見張四維一力推讓,反而越發著急,聲音急促的勸道:“如今太師歸天、馮保被逐,嚴清等輩蠢蠢欲動,朝野風向恐有變化,只有鳳磐兄趁勢頂上才能穩定大局,繼續推行太師新政的未竟之業。何況閣中還有汝默兄搭手,咱們再把餘有丁頂進內閣,實在不行,在下也願意入閣助鳳磐兄一臂之力……”

     王篆都說到這份上,好好先生申時行自然連連點頭:“鳳磐先生還有什麼猶豫的?您頂上首輔之位,申某今後唯您馬首是瞻!”

     王國光、曾省吾、李幼滋互相看看,現在的時局,也就只能把張四維推上首輔之位,才能穩定局面,遏制反對派的覬覦之心,繼續推行新政大業。

     形格勢禁,就算對張四維不怎麼感冒的江陵黨重臣,也達成了一致意見。

     張四維彷彿趕鴨子上架似的,“勉為其難”被推到了文臣班首的位置,潘晟自覺的落後一個身位。

     秦林見狀心頭咯噔一下,神色大變。

     ……

     千呼萬喚始出來,萬曆皇帝朱翊鈞來得特別的晚,他身邊不再有臉色陰沉、耷拉著吊梢眉的馮保馮督公,而是張誠、張鯨兩位新貴。二張儘管竭力控製表情,想讓自己顯出威嚴肅穆的神態,但那控制不住的喜色,終究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朱翊鈞緩緩的踱著步子,比以前慢了好幾倍的速度慢慢走向御座,威嚴的目光往下一掃,往日那些直著身子笑呵呵與他對視的重臣、老臣,就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甚至慌裡慌張的移開了目光。

     權力,威嚴,無上的皇威,在朱翊鈞的心頭激起了狂風暴雨,親手掌握權力帶來的巨大甜蜜,幾乎讓他迷醉……

     走到御座的短短幾步,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終於朱翊鈞落座,三聲淨鞭鐘鼓齊鳴,群臣下拜山呼舞蹈。

     秦林也跟著下拜,只是心頭不是個滋味兒,通過馮保的遭遇,已經試探出這位皇帝心性偏狹剛愎自用,而且刻薄寡恩。在他手底下做事,真是伴君如伴虎,可惜現在江陵黨還不知道……

     “有~”張鯨扯著嗓子喊了聲。

     “有~”與此同時張誠也喊了起來。

     然後兩位張公公都閉上嘴,互相看了看,接著同時喊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群臣心頭暗暗好笑,臉上自然絲毫不露,看來兩位張公公還沒有決出勝負啊,馮保留下的司禮監掌印之位,究竟是哪位張公公來做呢?

     秦林洞若觀火,二張的矛盾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以前馮保在的時候,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他們倆還能精誠合作,但現在馮保已經被扳倒,是收穫勝利果實的時候了,他們倆的爭鬥必然趨於白熱化。

     劉守有也充滿敵意的看了看秦林,他和張鯨結盟,秦林與張誠攜手,這新一輪的龍爭虎鬥,又將是誰勝誰負?

     這天的朝會,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萬曆以勝利者的姿態君臨天下,向文武百官,也向天下臣民宣布了馮黨的罪狀,昭示了他親政以來扳倒馮保的政績,是多麼的英明神武。

     至於誰來接掌首輔這些事情,暫時還沒有召開九卿廷推,畢竟變動已經夠大了,暫時緩一緩對朝廷也是個緩衝。

     不過,萬曆親口宣布張四維是被馮保誣陷,為他平反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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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六章 直闖慈寧宮

     扳倒馮黨的兩大功臣都得到了封賞,萬曆故意壓低乃至略顯沙啞的聲音,在皇極門外迴盪:“左都督劉愛卿守有,征伐逆黨如剪除稗草,特晉為少傅;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愛卿林,誅戮奸邪似舉火焚巢,特晉為太子太保!”

     文武朝臣頓時欽羨不已,不少人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了秦林。

     劉守有以名臣世家子出為錦衣武臣,做到武職一品,進位少傅,已屬罕有之殊遇,而秦林方交弱冠之年,竟做到太子太保,更是國朝兩百年間獨一份。

     太子太保嗎?秦林咧著嘴,心頭暗自尋思,這下從秦少保變成了秦太保,倒是吉利多了。畢竟韋爵爺說過,不管岳少保、於少保、還是敖少保,後來都沒好下場,聽人總叫老子秦少保,有點不踏實啊!

     劉守有、秦林山呼謝恩,他們倆心頭跟明鏡似的,少傅和太子太保不過虛銜而已,馮保被逐騰出來的大片權力真空,正等待他們去填補,而首當其衝的就是司禮監掌印這個內廷魁首之位。

     正所謂綱舉目張,只有司禮監掌印的爭奪塵埃落定,東廠、御馬監乃至馮黨空出來的其他位置才會一一落實,這也是萬曆僅僅封了虛銜,暫時沒提其他的原因。

     接下來萬曆的一席話,就叫朝中凡是曾與馮保往來的官員,有點人人自危了:“馮保招引朋黨、排除異己,不少人都以為朕年幼無知,哼哼,豈知朕早已洞若觀火!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罔顧國恩之輩,當初被馮保盡數舉薦到高位,可朕心裡有本譜,假如他們肯痛改前非,朝廷可以容他一時糊塗,可要是文過飾非、執迷不悟,朕又豈容他繼續站在這朝堂之?!”

     文武百官心頭齊齊一凜,那些算不馮黨、但和馮保交往密切的朝臣,更是臉色發白,後背冷汗浸出,神情變得狼狽不堪。

     昔日對張太師和馮督公唯唯諾諾的小皇帝,竟也有此等帝王之威!

     左都御史陳炌、定國公徐文璧等老臣卻皺了皺眉頭,頗有點不以為然。為天子者應當心如淵海以納百川,萬曆威風是大了,可在朝堂疾言厲色的翻舊帳,凡事睚眥必報,就顯得氣量偏狹,不是聖明天子的氣魄。

     萬曆本人當然是很滿意自己的表現,他以前所未有的威嚴姿態君臨天下,目光所及之處,那些以前面子畢恭畢敬,其實未必將他放在心的朝臣,全都變得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神情,聆聽著他的聖諭。這種唯我獨尊的感覺真是甘甜無比,那麼的讓人迷醉……

     此時此刻,整個朝堂最尷尬的就是建極殿大學士禮部尚書潘晟了,站在文臣班序僅次於張四維的第二位,伴隨著萬曆話音落地,就有無數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同情的、憐憫的、不懷好意的,交織成一張密密匝匝的網,把他牢牢的困在網中。

     潘晟純粹是躺著中槍,他是如假包換的江陵黨,只不過為了鞏固大局、推行新政,就必須延續張居正和馮保的聯盟,他最近就和馮保來往多了點兒,並且在朝堂受到了馮保的親口舉薦,哪曉得馮保一倒,局面反而變得進退兩難。

     “文過飾非、執迷不悟,朕又豈容他繼續站在這朝堂之。”陛下這句話,簡直就像在說潘晟一樣,他老臉一片赤紅,又羞又氣幾乎當場暈去。

     但這時候立刻辭掉大學士,又好像自己往萬曆指斥的“趨炎附勢之徒”靠,所以他就只能強忍住羞怒,等著漫長的朝會結束。

     ……

     “罷罷罷,老夫回去就寫辭呈。”散朝之後,眾位官員從皇極門走向午門,潘晟痛心疾首的搖著頭,又對張四維拱拱手:“鳳磐兄,今後內閣的大局,就託付您和汝默賢弟來維持了!”

     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等大臣為潘晟的際遇嗟嘆一番,但也沒太擔憂,他辭掉建極殿大學士,仍是禮部尚書嘛,並不曾革職查辦,反而避開受馮保舉薦的嫌疑,顯得高風亮節;江陵黨在內閣走了潘晟,​​還有張四維、申時行,還能把王篆、餘有丁等名臣接二連三的頂進去,不管內閣、六部、科道言官還是地方督撫,江陵黨仍然人才濟濟,牢牢的把持著朝政。

     張四維眼底一絲喜色閃爍,臉卻神情堅毅,慨然道:“夫子曰,當仁不讓。既承各位老先生抬愛,四維便恭敬不如從命,今後必與列位共襄盛舉,謀個國泰民安的盛世!”

     潘晟、王篆等頓時大為感動,像張四維這樣不計個人得失,為新政大業添磚加瓦的人,真是難能可貴呀。

     秦林落下幾步跟在後頭,也把這番對答聽在耳中,心頭只是冷笑不迭,跟兩步就把曾省吾拉了一下。

     曾省吾回頭,見是秦林他就滿臉笑容:“秦世兄,恭喜進位太子太保,以弱冠之年而位列太子保傅,真是國朝兩百年間獨一無二!”

     “曾尚書,請借一步說話。”秦林拉過曾省吾,低語道:“宮裡的消息,張四維勾結嚴清居心叵測,諸位老先生切勿推他做首輔,否則大局將有崩潰之險……”

     剛說到這裡,張小陽已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來,把秦林拉到旁邊:“秦太保,我叔叔有事要見你!”

     不消說,這是張誠為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要和秦林謀劃大計了,而且看張小陽臉神色,就知道事情刻不容緩,秦林只得對曾省吾抱歉的拱拱手,跟著張小陽離開。

     曾省吾愕然,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神思不屬,見秦林要走才急道:“餵、餵,秦太保留步……”

     哪裡留得住?秦林和張小陽兩個飛也似的去了。

     “張四維和嚴清勾結,那豈不是說?”曾省吾突然倒抽一口涼氣,瞧著前面張四維與眾位江陵黨大臣說說笑笑的情景,頓覺不寒而栗。

     ……

     也難怪秦林腳步匆匆,對內廷魁首司禮監掌印這個寶座的爭奪,即將勝負分曉。

     養心殿,萬曆坐在龍椅,臉微現潮紅,似乎仍然沉浸在朝會大振皇威、真正君臨天下,那種甘甜的情緒之中。

     張鯨和張誠兩位司禮監秉筆太監,誠惶誠恐的肅立殿中,決出勝負的一刻即將來臨,兩位張伴伴的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又濕又滑的捏在掌心。

     比較起來,張鯨的神色更為從容自若,而張誠卻心有不甘,用力的要緊牙關,以至於兩邊腮幫子都微微鼓了起來。

     萬曆很滿意他們倆的表現,也覺得是該給出答案了,便抬起頭來,微笑道:“兩位張伴伴都是朕的心腹、股肱,這司禮監掌印之位嘛,朕考慮了一段時間,畢竟張鯨年紀大些,入宮也早一點……”

     張鯨欣喜若狂,不過現在可不是翹尾巴的時候,趕緊把腰一彎,臉做出士為知己者死的表情,等著萬曆接下來宣布的事情。

     張誠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沒能爭贏啊,這下便宜張鯨了。

     萬曆讓張鯨做司禮監掌印之位,當然不是因為他年紀比較大、入宮比較早,而是因為接下來的事情,要多多藉重張鯨,借重他交好的嚴清和張四維,而張誠結交的秦林,就暫時沒有多大用處了。

     大不了,將來再想辦法維持兩位張伴伴之間的平衡!萬曆這樣想著,畢竟比起要對付的那個強大對手,張誠和張鯨之間的均勢,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

     紫禁城筆直而狹窄的甬道之中,兩道身影匆匆而行。

     張小陽苦著臉,在秦林耳邊喋喋不休的抱怨:“秦太保,想想辦法,陛下好像更中意張鯨那龜孫子!張鯨這王八蛋,算什麼東西?我倒不是為叔叔抱屈,秦太保您還記得他那小王八蛋張尊堯,那小子在南京就和您不對付,我午看了擬的旨意,居然提到了錦衣衛指揮使,我呸……”

     秦林笑笑,張小陽現在也會使點小心機了,那張尊堯是張鯨的侄兒,在南京千戶所任和自己鬧了好幾場彆扭,所以張小陽特意提起,算是同仇敵愾的意思。

    “秦太保,現在只有您能拿辦法,我叔侄倆就指著您啦!”張小陽最後還不忘補充一句,把擔子紮紮實實的交給了秦林。

     可秦林只是笑而不語,腳底下分毫不停,叫張小陽納悶,連聲道:“錯了錯了,養心殿在北面,您這是去西邊慈寧宮啊。”

     “沒錯,就是要去慈寧宮!”秦林很篤定的回答。

     張小陽的臉頓時拉成了苦瓜,去慈寧宮有什麼用?

     ……

     李太后雖然不能拿做皇帝的兒子怎麼樣,又記掛著潞王大婚要用馮府抄出來的銀子,但萬曆和二張趁她外出進香,把她的心腹馮保弄倒,畢竟心裡面氣恨難消。

     太后把張鯨恨得要死,但也同樣恨死了張誠,從馮保倒台到現在,見了他兩個就沒好臉色,她又怎麼可能為張誠說話,讓他做司禮監掌印?

     “我要見太后娘娘。”秦林這樣告訴慈寧宮的值守太監。

     沒一會兒,就聽見裡面李太后帶著不滿的聲音遠遠傳來:“不見,哀家不舒服。”

     “母后,看、看在徐表姐面,就見他也不妨的。”這是永寧長公主朱堯媖細細軟軟的聲音,聽說馮保倒台,母后心情鬱悶,她特意來陪陪太后的。

     李太后歪在榻,聞言就翻身背朝里頭,“不見!”

     秦林和劉守有也是扳倒馮保的干將,李太后氣他把自己瞞在鼓裡,她有點小心眼,這陣子離消氣還遠著呢。

     “母后!”朱堯媖扳著母親的肩膀,輕輕搖晃兩下。

     李太后爬起來,詫異道:“你怎麼老幫他求情?徐姐姐給你什麼好處,是幾幅畫兒,還是那些破破爛爛的古琴?那些東西,一錢不值,要來也沒用的。”

     還別說,這母女倆真是一點也不像,李太后和老爹李偉、兄長李高一樣,張口閉口就是錢錢錢,說話帶著市井俚語,而朱堯媖卻喜歡琴棋畫,談吐十分斯文有禮。

     朱堯媖臉色發紅,卻又暗道僥倖,天底下像這樣不知道女兒心思的母親,恐怕並不多。

     “咳咳。”秦林的咳聲在外頭院子裡響起來,養心殿的格局和四合院差不多,這就已經在大門裡邊了。

     李太后只得起身,無奈的道:“這秦將軍也是的,怎麼不經傳召就走到哀家宮裡?沒法子,哀家也只好見見他了。”

     馬上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心人,朱堯媖粉嫩的瓜子臉就喜色湧動,眼角眉梢都滿載著笑意,假如不是對女兒缺乏關愛的李太后,而換成別的母親,恐怕早就發現不對勁了!

     “秦將軍,你不經傳召就擅闖哀家這慈寧宮,也太膽大妄為了!”李太后冷著臉,話音中帶著刺兒。

     錦衣堂官有守衛宮禁的職責,但就算有穿宮腰牌,也不代表可以在宮中任意行走,像后妃的寢宮就只有太監和宮女可以走進去,當然,李太后地位崇高,她自己傳召誰,那也是不受限制的。

     朱堯媖對母親的話充耳不聞,站在母親身邊,笑盈盈的望著秦林,可他抬起眼睛,她又忙不迭的移開了眼神,不敢與他四目交投。

     張小陽卻捏把汗,李太后本來就不滿,秦林還強闖慈寧宮,太后娘娘生氣起來怎麼得了?

     卻見秦林從胸口摸出一枚玉佩,笑嘻嘻的道:“回太后娘娘,微臣曾蒙賜這枚玉佩,說好是可以到慈寧宮面見的,所以微臣就試一試。要是不管用,就還給娘娘得了,帶著還嫌累贅。”

     眾宮女太監驚得目瞪口呆,哪有把賜物繳還的道理?這位秦將軍實在是膽大妄為到了極點。

     張小陽更是連聲叫苦,恨不得一把將秦林拖出去,你犯渾不要緊,別連累我呀!

     沒想到李太后不怒反笑,指著秦林道:“你、你這頑皮賴骨的傢伙,臉皮比我那兄長和侄兒們還厚,哪裡像個將軍?罷了,哀家說過的話,怎麼能不算數?那玉佩你還是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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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49:57
七八七章 秦督公?

     原來李太后出身小門小戶生意人,從小打交道的都是市井三教九流,她老爹李偉、哥哥李高也是愛貪點小便宜、喜歡耍耍無賴的市井商賈,平時市井俚語插科打諢什麼都說,倒也有趣得很。等到入了宮,生下太子,做了太后,宮裡的人說話永遠是一板一眼,刻板得不行,丈夫隆慶帝又死得早,她真真是孤寂得很,才把心思寄託於青燈古佛。

     正因為如此,李偉、李高父子倆每次進宮要這要那,李太后反而不覺得煩,和他們說半天話就覺得很開心了。

     秦林本來就是李太后子侄輩,他此時便如一個在長輩面前耍賴的小滑頭,實與李太后年少時家裡幾個調皮的侄兒差不多,她被逗得咧著嘴直笑,哪裡還會生氣?

     “這個秦將軍,又俏皮又年輕,比那些癆病鬼才子強得多了,唉,他怎麼早早的結了親?否則堯媖她……”李太后這樣想著,渾然不知身邊的女兒,芳心早已託付在了秦林身上。

     像李太后這麼不懂女兒的母親,確實不多。

     李太后神色轉為慈和,上半身微微前傾,笑著問道:“嗯,秦將軍來見哀家,有什麼事情嗎?哀家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定是來問我討什麼了。”

     討我就好了,永寧這樣想著,哎呀呀朱堯媖你怎麼這麼厚臉皮?她紅著臉兒悄悄吐了吐舌頭。

     見到秦林,原本性格內向的永寧,都要開朗俏皮些了。

     秦林賊頭賊腦的笑,衝著李太后施禮:“太后神目如電,果然知道微臣的為人。不瞞太后,馮督公既然走了,提督東廠就出了缺,微臣尋思著要做這個官兒,怕求別人不管用,特意來求太后您呀!”

     我噗~~從李太后、永寧到張小陽,再到慈寧宮值守的宮女太監,全都捂著肚子狂笑,見過不要臉的,沒秦林這麼不要臉,見過無厘頭的,沒秦林這麼無厘頭!

     “哈哈哈,笑死、笑死哀家了!”李太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半晌才睜著眼睛問道:“秦將軍,你要做太監嗎?”

     秦林愕然,接著就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不行啊,微臣有三個老婆呢!”

     “東廠督主,又叫欽差提督東廠辦事官校,向來是太監做的位置,什麼掌刑千戶、理刑百戶,才是錦衣官兒調過去能做的。”李太后一邊笑,一邊給秦林解釋,又情不自禁的笑起來:“你這人哪,真是不學無術,還東廠督主,你怎麼不求司禮監掌印呢?你要捨得三個老婆,淨身進宮呀,哀家就讓你做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

     嗯嗯,這似乎是個不錯的建議,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權傾朝野,隻手遮天,麾下閹黨鷹犬無數,朝野號為九千歲,從此成為所有正義人士心目中的最終大反派……

     呸呸呸,咱們秦長官可不是這種人哪!

     就算別人同意,永寧長公主也不樂意啊,聽得母親嘴裡滿口胡柴,叫秦林當什麼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她的櫻桃小口都撅得可以掛油瓶啦!

     秦林嬉皮笑臉的道:“太后哄我,司禮監掌印已經有人了,我只來求東廠督主位置,太后不給就算了,還當面騙人呢……”

     什麼,司禮監掌印有人了?李太后臉刷的一下垮下來,驚問左右:“難道司禮監掌印給人了嗎?哀家怎麼不知道?”

     李太后身邊自然有不少小耳朵,她不問,沒人敢說,她主動問起來,幾個小太監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不是奴婢們大膽敢瞞著娘娘,實是、實是……陛下那邊,聽說要在兩位張公公里頭選一個,來做司禮監掌印。”

     太監們雖未明言,李太后也曉得是自己兒子又做了手腳,立刻就紅了面皮,“擺駕,養心殿!”

     李太后氣沖衝的出了慈寧宮,秦林兀自跟在後頭裝傻充愣:“哎、哎,我真的只要東廠督主,司禮監掌印給誰都行哪,娘娘您幹嘛生氣?”

     朱堯媖扑哧一笑,這傢伙真是……

     “得啦,秦太保你就別裝了!”張小陽輕輕拉了拉秦林,再裝下去您就不嫌過頭了嗎?

     ……

     養心殿。

     萬曆親筆擬旨,司禮監是內廷,雖然權力實際上是和內閣相抗衡的內廷首腦衙門,但名義上屬於皇帝家奴,所以他親筆寫道手詔就行了,不必經過票擬、批紅、封駁、制誥、發赴等程序。

     張鯨心頭得意洋洋,臉上仍裝出感恩不盡的神sè,呵著腰站在旁邊,替萬曆按著紙張。

     張誠沮喪萬分,同樣不能表露出來,也替萬曆磨著墨汁,只是眼睛時不時的往外面看:侄兒張小陽去找秦林了,這次,秦林能挽回局面嗎?恐怕不大可能了吧,畢竟君無戲言,這已經在寫手詔了……

     匆匆腳步聲由遠及近,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萬曆愕然的抬起頭,映入眼簾的便是母親李太后憤怒的臉。

     “陛下,你、你要把哀家瞞到什麼時候?”李太后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張鯨、張誠道:“兩個小兔崽子,你要讓哪個做司禮監掌印?好、好,連這個都把哀家瞞著,你到底在怕什麼?在你心目中,哀家到底是呂后,還是武則天?”

     二張噗通一聲跪在地下,連連磕頭告饒,張鯨尤為忐忑不安,而張誠則稍微好過一點,反正陛下定的司禮監掌印是張鯨,最好被太后給攪黃了才好呢。

     萬曆嘴角往上牽,強笑了笑,從書案後面走下來:“母后言重了,兒臣只是不願您費心,所以就自作主張來選司禮監掌印,並沒有瞞著您的意思。母后仁孝慈愛,母儀天下,又怎麼是前朝那些亂政之婦可以比的呢?兒臣真是惶恐至極了。”

     李太后的氣稍微消了一點兒,但看到跪在地上的張鯨和張誠,仍然覺得橫看豎看都不順眼,讓他們做司禮監掌印太監,自己實在不情願。

     “罷了,外朝的事情,母后不管你,任你放手施為,免得你說母后是婦人干政!”李太后搖了搖手,止住正欲開口解釋的兒子,又話鋒一轉:“不過,內廷家奴,我身為太后這次總要做個主,讓、讓​​……張宏來做!”

     想了一會兒,李太后才說出張宏這個名字,她也是臨時想起來的,平時就覺得張宏穩重、清廉,不結黨營私,扳倒馮保的事情,雖然他知情不報,但又和秦林一塊兒保住了馮保的性命,也間接保住了李太后的幾分面子,所以這時候突然就想到了他。

     萬曆十分無奈,但也曉得扳倒馮保對母親刺jī很大,不宜再爭下去,否則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極為不利,只好低聲下氣的央告:“母后,張宏年紀高邁,我怕他做事力不從心……”

     “哀家不管,這次你一定要聽哀家的。”李太后擺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朱堯媖始終不言不語,這次終於細聲細氣的道:“皇兄,母后這幾天氣得吃不下飯,您就依了母后吧。”

     萬曆雖然天性涼薄,對自己家人還算是過得去,見這個從不惹事從不出頭的妹妹也開口央求,母后又不依不饒,只得長嘆一聲:“好好好,就讓張宏做司禮監掌印。”

     哎喲媽呀!張鯨肺都快氣炸了,明明就要到手的司禮監掌印寶座,煮熟的鴨子又飛了!

     張誠衝著他翻個白眼,心頭別提多高興了,這叫做幸災樂禍呀。

     李太后得勝而歸,留下哭笑不得的萬曆,朱堯媖攙扶著母親,朝兄長抱歉的笑笑,然後又回過頭尋找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秦林早已溜得沒了影兒,什麼要做東廠督主的話頭,從此再沒聽他提過。

     “咦,秦將軍呢,他不是要做東廠督主嗎?”李太后想想就又笑起來,朱堯媖也跟著吃吃的笑,覺得秦林真是荒誕滑稽。

     ……

     養心殿,萬曆急匆匆的踱著步子,厲聲質問幾名小太監:“誰把消息告訴母后的?嗯?朕不是三令五申過嗎?!”

     “是、是秦太保。”小太監跪著,聲音帶哭腔:“他、他要做東廠督主,跑來求太后娘娘,結果娘娘就自己提起司禮監掌印的事情……咱們、咱們也不敢攔住他呀!”

     “沒用的東西!”萬曆一腳把小太監踢了個跟頭,心頭暗叫晦氣,秦林這廝也太心急了吧,朕因為司禮監掌印的位置還沒定下來,為著通盤考慮,才沒急著給他和劉愛卿晉昇實權,哪曉得這廝就急吼吼的去求太后呢?

     更何況,求別的什麼不好,偏求個東廠督主!

     秦林求東廠督主的事情,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成為了京師著名的笑料,不過這位秦將軍經常做些出格的事情,譬如偶然治好張居正的病,就把人家女兒拐了去之類的,大夥兒也漸漸不以為怪了。

     張鯨哭喪著臉:“陛下,您得替奴才做主啊,秦林這廝一定是故意去提醒太后娘娘的,他沒把陛下您放在眼裡呀!”

     張誠立刻反唇相譏:“這是從何說起?秦林如果真有心,就該求掌錦衣衛事、左都督什麼的,隨便問問人就知道東廠督主歷來只給咱們內臣,明顯他是臨時起意,心血來潮跑到慈寧宮去的!”

     萬曆微微頷首,覺得張誠說的有道理,秦林剛剛和劉守有一塊,為扳倒馮黨立下汗馬功勞,朕不久就要大大升賞,他幹嘛冒著得罪朕的風險,去告訴太后呢?更何況,張鯨是被攔下來了,可秦林結交的張誠也沒做到司禮監掌印,而是便宜了老張宏啊,秦林和張宏並沒有什麼交情。

     秦林這傢伙,本來就經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嘛。

     看到心腹愛將沮喪的樣子,萬曆想了想,又柔聲道:“兩位張伴伴,朕知道你們忠心耿耿,不過現在替朕隱忍一時吧,張宏年紀很大了,在司禮監掌印的位置上,坐不了多久的。張鯨,東廠由你管起來,把御馬監交給張誠吧。”

     本來這話,不應該是皇帝親口說出來,略為提點就夠了,可萬曆還得用二張去做事,就說得格外露骨。

     果不其然,張鯨和張誠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張宏年級太大了,老胳膊老腿還能挺多久?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就讓他暫時替咱家保管一下嘛!

     互相看了看,兩位張公公的眼睛裡又重新燃起了鬥志,甚至比開始的時候更加濃烈,張鯨怕張誠後來居上,張誠怕張鯨先入為主,兩人都摩拳擦掌要替陛下衝鋒陷陣再立新功。

     萬曆開心的笑了,他突然發覺,讓張宏先做著司禮監掌印,然後二張繼續競爭,也許是個更好的選擇,自己前頭怎麼沒想到呢?

     ……

     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塵埃落定,就在同一時刻,秦林早就溜出了紫禁城,因為他知道,在眼前的局勢下,李太后出動的結果,只會是自己希望的那個。

     回到府邸,徐文長迎了上來,老臉笑得像朵菊花:“秦太保,恭喜恭喜。”

     “呃,你這麼快就知道了?”秦林若無其事的問道,從太子少保變太子太保,虛銜而已,無足輕重。

     徐文長點點頭:“剛才曾省吾來過。”

     啊? !秦林驚道:“他來這裡?”

     按照秦林的想法,曾省吾可以在王國光府邸密議,可以召集江陵黨眾干將,也可以幹別的事情,他膽大心狠不亞於自己,又身為兵部尚書,手底下頗有點不為人知的力量,某些事情做起來是很方便的。

     但曾省吾最不應該的,就是來找自己,因為在這裡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徐文長苦笑了一笑:“看來,曾省吾也只是將信將疑啊,我們恐怕不能阻止張四維了。”

     “我去找他!”秦林急得滿頭冒汗,轉身就走,出了門騎上踏雪烏騅,潑拉拉四蹄翻飛一溜煙跑了,陸遠志、牛大力等官校弟兄都追不上他。

     歡歡喜喜迎出來的徐辛夷撲了個空,睜著一雙杏核眼,跺了跺腳:“哼,東廠督主,虧你想得出來,真要做那個,叫本小姐怎麼辦?真是笨得要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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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0:16
七八八章 一步之差

     正如徐文長所料,曾省吾接到秦林的消息之後反復思忖,始終將信將疑,這才又到秦林府上守候,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想著眾位江陵黨同僚將會在潘晟府上相聚,他只得匆匆離去。

     怪不得曾省吾,他確實和秦林一塊辦了薊遼總督楊兆貪腐巨案,深知秦林的本事,又很清楚張居正對秦林的欣賞,但張四維畢竟在過去的整整十年裡,都是堅定不移的江陵黨干將,甚至是張居正在內閣的左膀右臂,就算此前曾省吾也覺出了幾分端倪,可哪裡就能妄下斷言呢?

     但是,這時候恐怕潘晟已經在寫辭去大學士的奏章,眾位同僚也在討論今後以張四維掌舵的前進方向了吧!到底該怎麼辦呢……

     曾省吾心中焦灼,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潘晟府邸。

     正如他所料,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李幼滋、王篆等江陵黨干將濟濟一堂,熱烈的討論著今後的方向。

     王篆信心滿滿,大聲道:“潘兄雖然不幸去職,仍然掌禮部科舉取士之權,鳳磐兄頂上首輔,申閣老鼎力相助,過些天在下或者余有丁也入閣,略效綿薄之力,一定會讓老師的遺願變成現實,開創萬曆朝的中興盛世!”

     李幼滋也道:“以前總覺得鳳磐賢弟有些格格不入,現在想起來,倒是在下沒有推誠置​​腹……”

     因為潘晟寫辭去首輔大學生的奏章,張四維就沒來,免得好像他催逼著潘晟辭職似的,不過他人沒在這裡,江陵黨的諸位大臣仍交口稱讚,尤其是為人質樸的王篆。

     曾省吾心中十分焦灼,本來以理智和與張四維十餘年的交情看,他最多只是有點心眼多而已,秦林的說法並沒有證據;可要是不把秦林的話說出來吧,心中又實在不安得很,好像大錯即將鑄成。

     終於他忍不住了,看看這裡都是江陵黨實打實的股肱心腹,便驅走了僕人和丫環,親手關上了花廳的大門。

     “曾老弟,你,你這是做什麼?打劫麼?”王國光開個玩笑,自己先呵呵笑起來。

     可看到曾省吾嚴肅認真的神態,眾人就知道不是開玩笑了,就連奮筆疾書的潘晟也停下了筆。

     曾省吾咬了咬牙,朗聲道:“諸位老先生聽我一語,張四維可能有問題!有消息說他和嚴清為首的舊黨交往,恐怕將不利於新政!”

     什麼,你沒吃錯藥吧?王國光、李幼滋等人大眼瞪小眼,彷彿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王篆忍不住道:“曾兄你不是開玩笑?你在哪裡,聽什麼人說的?”

     “我、我不能說出來。”曾省吾臉色紅了一紅,嘴唇動了兩下,又問道:“難道,你們就沒察覺到幾分端倪嗎?往日太師在的時候,在下就覺得張四維有點陽奉陰違,恐怕他對太師、對新政的態度,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是,張四維確實和太師有過不同意見,但也只是小處爭執,大處他從來沒有違拗過啊!”王篆不服氣的辯道,想了想,又說:“張四維是太師提拔進內閣的,就像我們都曾經蒙受太師恩德一樣,難道太師的眼光還會有錯嗎?”

     此言一出,眾人連連點頭,張居正十年間執掌朝綱,幾乎所向無敵,而且紮紮實實的開創了萬曆朝頭十年的中興局面,這是任何人無法否認的,要說張太師看錯了人,竟被張四維蒙蔽,江陵黨眾干將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理智上,都無法接受。

     張學顏皺了皺眉頭,放緩了語氣:“老曾,不是咱們信不過你,如果突然有人告訴我們,說你其實是舊黨安插在我們中間的內線,我們也是一樣不會相信的。你究竟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說出來,咱們參詳參詳。”

     曾省吾臉紅了紅,狠狠的咬了咬牙,乾脆豁出去了:“是秦林告訴我的!”

     呃~~江陵黨眾大臣全都傻了眼,半晌之後,王篆哈哈大笑:“曾尚書真是、真是……唉讓下官說什麼好呢?太師生前,就常說秦某人三句話裡頭沒半句真的,從來胡扯白賴,他的話也能當真?”

     曾省吾終究有些不服氣:“秦林審陰斷陽,都說他神目如電,想必是有了證據,才敢這麼說的。”

     “三省賢弟,我們不是信不過秦林。”張學顏搖著頭,把曾省吾按在椅子上,笑道:“辦案是辦案,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秦小友為人是極好的,但畢竟才二十來歲……”

     文官最講科分資歷,我是萬曆五年丁丑科的,你是萬曆八年庚辰科的,我就是老前輩,你就是末學後進,大明兩百年間一以貫之。

     像秦林年紀輕輕,又是錦衣武臣,雖然辦了很多的案子,替朝廷立下赫赫功勞,也頗受江陵黨眾大臣看重,但涉及到朝政大事,眾位大臣依然不認為他有參與的資格。

     張居正是江陵黨首領,他的幾個兒子就差了一層,張居正也只是培養張敬修幾兄弟而已,著眼於十年二十年之後。現在就讓張懋修來做江陵黨魁首試試看,王國光、曾省吾能聽他的?

     兒子尚且如此,女婿就更差了一層,畢竟在這時候大部分人心目中,女婿終究是外人,何況秦林這傢伙,娶相府千金似乎還是靠耍賴……

     這也是張居正臨終時,對真正中意的繼承人秘而不宣,讓秦林謀篇佈局於十年之後的原因吧!老泰山心裡很清楚,現在就讓女婿接掌江陵黨,不過是讓江陵黨立刻分崩離析而已,他是江陵黨的魁首,不是江陵黨的皇帝,眾人以志同道合相交,也絕非他的臣子和奴才。

     曾省吾被眾位故交說得啞口無言,他本來就將信將疑,心中疑竇難消,忍不住說出來而已,見眾位故交都十分篤定,便也不再堅持意見,只是心頭好像總壓著一塊大石頭,感覺極不舒服……

     ……

     秦林在街面上問巡街的錦衣官校,知道曾省吾去了潘晟府邸,快馬加鞭趕了過去。

     他騎在高頭大馬的背上,騎得高看得遠,離著還有一里把路,就看見潘府中門大開,眾位部閣大臣辭別而出,乘上轎子四散離去。

     秦林趕緊又加了幾鞭子,曾省吾坐著轎子正往這邊走,被他攔了下來。

     “秦世兄。”曾省吾揪著黝黑的鬍鬚,目光有些游移。

     秦林急著衝上去,扯住曾省吾的衣袖:“曾尚書,怎麼樣了,潘老先生有沒有改變主意?”

     曾省吾搖了搖頭,笑容帶著三分苦澀,感情和理智告訴他張四維沒有問題,但直覺告訴他,秦林很可能是對的。

     “帶我去,帶我去找潘老先生!”秦林扯著曾省吾就朝潘府走,將這位兵部尚書扯得跌跌撞撞。

     凡是認得這兩位大人物的路人,見狀就把舌頭一吐:秦將軍果然是​​扳倒馮保的幕後黑手啊,看他對兵部尚書都是扯住就走!

     “秦世兄、秦世兄放手!”曾省吾用力掙脫秦林,舔了舔嘴唇,苦笑道:“現在去,也許已經晚了,潘老先生、潘老先生他半個時辰前就寫好了奏章,現在恐怕已經送到了通政司。”
     
     慢了一步!秦林懊喪的抓著頭髮。

     曾省吾默默的看著秦林上馬,揮鞭,打馬遠去,心中的不安之外,又多了幾分愧疚……

     ……

     “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秦府書房,徐文長苦笑著嘆口氣,滿臉無奈之色。

     秦林根本不可能有實打實的證據,現在的局面,張四維和嚴清都是朝廷大臣,難道他還能找出張四維親筆寫給嚴清的信件,或者找到什麼證人?江陵黨不相信他,簡直是必然的。

     事實上,秦林也是從張誠那裡得到的消息,再加上錦衣衛和女醫館兩條線上的零星情報,確證了張四維有問題這個結論。

     關鍵是,他知道、他相信,可別人不相信啊!

     江陵黨眾大臣年紀最小的都將近四十歲,十幾二十年的宦海沉浮,秦林二十歲出頭,又無憑無據的,怎麼可能讓他們相信呢?

     “老泰山啊老泰山,您幹嘛對我沒個好聲氣,總說我三句話沒半句真的?”秦林無可奈何的撓著頭皮。可不是嘛,張居正生前要是告訴王國光他們,說秦林為人實誠從不耍心眼,是有一說一實話實說非誠勿擾,江陵黨眾大臣對他的信任度也要高些嘛!

     徐文長拈著花白的鬍鬚,瞅著秦林就笑:“上得山多終遇虎,秦長官你平日里撒謊騙人耍滑頭使心眼,這下說真話別人也不信,報應啊。”

     秦林撇撇嘴,徐老頭子還笑得出來,唉,這時候張紫萱在就好了,她一定有辦法說服那群叔伯輩的。

     可惜,張家的兒女們扶棺南歸江陵,張紫萱不在京師,張敬修張懋修幾兄弟同樣一個也不在。

     “其實吧,這件事也並不是全無益處。”徐文長思忖著,慢慢說道:“江陵黨現在自然不相信秦將軍您,可等他們吃了虧,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您再讓他們惟命是從,那就容易得多啦,對您接掌江陵黨的謀篇佈局,倒是不無好處。”

     徐文長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江陵黨眾大佬把持朝綱,一個個位居要職,春風得意馬蹄疾,秦林作為小字輩,貿然要想執掌江陵黨,談何容易!就算有張居正女婿這層關係,有張家兒女暗中鼎力相助,十年間達成目標也頗覺為難。

     等到江陵黨吃了虧,他們才信服秦林的話,那時候秦林要上位,情形就不一樣了。

     可秦林就苦笑起來,端著茶碗喝了一口,只覺嘴裡發苦,將茶碗放下,搖著頭道:“問題是,我怕從今往後朝廷裡面就沒有了江陵黨!”

     “不、不至於吧?!”徐文長驚得站了起來,衣袖帶過桌面,叮噹一聲打碎了茶碗。

     即使是宦海沉浮數十年,歷經挫折磨難的徐文長,也覺得不大可能,江陵新政銳意革新,天下百姓歡欣鼓舞,江陵黨眾正盈朝,牢牢把持著朝政,萬曆就算打壓他們,也不可能盡改張太師新政,盡逐江陵新黨啊!那不是給大明王朝自掘墳墓嗎?

     秦林手指頭點著桌面,冷冷的道:“徐老頭子,你終究只能做師爺啊,歷經這麼多磨難,還沒明白過來?”

     徐文長頹然坐倒,渾身幾乎癱軟,他想起來了​​,完全想起來了:像張居正、胡宗憲、戚繼光這類人,不會太清廉,往往有權謀手腕,可他們有底線。因為他們的目標是國泰民安,是中興盛世,這才是他們努力的終點,而那些不太光明的東西,只是通往終點所必經的曲折。

     但是,另外有些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眼中根本沒有是非,沒有正義,完全沒有裝著黎民百姓,為了一己之私,可以弄得百姓怨聲載道,弄得生靈塗炭!比如王本固,比如楊兆……

     “不過,我不會放棄的。”秦林瞇著眼睛,手指頭屈起來,重重的敲擊在桌面上:“想毀掉我的江陵黨,做夢!”

     我的江陵黨?近乎虛脫的徐文長突然想笑,突然之間又恢復了力氣,秦林這廝還真是厚臉皮啊,大概也只有他這種打不爛、砸不扁、捶不碎的牛皮糖一樣的傢伙,才能挽救難以收拾的局面吧……

     ……

     又是皇極門朝會,建極殿大學士潘晟為避瓜田李下,遞交了辭去大學士職位的奏章,萬曆皇帝朱翊鈞再三挽留,無奈潘晟心意已決,只得予以批准。

     潘晟的高風亮節,得到了朝臣的一致讚許,那些想出個大名,準備好彈劾奏章,說潘晟受馮保舉薦為首輔、應當革職查辦的監察御史,也就悄悄收回了奏章,現在去放馬後砲,就實在得不償失了。

     “潘愛卿的奏章裡頭,舉薦了張愛卿四維,群臣以為張四維能勝任首輔嗎?”萬曆笑著伸了伸手:“請六部九卿廷推吧!”

     “臣以為張四維公忠體國,堪為群臣表率,可以勝任首輔!”吏部尚書王國光放出了當頭炮。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臣等附議!”

     申時行、張學顏、李幼滋、王篆……江陵黨的聲勢依然浩大,附議聲在朝堂響成一片。

     秦林長嘆一聲,他無法阻止這一切。

     萬曆和張四維的眼睛裡,同時露出了親眼目睹獵物上鉤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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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0:36
七八九章 請戰

     潘晟屁股還沒坐熱,就離開了首輔大學士的位置,張四維順利接任,這在朝野士林看來似乎並不算什麼大事。因為無論潘張二入誰來做首輔,他倆都是江陵黨的重臣大將,首輔大學士的交替,不過是一場左手倒右手的權力交接。
  
     司禮監掌印之位,也並非由倒馮立下汗馬功勞的二張中的某一位來接任,而是在李太后壓力下選擇了年高德勳、從不結黨營私的張宏,算是爆出了冷門。
  
     外朝與內廷兩個最重要職位的入選,似乎宣告自張居正去世以來一系列的朝廷變動,終於塵埃落定。
  
     外朝江陵黨繼續執政,內廷張宏老成持重,他們上台就意味著朝廷的風向並沒有變,過去十年間推行的改革新政將得以延續,裁汰冗官、清丈田畝、整軍經武和一條鞭法,將會進一步的深入貫徹……

     禮監掌印太監和首輔大學士的位置定下來,馮保倒台之後的權力真空就逐一得到了填補:張鯨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張誠秉筆太監兼御馬監掌印,兩位新貴手下的眾黨羽各有升賞,張鯨的親信邢尚智擔任了東廠掌刑千戶,侄兒張尊堯升為錦衣衛指揮使、提點南鎮撫司,接替了馮邦寧的位置。

     ……
  
     這天張小陽來到了秦林府中,他滿臉喜氣洋洋,身穿一襲黑色偏衫,外罩墨綠色錦繡戰袍,足蹬烏油戰靴,正是御馬監高級宦​​官的裝束。
  
     “秦太保,您看小的這身怎麼樣?”張小陽抖摟著戰袍下擺,眉花眼笑,一副得瑟樣兒。
  
     秦林有點心不在焉,順口道:“嗯,不錯,像個戲台上的少年將軍。”
  
     張小陽正在得意,正巧徐辛夷、阿沙和甲乙丙丁在西校場打完馬球回來,說說笑笑從旁邊迴廊裡走過,他習慣成自然的跪下去:“小的給大小姐請安!”
  
     眾女先吃了一驚,徐辛夷瞧了瞧,就認出來了:“咦,這不是以前荊王府朱由樊身邊的小張公公嗎?聽說你認了叔叔張誠,在御用監做事,現在又改御馬監了?”
  
     “回大小姐的話,小的承蒙秦太保關照,已做了御馬監提調太監。”張小陽從地上爬起來,呵著腰桿,滿臉諂笑。
  
     唉~~秦林嘆口氣,張小陽這廝,穿上御馬監武職內臣的戰袍,看起來還有點兒像模像樣,可遇到當年的主人,立刻就現出了原型。
  
     嗯,或許這也算做入不忘本吧!
  
     徐辛夷繞著張小陽轉了圈,笑道:“喲呵,看不出來你做到御馬監提調了,那騰驤四衛就歸你管了?好玩,以後打球啊圍獵什麼的,就找你借校場、借戰馬。”
  
     張小陽忙不迭的答應下來,滿臉訕笑:“大小姐要用什麼,小的哪能說個不字?”
  
     騰驤四衛是大明朝最精銳的禁軍,不在親軍指揮使司所轄的二十二京衛之中,而屬於內廷御馬監直接管轄,地位猶在金吾衛等御林軍之上,是帝王身邊防奸禦侮的最後力量,不論明英宗奪門之變、還是正德朝清除劉瑾,都是靠這支軍隊。
  
     御馬監本來是張鯨管領的,但馮保在內廷經營多年,騰驤四衛里頭也滲透了不少力量,所以宮變時沒有動用這支精兵,而是調來了十二團營的鐵甲軍。
  
     也虧得有張鯨在,馮保同樣不能真正掌握騰驤四衛,否則以司禮監掌印、東廠督公的位置,又握有拱衛皇權的騰驤四衛,萬曆恐怕就不敢發動宮變了!
  
     秦林想想就好笑,張小陽居然成了這支精銳禁軍的提調太監,他懂怎麼練兵打仗嗎?看樣子,他領兵根本就是個笑話。
  
     徐辛夷來自魏國公府,武勳貴戚,乃是朱明皇家之親友,張小陽就算做到統帥騰驤四衛的提調太監,在她心目中終究只是皇室家奴。
  
     甲乙丙丁也像過去那樣,嘻嘻哈哈和張小陽開玩笑,女兵甲把他肩膀拍了拍:“小張,你現在還去嫖妓嗎?”
  
     “哈,張公公真是風流成性啊!”女兵乙也笑起來。
  
     女兵丙假裝一本正經:“張公公實在是太監中的揩模啊,玉樹臨風、氣宇不凡……”

     小丁眼睛冒著小星星,揮舞著拳頭:“我支持你!最好做到東廠督公,免得咱們秦長官總是盯著那位置。”
  
     阿沙看到這一幕,先是吃忙不小,接著眼睛就瞇了起來,咬著嘴角壞壞的笑:原來秦大叔連騰驤四衛的線都搭上了……

     秦林臉都黑了,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東廠督公的笑話現在是盡入皆知啊!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另有用意的!
  
     “走走走,都去洗澡,一身臭汗在這兒胡扯白賴的,吵得老子頭疼!”秦林大聲吆喝著,把這群嘰嘰喳喳的女入通通趕走。
  
     “泰長官,您不怎麼高興?”張小陽試探著問道,接著就一拍腦門:“小的明白了,是張尊堯那龜孫子,他奶奶的剛砍了馮邦寧,又來了張尊堯,這傢伙頂不是個東西!不過,有小的,有霍理刑,咱們也大可以和他們周旋周旋。”
  
     張小陽會錯了意,秦林哪裡把什麼張尊堯放在心上?他擔憂是張四維!

     不得不承認,萬曆玩權謀、搞制衡還是很有一套的,在二張之間疊床架屋的搞了一系列手腳:張鯨接掌東廠,掌刑千戶當然​​要用他的人,那就是邢尚智,但理刑百戶就給了秦林的親信霍重樓。
  
     東廠那邊打了秦林的釘子,錦衣衛這邊也被打進張鯨的釘子,張尊堯接任馮邦寧就明顯出於這種安排。
  
     “張尊堯。”秦林笑著搖了搖頭,若有所思的道:“他遲早落得和馮邦寧一個下場……對了小張公公,你到我這兒來,恐怕不只是為了顯擺顯擺這身戰袍吧?”
  
     “秦太保明鑑!”張小陽笑著又請了個安:“御馬監那邊雖然是小的叔叔掌印,可咱們只能把以前馮保的人頂下去,張鯨那老小子的人就不能動。這就罷了,我這兩把刷子,您老清清楚楚,伺候主子爺還差不多,領兵就差得老遠,所以、所以小的就尋思啊,能不能求您老薦幾個得力的武官,來幫小的一把?”
  
     求之不得!秦林當然願意啊,通過張小陽,把手伸進拱衛宮廷的騰驤四衛,絕對是一步好棋。
  
     可接下來他就​​犯難了,認得的武官倒也不少,但就沒一個合適的,南京周進忠、王守義等指揮使,那是國公府世代家將,鄧子龍、麻貴成名已久,做到一方大將,不會來騰驤四衛蹲著,浙兵馬文英、劉廷用官職太低,俞諮皋、沈有容遠在福建,而且一直在帶水師。
  
     認得的武將雖多,卻沒有適合到騰驤四衛的。
     
     沉吟良久,秦林思付道:“有幾個人,戰陣殺伐的經驗豐富,屍山血海滾過來的,年輕又輕,官職也不大不小正合適,就是他們自己不見得肯來…… ”
  
     “誰,咱許他做坐營官,給他榮華富貴,還怕他不答應?”張小陽急切的問道。
  
     秦林還沒說出口,就聽得牛大力扯著大嗓門傳報:“薊鎮戚少將軍求見!”
  
     說曹練曹操就到,秦林想的正是戚金和他那幾位年紀相當的同僚。
  
     戚金穿一領破舊的褐色戰袍,靴子磨得快要露出大腳趾,頭頂上的紅纓子洗得有些發白了,但那股子昂昂烈烈的百戰餘生之氣,就和張小陽判若云泥,就算他把一口麻袋罩在身上,也招不住那股精悍之氣。
  
     身後幾名年紀相當的青年武官,同樣粗手大腳、面帶風塵,恐怕在大營裡打熬的時間,都不會低於十年。
  
     秦林說的就是戚金和他的朋友們,可他們是真正要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殺伐征戰的,哪里肯到騰驤四衛里頭來養老?
  
     “喲呵,這幾位倒是不錯啊!”張小陽倒是個識貨的,朝秦林擠了擠眼睛,他也曉得這些人來找秦林一定有別的事情,便很識趣的告辭了。
  
     秦林吩咐上茶,丫環僕人們曉得這些邊軍將官是牛飲慣了的,端上來幾隻大海碗。
  
     戚金咕嘟咕嘟把茶水喝了個精光,不等秦林發問,先粗聲大氣的道:“太保,曾尚書是怎麼回事?我到京師來兩天了,連他一面前見不到,軍情火急,哪裡耽誤得起?”
  
     “坐下,慢慢說,究競是怎麼回事?”秦林招了招手,示意戚金不要著急。
  
     戚金氣咻咻的坐下,說出了此行的遭遇。
  
     又到了秋高馬肥的時節,遼東圖門汗和董狐狸經過兩年的休養生息,實力稍有恢復,聽說江陵首輔張居正去世,朝中局勢不大穩當,就又生出南下叩關之意。
  
     戚繼光已將大軍練成,準備先發製人,率軍出關與圖門汗和董狐狸決一死戰。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規模出關還要兵部行文,這就派戚金到京師來遞呈文,誰知道卻吃了閉門羹。曾省吾一反常態的沒有接見,反而把大門緊閉,戚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求到了秦林這裡,請他想想辦法,怎麼也得批准這次準備已久的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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