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八章 忠心耿耿
秦林笑嘻嘻的打量著莫智高等人,戲謔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足足頓了半柱香的時間,等他們膝蓋頭都有些跪痛了,才不緊不慢的朝著北面京師方向拱拱手,朗聲道:“聖恭安。”
呼~~莫智高擦著滿頭汗水,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加上親信們一共幾十道目光,全都盯在秦林飛魚服裡面繫著的玉帶。明黃色緞子打底,鑲嵌的和田白玉質地溫潤細膩,赫然雕刻著飛龍搶珠圖案,乃是皇帝才有資格用的九龍玉帶!
秦林把御賜九龍玉帶系在腰上,無論誰見了都得下跪恭請聖安,所以莫智高等人立刻跪下山呼萬歲,誰要不跪,誰就是欺君之罪!
萬曆的的確確把秦林的官職全部革掉,但從來沒有抄家收回御賜之物啊!話說回來,抬棺死諫最多也就挨廷杖,如果諫言就要抄起家來,不用秦林自己費力,滿朝文官清流第一個就要和萬曆炸毛——咱們就是靠嘴皮子吃飯的,諫言要抄家,咱們還混個屁啊!
這是朝廷制度,就算皇帝,也不能壞了規矩,想當年以王爺身份入承大統的嘉靖皇帝,想把自己親爹抬成先皇,和滿朝文官鬧到什麼程度?雖然大禮議上嘉靖到底還是得到了勝利,可勝利的過程之艱難,也夠他喝一壺的。
萬曆賜給秦林的九龍玉帶,也就一直在秦林手上,萬曆再怎麼把他罷官革職,也不好意思說把我賜給你的玉帶還回來這種話吧。
只不過,別人得到了欽賜之物,都畢恭畢敬的供奉起來,有的府上每天還燒三炷香呢。像秦林這麼堂而皇之系在腰上的,還真是絕無僅有,莫智高就算做夢,也想不到他還有這一手啊!
秦林壞笑著,慢慢把外衣又披在身上,雙手放在衣襟處假裝整理,像貓戲老鼠似的看著莫智高:“咳咳,莫百戶,你現在還要不要在下行庭參啊?”
嗨呀!秦長官真是太壞了,壞得叫咱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陸遠志、牛大力要很辛苦才能忍住笑,秦林那意思是擺明了的,如果莫智高還敢唧唧歪歪,他就又把衣服解開,亮出九龍玉帶,莫智高和瓊州百戶所的人還得再一次跪下恭請聖安,並且這種遊戲可以重複無數次,直到對方膝蓋跪爛為止……
白霜華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明顯控制不住笑意了:秦林這傢伙實在憊懶,滿朝文武百官,這種事恐怕只有他做得出來吧。
莫智高比吃了個蒼蠅還難受,簡直恨不得衝上去把秦林狠狠揍一頓。可陛下的九龍玉帶系在他腰桿上,誰敢對他怎麼樣?只要碰到九龍玉帶,這傢伙絕對說你是故意不敬御賜之物,欺君罔上的罪名扣下來,誰都頂不住呀。
更何況,街道兩邊無數百姓投來了詫異的目光,他們也不清楚前因後果,只看見一向飛揚跋扈的莫百戶竟對一今年紀輕輕、身穿校尉服色的錦衣衛士下跪,嘴裡還高呼萬歲,如果不是瓊州離京城實在太遠,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萬曆皇帝微服私訪過來了。
莫智高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和心腹們面面相覷,實在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
“咳咳,瓊州地氣溫暖,站在太陽底下好像越來越熱了。”秦林說著,就又慢條斯理的去解外衣。
別別別,莫智高臉色都綠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當機立斷:“秦長官太客氣了,什麼庭參?您是咱們的老上司,行這個禮,不要折殺小的嗎?”
“我也覺得你當不起呢。”秦林依然是笑嘻嘻的,耳語聲中的寒意,叫莫智高打了個哆嗦。
哈哈哈,秦林說罷大笑三聲,率著眾官校揚長而去,剩下莫智高在百戶所門口直擦冷汗。
“看什麼看?!”莫百戶的親信們驅散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人人臉上無光。
莫智高看著秦林的背影心頭惴惴,他忽然發現,答應劉守有的囑託也許是個錯誤的選擇……
……
秦林沒走出多遠,就聽得身後人群中腳步聲響,似乎有幾人衝著自己而來,眾親兵弟兄立刻身形交錯,隱隱布成陣勢。
白蓮教主白霜華也深吸一口氣,雙腳不丁不八,看似隨意垂下的雙掌,已隨時可以發出雷霆一擊。
“教主大人,別那麼兇好不好,你不是說不管我死活嗎?”秦林用肩頭擠了擠白霜華。
“誰、誰管你死活啦?”白霜華俏臉微微一紅,肩頭髮力朝秦林靠過去,把他震開,“哼,我只是不准你早早死掉,免得到時候兌現不了賭約,所以這一年裡,誰要殺你,我就殺誰!”
到底是教主大人,威武霸氣啊~~
“秦長官留步!”追來的幾人叫喊起來。
四名青衣白帽的僕人追上來,朝著秦林垂手而立:“秦長官,弊主人請您暫且留步,有話想和你談談。”
“哦,你們主人是誰?我記得在瓊州並沒有親朋故舊。”秦林摸了摸鼻子,想不出在瓊州認識誰。
一個蒼老而矍鑠,隱隱帶著金石交嗚的聲音笑道:“老夫剛峰先生海瑞,秦長官安好?”
海瑞海青天?秦林大吃一驚,在他心目中,海瑞不僅是當朝第一大清官,經常為民請命,還是位刑偵方面的前輩高手,《海公案》在民間傳得很神,儘管裡頭怪力亂神的東西很多,看起來荒誕不經,但秦林自己不也是被傳得日斷陽夜審陰、深入九幽地獄拷問魂魄嗎?
早就知道海瑞在瓊州,秦林本來準備安頓下來,就抽空去拜訪他,和這位前輩交流交流斷案的心得體會。卻沒想到他主動找上門來,也算是個意料之外的驚喜了。
陸遠志和牛大力也頗為敬仰的看著海瑞,只見他老人家年近古稀,花白的頭髮鬍鬚,身材高瘦,面皮黑裡透紅,精神矍鑠,眼睛裡有股子倔強的神氣,穿的布衫飄飄蕩盪,腳上踩一雙自家做的千層底布鞋,頗有兩袖清風一塵不染的清官氣度。
唐敬亭也追上來了,衝著秦林笑道:“本官唐敬亭,忝為瓊州知府。和海老師在茶樓上談論詩文,無意中看見老弟與莫百戶交涉,老師有些話想和秦老弟談談。”
哪裡是什麼無意中看見?海瑞分明就是等在茶樓上觀察秦林的,總體上他還是比較滿意,只到了最後才有點意見。
“失敬失敬,原來是海剛峰海老前輩,小生這廂有禮了!”秦林沖著海瑞一揖到地。
他是作為幾百年後的法醫、刑偵工作者,向同一領域的先行者致敬,海瑞和唐敬亭卻會錯了意,聽到前輩二字,兩人相顧而笑。
府衙就在不遠處,一行人應唐敬亭邀請,成了瓊州府的座上賓。
……
白霜華看看府衙陳設,自己覺得好笑,本來是大明朝的強仇大敵,就算進府衙吧,不是搞破壞就是率義軍打進去,像今天這樣成為座上賓,還是頭一次呢。
“不知道這唐敬亭是個好官還是壞官?海瑞倒是個好官,將來推翻偽朝,須得饒他一命。咦,這樣清官,如能為我聖教所用……”教主大人又開始盤算割據稱雄、逐鹿中原的大計了。
賓主落座之後,海瑞首先笑道:“秦小友,我聞得你在京師冒死進諫,義舉傳揚天下啊!故張相公執政多有偏頗,老夫雖不敢苟同,但朝廷清算之手段過於酷烈,辦事過於操切,老夫也很不贊成。”
嗯,這個態度不錯!秦林對海瑞觀感又好了三分,即使是政敵,也秉承比較公正的立場,不像張四維、劉守有、嚴清這夥人,純粹是黨同伐異,恨不得把張居正挖出來鞭屍才合他們心意。
“說起來,小子也是效法老先生當年抬棺死諫的義舉,未免有點狗尾續招了。”秦林嘿嘿乾笑著謙虛兩句。
秦長官也會謙虛?陸遠志和親兵弟兄們心頭好笑,不過海瑞名氣很大,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個大大的清官,眾人侄也不覺有異。
唐敬亭湊趣的道:“老師抬棺死諫,秦老弟也抬棺死諫,不叫老師專美於前,正是見賢思齊,一在嘉靖朝,一在萬曆朝,可謂前後輝映。今日兩位竟會於瓊州府衙,我這衙署的運氣真是好得很,借兩位之名,要傳揚後世了。”
雙方又寒暄兩句,忽然海瑞面色一肅,目光炯炯的看著秦林,將話風掉轉過來:“然而秦小友將御賜之物系在腰上,不是太過不敬嗎?以此教訓莫百戶,稍嫌兒戲,而大不敬之嫌,則有損臣子對君父之忠,實在不妥得很!”
說到這裡,海瑞的臉色就沉了下去,口氣也嚴厲得很了。
唐敬亭就嘆口氣,心道老師到底還是以前的性子,所謂薑桂之性老而彌辣,能忍到這時候才發作起來,算是極為欣賞秦林才會忍住的吧。
就在秦林解開外衣,展露九龍玉帶的同時,茶樓上觀望的海瑞和唐敬亭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雖然因為秦林的衣服遮擋,他們並沒有看見九龍玉帶,但兩位都久在官場,聽得莫智高山呼萬歲,就曉得秦林身上一定帶著御賜之物。
御賜之物非人臣可以擅用,一定要供起來的,秦林的行為有僭越之嫌。
海瑞當時就要跳起來,是唐敬亭苦苦勸住,等完了之後派人去打聽,果然是秦林係了一條九龍玉帶。
到了府衙里頭,海瑞已憋了半天,一說起來就沒個完,喋喋不休的道:“秦小友,御賜玉帶乃是天子所繫,非人臣所能享也,你既承蒙陛下恩典獲賜玉帶,就該格外珍惜,作為傳家之寶,叫子孫後代都知道陛下的恩德。怎麼可以僭越系在自己身上,拿來恐嚇莫百戶一干人等呢?太不敬了,太不敬了。 ”
這老頭有病吧?陸遠志和牛大力互相看看,秦哥在京師也系過玉帶,據說陛下看了也就哈哈一笑,還說秦哥是實誠人。怎麼到海瑞這裡,就喋喋不休的說出一大篇道理來了?
“哼,就算你是清官,也很討厭呃!”白霜華目光中似有冷電炸出,心說偽朝皇帝賜給的玉帶,繫著玩就罷了,誰給他供起來?將來本教主做一條玉帶,叫秦林系在腰上,偽朝那條扔到糞坑里面去,氣死你這老頭兒——她心知肚明,海瑞這種愚忠明朝的清官,是不大可能為將來的新朝所用了。
只不過,白蓮教眾要知道他們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聖教主,準備親手替秦林縫條腰帶,會是作何感想?
其實海瑞說的也沒錯,只是他太古板太守舊,做什麼都一板一眼的;而秦林這廝臉皮太厚、忠心又很有限,他哪兒管萬曆賜給什麼啊,反正給我了,我就用唄,還客氣啥?
換做別人這麼唧唧歪歪,秦林早就和他翻臉了,可是從海瑞嘴裡說出來,他就心念一轉,笑道:“好叫老先生知道,其實我這麼做,恰恰是尊敬陛下,忠於大明朝。”
哦?海瑞臉色沉下去,說實話,御賜之物除了瓜果蔬菜之類的吃貨,其他真的不是人臣能用的。
唉,老師最恨巧言令色之人,秦老弟你順著他不就行了?唐敬亭捏把汗,隱隱覺得不妙。
他卻沒想想,你出於各種目的尊敬老師,可海瑞並不是秦林的老師啊,因為有個清官名聲,秦林就得違反本心處處順著他?那就不是秦林了。
秦林又慨然道:“海老先生聽我一言,這御賜之物,都說供起來就算忠心耿耿,可供在家裡面,又哪兒有時刻帶在身上更好呢?我係著這條玉帶,時時刻刻都能想起陛下的殷殷囑託,想起陛下與我君臣相得的那些場景。是它,每時每刻都在提醒我要為大明社稷殫精竭力,要忠於陛下忠於朝廷啊!”
哇~~救命!陸遠志和牛大力有種狂吐的衝動,曉得秦長官騙廷杖等種種底細,再聽他說的這麼大義凜然,咱們兄弟不但胃疼,還有點蛋疼。
白霜華更是嗤笑不已,秦林這傢伙……
“好,好!”海瑞感動得一塌糊塗,拍著桌子,站起來衝著秦林深深一揖:“秦小友忠心耿耿,老夫佩服之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