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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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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2 02:06:10
八二零章 拯救加拉夏

     月港碎屍案水落石出,百姓皆大歡喜,因為毛苦兒作案、拋屍多次利用他那艘小漁船,於是秦林授意俞諮皋以“海匪”罪名,將兇手關進水師牢房,再給福建巡撫衙門打呈文稟報案情,他又私下給便宜門生耿大先生寫了封信。

     果不其然,得到消息的海澄知縣薛新顏匆匆趕到,一個勁兒的找俞諮皋要犯人,說水師不該管地方命案——查案查出毛苦兒之前就先後殺害了三名妓女,海澄縣卻一無所知,如果被水師這邊報到上面去,薛老爺就逃不掉昏聵糊塗的罪名了,只好等著革職。

     俞諮皋、沈有容得了秦林的授意,哪裡理會薛新顏?

     等到第三天上,巡撫福建地方兼提督軍務、副都御史耿定向就從福州用六百里加急發來了鈞令:毛苦兒罪大惡極、悖逆人性,殺人碎屍之案情令人髮指,不必等待秋後處斬,即刻就地正法以安百姓。海澄知縣薛新顏昏庸無能,著革職待參,另委能幹之員署任,俞諮皋、沈有容兩員擒獲海匪有功,各有升賞。

     消息是先到縣衙、後到水師大營的,薛新顏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是不用提了,俞、沈兩位就興高采烈,一起來林櫻號向秦林致謝。

     秦林與金櫻姬在座,白霜華仍然避開這兩位朝廷將軍。

     “早就知道恩主手眼通天,卻沒料到竟與耿都堂相交莫逆,恩主所請,無有不遵啊!“俞諮皋是個實心眼的人,喜滋滋的說著,心底深處又隱隱為逝去的老父俞大猷嗚不平。如果當年有人像秦林賞識自己這樣賞識他,老人家哪裡會畢生鬱鬱不得志,終老於車營副將的區區位置上,不能為國建功立業?

     沈有容喜笑顏開的同時,卻對俞諮皋的話有點不以為然,他為人要乖覺些,隱隱看出秦林和福建巡撫耿定向之間,恐怕不是“相交莫逆”可以形容的,因為秦長官的話,在耿都堂那裡簡直就是言出法隨啊!

     秦林笑著擺擺手:“俞世兄、沈世兄,這是耿大先生看重你們倆,卻非我舉薦之功。現在海澄知縣換了宋仁曉,我聽說他是福建有名的能幹之員,你們在這裡練水師,就要方便得多,不受地方官掣肘了。”

     俞諮皋和沈有容互相看看,勉強笑了笑:“宋知縣辦事得力,是福建第一個能員,他來做地方官,那是比薛某人好了百倍。只不過、只不過咱們再怎麼練兵,也、也……”

     說到這裡,他們就有些尷尬。

     上船之後俞諮皋就戀戀不捨的打量著林櫻號,看著那些油浸浸的嶄新船板,黑沉沉的重磅巨砲,還有刺破蒼穹的桅杆,都讓他見惜心喜。

     沈有容心下就是一嘆,水師廢弛已久,鄭和下西洋時代所向無敵的大明海軍,淪落到嘉靖年間連倭寇都堵不住,被他們長驅直入中國的腹地,俞龍戚虎只好在本土陸地與倭寇作戰,這何嘗不是大明水師的恥辱?

     水師和陸師不同,後者或許武勇和訓練更重要,前者卻要藉重堅船利炮,否則任憑俞諮皋、沈有容把水師操練得多麼精幹,靠幾艘老舊的福船,連西洋人的小船都追不上。

     而這些,絕不是換一個知縣就能解決的,哪怕換一個巡撫都不行,所以俞、沈兩位也就只能苦笑了。

     秦林察言觀色,早已瞧了個分明,指著腳下的林櫻號問道:“這艘船,送給你們操演,如何?”

     餵、餵,金櫻姬不樂意了,朝秦林連使眼色,這艘船是以他們倆名字命若的呀,金櫻姬特意選為座艦,在心目中自有獨特的地位。

     俞諮皋眼睛一亮,繼而神色黯然:“恩主說笑了,哪裡敢奢望相贈?就是五峰海商這些船,讓我們多坐幾天,操演一下海戰,末將和麾下官兵就很欣慰了。”

     “那倒是沒問題。”秦林笑著問金櫻姬:“讓俞、沈兩位將軍率福建水師,和瀛州宣慰使司的戰艦聯合演練,聯手打擊海盜,如何?”

     五峰海商有新造戰船,航海技術也很好,唯獨作戰上仍感覺像烏合之眾,單憑船堅砲利對付敵人,缺乏正規軍的紀律和戰陣之術;俞諮皋和沈有容把水師操練得極為精銳,卻沒有新造艦船供他們駕駛,只好成天駕著幾艘老掉牙的福船在海面上晃蕩,追個西洋人的小船都追不上。

     這兩邊加起來,不就取長補短,互通有無了嗎?

     金櫻姬、俞諮皋、沈有容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齊聲稱好,尤其是金櫻姬眉花眼笑,瞇著的眸子彎成了月牙儿。

     比起來,還是五峰海商佔便宜啊,即使有一天雙方分開了,船永遠是五峰海商自己的,福建水師帶不走,戰陣紀律和正規海戰戰術卻留了下來。

     俞諮皋和沈有容也樂意,那幾艘破福船,他們早就膩歪了,瀛州宣慰使司也是朝廷的土司軍隊嘛,何況還有恩主秦長官的關係呢!要不是他從中說合,能有這種機會?你試試去找西洋人借幾艘船,來給福建水師操演?

     這件事敲定下來,秦林又想起來,問著俞諮皋:“哦,對了,你們營中那伙西洋人,現在怎麼樣了?”

     “那伙紅毛鬼,成天吵吵著要走呢。”俞諮皋指了指沈有容:“沈老弟說,恐怕秦長官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讓我找藉口不放他們。”

     “走,咱們去看看。”秦林笑著站起來。

     ……

     水師營中,羅布、瓦韋一行人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隨便抓住誰,就急吼吼的問什麼時候可以走。

     官校們把手一攤,不約而同的告訴他們,俞將軍還沒有傳下將令,誰都不能放他們離開。

     “為什麼,秦將軍抓到罪犯,我們已經洗清了嫌疑啊!”羅布睜著一雙湛藍色的眼睛,驚訝的問道。

     瓦韋眼珠子一轉,叫道:“我們要去向秦將軍致謝,感謝他捉住了真正的兇手。”

     “不管你們做什麼,反正沒有命令就不准出去。”官校們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葡萄牙人都鬱悶得不行,羅佈在胸口接二連三的戎著十字架:“上帝還要給我們什麼樣的考驗?難道我們的信仰還不夠虔誠嗎?東方的國度,虔誠的信徒正等待著拯救啊!”

     “而且,還是一位美麗的公主!”瓦韋補充著,滿臉的憧憬,差點兒就要流口水了。

     羅布狠狠咬住牙齒,才忍下狂揍朋友一頓的衝動,東方有句話怎麼說的?對!狗改不了吃屎,勾搭賀桂姐差點兒惹來死神的降臨,可瓦韋根本沒有吸取教訓啊。

     將軍回營了!負責守衛大營的水師將士站得齊齊整整,原本說說笑笑的官兵,剎那間變得非常嚴肅,很快就嗚嘟嗚嘟的掌起了鼓號。

     俞諮皋、沈有容左右分列,居中的是秦林。

     葡萄牙人像撈到了救命稻草,大呼小叫著奔過去:“上帝保佑,偉大的秦將軍,您終於來啦!我們盼望您,就像沙漠裡的旅人盼望清泉!”

     秦林笑著伸出雙手:“遠方來的客人們,為什麼要急看見我呢?難道你們要離開月港了?這座美麗的海港,就那麼不值得留戀嗎?”

     羅布彎下了腰致意,然後站起來說:“因為我們受壕境(澳門)佛雷格里奧神父的委託,要去日本解救一位虔誠的信徒,所以不得不盡快離開這裡。”

     “她是位美麗高貴的女士,我很榮幸參加這次正義的行動。”瓦韋很有點得意,看樣子,他不僅自命風流,還深受這個時代歐洲流行的騎士小說的毒害。

     原來是去日本解救一位基督徒啊,秦林頓時提不起興趣了,在他想像中,無非是哪個傳教的洋婆子被日本某位大名扣押了——嗯,說不定再過十幾年,就多了一位美麗可愛的混血小蘿莉,那才是咱們秦長官比較感興趣的呀!

     “咳咳,扣押那位女士的勢力,是不是姓瀧澤啊?”秦林壞笑著問道。

     羅布和瓦韋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一起把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不、不,扣押加拉夏女士的正是她的丈夫,日本人的姓不好記,對了,好像是叫細川吧。”

     有病!秦林暗地裡啐了口,人家老公管老婆,你們摻合個啥呀?不過貌似混血蘿莉真有指望啊……

     懶得管那麼多,秦林又問了一番壕境葡萄牙人,呂宋西班牙勢力,乃至整個南洋西方殖民者的情況,就授意俞諮皋放他們離開。

     羅布取出一封信:“對了,這封信請秦將軍帶給壕境的佛雷格里奧神父,您好像對南洋的形勢很感興趣,他是耶穌會的人,或許可以為您提供幫助。”

     秦林收下了信,這趟他確實想去澳門看看,澳門的葡萄牙人,呂宋的西班牙人,差不多就是這個時代能接觸到的兩伙西方殖民者了。

     葡萄牙人千恩萬謝的離開,羅布甚至說,如果不是事先答應了佛雷格里奧神父,他非常樂意為秦將軍效勞。聽說大明朝與西班牙人不睦,如果雙方發生戰爭,他很願意為大明作戰,也是間接的和葡萄牙的敵人作戰。

     “等你們從日本回來再說吧!”秦林笑著拍了拍羅布的肩膀,肚子裡好笑,這些葡萄牙人腦子都有毛病。

     回到林櫻號上,雙方都揚帆出海,林櫻號航向西南方,葡萄牙人的斜帆船則駛向東北方。

     ……

     船艙之中,金櫻姬、白霜華和秦林共進晚餐。

     “你說那些葡萄牙人是不是有毛病,人家老公管老婆,他們瞎摻和啥啊?”秦林伸著筷子去夾一隻蝦圓子,說著葡萄牙人的行為就樂不可支。

     白霜華也頗不以為然,覺得葡萄牙人純粹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扭過頭看看金櫻姬,突然愣住了。

     瀛州宣慰使嬌媚迷人的瓜子臉上佈滿了迷惘,皺著好看的眉毛細細思忖,似乎正在想什麼緊要的事情。

     “細川,加拉夏……”金櫻姬突然叫起來:“他們是去救明智光秀的女兒,嫁給細川氏的明智玉子!”

     明智光秀? !秦林吃了一驚,本能寺之變啊!

     金櫻姬很了解日本的情況,點點頭道:“就在去年,織田信長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殺害,現在的日本,已經是平秀吉的天下了,怪不得明智玉子要跑。”

     明智光秀是織田氏手下大將,多年征戰屢立戰功,但因遭羽柴秀吉也即是豐臣秀吉的陷害,被織田信長大加侮辱,降為秀吉的家臣,並剝奪光秀的領地和俸祿。忍無可忍的光秀,隨即決定謀反,假借奉命援助羽柴秀吉的名義出兵,中途變道直取在本能寺休息的織田信長。

     明智光秀向士兵們下達了“敵在本能寺”的命令,本能寺守軍不足百人,織田信長知道被包圍的時候,就說“肯定失敗”,果然織田信長不敵,於天守放火自盡。明智光秀立即進軍京都,京都守備信長的長子織田信忠自知不敵,只好切腹而死。

     進入京都的明智光秀隨即被天皇冊封“徵夷大將軍”,一躍成為日本的最高統治者,隨後發檄文於天下,號召各地大名響應自己。

     就在這時,從西國趕回的羽柴秀吉率領三萬大軍討伐光秀,光秀率部一萬六千餘人迎戰,敵我力量懸殊。最後,明智光秀戰敗,逃至阪本城附近的山路時,被當地的農民殺死。

     日本政權遂為豐臣秀吉所得。

     明智玉子是明智光秀的女兒,最初她被父親嫁給了細川家大公子穿川忠興,本能寺之變後光秀本以為細川家會看在親家的份上會幫助自己,不料細引父子連敷衍都沒有,直接投向了豐臣秀吉一方。

     十三天后,明智光秀在山崎之戰中兵敗身亡,玉子作為“逆賊的女兒”本來應該被處死,而細川忠興卻捨不得這個既漂亮又聰明的妻子,便偷偷的把她監禁在山里。

     明智玉子是虔誠的基督徒,教名加拉夏,曾經對耶穌會在日本的傳教提供了許多方便,所以佛雷格里奧神父得知消息之後,就請羅布瓦韋一行前往救援。

     “掉頭向東!”秦林大聲下達著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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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一章 可怕的早擊女

     秦林一聲令下,林櫻號立刻掉頭往東,不過此時巳經繁星滿天,從月港出航已經過了整個白天。

     林櫻號原來的航向是西南方的瓊州,羅布、瓦韋一行則以東北方的日本為目的地,雙方背向行駛越走越遠,到調轉航向的時候,就相差了一天一夜的路程,而且葡萄牙人在月港耽擱久了,為了及時救援他們那位美麗的教友,肯定會全速航行。

     幸好林櫻號是四千料巨艦,全速航行時速度比葡萄牙人的斜帆船快,金櫻姬在海圖上計算航程,如果不出意外,會在抵達疏球前追上對方。

     果然,抵達台灣雞籠五峰海商的母港時,接到負責管理港口的宣慰使司官吏稟報,三個時辰前剛有一艘葡萄牙斜帆船,在這裡補充了淡水之後離港,朝著東北航線駛去。

     終於一天一夜的差距被縮短到了三個時辰,秦林和金櫻姬都鬆了口氣,在東北方向的疏球附近海域追上那艘斜帆船,看來是沒有什麼問題了。

     哪曉得人算不如天算,突然之間風雲突變,東南面天空變得烏壓壓黑沉沉,一大片望不到邊的烏雲朝雞籠港壓過來,沒多久整個天空黑得像口鍋底,空中狂風大作。

     “颱風!”金櫻姬驚叫起來,瓜子臉上寫滿了無奈。

     秦林也無可奈何,東南沿海春季多有颱風,沒想到今年來得這麼早,林櫻號是不能出航了,四千料的巨艦在狂暴的颱風中簡直和玩具沒什麼區別。

     碼頭上瀛州宣慰使司自設的官吏敲響了銅鑼,大大小小的船隻忙著落帆、下錨、繫纜繩,水手們急急忙忙的收拾甲板上的零碎東西,忙亂中倒也有些從容不迫的淡定。畢竟對於這些海上討生活的漢子來說,颱風也算不得什麼稀奇,遇到颱風的時候船還停在港口裡頭,更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劈啪!一道閃電刺破長空,很快黑沉沉的天空中金色亂舞,豆大的雨滴被狂風裹夾著,劈頭蓋臉的砸下來,港口內停泊的幾百艘船隨著風浪起起伏伏,好似被一隻無形的巨手舉起來又按下去。

     天地之威,一至於斯。

     唯有林櫻號那高高的主桅杆暖望台上,一道白色的身影傲然挺立,白霜華身形隨著船身顛簸起起伏伏,帶著某種優美而神秘的韻律。她凝視著漆黑混沌的天地大海,閃電形成的萬道金蛇在眼底不停閃耀,周身彷彿有道無形的屏障,瓢潑般的雨點還沒有沾到衣裙便被彈開。

     混沌與閃電,黑暗與光明……感受天地之威,領悟天地之力,乃是高深武功的修煉方法,亦對體悟白蓮教黑暗和光明互相轉化的教義大有裨益。

     乾燥的船艙裡面,秦林抬頭看了看桅杆上的聲音,忽然壞笑著摸了摸下巴:“咳咳,其實我覺得主桅杆應該裝根避雷針。”

     ……

     東北方向的六十里外,葡萄牙人看著身後雞籠港方向那一大片黑沉沉的烏雲,和隱隱可見的電閃雷嗚,全都十分後怕。留在港口內或者遠離海港都沒什麼,就怕剛出港一兩個時辰,回不了港口,又正好在暴風雨的籠罩之下,這條小斜帆船就得兇多吉少了。

     “萬能的主啊,是您讓我們這群迷途的羔羊脫離了暴風雨的危險,是您在冥冥中指引著前進的方向,我的信仰將堅定不移……”羅布跪在船頭,不停的在胸口畫著十字。

     瓦韋搖了搖頭:“我的朋友,你不應該做葡萄牙王國的海軍軍官,耶穌會的傳教士更適合你呢!好吧,從月港沾上的霉運徹底擺脫了,美麗的小姐,我們來啦!”

     東南方向吹來的颱風,僅僅是餘波就讓這艘小船的三角帆吃飽了風,斜帆船載著葡萄牙冒險者,在海面上歡快的航行,朝著東北疾馳如飛。

     

     十余天之後,日本北九州肥前以西,五島列島附近的海面上,葡萄牙人的斜帆船飛快的行駛著,甚至比來的時候更快,船上水手們則笑逐顏開,因為他們非常完美的完成了任務,應仁慈的佛雷格里奧神父的要求,從魔鬼手中拯救了一位虔誠的東方基督徒,而且,她又是那麼的美麗。

     平時不修邊幅、說話粗魯的水手們都變成了斯文有禮的紳士,就連最邋遢的老傑克都把渾身上下收拾了一頓,變得精神煥發,唯恐在高貴的女士面前稍有失禮,那就太難為情啦。

     最好最乾淨的艙室,被騰出來讓給了這位女士,地面上、牆壁上用清水洗過,那些船板有所開裂的位置,則貼上了花花綠綠的紙片,按照瓦韋的說法,“我們不能讓勇氣號在美麗的公主面前丟臉。”

     “你的肌膚像牛奶般白皙,雙頰的紅暈讓我想到了芬芳的玫瑰,你口中的氣息是那麼甜美,眼睛比愛琴海還要清澈透明……”

     船舷甲板,瓦韋念誦著新作的詩句,可很快就在同伴的哄笑聲中把字條撕得粉碎,然後苦惱的抓著頭髮。因為他發現自己了以為豪的文學天賦,現在遇到了最大的挑戰,搜腸刮肚也找不到恰當的詞句,來形容那位令人怦然心動的女士。

     明智玉子,或者說加拉夏就安靜的坐在這間艙室裡,她的美麗確實不是瓦韋那拙劣的詩句所能形容的,溫柔嫻靜的氣質就讓人迷醉,雪白的裙裾,雪白的肌膚,烏黑的長髮,溫柔如水的雙眸,整個人彷彿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

     聽得外面的哄笑,明智玉子嘴角微微一翹,這群朋友的開朗熱情讓她的心情變好了不少,只是想起父親的慘死,和丈夫的背叛,就怎麼也驅散不了心中的烏雲,使得細細的柳眉總是難以展開,未卜的前途,更讓她心底藏著深深的憂懼。

     豐臣秀吉已經下達了對叛賊女兒的誅殺令,薄情的丈夫會怎麼做?隨著父親的死亡,她對故土沒有絲毫的留戀。

     不過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哪個日本貴族女性乘坐西洋人的船逃離本國,即使親切和藹的佛雷格里奧神父就在壕境,但乘船出海的明智玉子,仍對未知的前途懷著本能的恐懼。

     她低低的俯身跪拜,領口露出一截欺霜傲雪的肌膚,語聲是那麼的輕柔和緩! “仁慈的上帝,願您指引迷途的羔羊,像摩西帶領人們出埃及那樣,給加拉夏……”

     砰!

     火砲的嗚響,讓勇氣號上的葡萄牙人大吃一驚,前方三艘日本戰船氣勢洶洶的包抄過來,飄揚著的旗幟上,帶著太極和迴旋圖案的立花家徽!

     “不要怕!日本人的火砲十分低劣,他傷害不了我們!”羅布大呼小叫著,將腰間的短燧發槍拔出來:“水兵們,準備戰鬥!”

     瓦韋則第一時間奔向了明智玉子所居的船艙,嚴陣以待的守在門口,還不忘回頭大聲喊:“美麗的小姐,我,瓦韋‧羅納爾多‧迭戈,您忠誠的騎士,將用生命守護您!”

     明智玉子淺淺的一笑,鼓勵的朝瓦韋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喃喃的禱告。

     單單是這一笑,就讓瓦韋的心臟不受控制的跳動起來,滿腔的熱血近乎沸騰決心像個真正的騎士那樣,勇敢的守護在美麗的小姐身邊。

     羅布嘆口氣,對瓦韋的行為已經徹底無語,不過這會兒戰況即將展開(也沒空去指責同伴的重色輕友了。

     “不要怕,排槍射擊這些日本的猴子,一輪排槍就能讓他們嚇破膽!”羅布大聲叫喊著,督促水兵們裝彈、點燃火繩,還有人給船頭那門小砲裝填了砲彈,準備給日本人迎頭痛擊。

     砰砰砰!三艘日式戰船先後開火,炮彈卻咚咚咚三下,齊刷刷墜進了海裡,濺起三朵不大不小的浪花。

     原來日本的火槍技術直接師從西洋,算得上比較先進,鑄炮技術卻非常落後。

     立花家是九州大友家的臣子,就在十多年前的時候當時在豐後停泊的葡萄牙船向教堂發射禮炮,巨大的爆炸聲音傳到了府內城,大友宗麟主僕在大驚之下前往觀看,葡萄牙人將炮送給大友家,宗麟在大喜之下將其稱為“國崩”,認為是國之重器。

     立花家用的就是這種火砲,不過國崩的名字再怎麼響亮,說到底就是發射石頭蛋蛋的玩意兒,殺傷力和射程根本沒法和西洋人的加農炮、六磅炮、十二磅炮、鷹炮相提並論,也遠遠不及明軍的佛郎機和大將軍炮。

     這麼遠,三枚石頭砲彈根本打不到,半道就掉進海裡了。

     轟!勇氣號的小砲嗚響了,砲彈在空中劃過殘影,正好擊中了一艘日式戰船的舷側,登時打塌了臉盆大的一片,碎片四下飛濺,看起來倒也聲勢不小。

     雖沒給日本人造成多大的殺傷,葡萄牙人卻已士氣大振,堅信接下來的戰鬥將是一邊倒的。

     船隻接近到肉眼能看清對方面容的距離,突然有葡萄牙水手笑起來:“哈哈,對方的主將是個小女孩!上帝保佑,我們這次可算逃離異教徒的魔掌了!”

     可不是嘛,對方帶著立花家徽的大旗底下,坐鎮指揮戰鬥的是個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肌膚光潔白皙如瓷器,一雙眼睛大得過分,穿件塗著黑漆的“南蠻具足”鎧甲,越發像個偷穿了父兄鎧甲的小女孩,沒有絲毫的殺氣,倒是十分可愛。

     哈哈哈,葡萄牙人盡皆放聲大笑,對接下來的戰鬥沒有絲毫懸念。

     “親愛的水兵朋友們,待會兒把槍口抬高些,不要嚇壞了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小姐。”幾名葡萄牙水兵怪聲怪氣的笑起來。

     ……

     另一艘日式戰船上,居於副將位置的男子年紀也不大,生得濃眉大眼,萌黃色的唐綾緘鎧甲、頭戴銀色鍬形前立兜、腰配黃金鹿皮太刀、身背裝滿箭矢的弓筒並手握塗籠之弓,端的是威風凜凜,目不轉睛的看著不遠處戰船上的女孩子主將,緊皺著的眉宇間帶著些不滿之色。

     他不是懷疑她的能力,而是認為身為男子的自己,應該坐那個位置……

     ……

     雙方船隻的距離越來越近,葡萄牙人又開了一炮,給立花家主將所在的日式戰船砸開臉盆大的口子,這又引發了葡萄牙人的一陣哄笑。

     就在兩船接近到火槍射程,葡萄牙人懶懶散散的舉起火槍準備射擊的時候,羅布的瞳孔一下子變大,嘴張開高聲叫道:“臥倒,快臥倒!”

     葡萄牙人驚駭的發現,對方船上站起了三四十名身穿白衣的少女,每人手中都有一桿吱吱冒煙的火繩槍,隨著手指扣下、龍頭擊落,劈劈啪啪爆豆子般的槍聲響成一片,子彈暴風驟雨般射來!

     簡直就是一輪狂風,當即就有三名沒來得及臥倒的葡萄牙水兵被射中,甲板上鮮血橫流。

     “反擊,反擊!”羅布揮舞著短槍,指揮水兵們還擊,務必要趁對方裝彈的空當,奪回主動權。

     哪曉得葡萄牙人剛剛站直身子,還沒來得及瞄準射擊,對方船上又射來一輪又急又密的彈雨,兩個倒霉蛋仰天倒下。

     怎麼這麼快?葡萄牙人都驚呆了,從來沒想到自己被一夥女人打得灰頭土臉,只能趴在甲板上被動挨打。

     “嚐嚐我訚千代麾下早擊女的厲害吧!”立花家主將站起來,手持軍扇朝前一揮。

     麾下的姐妹們,把速度又提高了不少,射出一輪又一輪的彈雨,把葡萄牙人的勇氣號打得千疥百孔,所有人都只能趴在甲板上,根本不可能反擊。

     還好,兩艘船本來就相向而行,慣性和海風的推動,讓勇氣號與日式戰船在二十米的距離上擦肩而過,雙方距離越來越遠,終於脫離了火槍的射程。

     勇氣號的葡萄牙人終於敢直起腰了,人人心有餘悸,臉色十分惶恐。

     “快,我們打不過他們的,加快速度逃走!”羅布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可逃哪裡那麼容易?這時候正吹西南風,斜帆船頂風航行速度就慢了,那幾艘日式戰船卻是有划槳手的,幾十條槳從底艙伸出來在海面上劃行,很快就轉過了方向,如飛雲掣電般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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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2 02:06:50
八二二章 蘿莉控去死

     “背叛丈夫的女人,絕對不能讓你就這麼逃走!”立花家主將舉起軍扇搖了搖,三艘船緊追不捨。

     葡萄牙人亡魂大冒,沒想到這小女孩這麼厲害,竟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看樣子還要一路追下來,將所有人置於死地啊!

     船艙之中,明智玉子幽幽的嘆了口氣,然後溫柔如水的眼波投向瓦韋:“既然如此,請把我交出去吧,拜託了。”

     什、什麼? !瓦韋驚得退後了一步,怎麼也不敢相信在生死關頭,從這位美麗溫柔的女子口中,能說出這種決絕的話來。

     “加拉夏,您的勇氣讓我深為欽佩,但我們不能把你交給她,除非死亡,才能終止我守護您的誓言!”瓦韋信誓旦旦的說著,決心成為守衛加拉夏的最後一道防線。

     “沒用的。”明智玉子苦笑了一下,神情與其說悲苦,不如說看破世情的落寞:“秀吉成為天下人,已無人可以阻擋他了,九州的大友氏投靠了秀吉,立花家是大友家臣,想必奉秀吉之命追來的。那位小姐叫做立花訚千代,八歲就繼承了立花家督之位,人稱白瓷的觀音、風雪的白梅,她手下的早擊女以鐵炮速射著稱,你們打不過她的。”

     我……瓦韋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臉色卻已紅得像煮熟的大蝦,要承認打不過一個小女孩,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可事實擺在眼前,又完全無法反駁。

     “所以,請讓我出去吧,至少還有希望保全你們的生命,我忠誠的騎士們。”明智玉子略帶俏皮的笑了笑,溫柔中帶著某種不可動搖的堅定,最後俯身點了點頭:“拜託了。”

     瓦韋被她風姿所懾,錯愕中竟然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眼睜睜的看著明智玉子走出了艙房。

     一道白色帶兜帽的身影,出現在勇氣號的船尾,青絲被海風吹拂,越發風姿綽約,立刻吸引了追逐雙方四艘船上所有人的注意。

     明智玉子摘下兜帽,坦然露出了溫柔嫻靜的面容,柔聲喊道:“立花家督訚千代小姐,請聽幾句罪人的懇求吧!”

     立花訚千代雖然也是絕色,畢竟年紀還小,在明智玉子的風姿之下,就像個沒長開的小姑娘一樣,看看身上的盔甲,她自己都有些鬱悶,只好逞強把軍扇一揮,厲聲道:“你拋棄丈夫,叛離本國,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立花訚千代奉大友家主之命,秀吉大將軍之令,特來擒你回去!”

     另一艘船上濃眉大眼的年輕副將又皺了下眉頭——訚千代,她根本連我的名字都不肯提起啊!

     明智玉子苦笑了一下,拋棄丈夫,有誰知道她被丈夫關在深山,因為基督信仰,一名最親近的侍女,被丈夫親手割掉了鼻子,扔在她的面前……

     這一切,她都沒有說,只是溫和的微笑著:“好吧,我跟你回去,不過希望訚千代小姐能放了這些南蠻人(日本稱西方人為南蠻)。他們是被我用金錢收買的,並不知道內情,和這件事無關。”

     羅布、瓦韋等葡萄牙人羞慚滿面,本來是遵從佛雷格里奧神父的號召,前來救援教友,沒想到最後時刻,反要她一個女子來救大家,真是情何以堪?

     “不行!”立花訚千代非常乾脆的拒絕了:“他們都是你的同謀,必須全部抓回去!”

     明智玉子溫潤如水的目光,投在立花訚千代還沒完全脫掉稚氣的臉上,微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嘆道:“真是位少女的少女啊……”

     羅布、瓦韋等葡萄牙人全都站了起來,握緊了手中的火槍,人人胸中氣血翻湧,縱橫海上的男子漢,豈能托庇於女人的求饒?

     三艘日式戰船越追越近,就快進入火槍的射程了,明智玉子仍微笑著站在船尾,準備用身體迎接撲面而來的彈雨,而葡萄牙人也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羅布低聲念叨著臨終最後一遍禱告,瓦韋嘴角也帶著淡淡的苦笑。

     立花訚千代門牙輕輕咬了咬嘴唇,看著風姿綽約的明智玉子,實在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捨棄高貴的身份,背棄大名鼎鼎的丈夫,跟著這夥南蠻人逃走。

     風雪的白梅,此時還只是個沒有經歷波折的少女。

     “立花早擊女,準備~~”訚千代舉起了軍扇,準備向下揮舞。

     天邊悶雷般的砲聲,帶著無可匹敵的強橫力量,宣告林櫻號駕到。

     就在五島列島其一的岬角外,一艘龐大無匹的巨艦在西南風的推動下,劈波斬浪疾馳而來,刷遍桐油的船身帶著油浸浸的光澤,高聳入雲的桅杆掛著潔白的船帆,五座五彩山峰的圖案鮮明無比,分明是五峰船主大駕光臨!

     “五峰海商又回來了?他們想做什麼?”立花訚千代大吃一驚。

     羅布則不停的在胸口劃著十字架,喜極而泣:“秦將軍,偉大的秦將軍,上帝啊,是您展示了奇蹟,他竟然出現在這裡!他是上帝派來拯救我們的!”

     “秦將軍?佛雷格里奧神父的信,沒有提到這個人。”明智玉子向林櫻號的船頭投去了探詢的目光。

     她看到了一個嬉皮笑臉的傢伙站在船頭,臉上的壞笑就像她某位調皮的弟弟,左邊的美人兒瓜子臉水蛇腰,穿黑色繡牡丹的襖裙,右邊那位美人兒彷彿冰塊般寒冷,海風如此凜冽,她卻只穿藕荷色紗裙,飄飄欲仙,似要凌空飛去。

     林櫻號上的眾人,也看到了勇氣號的船尾,有位溫潤如玉的女子,全身籠在西洋式的罩衫裡面,可一顰一笑都是那麼的溫和優美,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起童年時,鄰家那位美麗溫柔的大姐姐。

     “你、你們要做什麼?”立花訚千代沉不住氣了,林櫻號龐大的身量,本身就帶著某種難以抗拒的壓力,本來也算二等戰艦的三艘日式戰船,在它面前就猶如大象面前蹲著三隻兔子。

     看著仰著臉問話的小蘿莉,怪叔叔秦林嘿嘿壞笑:“當然是來請你看金魚……哦不,錯了,我是說請你放過那邊的加拉夏小姐。”

     “如果我不答應呢?”立花訚千代眼睛睜得很大,氣鼓鼓的道。

     曾經在立花早擊女手下吃過苦頭的武將,恐怕這時候就嚇得膽子發毛了,可在秦林眼中,這只個很萌很可愛的少女,尤其是生氣的時候,眼睛睜得老大,就越發可愛了。

     “那樣的話,叔叔會用大砲教訓你哦!”秦林乾笑著。

     話音剛落,舷側的窗戶嘩啦啦打開,露出幾十門烏油油的大砲,那黑洞洞的砲口看上去格外磣人。

     這可不是勇氣號前甲板的小砲,而是真正的頭號佛郎機和仿西洋制式的十二磅炮和二十四磅重砲,一輪齊射的威力是同時代任何船隻都不敢嘗試的!

     立花訚千代神色大變,她還從來沒有看到這種直通式甲板,裝幾十門大砲的真正戰船,面對幾十門重砲的威脅,就算膽子再大的人,也會心生畏懼吧。

     幾艘船即將交錯,乘坐著副將的那艘船卻加快了速度,划槳手飛快的劃動著船槳,船頭對船頭的朝林櫻號衝去。

     “咦,他們想幹什麼?”金櫻姬詫異的張開了小嘴。

     相貌堂堂的副將朝立花訚千代投去一個輕蔑的眼神:“讓你看看我立花宗茂的武勇吧!只要衝近了,火砲並不能發揮威力,那就看我們武士的了!”

     金櫻姬明白了三分,在秦林耳邊低語:“立花宗茂,他是立花道雪的養子,立花訚千代的丈夫,素有武勇之稱,在九州也很有名氣……”

     豈止很有名氣,後來還號稱日本軍神嘛,什麼所向無敵啊仁義無雙的,秦林看著那急沖而來的立花宗茂,眉頭微微一皺:“開砲!”

     “打誰?”金櫻姬興奮的漲紅了臉,終於又可以打仗啦。

     秦林冷笑著,朝立花宗茂所乘戰船遙遙一指,居然娶了立花訚千代那麼可愛的小蘿莉,真是不可原諒!

     金櫻姬咯咯笑著,輕輕揮了下手。

     於是,火山爆發了。

     林櫻號按船首到船尾的順序,輪流噴發出火焰和一陣灰色的煙霧,然后海面上響起了“咚、咚、咚……”。一連串的巨響如悶雷滾過天際,立花宗茂所乘的日式戰船,前後左右的海面上冒出一根根粗大的水柱,突然船身一震,彷彿整個世界的時間都在這一刻停止流動了。

     巨大的彈丸攜帶著可怕的動能,在撞擊的那一瞬間肆無忌憚的釋放,衝擊波以無可匹敵的姿態橫掃一切,日式戰船用搭接法建造的薄弱船舷,立刻崩開了巨大的豁口。飛濺的木頭碎片則在高速的加持下,變得比尖刀還要鋒利,歡快的切割著日本武士的身體,割開皮膚,切斷肌肉,震裂內臟,撞碎骨頭……

     這只是第一枚命中的,接二連三的砲彈狠狠砸在日式戰船上,讓它直接在砲擊中解體。等到林櫻號最靠近船尾的一門大砲發出了最後的轟鳴,日式戰船已經變成了一堆漂浮的碎片,隱隱有殷紅的鮮血泛上海面。

     “桀桀桀桀,蘿莉控都去死吧!”秦林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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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三章 秦長官釣魚

     未來日本“忠勇仁義”的軍神,體舍流劍道免許皆傳,號稱“攻必取、戰必勝”的名將立花宗茂,就這麼窩囊的死在了一輪重砲轟擊之下,屍骨無存。
  
     就、就這麼沒了?立花訚千代滿臉的不敢置信,明亮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仔細的搜索著海面。可日式戰船千熊丸號所在的位置,確實已經沒有了它的影子,只剩下海面漂浮的船身碎片和不斷泛起的赤紅色血跡。
  
     訚千代握著軍扇看來看去的樣子,確實極為可愛,細白的肌膚好像上佳的瓷器,迷惘的大眼睛彷彿在說:咦,千熊丸號和宗茂到哪裡去了呢?
  
     立花早擊女以及所有操船的立花家水兵,震驚之餘全都用萬份同情的目光看著家督大人,剛剛成婚一年多的夫婿就這麼死於非命,如此沉重的打擊一定很難接受!接下來她會不會孤注一擲……
  
     立花訚千代的震驚和迷惘很快就消失了,看著逐漸恢復平靜的海面,沒來由心中就有種終於解脫了的感覺。
  
     “西國的女丈夫”、“風雪的白梅”,美麗而驕傲的訚千代與同樣驕傲自負的立花宗茂互不相讓,兩人之間毫無感情可言——十三四歲的少女,因為父親的要求而招贅,懵懵懂懂的出嫁,哪裡談得上什麼感情呢?

     她根本就不喜歡宗茂,相反還各自在父親立花道雪面前爭強好勝,與其說夫妻,不如說更像競爭者。
  
     看到名義上的丈夫瞬間被重砲擊殺,訚千代的心中有迷惘、有震驚、有悵然若失,唯獨沒有悲傷。
  
     “咳咳,我現在帶走加拉夏,應該沒有人反對了?”林櫻號船頭的秦林,意氣風發的問道,賊笑著把目光投向立花訚千代,上下打量著藏在南蠻具足之下的嬌軀,那副神氣就活像個欺負小蘿莉的壞蛋。
  
     確實如此,這傢伙就沒安好心,如果訚千代發怒的話,接下來就會順理成章的成為他的戰俘了。
  
     勇氣號上的明智玉子低下頭微微一笑:真像我那個頑皮的弟弟,啊,心口有些疼呢……
  
     隨著光秀兵敗身亡,叛賊的兒子自然也被秀吉處死,明智玉子的幾個弟弟都已不在人世。
  
     立花訚千代的感受卻完全不同,砲擊帶來的震驚尚未消逝,林櫻號的前甲板又比日式戰船高了何止一倍,秦林居高臨下的身影顯得格外高大巍峨。那挑釁的壞笑在她心目中變得極富侵略性,高高在上的秦林就像一尊邪惡而又不可戰勝的魔神。
  
     風雪的白梅心旌動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柔弱——即使是名義上的丈夫立花宗茂,也從來沒有讓她有過這種情緒。
  
     “不、不會反對的。請、請你不要為難我們。”訚千代慌張的搖了搖頭,大眼睛躲躲閃閃不敢與秦林對視。
  
     家督居然沒有暴走?立花家諸位重臣和早擊女們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是別的男人膽敢對家督如此無禮,恐怕她早就怒髮如雷了,沒想到居然會說出這樣柔弱的話,實在不像她平日的作風啊。
  
     秦林倒是有點失落,人家主動退讓了,再打下去似乎有欺人太甚的嫌疑,打死人家丈夫再俘虜小蘿莉,貌似有點……
  
     正在猶豫,金櫻姬嗤嗤笑著,在他耳邊低語:“聽說那位訚千代小姐,是被她父親逼著夫婿入贅的,夫妻倆感情差到和仇人一樣,所以,小冤家你要不要試試……”
  
     嗯?白霜華鳳目微閉,眼神中一道寒芒迸出,附近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溫度陡然下降了好多度。
  
     巧笑嫣然的金櫻姬,同樣是包藏禍心,那副壞壞的笑容,明顯不懷好意啊!
  
     咳咳咳,秦林被嗆到了,感受到左右兩邊傳來的逼人殺氣,頓時就有芒刺在背的感覺,趕緊衝著訚千代道:“走走,誰和你個小丫頭計較?我天朝上邦,不欺負小姑娘。”
  
     立花訚千代如蒙大赦,只覺南蠻具足裡面,後背汗水都浸出來了,強撐著神色不變,趕緊指揮剩下的兩艘船退走。
  
     完成了轉舵,即將揚帆遠去,她心臟怦怦亂跳,咬著嘴唇想了又想,最後挺起胸膛大聲問道:“你、你是什麼人……饒命的恩德和殺死夫婿的仇恨,我立花訚千代將來都會報答的!”

     “我叫秦林,是個錦衣衛。”林櫻號船頭那魔神般的男子,微笑著做出了回答。
  
     訚千代久久凝視著林櫻號船首那高高在上的身影,似乎要把他的相貌印在腦中,直到船隻漸行漸遠,輪廓變得模糊不清……

     ……
  
     “走啦。”金櫻姬戳了秦林腰眼一下,酸不溜丟的學著立花訚千代口氣:“饒命的恩德和殺死夫婿的仇恨,我立花訚千代將來都會報答的,嘖嘖嘖,就不知道她怎麼報恩,又怎麼報仇啊?”
  
     白霜華嫣然一笑,有時候,金櫻姬好像很大方,可有的時候,好像又特別愛吃醋。難得有興致就和她開開玩笑,拉了拉她的衣襟,目光投向勇氣號船尾那道溫柔嫻靜的身影:“金船主,好像那位加拉夏更容易讓秦長官動心哦~~”
  
     嘿嘿,金櫻姬奸笑兩聲,附耳道:“白大教主好像很緊張嘛,也難怪,哈哈,也難怪……”
  
     白霜華腮邊頓時有紅雲浮現,把金櫻姬瞪了一眼,不和她說話了。
  
     林櫻號放下舷梯,羅布、瓦韋和明智玉子都到了大船上。
  
     兩個葡萄牙人死裡逃生,那副感激涕零的樣子簡直提都不用提,羅布不停的畫著十字:“偉大的秦將軍,您的到來實在太及時了,您一定是上帝派來拯救我們這群迷途羔羊的,願主與你同在。”
  
     瓦韋也摘下帽子彎腰致敬:“我們的生命微不足道,您的偉大功績在於,拯救了一位遭受迫害的美麗公主,我要為這段傳奇寫一首長詩!”
  
     明智玉子從登船之後就一直靜靜的站在旁邊,見秦林的目光移向了自己,才掩口輕笑,用流利的漢語說道:“啊,承蒙瓦韋先生謬讚,不過我可不是什麼公主,只是叛賊的女兒,全日本人人得而誅之呢!麻煩諸位前來救援,真是不好意思。”
  
     世上竟有這麼溫柔嫻雅的女子!陸遠志、牛大力和龜板武夫都呆了一呆,不約而同的想到了童年記憶裡的某位鄰家大姐姐。
  
     金櫻姬煙視媚行,白霜華冰山美女,這兩位都是絕色,但要論溫婉嫻靜,誰也沒有明智玉子這樣的風姿。
  
     秦林同樣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金櫻姬從旁掐了他一下,他趕緊打個哈哈:“嗯,你太客氣,請到艙中說話……對了,該怎麼稱呼,是叫您細川玉子,加拉夏,還是明智玉子?”
  
     “加拉夏是教名,秦將軍和兩位妻妾應該不是基督徒?”明智玉子微微一頓,隨後帶著某種決然:“那麼,就請叫我玉子,明智的姓氏已經被鮮血淹沒,夫家細川的姓氏……”
  
     她苦笑了一下,溫柔的眼波輕輕掃過,就像很不好意思的徵求諒解。即使蒙受了人世間最難以承擔的苦難,她仍是這樣溫婉和藹,生怕給別人造成一點點的不便。
  
     誰會忍心傷害這樣的女子?即使金櫻姬和白霜華,都有種我見猶憐的感覺,對她無論如何都生不出敵意,連被他誤認為秦林的“妻妾”,也沒有給予反駁。
  
     眾人進得艙中落座,寒暄幾句秦林就直奔主題,“玉子小姐的父親曾經殺死織田信長,成為徵夷大將軍,被秀吉擊敗之後,還有殘餘的部將嗎?”
  
     “有是有一點,不過……”明智玉子神色一黯,繼而無可奈何的道:“他們、他們也過得很辛苦,我不想再去給他們添麻煩。”
  
     這樣啊?秦林有點兒失望,頓了頓又問道:“那麼,玉子小姐有什麼打算?”
  
     “沒有人收留呢,就算到了壕境,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明智玉子說著,溫柔如水的眼波就投向秦林,隱隱帶著求肯之意。
  
     日本當然回不去了,勇氣號,她顯然是不可能長期待下去的,澳門的佛雷格里奧神父那裡,都是男性的傳教士,暫時還沒有修女,也很不方便。一時間天大地大,離開日本的明智玉子卻沒什麼可去之處,反而是秦林這裡,似乎有不少的女子,而且……
  
     瓦韋張口結舌,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不過自己有什麼立場來提出要求呢?多虧了秦林及時趕到,否則大夥兒都會死在早擊女的槍口之下啊。

     秦林倒是嚇了一跳,心道本長官的魅力有這麼大?
  
     金櫻姬連忙掐了他一下,感覺明智玉子微帶詫異的眼神,又轉過臉嘻嘻的笑著。
  
     秦林乾咳兩聲,別有用心的問道:“既然如此,不知玉子小姐有什麼本事,說出來大夥兒替你參詳參詳?”
  
     “我的本事很多啊,”明智玉子非常自信的道:“我的花道藝術,得到了堂本善哉先生的真傳,我的茶道在東京都也是首屈一指,至於和歌、緋句這些,也都粗通啦。 ”
  
     噗~~秦林張口結舌,本來很想幫幫這個可憐的女子,卻沒想到她精通的竟然是這些,真叫人不知說什麼才好。
  
     金櫻姬和白霜華也非常古怪的笑起來,現在秦林還有什麼理由留下她呢?
  
     哪曉得明智玉子掩口吃吃笑著,又道:“剛才是開玩笑啦,其實我會寫日文、中文、拉丁文,能說的語言還要多幾種,像什麼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意大利語,都懂一點點哦,另外我還會算賬,是和佛雷格里奧神父和阿爾法神父學的。”
  
     啊?秦林驚得一呆,原來明智玉子是個語言天才啊,怪不得她和葡萄牙人用葡語交流,連一點障礙也沒有,剛才說什麼茶道花道,明明就是在騙人嘛!
  
     “和佛雷格里奧神父學的算賬?”羅布、瓦韋都驚叫起來:“他以前可是都靈大學的數學教授啊,加拉夏,你、你學到什麼?”
  
     “一點點啦,什麼天文啊幾何的,好像都有,”明智玉子臉色微紅,很不好意思。
  
     事實上,她學到的東西,後來據佛雷格里奧神父說,已經比都靈大學數學系畢業生還多。
  
     “嘿嘿嘿。”秦林奸笑起來,明智玉子這種天才,一定要留下來呀!

     ……
  
     勇氣號被早擊女打得千瘡百孔,乾脆由林櫻號拖帶著前進,速度仍然很快,簡直就像什麼都沒有拖似的,比起林櫻號龐大的船體,勇氣號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船過琉球,琉球國尚王出迎,前番到中原朝貢的梁燦和衛榮兩位使者格外熱情,儘管秦林一再聲稱自己已被革職,這種熱情也沒有半點降低。
  
     “秦太保破海上奇案,為小邦釐清朝貢之路,實在是莫大之恩,小邦畢生難忘,特建生祠,保佑秦太保官運亨通、長命百歲。”梁燦說著就指了指港口東邊山坡上一座大廟,果然香火鼎盛。
  
     秦林要去瓊州,雖然聖旨上沒有限定時間,而乘船也比千里迢迢走陸路過去快得多,但一路上各種事情耽擱也不少了,他還不想又被張鯨、劉守有抓住把柄參劾,就謝絕了琉球國的熱情挽留,揚帆西去。
  
     琉球和台灣雞籠港之間有一連串的小島,去時秦林急著救援羅布瓦韋一行,船隻飛快駛過,回來時沒那麼急了,又正好風和日麗,就命船開過去,登岸玩耍玩耍。
  
     水手們在海上連番航行,也都累得不輕,畢竟是從月港開到日本九州,距離夠遠的,來回都將近一個月了,這會兒登岸玩耍,人人喜笑開懷。
  
     秦林頭戴斗笠,端坐岩石之上,支著根魚竿當起了漁夫,看樣子倒也煞有介事。
  
     真像個頑皮的弟弟!明智玉子微笑著。
  
     白霜華見這里大小三個島嶼,天空湛藍,海水明淨,用手捧著黃金般的沙粒讓它從指縫慢慢漏下,喜道:“咦,看這沙子,真好看,這裡叫什麼島啊?”
  
     “不知道,我們五峰海商經常從這裡過,就是朝廷去琉球的的冊封使者也歇過腳,但是沒取名字。”金櫻姬回答道。
  
     “那就叫釣魚島,”正在釣魚的秦林掀了掀斗笠。
  
     從此史有載,太子太保、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貶謫瓊州,曾登東海釣魚島,效子牙釣於渭水,以抒憂國憂民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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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四章 波塞冬號

     “你可知馬蔻,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
 
     林櫻號的船首位置,秦林輕輕哼唱著眾人聽不懂曲調的歌兒,以歷經滄桑的目光,打量著呈現在眼前的壕境。
 
     壕境,又稱澳門,是秦林去瓊州之前的最後一站,他想看看十六世紀的澳門,明智玉子也要和佛雷格里奧神父見一面,另外關於羅布瓦韋一行人將來的打算,也要和神父商量商量。
 
     壕境本來只是南海之濱香山縣的一座小漁村,自從葡萄牙人來到這裡,昔日的小漁村變成了東西方貿易的重要節點,日益繁榮興盛起來。
 
     高大的教堂尖頂,拉丁式樣的鐘樓格外醒目,碼頭上停靠看來自世界各地的船隻,金髮碧眼的歐洲殖民者,黃皮膚黑頭髮的中華兒女,穿和服踩木屐的日本浪人,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南洋諸國人,街面上行走著不同的人種,甚至還有幾個渾身漆黑的非洲兄弟,所以秦林心底生出感慨,不由自主的哼起了歌兒。
 
     高山流水有知音,明智玉子柔柔的道:“秦將軍的歌聲,帶著無盡的懷念和恫悵,只是歌詞的意思,如果是我這樣被迫離開家鄉的人,倒也很適合此刻的心情,可秦將軍……”
 
     “馬蔻是'媽港'的土音,就是指壕境啦……”金櫻姬歪著腦袋皺了皺眉頭,不解的看著秦林:“小冤家,好像你的意思是感嘆這里風俗與中華殊異?所謂夷狄入中華則中華之,這里胡風雖盛,也不過如此,漢唐時候長安城皆有胡姬當壚賣酒呢。壕境始終是中國地方,說離開母親太久,好像不大妥當。”
 
     秦林笑笑,他當然不是說的現在。
 
     葡萄牙人是正德年間來到澳門的,嘉靖三十二年終於取得居住權,但一直是中國行使主權,葡人要服從香山縣官員管轄,軍隊聽命調遣,地位和西南土司並沒有區別。歷史上葡軍曾和明朝水師協同剿海盜,甚至派火槍手與滿清八旗兵打過仗。
 
     葡萄牙佔領澳門,實行殖民統治,則是二百五十多年後滿清道光年間的事情了。

     嘿嘿……秦林奸笑兩聲,格外的陰險毒辣。
 
     秦長官既然來了,莫說葡人佔據澳門,恐怕連道光這個年號都不會出現了吧?

     ……
 
     “讓開讓開,五峰船主進港啦,不相干的躲開!”龜板武夫站在林櫻號船首大聲吆喝,穿件和服、踩著木屐,挺胸凸肚的,頗有鬼子進村的風采。
 
     一看五峰船主大駕光臨,碼頭上壅塞的大小船隻頃刻間作鳥獸散,嗖嗖嗖的跑到邊上,自動讓開了一條水路。那港口岸上更是鳴放禮炮,一連炸響十九聲,據說是西洋人迎接僅次於一國之君的隆重禮節。
 
     秦林輕撫金櫻姬玉背,調笑道:“哈哈,你這個五峰船主挺威風的嘛!”
 
     “這些葡人都給我交買路錢呢,他們就算鳴炮二十一響,那也是應該的……”金櫻姬掩口直笑,渾沒把葡萄牙人當回事。
 
     西方殖民者要到滿清時候才囂張起來,在明朝,從汪直到鄭成功,前後百餘年,一直都騎在西方殖民者頭上搜刮保護費的!
 
     不過說到底啊,還是我們秦長官威風,他的狼爪子放在金櫻姬的水蛇腰上,離翹臀也只有那麼一點點距離……
 
     嗯?忽然林櫻號上的眾人驚訝起來,因為海路被堵住了。
 
     前面只剩下一艘船沒有讓路,如林的桅杆,如雲的白帆,尖利的船首帶著不需明言的霸氣,黃澄澄的包銅衝角十分犀利,持著三叉戟的波塞冬船首像,以傲慢無禮的姿態俯視著東方的海洋,這是一艘蓋倫式西班牙大戰船。
 
     “無敵艦隊的波塞冬號!”羅布和瓦韋看到這艘戰船,眼睛裡立刻冒出仇恨的火苗,卻又有種無可奈何的失落。
 
     十六世紀末,正是西班牙殖民帝國如日中天的年代,吞併伊比利亞半島的宿敵葡萄牙,佔領富有黃金和白銀的美洲,掠奪非洲沿岸的一系列殖民地,佔據亞洲的呂宋島……西班牙是世界上第一個縱橫三大洋五大洲的“日不落帝國”。

     僅僅在過去的十五年裡,西班牙海軍從海外運回的黃金即達五千五百公斤,白銀達二十五萬公斤,竟占到同期世界貴金屬產量的八成以上,其強盛可見一斑。
 
     為了保障其海上交通線和其在海外的利益,西班牙國王菲力二世建立了一支擁有一百多艘戰艦、三千餘門大砲、數以萬計士兵的強大海上艦隊,驕傲的自稱為“無敵艦隊”。
 
     波塞冬號是無敵艦隊的頭等蓋倫式戰艦,排水量與林櫻號相近,裝備五十磅重型加農炮八門、皮里爾炮十六門、寇非林炮三十二門,一輪齊射的威力可以摧毀整座小城市。這座海上要塞般的巨艦是西班牙人的驕傲,也是無數被壓迫者、被侵略者心目中最深重的夢魘。
 
     金櫻姬打量著橫著船身攔住水道的西班牙戰船,問道:“羅布、瓦韋,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麼這艘船會出現在壕境?”
 
     羅布和瓦韋撓著頭皮:“無敵艦隊在歐洲面對的敵人很多,是什麼讓這艘頭等戰艦出現在遠東,難道菲力二也……”

     ……
 
     此時此刻的波塞冬號,那高高昂起的船樓上,一位身穿藏藍色鑲紅邊制服,腳踩高筒皮靴,八字胡梳得格外精緻的西班牙貴族,正以不屑一顧的神情打量著林櫻號,哂笑道:“這就是我們在東方的敵人?不倫不類的船型,模仿我們的蓋倫船,卻帶著東方野蠻民族的氣息,操船的水手也不正規,沒有製服,沒有漂亮的花邊,有些人還沒穿鞋……他們根本不可能是無敵艦隊的對手!”
 
     佩劍的中年西班牙軍官苦笑道:“尊敬的費迪南德伯爵大人,五峰海商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勁敵,據我所知,中國有四千年的文明,雖然他們不信上帝,但他們確實是一個古老的文明種族,甚至文明史比歐洲更悠久,不是我們征服的美洲、非洲和呂宋殖民地的那些未開化土著能夠相提並論的。”
 
     “卡梅爾上校,你的觀點真是令我非常吃驚,在塞維利亞或者巴塞羅那,你的言堊論只會讓人笑掉大牙!”費迪南德伯爵尖刻的諷刺著手下,聲音越來越高:“卡梅爾,你們竟然要屈服於這樣的對手,讓西班牙的勢力無法深入亞洲,甚至給他們繳納保護費,這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所以陛下派來了波塞冬號加強遠東分艦隊的力量,命令我們不僅要取代葡萄牙人,還要讓東方這些野蠻人臣服在西班牙腳下!”

     原來的歷史上,五峰海商汪直在嘉靖年間,鄭氏集團則要到天啟前後才會崛起,中間萬曆年有個比較大的空窗期,西方殖民者沒有遇到強有力的對手,荷蘭殖民者還趁機佔據了台灣。而等到鄭氏集團崛起的時候,西班牙無敵艦隊已經覆滅於英吉利海峽,自然不可能派船到東方來了。
 
     但秦林改變了很多,五峰海商重新崛起,搶在荷蘭人前面經營台灣,並且填補了萬曆年的空窗期,始終掌握著東方的海洋,這就給西班牙的遠東政策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考慮到呂宋島出產的大量金銀,以及接收葡萄牙殖民遺產的問題,菲力二世派遣費迪南德伯爵乘無敵艦隊的頭等戰艦波塞冬號來到遠東。
 
     不得不承認,這今年代的西班牙不愧為縱橫三大洋五大洲的強大殖民帝國,波塞冬號的水手訓練有素,二層甲板安放的重砲令人望而生畏。

     而受費迪南德伯爵之命,特意站到甲板上來的西班牙陸軍,則排著整整齊齊的方陣,長矛閃著凜凜寒光,如林的火槍指向天空,精銳方陣士兵高昂著頭顱,以不可一世的姿態炫耀著武力。
 
     這個年月的西班牙殖民軍,真可謂打遍亞非歐美無敵手,西班牙方陣讓整個歐洲顫栗,海戰則打垮了宿敵奧斯曼帝國,也難怪他們這麼驕傲,完全沒把東方的中央天朝放在眼裡,甚至視為未開化的野蠻人。

     ……
 
     “他媽的,以為穿得人模狗樣,就像張撲克牌啦?”秦林放下望遠鏡,悻悻的啐了一口。還別說,對面的費迪南德伯爵身穿制服,帶著繁複的花邊,看上去就像撲克牌上的人物。
 
     金櫻姬則秀眉微蹙,看看自己腳下的林櫻號,作為四千料巨艦,大小和頭等蓋倫船在伯仲之間,但是裝的火砲就沒波塞冬號那麼強大的威力了,而且水手砲手的訓練也和對方有所差距,畢竟自己是做生意的海商,對方則是專業的國家海軍。

     ……
 
     看到林櫻號的速度漸漸放緩,費迪南德伯爵得意洋洋的用小拇指挑了挑翹起的八字胡,“怎麼樣,卡梅爾上校先生?只要展現了西班牙的力量,東方這些野蠻人就會屈服的。”
 
     “是、是”,卡梅爾低著頭連聲稱是,可心底總存著疑慮,那五峰海商並不是好對付的,恐怕伯爵大人高興得太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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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五章 敵人來了有獵槍

     林櫻號上,早已群情激奮,五峰海商是不消說了,陸遠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們滿腔怒火,都說佛郎機欺人太甚,須得好好給他個教訓;羅布、瓦韋看著吞併祖國葡萄牙的敵人,也和大夥兒同仇敵愾。

     “如果是晚上,我就能想辦法刺死對方主腦。”白霜華冰冷的目光,遙遙盯住費迪南德。

     西班牙伯爵頓時感覺芒刺在背,奇怪的往秦林這邊看過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生出非常危險的感覺。

     秦林搖了搖頭,兩國之爭,靠刺殺起不到什麼作用。

     金櫻姬也有點為難,這次送秦林到瓊州,並非要和誰作戰,只帶了一艘林櫻號,料想在海上也是所向無敵了,沒想到在壕境竟然遇到了一艘西班牙無敵艦隊的頭等戰艦,頓時風頭被搶了過去。

     就在此時,明智玉子踏前兩步,打著西班牙語柔聲道:“對面的先生,請問您的姓名?我叫加拉夏,是位虔誠的耶穌會基督徒,願上帝之光照耀您。”

     海上風大,明智玉子穿著帶兜帽的罩衫,費迪南德就誤會她是個修女,這時的西班牙是個非常嚴格的天主教國家,即使貴族也必須對神職人員表示出基本的尊敬,所以他立刻放軟了身段,很有風度的彎腰致敬:“啊,沒想到上帝之光已經照耀到了東方,美麗的小姐,因為您歸於上帝的懷抱,我,費迪南德‧埃爾瓦多,西班牙國王陛下的遠東總督,巴利拉度伯爵,向您致以誠摯的敬意。”

     林櫻號上眾人吃了一驚,除了羅布、瓦韋聽得懂西班牙語,其他人都不知道明智玉子說些什麼,只看見她隨口幾句話,對方那個牛逼哄哄的西班牙貴族就彎腰致敬了。

     果然美女的威力是無窮的嗎?秦林摸了摸鼻子,有點好笑。

     明智玉子又道:“費迪南德伯爵,這裡是中國地方,我們船上的是大明朝的秦將軍和金將軍,所以請你讓開水路。”

     哦?費迪南德笑了笑,“這裡是葡萄牙人的殖民地,根據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一系列協議,我宣布它正式成為西班牙的殖民地,所以,您所乘的中國戰船,不能開進這片水域。”

     明智玉子秀眉微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為難的目光便投向了秦林。

     秦林問了幾句,曉得了費迪南德的意思,就對明智玉子附耳低語幾句,又悄悄寫了一張片子,派小船送到岸上去。

     感覺到耳邊傳來的熱氣,明智玉子臉龐微微一熱,趕緊定了定心神,朗聲對費迪南德喊道:“正告費迪南德伯爵,這裡是我大明天朝皇帝體諒葡人遠道而來,貨物被海水弄潮受損,好意借給他們晾曬貨物的地方,並不是什麼殖民地,始終要受香山縣、廣州府等各級官衙管轄,請你搞清楚這一點。”

     這……費迪南德看了看卡梅爾,後者非常鄭重的點了點頭。

     壕境確實不算葡萄牙的殖民地,正德年間葡萄牙人在屯門海戰被明朝水師打得屁滾尿流,後來是賄賂了當地官員和朝中大太監,才以晾曬貨物為名,租借了澳門這片地方,而管轄區始終是屬於中國的。

     所以,無論是西班牙人還是葡萄牙人,手頭都拿不出任何條約。

     費迪南德沉吟著,環顧四周除了林櫻號堪與波塞冬號一戰,港口其餘的南洋船、福船、廣船都不足掛齒,便有心耍橫,大聲笑道:“本伯爵奉西班牙國王菲力二世之命接收葡萄牙殖民地,哪裡管這些?上帝子民所居之地,就是上帝之光照耀之處,從今往後承上帝之命的西班牙國王,將保護壕境的居民……”

     憑一艘船就想耍橫?秦林冷笑兩聲,又對明智玉子吩咐幾句。

     “伯爵先生,如果想憑藉武力逞強的話,您就打錯了主意。”明智玉子打著西班牙語,微笑是外柔內剛,不亢不卑的道:“中國是個比西班牙大得多的國家,我的國家在千年前正是向他們學習,才得到了文明,而那個時候,你們西班牙還只是野蠻的法蘭克人!而西班牙的戰艦橫行大洋之前一百年,鄭和的艦隊就控制了從這裡一直到非洲東海岸的海洋,並且以友誼贏得了信任——從這個意義上說,不但壕境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連呂宋、馬六甲等地方,也是你們竊取的,必須歸還給真正的主人!”

     明智玉子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十分不好反駁,費迪南德臉色變了幾變。西班牙葡萄牙佔據的不少地方,確實曾是大明的朝貢國,這個他自己心裡有數,如果真的講起道理,連呂宋、馬六甲這些地方都要吐出來,西班牙情何以堪?

     “你、你說謊,我作為西班牙遠東總督絕不承認這些,你們沒有對壕境行使主權的證據……總之葡萄牙的殖民地,我都有權力接收!”費迪南德惱羞成怒的叫囂著,徹底撕下了紳士風度、貴族派頭的假面具,終於是一派殖民強盜的橫暴嘴臉了。

     要玩硬的?秦林冷笑兩聲,好像有點晚了呢。

     明智玉子指了指岸上:“伯爵先生,請您看看岸上,這就是大明對壕境行使主權的證據!”

     ……

     岸上,一隊隊身穿鴛鴦戰襖的士兵,排著整齊的隊列,在幾名校尉率領下開入壕境,街頭的葡萄牙人並沒有阻攔,一兩百名葡萄牙火槍兵看著明軍,有些不知所措。

     “怎麼辦,明軍開進來了!要不要阻攔?”

     “沒有道理啊,我們和中國人關係很好的,他們為什麼……”

     葡萄牙士兵議論紛紛,人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並沒有主動前去阻攔——他們也不是一到東方就這麼老實,六十年前也在屯門和明軍打過仗的。

     明正德十六年八月底,廣東海道副使汪鋐奉命驅逐佛朗機人。此時葡萄牙人由阿爾瓦雷斯率領,已佔據“屯門島”附近若干年,不久前又新加入了卡爾佛的一艘大海船。

     汪鋐已料到葡萄牙人不肯輕易離開,因此先加強了軍事力量,在完成備戰後,汪鋐對葡萄牙人宣詔,要求對方盡快離去,但葡人對此並不理會。

     於是汪鋐派軍隊驅趕,遇到武裝抵抗,他親率軍民猛攻葡人船隊,不料此時又有科埃略及雷戈各帶兩艘大船前來援助葡人,明軍終因敵軍火砲猛烈而敗陣。

     汪鋐在第一次進攻失敗後並不氣餒,準備了一些裝滿油料和柴草的小舟,親率艦隊掩護,用火攻戰術將葡萄牙戰船盡數點燃,葡軍紛紛跳海逃命,落得個大敗虧輸,最後只剩下三艘大船趁天黑逃到附近島嶼藏身,最後逃回已竊據的滿剌加(馬六甲)。

     從此之後,葡萄牙人曉得中國軍民不可欺侮,就一直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做生意,又賄賂地方官和太監,以晾曬貨物之名租借了壕境,六十年間並不敢與中國發生衝突。

     這些葡萄牙的火槍兵,看著大隊明軍直衝進來,也不敢上前阻攔,壕境居住的葡萄牙人則不停在胸口畫著十字:“天哪,千萬別讓中國人和西班牙人打起來,如果這裡成為戰場,我們就都得沒命啦……”

     ……

     就在壕境的那座西式教堂裡面,駐守本地的火槍隊長里卡多愁眉不展,望著慢條斯理整理祭台的神父叫苦:“尊敬的佛雷格里奧神父,咱們該怎麼辦?無論是林櫻號還是波塞冬號的砲火,或者明軍的憤怒,壕境的葡萄牙人都承受不起啊!”

     佛雷格里奧神父年紀在六十開外了,身穿灰色帶帽長袍,一把雪白的大鬍子,衝著里卡多笑道:“其實,解決問題很簡單,親愛的里卡多隊長,你的一句話就可以解決問題。”

     我?里卡多指著自己的鼻尖,茫然不可解。

     “你很喜歡被西班牙騎在脖子上嗎?”神父冷笑著問道。

     當然不……呃,里卡多明白了。

     ……

     壕境,明軍佔據了所有的有利地形,他們持有鳥槍的比例甚至比西班牙軍隊還高,另外還帶著幾門虎蹲炮和佛郎機。

     波塞冬號上的西班牙人一陣驚呼,實在不敢相信被視為野蠻人的國度,軍隊的裝備比自己還要精良。

     事實上戚繼光練兵就明確指出,鳥槍適合南方多山地區,廣東當年也是沿海,要防備倭寇騷擾,軍隊裝備了大量的鳥槍,而且比例要高於同時代的歐洲軍隊。

     費迪南德伯爵驚訝的看著這一幕,臉色就不怎麼漂亮了。

     “伯爵大人,卑職不得不鄭重提醒您,葡萄牙人在六十年前的屯門海戰中損失慘重,是靠誠信經商、與中國人保持友好,才得到了壕境的有利形勢。”卡梅爾非常誠懇的說著,又勸道:“即使現在打起來,壕境將成為瓦礫堆,對西班牙又有什麼好處呢?”

     費迪南德還在猶豫,壕境的葡萄牙火槍隊長里卡多出現在碼頭上,滿臉堆笑的叫道:“尊敬的五峰船主,尊敬的伯爵大人,這是個誤會,壕境是葡萄牙人向中國皇帝租借來晾曬貨物的,本身並沒有殖民權力,因此也不屬於向西班牙移交殖民權力的範圍。”

     呃……費迪南德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連正主兒葡萄牙人都說不是殖民地了,他身為接手的西班牙遠東總督,還能說什麼呢?

     “真是個美麗的誤會。”費迪南德深深的看了看明智玉子,又看了看秦林,將手一招,波塞冬號緩緩起航,往斜刺裡讓開了水路,並朝著港外駛去。

     這還是西班牙殖民帝國在遠東遇到的第一個挫折,身為伯爵的驕傲,他不希望在這裡多停留一刻了,並且不准備再來——除非是以征服者的姿態。

     哼,這群殖民強盜!秦林肚子裡暗罵一句,第三次在明智玉子耳邊低語。

     只見明智玉子再次用西班牙語喊了什麼,波塞冬號上眾多殖民者的臉色就更難看了,投來的目光有不甘,有憤懣,有震驚。自以為不可戰勝的無敵艦隊,如日中天的殖民帝國,征服了亞非歐美許許多多的殖民地,在遠東第一次聽到了這樣鏗鏘有力的回答。

     “秦林,你剛才說的是什麼?”白霜華忍不住問道。

     秦林笑笑:“朋友來了有好酒,敵人來了有獵槍,要做朋友還是敵人,請他們自己選!”

     其實,根本沒得選,西方殖民者的本性,是你不打疼他,他永遠不知道平等和尊敬。葡萄牙人在屯門海戰同樣耀武揚威,結果一仗打下來,到現在六十年了還老老實實的。

     西班牙人沒被打痛,哪里肯接受教訓?

     對此,秦林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

     “標下叩見秦長官。”碼頭上,好幾位廣東本地的軍官,衝著秦林跪下庭參,高聲報著姓名履歷。

     白霜華詫異的看著秦林:“沒想到你名氣這麼大,到廣東還能一張紙就招來朝廷官軍。”

     “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秦林牛逼哄哄的一陣大笑。

     “切~~還不是看在戚老虎面子上!”金櫻姬吐了吐舌頭,毫不留情的揭穿了秦林。

     那當然,秦林為什麼一紙書信就能調來廣東的軍隊?只因戚繼光已改任廣東總兵,雖然還在薊鎮“辦交接”,沒有赴任,但廣東這邊軍營裡是人人都曉得的。

     秦林和戚繼光是老哥兒倆的事情並非秘密,見了他的書信,軍官們還不趕緊燒熱灶?將來承蒙他在上司面前美言幾句,那就比什麼都強啦!

     秦林登岸之後,與佛雷格里奧神父、里卡多隊長等人見面,雙方相談甚歡,葡萄牙人很感激他,因為他間接趕走了西班牙人,保住了壕境相對獨立自主的地位,在接下來的幾天裡,許許多多的葡萄牙商人設宴款待秦林一行。

     在各場宴會上,明智玉子表現出了超凡的親和力,無論是誰都能在這位美麗溫柔的女子麵前開心的暢談,以至於忘記了時間。

     秦林靈機一動……

     ……

     秦林一行在澳門短暫盤桓,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成為了當地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與此同時,在他的目的地瓊州府,也有人正在等待著他的到來。

     大明朝第一清官,名震天下的海瑞海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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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六章 清官海瑞

     瓊州府城所在地瓊山縣,正是海瑞海青天的家鄉,這位當朝名氣最大的清官,被民間故事《海公案》描繪得斷案如神的主角,因與故太師首輔張居正的政見相抵觸,已被革職回鄉閒居多年。

     不過他並沒有真正賦閒歸隱,而是秉承“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古訓,以致仕官紳身份,繼續發揮餘熱,與官場保持著密切聯繫。

     恰恰現任瓊州知府唐敬亭是海瑞的門生,時常到老師府上拜望,當秦林顛簸於風浪之間的時候,這位知府大人接到老師的書信,再一次到位於海厝的海瑞府上拜望。

     據說為了接見有事請託的鄉親們,海家的大門是從來不關的,唐敬亭到的時候正好門口沒人,他神情有些忐忑的跋進海家那座十分破舊的院子。

     院中老僕見是主人的學生,立刻進去通傳,很快一位二十多歲的圓臉少婦迎了出來,笑盈盈的道:“唐府尊少待,我家老爺正在替人做文,大約還等一炷香就完了吧。”

     唐敬亭認得這是老師的妾室丘氏,不敢怠慢,笑著沖她拱拱手。

     海瑞前後有過三位妻子、若干妾室,前面兩位妻子都被休棄,第三位妻子早已亡故,此前還有一名妾室也自盡而死,主持家務的就是這丘氏。

     剛剛坐下,有面容稚嫩的妙齡少女端著茶盤出來,紅撲撲的小臉上有些害羞,輕言細語的道:“唐府尊請用茶。”

     唐敬亭趕緊撅了撅屁股,嘴裡連稱太客氣——這位少女是老師新納的小妾李氏,今年才十六歲,輩分卻要算唐知府的便宜師母。

     又等了一陣子,只聽得里頭千層底布鞋踏踏踏的響,海瑞終於走了出來。

     這位大明朝第一號清官、美名紛傳的青天大老爺,生得身材瘦高,今年已有六十八歲,面容清瘦精神矍鑠,逍遙巾裹著滿頭白髮,寬袍大袖飄飄蕩盪,頗有兩袖清風的感覺。

     “勞府尊久等了。”海瑞說話的聲音像是從肺裡直透出來,隱隱有金石之聲。

     丘氏、李氏兩位年輕的妾室,見海瑞出來立刻收斂笑容,齊齊福了一福,從兩邊退下。

     唐敬亭拱手道:“哪裡哪裡,所謂程門立雪,學生也有心效法先賢,再等多久也不嫌煩的。”

     海瑞甩著手腕,朗聲笑道:“敬亭就會說笑,顧家老母親過八十三歲大壽,顧老二的潤筆出到八十兩,所以我費心替他寫了一篇賀文,到這陣才謄抄完工。”

     顧氏是瓊州豪富,出錢請海瑞寫了一篇叉壽顧母何氏八十三序》,借他清官之名,光光自己臉面。

     “老師筆下生花,顧家得此文賀壽,可以蓬蓽生輝了。”唐敬亭笑著拍了拍馬屁,又臉上一紅惴惴不安的道:“老師前些天寫的信,學生看過之後查清楚了,委實是下面小吏量錯了地界,把老師家的田地量錯了一畝八分,學生已命他們改過來了。”

     唐知府心中忐忑,就不由得暗罵那量地的小吏不懂事:張居正已經倒台,朝廷中將海老師起復重用的呼聲越來越大,不日就要身居高位的,你給他多量少量有什麼相干,何必無端端叫本官為難?

     海瑞頓時臉色一肅,正顏厲色的道:“敬亭老弟,你曉得我平生為人的,我這樣做並非為了一己私利,而是為了百姓的利益。如果我家都會量錯,焉知百姓不家家量錯?所以特地寫信告訴你,叫你這做知府的心中有所警惕。”

     “老師真是心系百姓,處處想到百姓利益,實在叫學生欽佩不已。”唐敬亭萬分敬仰的看著老師,心頭則大大的鬆了口氣,知道這一關算是混過去了,沒有因此得罪老師。

     海瑞又拈著鬍鬚,發起了牢騷:“張居正搞什麼清丈田畝,弄得天下紛紛擾擾,老夫是不贊成的,但是朝廷法度也不得不遵守,只好任他量去,好在張居正已死,朝廷轉了風向,這些擾民的惡政,是要通通廢除的了……”

     唐敬亭陪著笑聽老師發牢騷,海瑞罷官閒居十五年,張居正當政期間始終不能起復原官,心頭的怨念難免會大點,這頓牢騷也難免會長點。

     終於海瑞把牢騷發完,話鋒一轉:“不過我請你來,倒不是為了丈量田地的事情。老夫觀近來朝廷清算張居正,行事未免太操切,手段未免太酷烈,此時有人為張居正嗚冤,倒也算得上硬骨頭。”

     “老師是說,那錦衣衛的秦某人?”唐敬亭試探著問道,見老師點了點頭,又道:“前日看廷寄,他被發配到瓊州,大約再過幾天就要到了吧。老師的意思是?”

     海瑞捋著鬍鬚,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老夫想會會他,如果真是可造之才嘛……呵呵,聽說此子不僅斷案很有些手段,脾氣也頗具老夫當年之風啊!”

     “秦某幸甚,竟能受老師青目,如果他知道老師棄意收錄門牆,一定會喜不自勝的!”唐敬亭又不著痕蹟的把老師捧了一下,心頭則暗笑原來如此。

     海瑞雖然與張居正不睦,但和張四維、劉守有、嚴清這些人也不是一路,準確的說,他性子過於執拗。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友,屬於孤臣孽子之類的人物,隨便哪派當權都不怎麼待見他。

     只是張居正被清算,張四維這些人上台,一定會把海瑞這塊清官招牌弄出來,為自己臉上增光添彩的,不僅要官復原職,還極有可能受朝廷重用,所以本來對老師勉強敷衍的唐敬亭,最近也變得越來越熱絡了。

     海瑞斷案有一手,治學則以“剛”為主,自號剛峰先生,而秦林也以斷案如神著稱,傳言中為了破案開膛破肚不畏難,誅戮奸邪鐵面無情,恰恰也應著這個“剛”字,於是海瑞聽說他貶謫瓊州,就動起了收錄門牆的心思。

     一個即將被起復重用的海內名士、當朝頭號清官,將被革去所有官職、貶謫偏遠地方的錦衣校尉收為門生,海青天對秦林簡直是放下身段、破格賞識啊!

     唐敬亭拍著胸脯大包大欖:“秦林得知老師賞識,一定感激涕零,請老師放心,學生派人去百戶所知會一聲……”

     話音未落,海瑞連連擺手:“百戶所那裡,先不要聲張,看看他怎麼和莫百戶打交道再做定奪。你也曉得,有的人年紀輕輕乍登高位,忽然一朝受到貶謫,難免心性改變的。唔,秦林此子究竟如何,老夫還想看看再說。”

     唐敬亭點點頭:“老師的苦心,學生已經明白了,這就派人去碼頭盯著。”

     知府老爺很清楚,莫百戶是劉守有一系的,到時候看看秦林怎麼應付他,就知道此人胸襟如何了……

     ……

     三日後,距離瓊州府碼頭二十里外的一處偏僻海灣,四千料巨艦林櫻號拋錨停駐,旁邊停泊著一艘舊式廣船。

     瓊州是秦林發配的終點站,乘林櫻號登陸未免太招搖了,所以在這裡換乘廣船,免得了人注目。

     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一襲絳紗羅裙,打扮嬌媚可人,執著秦林的手依依惜別,瓜子臉巧笑嫣然,眼睛裡卻是淚光盈盈,宛如東海的碧波蕩漾。

     “秦將軍,向上帝起誓,我們一定會辜負重託的,澳門門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了。”羅布摘下帽子彎腰致敬,引得眾人偷笑不已。他把不負重託說成了辜負重托,意思恰恰相反。

     明智玉子溫柔的微笑著,和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秦林臉上,最後雙手合在小腹鞠了一躬:“秦將軍,玉子會完成使命的。”

     西班牙勢力咄咄逼人,緬甸莽應裡也不是善茬,秦林見明智玉子在澳門的交遊場上長袖善舞、進退自如,便請她以五峰海商代表的身份留駐澳門,替自己搜羅西方殖民者和南洋各國的情報——澳門是西洋殖民者與中國交流的門戶,還有南洋各國的海商到那裡做貿易,很容易獲取相關的信息。

     羅布、瓦韋這夥人,就充作了明智玉子的保鏢,看樣子他們是很樂意做這個工作的,尤其是瓦韋,簡直樂得合不攏嘴。

     只不過,為什麼明智玉子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往秦林臉上飄,有時候還會低著頭臉蛋會心的微笑呢?

     除了明智玉子自己,就再沒有人知道,其實秦林壞笑的樣子,有點像她死去的弟弟……所以她才沒有直接在澳門下船,而是堅持送秦林到瓊州,再折返澳門。

     金櫻姬終於鬆開了秦林的手,看了看親兵隊伍中的某人,笑道:“秦林這小冤家,可是囫圇交給你啦,千萬別缺了哪兒喲!”

     餵、餵,秦林撓了撓頭,這麼說好像我是唐僧肉啊,誰都要啃一口?

     親兵隊伍中一人面如傅粉,眉宇間英氣勃勃,眼睛像萬年不化的寒冰,正是白蓮教主白霜華扮成的親兵。

     “哼,我只要親眼看到打賭的結局。”白霜華冷笑一聲,刀鋒般的眼神在秦林身上一劃:“才不管他是死是活呢!”

     真的嗎?金櫻姬掩著櫻桃小口吃吃的笑,終於讓白霜華有些心虛的移開了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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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3 01:06:33
八二七章 誰跪誰?

     萬曆初年天下頗有幾分中興氣象,瓊州府雖然比不上杭州、月港、廣州那樣的大海貿商埠,瓊山港碼頭仍然非常忙碌。數不清的福船廣船打漁船進進出出,將瓊州島上的黎族土布、五指山的藥材運往大陸,也將茶葉瓷器絲綢從廣州雷州運到這裡。

     千帆競渡的碼頭一艘舊式廣船緩緩進港,完全不引人注意,一行十餘人棄舟登岸,無論漁夫還是碼頭力工,都絕不會想到這些行色匆匆的人裡面,就有前任的太子太保、錦衣衛都指揮使,攪動京華風雲的秦林。

     不過秦林發配瓊州錦衣衛效力的聖旨,早已明發天下,他也就沒有刻意隱藏行蹤,這支明顯帶著北方口音、人人神情彪悍身手敏捷的小隊伍,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而巨靈神般的牛大力和胖乎乎的陸遠志,更是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碼頭東邊,三名衙役互相看了看,一起朝府衙方向匆匆走去;碼頭西邊,兩個短小精悍的漢子也點了點頭,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兩個漢子走進了錦衣衛瓊州府百戶所……

     ……

     五峰海商早已替秦林置辦下一座院落,位於府城東南角,三進院子,後面還帶個大花園,中間池塘清澈見底,四周種植著許多熱帶花木,一條竹子搭建的迴廊,裡頭鋼絲架子上還站著只五彩繽紛的鸚鵡,佈置得頗具南國情調。

     一名老管家笑盈盈的介紹著各處房間和花木的名目,態度非常恭謹:“秦長官,這裡是按金宣慰大人發下的圖樣佈置的,您還滿意麼?”

     “唔,不錯。”秦林點點頭,看得出來這是用了心的,見那大鸚鵡顏色鮮豔,緩步走過去逗弄。

     鸚鵡拍著翅膀叫起來:“小冤家,別花心。小冤家,別花心!”

     扑哧~~白霜華忍俊不禁,鸚鵡的口氣和金櫻姬如出一轍,人雖不在秦林身邊,還要派只鸚鵡過來看住他。

     白霜華用易容秘術改扮了的,看起來就像個冷峻的俊俏後生,可這一笑吧,就好像冰山融化春回大地,就算瞎子也能瞧出她分明是位紅顏俏佳人。

     宅子裡留的丫環僕人頗為吃驚,沒想到秦長官的親兵官校裡面,還藏著位絕色麗人,不少懷春少女互相擠眉弄眼:咱們這位主人啊,真是個風流不羈少年郎呢。

     老管家也低著頭,想笑勉強憋住,為什麼主人特意吩咐要弄這麼一隻鸚鵡,現在總算是明白了。

     秦林大囧,抓住鸚鵡威脅道:“再胡說八道,把你毛拔光,叫你做個光屁股傻鳥!”

     “唔~~”鸚鵡像是聽懂了威脅,害怕的低聲嗚咽著,還用兩隻翅膀摀住眼睛。

     陸遠志、牛大力和眾校尉頓時哄堂大笑。

     看到秦林的窘態和鸚鵡的古靈精怪,白霜華樂不可支,春生雙頰、眼波流轉,剎那間的芳華,讓庭院中盛開的百花都黯然失色。

     不不,我這是怎麼啦?我是為了勸服他聯手起義、逐鹿天下,和他定下一年的賭約,才到這裡來的……白霜華趕緊收斂心神,俏臉又重新罩上了一層冰霜。

     房子是現成的,鋪蓋箱籠一應俱全,到處收拾得乾乾淨淨,秦林一行真正是拎包入住,很快就安頓下來。

     吃過午飯,草草沐浴更衣,秦林穿上錦衣校尉的飛魚服,頭戴無翅烏紗,腰繫鸞帶,挎上繡春刀,拿著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公函,率眾弟兄去百戶所報到。

     陸遠志這廝是個沒心沒肺的傻貨,見秦林這幅打扮就呵呵的笑起來:“秦哥,當年在蘄州你也是這副打扮,沒想到幾年過去,蟒袍玉帶都穿過,今天這套校尉衣服又重新穿到身上了。”

     “死胖子,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秦林朝胖子肥頭上敲了個爆栗,又乾笑兩聲:“各位弟兄,咱們在京師有多風光就暫且不要提了,現在我重新做回校尉,你們也陪著成了軍餘,說話辦事都注意點。”

     眾弟兄齊聲應諾,既然捨了大好前程,陪著秦林發配瓊州,那就是鐵桿的心腹弟兄,早做好了心理準備。

     白霜華沒好氣的瞥了秦林一眼,“哼,還不是說給本教主聽的,放心,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那就好,秦林笑著抱抱拳,別的不怕,就擔心教主大人遇到朝廷鷹犬們,一言不合暴走起來大殺四方,瓊州百戶所的錦衣官校還不夠她殺呢,豈不因為自己的緣故,給瓊州所的弟兄帶來了無妄之災?

     這時候的府城都不大,步行一頓飯的功夫就到了百戶所駐地,只見門口站著兩名身穿鴛鴦戰袍、手握長矛的錦衣力士,神情倒也有幾分威嚴肅穆,街上行人都自覺的遠遠避開這處衙門,實在要過就從街對面繞過去。

     牛大力拿著公函正準備進去投遞,秦林從他手中接過來,自己朝百戶所門口走過去。

     區區瓊州所,只是秦林漫漫征程上一處歇腳的小棧,他既不需要也不屑於在這裡圖謀什麼,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擺前任大員的架子,沒有派人通傳,而是自己先來投公函,連衣服都換成了普通校尉裝束。

     秦林走上去,衝著守門的錦衣力士拱手施禮,然後把公函遞過去:“兩位弟兄,在下錦衣校尉秦林,奉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公函,調派貴百戶所效力,勞煩二位通傳一聲。”

     兩個力士似乎早有預料,互相交換眼神之後,一名進去通傳,另一名就把長矛往前一橫,冷森森的矛尖幾乎戳到秦林胸口,惡聲惡氣的道:“不許擅闖錦衣親軍駐地,你就等在這裡,有什麼事自有本所長官發落!”

     陸遠志、牛大力等弟兄先是一驚,繼而火冒三丈,秦長官雖然被革去一切職務,畢竟曾是本衛上司,身份擺在那裡,怎麼力士就敢如此無禮?照官場上不成文的規矩,革職的上司經過舊日下屬轄區,這裡百戶還該恭恭敬敬出迎才是呢!

     “大膽!”牛大力挽起袖子。露出凶神惡煞的樣子。想教訓教訓那不懂規矩的錦衣力士。

     秦林擺擺手止住牛大力,自己往後退了兩步,無所謂的笑笑:“無妨,咱們在這裡等等吧,既有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公函將我發往瓊州效力,諒這裡百戶也不會把我再發回京師吧?嗯,那樣的話,倒是求之不得呢。”

     這就是開玩笑了,秦林革職、發瓊州府效力,有萬曆皇帝的聖旨,有錦衣都督劉守有的公函,這才萬里迢迢到瓊州來,瓊州的錦衣百戶有多大官,能把秦林又踢回京師?

     ……

     不遠處的茶座二樓臨街的位置,四面圍上用貝殼鑲嵌的漆雕屏風,樓梯處幾名衙役把守住,口稱知府大人與貴客談論詩文,閒人一律不准上來。

     與知府唐敬亭同桌的正是海瑞海剛峰。他們得知秦林抵達的消息,就早早的等在了茶樓上,用過午膳之後,又沏了兩遍茶水,終於等到了秦林前來百戶所報到的一幕。

     “此子笑對莽夫之辱,真可謂襟懷沖淡、不驕不躁,倒是有幾分可造之才!”唐敬亭沒口子的誇著秦林,因為老師有意將他收錄門牆,將來說不定就成同門中人了。而且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臣,這師兄弟之間只有互相幫助,不會互相競爭的。

     雖然唐知府覺得秦林重新登上權力舞台的機會不大,但雙方無冤無仇的,能栽花就不種刺,這是官場通行的慣例嘛。

     海瑞細細的抿著苦丁茶,不置可否的道:“再看看,也許是驟然被貶謫,心志為之所奪,所以委屈隱忍呢?那就太令老夫失望了,須知人不可有傲氣,也不可無傲骨啊!敬亭,這是老夫肺腑之言,你須得謹記、謹記。”

     “老師高論,學生佩服之至。”唐敬亭嘴裡佩服佩服,心頭卻頗不以為然。

     老師你一身傲骨,到頭來被貶居家十五年,要不是張四維、嚴清那伙人要藉你頭上“大明第一清官”的帽子,來為他們自己裝點門面,恐怕就一輩子老死在瓊州了呢!再說了,任你傲骨錚錚,顧老二出到八十兩銀子,你還不是連軸轉的替他母親寫賀壽文?

     罷罷罷,我唐某哄哄你得了,讓我照你說的去做,那就敬謝不敏吧……

     正說話間,百戶所裡頭大群人湧出來,海瑞和唐敬亭就停下議論,專心看那邊事態如何發展。

     ……

     錦衣衛瓊州百戶所百戶莫智高,是個五短身材的中年人,皮膚非常黑,眼眶深陷下去,顴骨有點高,唇邊兩撮焦黃的鬍鬚,穿著錦衣衛的飛魚服,胸前掛正六品武官補子。

     “秦長官,秦長官大駕光臨,弊所蓬蓽生輝啊!”莫智高滿臉堆歡的迎出來,笑得整張臉都快要爛掉了。

     難道莫百戶並沒有受劉守有私底下的囑託?海瑞和唐敬亭遠遠看到此情此景,心中都覺詫異。

     陸遠志和牛大力則把剛才那力士瞪了一眼,哼,還是你們長官懂事,咱們秦哥是做過本衛大員的,你何必擺出那副嘴臉?

     秦林笑著拱拱手:“莫百戶,在下是革職流配人員,不敢妄稱什麼長官,如今撥付麾下,還應尊您一聲長官才是呢。”

     “啊,秦長官被革職流配了?”莫智高驚叫起來,聲音大得幾乎整個瓊州府城都能聽見,頓時吸引了街上行人的目光。兩邊走路的老百姓,茶館底樓喝茶的客人,商舖裡挑選貨物的顧客,都把這邊看著,狐疑的打量秦林,指指點點的說不曉得他犯了什麼王法,流配到我們這個偏遠地方。

     陸遠志就有些不樂意了,橫了莫智高一眼,靠,你丫喉嚨挺大啊,要不要拿個喇叭給你,好讓全瓊州府的人都知道咱們秦長官被革職流配到這裡來了?你丫耍猴呢?

     莫智高陰陰的一笑,正如陸遠志的猜測,他是故意的。

     本來吧,秦林雖然革職發瓊州軍前效力,他老婆徐辛夷還是魏國公府的大小姐,他的親朋故舊遍及朝野,就連江陵黨諸位大佬,也有不少門生故吏留在朝中,任誰都不能不有所顧忌。

     不過,瓊州府地方是中國最南端,實在太偏遠了,莫智高不見得盡數知道秦林身後的勢力,更不曾目睹京郊送別時那眾星拱北斗、群峰朝太岳的一幕。

     在他心目中,畢竟縣官不如現管,本衛都督劉守有寫信密囑,為了攀上劉都督這棵大樹,為了前程似錦榮華富貴,莫智高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秦林臉上卻古井不波,像是什麼都沒察覺似的,仍舊笑道:“不錯,莫百戶沒有來得及看公函嗎?在下因抬棺死諫,於午門之外挨了三百廷杖,又革職發配瓊州百戶所效力。”

     三百廷杖?瓊州所的官校們倒抽一口涼氣,臉色就有點變了:這人是鋼澆的、鐵鑄的、油炸的、還是水煮的?這麼多廷杖都沒把他打死!

     ……

     “綿里藏針,柔中帶剛,此子有些意思!”茶樓上,海瑞禁不住擊節叫好,對秦林的欣賞又增了三分。

     唐敬亭失笑,忽然又想出一條老師要將秦林收錄門牆的理由。當年海瑞抬棺死諫,秦林也抬棺死諫,所以老師才這麼青眼有加啊。

     不過海瑞沒挨廷杖,這點就遠不如秦林出彩了,但話說回來,如果海瑞挨三百廷杖,估計會被打得只剩下肉渣子吧。

     ……

     莫智高也心頭一抖,曉得能挨三百廷杖還活蹦亂跳的都是牛人,不曉得身後有多大勢力保住他。

     可想到錦衣都督劉守有的暗示和允諾,所謂利令智昏,莫智高把心一橫,朝身邊心腹打了個眼色。

     一名瓊州所的校尉呵了呵腰,疑疑惑惑的道:“秦長官真個被革職發配本所效力?那就是普通校尉了……好像、好像拜見上官,就該行庭參吧?”

     莫智高故意不看秦林,兩隻眼睛望著天,陰陽怪氣的道:“那怎麼好意思呢,秦校尉,你說怎麼辦?”

     行庭參就是照例向上司下跪,其實,像稍微客氣一點兒的上司,都會免了庭參。首先是顧全下屬的臉面,其次也顯得心胸寬廣,體恤下情。更何況像秦林這種朝廷大員身份,革職流配過來的,按照不成文的規矩,反而該舊下屬朝他叩頭,而不是他來行庭參。

     陸遠志、牛大力怒火沖天,捲著袖子就要衝上去揍人;白霜華垂著頭,雙眸中電閃雷鳴,腳下不聲不響的把黃土夯成的路面踩下去一寸多深——如果是別的場合,她早就一掌把莫智高腦袋拍成爛西瓜了。

     不知怎的,她對秦林經常沒有什麼好臉色,可別人瞧不起秦林,教主大人就會非常非常的生氣……

     莫智高沒來由感覺後背發涼,好像被最兇惡最可怕的魔神盯住似的。

     餵,餵,秦林手放在背後搖了搖,白霜華的殺氣之重,他站在前面,都感覺頭髮炸起來了。

     白霜華很快發覺不妥,趕緊收斂了殺氣,莫智高才沒有被嚇得尿褲子。

     “奇哉怪也,剛才怎麼回事?”莫智高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又看了看秦林,只見他依然笑容莞爾,並沒有發怒的樣子,這才把心思定下來,將牙齒狠狠一咬,板起臉不說話,只用眼角余光盯住秦林,等他行庭參。

     瓊州所幾個心腹都笑起來,咱們百戶大人就是耍猴呢,不怕你秦某人當過多大官兒,難道還有死灰復燃的機會嗎?專門迎出來,才好當街讓你下跪嘛,嘿嘿嘿,耍的就是你!

     ……

     茶樓上面,唐敬亭看得直搖頭,“莫百戶太過分了,做人如此不留餘地,實在太急功近利,連老上司、舊下屬的體統都不顧了。秦某人年紀雖輕,畢竟做過錦衣衛都指揮使……”

     官場上這是不成文的規矩,比如海瑞當過官兒,後來因某些緣故被革職回鄉,難道他還要給門生唐敬亭下跪行禮?那就太不合人情,也違反儒家綱常。

     武官之間,講這套沒士林文官嚴格,但秦林當初官比莫智高大了無數倍,一朝被貶,莫智高就毫不顧忌情面,這怎麼都顯得很卑劣無恥。

     “敬亭,也不能這麼說啊!”海瑞捏著鬍鬚搖了搖頭:“畢竟庭參是朝廷法度,莫智高既不願主動免掉,秦林也就只能……罷了,老夫且看他如何應對。”

     ……

     街面上不少人把目光集中到了秦林身上,瓊州府的百姓也不曉得這是什麼人,只知道他是犯罪被貶謫的,就有許多青皮光棍、無賴閑漢等著看熱鬧。

     莫智高和他的心腹們得意洋洋,今天這一幕看見的人越多越好,傳揚越廣,劉都督才越滿意!

     “劉守有啊劉守有,原來你給我這麼大一個歡迎禮。”秦林突然輕蔑的笑起來。

     “怎麼著,還敢口稱劉都督名諱?”剛才那力士又挺起長矛,惡聲惡氣的喝道:“你到底跪不跪?不跪,就滾回去!”

     如果秦林拂袖而去,那就正中了奸計,劉守有和張鯨、嚴清等人又可以藉題發揮了……

     秦林擺擺手止住快要暴走的弟兄們,非常無奈的嘆口氣,然後伸手解衣服:“唉,天氣真熱啊,我汗都出了一身……”

     呃,他這時候脫衣服,什麼意思?眾人面面相覷,茶樓上的海瑞、唐敬亭也搞不清狀況。

     哪曉得衣服剛剛解開,還沒有脫下來,莫智高和瓊州所的全體官校就矮了一截,齊刷刷的跪在地上磕頭,山呼舞蹈:“恭請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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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3 01:06:51
八二八章 忠心耿耿

     秦林笑嘻嘻的打量著莫智高等人,戲謔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足足頓了半柱香的時間,等他們膝蓋頭都有些跪痛了,才不緊不慢的朝著北面京師方向拱拱手,朗聲道:“聖恭安。”

     呼~~莫智高擦著滿頭汗水,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加上親信們一共幾十道目光,全都盯在秦林飛魚服裡面繫著的玉帶。明黃色緞子打底,鑲嵌的和田白玉質地溫潤細膩,赫然雕刻著飛龍搶珠圖案,乃是皇帝才有資格用的九龍玉帶!

     秦林把御賜九龍玉帶系在腰上,無論誰見了都得下跪恭請聖安,所以莫智高等人立刻跪下山呼萬歲,誰要不跪,誰就是欺君之罪!

     萬曆的的確確把秦林的官職全部革掉,但從來沒有抄家收回御賜之物啊!話說回來,抬棺死諫最多也就挨廷杖,如果諫言就要抄起家來,不用秦林自己費力,滿朝文官清流第一個就要和萬曆炸毛——咱們就是靠嘴皮子吃飯的,諫言要抄家,咱們還混個屁啊!

     這是朝廷制度,就算皇帝,也不能壞了規矩,想當年以王爺身份入承大統的嘉靖皇帝,想把自己親爹抬成先皇,和滿朝文官鬧到什麼程度?雖然大禮議上嘉靖到底還是得到了勝利,可勝利的過程之艱難,也夠他喝一壺的。

     萬曆賜給秦林的九龍玉帶,也就一直在秦林手上,萬曆再怎麼把他罷官革職,也不好意思說把我賜給你的玉帶還回來這種話吧。

     只不過,別人得到了欽賜之物,都畢恭畢敬的供奉起來,有的府上每天還燒三炷香呢。像秦林這麼堂而皇之系在腰上的,還真是絕無僅有,莫智高就算做夢,也想不到他還有這一手啊!

     秦林壞笑著,慢慢把外衣又披在身上,雙手放在衣襟處假裝整理,像貓戲老鼠似的看著莫智高:“咳咳,莫百戶,你現在還要不要在下行庭參啊?”

     嗨呀!秦長官真是太壞了,壞得叫咱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陸遠志、牛大力要很辛苦才能忍住笑,秦林那意思是擺明了的,如果莫智高還敢唧唧歪歪,他就又把衣服解開,亮出九龍玉帶,莫智高和瓊州百戶所的人還得再一次跪下恭請聖安,並且這種遊戲可以重複無數次,直到對方膝蓋跪爛為止……

     白霜華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明顯控制不住笑意了:秦林這傢伙實在憊懶,滿朝文武百官,這種事恐怕只有他做得出來吧。

     莫智高比吃了個蒼蠅還難受,簡直恨不得衝上去把秦林狠狠揍一頓。可陛下的九龍玉帶系在他腰桿上,誰敢對他怎麼樣?只要碰到九龍玉帶,這傢伙絕對說你是故意不敬御賜之物,欺君罔上的罪名扣下來,誰都頂不住呀。

     更何況,街道兩邊無數百姓投來了詫異的目光,他們也不清楚前因後果,只看見一向飛揚跋扈的莫百戶竟對一今年紀輕輕、身穿校尉服色的錦衣衛士下跪,嘴裡還高呼萬歲,如果不是瓊州離京城實在太遠,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萬曆皇帝微服私訪過來了。

     莫智高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和心腹們面面相覷,實在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

     “咳咳,瓊州地氣溫暖,站在太陽底下好像越來越熱了。”秦林說著,就又慢條斯理的去解外衣。

     別別別,莫智高臉色都綠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當機立斷:“秦長官太客氣了,什麼庭參?您是咱們的老上司,行這個禮,不要折殺小的嗎?”

     “我也覺得你當不起呢。”秦林依然是笑嘻嘻的,耳語聲中的寒意,叫莫智高打了個哆嗦。

     哈哈哈,秦林說罷大笑三聲,率著眾官校揚長而去,剩下莫智高在百戶所門口直擦冷汗。

     “看什麼看?!”莫百戶的親信們驅散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人人臉上無光。

     莫智高看著秦林的背影心頭惴惴,他忽然發現,答應劉守有的囑託也許是個錯誤的選擇……

     ……

     秦林沒走出多遠,就聽得身後人群中腳步聲響,似乎有幾人衝著自己而來,眾親兵弟兄立刻身形交錯,隱隱布成陣勢。

     白蓮教主白霜華也深吸一口氣,雙腳不丁不八,看似隨意垂下的雙掌,已隨時可以發出雷霆一擊。

     “教主大人,別那麼兇好不好,你不是說不管我死活嗎?”秦林用肩頭擠了擠白霜華。

     “誰、誰管你死活啦?”白霜華俏臉微微一紅,肩頭髮力朝秦林靠過去,把他震開,“哼,我只是不准你早早死掉,免得到時候兌現不了賭約,所以這一年裡,誰要殺你,我就殺誰!”

     到底是教主大人,威武霸氣啊~~

     “秦長官留步!”追來的幾人叫喊起來。

     四名青衣白帽的僕人追上來,朝著秦林垂手而立:“秦長官,弊主人請您暫且留步,有話想和你談談。”

     “哦,你們主人是誰?我記得在瓊州並沒有親朋故舊。”秦林摸了摸鼻子,想不出在瓊州認識誰。

     一個蒼老而矍鑠,隱隱帶著金石交嗚的聲音笑道:“老夫剛峰先生海瑞,秦長官安好?”

     海瑞海青天?秦林大吃一驚,在他心目中,海瑞不僅是當朝第一大清官,經常為民請命,還是位刑偵方面的前輩高手,《海公案》在民間傳得很神,儘管裡頭怪力亂神的東西很多,看起來荒誕不經,但秦林自己不也是被傳得日斷陽夜審陰、深入九幽地獄拷問魂魄嗎?

     早就知道海瑞在瓊州,秦林本來準備安頓下來,就抽空去拜訪他,和這位前輩交流交流斷案的心得體會。卻沒想到他主動找上門來,也算是個意料之外的驚喜了。

     陸遠志和牛大力也頗為敬仰的看著海瑞,只見他老人家年近古稀,花白的頭髮鬍鬚,身材高瘦,面皮黑裡透紅,精神矍鑠,眼睛裡有股子倔強的神氣,穿的布衫飄飄蕩盪,腳上踩一雙自家做的千層底布鞋,頗有兩袖清風一塵不染的清官氣度。

     唐敬亭也追上來了,衝著秦林笑道:“本官唐敬亭,忝為瓊州知府。和海老師在茶樓上談論詩文,無意中看見老弟與莫百戶交涉,老師有些話想和秦老弟談談。”

     哪裡是什麼無意中看見?海瑞分明就是等在茶樓上觀察秦林的,總體上他還是比較滿意,只到了最後才有點意見。

     “失敬失敬,原來是海剛峰海老前輩,小生這廂有禮了!”秦林沖著海瑞一揖到地。

     他是作為幾百年後的法醫、刑偵工作者,向同一領域的先行者致敬,海瑞和唐敬亭卻會錯了意,聽到前輩二字,兩人相顧而笑。

     府衙就在不遠處,一行人應唐敬亭邀請,成了瓊州府的座上賓。

     ……

     白霜華看看府衙陳設,自己覺得好笑,本來是大明朝的強仇大敵,就算進府衙吧,不是搞破壞就是率義軍打進去,像今天這樣成為座上賓,還是頭一次呢。

     “不知道這唐敬亭是個好官還是壞官?海瑞倒是個好官,將來推翻偽朝,須得饒他一命。咦,這樣清官,如能為我聖教所用……”教主大人又開始盤算割據稱雄、逐鹿中原的大計了。

     賓主落座之後,海瑞首先笑道:“秦小友,我聞得你在京師冒死進諫,義舉傳揚天下啊!故張相公執政多有偏頗,老夫雖不敢苟同,但朝廷清算之手段過於酷烈,辦事過於操切,老夫也很不贊成。”

     嗯,這個態度不錯!秦林對海瑞觀感又好了三分,即使是政敵,也秉承比較公正的立場,不像張四維、劉守有、嚴清這夥人,純粹是黨同伐異,恨不得把張居正挖出來鞭屍才合他們心意。

     “說起來,小子也是效法老先生當年抬棺死諫的義舉,未免有點狗尾續招了。”秦林嘿嘿乾笑著謙虛兩句。

     秦長官也會謙虛?陸遠志和親兵弟兄們心頭好笑,不過海瑞名氣很大,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個大大的清官,眾人侄也不覺有異。

     唐敬亭湊趣的道:“老師抬棺死諫,秦老弟也抬棺死諫,不叫老師專美於前,正是見賢思齊,一在嘉靖朝,一在萬曆朝,可謂前後輝映。今日兩位竟會於瓊州府衙,我這衙署的運氣真是好得很,借兩位之名,要傳揚後世了。”

     雙方又寒暄兩句,忽然海瑞面色一肅,目光炯炯的看著秦林,將話風掉轉過來:“然而秦小友將御賜之物系在腰上,不是太過不敬嗎?以此教訓莫百戶,稍嫌兒戲,而大不敬之嫌,則有損臣子對君父之忠,實在不妥得很!”

     說到這裡,海瑞的臉色就沉了下去,口氣也嚴厲得很了。

     唐敬亭就嘆口氣,心道老師到底還是以前的性子,所謂薑桂之性老而彌辣,能忍到這時候才發作起來,算是極為欣賞秦林才會忍住的吧。

     就在秦林解開外衣,展露九龍玉帶的同時,茶樓上觀望的海瑞和唐敬亭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雖然因為秦林的衣服遮擋,他們並沒有看見九龍玉帶,但兩位都久在官場,聽得莫智高山呼萬歲,就曉得秦林身上一定帶著御賜之物。

     御賜之物非人臣可以擅用,一定要供起來的,秦林的行為有僭越之嫌。

     海瑞當時就要跳起來,是唐敬亭苦苦勸住,等完了之後派人去打聽,果然是秦林係了一條九龍玉帶。

     到了府衙里頭,海瑞已憋了半天,一說起來就沒個完,喋喋不休的道:“秦小友,御賜玉帶乃是天子所繫,非人臣所能享也,你既承蒙陛下恩典獲賜玉帶,就該格外珍惜,作為傳家之寶,叫子孫後代都知道陛下的恩德。怎麼可以僭越系在自己身上,拿來恐嚇莫百戶一干人等呢?太不敬了,太不敬了。 ”

     這老頭有病吧?陸遠志和牛大力互相看看,秦哥在京師也系過玉帶,據說陛下看了也就哈哈一笑,還說秦哥是實誠人。怎麼到海瑞這裡,就喋喋不休的說出一大篇道理來了?

     “哼,就算你是清官,也很討厭呃!”白霜華目光中似有冷電炸出,心說偽朝皇帝賜給的玉帶,繫著玩就罷了,誰給他供起來?將來本教主做一條玉帶,叫秦林系在腰上,偽朝那條扔到糞坑里面去,氣死你這老頭兒——她心知肚明,海瑞這種愚忠明朝的清官,是不大可能為將來的新朝所用了。

     只不過,白蓮教眾要知道他們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聖教主,準備親手替秦林縫條腰帶,會是作何感想?

     其實海瑞說的也沒錯,只是他太古板太守舊,做什麼都一板一眼的;而秦林這廝臉皮太厚、忠心又很有限,他哪兒管萬曆賜給什麼啊,反正給我了,我就用唄,還客氣啥?

     換做別人這麼唧唧歪歪,秦林早就和他翻臉了,可是從海瑞嘴裡說出來,他就心念一轉,笑道:“好叫老先生知道,其實我這麼做,恰恰是尊敬陛下,忠於大明朝。”

     哦?海瑞臉色沉下去,說實話,御賜之物除了瓜果蔬菜之類的吃貨,其他真的不是人臣能用的。

     唉,老師最恨巧言令色之人,秦老弟你順著他不就行了?唐敬亭捏把汗,隱隱覺得不妙。

     他卻沒想想,你出於各種目的尊敬老師,可海瑞並不是秦林的老師啊,因為有個清官名聲,秦林就得違反本心處處順著他?那就不是秦林了。

     秦林又慨然道:“海老先生聽我一言,這御賜之物,都說供起來就算忠心耿耿,可供在家裡面,又哪兒有時刻帶在身上更好呢?我係著這條玉帶,時時刻刻都能想起陛下的殷殷囑託,想起陛下與我君臣相得的那些場景。是它,每時每刻都在提醒我要為大明社稷殫精竭力,要忠於陛下忠於朝廷啊!”

     哇~~救命!陸遠志和牛大力有種狂吐的衝動,曉得秦長官騙廷杖等種種底細,再聽他說的這麼大義凜然,咱們兄弟不但胃疼,還有點蛋疼。

     白霜華更是嗤笑不已,秦林這傢伙……

     “好,好!”海瑞感動得一塌糊塗,拍著桌子,站起來衝著秦林深深一揖:“秦小友忠心耿耿,老夫佩服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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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3 01:07:11
八二九章 海公斷案

     唐敬亭瞠目結舌,接著憋出吃奶的勁兒才忍住笑,暗道秦林隨口哄哄,海老師就心甘情願的上當,真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了。

     海瑞能考上科舉,又在官場沉浮多年,絕對不是個笨蛋,但是只要說到忠孝仁義之類的大道理,這位老先生立刻腦子犯擰,不是“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就是“長太息以掩涕兮”,絕對不會對你有半句反駁的。

     秦林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海瑞閒扯,他這人就是這樣,和誰意氣相投,那就推心置腹,比如戚繼光、曾省吾;遇到話不投機的,也絕不會違背本心去迎合別人,哪怕是海瑞這種舉世聞名的大清官,哪怕是萬曆皇帝朱翊鈞,他從來不會在別人的光環之下迷失自己,無論這光環的來源於名氣或者權力。

     但秦林也不是一根筋,意見不合又不好直接抵觸,我編個理由騙騙他,大夥兒樂呵樂呵總行了吧,大家都滿意、都輕鬆,你好我好他也好嘛。像海瑞這麼大把年紀,如果正面和他吵起來,萬一弄出個心髒病腦溢血什麼的,我秦某人豈不罪孽深重了?

     海瑞和秦林一老一小聊得火熱,準確的說是海瑞剃頭挑子一頭熱,秦林不著痕蹟的敷衍而已,唐敬亭從旁插科打諢,又捧老師、又拉將來的同門,場面倒也非常熱鬧。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秦林心中越來越不耐,他漸漸發現張居正生前對海瑞的評價非常中肯,那就是當招牌供起來,或許對世道人心有所裨益,真叫他放手做事,一定狗屁倒灶。

     因為海瑞的政見一味從“剛”字出發,處處強調“無欲則剛”,可天下誰沒有慾望呢?他這種聖人治國的想法,現實中根本就行不通!

     而且海瑞的議論實在駭人聽聞,說仁宗宣宗以來已經不是洪武爺的舊制了,如今要實現大明中興,只能依靠恢復太祖皇帝朱元璋的舊制;官員貪污六十兩白銀以上就剝皮實草,嚴格禁止民間私娼,賭博一律削手指頭,凡結夥橫行街市者通通處斬,貴戚官紳強佔民田嚴令退回……

     禁娼妓、絕豪強,秦林聽了這些,覺得除了手段太激烈之外,政策本身好像還不錯。就是議論不中聽,什麼仁宣以來就不是太祖舊制,難怪朝中大佬不歡迎海瑞。

     結果海瑞說發了性子,接下來越發慷慨激昂:“教坊司也要嚴格控制勾欄瓦舍,只准唱有益世道人心的歌曲,所有靡靡之音一概不許演唱;民間嚴格實行路引,百姓沒有路引外出百里,不是遊民就是奸商,通通嚴加治罪;發展海貿會令百姓心性浮滑,且難免有沿海莠民招引倭寇,必須嚴厲實行海禁,閉關鎖國,片帆不准下海;江南風氣奢靡,奇技淫巧惑亂人心,有機戶招徠良民數千,終日紡絲生利,此變亂之源也……對了,近來有本名為《金瓶梅》的書,極為誨淫誨盜,像這種書都要通通禁絕!”

     呃,王世貞老大人中槍了,金瓶梅。

     秦林摸了摸鼻子苦笑起來,他終於明白了海瑞的想法,可惜這種想法根本就不現實,甚至很荒謬。

     單單是為了禁絕海盜、整肅人心就要閉關鎖國,試問西方殖民者的堅船利炮來了,誰去抵擋?大明水師從鄭和下西洋時的鼎盛,淪落到現在這幅落魄的樣子,就是吃了這個虧。

     什麼奇技淫巧惑亂人心,機戶招徠上千機工進行紡織就讓海瑞憂心忡忡,殊不知規模化機器工業必將取代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如果沒有滿清入關,江南的紡織工業會發展到什麼程度?

     誰也說不准呢……

     嚴厲懲治貪污只是海瑞執政思路中一個很小的方面,他其實是打著恢復太祖洪武爺舊制的旗號,想把整個國家變成一個受官府嚴厲控制的巨大牢籠,所有人都不能亂說亂動,於是就天下太平,國泰民安了。

     怪不得張居正被清算已經好幾個月了,朝廷並沒有即刻重用海瑞,因為連張四維、嚴清這些人,也不待見他老人家啊!

     且不說別人,在座的唐敬亭聽到老師口中的議論,都有些不自在起來,特別是海瑞說要剝皮實草,他臉色就非常不好看了,屁股在椅子上挪來挪去,像生了刺似的。

     估計他貪污的銀子不止六十兩吧,秦林察言觀色的功力非同小可,腹中暗笑不迭。

     現在秦林對海瑞的政見,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了,毫不客氣地說,不管是張居正還是張四維當政,或者換了申時行、餘有丁也罷,海瑞這套是根本沒有機會施行的。他老人家最好的結局,就是被朝廷授予一個地位很高實權很小的閑職,當清官招牌掛起來充門面。

     唯一感興趣的,就是海瑞斷案的本事了,對此秦林倒是頗有期待,畢竟《海公案》大名鼎鼎,民間傳得神乎其神,想來也應該有些道理吧,政見不合時宜,不代表他斷案差呀!

     秦林就慢慢把話頭朝這邊引,問海瑞斷案的訣竅。

     “老夫斷案有些準則,這麼多年倒也略具薄名。”海瑞捋著花白的鬍鬚,神情頗有幾分自得。

     唐敬亭會錯了意,聽秦林一再提斷案,以為他有意拜入海瑞門下,就湊趣的道:“正好明天就是下官坐堂問案的日子,揀日不如撞日,就請海老師和秦老弟客位相陪,海老師再指點指點下官如何斷案吧!”

     賓主總算是盡歡而散,唐敬亭把海瑞和秦林送出府衙門口,三人這才分道揚鑣。

     ……

     秦林回去之後,心頭就格外納罕,今天看到的海瑞,和想像中的海瑞似乎很有些不一樣。

     他悄悄派人在瓊山縣里打聽,百姓們提到海瑞都豎起大拇指稱一聲海青天,說他只有薄田四十畝,家裡房屋破舊,時常布衣芒鞋,實在是位大大的清官,又常年開著中門,百姓有事都可以直接進去找他,大明朝哪位官員能做到這點?

     聽到這些,秦林越發摸不著頭腦,覺得海瑞的形象蒙上了一層迷霧,好像越來越看不清楚了……

     ……

     第二天是府衙升堂問案的日子,告狀的原被告、閒來無事看審案的百姓,從太陽一出來就等在了府衙外頭。

     一輪紅日高照,府衙大門緩緩開啟,陽光照在正堂之上,明鏡高懸四個金漆大字閃閃發亮。正中間唐敬亭公服升座,左首客位海瑞一襲青衫,右首客位秦林穿飛魚服戴無翅烏紗,二十名皂隸持著水火棍兩邊雁翅排開。

     “海瑞海青天!”百姓們看見這一幕,頓時喜笑顏開,人人充滿了期待。雖然海瑞坐在客位上,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咳咳,唐敬亭乾咳兩聲,拿起公案上的捲宗:“第一個問趙小四告錢老大霸占田土案,來人吶,帶原告趙小四!”

     趙小四皮膚很黑,身材矮小,穿著打扮就是瓊州本地的農夫,眉宇間帶著悲苦的神色。被衙役領著上了大堂,就跪下朝唐敬亭磕了三記響頭。

     “唔,你是文昌縣人,不服當地知縣判案,又到本府來上控的……”唐敬亭拿著卷宗抖了抖,狐疑的道:“此案審斷明白,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不服?”

     趙小四道:“回大老爺的話,那錢老大是本地豪強,硬佔了我家田地。文昌縣審斷不公,所以小的要上控。”

     秦林聽到這裡,就注意看海瑞的神色,果然聽到豪強霸占民田,海瑞的眼皮子微微一挑,神情有所變化。

     “哦,原來他心向百姓,聽說百姓受屈就有些憤怒。”秦林這樣想著。

     唐敬亭吩咐帶被告,錢老大也走上來,他是個膀大腰圓的壯漢,一臉黒油油的,晃著膀子走路,也跪著磕了三個頭。

     “回大老爺,這趙小四委實找小的借了五十兩銀子,他還不出銀子,只好拿田土抵債,借據在這裡,請大老爺詳查。”錢老大說著就將一張借據呈上來,上頭有中保的畫押,趙小四名字底下打著鮮紅的指印。

     唐敬亭抖了抖借據:“趙小四,這借據是你出給錢老大的?指印是你的嗎?”

     趙小四急得臉色通紅:“大老爺,這借據是我打的,但並沒有借他的錢,那時候我想買條打漁船出海撈魚,經不起中保花言巧語,就找他借錢,打了這張借條。錢還沒到手,相熟的孫三哥說錢老大的驢打滾借不得,是他和幾個鄉親湊了五十兩借給我買船,所以,從頭到尾並不曾藉錢老大的。”

     “你說的,可有證據?保人的證詞卻說你是拿了錢,才打了欠條的,這欠條上,又確實有你的指印……”唐敬亭沉吟著,目光就移向了海瑞。

     秦林頗為期待,等著海瑞大顯身手,是檢驗欠條真偽,是套問口供辨析案情,還是另有妙法?

     海瑞瞇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大明律明明白白,財務糾葛以字據為準,趙小四,你既然說不曾拿錢老大的銀子,為何把借條打給他?又為什麼找不到見證?如今錢老大人證物證俱在,你在縣里告了不准,又到府城上控,真是纏訟不休的刁民!”

     啊?秦林張口結舌,沒想到海瑞會這麼說。

     那趙小四嚇得往後一縮,整個人都瑟瑟發抖,錢老大卻洋洋得意,口中連稱海青天明鏡高懸。

     秦林心頭納罕,覺得海瑞一定另有妙計扭轉局勢吧,哪知唐敬亭當堂下了判詞,將趙小四的訴請盡數駁回,還傳帖文昌縣,說趙小四是個纏訟的刁民,今後不許他繼續告狀。

     “哼,無憑無據的告歪狀,怪不得海青天判他輸!”聽審的百姓們議論著。

     不少人朝趙小四指指戳戳:“這人是想賴賬吧?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公地道的事情,打了借據又不認賬,哈哈,老賴!”

     趙小四佝僂著背,整個人彎得像個大蝦,面紅耳赤的走出去,連半句都不敢說。

     秦林奇怪的看著海瑞,做夢也沒想到名震天下的海青天會這麼判案。

     海瑞感覺到秦林的目光,將鬍鬚捋了捋,低聲道:“瓊州地方偏遠民風刁頑,頗有些纏訟不休的刁民。所以老夫斷案一律按大明律,以白紙黑字的字據為準,叫他們無話可說。”

     呃~~秦林不曉得說什麼才好了,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聽下去,暗自卻對身後站的陸遠志使個眼色,胖子會意,悄悄走了出去。

     第二起案子,乃是定安縣一個姓李的告姓張的侵占他家田土。

     “稟老爺,我家與張家田地相鄰,一場雨下來,張家硬說界樁被水沖過去三丈,就要搬回來,那可不是侵占我家三丈田畝嗎?”姓李的口舌便捷,滔滔不絕的道:“姓張的是本地大族,勢力非常大,買活了縣里的書辦、衙役,結果小的在縣里吃了虧,聽說府尊是海青天的學生,所以到府裡上控,不曉得是哪輩子燒了高香,海青天本人竟然在座,求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海瑞捋著鬍鬚微微頷首。

     被告張家人來的是個白白胖胖的富態人,用手絹擦著汗水,不服氣的道:“海青天,我們家是當地大族,但沒有恃強凌弱,倒是這姓李的生性奸猾,去年夏天藉著下雨發大水,把界石挪過來三丈,要侵奪我家田土,海青天您可不能被他蒙蔽啊!”

     海瑞面色一沉,非常不高興的樣子,問道:“你們兩家有田契嗎?”

     兩份田契呈上來,都畫著相鄰的界限,但一份是洪武年間的,一份是宣德年間的,都有一兩百年了,上頭界限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楚。

     想來也是,農民不到迫不得已不會出賣田地,一份地契好幾代人傳下來,當然變成這樣子了。

     唐敬亭愁眉苦臉的看了一會兒,向海瑞問道:“地契根本看不清楚,老師,您看呢?”

     “小民畏豪族如畏虎,哪裡敢強奪大族的田地?這一定是張家在胡說八道了。”海瑞非常肯定的說。

     唐敬亭立刻判決李家獲勝,界石維持原狀。

     姓李的馬上高呼海青天神目如電,姓張的還要再爭,看看海瑞凜然有威的樣子,又聽得背後百姓們指指戳戳,頓時苦笑起來,跺跺腳:“罷了,我家也不差三丈田地,就算捨財免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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