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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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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9 02:54:19
八五零章 打誰的主意?

     秦林率領陸遠志、牛大力等弟兄,趁夜將兩具刺客的屍首抬去瓊州府衙。

     唐敬亭聽說當場格斃了三橋迷案的真兇,喜得從熱被窩裡爬出來,一邊吩咐長隨去請海老先生,一邊走到殮房來看。

     秦林懶得廢話,直接扒下了裴敬的褲子,唐敬亭頓時像見了活鬼似的,神情驚疑不定:裴敬雙腿之間沒了那話兒,他的身份是……

     匆匆趕來的海瑞,花白的眉毛也擰成了疙瘩,一看這屍首殘缺不全的下半身,他就明白了七八分——嘉靖年間他抬棺死諫,其中一條就是力勸制止宮中盛行的異端採補之術,但嘉靖帝本人就是採處女元紅煉製紅鉛的主使者,又怎麼可能採納他的諫言呢?

     “原來是漏網的前朝邪淫餘孽!”海瑞冷哼一聲,收回極為不屑的目光,拍了拍唐敬亭的後背,附耳低語幾句。

     唐敬亭的神色越發凝重了,思忖半晌,朝著秦林接連做了三個長揖,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兩位離開之後,秦林又讓陸遠志拿著裴敬的鍊子錘去找莫智高。

     沒等多久,莫智高臉色蠟黃、滿頭是汗的跑了來,待看見裴敬和韓毒蜂的屍身,頓時渾身像篩糠似的瑟瑟發抖,兩個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衝著秦林連連磕頭:“秦長官饒命,饒命哪,小的豬油蒙了心,不該和您作對,但是、但是這兩個是京師來的,小的奉命差遣,不敢不從啊… …”

     秦林施施然背負雙手,等莫智高磕得腦門流血,才淡淡的道:“罷了,所謂桀犬吠堯,你也就是別人手下的一條狗,我將來自會找你主人算賬,又豈能和一條狗計較?哼哼,貴主人那裡怎麼交待,你就好自為之吧!”

     莫智高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站起來一步一挪的往外走,神情木然如同行屍走肉。京師派來的兩員干將在瓊州折戟沉沙,最後事情還鬧得如此不堪,張司禮和劉都督兩處恐怕都不會饒了他……

     ……

     第二天,瓊州知府唐敬亭的呈文就發往了兩廣總督、廣東布政使、廣東提刑按察使等各處衙門,說設伏捉拿三橋迷案的真兇。兩名妖徒頑固凶悍,竟敢持械負隅頑抗,已被府衙捕頭李大嘴率眾當場格斃,繳獲凶器與此前三起命案屍身傷痕相吻合,詳細經過有致仕在家的海瑞海老先生作證。

     捉姦捉雙、拿賊拿贓。不僅有凶器,還有海青天作證,那這起案子就鐵板釘釘了,數日後從廣州發來公函,著令將兩具妖人的屍體棄市三天,然後挫骨揚灰。

     同時顧克瀆的釘封文書也來了,因此案大壞人倫、悖逆不道,將他和心腹顧三即刻處斬。

     沒多久,​​來自京師的聖旨終於抵達了萬里之外的瓊州。來傳旨的一名行人司行人,一名內廷太監,對秦林的態度在恭謹中又帶著些疏離,對海瑞則畢恭畢敬,生怕得罪了這位當朝第一清官。

     聖旨上對海瑞好生推許,說他襟懷沖淡,不愧為當世表率,既然不願入朝為官,且在瓊州教化一方、昌大儒學,亦可廣布聖君仁德,著令地方官逢節慶前往海瑞府上拜望,好一番長篇大論。

     至於海瑞舉薦的秦林,只在末尾一筆帶過,說該員本以微末之才而負棟樑之託,少年得志忘乎所以,實在有負君恩,既蒙海瑞極力舉薦,朝廷將他調往山西平陽府蒲州,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鳳磐相公到底是怎麼個打算?”海瑞接了旨,就揪著鬍鬚臉露憤懣之色,山西蒲州是張四維家鄉,位於山西南部的內地,一向平安無事,並沒有軍機重事或者大奸巨寇,秦林去了豈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他想了想,憤然道:“不行,老夫還得上書,為秦將軍力爭一番。”

     秦林拱拱手,呵呵一笑:“老先生美意,秦某心領了,不過山西蒲州乃鳳磐相公家鄉,他既然把秦某放到那裡,想必是為了密切觀察秦某所作所為,接著就要起復重用吧。”

     海瑞皺了皺眉,他迂腐但絕不不傻,浸淫官場幾十年,什麼場面沒見過?自然知道事情不像秦林說的這麼簡單,正要開口再勸,卻見秦林嘴角微翹,笑容中藏著深意,老先生就閉上嘴巴,揪著鬍鬚暗自思忖。

     在聖旨抵達之前,秦林就從五峰海商手中,接到了張紫萱的親筆信,說秦兄前程勿憂,小妹在京師自有一番安排,然後將山西尤其是蒲州的權宦人氏列了一張名單。

     張四維之父張允齡,富甲一方,在蒲州樹大根深,商隊出入關西、塞外,且與達官顯貴聯姻;蒲州王氏,張四維母族,致仕回鄉的兵部尚書副都御史宣大總督​​王崇古,就是張四維的娘舅;張四維之女嫁已故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馬自強之子,馬自強之弟馬自修乃關中巨商……

     好個張四維,打得一手精鋼算盤,山西蒲州一帶不僅位於內地沒有寸功可立,還是他苦心經營的鐵桶江山,各姻親世家的勢力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且遠離五峰海商和南北兩京魏、定二府的勢力範圍。就算秦林有潑天的本事,只要到了蒲州,是龍得盤著,是虎得窩著,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張紫萱究竟做的什麼打算?秦林撓撓頭,從書信來得之快和張紫萱的口氣,隱約猜到這件事恐怕和她脫不開關係,甚至有可能就是她的暗中佈置……

     ……

     秦林在書房中看完信,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曇花香味,他回頭笑瞇瞇的道:“呃,教主姐姐吃醋了,想看看老婆給我寫的信?”

     白霜華無聲無息的走到秦林身後,想看信上的內容,不料被他發現,粉面微微一紅,冷笑道:“蒲州是張四維的老窩,他把那裡經營得鐵板一塊,任你鑽天打洞也沖不破他的鐵桶陣,哼哼,等到了一年之期,你就得履行賭約了!我勸你省點事,乾脆不要走這趟,就在東南和本教主同舉義旗!”

     “再說吧。”秦林把信折好放進懷裡,“你去不去蒲州?”

     白霜華瞧著他這幅不咸不淡的樣子就來氣,纖掌在書桌上重重一擊,怒道:“怎麼不去,看你怎麼碰壁、吃灰,本教主高興得很!”

     得,喀拉拉一陣脆響,書桌直接變成木塊了。

     “還真是個兇婆子啊,看將來誰敢娶你?”秦林說罷,在白霜華暴走之前一溜煙的走了。

     “兇婆子,兇婆子!”走廊裡鸚鵡大聲叫嚷著,不知怎的竟把秦林這句學了去。

     白霜華氣得七竅生煙,秦林跑不見了,她就衝著鸚鵡發狠:“秦林,啊啊啊……本教主要吃了你的賊鳥!”

     呃,教主大人要吃秦長官的鳥?無意中聽到吼聲的陸遠志和牛大力,驚得眼睛珠子碎了一地,兩人憋著氣就朝外猛衝,跑到極遠的地方才捂著肚子一通狂笑……

     ……

     離開瓊州之前,秦林接見了兩位不速之客,戚秦氏和顧晦明的妻子崔如萍,兩個女人都穿著重孝,神情憔悴不堪。

     互相看了看,戚秦氏和秦林熟些,跪下哀聲道:“秦長官,奴家走投無路,想出家為尼都被廟裡嫌晦氣,聽說廣州那邊有自梳女,奴家想過去投奔,可船老大都嫌不吉利,求您、求您發發慈悲,帶我們一程。”

     秦林倒是驚訝起來,萬萬沒想到這兩個女人會一起來找自己,指了指崔如萍,問著戚秦氏:“你、你不恨她?是她丈夫殺了你的丈夫。”

     戚秦氏緩緩的搖了搖頭:“不恨,都是可憐人,何必恨來恨去?”

     崔如萍眼圈一紅:“秦長官,先夫罪有應得,總之、總之我們命不好……”

     秦林細問才知道,戚秦氏在顧府幫傭時,崔如萍就認識她,等到顧晦明案發,固然崔如萍沒什麼責任,可畢竟心中難安,到戚秦氏家磕頭賠罪,然後就準備一死了之。

     兩女同是天涯淪落人,戚秦氏曉得戚大郎之死只怕有一半是咎由自取,兩口兒之前也形同陌路了,再加上她本性善良,不僅原諒了崔如萍,越談下去越是同病相憐,乾脆收留了她——顧晦明殺死顧克瀆,崔如萍當然沒法在顧家待下去了。

     可就是這樣,兩女在瓊州府也站不住腳,走到哪裡背後都有人指指戳戳,顧家更是放出話來要收拾她們,想出家為尼結果都被廟裡趕出來,沒奈何只好求秦林帶她們到廣州,去做不嫁人、從事紡織自食其力的自梳女。

     “聽說做自梳女不僅清苦,往往還受地痞流氓騷擾欺負,並不是個好去處。”白霜華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來,頗為同情的看著兩女。

     她倒是想把這兩個女人發展成白蓮教徒,可她們倆不會武功,教中有點不好安排,畢竟普通教徒都是住在自己家裡,吃菜燒香供明王的。

     秦林哈哈一笑:“這有何難?跟我走就是,別去廣州了,有個更好的去處安置你們。”

     戚秦氏和崔如萍將信將疑的答應下來,她們也沒什麼好去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秦林說得不清不楚,白霜華難免狐疑,看看兩女,戚秦氏約莫二十出頭,生得楚楚可憐,崔如萍成熟少婦風韻,姿容也頗為美麗,教主大人心中就有幾分不樂,悄悄一指頭戳在秦林身上:“你這傢伙,打的什麼壞主意?”

     “喂喂,別想歪了,要打也是打你的主意嘛,”秦林沒臉沒皮的笑著,眼睛從白霜華交領長裙稍微敞開的領口看進去,一片溫潤白膩。

     呵,秦林這傢伙自己不老實,還怪別人想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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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0 01:38:25
八五一章 勒石題詩

     秦林打的主意其實很簡單,戚秦氏和崔如萍走投無路,乾脆帶她們倆去投奔壕境的明智玉子,正好壕境那邊的葡人沒有修女,當尼姑和當嬤嬤也差不多吧。

     再說了,明智玉子一個女人家待在壕境,身邊還有瓦韋那花痴,不派人過去盯著,秦長官能放心?懂多國語言的外交天才,肩負聯絡南洋、歐洲乃至大陸的重任,她可是秦長官的寶貝疙瘩,萬一被人拐跑了,咱秦長官朝哪兒哭去?

     藉著夏季的東南風,瓊州到壕境的航程順風順水,要說讓秦林頭大的,也就只有白霜華的碎碎念了。教主大人一再勸秦林不要去蒲州浪費時間,就在東南首倡義旗,先割據稱雄,接著逐鹿天下。

     秦林始終笑而不答,這天​​船過了大小金門,離壕境已經不遠了,他命令航向偏北,貼著海岸航行。

     不一會兒就見兩山對峙,中有江水湧出,兩山之脈向南延伸入海,如門束住水口,江水海潮奔湧相激,聲若百虎嘯林,勢如萬馬奔騰

     秦林用手指點,說與眾人聽:“這裡就是崖山了,三百年前宋朝最後的文武百官和殘餘兵將被蒙元大將張弘範追到這裡。文天祥寧死不屈,張世傑力戰圖存,陸秀夫抱幼帝跳海,二十萬人在此殉國而死。”

     說來平平淡淡,但想到二十萬人齊殉國,海水被鮮血染紅的情形,眾人心下慘然,陸遠志胖臉直哆嗦,牛大力則握緊鑌鐵蟠龍棍,恨不能將胡虜一棍掃平。

     白霜華挺起胸脯,朗聲道:“胡元猖獗一時,神州竟而陸沉,然而我聖教有杜可用杜教主、鐘明亮鐘教主、兩代韓教主前赴後繼,胡虜雖佔了我花花江山八​​十年,卻不能有一日安坐!”

     海風頻吹衣袂臨風,白蓮教主手扶船欄,臻首高高揚起滿臉驕傲之色,眼底的烈焰越發熾熱。

     秦林點點頭,向前遙遙一指,但見一塊矗立海中的岩石高聳峻拔,上頭光滑平坦微有鑿痕,似乎刻了字又被磨去。

     “那塊石頭上,刻著'張弘範滅宋於此'的一行大字,乃是張弘範滅宋之後志得意滿,想要勒石記功流芳百世。後來百姓氣他不過,將石頭上字跡通通磨去,到如今只剩下一塊光石頭。”秦林說罷眨了眨眼睛,問道:“你猜那張弘範後來如何?”

     白霜華秀眉一揚:“想是被武勇義俠之輩誅殺了?”

     “那倒是沒有,他是壽終正寢的。”秦林笑了笑,正當白霜華失望之際他話鋒一轉:“不過張弘範勒石記功的字跡被磨平,倒是後人一首詩流傳甚廣,'忍奪中華與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鐫功奇石張弘範,不是胡兒是漢兒。'他沒有流芳百世,到頭來只能遺臭萬年!”

     “好一個鐫功奇石張弘範,不是胡兒是漢兒!”白霜華撫掌大笑,這一句頓時叫張弘範助胡虜滅同族的漢奸嘴臉躍然紙上

     想了想,白霜華瞧著那字跡被磨平的巨石,眼中晶晶閃亮:“既然張弘範想出個大名,我們何不遂了他的心願?就將你剛才念的那首詩,刻在巨石上!”

     好!秦林也覺得光禿禿的巨石上,刻了這首詩一定極為有趣,便吩咐等船在壕境靠岸,派人拿銀子請石匠來刻。

     “要什麼石匠!”白霜華哧的一聲輕笑,突然伸掌在牛大力肘後一托,牛大力登時拿不住鑌鐵蟠龍棍,被她輕輕巧巧就奪了過去。

     眾人驚疑不定,正不知她要如何作為,卻見白霜華拾起甲板上一捆纜繩,系在蟠龍棍上,然後握住鐵棍,力貫雙臂猛的擲出,那蟠龍棍便化作一道烏光飛向巨石,砰的一聲巨響,卡進了石縫之中,繫著的纜繩成了一道繩橋。

     “借劍一用!”​​白霜華輕拍秦林腰間佩劍,七星寶劍龍吟出鞘,她提著寶劍踏上纜繩,向巨石飛身而去!

     但見崖門之下怒潮翻湧,一道繩橋凌空虛駕,上有白衣女子持劍而行,驚鴻翩躚宛如洛神凌波。

     眾人見此奇景,無不目眩神搖。

     白霜華到了巨石之上,她左手攀住石塊,右手持劍在石面上點劈砍削,那七星寶劍本是絕世寶劍,又經她以絕頂強橫的內力灌注,真真削石頭如切豆腐,霎那間石屑紛飛落入海中,一筆一劃被鐫刻出來。

     沒多久,​​一首詩,二十八個大字,便被刻在了巨石上,筆劃好似刀劈斧削,字字力逾千鈞。

     白霜華刻好字,取出卡在石縫中的鑌鐵蟠龍棍,先一劍斬斷纜繩,將鐵棍擲回海船,然後扯著纜繩借力踏浪而行,飛身回到船上,只有裙擺與繡鞋稍稍被海水沾濕。

     陸遠志、牛大力和眾校尉弟兄全看得傻了眼,一個個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頗為同情的看了看秦林:長官,咱們絕對打不過這位魔教教主,將來您老和她萬一有點什麼,還請自求多福……

     秦林撓了撓頭皮,感覺壓力山大。

     即使是魔教教主,白霜華刻好字回到船上也嬌喘吁籲,白皙的面孔被朝霞染紅,額角和鼻翼掛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怎麼樣,刻得不錯!”白霜華得意洋洋的手指巨石,隨手將寶劍一扔,正好插在秦林腰間所佩的劍鞘之中。

     秦林嚇了一跳,“我靠,這個位置角度如果稍有不慎,本長官就要進宮了耶!”

     白霜華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冰美人露出幾分難得的旖旎風情。

     海船開走,勒石之事又無人看見,附近百姓見巨石上忽然刻了詩句,全都不明所以,都說是天神下凡來刻的字,若干年後竟成崖山一道奇景。

     秦林遙望海天相接處,悠然道:“白大教主,張弘範是漢奸,你剛才提到的幾位前代教主,說起來無不稱一聲英雄好漢,就算韓林兒被朱元璋奪了位,國史上仍有一席之地,兩邊對比真是判若云泥。”

     白霜華面露傲然之色。

     孰料秦林突然問道:“不過,貴教還有位方臘方教主,他老人家名聲又如何呢?”

     白霜華先是一怔,接著微有惱意:“方教主、方教主當然也是位英雄好漢,後來污衊他的,都是不實之詞。”

     難怪她不好回答。

     即使朱元璋奪了韓林兒之位,明朝是在龍鳳政權的屍體上建立起來的,但無論誰來修史,筆下對劉福通韓林兒仍不乏敬意。所謂“首倡義旗、為王前驅”,按太史公司馬遷所遺筆法,就算入不了帝王本紀,世家或者列傳上也有濃墨重彩的一筆

     方臘就不同了,北宋末年起事的他,官史上只說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民間嘛也沒什麼好話,說書先生淨編排梁山好漢受招安之後,怎麼把方臘揍得鼻青臉腫的,你說這叫白霜華怎麼回答呢?

     秦林笑了:“同是貴教教主,同樣造反,韓山童韓林兒與方臘,百年之後聲名截然相反,難道白大教主不曾深思?”

     “你、你是說?”白霜華熟知本教歷史,聞言神色大變。

     北宋末年,方臘起事造反,固然有官逼民反的一面,但消耗宋朝國力,攪亂東南膏腴之地,數年後就有靖康之變。宋朝軍民尊的是岳爺爺、韓元帥,當然不會怎麼待見方臘了。

     鐘明亮、韓林兒等輩則完全不同,起義打的是蒙古胡虜,解百姓於倒懸,雖不成功,亦已成仁,與文天祥、張世傑交相輝映了。

     “教主大人,如今朱明雖然不賢,還沒到民不聊生的地步,張江陵政推行,國事尚有好轉的餘地。同時蒙古小王子、東瀛豐臣秀吉、緬甸莽應裡虎視眈眈,又有西洋人挾征服大陸、囊括南洋千島萬國之銳勢越海而來,咱們割據東南,只怕……”秦林說到這裡就頓了頓,也不避忌眾人,扳過白霜華香肩,看著她有些迷惘的雙眸:“所以,是做方臘,還是做鐘明亮,就看教主姐姐心意如何了。”

     白霜華畢竟是魔教教主,心性非等閒所能挫動,眼中的迷惘轉瞬即逝,香肩一搖震開秦林雙手,同樣直視著他:“無生老母在上,明王彌勒作證,聖教可以助你行事,但絕不可能與偽朝合作!朱元璋奪我聖教江山,害死了韓教主,明朝又禁絕我聖教傳播,此仇不共戴天!”

     秦林苦笑:“唉,我的教主姐姐啊,豈不聞'民貴、社稷次之、君最輕'?朱元璋雖然殺了韓林兒,但他北驅蒙元出朔漠,解百姓於倒懸,光復華夏,這功績遠大於罪業,貴教又何必耿耿於懷?”

     “民貴、社稷次之、君最輕……”白霜華突然笑了起來,望著秦林一字一頓的問道:“這可是你說的!”

     秦林哭笑不得:“不是我說的,是亞聖孟子說的!”

     白霜華眼睛睜開精光四射,很霸道的一揮手:“我不管,總之你記住今天說過的話!”

     秦林摸了摸鼻子,隱約覺得自己似乎被白蓮教主拿話套住了,直到多年以後,面臨同樣的反問時,他無言以對,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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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二章 利奇和金雞納

     壕境,碼頭上一隊葡萄牙火槍手和長戟兵,綁腿牢牢的紮住燈籠褲,一個個精神抖擻。里卡多隊長特意換上了聖誕節穿的軍禮服,胸前兩排黃銅扣鋥光瓦亮精彩開始拼音

     廣東協守副總兵也派來了一營精兵,雖然人比洋兵黑瘦些,但精悍之氣猶有過之。鴛鴦戰襖收拾得齊齊整整,佛郎機、虎蹲炮和百虎齊奔飛火箭一溜儿排開,連吹鼓手都準備好了。

     今天過路的這位爺,乃是繼任廣東總兵戚帥的把兄弟,本來吧,戚帥在薊鎮遷延日久,廣東方面猜測他多半不會過來上任了,但這禮數是絕對不能缺了的,萬一戚帥又過來了,弟兄們的臉往哪兒擱?

     時值初夏,壕境又地處南方,還沒到中午天氣就已悶熱難當,羅布用衣袖擦著額角的汗水,嘀嘀咕咕的道:“壕境的天氣讓我想起了遠在歐洲的家鄉——永遠陽光明媚的里斯本,不過比起印度的果阿,這樣的天氣已經算得上清爽怡人了,司鐸先生,您說是吧?”

     他身邊是個藍眼睛、淡黃色頭髮、鼻樑很高的教士,極目眺望著遠處的海面,心不在焉的應和道:“我想是的,糟糕的印度,不僅天氣惡劣,而且和文明的中國相比,那裡簡直就是一群愚昧落後的野蠻人。我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希望把主的福音撒播到這個強盛的東方國度……”

     “利奇司鐸真是位虔誠而又勇敢的守牧者。”羅布充滿敬意的欠了欠身。

     瓦韋對這兩位的話題不感興趣,不過天氣確實悶熱,他從懷裡掏出絲綢繡花手絹,正準備擦擦汗水,想了想又沒擦,殷勤的遞給身邊的明智玉子:“加拉夏,嗯,手帕是剛剛洗過的,您看,天氣太熱不是嗎?讓您這麼一位美麗又尊貴的女士,冒著烈日等在碼頭上,可不是紳士的行為呢。”

     “是我自己要來的。”明智玉子溫婉的微笑著,從忐忑不安的瓦韋手中接過了手帕,低低的自言自語:“那個調皮的小壞蛋……”

     她接過我的手帕了!瓦韋幾乎被巨大的驚喜擊倒,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小星星。

     可是等了半天,並不見明智玉子用手帕擦汗,瓦韋鬱悶之餘偷偷打量,這發現玉人神情安靜嫻雅,細嫩的肌膚清清爽爽,根本就沒有一滴汗水。

     “承蒙關照!”明智玉子將手帕拿了片刻,這還給瓦韋。

     可憐的葡萄牙人長嘆一口氣,原來人家只是照顧自己的面,沒有直接拒絕罷了……

     忽然明智玉子溫潤如水的眸閃現喜色,笑容變得越發溫馨可愛,她目光所及的海天相接處,一片帆影依稀可見。

     ……

     來了來了,里卡多拔出佩劍在胸前耍了個花式,葡兵齊刷刷舉起武器行禮,明軍領兵的營官則把履歷手本一舉,身後的吹鼓手掌起了將軍令。

     船隻漸行漸近,緩緩靠攏岸邊,水手們落帆、拋纜,一座舷梯伸向棧橋,秦林施施然率眾走下。

     遠遠看到明智玉子被瓦韋和一群葡萄牙夫人小姐簇擁著,秦林鬆了口氣,看來這位外交天還沒被拐走,估計今後被拐走的可能性也不大了;明智玉子也衝著他笑了笑,就像每天傍晚等待調皮弟弟歸來的溫柔姐姐。

     這兩位“眉來眼去”的一幕,被秦林身側的白霜華瞧個正著,她會錯了意,冷豔的臉龐頓時罩上了​​一層寒霜:哼,秦林這傢伙果然貪花好色不可救藥,金小妖那隻鸚鵡應該帶了來,好隨時提醒他……咦,本教主又不是他什麼人,管這些幹什麼?

     對秦林一行,葡萄牙人的態度格外熱情,不少夫人小姐揮動著鮮花,熱烈歡迎趕走了西班牙惡棍的英雄。

     “天哪,好多紅毛鬼!”戚秦氏和崔如萍互相攙扶著,陡然見到許多外國人,她倆只覺得心發慌腿發軟,緊緊跟在秦林身後,一步也不敢離開。

     秦林拱手微笑從人群中穿過,明智玉子迎上來,秦林看見她身邊有個生面孔,便投去了探詢的目光。

     “秦君,利奇司鐸,我來為你們介紹,”明智玉子微笑著,纖掌一伸:“這位馬里奧‧利奇司鐸,是耶穌會派往中國的傳教士,上帝的忠實僕人,他剛從印度的果阿來到中國;至於秦將軍的光榮事蹟,我已經多次向司鐸先生提過了,再次重申,秦君是位非常勇敢的紳士。”

     秦林對傳教士一向都不怎麼感冒,不過相信明智玉子不會介紹無關的人給自己認識,便伸手與利奇握了握,不亢不卑的道:“司鐸先生,歡迎你來到中國,和歐洲以及中東不同,我們是個信仰自由的國度,佛教道教回教都可以自由的傳播,你們基督教也不例外。”

     白霜華無可奈何的衝秦林翻了個白眼,就我們白蓮教不可以……

     利奇吃了一驚,沒想到秦林對歐洲和中東的情況如此熟悉,這在同時代的中國人裡面非常少見,甚至顛覆了他之前的某些印象。

     “願上帝的榮光照耀這片土地。”利奇打著怪腔怪調的中國話回答,同時很虔誠的在胸口劃了個十字,正要繼續和秦林攀談,卻見這位將軍已轉身和明智玉子說話了。

     秦林把兩個畏畏縮縮的寡婦叫出來,介紹給明智玉子,說她們倆本來想出家為尼,結果瓊州的尼姑庵不肯收留,我想當尼姑和當修女也差不多,所以乾脆帶到這裡來,和你做個伴。

     “啊,正好,秦君你想得太周到了!”明智玉子非常高興,和戚秦氏、崔如萍攀談起來。

     兩個寡婦早已被大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番鬼”嚇得暈頭轉向,忽然見到明智玉子相貌和中國人一般無二,神態又親切溫和,立刻把她緊緊扯住,活像撈到一根救命稻草。

     旁邊利奇聽到他們對話,立刻眼睛放賊光,好像撿到寶貝似的,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本聖經拿在手上,結結巴巴的道:“哈哈,兩個,剛剛到中國就有兩個,你們、你們都是我的……”

     我靠,這洋和尚也太急色了吧?牛大力捲袖準備揍他。

     沒想到利奇司鐸按著聖經又說:“……都是我要親自施洗的信徒,上帝呀,太好了,願主賜福給你們!”

     嗨,原來利奇是個狂信徒,跑到中國來傳教,剛到就有兩個願意入教的,把他高興壞了。

     戚秦氏、崔如萍被這黃毛鬼嚇得臉色發白,直往明智玉子身後縮,對“賜福”一點也不領情。兩人還悄悄嘀咕,玉子小姐模樣兒簡直就和白瓷做的觀音像一模一樣,倒也像個帶發修行的,這洋和尚鉤鼻藍眼睛黃頭髮,哪裡像個和尚,分明就是夜叉嘛!

     利奇樂了一陣,忽然停下來,朝秦林鞠了個躬:“秦將軍,您是位偉大的騎士,您拯救了加拉夏女士和羅布、瓦韋等眾多基督徒,又為我們送來了渴慕上帝榮光的兩名姐妹,為了感謝的義舉,我決定送給您一件珍貴的禮物。”

     禮物啊,我喜歡了,秦林嘿嘿直樂。

     白霜華卻不屑的撇撇嘴,暗道西洋人就是喜歡胡吹大氣,我們中國人送禮都很謙虛,再貴重也說是區區薄禮,這洋人卻自誇禮物珍貴,不知道是個什麼稀罕玩意兒?

     ……

     眾人隨著利奇來到教堂,他從行李中取出一隻羊皮匣遞給秦林:“聽加拉夏提到過,您不僅是勇敢的將軍,還是位神奇的醫生,所以這件禮物你應該用得上。”

     秦林老臉一紅,醫生嘛倒也談得上,只不過老是擺弄死人的,身後的胖子是正宗醫館學徒。

     羊皮匣非常精緻,帶著暗色的花紋,鎖扣還是白銀打造的,秦林揭開盒蓋,只見裡面裝著一些褐色的樹皮和顆粒頗小的種,他不認識,就朝陸遠志使個眼色。

     胖撓了撓頭皮,“奇怪了,我學藥比學醫還要多些,偏偏不認識這是什麼玩意兒。”

     “它叫雞雞大。”利奇一本正經的介紹。

     雞雞大?我噗~~眾人狂噴,秦林笑容格外古怪,明智玉子和白霜華都面紅過耳,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春藥啊!

     陸遠志和牛大力是壞笑不迭,心說咱們秦長官正好用得上這味藥,洋人倒也知情識趣。

     利奇眨巴眨巴藍眼睛,不曉得這些人為什麼忽然笑起來,解釋道:“這是大陸剛剛發現的藥材,對寒熱病有非常好的療效,西班牙人把它當作絕密,不過您也知道,在耶穌會面前沒有任何秘密。”

     總會有虔誠的信徒在禱告時,把秘密洩漏給神父……

     別人還在笑個不停,秦林的臉色卻凝重起來,心頭暗自思忖:寒熱病,那就是瘧疾啊,雞雞大……

     “利奇司鐸,你說的應該是金雞納吧!”秦林問道。

     “也可以這麼說,讀音都差不多。”利奇點了點頭。

     秦林長吁一口氣,小心的蓋上了蓋,這羊皮匣頓時變得寶貴起來。

     利奇剛學會中國話,好多地方還沒有融會貫通,再加上這是物種,沒有標準的音譯名字,所以鬧個笑話。

     金雞納,乃是美洲的一種植物,它的種子、樹葉和樹皮對瘧疾都有療效,尤其是樹皮的療效非常之好,提煉出來的奎寧,另一個名字就叫金雞納霜。

     秦林很早就在醫館用青蒿治療過瘧疾,如果用青蒿和金雞納聯合給藥,防治瘧疾的效果,在同時代絕對屬於神蹟!從此東南亞的熱帶雨林,對中原民族將不再是無法涉足之地……

     寶貝呀!秦林捧著羊皮匣,兩隻眼睛閃閃發亮。

     “怎麼,這種藥材很寶貴嗎?”白霜華用傳音入密悄悄問他,又皺了皺眉,看起來分量不多啊。

     秦林嘿嘿乾笑,分量的確不多,可這里至少有一兩百枚種,咱們可以大批種植嘛。

     金雞納樹在熱帶亞熱帶環境生長,本來兩廣和瓊州就可以種,但秦林考慮利弊得失之後,決定一半種帶給金櫻姬,讓她在台灣南部種植。另一半派人秘密帶往雲南,請思忘憂在土司領地上大量種植,告訴她這種東西非常珍貴,一定要好好保護。

     傳教士經常要深入蠻荒,所以利奇帶了不少金雞納,用來防治瘧疾,結果到了壕境一看,中國南方高度發達,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歐洲,並不是蠻荒落後的原始地區,不會有太多感染瘧疾的機會,於是他留了少許自用,大部分都給秦林了,換取這位將軍對耶穌會的好感。

     處理好金雞納的事情,秦林悄悄拉了拉明智玉:“給我介紹利奇神父,就是為了他手上的金雞納嗎?”

     明智玉子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有這種藥材,但我知道他除了耶穌會司鐸的身份之外,還是羅馬非常有名學者。我和他談了談,發現他對數學、天文、航海和冶煉的造詣都很精深。”

     這是哪尊大佛啊,咋沒聽說過他老人家的大名呢?秦林摳摳頭皮,主動和利奇司鐸攀談,試探著流露招攬之意。

     利奇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我已經發誓把全副身心獻給在天的父了,所以不能為您服務。對於一位耶穌會的司鐸來說,盡可能的撒播福音,讓主的榮光照耀這片東方的土地,是至高無上的責任。”

     靠,狂信徒啊!秦林撇撇嘴。

     羅布和幾位葡萄牙夫人小姐倒是非常感動,在胸口畫著十字,都說利奇司鐸不愧為天父的忠實僕人。

     利奇看看秦林似乎有些不高興,藍眼睛眨了眨,笑道:“噢,對了,這樣吧,請秦將軍為我取個中國名字好嗎?他們都說應該入鄉隨俗,按東方的風俗辦事。”

     “你想取什麼名字啊,羅便臣,彭定康,還是衛斯理?”秦林意興闌珊的應付著。

     利奇訕笑道:“還是按同音的吧,我叫馬里奧‧利奇,中國人把姓放在前面,那麼諧音就是利瑪竇,不過我聽說中國人取名喜歡用福、德、財這些吉利的字眼……”

     秦林喉嚨口突然像是噎住了,怔怔的看著這位司鐸,半晌吐出一口氣:“老兄,老兄還是叫利瑪竇吧,別換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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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三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

     耶穌會司鐸馬里奧‧利奇,後來名揚天下的利瑪竇先生,最終還是沒有答應秦林的邀請,他是個傳播福音的傳教士,怎麼可能丟下天主的事業,來為秦林服務呢?

     秦林嘆口氣,看來本長官的王霸之氣還差得老遠哪!

     三天后離開壕境,動身前他將利瑪竇溫言勉勵一番,又請明智玉子和羅布、瓦韋密切注意呂宋方面西班牙人的動向,最後悄悄囑咐戚秦氏和崔如萍,別讓哪個王八羔子把玉子小姐拐跑了。

     兩位寡婦在壕境待了幾天,發覺這些高鼻子藍眼睛的葡人並非妖魔鬼怪,也就漸漸不怕了。聽秦林提起此事,她倆都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滿口答應下來:“恩公放心,咱倆寸步不離的跟著玉子小姐,除了您之外,別的男人崩想和她多說一句話!”

     呃~~秦林摸了摸鼻子,貌似誤會了,尤其是旁邊假裝滿不在乎,其實正側耳細聽的白霜華髮出了兩聲冷笑……

     這下本來就鬱悶的瓦韋先生,就該加頭疼了,只要靠近明智玉子身邊三尺之內,無論是獻花,還是朗誦十三行詩,都會面對兩名寡婦可以殺人的犀利目光。

     明智玉子冰雪聰明,當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她只是溫柔的笑笑,目光投向北方,悠然道:“這是個調皮的小傢伙呢~~”

     船隻離開了壕境,又是盛大的送行儀式,眾人之中就屬利瑪竇司鐸最為感激,不停的揮手和秦林道別。

     利瑪竇拒絕了秦林的招攬,可這位仁慈大度的將軍非但沒有為難他,還替他寫了一封呈給兩廣總督的親筆信,讓他非常感激。

     幸好,離得遠了,虔誠的傳教士沒有看到甲板上的秦林秦長官,嘴角帶著多麼“陰險”的微笑,打量著他的目光,也像看著一隻即將被剝來宰了的羊牯。

     牛大力和陸遠志苦笑著,對利瑪竇報以十二萬分的同情,被咱們長官盯上了,老兄你就自求多福吧,耶穌基督恐怕幫不了你嘍!

     前任兩廣總督陳瑞,對傳教士的態度比較友好,還有位羅明堅神父和他往來密切,要是秦林的信到他手上,倒是對利瑪竇的傳教事業起到不少幫助

     可惜陳瑞屬於江陵黨,已在最近被罷黜了,接任的郭應聘郭大人對沾上江陵黨的人和事都避之不及。他老人家收到秦林這封信,利瑪竇的傳教之路恐怕就難於上青天了。

     倒霉的耶穌會傳教士,哪裡曉得中國官場上的彎彎繞?剛到壕境就被秦林盯上​​,也是他老兄時運不濟。

     直到船開出去很遠,秦林才陰惻惻的笑起來:“王霸之氣不夠,陰謀詭計來湊,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教天下人負我,哇哢哢哢!”

     白霜華在旁邊觀察良久,扯住牛大力和陸胖子皺著眉問道:“餵,覺不覺得你家長官,很像、很像一個人呢?對了,戲台子上的哪個奸臣……”

     陸遠志和牛大力異口同聲的告訴她:“丫就一活曹操!”

     ……

     秦林乘船一路北上,沿途在福建月港、台灣雞籠、浙江杭州等處稍作停留,補充淡水糧食蔬菜。金櫻姬早等在雞籠港,與秦林好一番恩愛纏綿,無奈好男兒志在四方,山西蒲州前途未卜,兩人只好依依惜別。

     先在月港時,就看到五峰海商的艦隊與福建水師聯合操演,本來風格有點像海盜的五峰海商,也漸漸有了正規軍隊的味道。

     ……

     到了杭州,只見市面繁華貿易興盛,南來北往的船隻川流不息,候潮門外羅木營浙兵正在操演,喊殺聲震天動地,一派富國強兵的景象,哪裡還有當年浙兵變亂,杭城家家閉戶市面蕭條的影子?

     馬文英已升了坐營官,劉廷用升了把總,兩位聽說秦林駕臨杭城,立刻帶了一夥老弟兄前來叩見,口口聲聲呼為秦少保。

     秦林笑稱早已革職,浙兵們憤然作色:在咱們弟兄心目中,您永遠是少保!以前有岳飛岳少保、于謙於少保,當世的英雄豪傑就屬戚繼光戚少保,秦林秦少保!

     ……

     由東南去山西蒲州的路主要有兩條,南路是沿黃河北上過開封洛陽潼關,北路就要繞過太行山了,兜一個很大的圈子,但途經京師,可以回去看看家人。

     不過張紫萱信上說了已經安排妥當,無須掛懷,看口氣似乎料定秦林很快就能回京,讓他直接到蒲州去,於是就走了南路。

     此時黃河奪淮入海,徐州以下航段可以通行大船,秦林在淮安府雲梯關改乘一艘內河平底船,漕幫派來許多精壯漢子替他拉縴,沿河逆流而上。

     大明朝別的官兒換得快,漕運總督這種位置卻往往一坐就是一輩子,現任總督仍然是李肱。聽說秦林過路,李老大人從淮安府駐地北行數十里,趕到清江浦等著,和他把酒言歡。

     言談間,李肱對張四維頗多不滿,秦林反而要勸他少說,老先生把眼睛一瞪,說別人怕革職丟官,我這把年紀卻不在乎了,再說,漕運總督這種位置,也不是人人都幹得了的。

     ……

     辭別李肱,秦林繼續往西,走了一個白天剛到洪澤湖口。這裡是淮河匯入黃河之處,自從南宋建炎二年黃河奪淮入海,就平地上多了座浩浩蕩蕩的洪澤湖,畢竟是奪淮形成的,水勢極不穩定,歷年來頗多水患。

     剛剛停船做飯,突然見夜幕下許許多多光點向這邊湧來,人聲鼎沸如滔天巨浪。

     正不知是何緣故,白霜華和校尉弟兄們都戒備起來,漕幫幫眾也將鐵尺、鐵鍊子、木棍拿在手裡。卻見人群簇擁著一騎,那人越眾而出,下馬衝著秦林施禮:“秦賢弟,潘某在此恭候多時!”

     火把照耀之下,只見這人身穿一件沒有補服的素色舊官袍,膝蓋、胳膊和肩膀補丁撂補丁,面貌樸實如同老農,皮膚被曬得黧黑,正是大明朝的頭號治水能臣,前任工部侍郎潘季馴。

     秦林連忙下船登岸,“秦某何德何能,敢勞潘先生久等?您太客氣了不知先生的治淮大業,現在怎麼樣了?”

     “篳路藍縷,胼手砥足,個中艱辛實在難以言語……”潘季馴想到治淮的艱難,無數兒女為之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心情也頗為複雜。

     不過很快他就提高了聲音,大聲道:“但是兩淮父老盡心用命,朝廷措置機宜,多虧秦賢弟從中轉圜,工程終於在三天前,趕在夏汛前面完工了!潘某疏堵結合、沖刷河道,如今的淮河沿岸已經固若金湯,兩岸百姓二十年內再無水患之憂!”

     “恭喜,恭喜!”秦林發自內心的高興,他的一點點犧牲,能夠換來如此豐厚的回報,實在是太值得了。

     潘季馴眼睛裡忽然淚花閃爍,聲音也顫抖起來:“秦將軍,你為了潘某的治淮大業,為了兩淮父老不受水患之憂,不惜抬棺死諫,午門外身受三百廷杖,皮肉俱爛,碧血橫飛,不壓於萇弘化碧、望帝啼血,如此忠誠高義,實乃舉世所罕見也,請受潘某一拜!”

     說罷潘季馴就雙膝一屈,深深的拜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秦林忙不迭的雙手扶他,老臉倒是紅了半邊,自己騙廷杖終究還有些私心,比較起來,潘季馴才是真正赤膽忠心愛國愛民。

     還沒把潘季馴扶起來,卻見黑壓壓的人群矮了一截,淮河兩岸千千萬萬的父老鄉親全都長跪不起,火把閃爍的火光照耀下,他們眼睛裡熱淚滾滾而下。

     一名白髮蒼蒼的老秀才高聲道:“秦將軍為救我兩淮百姓,生生受了三百廷杖,先貶瓊州,再貶蒲州,是以一人性命保全我萬萬人性命也!”

     “秦將軍功德無量,俺們沒啥報答的,請收下這點心意!”村婦舉起了竹籃,裡面是熱滾滾的煮雞蛋。

     不僅是雞蛋,老百姓帶來的東西很多,焦黃的煎餅、成串的炸小魚兒,自家千針萬線納的鞋子,全都往船上拋,往官校弟兄的懷裡塞,往漕幫縴夫肩上掛……

     這些東西雖不值錢,百姓們卻已經竭盡所能,捧出了一顆顆滾燙的心。

     陸遠志、牛大力和所有的官校弟兄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個個意氣昂揚,只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光彩榮耀。就算秦長官不能官復原職,咱們跟著他永不敘用,只要有​​了今天,這輩子都值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呀!”甲板上的白霜華,身體竟在微微發抖,秦林得到萬民擁戴,並非用教義去蠱惑煽動,而是得到了發自內心深處的擁戴,即使是她這位白蓮教主也自愧不如。

     她並沒有註意到,就在人群之中,一個手足被艱辛生活過早磨出老繭的男孩子,陪著母親把兩雙繡花鞋墊送給錦衣官校之後,他遠望著萬民景仰的秦將軍和潘大人,曾經凶光畢露的眼睛顯出了崇敬,自言自語道:“原來朝廷也有秦將軍和潘大人這樣的好官,並不都是貪官污吏……”

     當夜,白蓮教主吐故納運功做完大小周天,像以前那樣來到甲板夜觀天象,忽然又驚又喜:七殺星光芒潛消,已經重安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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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四章 函谷關

     白駒恰則來空谷,青牛早已出函關。

     函谷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巍巍雄關腳下,滔滔黃河浪奔浪湧,不知淘盡了多少千古英雄氣。古老的關城歷經了兩千年的滄桑,如鐵雄關卻鎖不住天命改移、盛衰興替,定都關中的歷代王朝,暴秦、強漢、盛唐盡隨雨打風吹去。

     雄關漫道,十餘名騎士信馬由韁的緩緩自關東行來,為首之人年紀二十多歲,穿件紫色的團花員外袍,騎在馬背上左顧右盼,滿臉賊忒兮兮的壞笑,活像個土財主家的浪蕩少爺,唯獨一雙眼睛分外明亮,打量那古老的關城時,些許精光一閃即逝。

     “瞧你那德性,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花花大少呢。”白霜華對秦林嗤之以鼻。

     “我這叫紫氣東來過函關。”秦林很不知廉恥的提著衣服抖了兩下,當年老子過函關紫氣沖霄,咱們秦長官追慕先賢——其實是他昨夜在客棧聽人提及,才換了件紫色的衣服。

     一行人在徐州登岸改走陸路,沿著商丘、開封、洛陽、澠池之間的官道逶迤西行,路上見識了不少中原古城的風貌。先過崤關,再過函谷關,函關以西就是表里河山的關中之地了,從風陵渡過黃河,北岸便是蒲州地界。

     秦林在函谷關前勒住馬,只見關城廢舊不堪,磚石斑駁不知是哪年月的古董,幾名巡檢司的步弓手吊兒郎當的站在關下,兩個稅丁懶洋洋的斜靠在關門洞裡。

     見秦林看個不休,一名稅丁高聲叫道:“兀那客人,有貨只管來交稅,東看西看作甚?”

     秦林跳下馬拱手問道:“幾位校尉,敢問這關城為何如此破舊?鼎鼎有名的函谷關,看起來都快要垮塌了。”

     稅丁聽他呼為校尉,倒也有幾分受用,笑道:“老爺在這裡守了十幾年,你倒是頭一個這麼問的,關城修不修是官府的事情,咱管他作甚!”

     對答驚動了關內一名青衣紗帽,關吏打扮的中年人緩步走出,飄飄然有出塵之態,朗聲道:“大明朝定都京師燕雲之地,無須像漢、唐那樣固守關中。而大明之宿敵在漠北,要守也是守北面的雁門關,這函谷關自然形同虛設了。”

     哦?秦林眉頭一挑,他剛才也就隨口問問,沒想到小小稅吏竟熟知天下兵勢,實在叫他刮目相看。

     “受教了,在下秦木槿,敢問先生高姓大名?”秦林留了個心眼,畢竟這裡靠近蒲州張四維的老窩了。

     關吏笑笑,“在下尹賓商,號為白毫子,湖北郢中人,不願考那死腦筋的八股文,所以效法先祖在這裡做個關吏,閒來游歷關中形勝、塞北風物,倒也悠遊自在。”

     白耗子?秦林忍住笑,道聲久仰久仰,和他慢慢攀談,心下越發驚訝起來,這人對兵法韜略的理解竟相當精妙,陰陽互生、奇正相濟,似乎不在戚繼光、俞大猷之下。

     尹賓商大約是在在函谷關呆久了,很長時間沒遇到談得來的,碰上秦林這麼個能談兵的人,只覺相見恨晚。

     “原來先生是尹喜之後,必是以道家之學融匯兵法了。”白霜華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運功放粗了聲音。

     秦林一拍腦門,這才曉得了此人來歷,當年老子騎青牛過函關,被關令尹喜苦苦挽留,只好寫下五千字道德經才飄然過關。尹賓商就是尹喜的後人,這淵源可夠長遠的。

     尹賓商心情極好,走到裡面去,捧出一部吧來,封面上寫著《白毫子兵》,秦林翻開看看,只見開篇明義就寫道:自古不謀萬世者,不足某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秦林和白霜華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驚,這人或許還欠缺實際練兵的經驗,但對兵法韜略的理解,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

     “兩位不是什麼普通客人?”尹賓商突然湊近了低聲問道,頗為狡猾的笑了:“若是尋常商賈,豈能看懂我這《白毫子兵》?木槿兄身帶殺伐之氣,煞氣之重神鬼辟易,雙目熠熠有若電光,想必就是貶謫蒲州的錦衣秦太保。”

     哦?秦林眉梢一揚。

     白霜華雙腳不丁不八,暗暗將第八層白蓮朝日神功運到巔峰,不動聲色的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又是何人?”

     “眉目如畫、英氣勃勃,殺氣不亞於秦太保……”尹賓商打量一番,笑道:“夫人一定是魏國公府那位將門虎女了!”

     原來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白霜華嘿嘿一笑,悄悄收了掌力。

     呼~~尹賓商長出一口氣,他早已汗流浹背,連腿彎兒都有點發軟了。不管什麼兵法大家,他現在手中可沒有一兵一卒,魔教教主要取他性命,那是再容易不過。

     “尹頭兒,這是你的客人?該收的稅我們還是要收噢。”一名稅吏見秦林和尹賓商說個不休,不耐煩的提醒他們。

     尹賓商不好意思的笑笑,他這個關吏是管函谷關鑰匙和關城維護的,捕盜有巡檢司,收稅有鹽稅關,各司其責。

     秦林也沒什麼貨物,就是隨身行李之類的,交稅也交不了幾個錢,無奈那稅吏雞蛋裡挑骨頭,搜查得格外認真,認定他們要走私什麼似的。

     幾個巡檢司的兵丁就偷偷笑起來,收稅的趙頭兒嫌姓尹的礙手礙腳,想把他擠走,故意落他面子呢。

     白霜華秀眉一皺,白蓮教主殺掉的明朝官吏不知有多少,也不在乎多宰幾名稅丁。

     秦林趕緊把她拉住,免得她亂發飆,教主大人的危險性太高了。

     得兒得兒,馬蹄聲聲,伴隨著車軸的吱吱嘎嘎,從東邊行來一大夥商隊,長長的隊伍望不到盡頭,拉車的牛馬騾子呼哧呼哧直喘氣。大車滿載著沉重的糧食口袋,每隻長口袋都有五尺長兩尺寬,被糧食塞得滿滿噹噹,白花花的米從縫兒裡洩了出來。

     “喲,四爺您回來啦!”稅吏和兵丁頓時滿臉堆歡的迎上去,朝著商隊領頭的一名大漢點頭哈腰。

     那大漢坐在一輛大車的車轅上,生得方面闊口,穿件白布褂子敞胸露懷,胸口大黑痣上長著一撮毛,神情十分倨傲,鼻子裡哼了兩聲就算答過。

     明明糧食和別的貨物極多,稅吏卻根本沒有徵稅的意思,站在道旁不停的媚笑,任憑商隊長驅直入。

     秦林稍一打量就知道怎麼回事了,這廝明知故問,大聲問那稅吏:“老兄,你這就厚此薄彼了,為啥要細細盤查我們,這個商隊有許多貨物,卻不去收他們的稅?”

     “瞎了你的狗眼!”稅吏跳起來三尺高,指著為首大漢所乘的車兒,兩邊插著旗幟:少師府、中極殿大學士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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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五章 風陵渡

     “少師府,中極殿大學士張。”秦林一字一頓的念著旗幟上的字,裝出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原來是蒲州張鳳磐相公府上的,失敬失敬。 ”

     白霜華心道張四維又有什麼了不起?她粉面微寒,就待出言呵斥,卻見秦林悄悄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爭執。

     怕了?稅吏狗仗人勢頗為得意,似乎點出蒲州張鳳磐相公,勉強能奉承到張府的商隊,自己臉上就極有光彩了

     車隊為首的大漢正好路過,聽到秦林與稅吏的對答,轉過臉把他瞧了瞧,朝地上啐了口:“哪裡來的小兔崽子亂嚼舌頭,收稅,便是我們捧著銀子繳稅,只怕沒人敢收!”

     稅吏換了嘴臉,單看諂媚的笑容簡直比侍候親爹還孝順,連​​聲道:“那是,那是,莫說少師府,單憑曹四爺的面子就值萬兩黃金,提什麼稅不稅的,也只有鄉下來的土包子才不懂吧!”

     這人說話夾槍帶棒,依著陸遠志、牛大力的脾氣就要發作起來,不過看看秦林神色從容不迫,似乎心中早有計較,兩人只好暫且忍耐。

     尹賓商卻輕輕點了點頭,暗道秦林分明不是屈己從人之輩,隱忍不發必有所圖,正應著兵法上“不怒而興兵”的宗旨,示敵以弱、欲擒故縱,實乃梟雄之才也。

     曹四見秦林不出聲,只道這鄉下土包子被嚇得不敢說話,這才重重的哼了一聲,攢促車馬漸漸走遠。

     “看樣子蒲州張府的貨物,從來都不交稅嘛,呵呵。”秦林自言自語道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尹賓商嘆口氣:“大明朝的老規矩,借副官銜燈籠就是官眷車隊官眷船,從不作興繳稅的,以前至少進士才有這個資格,近年來好些舉人都藉旗號給人行商……另外還有投獻土地、蔭庇莊丁種種弊端,長此以往,賦稅不入府庫而入巨室,朝廷財源枯竭民間生計疲弊,恐將為國之大患哪!”

     打官銜旗號免稅的事情,秦林早已知道,他幾年前從蘄州去南京就是藉錦衣百戶的官銜名號,就免費坐了一趟茭白船,人家還好吃好喝招待呢。

     張四維府上打著官銜名號行商,就是鑽這個空子,雖然規模大、漏稅多,但毛病出在朝廷制度,不在張府本身——這也是剛才秦林沒有發難的原因之一。

     不僅張家,故大學士馬自強馬家、前宣大總督兵部尚書王崇古王家,這些關中、三晉之地的達官顯宦,同時都是富商巨賈。張正推行俺答封貢,放開邊境貿易是出自公心,而當年王崇古、馬自強贊成此事,就或多或少帶那麼點私心了。作為晉商他們可以和蒙古人做生意嘛,而且是免稅的,想不大賺特賺都難啊!

     用後世秦林熟悉的話來說,官宦免稅是體制問題,倒也怪不得張、王、馬哪一家。

     可聽說投獻土地、蔭庇人口,秦林就驚訝起來:“張江陵清理田畝,王國光編制《萬曆會計錄》,難道關中之地沒有推行嗎?”

     尹賓商笑了:“關中巨室盤根錯節,江陵相公也要倚重朝中的張四維、王崇古、馬自強等輩,地方官就是睜隻眼閉隻眼。前幾年政推行時還要敷衍一下,江陵相公身故後蒙冤,新政泰半被廢,連敷衍的功夫都可省下了。”

     秦林一聲嘆息,他曾聽張居正、張紫萱父女還有徐文長提過王崇古、馬自強,對他們的能力,尤其是邊廷上指揮籌劃的能力還是極為推許的,稱為能臣幹才,可惜他們在涉及自身利益時……

     毫無疑問,秦林如果和蒲州張家作對,他的對手絕對不止是當今首輔大學士張四維。

     讓陸遠志和稅吏交涉,秦林自己就與尹賓商談天說地,從他口中得知了不少關中豪門世家的掌故。而尹賓商先以所著的白毫子兵書來請教,又試問天下局勢,秦林以自己的理解一一作答。

     最後,尹賓商掩卷嘆道:“江陵相公欲以新政重開盛世,可惜天不假年,長星竟而隕落,陛下重用張四維、嚴清,盡起舊黨趙用賢、吳中行、王用汲等輩,中興之勢為此摧折,不知秦將軍以為,這天下還可收拾麼?”

     秦林略作思忖,遙指關西:“我是學過醫的,以醫病來說,如今大明朝病在腸胃,尚可以治得;如果諱疾忌醫拖延下去,漸漸病入膏肓,到時候神仙難救。就拿這表里河山的關中之地來說,如今只是民間疲弊,恐怕到數十年後就是民不聊生,又不像江南地方豐饒,一旦遇到大災之年,朝廷缺錢賑濟,必然流民四起,虎狼之輩振臂一呼,那就是陳勝吳廣復生了!”

     尹賓商大駭,他行走關中、遊歷邊塞,得出的結論暗藏心底不敢告人,卻被秦林一語道破,真是情何以堪。

     二人相談甚久,頗有一見如故之感,足足兩個時辰秦林才告辭離去,他沒有提出招攬,尹賓商似乎也沒有這個意思,兩人一笑作別。臨走時,他低頭看了看剛才張府商隊的車轍印子,若有所思。

     秦林率著一行人走出甚遠,白霜華貝齒輕輕咬了咬嘴唇,想了想還是低聲問道:“我怎麼覺得,這尹賓商是特地等在這裡的?”

     秦林摸了摸鼻子,打個哈哈:“也許……”

     ……

     關城,尹賓商看著秦林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漫漫官道盡處,轉身進了關城,自己那間小小的值守衙門。

     已有數人等在裡面,為首的“公子”身穿白色布袍,腰繫一根苧麻絛子,鵝蛋臉俊美異常,雙眸燦若晨星,正是易釵而弁的張紫萱。而她身邊肅立的從人,赫然是當年京中威風八面的相府管家遊七爺,還有四名手按刀柄的侍衛。

     張紫萱端坐太師椅,玉手托著茶碗,輕輕用茶杯蓋兒撇著浮沫,“尹先生,我家相公可入得了你的法眼?”

     “那還用說?小姐的夫婿,自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遊七照例先送了頂高帽子,然後衝著尹賓商皺眉道:“尹老弟,我勸你識時務些,我家先老爺對你有恩就不必說了,秦姑爺聞名天下,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江陵相府雖然倒了黴,但門生故吏遍及天下,抄家的聖旨又被秦林攔了回去,所以遊七爺的威風也只比當年稍稍減了一點。

     尹賓商胸中自有丘壑,並不和遊七計較,衝著張紫萱深深一揖:“承蒙小姐抬舉,尹某​​敢不盡心用命。”

     遊七點了點頭,別看他剛才對尹賓商頤指氣使,其實心中頗為緊張,聽說他願意出山相助,只覺非常歡喜。

     尹賓商是湖北郢中人,郢中距離江陵很近,以前曾受相府恩惠,張居正說他的兵法韜略極為厲害

     五年前,待字閨中的相府千金曾這樣問父親:“尹先生既是當世兵法大家,何不破格起用?”

     張居正先是笑而不答,被女兒纏得久了這才笑道:“尹某韜略神鬼莫測,學的並非扶保社稷之兵法,實為亂世屠龍之異術!現而今老夫當政,大明朝承平之世,哪裡有他的用武之地?噫,但願尹某一生所學永遠不能施展,那才是社稷之福呢!”

     尹賓商被張居正雪藏十餘年,屠龍之術不得施展,聲名默默無聞,只有一本白毫子流傳後世。如今張紫萱不顧父親的叮囑,將他引見給秦林,雲從龍、風從虎,自有一番風雲起落。

     張紫萱憶及當年與父親對答,心中就是忽地一痛,臉上卻抿嘴微微一笑,將茶碗頓在桌子上:“不是我抬舉你,是你將來要追隨秦兄幹出番事業。聞得尹先生頗有識人之能,試問在你心目中,秦兄何許人也?”

     尹賓商稍稍思忖,然後斬釘截鐵的道:“治世能臣,亂世奸雄!”

     張紫萱微怔,接著低下頭去,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所見略同。

     遊七卻是心下一驚,看看尹賓商,再看看張紫萱,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小姐的所作所為了,心底竟隱隱存著難以明言的畏懼……

     ……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函谷關到潼關的官道上,秦林一行人縱馬緩緩而行,天色漸漸黑下來,問山邊樵夫何處有棧,樵夫遙指前方,說前頭轉過去就可以打尖,若是錯過了,就要再走二十里。

     果然官道旁的黃河岸邊有個小村莊,眾人打馬過去,遠遠聽得人喊馬嘶,又看見許多車把式、伙計刷洗牲口,原來張四維府上的商隊也在這裡投宿。

     商隊眾人見秦林也來,那些伙計朝他們點點頭,總算是路上有過一面之緣的。

     曹四滿臉酒氣,被一個濃妝豔抹的村妓扶著走出來,在路邊哇哇的吐,酒意去了幾分,看見秦林這些人,立刻把眼睛一瞪,手按刀柄冷笑道: “哪裡來的小毛賊,只管跟在爺爺身後?你打錯了主意,曹四爺眼裡不揉沙子。”

     秦林眉頭一皺,遇到這個妄人,真是莫名其妙。

     陸遠志反唇相譏:“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管得著我們嗎?敢情函谷關到風陵渡這條路是你家買下的?”

     “臭小子,敢和曹四爺頂嘴,呃~~”曹四打了個酒嗝。

     村妓看看秦林這夥人也是些精壯漢子,唯恐把做生意的地方打爛,趕緊勸解:“曹四爺,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他們計較?來來來進屋,奴家再陪您喝個合歡雙杯!”

     曹四色心起來,也就丟下秦林不管,摟著村妓走了回去。

     ……

     第二天清晨,秦林一行早早的起來,準備搶在曹四這夥人前面趕往風陵渡,否則被對方佔先,牲口馬匹糧食這麼多,不知多久才能輪到秦林渡河。

     “曹四爺,他們走啦!”一名伙計躬身在村妓門外報告。

     曹四抱著村妓上下其手,滿臉得意的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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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六章 爭渡

     立馬風陵望漢關,雲峰高出白雲間,西來一曲崑崙水,劃斷中條太華山。傳說上古女帝女媧姓風,山西蒲州風陵是她的陵墓,渡口位於風陵之南的黃河岸邊,因此得名風陵渡。

     這座風陵渡自古以來就是黃河上最大的渡口,連接河洛平原、關中秦川和三晉大地的咽喉要道,所以朝廷設有巡檢司和船政司,管轄渡口大小事務。

     秦林率眾趕到風陵渡的時候,遠遠看見不少穿灰布號褂的巡檢兵丁在岸邊走來走去,南岸這邊停著大大小小的船隻,為數不少。

     陸遠志把手一拍,樂呵呵的笑:“好造化,剛到渡口就有船!正說天色改變怕要下雨,這下好了,咱們到黃河對岸的風陵鎮上歇息,熱湯熱水舒舒服服的歇一歇……”

     黃河南岸屬於河南,北岸就是山西蒲州地界,風陵鎮恰恰是張四維的老家,不過秦林和他老人家可沒什麼交情,不會去拜那少師府。過河之後在風陵鎮歇息躲雨,然後就要去蒲州城的錦衣衛官署投貼報到。

     騎馬比乘船辛苦不少,眾校尉弟兄連日趕路疲乏,聽說過河就是蒲州地界,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人人都面露喜色。

     秦林卻眉頭微皺,揚鞭遙指風陵渡:“不對勁兒,河上渡船隻有南歸的,沒有北返的,全都停在南岸,聚集在渡口的百姓越來越多,巡檢司兵丁來回彈壓,難道有什麼變故?”

     眾人定睛細看,果然被秦林說中,那些渡船哪裡是在南岸等客?分明是被巡檢司兵丁扣了下來!

     為何封渡?若是洪水爆發,河面水流卻並不湍急,如果是兵災,又沒有丁點消息,怎麼就把偌大一座渡口封住了?

     秦林率眾拍馬上前,十數騎潑拉拉跑到了渡口。

     兩名正在維持秩序的弓兵迎上來,見秦林一行乘著好馬,曉得有些來頭,他們態度很客氣,抱拳道:“客人往哪裡去?渡口人多,請下馬,不要亂衝亂撞。”

     秦林一個騙腿下了馬,隨手扔過去兩塊散碎銀子,說要過河去蒲州,問他們為何封住渡口不准通行。

     巡檢司的弓兵都是僉發的本地壯丁,這兩個見到銀子就堆起了笑臉,點頭哈腰的道:“回爺的話,今個兒天沒亮就有少師府的人過來說了,府上的商隊就在二十里外,叫咱們巡檢司提前點起渡船,預備載他們過河。所以本司哈巡檢把北岸過來的渡船都拘在南岸,待會兒先把少師府的管家老爺們渡過去,然後才渡別的客人。”

     陸遠志、牛大力相顧苦笑,都覺得張四維的狗奴才實在欺人太甚,竟讓渡口停運只載他府上的貨,叫許多百姓在這裡苦等。

     白霜華美麗的眸子裡寒芒一閃,抿著好看的小嘴兒嘿嘿冷笑,這就是大明朝的官兒,這就是首輔大學士的家奴!

     秦林使個眼色叫眾人不要露了口風,接著他指了指有些陰沉的天空,問那兩名弓兵:“兩位老總,可以稍作變通嗎?我們有急事想要過去,這天氣呀,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下大雨,風一刮起來,恐怕渡船就不能開了吧。”

     此時的黃河水急浪大,一旦風雨交加,河面上濁浪滔天,任你什麼渡船都不敢開航。

     兩名弓兵互相看看,覺得秦林出手大方,便說替他引見巡檢司哈老爺。

     白霜華撇撇嘴,覺得秦林太小家子氣,身為魔教教主,她一向是路見不平我來鏟,依著她就要把張四維府上那伙狗奴才狠狠教訓一頓。再說了,秦林只顧著自己過河,未免顯得太自私了,剛才她聽得遠處隱隱傳來婦孺哭泣之聲,想來定是有什麼急事要過河,卻在渡口被阻住,因而著急哭泣。

     ……

     哈巡檢穿一領綠色官袍,胸口從九品的海馬補服,生得白白胖胖,走路一搖三晃,高鼻深目、鬍子蜷曲,依稀有色目人的影子。

     元朝時許多色目人從西域進入中原,後來又被明朝招降,任用為韃官,西北地區尤其多,這哈巡檢想必就是當年韃官的後裔了。

     秦林知道這些小吏的眼睛裡只裝得下錢,也不和他攀談廢話,直接一招順水推舟,就把十兩重的一錠元寶塞進了哈巡檢手心,笑道:“在下有急事要過黃河,請哈巡檢通融通融,一艘大船足矣。”

     哈巡檢接到銀子,臉上表情那就豐富了,極為心動,幾乎下一刻就要答應下來。

     秦林回頭朝白霜華眨了眨眼睛,“如何?去叫那急哭了的人和咱們同乘吧。”

     這還差不多,白霜華回嗔作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越來越在乎秦林的所作所為了。

     哪曉得就在此時,哈巡檢身邊跟著的人當中,突然有一個黑綢褂子、歪戴英雄巾,做家丁打扮的傢伙,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然後不懷好意的衝著秦林壞笑。

     哈巡檢頓時渾身直抖,只覺手心裡的銀子比燒紅的鐵還燙,忙不迭的把銀子還給秦林,像趕蒼蠅似的連連揮手:“本官一清如水,你休想賄賂本官,拿著你的銀子快滾!”

     怎麼會這樣?眾人怒不可遏,牛大​​力捏著砂缽大的拳頭,就待上去撕打。

     秦林看了看那家丁,依稀記得昨天這廝在曹四身邊出現過,心下就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

     那曹四身為張四維府上家僕,正所謂宰相家僕七品官,外出行商時處處官府、商家都仰承他鼻息,因此格外驕橫跋扈。秦林僅僅在函谷關問稅吏為何不徵張府商隊的稅,就被他記恨上了,使出爭渡的小伎倆,要教訓教訓這不懂規矩的鄉巴佬。

     擺擺手止住牛大力,秦林轉身就走,嘴角帶著一絲耐人尋味的冷笑。

     “天哪,平白不讓我們過河,還怎麼活喲!”杜嫂雙膝跪地,帶著絲絲白髮的腦袋在地上重重的磕碰著,整個人已近乎虛脫。

     丈夫杜鐵柱鬱悶的蹲在旁邊,雙手用力的揪著頭髮,臉深深的埋到了胸口。

     杜家一對小姐妹,大的那個十三四歲,生得眉清目秀,坐在地上懷裡抱著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小的一個十一二歲,陪在姐姐身邊,一個勁兒的用手抹淚,臉糊成了花貓。

     病的是男孩子,他躺在姐姐懷裡,小臉蛋兒紅得像火燒,手按在小腹上,不停的呻吟,神情十分痛苦。

     幾名弓兵在旁彈壓局勢,嘴裡吆喝道:“散了散了都散了,少師府的商隊要過河,咱們也沒辦法,要不鄉里鄉親的能不幫一把?”

     圍著的百姓們聽到少師府,一個個敢怒不敢言,有人低聲咕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大柱子三十多歲才有了十一郎,如今病得昏天黑地,急著去風陵鎮請範一帖看病,偏生堵在這裡過不去,咱們看著揪心哪……”

     可是,沒有人敢多說什麼,風陵鎮的少師府,那可是宰相家呀!以前他們過河,都是這般強橫霸道的,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杜家幾口兒急得要死,百姓們憤憤不平卻又束手無策,正在此時人群分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杜家人面前,用溫和有力的聲音問道:“孩子怎麼樣?陸遠志,過來替他看看。”

     正在哭泣的杜家幾口兒抬起頭,正好迎上秦林露出八顆牙齒的燦爛笑容,不過他們並沒有感激涕零,抱著弟弟的姐姐還朝後縮了縮,畏懼的看著秦林,看著他身上整潔的絲綢衣服——在她心目中,只有那些被稱為老爺少爺的人才會穿成這樣,而老爺少爺們對自己這樣的窮人,是不大會有什麼同情心的。

     呃~~秦林小郁悶一把,心說難道我長得比較像人販子?

     白霜華樂不可支,走上前溫言安慰杜家幾口兒,她的眼神和話音好像帶著某種神奇的魔力,杜家夫婦和姐妹倆很快就放下了警惕,將他們的處境和盤托出,也願意接受陸遠志的診斷了。

     胖子望聞問切,這傢伙畢竟是神醫李時珍嫡傳,一流名醫夠不上,二流良醫是沒跑的,很快就得出結論:“病人在家突然又吐又瀉,口邊有腐臭,煩躁不安,舌苔黃糙,脈象滑數,是暑熱交感發了絞腸痧,須得盡快服用黃岑定亂湯或者玉樞丹。”

     絞腸痧就是霍亂,一種烈性腸道傳染病,在醫療條件落後的情況下,病死率非常高,兒童得了此病尤為危險。

     秦林聽說之後就眉頭大皺,他知道陸胖子隨身帶了些常用的丸藥,不過主要是治感冒發燒和跌打損傷的,並沒有黃岑定亂湯或者玉樞丹。

     有個商販模樣的人聽到陸遠志的話,就叫起來:“那什麼定亂湯,對了,河對面藥舖子能配呀。上次李狗子家大閨女得了絞腸痧,就是風陵鎮範一帖給開的。”

     聽說河對面有藥,秦林毫不遲疑,走到河邊朝船夫們喊道:“誰能馬上過河?在下出紋銀一百兩!”

     陸遠志很配合的將兩錠銀子高高舉起。

     嘶~~百姓們驚得目瞪口呆,一個勁兒的說杜家遇到貴人了。

     杜家夫妻嘴唇直哆嗦,愣了半晌,忽然跪在地上直磕頭:好人,好人哪!

     可船夫們並沒有回應,他們眼饞的看著銀錠,最後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對不住了,得罪少師府,只怕是有錢也沒命花。

     “哈哈哈,急著過河?”曹四囂張跋扈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他身後是長長的商隊,這廝衝著秦林啐了一口​​:“等上三個時辰,爺爺們過完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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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七章 仁者無敵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本來秦林許下一百兩銀子的重賞,船夫們雖畏縮不前,裡面也有兩三個開始猶豫起來,就連扣船的​​巡檢司弓兵,也互相使著眼色,看樣子頗為意動。

     可曹四帶著人趕來,剛剛吼了這麼一嗓子,局面就立刻變了,那些個船夫噤若寒蟬,弓兵也把舌頭一吐,再不敢動什麼別的心思。

     宰相家人七品官,當年戚繼光戚大帥見了相府管家遊七,都陪著笑臉稱兄道弟,這曹四雖不是張四維府上的大管家,但在關中地面上也是跺跺腳震天響的人物。莫說平頭百姓了,就算是知縣知府,又有哪個敢在首輔大學士的家僕面前充大蒜瓣?

     哈巡檢也領著十來名弓兵,呼哧呼哧的跑了過來,諂媚的笑臉衝著曹四:“四爺,船都準備好了,您先請?”

     曹四目光掃過秦林,冷笑道:“唔,糧草貨物多,四爺我在這邊監押,免得誰趁亂胡來,老哈你也多盯著點!什麼阿貓阿狗的,不要讓他們髒了四爺的眼!”

     媽的,曹四欺人太甚!牛大力、陸遠誌等校尉弟兄憤恨不已,眼巴巴的瞅著秦林,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要撲上去撕打。

     秦林搖了搖頭,就算打贏曹四,船家畏懼少師府的積威,也不見得敢載別人過河,自己的身份更不能亮出來,本來與張四維就是政敵,曹四曉得了一定更加起勁兒的刁難。

     “媽媽,姐姐。肚子疼……”杜十一郎低聲呻吟著,父母和兩個姐姐頓時慌了手腳。

     秦林回頭看看,只見這小孩子臉色已相當難看,病情已非常嚴重,堅持個把時辰差不多就是極限了,絕不可能再拖三個時辰。等到張四維府上這個規模龐大的商隊渡過河,恐怕他已經死在了姐姐的懷抱裡。

     秦林嘆口氣,踏上一步,衝著曹四笑盈盈的拱拱手:“曹四爺,在下冒犯之處還望海涵,不過這杜家一門與您前世無冤今生無仇,十一郎已命在頃刻,只等著去對岸風陵鎮買藥救命,貴府渡河時,能不能讓他們搭船渡過去?”

     什麼?陸遠志、牛大力都覺得有些憋屈。秦長官從來佔便宜不嫌多,吃虧半分不肯,啥時候求過人來著?

     白霜華先是一怔,接著冰霜籠罩的俏臉在剎那間春回大地,笑靨如花般綻放,不知不覺的,她投向秦林的目光就多了幾分溫柔。

     ……

     不遠處的小樹林旁邊,用斗笠遮住臉的男人點了點頭:“抬棺死諫迎廷杖,不向權奸讓半分,心中方寸有如鐵石的秦將軍,卻肯為一黃口孺子軟語相求,向區區一介惡奴低頭,實在叫尹某驚訝之餘又欽佩不已。”

     遊七暗暗點頭,相爺當初看錯了一個張四維,但看對了秦林!

     張紫萱妙目凝視遠處的秦林,傲然道:“金剛怒目,故而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尹先生,現在可知我薦你出山相助,是叫你胸中韜略得遇明主了吧?”

     尹賓商沉吟道:“秦將軍虎嘯鷹揚、神目如電,卻並不能使尹某心服,然而他屍山血海中行那殺伐誅戮之事,心中卻能始終存著一念之仁,本心堅若磐石不可動搖,實在叫尹某心折。要知道尹某所學殺戮極重,既為秦將軍所用,若是他沒有這一點仁念,那就非蒼生之福了。”

     如果說之前尹賓商是因為受江陵相府恩惠,又見秦林才能見識俱為出眾,才答應出山相助的話,現在他就已傾心歸附,心甘情願為秦林所用了。

     張紫萱微微一笑,忽地臉色肅然,壓低聲音問道:“尹先生昨日說秦兄乃治世能臣、亂世奸雄,不過如今大明是個治亂交替的局面,將來是治世還是亂世也未可知,那麼秦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呢?”

     尹賓商思忖良久,長長的籲了口氣,最後斬釘截鐵的吐出四個字:“仁者無敵!”

     似乎答非所問,卻已不言自明,張紫萱深邃的雙眸忽的一亮……

     ……

     秦林寶劍誅盡魑魅魍魎,心中猶存一念之仁,但那曹四實乃妄人,見他軟語央告,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不是你來說,四爺我倒準了,既是你來賣好,四爺偏不搭他,這小孩死也就死在你這句話上!”

     曹四說罷就斜著眼睛的盯住秦林,得意忘形之極,若是他知道眼前這個軟語相告的年輕人就是曾經的柱國、太子太保、錦衣衛都指揮使,又不知該做何感想?

     秦林神色不變,眼中厲芒卻凝如實質,顯然已動了殺機,又暗想張四維在京中除了背叛江陵黨之外,私德似乎還過得去,沒想到在關中老家竟如此蠻橫霸道,單看少師府這僕人曹四,就知道他們平日里是怎麼行事的了。

     百姓卻並沒有被曹四的話矇騙,不少人低聲嘀咕,你少師府哪回渡河不是這樣強橫霸道?任憑人家婚喪嫁娶的大事急事也絕不肯通融,一定要搶在前面先走,這位年輕公子好好懇求,你卻把屎盆子扣在他頭上,真當俺們是睜眼瞎呢?

     杜家兩口兒眼睜睜看著兒子病情越來越重,登時軟倒在地上,呼天搶地痛哭,大女兒抱著弟弟不知所措,小女兒卻突然跑到秦林身邊,將他衣角扯了扯,仰著一塌糊塗的小臉,淚花盈盈的道:“大哥哥,求你救救我弟弟,你是好人,十娘求你了……”

     這小女孩聲音非常好聽,模樣兒極為惹人憐愛,秦林拍了拍她頭頂,柔聲道:“放心,哥哥來想辦法。”

     曹四冷笑一聲,踱著四方步慢慢走遠,故意大聲道:“哎,要變天了,小的們快些把貨物上船,要不咱們就得和這些泥腿子一樣。留在南岸淋雨啦!”

     “弟兄們,替少師府的爺們搭把手。”哈巡檢很知趣的吆喝道,又不懷好意的看了看秦林,特地加一句:“注意盯著,別讓不相干的人混上船,誤了四爺的大事兒。”

     百姓們實在看不過眼,有人朝地上啐了口,低聲咒罵:“狗仗人勢!”

     “什麼狗仗人勢,那也叫人?狗仗狗勢罷了!”一名窮秀才罵得刁鑽,那曹四本來就是少師府的一條狗,哈巡檢在他面前又像哈巴狗似的,只能算狗仗狗勢。

     秦林想了想,曹四不算什麼,有一千種辦法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讓杜家小兒子過河治病,就不得不曲徑通幽了。

     “且慢!”秦林叫住曹四,然後吩咐陸遠志從包袱裡取出一錠金元寶,將黃澄澄的金元寶託在手中。

     嘶~~百姓們驚得睜大了眼睛,這年輕人真是有錢啊,難道是出錢收買曹四?白白叫曹四佔這麼大一便宜。現在救得杜十一郎,將來難道都有這樣好運氣?恐怕會更麻煩吧!

     曹四的口水也快要流下來了,他常年替少師府經商,見金元寶上打著個豐字,就知道是京師惠豐號鑄的元寶,一枚就是五十兩赤金,合紋銀五百兩!要知道,大同府青樓裡最出挑的姑娘,身價也就五六百兩!

     “曹四,可有膽和我打個賭賽?”秦林微笑著將金子晃了晃,晃得曹四眼睛發花,“如果你贏了,就把金子輸給你,如果你輸了,只要讓我和百姓們先過河就行。”

     黃金迷人眼,財帛動人心,不過曹四還沒有利令智昏,瞇著眼睛盯住金子,遲疑道:“怎麼賭?”

     “我們這裡有十四個人,你隨便挑一個出來,然後你們那邊也出一個人,只許用隨身帶的兵器,看誰打得贏!”秦林說著就將金子在曹四鼻子底下一晃,笑容那是無比的真摯,聲音也比狼外婆還要誠懇:“人都是你挑,想想吧,你的勝面不是很大嗎?”

     此地三省交界,太行山、秦嶺裡面土匪很多,豪強行商都派有大批護院保鏢以作防範,少師府商隊裡就不止一個高手。

     曹四驕橫跋扈是驕橫跋扈,其實還是有點小精明的,否則少師府也不會派他出來行商。他仔細盤算,覺得雙方出戰的人都由自己挑,確實勝面很大,便點頭答應下來:“你等著別跑,李狗子,去把人叫來!”

     陸遠志就有點小郁悶了,湊到秦林身邊低聲問:“餵,秦哥,挑到老牛或者別的校尉弟兄就罷了,我、我可不會什麼武功啊,還有你,嘿嘿嘿……”

     外人只說秦林格象救駕、單騎衝陣,稱得上勇冠三軍,陸胖子卻曉得他的底細,周易參同契只不過強身健體,武功是實打實的花架子。

     秦林沖他擠了擠眼睛,低低的道:“我說了只許用隨身帶的兵器,胖子你摸摸腰上是啥?”

     哎喲媽呀,秦哥真是壞透啦!陸遠志一拍大腿,這才明白過來,咱腰里掖著掣電槍呢。

     很快曹四的人就把高手請來了,一位身材和狗熊差不多的精壯漢子,腰里扎條巴掌寬的生牛皮腰帶,穿件正德皇帝傳下的對襟罩甲衫子,頭戴一方英雄巾,骨節粗大、肌肉隆起,顯然是位外家高手。

     此人把秦林一行人看了看,附耳和曹四低語兩句,然後就抱著比常人腿還粗的胳膊,不懷好意的瞧著秦林。

     挑了我嗎?秦林摸了摸掣電槍,把對方看來看去,眼睛就在壯漢身上打轉。

     白霜華莞爾一笑:“別人不知道你打量什麼,我知道你肯定在想,那麼大個活靶子,瞄準倒是很方便。”

     “知我者,唯霜華也!”秦林嘿嘿賊笑,那狗熊似的壯漢,目標實在大,要是還打不中,老子把秦字倒著寫罷。

     “我們這邊,就是鐵拳門的托塔天王洪金剛洪師兄出手。”曹四呵呵笑著,拍了拍洪金剛的胳膊,然後豎起一根手指頭,往秦林鼻尖點過來:“至於你們這邊嘛,四爺我選你——身邊這個小白臉!”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曹四極為得意的把手指頭轉了一圈,最後停下來,指尖正衝著白霜華!

     我噗~~秦林、牛大力、陸遠志和十名校尉弟兄全都大眼瞪小眼,有種仰天狂噴的衝動。曹四挑誰不好挑,怎麼偏偏就挑到了魔教教主?實在叫人哭笑不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尤其是早已準備出手的秦林,拍了拍腰里掖著的掣電槍:“寶貝啊寶貝,看來沒你出手的機會啦。”

     曹四見秦林一行人神情訝​​然,卻極為自鳴得意,哼哼,以為我看不出來?

     洪金剛都說了,為首那傢伙腰間掛著的應該是柄鋒利無匹的寶劍,就算本身武功尋常,仗著寶劍也不好對付;牛高馬大那個,手裡拿著的鑌鐵蟠龍棍重量驚人;旁邊的胖子也鬼頭鬼腦的,不知道什麼來路;其餘十人看上去極為凶悍,恐怕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點子紮手;唯獨那小白臉空著一雙手,光是臉蛋兒漂亮,看不出絲毫武功,多半是為首那傢伙養的孌童吧。

     可憐咱們的魔教教主白霜華姐姐,神功臻於化境,到了英華內斂的境界,反而不顯山不露水,竟被認為手無縛雞之力……

     洪金剛大踏步走上來,指了指秦林:“打贏了,我還要你那柄寶劍!”

     “沒問題。”秦林一臉壞笑,這廝最促狹,還特意拔出七星寶劍,頓時碧幽幽一抹寒光,劍身照得人影子清清楚楚,分明是柄吹毛斷發的神兵。

     洪金剛喜不自勝,伸出粗大的手指頭朝白霜華勾了勾:“兔兒爺,上吧,爺爺教你怎麼打架!”

     天哪,有這麼急不可待要找死的嗎?陸遠志、牛大力和弟兄們全都用悲天憫人的眼神瞧著這傢伙。如果他知道自己罵的兔兒爺是魔教教主,會不會直接嚇得七竅流血而死?

     “嗯,”白霜華淡淡的應了一聲,邁著小步子不緊不慢的走過去,動作斯斯文文,看上去哪兒像是要去比鬥?

     這麼個斯斯文文的人兒,哪裡是那黑狗熊的對手?百姓們都不忍心看了,杜家小女兒更是連扯秦林衣角,急道:“大哥哥,讓那個哥哥回來吧,別、別去呀!”

     秦林拍拍她小腦瓜,示意她不著急。

     白霜華走到洪金剛身前三尺才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自己一雙白白嫩嫩的手,淡淡的道:“你確定,真要我先出招?”

     “哈哈哈,來,朝這裡來!”洪金剛把胸脯拍得啪啪響,豪氣乾雲吶。

     “那好吧。”白霜華就隨隨便便朝他胸口擊了一掌。

     轟!巨大的震動叫人牙齒發酸,眾人驚訝的注視之下,洪金剛偌大的身子像一面牆似的直挺挺倒下,砸得地面都顫了顫,大嘴裡鮮血噴出來三尺高。

     “髒了我的手。”魔教教主面無表情的回到秦林身邊,在他肩膀上擦了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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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0 01:41:18
八五八章 泛舟渡河

     怎麼、怎麼可能? !曹四的兩顆眼珠子鼓得像癩蛤蟆,嘴巴張大得可以塞進整隻拳頭,愣怔片刻,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可事實就明明白白的擺在眼前,活像大狗熊的洪金剛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精赤的胸口塌了一大片,足足斷了五六根肋骨,鮮血咕嘟咕嘟的從嘴角冒出來,泛著一雙慘白的死魚眼,出的氣多,進的氣少,這條命已經丟了大半,就算僥倖不死,身上的外門功夫也被廢掉了九成。

     這還是白霜華不想鬧出人命,手下留情了,否則以白蓮朝日神功第八品的強橫力道,擊在胸口膻中穴上,十個洪金剛也得送命!

     曹四後背冷汗刷的一下就浸濕了貼身衣服,他也會幾手拳腳,剛才還尋思親自上場來著,沒想到那斯斯文文的兔兒爺竟然、竟然……

     人們再看白霜華的眼神就變了,曹四一夥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直視白霜華,偶爾用眼角余光一瞥,也趕緊收回來,唯恐和這位爺對視。

     秦林沖白霜華豎起大拇指,暗道魔教教主果然心狠手辣,嘖嘖讚道:“大姐,你下手好狠哪!”

     “有問題嗎?”白霜華瞪了他一眼,嘿嘿冷笑:“那洪金剛嘴裡不乾不淨,膽敢對本教主出言不敬,只叫他重傷已是小懲大誡了。要是聖教哪位使者、堂主、長老在這裡,登時就要取他性命!”

     嘶——秦林打了個寒噤,心說本長官對教主姐姐,好像遠不止“出言不敬”了,這個會不會秋後算賬?

     瞧見秦林那副縮頭縮腦的樣子。白霜華抿著的嘴角已隱含笑意,低聲道:“哼,看你還敢不敢對本教主花言巧語、毛手毛腳!”

     秦林突然嘿嘿壞笑起來,附耳問道:“萬一是教主姐姐對在下毛手毛腳呢?比如那天在龍游石窟中……”

     想起地底石窟中的旖旎風光,魔教教主的美麗面龐頓時被紅霞染遍,秦林口中氣息更是吹得她耳朵發燒,芳心不由自主的砰砰砰亂跳,一時間竟愣在當場,不知該如何回答。

     ……

     不遠處的主僕幾人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遊七趕緊乾咳兩聲:“咳咳,小姐,老奴看天色不好,恐怕就要下雨,咱們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雨吧!”

     尹賓商也頗覺尷尬,這時候說什麼都有點不合適啊。

     張紫萱神色頗為尷尬,沒想到秦林這傢伙,竟連白霜華也敢調戲。瞧那位被朝廷視為心腹大患的魔教教主,此時流露的小兒女態,和當初的自己有什麼區別?

     想了想,她正色道:“魔教教主神功蓋世,原來我還擔心她會對秦兄不利,卻沒想到他倆同為當世人傑,是以惺惺相惜。唔,秦兄若得魔教教主之助,可謂如虎添翼,我心中實在高興得很。”

     是啊,高興得很呢……遊七和尹賓商想笑又不敢笑,肚子裡裝著一句話到底也沒敢問出來:既然高興得很,為什麼相府千金的貝齒要用力咬住嘴唇,把那瑩潤的唇瓣咬出了幾點白印?

     “長途奔波,我有些疲乏,尹先生,遊七,咱們先找個地方歇息。”張紫萱淡淡的道,臨走忍不住回頭再看了看秦林和白霜華,相府千金清朗如水的目光有些散亂,不知道心中盤算著什麼……

     ……

     虧得那洪金剛身強力壯,少師府商隊的伙計上來搶救,給他餵保命丹、續命散,使勁兒掐人中穴,好半天這廝悠悠醒轉,傷勢估計養上小半年能痊癒,但一身外門武功差不多被廢掉了。

     誰讓他為虎作倀,還正好撞到魔教教主手裡呢?可憐的傢伙,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獄無門愣往裡闖啊!

     秦林以一個誇張的動作把金子遞給陸遠志,重新塞進了包袱裡,然後戲謔的看著曹四,笑瞇瞇的道:“四爺,願賭服輸,這下渡船得先載我們和百姓了,貴府商隊就請多等一會兒。眾位父老鄉親,是這樣吧?”

     這……曹四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恐怕不久要下雨了,他又看了看堆在碼頭等著上船的那些貨物、糧食,有些猶豫不決。

     百姓們本來畏懼少師府,但有秦林出頭頂在前面,白霜華一掌獲勝又大挫曹四一伙的氣焰,便有不少膽大的鼓譟起來:“對,願賭服輸,願賭服輸!”

     “你們、你們想幹什麼?”哈巡檢色厲內荏的叫囂著,如果百姓被煽動起來,他巡檢司這點弓兵可彈壓不了啊,何況還有那位外表斯斯文文,掌力卻如雷霆霹靂的高手。

     秦林很輕鬆的拍拍白霜華的背,朝臉色陰晴不定的曹四努了努嘴巴。

     魔教教主踏前一步,鼻子裡重重的冷哼一聲,兩道有若實質的目光凝在曹四臉上,冷冰冰的道:“你想賴賬?”

     曹四嚇得屎尿都快要流出來了,忙不迭的道:“不敢、不敢,請幾位貴先渡過河,小人、小人多等一會兒。”

     “不是我們幾位,是所有的百姓!”秦林糾正他的語病,然後叫上杜家幾口兒,又衝著百姓們招招手,“父老鄉親,咱們過河嘍!”

     過河嘍!百姓們歡聲笑語,簇擁著秦林湧向河邊,巡檢司和船政司的兵丁白愣著眼睛杵在那裡,半個字也不敢多說。

     最大的一艘渡船,當然讓給了秦林,這船裝飾華麗,船夫盡是精壯漢子,本來是船政司特意為達官顯貴過河備下的,這下卻叫他給佔了。

     杜家五口正要上另一艘百姓乘坐的渡船,秦林在大船上招手:“請過來和我們同乘,小孩子病重了經不起顛簸,這艘船又快又穩最合適。 ”

     杜家夫妻嘴笨,上到船裡,嘴裡不知道說什麼,一個勁兒感激涕零的望著秦林,大女兒抱著弟弟,也只曉得低頭摩挲著弟弟的臉,連聲說十一郎好造化,遇到了貴人。

     “哥哥,你真是個好人,你叫什麼名字?”杜家小女兒仰著淚痕未乾的花貓臉兒,眼睛忽閃忽閃,活像一對兒可愛的小星星。

     秦林沒有急著回答,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然後才朗聲道:“小妹妹,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只需要記住我是個好人。世上的好人終究比壞人多得多,希望你和弟弟一輩子都做個好人。”

     施恩不望報,仗義援手不留名,秦林的形像在杜家幾口兒和眾位百姓心目中越發顯得高大巍峨。相鄰幾艘渡船上,已有人拍著巴掌高聲叫好:爺們,這位純爺們!

     只見秦林立於船頭,腳下黃河濁浪滾滾,身上衣袂凌空飄飛,雙目遙視前方充滿憂國憂民之志,抿著的嘴唇令神色更加堅毅,多麼的正氣凜然,恰似泊羅江邊屈大夫,又如京師城頭於閣部,見者無不心折。

     杜家小妹妹揚著臉兒,晶瑩的淚光閃爍中,秦林的背影頓時變得巍巍如華嶽……

     唯獨白霜華曉得這廝底細,苦笑著以手加額:秦長官又在邀買人心了,等將來百姓們曉得他是哪位,怕不編成段子在關中之地廣為流傳?

     ……

     秦林所乘的渡船最好,船夫都是精壯漢子,果然行駛又快又穩,他又拿出一把散碎銀子打賞,船夫們幹勁十足,把渡船劃得如同離弦之箭,飛也似的朝對岸飆去。

     也就一炷香的時間,船到了對岸,從最開始算起還不到半個時辰,杜十一郎的病勢雖重,在姐姐懷裡還有知覺。

     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秦林索性把杜家幾口兒送到了範一帖的醫館,催著趕快熬黃岑定亂湯。

     範一帖是個半老頭子,聞言就把眼皮子一翻,不理不睬的只管替杜家小兒子望聞問切。

     陸遠志突然大聲道:“病孩口帶腐臭之氣,神情煩躁不安,觀其舌苔黃糙,號到脈象滑數,實乃暑熱交感引發絞腸痧,須得盡快服用黃岑定亂湯。若病勢沉重,湯藥熬製不及,則先服玉樞丹穩住病情,以便後續治療。”

     範一帖驚訝的抬起了眼睛:“小哥是?”

     “大明神醫李諱時珍嫡傳徒孫,陸遠志是也。”胖子一臉的得瑟。

     這下不得了,範一帖頓時滿臉堆笑,吩咐徒子徒孫取出最好的藥替杜家小兒子治療,然後拉著陸遠志的手不放,一個勁兒的表達敬仰之情。

     藥物對症,白霜華又暗中以內力替患兒推宮過血,幫助藥力發散,很快十一郎就退了燒,不再呻吟呼痛,窩在姐姐懷裡沉沉睡去。

     秦林見患兒無恙,就此作別離去,範一帖兀自依依不捨的扯著陸遠志,請他有空過來坐,關於《本草綱目》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

     “好人,天底下難得的大好人哪!”杜家夫妻這才回過神來,齊刷刷跪下,衝著遠去的秦林重重叩首,又吩咐兩個女兒:“九娘、十娘,快向恩公磕頭。”

     “原來他是李氏醫館的門徒,怪不得這麼仁善慈悲。”十娘看著秦林的背影,暗暗把恩人的身份銘記在心。

     大雨,潑拉拉鋪天蓋地落下。

     ……

     風陵渡南岸,百姓剛剛渡完,張四維府上商隊連人帶貨被澆得濕透,曹四跟落湯雞似的狼狽不堪。看著被雨水泡著的糧食貨物直跺腳,回到府上,老太爺肯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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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1 01:31:02
八五九章 誰來侍寢?

  黃河上風雨大作濁浪滔天,曹四和商隊困在南岸淋雨的時候,秦林和弟兄們已經在風陵鎮客棧裡邊舒舒服服的休息了,先熱湯熱水的泡泡腳,再吩咐小二搬出一壇山西杏花村大名鼎鼎的汾酒,切上幾斤熟牛肉,美滋滋的喝上幾杯。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等了個把時辰,天空中烏云漸漸散去,忽然風停云收雨住,一輪紅日當空照。
  
  看看時候還早,秦林乾脆決定趕到蒲州去,省得還在風陵鎮過夜。
  
  蒲阪城邊長逝水,蒼梧野外不歸云,蒲州又名蒲阪,坐落於風陵鎮北面五十里的黃河東岸,乃上古時候大舜之都城,司馬遷著史記稱此地為「天下之中」。
  
  雨後空氣清新怡人,秦林一行縱馬疾馳,半個時辰就跑完了五十里路來到蒲州城下,只見東頭數座山嶺,一條十里長的斜坡延伸出來,向西直下黃河岸邊的蒲津渡,蒲州城便坐落在這條長阪坡上,所以又叫做蒲阪。
  
  蒲州城雖然不大,但東依群山峰巒交會,西臨黃河逝水滔滔,一條長阪蜿蜒如龍,頗有點年頭的城池便顯得氣象非凡。
  
  守城門的幾個土兵遠遠見到一行人拍馬過來,便早早的迎了上去,還沒開口相問,為首那位公子爺就是幾塊碎銀子拋下來:「錦衣衛總旗駐在哪兒?帶我去!」
  
  土兵們接到銀子又驚又喜,忙不迭的在前天引路,心道原來是緹騎,怪不得這麼大的氣派,只不過咱們城裡的錦衣大爺只有拿銀子進去,幾曾見他打賞出來?京裡來的這位爺,氣度就是不一樣。
  
  蒲州屬山西平陽府管,是個內地散州,轄下臨晉、萬泉等五個縣。本來只該駐錦衣衛小旗或者不設錦衣衛的,但蒲津渡和風陵渡一樣都是黃河上的大渡口,採用浮橋形式,為河東、河北走陸路入關中的咽喉鎖匙,所以朝廷特別派駐了一個錦衣衛總旗。
  
  這一任的總旗姓桂,叫做桂友驊,秦林剛剛把調令投進去,這位老兄就滿面春風的迎出來。啪嗒一聲跪在地上,砰咚砰咚先磕了三記響頭,按武官規矩口中大聲報著履歷:「卑職桂友驊,隆慶元年蒙恩蔭補錦衣校尉,隆慶六年積功升小旗,萬曆七年補授蒲州總旗。在此恭迎秦將軍!不知將軍遠道而來,卑職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陸遠志、牛大力見狀暗暗點頭,如果遇到瓊州莫智高那樣的,又少不了一番麻煩,這桂友驊如此客氣,咱們倒省了不少工夫。
  
  「桂長官太客氣了,秦某戴罪立功,此時尚是校尉身份。豈敢受你的大禮?」秦林嘴裡客氣兩句,雙手把桂友驊扶起來,只見此人矮墩墩胖乎乎的身材,一張油浸浸的黃臉,沒有幾根鬍鬚,小眼睛、大嘴巴,滿臉油滑之氣。
  
  桂友驊極為謙恭,控背躬身斜斜的站在旁邊,又做了個長揖。諂笑道:「秦將軍做到錦衣衛都指揮使。乃是桂某的本衛正牌上司,這個禮數是不能廢的。況且將軍名動京華、上達天聽。聖眷優隆之極,不日就要一保起復,誰敢拿將軍做普通校尉看待?」
  
  陸遠志胖臉一抖,眾位官校弟兄也笑逐顏開,都覺得這桂總旗是個可人兒,字字句句說到了心坎上。
  
  秦林似乎也很高興,不停的勉勵桂友驊,大有將來保舉起復之後,把桂友驊重重起用的意思,一時間賓主盡歡。
  
  在總旗官署裡面喝了幾杯茶,寒暄得差不多了,秦林這才漫不經心的問道:「本官既奉聖旨戴罪立功,總要做點事情,不知桂總旗有何安排?」
  
  這……桂友驊面露為難之色,斜簽著身子,屁股只挨著一點椅子邊兒,苦著臉道:「秦將軍神目如電審陰斷陽,可、可咱們這裡其實是個小地方,錦衣衛也沒什麼事情好辦,要不,秦將軍先四處逛逛,遊覽一下三晉風光?」
  
  「好、好,」秦林笑道:「本官遠道而來,一路上見識了開封、洛陽、函谷關、風陵渡,倒要看看三晉風光與中原景緻有什麼不同。」
  
  桂友驊大喜,扳著手指頭數,說城西蒲津渡黃河浮橋千古知名,黃河邊上的鸛雀樓乃是天下四大名樓,與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齊名,城東有座普救寺,乃是《西廂記》裡頭張生和崔鶯鶯定情之處,都很有些看頭。

 白霜華眉頭一皺:這傢伙搞什麼鬼?
  
  秦林卻聽得眼睛發亮,忽地左右看看,鬼鬼祟祟的道:「老桂,光是風景也沒什麼看頭,不知貴地還有什麼好玩的所在?」
  
  「臨晉吳王寨,司鹽城(山西運城)的鹽池,也都是有名的去處,」桂友驊搜腸刮肚的想著,又道:「西渡黃河就是華陰,華岳壁立千仞雄起險絕,登頂而小天下,秦將軍閒來也可以去走走。」
  
  秦林先是愕然,接著嘿嘿的壞笑一陣,「老桂啊,你會錯意了,我是問貴地有什麼風流去處。」
  
  咳咳,白霜華乾咳兩聲提醒秦林,不管你搞什麼鬼,反正本教主不會再去扮什麼華雙雙了。
  
  桂友驊一怔,接著暗笑不迭,早知這廝貪花好色,卻沒想到急色到這般田地,不過這樣也好……
  
  「咱們山西最有名的,除了汾酒、老陳醋就是大同府姑娘,城裡幾處青樓都是正宗的大同府小腳姑娘,嘖嘖,個中妙處恕卑職不能盡言,還請長官親自體會嘛,哈哈哈,」桂友驊淫笑起來,朝秦林使了個天下男人都懂的眼色。
  
  秦林也哈哈大笑,擠了擠眼睛:「本官在南京秦淮河、杭州西子湖遍會南國佳麗,如今倒要結交幾位北地胭脂,領略領略山西的風土人情。」
  
  雙方談得興高采烈,看秦林那樣子,簡直把桂友驊引為平生第一個知己,談的都是青樓楚館裡的話頭。
  
  白霜華聽得氣悶,就算知道秦林多半在搗鬼,可聽到他說那些話,終究有些不舒服。
  
  直到天色將晚,秦林才告辭離去。桂友驊要擺酒接風洗塵,被秦林婉言推拒了,說剛到蒲州,要尋地方住下來,等安頓好了再叨擾吧。
  
  出了錦衣衛總旗駐地,秦林笑呵呵的臉色忽然就沉了下來,旁人想問又不好問,片刻之後他嘿嘿一笑。先尋家客棧住下來,然後讓官校弟兄們四下打聽,看看哪裡有合適的房子,或租或買都無所謂。
  
  山西蒲州地處內陸偏西的位置,無論五峰海商還是漕幫都鞭長莫及,這裡可沒人替秦林備辦宅院了。一切都得親力親為,好在蒲州是河東河北與關中相通的陸路要津,各處商隊往來如織,客棧倒是很多,咱們秦長官不差錢,選最好的先住下來。
  
  叫了一桌酒席,秦林、白霜華、陸遠志、牛大力四位大馬金刀的吃喝,還沒吃完呢,就有校尉弟兄喜滋滋的回來稟報。在城西找到了一座三進的院落,是個姓劉的晉商置辦下來的,這人急著出手,五百銀子就賣。
  
  哦?秦林眉頭一挑,用牙籤剔著牙齒,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
  
  果然是座好院落,建築飛簷斗栱,窗戶和樑上都刻著畫兒,一色兒的水墨青磚鋪地。房屋高低錯落。頗有山西風味,與江南、京師迥異。而且坐落在蒲阪上,西望黃河景色,推窗可見鸛雀樓舊址。
  
  姓劉的晉商陪著笑,一口山西腔:「長官,額這個宅子是頂頂好咧,逆買下來不吃虧!」
  
  「五百銀子啊,貴了點兒……」秦林撓了撓頭皮,「四百如何?」
  
  哎呀,秦長官在乎這點?那來談的校尉就有些著急,蒲州是三晉要津,地價只稍遜南北兩京、杭州揚州,剛才有個比這小一半的宅子,主人都少了八百免談呢。
  
  哪曉得劉老闆稍一猶豫,就狠狠咬著牙關:「罷了,四百就四百,誰讓額急著回家鄉咧?宅子裡僕傭都是雇的本地清白人家,請長官善待罷。」
  
  居然成了?眾位官校又把秦林高看一眼,怪不得五峰海商那位金船主這麼喜歡長官呢,原來他還是位經商的天才。
  
  很快請來中保寫下契約,陸遠志數出四百兩銀子的會票,劉老闆交出房契地契和所雇僕傭的名冊,雙方交割清楚,他吆喝一聲,幾名家人抬著兩三口箱籠出門而去。
  
  「奴婢們叩見秦老爺!」宅子裡男女老少僕人都來叩見新主人,這時候買賣不破僱傭,往往把宅子買下,裡面幫傭的僕人也轉過來,當然新主人如果不樂意,隨時讓他們走人就是了。

 秦林坐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非常有派頭的翻看花名冊,最後大度的揮揮手:「重新僱人不如就用你們,放心,本老爺不會虧待你們的,所有人月錢都照舊,不過誰要是犯錯,那就該怎麼罰就怎辦罰!」
  
  僕人們立刻大聲應承,然後秦林又揮揮手,這才各自散去。
  
  瞧他那小樣!白霜華撇撇嘴,只覺秦林坐在太師椅上,捧著花名冊得瑟的樣子,簡直就像個山西土老財,還是最慳吝最刻薄的那種。
  
  丫的咋不戴頂瓜皮帽呢?
  
  正在此時,院子外頭有人叫門,秦林使個眼色,陸胖子跑到前頭去開門,不一會兒這廝就顛啊顛的回來了,胖臉上笑容不是猥瑣,是非常猥瑣。
  
  「秦哥,您、您還是自己去看看吧,」陸胖子衝著秦林擠眉弄眼的。
  
  看看就看看唄,還能有什麼古怪?秦林為首,眾人一起走到頭進院子裡,頓時全都怔住。
  
  兩乘小轎擺照壁後面,八名轎伕垂手肅立,眾人認出他們竟是錦衣衛總旗桂友驊下屬的錦衣官校,為何突然改行做了轎伕,這抬的又是什麼人?
  
  「桂總旗聽說秦長官遠道而來,沒有家眷同行,恐長官長夜寂寞,特意送兩位姑娘與長官暖席,」為首的錦衣官校說罷,就各各動手把轎簾掀起來。
  
  兩乘轎子,各走出一位盛裝打扮的妙齡女子,面容嫵媚迷人,纖腰盈盈一握,繡花鞋包著三寸金蓮,幾步路走得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風,雖不算天姿國色,卻極能吊起男人的胃口。
  
  這就是以三寸金蓮聞名於世的山西大同府姑娘了,兩名女子輕啟朱唇,朝秦林盈盈道了個萬福,剎那間媚態橫生:「拮芳、采萍,拜見秦老爺,還望秦老爺憐惜。」
  
  咕嘟,一名校尉弟兄用力的吞了口口水。
  
  「秦、林!」白霜華恨恨的磨著牙齒,心說秦林這廝敢把兩女收下來,本教主就、就……到底就怎麼樣,其實她自己也沒想明白。
  
  「哎呀,兩位請起,請起!」秦林一臉色迷迷的壞笑,眼睛幾乎粘在拮芳和采萍身上了。
  
  「咳咳,」白霜華咳了兩聲提醒他,心中頗為不滿。
  
  秦林醒悟過來,笑眯眯的告訴蒲州這幾名錦衣衛,說請代我多多拜上桂總旗,謝他考慮周到。
  
  這幾位一走,教主姐姐的臉就刷的一下垮下來,冷笑道:「秦林,今晚是哪位姑娘侍寢呢?」
  
  采萍、拮芳兩女不是省油的燈,身為女子本來就在某些方面比較敏感,她們出身青樓楚館,就更加注意到某些細節,再加上教主剛才洗臉洗去了化妝,立馬被她們認出是女扮男裝。
  
  「喲,這位姐姐怎麼稱呼,對老爺直呼其名,未免太不敬了吧?」拮芳綿裡藏針的回應。
  
  采萍也掩口輕笑:「咱們初來乍到,怎麼敢和姐姐爭鋒?今晚自然是姐姐服侍老爺嘛。」
  
  得勒,這下可好看,魔教教主來服侍秦長官,他消受得起嗎?
  
  陸遠志、牛大力幾乎笑抽,幾個人憋著勁兒,肩膀一聳一聳的。
  
  秦林心說我倒是想她侍寢,可後果實在太嚴重啦,魔教上上下下得而誅之,咱秦長官可受不了……
  
  白霜華的臉蛋早已紅透,竟被兩名妓女認作秦林的侍妾,這臉可丟到姥姥家去啦!
  
  秦林挺了挺胸,大模大樣的揮揮手:「拮芳,采萍,這位雙雙姐比你們先入門,先入為大,今後你們得稱她一聲姐姐,嗯,你們初來乍到也不知道老爺我的習慣,今晚還是讓雙雙侍寢吧!」
  
  你!白霜華銀牙幾乎咬碎,悄悄衝著秦林揮了揮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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