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11
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19:36
第十章 投其所好(上)

  徐勳前世裡坐過火車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唯獨沒嘗試過馬車。今天這一天坐著馬車晃蕩了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已經覺得腦袋暈暈乎乎了。這會兒再次下了車站在府東街上,他揉著太陽穴定了定神,這才抬起頭來仔仔細細看著這條應天府東門外熱熱鬧鬧的府東街,又張望了一旁高牆內隱約可見的眾多建築。

  有道是自古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衙門的正門向來是坐北朝南,因而這東邊的門乃是直通後衙官廨。此時此刻,徐勳一面聽金六解說,一面分心左右張望,心裡飛快重溫著那番盤算。畢竟,此南京非彼南京,應天府衙可比後世的南京市府重要多了。

  既然一牆之隔是府衙,府東街的另一邊牆根底下就停著好些車馬,數十個衣著鮮亮的車伕轎夫親隨等等正在閒磕牙。至於那邊高牆下的東門口,則是四個門子站在那兒,看著彷彿是漫不經心百無聊賴,可那眼神全都是利得很,顯然訓練有素。

  一旁的金六亦是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見徐勳聽完之後四下裡看了一眼,就旁若無人地緩步往那邊的東門走去,心裡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府衙前門是正經官員走的,後門是官眷出入,只有這東門是種種閒雜人等進出的地方。即便如此,一般小民百姓看到這樣高牆聳立氣勢威嚴的地方,心裡不免都會發怵,哪怕曾經熟悉這種地方的他,這會兒也很有些不自在。

  「勞駕,敢問經歷司徐六爺的管家朱大哥可在?」

  徐勳問話的時候,面上掛著溫和的微笑,更重要的是,他那縮在袖子裡的手不動聲色地往一個老門子手裡塞了一樣東西過去。那老門子也是這一行當的老油子了,東西入手一捏一掂,立刻就品出了滋味來,原本愛理不理的臉色就緩和了幾分。

  若是要見府衙中那排行前幾位的大佬,哪怕是那幾位大佬的心腹人物,他這牌名上的人不敢造次,但是,若只是經管文書的經歷司,又是新近才陞官的經歷司徐迢的管家,若油水足夠,這一趟跑腿自是要得。

  「你找朱管家有事?」

  「我是徐六爺的族侄,找朱大哥商量點事。」

  知道徐迢陞官,徐氏一族為此很是熱絡,於是,那老門子斷定不是什麼麻煩的大勾當,就矜持地衝著徐勳一點頭,示意他等著,立時就朝其他三個門子招了招手,四個人聚在一塊沒兩句言語分潤了好處,他就掉轉頭一溜煙去了裡間。

  見此情景,徐勳便退到了自家馬車旁,以免阻了求見的其他人。一陣寒風襲來,他搓了搓雙手正在取暖,突然覺得肩頭被人搭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襖子,扭頭見是金六,他便笑著謝了一聲。

  金六原是覺得這位主兒自從前次的變故之後就渾若變了一個人,這會兒有意討好果然奏效,他自是更大膽了些,當即笑道:「少爺言重了,小的怎當得起一個謝字?小的從前還覺得自己人情世故精熟得很,今天見少爺這一遭,這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無師自通。這邊牆根等著的車轎,別看個個穿得簇新鮮亮,可他們的主人這會兒約摸都在車轎裡頭窩著呢!應天府的門難進得很,那位吳大尹最是鐵面方正,據說最討厭人關說人情或者是求辦事,歷來到這兒求見的人,十停中進不去一停……」

  徐勳沒想到就自己剛剛那番應對,也值得金六單獨拎出來奉承了一通,心裡雖是好笑,可架不住金六打疊了精神在旁邊說好話逢迎,嘴角漸漸也露出了笑容。不論前世今生,這樣連番不斷的高帽子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好歹也緩解了他這些日子緊繃的神經。直到那邊老門子出來,衝他招了招手,他就拍了拍金六的臂膀,把皮襖還了,隨即快步迎上前去。

  待到近前,老門子讓了讓身子,指了指後頭一個少年小廝說道:「這是徐六爺家的陶泓,你跟著他,自然就能見到朱管家。」

  「多謝多謝!」

  道了謝之後,眼見老門子閃身讓路,徐勳立時撩起那件直裰的下擺,跨過門檻入內。那個被人叫做是陶泓的少年小廝迎了兩步,可斜著眼睛打量了徐勳兩眼,他就皺眉問道:「這位公子,能否請教尊諱?」

  「怎麼,小哥懷疑我不是徐家人,是矇混進來的?」徐勳笑瞇瞇地看著那陶泓,不等他開口就不緊不慢地說道,「這陶泓的名字可是六叔給你起的?也就是六叔風雅,換做是族裡其他叔伯,誰也起不出這樣的好名字來。」

  聽徐勳稱讚自己的名字,那陶泓頓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公子也覺得好麼?老爺才改沒幾個月呢,說是得自於韓昌黎的一篇好文。」

  徐勳見打動了陶泓,自是笑著點了點頭:「不錯,正是得名於韓昌黎的《毛穎傳》。」

  陶泓不過是十三四的年紀,這一高興立時把原本那警惕提防丟到了九霄雲外,一面在前頭引路,一面神采飛揚地說:「這是我到少爺身邊伺候的時候,老爺親自給起的。老爺怕我不識,還寫了那兩個字賞我,我特意出去裱好了掛在床頭天天看呢。」

  徐勳被這最後一句話給說得滿腹笑意,面上還只能嗯嗯啊啊附和,不能露出絲毫玩笑的表情。他剛剛也不過是心中一動隨口一問,要知道他自幼習字,那個曾經教授過他好些年書法的老師出了名的愛掉書袋,一次說起了韓愈的《毛穎傳》,談到毛穎指筆,陳玄是墨,陶泓代硯,褚先生則是紙,他覺得新奇就回去翻了一遍,想不到這一回竟然用上了。

  於是,他笑著對陶泓說著毛穎傳的典故,趁著小傢伙戒心大去,又旁敲側擊地打聽徐迢身邊可是還有毛穎陳玄褚先生,聽說果然是有,他心中剛一動,那陶泓竟是多解釋了兩句:「毛穎陳玄都是跟老爺出門的,我伺候少爺之外,也在書房伺候筆墨。褚先生是老爺的一個朋友,就是因為褚先生開了個玩笑,老爺才給我們都改了名字。」

  這些人名雖說無關緊要,但徐勳思忖待會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用上,心裡自是一一記了下來,反倒是應天府後衙官廨這些道路,他不過是稍稍記個大概方位,並沒有太往心裡去。畢竟,他之後就算再來,也不可能扮個高來高去的樑上君子。待到陶泓領著他到了一間屋子之前,敲了敲門裡頭傳來了應聲,他跟著邁進門的時候,立時打起了全副精神。

  「朱爺,這就是那位求見的徐公子。」

  站在朱管家跟前,陶泓完全沒了剛剛在徐勳面前的饒舌多嘴,規規矩矩行禮低頭的同時,又不安地看了徐勳一眼--直到這時候,小傢伙才想起來,他竟是忘了問徐勳出自徐家哪房,排行第幾。朱管家若是問起,他必然一問三不知。因而,當瞥見朱管家衝著他擺了擺手,他如蒙大赦,立刻丟下徐勳,二話不說地退出了屋子去。

  他前腳剛走,後腳朱管家就拉下了臉,看著徐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七少爺倒是真能耐,你知道族裡其他人不好說話,於是索性走門路走到我家老爺這兒來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12
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20:01
第十一章 投其所好(下)

  朱四海見人的這間屋子並不算大,中間用幾扇隔扇門割斷,卻是只有居中的一把椅子。說話的時候,朱四海甚至根本沒有站起身,坐在那兒一手拿著茶盅,臉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徐勳,哪裡有半點僕人的樣子。

  被人戳穿來意,徐勳的面上卻仍是掛著得體的笑容:「朱大哥說對了一半,今天我是來走門路,不過不是來尋六叔的,是特意來走朱大哥你的門路。」

  儘管只是下人,但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家老爺榮升,朱四海不但與有榮焉,而且見往日連正眼都不瞧自己的那些徐家老少對自己趨奉有加,他自是很享受這種感覺。可畢竟那些人奉承他是為了他背後的主人徐迢。可是,即便他跟了徐迢十幾年,深知主人秉性,根本不敢去主人面前聒噪。因而此時此刻徐勳竟說來走他的門路,他一愣之下就皺起了眉頭。

  「七少爺也太高看我了,你的事就是老爺出面也未必管用,更何況我?」

  更何況,他憑什麼要平白無故幫這沒出息的小子?

  只看朱四海那嫌惡不屑的表情,徐勳哪裡還不明白前主是怎樣不招人待見的角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露出了痛悔之色:「朱大哥,我知道自個從前胡作非為,不求族中親長能網開一面。我這次傷重險些丟了性命,雖說幸得大夫妙手回春,給我撿回了一條命來,但畢竟是傷筋動骨元氣大傷……總之都是我自找的。可我身上還有和沈家的婚約,若就這麼下去,未免耽誤了沈家小姐,所以我想求朱大哥幫幫忙,設法退了我和沈家的婚事。」

  朱四海最初不過是漫不經心地聽著徐勳那痛悔當初的話,只聽得徐勳說自己傷筋動骨元氣大傷,他的嘴角才往上頭挑了挑,卻是嗤笑多過憐憫。然而,當徐勳說出了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來,一時瞪大了眼睛,看徐勳彷彿是看呆子似的。

  「你說什麼,你要退婚?」

  「正是!」

  「你知不知道自個在說什麼?」朱四海一下子提高了聲音,「沈家自個都還沒和你提退婚的事,你卻主動送上門去,你不是失心瘋了吧?」

  「朱大哥,我是說真的。」

  見朱四海用看瘋子似的眼神看著自己,徐勳心下哂然一笑,面上卻露出了越發誠懇的表情:「我打聽過,定了婚書下了聘禮,若是男方悔婚,當年送出去的聘禮便歸女方所有,只要雙方沒有異議,官府不追不問。朱大哥一直隨侍在六叔身邊,可知道是否如此?」

  「話是不錯。」朱四海臉色陰晴不定,隨即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勳,「可你大概不知道,這悔婚的罪過可是不小,男方悔婚,要是女方上告,那可是要杖八十的!」

  「沈家求之不得的事,怎會上告?」徐勳見朱四海面色一動,便輕聲歎了一口氣道,「不瞞朱大哥說,這一次險些喪命,我已經知道錯了。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未免太晚,除卻和沈家的婚事,我還有另一樁事相求,那就是我爹留下的家業。若我再混賬幾年,這些田地興許就都要給我敗光了。與其如此,我還不如拜託一位為人正派的親長派人代管那些田地,畢竟,我年輕,又不懂田畝事,更不懂得用人,到時候那些地若是荒了,我怎麼對得起我爹。」

  這些話一說,儘管徐勳並沒有擠出幾滴眼淚來,但只憑他那認真的表情,朱四海就從最初的不以為然變成了眼下的怦然心動,臉上甚至露出了少見的笑容來。他可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這其中的利益關節要是聽不出來,他就可以抹脖子上吊了。於是,他立刻親切地點了點頭,面帶讚許地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不過幾日的功夫,七少爺果然是讓人刮目相看。來來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裡屋說話!」

  外頭屋子裡雖說寬敞明亮,但只有居中的一張椅子,剛剛朱四海看到徐勳進來,甚至大喇喇地都不曾站起來。可一到裡屋,朱四海立時滿臉堆笑地招呼徐勳坐下了,又親自去沏了茶來。徐勳哪裡不知道對方是想確定自己究竟是否空口說白話,只是他今天的目的不過是打動朱管家,正主兒徐迢見不到,他當然不會談及太多,話都說得含含糊糊。

  可越是如此,朱四海便越是熱情,當徐勳說是屆時打算到魁元樓賀一賀徐迢高昇,可族中親長那兒卻有異議,他自是大包大攬答應了下來,又慇勤地說徐迢此時出門會友,留徐勳在家裡用飯。徐勳哪裡肯答應,執意說下次再來,朱四海只得又親自把徐勳送出了門去。

  府東街東牆根,金六坐在馬車前頭等了又等,只見上前求見的人大多數都被毫不客氣地打了回票,哪怕是那些綾羅綢緞遍身的大戶也是如此,而徐勳卻遲遲不見出來,他心裡不禁越發嘀咕了起來。可無論他怎麼猜測怎麼琢磨,都想不到徐勳這一趟究竟是去談什麼事,因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伸長脖子往裡頭張望。

  突然,他的視線一下子被擋住了,緊跟著一聲鞭響,竟是有人凌空抽了一鞭子,那厲響驚得他差點沒從座位上滑落下來。

  「看什麼看,還不把你這破車挪開,別擋了我家老爺的路!」

  金六一愣神,發現面前赫然是一輛罩著深藍色綢緞圍子的馬車,中間的接縫拼著一色的羊皮,套車的馬亦是壯健得很,不比自家那一匹駑馬。他是識貨的人,知道這等豪富人家自個多半招惹不起,趕緊趕了馬車騰出了一個地方來,隨即更是賠笑給人道了不是。

  他固然低姿態,可那衣著鮮亮的馬伕卻冷哼一聲根本不瞧他一眼,逕直到一邊擺好車蹬子,滿臉慇勤地上去要攙扶人下車。然而,那車簾才打起了一個角,內中一個中年人探頭四下裡張望了一下,見遍地都是車轎,眉頭不禁緊皺,打了個手勢,卻是根本不下車,只做了個手勢命那馬伕先去府衙東門。

  金六給別人騰了地方,眼看這東牆根全都停滿了車轎,自己根本沒個去處,不禁有些著慌。正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的眼角餘光瞥見那邊門口有人出來,細細一瞧,發現是朱四海親自送了徐勳到門口,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知道,上次他遇上三老爺家的應老兒,就是在這府東街的應天府衙東門,旁邊還有三老爺家的四少爺。在這位朱管家面前,別說最饒舌的應老兒畢恭畢敬,就連那位四少爺也是客客氣氣一口一個朱大哥,人家還愛理不理的。可這會兒這位朱管家待自家少爺何其親近?

  金六雖說是看傻了眼,可趕車迎上前的動作卻絲毫沒慢。到了近前,他賠笑叫了一聲,徐勳只衝他點了點頭,倒是朱四海回了個笑臉,繼而就從身後那書僮陶泓的手中接過了一盒東西,笑著遞給了徐勳,因笑道:「七少爺,這是家裡新來一個廚娘做的千層酥,連不愛吃甜食的老爺都讚不絕口,這一盒你捎帶回去慢慢吃。」

  「多謝朱大哥費心了。」

  「哪兒的話,就是一盒吃食而已。」

  「我家老爺是吳大人的同宗,你們是什麼牌名上的人,竟敢攔著!」

  徐勳和朱四海正在道別之際,旁邊卻突然吵吵嚷嚷了起來。側頭一看,見是一個衣著鮮亮的馬伕正在和三個年輕門子推推搡搡,朱四海登時大怒,衝著一旁那眉頭緊皺的老門子說道:「老哥哥性子什麼時候這般綿軟了!一年到頭都有這種胡攪蠻纏的人,還不趕緊扔出去,若是驚擾了正在安養的吳大尹,誰吃罪的起!」

  自府尹吳雄上任之後,門上進項越來越少,老門子本就滿心不高興,此時這區區一個馬伕也敢到府東街上撒野,朱四海又一撩撥,他立時衝著其他三人做了一個手勢。下一刻,就只見那三個門子一頭拎手一頭掰腳,甩了兩下就把人高高扔了出去。眼看那馬伕在道中央摔了個狗吃屎,金六頓時大為解氣地哧笑了一聲,而那邊牆根處的一眾人等更是哄笑了起來。

  「鄉巴佬!」

  「以為穿一件好衣裳就算是貴人了?這是應天府南京城,又不是小縣城!」

  「到這兒求見的人,哪個不比你主子有錢有體面?」

  徐勳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也沒怎麼留意,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又和朱四海交談了兩句。等到他上了車,卻只見朱四海依舊抓著那車簾不放,口中還不忘提醒道:「七少爺,這一兩日之內,我一定給你個准信,你儘管放心。」

  「那就多謝朱大哥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儘管金六絲毫不明白徐勳和朱四海這番話說得究竟是什麼,可眼看那邊摔得鼻青臉腫的馬伕灰頭土臉老半天爬不起來,頓時得意洋洋一揚鞭,高喝了一聲駕。他這馬車走出去老遠,那邊廂馬伕才狼狽不堪地起身,垂頭喪氣地到了馬車旁站定。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車簾就被人一把撩了起來,內中的那個中年人使勁給了他一個大巴掌。

  「丟人現眼的東西,你腦袋被驢踢了?好好的事愣是給你辦砸了!」

  「老爺,小的該死……」

  「還囉嗦這些作甚,快去追剛剛那輛馬車!剛剛那是衙門裡頭的人親自送出來的,又說是什麼少爺,保管有門道!」
匿名
狀態︰ 離線
13
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28:47
第十二章 翻臉

  之前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的人轉眼間卻被人扔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金六這得意勁就別提了。一時興起,他不免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趕車絕學,一條馬鞭揮舞得出神入化,駕著這輛決計算得上是高齡老舊的馬車穿梭於大街小巷之中。這可就苦了不識道路輟在後頭的另一輛馬車,才勉強轉了三個彎就失去了前頭目標的蹤影,自是又遭來了主人一頓破口大罵。

  但這些自然就不在徐勳的考慮範圍之內了。一大早出門去了沈家送信,繼而又在應天府衙和朱四海演了這麼一場戲,再被這馬車來回一顛簸,他只覺得渾身差點沒散了架子。只是勞累歸勞累,今天這一趟出門的收穫卻不小,至少,他已經邁出去了第一步。想到這裡,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輕鬆之色,枕著靠背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少爺,少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徐勳才在連聲叫喚下醒了過來。疲憊地睜開了眼睛,見是車簾被人打得高高的,站在那兒的金六滿臉賠笑,他少不得挪動著發麻的胳膊坐直了身體,隨即低頭下了車。還沒等他進門,金六就丟下馬車緊隨了上來。

  「少爺,剛剛我家婆娘說,沈家來人了,是那位路管家正在家裡等,據說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金六見徐勳突然回過頭來,忙又壓低了聲音道,「算算時辰,應該是咱們離開沈家之後不久他就出了門到了這裡,只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徐勳知道沈家人多半會來,可沒料到居然來得這麼快,四下一看方才發現那邊靠牆處確實停著一輛馬車,車伕穿著氈斗篷,臉上蓋著斗笠,正坐在那兒打盹。心下一動,他就衝著金六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今日這一趟也辛苦你了,你先去歇著吧。」

  儘管金六有心打聽打聽沈家那位大管家為什麼突然跑到了自己家來,但徐勳撇下他徑直往裡頭走,他又想起之前在應天府衙東門那兒,朱四海親自慇勤相送的情景,一時更覺得這位少爺高深莫測。眼看著徐勳就要進屏門,他瞥見手裡還拿著一盒千層酥,突然一時起意疾步追了上去,口中又大聲叫道:「少爺,您忘東西了,這是朱管家送您的千層酥!」

  金六這一聲嚷嚷聲音極大,屋子裡也不知道給路權沏了多少杯茶的瑞生立刻聽到了。他一下子忘記了身邊坐著的這位需要好好伺候,三步並兩步地衝到了門口,打起簾子就看到了徐勳接過了金六手中那個捧盒,隨即轉身走了過來。他趕緊跨過門檻出了屋子,就這麼站在簷下,直到徐勳近了前,他才一把將人拉住了,又湊過去低聲嘟囔了一句。

  「少爺,您千萬留心些,路管家等了老長時間,一直板著臉,心情肯定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徐勳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隨手打開了手中的捧盒,「讓你在家裡等急了,還沒吃過飯吧?先嘗一塊千層酥墊墊饑,朱管家說是六叔家新來的廚娘親手做的,誇得天花亂墜,你也嘗嘗是什麼滋味。」

  「我?」

  瑞生看著徐勳,見自家少爺滿臉的攛掇,他便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伸出手去兩隻手指拈了一塊出來,放在嘴邊才一咬,那滿口的鮮香立時讓他眉飛色舞,偷覷了徐勳一眼就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把一大塊千層酥消滅得乾乾淨淨。

  徐勳見瑞生這般狼吞虎嚥,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里沾著好幾粒芝麻卻猶不自知,他不禁啞然失笑,笑著把整個捧盒都遞了過去:「好了,別這幅饞相,喜歡就先拿去吃!」

  「啊,這怎麼行?」瑞生忍不住舔了舔唇邊的香芝麻粒,見徐勳看著他,臉上頓時一下子紅了,旋即慌忙伸手把捧盒推了回去,「路管家正在裡頭,少爺得了好東西,正好用來待客,我吃這麼一塊就知足了,不敢貪心……」

  「就一盒子點心而已,怎麼連貪心的話都出來了。再說了,沈家什麼好東西沒有,這點東西拿去待客倒是要貽笑大方了!」徐勳不由分說地把捧盒塞到了瑞生手裡,又說道,「拿去給金六兩口子分分,一大早就駕車出門,又是等又是走的,也辛苦他了。」

  徐勳一邊說一邊留意裡頭的動靜。果然,他這話剛說完,裡頭就傳來了重重一聲咳嗽。知道這位路管家是不耐煩了,他也不多話,衝著瑞生做了個手勢就自己打簾子進了門。

  大白天的屋子裡自然並沒有點燈,可糊窗戶的窗紙已經好些年沒有換過了,上頭一片厚厚的油灰,因而到處都是一片昏暗。乍然從外頭進來的徐勳輕輕瞇縫著眼睛,好一會兒才習慣了這視線的變換,繼而就看到了那邊左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坐著的人。

  只見那人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微微發福,和濃密眉毛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那稀疏的頭髮。見他這個主人進門,那人卻仍是坐了片刻,然後才慢吞吞站起身來。

  「七少爺可算是回來了!」站起身的路權微微躬身,只言語就沒那麼客氣了,「若是再不回來,也不知道我這肚子裡要灌多少茶水去!」

  「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沒想到路管家會來,再加上在外頭耽擱的時間久了,這才晚了。」徐勳笑吟吟的,絕口不提應天府衙四個字,抬手一請在主位坐下,他就搶先說道,「路管家此來,可是為了我之前去沈家投書的事?」

  路管家原本還打算寒暄兩句,然後拐彎抹角扯些別的再入正題,卻不想徐勳竟是開門見山,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可他好歹跟著沈老爺鞍前馬後幾十年,須臾就鎮定了下來,當即似笑非笑地問道:「七少爺可知道退婚兩個字非同小可,若鬧上了公堂可要挨板子的?」

  「大明律是於退婚有嚴令,但我已經打聽過,民不舉則官不究,可是如此?」

  「即便如此,這樣的大事也不是七少爺空口說白話就算數的。若無尊長出面,恐怕……」

  「若是我有尊長願意出面呢?」

  見徐勳答得比自己問得更快,路管家原以為是少年郎一時意氣用事,亦或是心灰意冷之下破罐子破摔,此時卻忍不住心生疑慮。懷中的一百貫錢票雖然還在,但他卻沒有貿貿然拿出來,按著胸口的手只是輕輕摩挲著衣襟。突然,想到之前那封信上的某些內容,他一下子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徐勳的眼睛。

  「我還有一事不明,七少爺緣何生出退婚之意?」

  「沈老爺不是一直都想退婚麼?」見路權的臉一下子僵了,徐勳就不緊不慢地說道,「家父多年沒有消息,我從前又是年少輕狂做了不少錯事,自然匹配不上沈家小姐,所以方才起意退婚。路管家大可不必擔心我是想訛詐什麼。」

  徐勳連訛詐兩個字都說出來了,這可謂是真正的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一時間,路權雖是鬆了一口氣,但心中也不免有些冒火,這一惱之下竟是冷笑道:「不是訛詐什麼?七少爺難道不是因為徐家就要開宗族大會,於是想要以此換我家老爺給你求情……」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徐勳霍然起身,心下頓時一驚,旋即生出了幾分悔意。沈光派了他來,是希望用最小的代價快刀斬亂麻把婚事了斷,可徐勳的話處處都出乎他意料,結果他竟是把那心裡話都說了出來,實在是殊為不智。

  「我怎麼樣都是我的事情,就不勞沈家操心了。」

  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性,更不要說徐勳本意只為爭取主動,並不是真的怕了沈家。此時,端詳著有些不安的路權,他便淡淡地說:「退婚的事情原本就是可大可小,想來沈家本意是不願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壞了沈大小姐的終身。至於徐家的宗族大會是否會把我開革出去,我想路管家最好明白一點!」

  他頓了一頓,旋即哂然笑道:「那就是不論我如何,家父和沈老爺的婚書仍在,到時候族裡自然不會看著二房絕後,少不得要挑人入嗣,而入嗣的那位想來絕不會放掉這麼一門好親事。那人好便好,若是不好,沈家大小姐那才是剛脫虎口又入狼爪!與其到時候沈家看徐氏一族的臉色,還不如眼下乾乾淨淨退婚,至於我日後是姓徐也好,不姓徐也好,和沈家何干?不過,既然路管家執意要把我一點好心當成算計,那麼我也不奉陪了。來人,送客!」

  隨著這一聲高喝,瑞生幾乎是撞開門簾快步搶進門來,大步就走到路權下首站定了,卻是語氣生硬地說:「路管家請!」

  路權這時候臉色越發糟糕,深恨自己不該以為徐勳一個浪蕩敗家子沒見識。這字字句句全都打在他心坎上,他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路管家你自個好自為之吧!」

  見路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徐勳就這麼拂袖而去。直到進了東屋,他臉上怒色盡去,卻是哂然一笑。路權人來了,卻還端這種沒必要的架子,足可見沈家那邊的姿態。哪怕是他先下手為強提出退婚,可要是人以為他是好捏的軟柿子,那可就想錯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14
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29:11
第十三章 狐疑和心動

  轉眼間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已經快一個月了,但畢竟有著五百年的隔閡,徐勳仍是不甚習慣截然不同的日子。就好比晚飯時分,金六嫂滿臉堆笑用食盒送來了飯菜,看似也是琳琅滿目堆了一桌子,可一看裡頭的那些菜色,他實在是沒多大胃口。

  白蘿蔔拌紅蘿蔔、豆芽菜炒土豆絲、豆腐湯,唯一一個葷菜便是一碟子滷汁豬頭肉,明顯是外頭哪個酒肆飯莊裡買來的,決計不是金六嫂手藝。因為這些天來,他吃過的葷菜就只有三樣--燉肉、蒸魚、燉雞蛋,就算這三個菜燒得再美味也能吃得嘴淡出鳥來,更不用說金六家那做菜的水平慘不忍睹,讓人看了就沒食慾,他是強迫自己才能動得筷子。

  「少爺,你吃完了?」

  見徐勳撥拉完飯菜放下筷子站起身,瑞生一如既往在旁邊問了一聲,見徐勳點點頭,他就立時欣喜地收拾了碗盤到一邊去吃了起來。他正吃得香甜,突然只覺得背後好似有什麼動靜,不禁扭過頭一瞧,見是徐勳就這麼站在身後,慌亂之下差點連碗都給翻。下一刻,他趕緊怯生生地站起身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徐勳按著坐了下來。

  徐勳從沒留意過瑞生吃飯是這麼個光景,今天辦了兩件大事,心中輕鬆,吃完飯也就沒立刻去院子裡散步,而是乘興到東屋裡頭寫了幾個字。這會兒踱出來準備到院子走動的時候,他就聽到這邊吃飯的聲音,結果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簡直是歎為觀止。

  三盤素菜這會兒只剩下了殘羹,那滷汁豬頭肉乾脆全都拌在那剩下的大半海碗飯裡,醬汁把白米飯染成了極其濃郁的顏色。而站在那裡的瑞生不安地耷拉著腦袋,嘴角處又是醬又是飯粒,看上去異常狼狽。徐勳原想打趣兩句,可看看他那瘦弱的身板,到了嘴邊的話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另外一番光景。

  「慢慢吃,別這麼猴急,要是不夠,以後就讓金六嫂多做一些,保準管夠。」

  「少爺……不是……我……我能吃飽……」瑞生結結巴巴好一會兒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兒來,末了使勁搖了搖頭,說話這才算是利索了,「我娘一直教訓我,吃飯要比做活更快,而且要是敢浪費了一粒米,就餓我一天,我是慣了……少爺別去和金六嫂說,多做就得多買,不要費錢!」

  見瑞生緊張得滿臉通紅,徐勳不禁啞然失笑:「這又不是你家,你爹也是的,怎麼這麼不近人情?對了,你娘不是去世了麼,那教訓你怎麼還是死死記著不放?說起來,到了你娘的祭日,你也可以祭拜祭拜。畢竟生養之恩重如泰山……」

  這話還沒說完,瑞生的眼睛就已經紅了,突然低聲打斷道:「這話不是娘教訓我的,是我後娘!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後娘給爹生了一個妹妹,家裡越發緊巴巴的……她成天說我吃得多……爹沒法子,就送了我來這兒……」

  瑞生說著說著就抽噎了起來。徐勳哪裡應付過這半大男孩子痛哭流涕的局面,頓時傻了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慌忙遞了一塊手絹過去,隨即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站在外間吹了一會涼風,他不禁往回瞧了瞧,心裡陡然生出了一絲狐疑。

  要說鄉下人最是重男輕女,就算瑞生的爹娶了後娘又生了女兒,萬萬沒有把能下地幹活的親生長子送到南京城給他使喚的道理。日後若那後娘生不出兒子,誰來給他養老送終?要是他這個主人很成器也就罷了,可從前那個「他」卻是破罐子破摔的浪蕩子!

  *********************************************

  不論是徐勳去應天府衙見徐迢的管家朱四海,還是沈家的管家路權前來見徐勳,徐氏宗族上下並不知情。畢竟,誰都不認為一個無依無靠的敗家子能夠蹦?出什麼名堂來,自然不會盯著這邊。而徐迢和沈光兩家行事的又都只是管家,那些族裡的大佬們更加不會留意。於是,這一晚上因徐勳的舉動而難以決斷的,也就只有兩家人而已。

  應天府衙雖然佔去了府東街以西大半個街區,但前衙除卻正堂二堂三堂等等,還有一眾屬官辦事的地方,因而後衙官廨雖說佔地不小,可被一大堆官員一分,也就沒剩下多少房子了。儘管如今距離太祖朱元璋時代已過去了百多年,不少官員都不住在官廨中,可身居正三品府尹之位的應天府尹吳雄都和一家窩在那小小的地方,更何況別的屬官?

  於是,徐迢一家亦是窩在那一個狹窄的院子裡。只不過自從他陞官的消息傳出之後,當年被人佔去的祖屋就立時騰了出來,族裡更是派人打掃整修了一番,說是隨時就能搬進去。徐迢自己雖不想動,但卻打算讓妻子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搬出去。然而,這一晚原本是要商量搬房子的事,可因為管家朱四海捎來的信,他立時把遷居的事丟在了腦後。

  這會兒,他坐在書桌後頭的太師椅上,眉頭蹙緊了展開,展開了又蹙緊。一旁站著的朱四海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只是略彎腰地站在那裡實在是太累,他只能不動聲色地隔一段時間把重心換一隻腳,直到徐迢輕輕咳嗽了幾聲,他才慌忙捧了茶送到其手邊。

  「你覺得他所說可信?」

  「自然可信!」徐迢開了口,朱四海自然鬆了一口氣,「老爺,他如今是什麼情形,哪有膽子敢打誑語來騙老爺?我看他今天說話的樣子無精打采,明顯是心灰意冷了,所以送走了他,我還特意親自去大夫那兒打探了一二。據說是他那會兒抬回去的時候都快沒氣了,後來又在水裡折騰了一回,就是沒死也必然元氣大傷。再說,族裡其他人都想著要趕他出去,他必然恨透了那些傢伙,除了老爺一向公正廉明,他還能信誰?」

  徐迢卻沒有接話茬,沉吟片刻又說道:「我雖謀到了這個看似風光的位子,但族中上下覬覦二房的人太多,這事情暫且再看看為好。」

  朱四海聞言頗是不以為然。徐迢是主,哪怕是真的應肯下來,真正出面去管的卻是他。那幾百畝地他早就打聽過了,據說都是上等的肥田,他一過手不知道有多少好處。於是,不肯死心的他自是低下頭輕聲說道:「老爺,恕小的說一句不該說的,您這次高昇,族裡說是慶賀的慶賀恭維的恭維,可真正的好處才多少?什麼一成紅利,總共一年頂多幾十兩銀子,可咱們江南幾百畝水田的田租是多少?」

  「夠了!」

  徐迢一口喝住了朱四海,眼神卻越發深邃。好一會兒,他才淡淡地說道:「他除了說要和沈家退婚,可還說了別的事?」

  「沒什麼別的。四日後魁元樓擺宴,屆時族中子弟應該都會來,他說想來賀一賀老爺。」

  徐迢記得徐大老爺那邊送來的名單上確實沒有徐勳其人,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也罷,那就讓他來吧。」

  見徐迢發了話,朱四海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隨即躡手躡腳地退出了書房。待到台階下頭,他立時伸手招來了陶泓。

  「明天你去一趟徐勳家,送張帖子過去。」見陶泓有些訝異,朱四海便沒好氣地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就是今兒個來過的那個,在大中橋邊上不遠。記著對他說,四日後在魁元樓擺宴慶賀老爺高昇,讓他好好預備預備!」
匿名
狀態︰ 離線
15
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29:40
第十四章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可在金六嫂的印象裡,自己的丈夫一向是屬於那種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類型,因而,一大清早忙忙碌碌打了井水上來,準備把昨晚上換下來的那些髒衣服洗了的她看見丈夫收拾得整整齊齊走出房門的時候,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發覺金六徑直要往外走,她慌忙從板凳上站起身來,把手往圍裙上一抹水珠,這就快步走了上去。

  「這一大清早你上哪去,少爺又有差事給你?」

  「哪來的那麼多差事?我這門房不到門前去看著,那還有什麼規矩!」

  此話一出,金六嫂越發覺得丈夫有些古怪,竟是抬手去摸他的額頭。直到金六沒好氣地讓開一步,又甩開了她的手,她不禁沒好氣地埋怨道:「從前在那邊看大門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慇勤,如今反倒知道規矩了!昨天跟著出門大半天,後來又緊趕著出門到天黑才回來,你要是早這麼勤勉,咱們也不用……」

  話還沒說完,金六就不耐煩地打斷道:「你怎麼廢話越來越多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警告你,日後在那位少爺面前別偷懶耍滑,沒見著昨天沈家的路管家親自來了?」

  金六嫂卻撇了撇嘴:「不就是沈家的管家而已,也值得你這麼囑咐!」

  「你這婆娘,你懂什麼!」金六低低呵斥了一聲,左右一瞧又壓低了聲音說,「昨天在應天府東門口,那許多求見的統統被攔在了外頭,可咱們少爺非但進去了,而且出來的時候,還是六老爺身邊的朱管家親自送出來的,那千層酥你吃到了肚子裡,該知道是什麼手藝!」

  金六嫂雖粗鄙,可聽丈夫這麼說,不免歪著頭細細琢磨了起來,轉瞬間就大驚小怪地說:「你是說,他說動了六老爺幫忙,徐家族裡奈何不了他了?」

  「你小聲點!」金六嚇了一跳,橫了金六嫂一眼,見其趕緊閉上了嘴,這才輕哼道,「這事情誰知道,總之這位主兒看來是開竅了,咱們不能再把他當成從前的敗家子糊弄。上次你因為洗衣裳的事情抱怨,他打賞了你一百錢吧?還有我出去打探消息那幾天,你還在那嘮嘮叨叨的,可最後得了多少打賞?一貫,整整一貫!」

  被金六這麼一說,金六嫂想起丈夫捧回來那一貫錢時她也欣喜若狂,不禁有些訕訕的,再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只是看著金六撇下自個往大門走,她還是忍不住嘟囔道:「一年到頭上門來的除了氣急敗壞的長輩,就是從前那些不成器的浪蕩子,這門有什麼好看的。」

  「七少爺可在家嗎?」

  她這話才剛說完,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聲嚷嚷。下一刻,她就看見金六三步並兩步衝到門前,笑容可掬地迎了一個模樣乾乾淨淨的少年進來。見金六那點頭哈腰的恭謹樣子,她不禁打心眼裡覺得不舒服,索性只當是沒看見,逕直往那些要洗的衣裳走去。可還不等她坐下,後頭就傳來了金六的叫聲。

  「還不快進去和少爺說一聲,六老爺家的陶泓小哥來送帖子了!」

  金六嫂剛剛還是滿肚子的嘀咕,可一聽到是六老爺家來人,她慌忙轉過身來賠笑點頭見禮,旋即一陣風似的衝了進去。

  見婆娘總算還識趣,金六這才引著陶泓往裡頭走,嘴裡又旁敲側擊地打聽著送的是什麼帖子。聽得是三日後魁元樓擺宴的帖子,他登時大吃一驚。直到把陶泓送進了二門,瞧見金六嫂從正房出來賠笑請人進去,他用指甲刺了刺手心,這才確定不是做夢。

  徐大老爺他們分明不想讓徐勳露臉,可徐勳賀禮都還沒送呢,真的就攀上了徐六老爺?

  正房裡,再次見到了陶泓,徐勳接過帖子,卻沒有立時放人走,而是溫和地和他說起了話。有了昨天在應天府官廨的那點舊情在,雖套不出什麼太多消息來,但好歹知道了這張帖子是昨晚上朱四海出了徐迢書房之後就立時吩咐的。

  心裡敞亮的他邊說話邊思量,當陶泓說要緊趕著回去服侍少爺讀書的時候,他就突然笑道:「六叔是風雅人,既然給你起了陶泓這名字,對你足可見不同。你回去了可得打疊了精神,不要辜負了那期望才是,跟著少爺好好讀書認字。」

  陶泓年少,別說在老爺少爺面前大氣不敢出,在朱四海面前也是老鼠見了貓似的,如徐勳這樣的誇獎期許卻還是頭一次聽到,因而臉上一時漲紅了,好半晌才訥訥說道:「七少爺,我……我到現在連《三字經》還沒認全……」

  陳衍早就從陶泓上次提到徐迢賜字時的不尋常反應,約摸瞭解了這少年的心性,挑了挑眉後就做手勢示意他等著,隨即站起身到了東屋,沒多久就拿著兩本書出來,又招手讓陶泓過來,把三本書遞給了他,因笑道:「一本是《三字經》,一本是《千字文》,一本是《百家姓》,正是俗稱的幼學三寶,你帶回去慢慢看慢慢讀。」

  平日跑個腿得些賞錢的情形多了,但別人送書還是頭一回,因此接過那沉甸甸的三本書,陶泓赫然是激動得滿臉通紅,竟突然雙膝跪下磕了三個頭。徐勳伸手要扶時,他卻已經磕完頭爬起了身,把書貼著胸口訥訥地說:「多謝七少爺,您放心,我看完了一定還給您!」

  「不要緊,多久還也沒事。」

  「多謝七少爺……」陶泓找不出其他言辭,又這麼謝了一句,隨即訕訕地說,「我回去還要服侍少爺描紅,不能久留……不過,七少爺您留心一些,聽說大老爺攛掇著我家老爺,說是到時候在魁元樓的宴會上,讓各位少爺們各自送各自的禮,我家老爺已經答應了。」

  徐勳笑著點了點頭,這才說道:「虧得你提醒一句。六叔高昇,你自然也忙,我就不留你了。瑞生,送一送陶泓。」

  瑞生一直都悶聲不響侍立在旁邊,此時聽到吩咐,這才趕緊地上前打起簾子送人。眼見陶泓千恩萬謝地告辭了出去,徐勳往椅子後頭一靠,少不得思量了起來。

  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時間日子,他就站起身來回了西屋,從櫃子裡東翻西找尋出一件外袍打算換上。然而,他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動手能力,那件交領斜襟右衽外袍怎麼穿怎麼不利索,更不要提繫腰帶了。直到聽見身後有動靜,一扭頭看見瑞生進屋,他才鬆了一口氣,趕緊努努嘴示意其上來幫忙。

  瑞生默默服侍著徐勳穿外袍,幾次抬頭想要說什麼,話到嘴邊卻止住了。等到眼見徐勳收拾停當要出門,他終於忍不住了,一個閃身就擋在了徐勳身前。

  「少爺,昨晚上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好端端的掉眼淚,更不該對您說那些話……您別,別趕我走!」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徐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伸出手去按著瑞生那低了自己半個頭的腦袋,突然大力揉了兩下,沒好氣地斥道:「誰說過要趕你走了?」

  「啊!」雖說剛剛還說不該掉眼淚,但此時此刻,瑞生的眼睛已經有些紅了。他不安地看著徐勳,待確定自家少爺不是在開玩笑,立時轉憂為喜,隨即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怕少爺覺得我沒用,又不像金六哥會趕車,會打聽消息……」

  「他有他的用處,你有你的能耐。」徐勳兩世為人,雖說自個這表面的年齡瞧著和瑞生差不多,但打心眼裡是把這少年當成小弟看待。想了想這會兒出去的目的,他就點點頭道,「得了,省得你一個人呆在家裡胡思亂想,陪我出趟門!」

  眼見徐勳撂下這話就徑直往外走,瑞生一愣之下慌忙追了上去:「少爺您去哪?」

  「逛街!」
匿名
狀態︰ 離線
16
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30:17
第十五章 爭畫

  徐勳雖是起意逛街,可並不打算走遠。要說熱鬧,十里秦淮河的內河正是從他家門前不遠處流過,而從太平裡往西更是鋪戶林立,一路過奇望街大中街三山街一直到出三山門,百貨雲集,上至酒肆、茶館、綢緞鋪、鹽店,下至衣帽行成衣鋪果子鋪書鋪,林林總總熱鬧得很。他之前一直抽不出空來轉悠,如今終於把那塊壓在自己身上的石頭撬起了一條縫,再加上徐迢的賀禮還得斟酌,因而逛起來自然有了興致。

  瑞生就更不用說了。才從鄉下進城一個多月,他又是腦筋不會轉彎,除非得了吩咐,否則幾乎成天就窩在家裡不出去,這會兒跟著徐勳看了幾家店,他的眼睛就漸漸轉不過彎來了。當路過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時,那鮮艷的顏色更是讓他站在旁邊好一會兒挪動不了步子。直到良久反應過來,他才戀戀不捨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發現手裡被人塞了什麼東西。

  「少爺……」瑞生發現手裡竟然是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立時臉上又紅了,「少爺,我不餓……」

  「知道你不餓,只是饞嘴!」徐勳啞然失笑,見瑞生越發慚愧得無地自容,他就努嘴說道,「想吃就說一聲,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走,到前頭那家店看看。」

  見徐勳二話不說扭頭就走,瑞生低頭又看了看那新鮮的糖葫蘆,終究死死攥在手裡,緊追著徐勳跟了上去。待到進了那間頗為雅致的店舖,他這才發現四壁上掛滿了好些書卷畫卷。有的看上去是新鮮墨跡,有的卻是紙張極其陳舊,看上去彷彿很有些年頭。他對此是一竅不通,於是只知道懵懵懂懂跟在徐勳後頭,看著那一個個似鬼畫符,自己卻一個不認得的書卷,還有那一筆筆或濃或淡,根本看不出好壞的畫卷。

  記得金六上次說過徐迢愛書畫,徐勳今天出來也是想試試手氣運氣,看看能不能淘到寶貝,但一大圈轉下來,結果卻令他失望得很。別說是寶貝,這四壁的書畫中不少都是極其拙劣的貨色,字不過是看著龍飛鳳舞,骨架卻是極其尋常,至於畫則多半是媚俗的美人圖,偶爾也有幾筆不上檯面的山水風景。他正暗自搖頭,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都這時候了,你還有閒情逸致到處逛?」

  徐勳扭頭一看,見是上次跑到家裡自說自話了一通的那個清秀「少年」,他一時為之莞爾。只是和上次的打扮不同,這一回對方卻是一身的灰褐色短打扮,頭上還扣著一頂滑稽的黑色小帽,瞧著倒是和瑞生的裝束有些彷彿。於是,他就笑著點點頭道:「隨處看看而已。」

  「你這人真是死硬到底!」女扮男裝的少女彷彿沒意識到自己的裝扮根本瞞不過行家之眼,竟還虎起臉瞪著徐勳,「你又不好風雅,到來這看什麼書畫?難道你還指望這小店裡頭能買到什麼好貨色,抑或是打算拿著這種東西去打動……等等,你不會是……」

  見對方突然眼睛滴溜溜直轉地打量著自己,徐勳高深莫測地背著雙手,索性也不解釋不說明。果然,那小丫頭看了他好一會兒,隨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著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徐六爺那是在官場上廝混了這麼多年的人,也是你隨便在小店裡買一幅畫就能打動的?再說了,到時候有沒有你露臉的份還不知道……」

  儘管覺得這自說自話的小丫頭挺逗人樂的,可當她喋喋不休在耳邊說個不停,徐勳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見她自顧自說得起勁,他就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開了幾步,見她渾然不覺,他就悄悄指著牆上一幅畫對一直默不作聲跟在旁邊的瑞生說:「瑞生,你說這幅畫怎麼樣?」

  瑞生是真真正正的直肚腸,對剛剛這莫名其妙出來的少年,他沒多大留心,但這會兒徐勳一句話,他立時上了前去,仔仔細細端詳起了面前掛著的那幅長卷。然而,他統共識得的字,加上自己的名字也不到兩手之數,怎能看出什麼名堂來?因此,到了最後,他遲遲疑疑看著徐勳,結結巴巴地說道:「少爺,我覺得看著……看著像是幅古畫……」

  「古畫?這種店裡會有什麼古畫?」

  小丫頭發覺到徐勳突然走開,原是大惱,此時聽到這話頓時更氣不過,立時拔腿走了上來。可看了兩眼那牆上的畫,她就眉頭緊皺了起來。什麼漢紙唐紙宋紙,她自然是學過,哪怕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現在看著這畫總覺得不對,於是少不得歪著頭回憶起了什麼名家筆法。思量老半天,她終究覺得這幅畫有問題,因而看著看著就扭頭盯著徐勳。

  「喂,你不會真的想買下來吧?」

  「客人要買畫?」

  徐勳正要回答小丫頭的話,一個矮胖漢子突然從旁邊竄了出來。他是這小書畫鋪子的店主,剛剛一直在旁邊打瞌睡,被這吵吵嚷嚷的聲音鬧醒,正要發火卻發現有人看上了自己的書畫,自然為之大喜。儘管面前兩位看著都是衣著尋常,但他還是慇勤地搓著手笑道:「幾位真真好眼光,這可是宋時名家李唐的畫作,也是小可的鎮店之寶。」

  「鎮店之寶?」徐勳眉頭一挑,嗤笑一聲問道,「這麼說是不賣了?」

  「那倒未必,只要二位出得起價錢。」矮胖漢子滿臉堆笑地解說了一句,見徐勳躊躇,那看上去過分清秀的少年則是嗤之以鼻,他不禁有些急了,連忙又陪笑道,「千金有價,名畫無價,無論是留著珍藏還是送人,有什麼比這名畫更合適?」

  情知這矮胖漢子是拿自個當冤大頭了,徐勳哂然一笑,正要一口回絕了他,突然瞥見門口彷彿有人在探頭探腦,雖然那人只一看就縮回了腦袋,但他何等眼尖,一眼就瞧見約摸像是之前見過的跟著徐勁的一個小廝。記得徐勁在族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破罐子破摔的自己好不到哪兒去,而且和長兄徐動一直暗暗較著勁,他一時就有了計較。

  略一沉吟,他就有所動心似的,卻也不看那矮胖店主,而是扭頭滿面誠懇地對小丫頭問道:「小哥可知道那位宋時名家李唐?」

  「不就是李待詔麼!」小丫頭輕哼一聲,原不想說,可瞅著徐勳還算誠懇,就在那沒好氣地說道,「這位的經歷傳奇得很,精山水人物,但最初不過是賣畫為生。南渡之後輾轉被人舉薦進了畫院,那時候都快八十了,他……」

  在徐勳的有意帶引下,小丫頭說得興起,再加上一旁的矮胖店主一面聽一面滿臉堆笑地連連點頭,不時吹捧附和兩句,她頓時忘記了自己還沒看準這畫是真是假,只顧著批發起了自己學畫時聽來的那些故事,徐勳用眼角餘光始終留心著,就只見外頭那張望的小廝再次伸了兩回腦袋,忽溜兒拔腿跑了。

  小丫頭一氣說完,徐勳這才橫挑毛病豎挑瑕疵,竟是錙銖必較地和那矮胖漢子討價還價,那矮胖漢子本待一口咬准了一百貫不鬆口,可見徐勳期間作勢要走,他便立時放緩和了臉。一旁的小丫頭幾次想說話卻被徐勳打斷,不禁更是為之氣結。眼看著徐勳把價錢殺到了五十貫,她的臉色幾乎比一旁始終不吭聲的瑞生那鍋底臉還黑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冷笑。

  「買畫這樣的風雅事,七弟你還要這樣胡攪蠻纏,咱們徐氏一族簡直是要斯文掃地了!」

  說話間搖著扇子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徐勁。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彷彿吃驚不小的徐勳,旋即對那矮胖老闆努努嘴道:「把這幅畫給我包起來,我就出六十貫買了!」

  半道上殺出個程咬金,徐勳自然沉下了臉:「三哥,別忘了做生意也有個先來後到!」

  「先來後到?我只知道價高者得,老闆,是不是這個理兒?」徐勁一下子合上了折扇,見矮胖老闆一愣之下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他看也不看徐勳,矜持地對著小丫頭拱了拱手道,「況且,好東西也得有人欣賞。我這七弟不學無術的名聲在外,就是讓他買了這畫回去,也不啻是明珠暗投,姑娘覺得然否?」

  小丫頭正要開腔,突然意識到剛剛那聲姑娘的稱呼,心頭一時大凜,輕哼一聲索性不做聲了。倒是徐勳見著徐勁志得意滿地向那矮胖店主做手勢,當即惱火地又添了一句。

  「我是不懂畫,可我還知道,六十貫可不是小數目,哪怕是長房有錢,也經不起三哥你今天一座破院子,明天一副破畫。三哥可想好了,若是贗品,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此話一出,那矮胖店主一時惱將上來,狠狠地瞪了徐勳一眼,竟是拍著胸脯對徐勁說:「這位公子,咱家可是老店,要是有假,回頭你砸了我的招牌!」

  徐勁趾高氣昂地斜睨了一眼徐勳,一擺手示意跟著的小廝取了包好的畫,就頭也不回地往店外走去。跨出門檻時還不陰不陽地笑道:「七弟,這買賣的勾當本就是看誰下手快下手准,沒錢就別說這些酸話!下次再來,記得多帶些錢!對了,我倒是忘了,你家那些家當,早就被你敗得一乾二淨了!」

  做成了一筆生意,送走徐勁,那矮胖店主自然滿臉喜色,旋即看著一旁礙事的徐勳自然是怎麼瞧怎麼不順眼,硬梆梆的一句小店不做生意了,就把他和小丫頭連同瑞生一塊攆了出去。沒來由遭到這種待遇,小丫頭一出門就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旋即扭頭就走。見她匆匆走到街角一輛馬車前,氣鼓鼓地鑽上了車廂,徐勳這才得意地笑了。

  長房就算沒有一座金山,但既然是族長,區區六十貫自然不在話下。可剛剛小丫頭和店主兩個一搭一檔配合得倒是完美,把李唐說得名聲赫赫,想來徐勁抬價把這幅畫買回去,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過,徐勁對那小丫頭的態度,怎麼彷彿是認識的?

  話說回來,剛剛設計了這麼一場,他突然想起了一樁關節,那賀禮倒有些著落了。另外,他上次還在箱子裡翻出過一封便宜父親徐邊多年前讓人捎回來的信,其中多有可資利用之處。
匿名
狀態︰ 離線
17
匿名  發表於 2013-5-10 23:30:48
第十六章 最毒婦人心

  儘管徐家已經許久沒有出過什麼有名人物,但太平里東北面的那座宅子歷經數次修繕,仍然頗有族長主屋的氣派威勢。四進的宅子是那位當過縣令的老祖宗當年回鄉時置辦的,至於有多少民脂民膏在內,如今已經很不可考,但最深處那院子的青磚歷經多年水滴石穿,早已不復最初的平滑如鏡,坑坑窪窪很是不平,僕婦丫頭走在上頭得倍加小心才不會崴了腳。

  徐大老爺雖說也在外頭荒唐過,也收過丫頭,但家裡卻沒一個正兒八經的妾,整個家裡頭的內務全都是徐大太太一人照管。她為人精明能幹,嫁過來的時候徐家長房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多虧了她這些年又是拿著嫁妝放錢,又是買地,又是瞅好產業入股分紅利,又是趁荒年豐年買進賣出,如今的長房自然是好一派興旺態勢。

  眼瞅著快五十了,從前那花容月貌在歲月的侵蝕下,只留下了額頭眼角嘴角那些掩不住的痕跡;從前窈窕的身段,只餘下了如同水桶一般的腰身;從前最喜愛的那些紅紅綠綠的衣裳,如今只好在壓箱底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徐大太太自然是把徐大老爺看得越發緊,把宗婦的責任看得越發重,再加上偏疼幼子,整日裡就在背後催促著徐大老爺使勁,把二房那家當都謀了來給徐勁。

  這會兒外頭報說徐勁回來了,原本還滿臉漫不經心地看著身邊一個媽媽數落僕婦的徐大太太立時眉開眼笑,當即喚人去把徐勁叫來。等到徐勁興沖沖地進屋,軟榻上的她不等人行禮就把他按在自己身邊坐了,一面急急吩咐人送茶來,一面笑吟吟地噓寒問暖,待徐勁把一盞花草茶都喝了,她赫然是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今天又上哪去了?你六叔的宴席就沒幾天了,你的賀禮可尋好了?」

  「那當然!」徐勁想起今日徐勳在自己面前吃癟的模樣,頓時更加得意,一擺手把閒雜人等都打發了,這才小心翼翼展開了手中那幅畫卷給徐大太太看,「娘,你看,這是我今天湊巧得的,宋時名家李唐真跡,這是給我正好撞著,否則就是千金都買不著!」

  徐大太太出自富家,大字都不識幾個,更不要說看字畫,最疼愛的幼子這般說,她自然是信以為真,當即連連點頭道:「好好,我的兒,你有本事!我和你說,我答應你爹這次把場面辦得這麼大,哪裡是為了抬舉你六叔,那是為了讓你和你大哥顯顯本事,尤其是你!想當年你那二叔在族裡是有名的好人緣,幫過不計其數的人,差點就把你爹比下去了,如今要是把那敗家子趕出去,你入嗣了二房,當年他老子打下的好基礎可全都歸了你。」

  「娘,哪有你這樣把自己兒子往外推的!」徐勁眉頭一皺,沒好氣地說,「我入嗣了二房,爹娘可就換成別人了。再說了,那份家產都被那敗家子揮霍得差不多了,還能剩多少?」

  「多少?」徐大太太輕哼一聲搖了搖頭,那豐腴白皙的耳垂上,一顆金丁香頓時露了出來,「你以為二房真那麼精窮?他們在句容鄉下可還有至少好幾百畝上好水田,徐老二那樣精明的人,那房子底下指不定還藏著什麼!那敗家子興許自己都不知情,不過也不用管他,甭管他知不知道,趕了他出去之後,這些就都是你的!」

  徐勁得知二房的財產居然還包括了幾百畝水田,一時異常心熱,竟想起了上次在秦淮河畔某個樓子裡驚鴻一瞥的那位蕭娘子。一想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和貴到讓人肉痛的纏頭之資,他只覺得整個心都癢了,不知不覺握緊了徐大太太的手。

  「喲,輕點,手勁這麼大!」徐大太太嗔怒地埋怨了一聲,見徐勁恍然回神,繼而連聲賠罪,她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要是依著你爹那只求穩妥的性子,拿著他胡作非為的由頭趕了他出去也就罷了,可族裡那麼多人,萬一有人因為你二叔當年的善緣站出來怎麼辦?所以我打算讓人覓一個接生婆子,把那敗家子身上的胎記等等都說與了她聽,連襁褓等等舊物也一一準備好,只說是你二叔當年抱了個別人的棄嬰當成自己的孩子養,這年頭宗族血脈最是要緊,只要證實了混淆血脈這一條,那敗家子就是有千般本事也過不去這一關!」

  「娘,您真是算無遺策!」

  徐勁聽得母親這一番話,立時佩服地豎起了大拇指。徐大太太自也得意,用手輕輕撫著兒子的額角,這才似笑非笑地說:「你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就算入嗣了別家,也還是我的兒子,平日裡想回來就回來,上頭沒長輩能管著你,還怕別人什麼閒話?別學你爹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也別學你大哥,都是他媳婦勾引著,成日裡就是畏畏縮縮的!」

  「太太,三少爺,大少爺來了!」

  說話間,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媽媽的聲音。徐大太太皺了皺眉,立時打住了這越說越鄙俗的話頭,而徐勁扭頭一看,見是個二十出頭濃眉闊目的青年人打起門簾進屋子,突然瞄見軟榻上攤開的那幅畫,慌忙將其捲攏收好放在一邊。等到青年人對徐大太太恭敬地行了禮,他少不得起身叫了大哥,要行禮時卻被徐大太太止住了。

  「自家兄弟,鬧那許多虛文幹嘛?」

  「娘說的是。」

  徐動瞅了一眼笑嘻嘻挨著母親坐下的弟弟,很快平靜地移開了目光,在徐大太太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後,他退後一步坐下來,這才說道:「娘,我剛從帳房回來,聽說三弟……」

  這話還沒說完,徐勁立時搶在了前頭,卻是扶著徐大太太的肩膀親親熱熱地說道:「娘,我這幾天花了不少錢,這六叔的禮物要錢置辦,還有些亂七八糟的花銷,所以……」

  「不就是花點錢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徐大太太沉下臉斜睨了徐動一眼,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是哥哥,管你弟弟花錢的小事幹什麼?你媳婦才剛做了好幾套衣裳,沒來由能嫂子花錢,卻不許小叔子開銷的道理!」

  這緣由還沒說,就吃了這麼一通排揎,徐動的臉色頓時晦暗了下來,卻沒有分辨,只欠了欠身應是。又盤桓片刻說了些話,他就告退離去,等到他一走,徐大太太就沒好氣地拍了拍軟榻的床板。

  「看看,娶了媳婦忘了娘,坐這麼一會兒就急急忙忙走了。要不是為了挑你的刺,興許連來這兒坐坐都沒心思!」

  「娘,大哥怎會這麼想,您多心了……」

  儘管出了屋子,但屋子裡那母子倆說話聲音很不小,徐動聽得清清楚楚,眼神中頓時更是陰霾重重,藏在袖子裡的右手也情不自禁地緊握成拳。等一路到了父親的書房,他在門外站了一站,俟書僮通報後就抬腳跨進了門去。見父親正滿臉堆笑地陪著一個文士說話,他剛剛還有些掩藏不住的怨憤一下子收斂得嚴嚴實實,卻是滿面春風上前長身一揖。

  「羅先生。」

  「許久不見,大公子依舊是風度翩翩,可喜可賀啊!」

  被稱作為羅先生的中年文士一襲青衫,手中拿著一柄鵝毛扇,雖是兩鬢微白,可嘴角含笑氣度不俗,那神清氣朗的模樣,竟是使人一見便想讚一聲好風采。廝見過後,見徐動侍立在徐大老爺身邊,這羅先生便淡淡地說道:「今天來,我是為了你徐氏二房的那樁婚事。」
匿名
狀態︰ 離線
18
匿名  發表於 2013-5-12 22:40:22
第十七章 好風頻借力

  南京貢院位於應天府學的東面,奇望街和貢院街之間,和太平裡正是相鄰。赫赫有名的秦淮河從其西南面流過,打了一個圈子,又從東北面繞了過去,因而使得這一畝三分地成了整個金陵最最人傑地靈的地方。四周繞著秦淮河赫然歌樓酒肆林立,河房水閣爭奇鬥艷,即便如此,建在貢院邊上的魁元樓卻仍然是首屈一指。衝著它那好口彩,每逢鄉試時節,這兒是一位難求,就是平常時候也常常高朋滿座。

  儘管徐迢那區區七品官在偌大的南京城算不得什麼,但太平裡本地人在南京當官的卻是屈指可數,再加上如今又不是秋闈時節,魁元樓便爽快地答應了徐家的包場。從傍晚開始,作為主人的徐迢和兩個兒子就先到了,而後就是徐家本家的幾位尊長和下頭子弟。那些身份上頭差一截的客人們自然也是早早到場,又是送禮又是恭賀,一時間歡聲笑語不斷。

  徐家已經好些年沒出過正兒八經的官員,除了徐迢之外,四房倒還有個舉人,卻在打點上頭不到功夫,好些年也沒輪到一個好職司,差些兒的又看不上,於是只在家窩著。要說一個舉人若在小鎮鄉間自然是體面,可這是人才濟濟的江南,自然越發坐吃山空。所以,徐迢這一陞官,宗族上下全都指望他繼續高昇,這一趟不說舉族全出,聲勢排場卻也不小。

  徐大老爺便首先丟掉了族長宗子的架子,滿臉堆笑忙前忙後地張羅。他雖讀書不成,可終究許多年料理宗族事務,那待人接物的本事總是有的,愣是沒有冷落了任何一位客人。而幾個小一輩的子弟則更加不消說了,哪怕在家裡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少爺們,這會兒也笑容可掬地跟著長輩和到來的客人廝見行禮,這一次次的作揖打躬下來,險些連腰都直不起來。

  徐勳亦是早早來了。徐大老爺最初見到他的時候大吃一驚,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直到徐勳拿出了徐迢的帖子,他才悻悻然閉上了嘴,卻是又不甘心地去尋徐迢詢問。偏巧徐迢正在迎接府衙的沈推官,管家朱四海自然就攔著了徐大老爺。聽明白了原委,這位徐迢的大管家頓時笑了。

  「咱們老爺從前也得過二老爺的幫忙,二房只有那一根獨苗,咱們老爺這好日子怎麼能把人落下?」朱四海卻是把話說得冠冕堂皇,見徐大老爺面上好一陣不自在,他就放緩和了語氣說,「不過就是添一副碗筷的事,大老爺就別想那麼多了。若不喜歡看到他,那些迎客的事情儘管讓其他的少爺做不就成了?」

  徐大老爺被朱四海這通話說得作聲不得,雖仍是不高興,也只得無可奈何地認下了這個事實。即便如此,他仍舊看徐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貴客漸漸都來了,他也顧不上這一茬。倒是他的兩個兒子徐動和徐勁看著徐勳孤零零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忙得腳不沾地的他們心頭暗火。抽了個空子,徐勁就閃到了徐勳身邊,似笑非笑地伸手按著那張空桌子。

  「沒想到七弟倒是會鑽營得很,這地方也輕輕巧巧混進來了。不過,今天是六叔的大好日子,你不會是想空口吃白飯吧?」

  「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想來六叔重的本就是心意。」

  徐勳見徐勁聞言嗤笑不已,卻是繼續悠悠然在那喝茶,絲毫沒有繼續搭腔的意思。直到徐勁又刺了兩句沒見有什麼反應,沒意思甩袖子走了,他才側頭望著那邊主桌的方向。就在這時候,底下傳來了一陣喧嘩。

  「吳七公子來了!」

  隨著這喧嘩,座上眾人全都扭頭看向了樓下的方向,見是一個十四五歲的華衣少年被笑容可掬的徐迢迎上了樓來,一時不少人紛紛起身打招呼。沒有官身的多半是叫一聲七少爺,有官身的則矜持些,官階低的多半稱一聲賢侄,官階高一些的則是直呼表字,一時間熱熱鬧鬧的廝見之後,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就被人簇擁上了主桌坐著,恰是眾星拱月一般。

  徐勳在位子上看著這一幕,心裡卻是半點漣漪都沒有,照舊一邊喝茶一邊東張西望。只是隔著不遠的徐動和徐勁的交談聲,仍是不免鑽進了耳朵。

  「都是行七,可秉性氣度簡直是天差地別,也不知道別人看到這一幕,心裡可有慚愧沒有!」徐勁一邊說一邊斜睨徐動,有意提高了些聲音,「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麼手段騙來了六叔的帖子,居然到了今天這種高朋滿座的地方來,真夠死乞白賴的!」

  「少說兩句,被人聽到了,還道是我徐家沒規矩。」徐動已經二十出頭,業已娶妻,終究沉穩些,不悅地瞪了一眼兄弟,又斜睨了一眼徐勳,這才斥道,「闔族上下誰不知道他是扶不上牆的泥阿斗,何必自降身份和這種人理論!」

  被人評價為這種人的徐勳,一手捏著茶杯,卻是紋絲不動。不但如此,那些其他徐家子弟彷彿是吃定了他不招人待見,路過時總會丟下幾句不陰不陽的諷刺。知道人人都在盼望著他就此忍受不住當場發作甩手走人,徐勳反而愈發淡然,繼續慢條斯理地品著手邊的茶。

  隨著夜幕的逐漸降臨,眼看就要開席,卻有一位客人姍姍來遲,竟是府衙的方治中。這一位乃是五品官,府衙的第三號人物,來了的同時也帶來了劉府丞要來的消息,一時間四座一片嘩然,就連徐迢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原以為這兩位頂多是家中子侄輩來坐坐了不起了,卻不想是親自露面,這給他的臉面就不是普通的大了。於是,他自是慌忙把方治中請上主桌,順理成章的,為了給待會來的劉府丞騰位子,徐家又有人從主桌上被挪了下來。

  這位子一調整,徐勳自然就被人趕到了樓下一桌以備不時之需的備桌上。他倒是不以為意,原以為多半就自己一個人享用這一桌豐盛酒席,卻不料不一會兒,身邊的一個空位上就多了一個人。徐勳本是無心兜搭陌生人,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什麼看,不認識不成?」

  發覺又是那個易釵而弁的小丫頭,徐勳不禁啞然失笑,見並沒有人注意自己這一頭,他方才低聲說道:「姑娘的膽子也太大了些,今天這地方也敢混進來?不怕又被我三哥那樣的人認出來?」

  「別叫我姑娘!」小丫頭惱羞成怒地瞪了徐勳一眼,隨即才冷哼一聲道,「認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橫豎這裡的人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倒是你,好容易上了這魁元樓,怎麼還是被人撂在這兒?還有,你的賀禮準備了沒有?我之前聽徐家那幾個小的私底下商議,說是待會小輩們一個個給徐六老爺敬獻賀禮,如果攛掇著你上去,你小心別出了洋相。」
匿名
狀態︰ 離線
19
匿名  發表於 2013-5-12 22:40:46
第十八章 好風頻借力(中)

  儘管這小丫頭回回帶來的消息都是馬後炮,可徐勳前世後世見過的人多了,反倒是覺得小丫頭別樣不說,這熱心倒是有趣,當然,那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像如今扭扭捏捏的大家閨秀,倒是更像後世那些活潑開朗的尋常女孩。

  含笑點了點頭,他正要說話,突然只聽見耳邊傳來一陣咯咯的讓人沒法忽略的聲音,頓時訝然朝小丫頭看了過去。在那目光下,就只見小丫頭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看什麼看……沒見過人……肚子餓了啊!」

  和剛剛頭一句凶巴巴的喝斥比起來,這會兒小丫頭的氣焰一下子弱了三分。要不是眼下女扮男裝,她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誰能想到這徐家的酒宴竟然會拖到這麼晚,而且她辛辛苦苦躲避那些可能識穿她的人,也不知道多麼辛苦,哪有功夫來填飽肚子?於是乎,她低垂著的腦袋上滿是羞惱,等到發現面前突然多了一個油紙包,她才啞然抬起了頭。

  「幸好我早想到這酒宴遲遲難開,讓瑞生準備了幾個茶葉蛋,要是餓了你就先吃吧。」

  小丫頭偷覷了一眼徐勳,見其不像是開玩笑,於是便猶猶豫豫地伸出了手,待碰觸到那油紙包時,她竟是閃電似的往後一縮手,把整包東西都藏在了桌子底下的膝蓋上。不但如此,她還盯著徐勳嗔道:「這是什麼地方,你也不怕給人看見了笑話!」

  見小丫頭東張西望了一陣子,隨即做賊似的打開了油紙包,又是笨拙費勁地剝蛋殼,最後好容易拿著那顆光溜溜的茶葉蛋,卻還不忘左顧右盼留心動靜,最後一股腦兒把蛋塞進了嘴裡,那樣子像極了惡慌的小孩子,徐勳差點沒笑出聲來。果然,下一刻他就發現小丫頭在噎得臉色通紅,少不得親自倒了一杯茶送過去,眼見其手忙腳亂灌水不迭,他臉上的笑意就更濃了。

  儘管氣是順了,那蛋黃也好歹下了肚,可小丫頭平生就沒丟過這樣的臉,這會兒放下只剩了小半的茶盞,她自是惡狠狠地瞪著徐勳,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話:「你可別會錯意了,給你遞消息是看在你爹對我有恩的份上,不是為了別的!」

  「什麼別的?」

  「你……你明知故問!」小丫頭氣得臉更紅了,那殺人似的目光彷彿恨不得在徐勳的身上扎出兩個洞眼來,「人家好心好意來提醒你,你……你竟然……你不是好人!」

  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讓徐勳啼笑皆非,心情不知不覺地鬆弛了下來。自從到了這個世上,最初格格不入的隔膜感,緊跟著步步為營的危機感,哪怕是和徐良老漢把酒言歡的時候能放鬆些,可終究兩個人年紀相差不小,全不如此時來得愜意輕鬆。

  所以,此時此刻這年紀一丁點的小丫頭指著鼻子說他不是好人,他盯著那張氣鼓鼓的臉瞧了一陣子,最後若無其事地別過頭去繼續喝茶。

  「姑娘沒聽說過一句話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小丫頭原是打算聽解釋,可徐勳發愣似的盯著她瞧老半天,到最後竟是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她差點沒把肺給氣炸了。要不是這大庭廣眾之下,她恨不得拎著這傢伙的領子吼上兩句,可這會兒卻不得不憤憤不平地拿著自己的衣角出氣,沒多久就把那平平整整的地方揉得一塌糊塗。

  等到夥計們終於滿臉堆笑地送了一道道菜餚上來,她索性也不理會徐勳,只一個勁地埋頭苦吃,等到菜餚擺了琳琅滿目一桌子,她卻已經是吃不下了,一抬頭卻發現徐勳仍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頓時意識到自己的狼吞虎嚥都落在了別人眼裡,自是更加氣結。

  這邊廂已經杯盤狼藉的當口,那邊廂卻還在祝酒敬酒,桌上的菜餚幾乎沒人伸過去一筷子。高昇的徐迢站起來舉杯說了幾句客套話,當即自飲一杯,緊跟著就是好些人一一敬酒。他有的滿飲,有的半飲,有的象徵性地喝上一口,更有的只是抿一絲就算敷衍過去了。

  即便如此,等到他終於再次坐下來的時候,卻已經是面色微紅酒意醺然。一旁的管家朱四海輕聲提醒,道是那邊徐氏子弟要獻上親筆賀禮的時候,他幾乎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又衝著一旁劉府丞方治中吳七公子等等幾個要緊賓客笑了笑。

  「叫各位見笑了,都是小輩們一片心意!」

  「哪裡,徐兄畢竟是本地人,這等熱熱鬧鬧的場面,我已經好些年沒經歷過了。」應天府治中方捷是外鄉人,家中人丁單薄,見這邊徐氏一族的人幾乎佔去了六七桌,他自是百感交集,當下又看著吳七公子道,「說起來,吳大人膝下兒孫環繞,也是叫我羨慕得很。」

  在座眾人當中,方捷官居第二,但年紀卻最大,這話說起來雖有些倚老賣老,可別人終究不得不給他幾分薄面,就連吳七公子亦是欠身謙遜了幾句。等到笑容可掬的徐大老爺領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徐動和徐勁上來行禮時,眾人看著徐迢薄面,再加上方捷的這番話,少不得都客客氣氣叫了賢侄,自是喜得徐大老爺眉開眼笑。

  「今日乃是六弟高昇之喜,論理他們這些小的備辦些禮物也是應該的,不過六弟是風雅人,所以這些小字輩自個商量了一回,說是預備了好些字畫,想請六弟和各位大人品鑒品鑒。」徐大老爺的話說得極其和緩,見眾人並無異議,便衝著長子徐動使了個眼色,「動兒,你居長,把你的這幅字展開給諸位看看。」

  徐動乃是徐家小字輩中最年長的,此時第一個登場,卻也不怵,笑著打開手裡的錦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長捲來。待到叫了一個小廝在旁邊幫忙展開,卻見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主位上的徐迢立時微微頷首,而旁邊的劉府丞更是站起身來,瞇著眼睛到了書卷前左看右看,最後便捋著鬍子若有所思地說道:「字倒是不錯,顯然是臨的沈民則,但火候還差些。想當初我在京裡的時候曾經有幸瞧過那真跡,端的是金版玉書。」

  「劉府丞好書法在應天府也是有名的,既這麼說,你還得回去練練。」

  徐迢聞言見徐動訕訕地收起了長卷,他少不得勉勵了兩句,旋即才轉向了徐勁。這時候,見別人都瞧著自己,徐勁自是得意洋洋,一面拿東西一面笑道:「我比不得大哥自幼臨帖,一筆好書法。我前幾天有緣得了一件好東西,說是宋時名家李唐的畫作,今日有幸,請諸位大人鑒賞鑒賞。」

  「李唐?創大斧劈的李唐?」

  但凡文人雅士,登科之後敲門磚的八股文能丟,但歷代書法名家乃至於有名畫師的名字卻丟不得。一時之間,主桌上為之嘩然。尤其是應天府治中方捷更是兩眼放光地站起身來,連連催促道:「快展開快展開,讓大伙好好鑒賞鑒賞這位李成忠郎的大作!」

  儘管徐勳離著遠了,但小丫頭吃飽喝足之後,卻始終在注意著上頭動靜。當聽到徐勁大喇喇地說那是李唐真跡,她不禁面色古怪地看著徐勳,卻見對方仍是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大快朵頤,一時忍不住就在下頭踢了他一腳。

  「喂,別就知道吃,快聽,那個徐勁獻寶了!都是你,好端端的機會讓給了別人!」

  徐勳慢條斯理地把魚鰓上那塊最肥嫩的肉挑了出來,才一下肚,就聽到上頭陡然之間鴉雀無聲,他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見小丫頭已經是竄了過去,躲在樓梯底下聽壁角,他更是忍俊不禁。果然下一刻,那寂靜就被一聲嗤笑打破了。隨著那笑聲,依稀是吳七公子的聲音。

  「如果這也是李待詔的大作,那天底下只怕人人都是范寬李唐了!」

  一人開口,其他人自然也是議論紛紛。有的說如此明顯的贗品,有的說畫風拙劣,甚至還有的說放在坊間只怕是一兩銀子都不值的貨色。到了最後,就只聽徐大老爺陡然一聲喝:「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快退下!」

  聽到這裡,小丫頭立時溜了回來,坐在方桌前面色古怪地看著徐勳:「你不會是那會兒就已經知道了吧?」

  「姑娘說什麼呢?」

  「你還裝蒜!」

  小丫頭氣鼓鼓地把手按在了桌子上,就在此時,樓梯上就蹭蹭蹭地下來一個人,不是臉色鐵青的徐勁還有誰?見著底下徐勳和上次見過的那女扮男裝小丫頭坐在一塊,他更是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三兩步就衝上前,竟是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好你個老七,竟敢給我下套!」
匿名
狀態︰ 離線
20
匿名  發表於 2013-5-12 22:41:16
第十九章 好風頻借力(下)

  徐大老爺把徐勁趕了下去,見主桌上的眾人雖大多只是笑,可在他眼裡,卻怎麼都能看出那笑容中的譏刺來。於是,他越發惱火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次子,心裡一面尋思著如何補救,一面發狠回去後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可還不等想出個所以然來,樓下就傳來了砰地一聲。他一下子想到了氣沖沖下樓的徐勁,心中頓時大叫不好,慌忙三兩步搶到欄桿旁。

  往下一瞅,見是徐勁正衝著徐勳拍桌子大吼,他更是氣得臉都青了。若是平常時候,不過是二房一個即將逐出去的敗家子,徐勁發火失態也無所謂,可這不單單是在人前,而是在當著這許多貴客的面!於是,他忍不住雙手按著欄桿衝下頭大吼道:「徐勁,不要再丟人現眼,給我滾回家去好好反省!」

  「爹!」徐勁哪裡服氣,一下子仰起頭往上瞧,「都是他攛掇的我買了那幅贗品,我不找他算賬找誰!」

  此話一出,徐大老爺頓時心頭大惱。然而,兒子這臉丟得大了,此時這一鬧若是能扳回少許面子來,他好歹也能有個台階下。因此他也顧不得背後的議論,衝著下頭厲聲喝道:「那就上來說清楚,別在下頭瞎胡鬧!」

  不等徐勁上來揪人,徐勳衝著那滿臉擔心的小丫頭微笑點頭,便撩起袍角施施然上了樓梯。後頭的徐勁惱火地往那小丫頭瞅了一眼,猶豫再三,想想這小妮子上次坐的馬車分明是沈家的,也不知道和沈家小姐什麼關係,不妨留幾分顏面,終於是撇下她上了樓去。

  見此情景,小丫頭三兩步想追上前去,可看到上樓梯的徐勳背著雙手在身後,一隻手拿著一個錦盒,另一隻手卻還輕輕搖了兩下。看到這一幕,她怔了一怔,終究是咬著嘴唇回到座位上坐下了,眼睛卻始終盯著上頭。

  眼見兄弟倆上了樓來,徐大老爺也顧不上四面八方質疑的目光,只狠狠瞪著徐勁道:「說吧,怎麼回事!」

  好容易逮著這麼個機會,徐勁自然是添油加醋地說出了整件事情。在他口中,自己成了被人花言巧語哄騙了買下贗品的倒霉人,而徐勳則是成了別有用心的奸猾之徒,臨到末了,他還惡狠狠地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看你這回還能怎麼狡辯!」

  儘管在徐勁那一番顛倒黑白的話語下,無數目光這會兒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其中不少都帶著挑剔鄙薄亦或是輕蔑,但徐勳依舊泰然自若。直到別人的話說完,他才不緊不慢地說:「三哥,論讀書,你讀得比我多;論字畫,你看得比我多;論情分,你和我雖是兄弟,可一年到頭連話都難能說幾句。不過是恰巧在小店中遇上而已,我何德何能,能夠攛掇三哥你買下這幅畫?」

  見徐勁被問得臉色鐵青,他頓了一頓,仍是維持著這種從容不迫的語調:「就算這幅畫是贗品,三哥認下也就是看走了眼而已,所謂送禮,本就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要緊的是心意,而非炫耀攀比。六叔乃是謙謙君子,諸位賓客亦是風雅人,豈會計較晚輩的一點疏失?」

  徐勁氣得臉色通紅,好半晌才終於找到了由頭:「你還敢賴……你分明是故意藉著買畫和我抬價,誘我入彀!」

  徐勳凝神細聽,發現樓梯上彷彿有人蹬蹬蹬上來,生怕小丫頭貿貿然上來作證,遂有意嘿然嗤笑了起來。笑過之後,聽到那小丫頭並沒有衝動出頭,他心下稍寬,依舊是面帶微笑看著氣急敗壞的徐勁,緩緩將當日逛書畫店的事情如實道來,自己還價時徐勁突然橫插一腳又不聽自己勸說的始末自然也沒略過。見徐大老爺那臉上如同豬肝似的,他方才淡淡地說道:

  「我也是三哥突然爭畫的時候才想明白,店主既是口口聲聲說那是李待詔的真跡,為何會以這等低價貨賣於人?這等騙人手段一開始容易誘人入彀,但細細琢磨琢磨也就能明白了。我勸了你既然是不聽,那怎能怪我?當然,我得謝一聲三哥,若不是你出手,指不定我就得被那奸商哄騙了去。」

  「夠了!」

  這大喜的日子鬧出這樣的小插曲,最惱怒的不是別人,正是徐迢。都是他的本家子侄,就是分出個對錯,這依舊予人徐家內訌的口實,於是他不得不喝了一聲,隨即才沉下臉說道:「眼力不濟怪不得別人,三郎你讀書多年卻如此眼拙,也該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至於小七……」

  興許是這幾天朱四海天天在耳旁嘮叨二房那幾百畝地,興許是剛剛徐勳鎮定自若的言行舉止更對他的脾胃,徐迢竟是本能地叫了一聲小七,說話也是回護了一二,等意識到這稱呼太過親近,卻已經是來不及了。這時候,朱四海伺機湊了上來,因笑道:「老爺,七少爺既然上來了,何妨看看他有什麼好東西賀老爺大喜?」

  「荒唐,也不看看這什麼時候!」

  徐迢正低斥朱四海的時候,徐勳卻不慌不忙地從背後取出了一卷東西來,笑吟吟地說:「六叔高昇之喜,我特意尋得了一幅頗為切題的書卷,以此恭賀六叔高昇大喜。」

  不等徐迢開口,他就自顧自地展開了手中的卷軸。原本坐在那兒已經有些漫不經心的劉府丞只瞅了一眼就面露驚咦,而吳七公子更是少年心性,竟脫口讚了一聲好。他這一聲好出口,哪怕起初不在意的其他人也少不得一一仔細端詳,甚至有人高聲念了出來。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果然好詞句!」

  隨著這念誦聲,四座一下子鴉雀無聲。就連徐迢也忍不住回頭仔仔細細端詳著這幅墨跡淋漓的草書,咀嚼著這兩句話之中的意思,卻是沈推官在那兒捋鬍子笑了一聲。

  「難怪這位賢侄說此卷頗為切題。徐兄此次信步從容輕輕一躍,可不是過了那道如鐵雄關,從今往後便要步入坦途了?」

  在座眾人除了小一輩的亦或是對官場一竅不通的人之外,都一下子恍然大悟。須知仕途上七品和八品乃是一道真真切切的坎,七品以下便是不入流,就是一輩子掙扎也不過是一個吏字。而上了七品,便是真正的朝廷官員,哪怕日後陞遷再慢,只要徐徐設法謀劃,臨到老指不定能弄到一個六品銜頭,屆時有敕命在,妻子父母兒孫都在庇護之列。

  字雖頗有風骨,卻不及這兩句話的意思吉利,再加上滿座的稱讚聲讓徐迢大有面子,於是看著徐勳的目光中自然多了幾分慈和。笑著接過卷軸送去讓眾人一一傳看,他就和顏悅色地問道:「這書卷是你寫的?」

  「六叔說笑了,我哪裡寫得出這般雄闊之詞?」徐勳見座上的徐家人不少都鬆了一口大氣,而主桌上的賓客們全都是果然如此的神情,甚至還交頭接耳了起來,只有吳七公子面露好奇連聲追問是誰所做,他便放緩了語氣。

  「是我昨日去拜訪了父親從前的一位至交好友,因六叔高昇之事求他賜下墨寶,他禁不住我苦求,於是這才潑墨揮毫寫給我的。」徐勳低頭說了這麼一句,見主桌上那些貴賓恍然大悟,而從徐大老爺以下的其他人則是一下子僵在了那兒,卻是擺出了更加謙恭的表情,「原本我是沒有那樣的面子,多虧了父親對那位世伯曾經有恩,兼且六叔的事讓那位世伯頗為欣悅,說是這樣光耀門楣的喜事,方才寫了此句。」

  「這詞句,這立意,確實是只有正當盛年躊躇滿志的人才寫的出來!」劉府丞聞言頓時笑了起來,「只不過,徐七郎,相比這詞句,字倒是要差些!」

  「是,劉府丞好眼力。」徐勳彎了彎腰,恭敬地說,「那位世伯正巧右手有傷,所以這幅字是那位用左手一蹴而就的。」

  「左手!」一應人等又是好一陣驚歎,再傳看端詳時,如方治中這樣見多識廣的就確認了這真的是左手草書,當下又是讚賞連連。幾個官階最高的甚至在那竊竊私語,道是詞句之中一股顧盼自得的氣息撲面而來,想是主人正當志得意滿之際,決計是士林名手,官場名流。

  徐迢剛剛喝了不少,此時自然更是高興,竟也無暇去多想什麼,只笑著勉勵了徐勳幾句。而那位吳七公子雖是府尹吳雄的孫子,卻是個愛詩詞的書獃子,硬架著徐勳在身邊坐了,一再好奇地追問那兩句絕妙好詞可有出處,又追問徐勳那落款二十八畫生的由來。

  儘管徐勳那一首詞其實背的滾瓜爛熟,卻哪裡會在這時節拿出來賣弄,只一味謙遜地推說不知,只說二十八畫生乃是那位世伯的號,其餘的絕口不提。酒過三巡之際,他悄悄借尿遁溜了出來。只可惜下樓時,樓下那一桌坐著的小丫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無影無蹤。

  在門口的風地裡站了片刻,他便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不是唐宋,不是一兩首詩詞就可以名動天下的時代,連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唐寅亦是因為一場官司而一蹶不振,更何況他?倘若說這是他自己寫的,至多就是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名聲,更糟糕的則是被人說是冒名之作而一無所得。可若是歸在那位誰都找不到的父親昔日至交身上,意義就大不相同了--因為那意味著,他還有一個別人一無所知的靠山!

  然而,還不等他盤算著回去,一個小廝突然匆匆從魁元樓裡衝了出來,直奔了他面前,卻是畢恭畢敬地一躬身道:「徐七公子,這是我家主人的名刺。我家主人說,明日晚間,邀七公子至秦淮河上清平樓一聚。」

  「我?」徐勳剛剛陪著徐迢多喝了幾杯,微微有些醉意,「敢問是哪位老爺?」

  「七公子屆時去了就知道了!」

  徐勳忖度片刻,見那名刺赫然是大紅色,心中一動,立時收了下來,說了幾句客套話後,見那小廝自顧自回魁元樓,他心中一動自是跟了進去。只是進門之後,那小廝早已是身影全無,根本不知道是誰人所派。

  這邊廂他一進魁元樓,那邊廂對面路邊上的一輛馬車立時打起了車簾,內中一個衣著光鮮的中年人就對著馬伕喝道:「別愣在這兒,去裡頭打聽打聽這徐家飲宴的情形如何。」

  等到馬伕連聲答應一溜煙去了,那中年人放下車簾,卻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大紅名刺,居然在平時用大紅名刺!看來這徐家小兒果真有些面子!」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8 00:3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