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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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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3 19:14:11
第四十章 東風壓倒西風?

  儘管已經不復從前還是帝都時的盛況,但金陵名門眾多,如今魏國公和成國公雙雙鎮守南京,家眷都在身邊,真要說金陵第一少,自然無論如何都輪不到王世坤。只魏國公和成國公府上的幾個年長的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各自有一份家業在,那種爭風吃醋爭強鬥狠的勾當早就不做了,而更小的一代則是還未到足以出去紈絝的年齡。於是,有魏國公徐俌罩著的王世坤,要自稱一聲金陵第一少,等閒也不會有人出來和他打擂台。

  而這位金陵第一少的舉止動靜,那些南京部院衙門的頭頭腦腦頂多只是當成笑話一般隨便聽聽,但有的衙門卻從不放過這種真正大佬們丟在犄角旮旯的小事。這天傍晚時分,三騎人就從南京錦衣衛衙門拐了出來,順著西長安街過了大中橋,一陣疾馳便拐進了常府街。

  由於常遇春的後人永樂年間就已經見罪,弘治五年,五世孫常復雖是得了南京錦衣衛指揮使的世職,但這是不視事的虛銜,常家終究是已經幾乎敗落了,那座俗稱開平王府的常府也早歸了別人。自永樂開始派中官鎮守南京開始,這座開平王府就一直都是歷代鎮守太監佔據著。只鎮守太監歷來委任兩人,住在這兒的往往位高資深,如今的主人傅容便是如此。

  雖是中官,但傅容是正兒八經宮中內書房出來的,鎮守南京之後閒暇極多,更喜歡沒事就塗抹幾筆山水。這會兒他站在書桌前,示意了旁邊的小宦官扶著紙,就專心致志地給那三兩枝桃花上顏色。眼見得那粉淡得宜的色彩遍布枝頭,他不禁微微一笑,擱下筆才放下剛剛捲起的袖子,外間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公公,陳大人來了,還正好在門上遇著了鄭公公。”

  “哦?這兩個人倒碰的巧。”傅容示意那小宦官先把畫挪到一旁的案桌上去晾著,這才笑道,“既然來了就一塊見吧,差個人領路帶他們來書房。老鄭無事不登三寶殿,想來不至於盤桓多久,去把之前收著的那幾兩貢茶找出來待客!”

  “好你個傅公公,那貢茶雖金貴,你這財主何至於才只有幾兩?”

  說話間,就只聽輕輕的咿呀一聲,外間門彷彿是被人推開了。不多時,就有人打起了門簾進來。走在前頭的是一個相貌端偉五十開外的老者,只見他一身淡青色的杭綢長袍,腳踏半舊不新的黑色布履,腰上繫著一根已經有些發白的銀帶,看著竟是猶如尋常老儒。而一旁扶著門簾側身讓老者先通過,隨後才放下手跟著走進來的,便是是穿著錦衣官袍的陳祿。

  傅容抬手吩咐小宦官下去倒茶來,這才笑吟吟地說道:“你這話可就不中聽了,要說你到南京還比咱家早十年,咱家是財主,你可不得是金主?看中了那茶葉你帶走就是,可保不准咱家明日就到你家去,看中什麼就直接順了回來!”

  來的老者乃是南京守備兼南京內官監太監鄭強。雖是比傅容年輕四歲,但他成化十六年就掌南京內官監事,成化二十年升南京守備,弘治元年督修南京內府諸庫藏,真要比在南京的資歷,卻是比傅容更久遠。因而,此時聽傅容這調侃,他的眼睛頓時瞇成了一條縫。

  “那敢情好,但凡傅公公你能入眼的,看中就儘管拿去!”

  兩人彼此調侃了一陣子,陳祿又上來見禮,傅容只搖了搖手說免了。待到小宦官拿著丹漆小茶盤送上了三個成化窯的小瓷盅來,三人一人取了一個在手,說是來要茶的鄭強卻只微微抿了一口,當即直截了當地說道:“傅老哥,咱們也不是外人,咱家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咱家那個兒子你是知道的,應天府學生,這已經好些年了,讀書不上不下。咱家如今年紀一大把,想用這老臉最後幫他一把,給他謀個前程,想請你一塊幫忙說項說項。”

  “這事自然義不容辭。”傅容一口答應,隨即猶疑地瞥了陳祿一眼,這才又看著鄭強說道,“只是如今風頭不妙,老鄭你若是能等,最好再等等。 ”

  “等?”鄭強一下子皺緊了眉頭,沒好氣地說道,“傅老哥你若是有難處就說清楚,咱倆也不是共事一兩年了,這還用得著打官腔?”

  “不是打官腔。”傅容情知鄭強性子急躁,於是衝陳祿打了個手勢,見其站起身到鄭強身側,低低言語了幾句,他便捧起茶盅飲了一口。等到陳祿回身坐下,而鄭強赫然是臉露激憤,他就嘆了一口氣說,“這些天風頭不好,那些清流正在虎視眈眈挑著那些冗官冗員下手,連陳祿都不能倖免,你何苦在這時候把令郎提拉出來給人當靶子?”

  “那些吃飽了的書生!”鄭強死死捏住了扶手,好一陣子才使勁哼了一聲,“鄭節在府學裡就是成天遭人白眼,前些天要不是咱家狠狠教訓了一頓,他幾乎就要說不去了!想當年傅老哥你和咱家,為了一個內書堂的名頭爭得頭破血流,如今他們這些孩子竟是為了別人那些烏七八糟的話就能自暴自棄,真是遠不如咱們當年!”

  “你怎能拿孩子和我們那時候比?他們沒吃過那許多苦,自然承受不得那些話。”

  傅容啞然失笑,只鄭強既是提到這一茬,他便漸漸生出了懷舊之意,與其聊起了從前宮中內書堂舊事,等好一陣子嘮嗑完,眼見時辰不早便留鄭強用飯,誰知對方執意不肯,可臨走之際不但順了他那三兩貢茶,又把他新畫的那桃花圖帶了走,還硬是讓他在畫上印上了那方“松庵”新印這才罷休。等到一路把人送到二門,眼見鄭強上車遠去,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就這麼背著雙手對旁邊的陳祿說道:“你說,他是不是也因為那風聲才來找咱家說話?”

  “鄭公公在南京經營了二三十年,自然消息靈通。”

  “除了兒孫,他算得上無欲無求的,看剛剛那樣子,是真的惱了。”傅容哂然一笑,隨即回身朝里走去,直到眼角余光瞥見陳祿落後一步緊隨其後,他才低聲問道,“倒是你,今天這急急忙忙趕過來,是又聽到什麼消息?”

  “不是什麼大消息,畢竟那奏摺應該才發走兩天,京城都尚未到呢,哪有什麼回文?”陳祿頓了一頓,轉瞬就笑了起來,“是一件民間的小事。太平里那邊昨晚上失了火,燒了兩座院子,其中一座,便是昨晚那徐勳所說,救過大公子的徐良所住。”

  “哦?失火?”傅容一下子停住步子,見陳祿面上的微笑有些異樣,便又扭頭繼續往前走道,“既是從你嘴裡說出來,想來這失火二字大可商榷? ”

  “雖沒證據,可應該是徐氏長房放的。昨晚上徐勳赴了公公的約之後回家,搭了和王世坤同來的一個富商的便車,發現這火情,立時問那富商借了錢,用賞格鼓動了街坊四鄰滅火。那徐良一回來就被人逼著賠錢,又被南城兵馬司拿了回去,結果這徐勳一大早又去了南城兵馬司,後來不知怎的竟是搭上了王世坤,王世坤親自去南城兵馬司說項。難得王世坤這金陵第一少沒耍橫,竟一通話說得南城兵馬司的朱老三啞口無言,不得不把人先下了監了事。”

  陳祿簡簡單單說了一通話,傅容不禁生出了幾許興致,停下步子細細又詢問了一番其中緣由,當即笑了起來:“碰到這樣的事情,他居然還不把咱家那名刺拿出來開路,竟是另闢蹊徑哄了王世坤心甘情願出馬,而且一貫拳頭上耍橫的王世坤居然嘴皮子也利索了?好,心計不錯,很不錯……且再看看他接下來如何!”

  “是。”陳祿答應一聲,但須臾就再次壓低了聲音說,“公公,徐家這事情當中,工科給事中趙欽的一個清客似乎在其中興風作浪。”

  “趙欽?”

  傅容再次停住了腳步。足足沉吟了好一陣子,他才一字一句地說:“先盯緊了,不要驚動,且先瞧瞧清楚究竟怎麼回事,還有這徐家子怎麼應付。這趙家在句容根深蒂固,從前也有不少事情傳到錦衣衛,可每每一動卻一無所獲,反而帶累得上上下下全都落得不是。趙欽一個人不打緊,但他是清流,咱家又不在京城皇上身邊,這種人一個扳不倒就是一身騷!東風壓倒西風已經那許多年了,要讓風水輪流轉不是那麼容易!咱家知道你氣苦,但飯得一口口吃,事得一步步做,急不得。”

  見傅容這般態度,陳祿自是躬身答應不迭,只是眼神卻不免露出了一絲陰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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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燈下黑

    春困秋乏夏打盹,這說的本是季節交接之際,人們常常犯的困倦毛病。午後時分,徐家那小院門口,一個搬著小板凳坐在那兒的少年郎一面眼巴巴張望著路口,一面時不時輕輕點著腦袋,好幾次險些趴倒在自己的膝蓋上。只是每逢有車轎經過,他立時一個激靈驚覺過來,可每每一抬頭便失望地再次耷拉下腦袋,這卻要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如此周而復始也不知道多少回,當他再次本能地抬起腦袋來時,恰是看見一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舊馬車。一瞬間,他幾乎是直接從板凳上跳了起來,徑直沖了過去。可是,才拉起車簾,他就看見一個腦袋光溜溜的人竄了下來,他也顧不得這家伙,再探頭往車內張望,卻只見里頭空空一片,哪里還有人。

    “少爺呢?”

    金六一面吆喝著那匹拉車的老馬,一面笑道︰“放心,少爺一會兒就回來!”

    聽到這話,瑞生立時無精打采,輕輕哦了一聲就垂頭喪氣地回到起初那位子上坐下,任憑誰說話都不理睬。金六見慣了他這般架勢,見慧通瞅著小家伙這模樣好笑,他就干咳一聲道︰“由他去,這小子才只跟少爺一個多月,偏就是死心眼,問他想家從來都是搖頭。我從前還不相信,這天底下就是有天生的忠僕,如今是不信都不成了。”

    慧通聞言嘖嘖稱奇,見金六自到馬廄里去收拾馬車洗刷喂馬,他思忖橫豎無事,索性也就到門口倚著門框站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瑞生聊天。雖說小家伙根本不理睬他,十句話難得答一句,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只是問著問著,他上上下下打量著瑞生,漸漸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又仿佛自來熟似的拍拍打打和人開玩笑。過了許久,他才撇下瑞生轉身朝里走,待到二門時卻扭頭又回看了一眼。

    瑞生也記不清自己在門前見了多少車轎通過,甚至還看到了昨兒個見過兩回的那胖員外,強打精神答了他少爺沒回來,幾乎又要再次睡著時,方才被一陣疾馳的馬蹄聲驚醒。當睡眼惺忪的他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幾乎本能地揉了揉眼楮,這才跳起來撒腿奔了上去。

    徐勛從南城兵馬司出來,先是又坐王世坤的車轉去了一趟應天府衙,在徐迢那兒盤桓了好一會兒方才回來,這一趟是徐迢吩咐人派的車,連帶宗族大會的事也告訴了他。此時,下車的他打賞了那車夫十幾文錢,見人高高興興地去了,這才轉頭看了看瑞生。見小家伙滿臉的憂心忡忡,他習慣性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腦袋,這才笑道︰“放心,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

    瑞生這才咧嘴一笑,一面跟著徐勛往里走,一面說道︰“少爺,上次你讓我買的標布做衣裳,我都已經做好了。統共得了四件棉布衫子,才用了不到五分之一,還剩下好多,足夠再做好幾件秋衣,我都收在了箱子里,下次好用……”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徐勛對于這些瑣碎的事情都是完全沒有心得,因而此刻聽小家伙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就點了點頭。待到瑞生說起吳員外又來過,他才突然停了停步子,心想吳守正這人雖說是典型的見風使舵,但用起來卻是得心應手。想著想著,他又輕輕按了按揣在懷中的那張傅容名刺,臉上露出了一絲謹慎。

    如傅容這等位高權重的人,哪怕他真的救了此人至親,派人詳查他的根底也許還有可能,但絕不至于因此而親自與他相見,更何況送了這麼一張名刺!所以,此物能不用就盡量不用,想來那邊極有可能仍在盯著他的動向。要想擺脫如今的困境,要想借機搏一搏將來,他就得盡可能地把這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只是,那位大的心里,究竟盤算的是什麼?

    和王世坤的一頓午飯,徐勛不過是略用了幾口就被慧通和尚攪和了,接下來又婉拒了王世坤的邀請,去府衙和徐迢虛與委蛇好一番,眼下他這一回來自然是饑腸轆轆。隨便讓金六嫂做了一碗面條充數,他三下五除二消滅了干淨,在屋子里轉了幾圈,他突然到了東屋里,磨了半硯台墨,拿出一張小箋紙,就這麼左手拿筆蘸了蘸墨,略一思忖就奮筆疾書了起來。

    “徐兄台鑒。”

    落下這四個字,他稍稍停了一停,繼而就專心致志地繼續往下寫,竟是以自己捏造出來的那位世伯的口氣給徐迢寫信。信上絲毫不提昨晚這樁詭異的失火,只是略提一筆徐邊當年于自己的雪中送炭,贊了一番這位徐二爺的高義豪爽,旋即又說起徐二老爺當年臨走時曾說起此行艱險,但若有所得,則足以光耀門楣,只可嘆如今舊友多年未有音信雲雲。末了,他才添上了意味深長的幾句話。

    “吾聞知徐氏宗族事,句容趙欽多有利害。徐家事,徐氏治,何假外人之手?彼趙氏雖句容大族,安涉徐氏內務?邊兄從前盛贊徐兄高才高義,奈何族中以嫡系旁系故,宗房老朽卻終不肯放權,以致太平里徐氏一蹶不振。今兄仕途得意,寧願以宗族為掣肘否?”

    將這墨跡淋灕的小箋紙晾干,他拿出信封裝了,又讓瑞生去請了慧通來,先對他提了提南城兵馬司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定然不會讓徐良吃苦,他才將信遞了過去︰“這封信你設法送到應天府衙東門,指名給我六叔。你今天才去過,盡量別讓人認出你。”

    慧通何等油滑,只一聽就品出了其中滋味來,當即嘿然笑道︰“徐七少的意思是,只要別讓人認出我來,至于是否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卻不要緊?”

    這精明的賊和尚!徐勛心底暗嘆了一聲,當即點了點頭道︰“沒錯,要張揚,卻得有度,這其中的分寸想必大和尚必定把握得好。”

    慧通哂然一笑,當即二話不說地揣上信就往外走。臨到門邊上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書桌前頭的徐勛,這才沒頭沒腦地說道︰“徐七少,你們徐家那幫人要知道你真被逼急了是這麼個模樣,遲早會後悔的!只不過,你也別只顧著外頭那些麻煩,自古而來都有燈下黑的道理,你自個多留心留心身邊的人。”

    燈下黑?這家伙是說誰?

    眼見門簾落下,聽著這似是而非的話,徐勛有心想再多動動腦子,可從昨夜到今天,從見到傅容到回來遇著失火以及諸多善後應對,他就沒好好睡過,此時不但腦袋有些轉不動了,而且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抬。于是,他尋思著等慧通回來再問,索性去上了床,須臾竟是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被耳邊一陣喚聲吵醒,睜眼一看,就只見慧通和尚正抱手站在床頭,窗外日頭赫然已經西移。一身短打扮的慧通輕輕咳嗽了一聲,繼而才似笑非笑地說︰“徐七少,你交待的事情我辦妥了。信穩穩當當送到了徐六爺手上,只此前東門上正好來了個新門子放刁,于是鬧了好一陣子,想來徐家長房那邊已經得知了。”

    見徐勛只懶洋洋點了點頭,他想起自己偷窺的信中內容,終于忍不住嘖嘖稱奇道︰“看不出來徐七少你有這等本事,那徐八對坊間鄰里津津樂道的世伯,竟是你杜撰出來的!”

    打從托付慧通去做這事,徐勛就知道這和尚十有**能辦成事情,卻也多半不會放過偷窺信中內容,因而此時對方一言戳穿,他連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竟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打了個呵欠道︰“送到就好。”

    慧通半輩子行走天下,滑不溜手的人見識得多了,此刻卻是頭一次被氣樂了︰“徐七少你就這麼信得過我?萬一我把事情宣揚出去,你這倚仗可是轉眼間就煙消雲散了。”

    “悉聽尊便。”徐勛慢吞吞下床伸了個懶腰,隨即才看著慧通說,“這倚仗煙消雲散不要緊,那王世坤卻是貨真價實的。你既消息靈通,怎麼不去打聽打聽,他既然是魏國公府的小舅爺,在金陵城中橫著走的角色,怎麼會好端端的跑到我六叔那特意等著給我賠禮?”

    眼見慧通臉上的戲謔僵在了那兒,他方才笑容可掬地反問道︰“倒是我想問一句,你剛剛說的燈下黑,想來不會是說金六那兩口子,難道瑞生家里頭有什麼關節?”

    “原來徐七少你也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慧通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旋即才淡淡地說,“你自個去問你那個小僮僕吧。徐八身上犯的事就是四五十小板,別人只能在刑罰上做文章,至于他……雖說多半是他老子造的孽,可萬一鬧開,那可不是他一個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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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達官顯貴各有思

    歷經百多年風風雨雨,金陵城南徐府街上的中山王府依舊如當年那般矗立著。盡管追贈中山王的徐達早已是一杯黃土,可相比這南京城當年差不多時間營造的另幾座王府來說,寧河王鄧家開平王常家均已式微,黔寧王沐家遠鎮雲南,妻室兒女遠在京師,那座黔寧王府雖還在,可也是空關多年,唯有中山王府的主人富貴綿延子息旺盛,百多年來與大明國祚並榮。

    盡管中山王封號僅是追贈徐達一代,但徐家一門兩公仍是大明的異數,如今常府街的這座理應稱作魏國公府的宅子,民間仍是以中山王府稱之。反倒是內中的主人憂讒畏譏,對上下都頒了嚴令,上下人等口口聲聲只說公府。府中後花園名曰瞻園,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親筆所題,因一代代主人都是精心打理,四季都有應時花卉,可謂是美不勝收。

    這傍晚時分原本並不是逛園子的好時機,但女主人偏生這個時候起意要來,瞻園里上上下下從園丁到僕婦自然是忙不迭地趨奉。只二十出頭的王夫人卻吩咐不用那些劃子畫舫,只帶著王世坤登上了園內最高的假山,隨即就把身邊人都屏退了下去。

    “我讓你去給傅公公賠罪,你不曾去?”

    王家雖是官宦之家,但子息不旺,這一代便只有姊弟兩人,這會兒王夫人一句話出口,見王世坤猶猶豫豫不曾回答,她不禁沉下了臉︰“別以為國公爺護著你,你就能在金陵城里為所欲為,那傅公公是什麼人物?他在這金陵城才不過十多年,比不上前頭鄭強鄭公公的根基,可現如今如何?這樣的人物就是國公爺也得讓他三分,你竟然敢得罪?”

    “大姐,你聽我說。”

    王世坤從小就最怵長姊,這會兒聽王夫人有再次長篇大論教訓一番的架勢,他慌忙截斷了姐姐的話頭,見人臉色越發不好,他干脆原原本本將今日白天的情形原原本本一一道來。

    王夫人聽到王世坤想到去尋昨日晚上傅容請的那位年輕公子,面色稍霽,輕輕點了點頭;待聽到王世坤找到了人,對方卻只說先頭和傅公公素不相識,她不免沉吟了起來;等王世坤又說了兩人喝酒相交繼而到南城兵馬司那一番經過,她忍不住輕咦了一聲,卻沒有立時開口。

    思量了好一會兒,她才莞爾笑道︰“聽你這一說,倒是個有些意思的小子。不過你也別以為他是真實誠,傅公公何等人,豈會沒一丁點道理就請人在清平樓赴宴,甚至還為此請了蕭娘子那一班子人?不過,看他言行舉止,倒是比你那些狐朋狗友強。若是無足輕重的事,該幫就幫上他一把,興許還能和傅公公結下些善緣。”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聽大姐你的!”王世坤連連點頭,覷著王夫人臉色還算好,他便嘿然笑道,“只不過,大姐你也聽到了,傅公公如此品評我,想來心中並無芥蒂。”

    “你就知道這一定是傅公公說的,不是那徐勛瞎編出來誑你的?”王夫人哂然一笑,但心底終究很是為之心動。魏國公世子早已成家立業,她如今再得魏國公徐寵愛,膝下又有了兒子,將來還是得再尋倚靠。而娘家人丁單薄,她能指望的便只有弟弟王世坤了。

    于是,見胞弟這臉上很有些不得勁,她便放緩和了語氣說道︰“總之,凡事多動動腦子,若是能借由那徐勛再見上傅公公一面最好。有傅公公幫忙說一句話,國公爺再出面幫你謀個出路也容易。”說到這里,她突然頓了一頓,旋即若有所思地說,“那個徐勛也就罷了,給你送信的那個吳守正,明日帶來我瞧瞧。若是他們串通一氣糊弄你……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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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府街西邊的青溪九曲,自五代以來就是金陵勝景,而到了明代,更是被譽為金陵十八景之一。只是如今青溪淤塞,當年楊柳垂青漣漪波光已經不復得見,只有夫子廟東邊的那座淮清橋倒是依舊矗立著。傍晚時分,幾乘車轎停在橋下,橋上幾個中年儒生憑欄遠眺東面的皇城,幾許唏噓之後便漸漸拐入了正題。

    “太子八歲出閣就學,可據馬文升說,弘治十一年在文華殿面見睿顏,到了十五年四月,也不過是正旦冬至和朔望在文華殿朝參的時候見過一面,這所學可想而知。”

    “今上多年磨折,登基之後銳意進取,中期仍不免為李廣這等奸徒所惑,更何況太子?據說太子東宮佞幸橫行,長此以往,若是太子……將來大權必然旁落司禮監之手。”

    “馬文升等輩太不中用了!”

    “內宦側身宮中時時刻刻媚上瞞下,吾輩怎能及?皇上早年勤政,竟是險些被李廣帶入歧途,可在位那許多年,單獨召見諸位閣老的次數屈指可數,唉,永宣之時的盛況何時能現?”

    七八個人唉聲嘆氣了一陣,終于有人岔開話題說到了前些天快馬送去京城請裁汰冗員的奏折,一時又激起了眾人好一陣激昂議論。就這般品評時事盤桓許久,眼看天色漸晚,眾人方才說起了前日晚上的那場雨,輕輕巧巧一番話,便定下了莫愁湖踏青的約會,旋即各自下橋散去。走在最後的兩個人卻是步履緩慢,待別人一一上了車轎離去,他們仍是不緊不慢。

    “羅兄,為了小兒的婚事勞你前後奔走,實在是過意不去。”

    “哪里哪里,幸得東翁提攜,否則我怎能見到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被稱為羅先生的中年人笑吟吟地拿著扇子輕輕扇了兩記,又面帶欽仰地說,“這等風骨氣節才學,也只有東翁這等人方才相交得起。只說此次直達天顏的那道奏折,除卻東翁,又有幾人敢這般大膽?也難怪那四位對東翁大加贊賞,引為知己。”

    剛剛在淮清橋上眾星拱月,趙欽雖是得了幾句稱贊,卻是附驥尾的那一個,此刻羅先生這一贊,他自是不無得意。等到上了車後,羅先生說起同為守備的鄭強去見傅容,他的面色不禁微微一沉,等又聽說王世坤親自去五城兵馬司給朱指揮撂了話,說徐良不賠出錢之前不許行刑,他一時面色鐵青。

    “魏國公徐怎會摻和進這次的事情里了?”

    “東翁放心,不是魏國公,據我所知,是王世坤從徐迢那兒出來之後去的南城兵馬司。”

    “徐迢?他好容易破了七品到六品那門檻,也不知道好好珍惜,竟然管這種閑事!”

    見趙欽惱怒地哼了一聲,羅先生便在旁邊低聲說道︰“後日便是徐氏宗族大會。那位曾經給徐家子寫了那幅字的神秘人,差人給徐迢送了一封信過去,信上說徐家事,徐氏治,又連東翁的來歷也點出來了。”

    趙欽聞聽那人竟知道自己的事,不禁不自然地抿了抿嘴,隔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徐良的事情不急,京城那邊還沒有確切的消息,不清楚魏國公是否摻和一腳之前,那兒拖一拖也無妨。但那位老神仙你陪著我見過,他說的話你也該都聽見了。句容那一片地乃是少見的風水,不容有失。要真是徐迢一意孤行,他又是徐家門里如今唯一一個當官的……”

    頓了一頓,他才面色陰沉地說︰“少不得我親自給徐家長房撐撐台面了!若徐迢還敢生事,他這剛剛升遷得來的經歷也就到頭了!在文官這行當上,魏國公的虛名算什麼!”

    一旁的羅先生早就料定趙欽必然會做出這般決定,了然地露出了一個微笑,旋即方才不動聲色地說︰“對了,沈家那邊本就是句容人,想來決計不至于違抗東翁的意思。但卻得防著徐家過河拆橋違了東翁的意思。東翁之前說要親自去給徐家長房撐台面,其實倒未必一定要以勢壓人。我這里正好打聽到了一個小小的消息,決計能夠一勞永逸。”

    趙欽訝異地挑了挑眉︰“什麼消息?”

    “這事情,得著落在徐家那敗家子的一個小僮僕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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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昔日鷹犬今何在

    這世上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閨房中但使能夠,一面銅鏡總是最不可或缺的,再加上或簡陋或奢華的妝台,講究風雅的人家往往還要在女孩兒屋子里擺上幾案插瓶,屏風琴台,書畫筆墨,裝點出一副雅致氣息。而在江南這一帶,除了那些成天念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學人家,只要有錢,多半都會請人教家里女孩兒認幾個字,不至于做了睜眼瞎。

    沈家這發達雖說不過一兩代人,可對女兒卻遠勝那些落拓公卿。從啟蒙的認字先生到如今的西席,前前後後也換過七八位,哪怕多半都是給沈悅的特立獨行氣了走,可沈光罵歸罵嘆氣歸嘆氣,卻仍是一再請。至于女兒那個單獨的院子里,除了如意之外,還有灑掃院子的兩個粗使僕婦,一個上管衣裳下管花草的媽媽,配備得極其齊全。然而,那本應不是文房四寶便是閨閣女紅等物的沈悅閨房里,某個箱子底下卻藏著好幾樣足以讓人目瞪口呆的物事。

    一把能夠巧妙折疊起來的柘木弓,一團牛筋弦,一把式樣樸素的匕首,一面護心鏡。

    這會兒,幾樣壓箱底的東西都攤開放在床上,守在門口的如意一面往外瞅一面打量自家小姐,臉色好一陣變幻不定。而一旁站著那個僕婦打扮的婦人,則是忘了主僕之別似的,輕輕拿手搭在沈悅的肩膀上。

    “大小姐,還不到那地步,別想那麼多。真要是到了那時候,還有我呢。”

    “干娘還能怎麼樣?您就是功夫再好,難道能去殺了那個趙二公子?”

    見婦人臉色一僵,沈悅不禁撲哧一笑,又一股腦兒把東西一件件放回藤箱收好,一面收拾一面頭也不抬地說道︰“放心,我就是從小和您學了點皮毛,知道自己就那點三腳貓的斤兩,不會逞強的。您出身將門,功夫那麼好,可嫁了人之後娘家遭了禍事,夫家袖手旁觀不說,您頂了兩句就趁機休了您出門,這世道還有什麼可說的?”

    “大小姐……”

    見那婦人的手輕輕摩挲上了自己的頭頂,沈悅突然再也忍不住,抱著她的腰將整個人埋在她的懷里,隨即一字一句地輕聲說道︰“爹的話我懂,不止是因為趙家勢大,而是因為那是當官的,要有心打壓,什麼把柄找不出來,就是捏造一兩個罪名我們也沒法子。可是,我之前說的是真心話。趙家今天能為了我的嫁妝娶我進門,異日也就能為了吞我的嫁妝讓我早早死了,再娶一房或是有錢或是有勢的媳婦!”

    “大小姐別這麼想,哪能就真的有這種事……”

    雖是不住哄著,可是發覺懷里的人兒一片沉默,李慶娘就想起了自己那短暫的婚姻,絕情的丈夫和婆家。想當初門當戶對的婚事都能落得她這下場,更何況趙家是宦門,沈家除了錢卻沒有其他的倚仗!思來想去,她也找不到其他可安慰的,于是靈機一動,就說起了今日自己投石送信之後,跟著那徐勛的車前去南城兵馬司等等一應經過,見沈悅漸漸分了心,不時還好奇地問上一兩句,她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你說,他竟是和那魏國公府的小舅子扯上了關系?”見李慶娘點了點頭。沈悅不禁撲哧一笑,那還帶著宛然淚痕的臉頓時顯得明艷了起來,“這個狡猾的家伙,肯定又是使了什麼鬼伎倆,上次還哄徐勁買了一副贗品,這回又故技重施了!這家伙,哪那麼多鬼心眼!”

    “怎麼,大小姐是看上他了?”

    雖是知道李慶娘有意打趣,沈悅仍是不免輕輕啐了一口︰“干娘胡說八道什麼,我只是說他刁滑而已……對了,您還沒說呢,昨晚上的火……”

    盡管李慶娘什麼都沒說,但只看干娘那有些晦暗的臉色,沈悅就立時明白了過來,一時不免捏緊了拳頭。她強壓心頭的懊惱和氣憤,隨即抬起頭問道︰“干娘,咱們的那三家米行這些天經營得怎樣了?”

    沈悅沒繼續追問這事,李慶娘也是心頭暗松,遂笑道︰“大小姐不是前幾天才剛去看過嗎?好得很,價錢公道再加上童叟無欺,比鄰近的幾家米鋪生意都好。再加上我做了些手腳讓人認為是某家中貴的產業,也沒人敢騷擾。話說回來,你當初怎麼就這麼大膽,讓我拿著那些首飾去當鋪里頭質押了大半年,萬一有事太太問起來可怎麼了得?萬一我跑了呢?”

    “干娘是這種人麼?”沈悅歪頭看著李慶娘,笑得兩彎眉毛完全舒展了開來,“我只是看著干娘這麼大本事窩在家里,覺得可惜了……再說,大哥只顧著讀書,我不會看賬本,以後誰來幫爹爹?”說到這里,她一下子停住了,面色有些不好,但轉瞬間就又恢復了過來,“總而言之,萬一沈家有什麼事,這三家在干娘名下的米行興許還能派點用場。幸好你是活契不是死契,否則這法子也不管用……”

    “呸呸呸,大小姐說什麼不吉利的話!”

    “好啦好啦,是我說錯話行了吧?”

    李慶娘使勁啐了兩口,見沈悅又抱著自己撒起嬌來,她想起被休的時候留在夫家才兩個月大的女兒,眼眶和心里都不由得一熱,也就不忍心責備這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一直到如意在門口輕輕咳嗽了兩聲,她才趕緊哄著沈悅鎖好了那箱子,隨即又哄人上床睡覺。待到沈悅乖乖上床睡下,她給人掖好被子,又放下了簾帳,站在床前剎那間了這些年的往事。

    小丫頭因為生下來時的那一遭苦頭,自幼稟賦脆弱,若不是她手把手教的家傳內家拳,讓沈悅一點一滴調養好了身體,哪有眼下這活蹦亂跳的人兒?只可惜她因為是女兒身,功夫就已經難以大成精純,而家門也沒了其他傳人,這一脈的功夫,便要終結在自己的手里。

    眼看沈悅漸漸睡著了,她留下如意在西屋里繼續看著,便悄悄出了屋子。仰頭看著深沉夜色,想起沈悅似乎對那徐家子惦記得很,她終究好奇之前那個給徐勛跑腿的奇怪和尚,想了想就回房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翻牆出去。

    盡管由于昨夜大火,巡夜的更夫和巡丁等等多了一倍,可她何等機敏,輕輕巧巧就繞到了徐家的圍牆外頭,扶著牆頭正想翻過去,突然聽到內中有動靜,慌忙貓下腰隱在一旁的陰影中。眼見得牆內一條黑影竄出,她只一愣神就改變了主意,竟是就這麼跟了上去。

    她家傳的功夫講究一個輕字一個快字,遠遠跟著竟是一絲煙火氣也無,也不知道跟出了多遠,她方才看見人在一棵柳樹下停了,那樹後竟又閃出了一個人來。那邊兩人嘀嘀咕咕交談了幾句,她遠遠的聽不真切,運足耳力許久,方才隱隱約約捕捉到了幾個字。

    “清平樓……傅容……見人……京城……徐……重病在床……”

    “太子……曾戲語……西廠重開……”

    然而這寥寥十幾個字之後,剩下的她便再也聽不分明。在原地又藏了好一陣子,她看見那柳樹底下的兩個人須臾分作了兩頭,各走各的,她仍然沒有現出身形,整個人一時沉浸在那種極大的驚懼之中。再次聽到那個在記憶中淡去多年的名字,她幾乎難以分辨夢境現實。

    要不是父親當年從禁衛之中被挑中進了西廠,卻在短暫的炙手可熱之後隨著西廠的廢除被人踩落塵埃,她又怎會淪落到今天這地步?和那些至少騰達一時的人相比,她那可憐的父親什麼都不曾做過,卻背上了廠衛鷹犬的名聲被遠遠發配到了甘肅,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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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真面目(上)

    夜色下的徐家小院顯得一片靜寂。前院的金六夫婦忙活了一天,早就睡下了,最初那嘎吱嘎吱木床搖晃的聲音早已經聽不見了,反倒是一陣陣此起彼伏的鼾聲從窗縫門縫中隱約傳來。哪怕是金六嫂養的那只最愛在夜間出沒的大黑貓,也不知道是家中老鼠抓完亦或是其他緣故,蜷縮在角落里睡得極其香甜。

    後院中雖也是清幽一片,但緣故卻截然不同。東廂房的那張客床上,一張被子嚴嚴實實從頭到腳籠罩住了床上,中間拱起一大塊,人若站在床前決計聽不出半點聲息來。而寬敞的正房西屋里,徐勛盯著面前屈膝跪在冰冷地上,人抖得如同篩糠似的少年,已經沉默了許久。

    “少爺……”

    “為什麼不早說!”

    見瑞生那淚流滿面的光景,徐勛到了嘴邊的下一句話不覺吞了回去,卻是用拳頭輕輕敲了敲額頭。他本還覺得慧通那和尚說不定是危言聳聽,可是深更半夜睡不著起來悄悄出了院子,想去尋和尚問個分明,結果推門進去發現人竟是做了個偽裝,實則不在,于是他就再也忍不住了,當即回屋把瑞生叫醒之後拎到了跟前。然而,一句我什麼都知道了,再加上三兩句誆騙下來,這小家伙吐露出的實情,卻足以讓他為之呆滯。

    “我怕少爺不要我了!”瑞生突然死命拿著頭往地上撞去,帶著哭腔叫道,“少爺別把我送回去,我不想見爹,我不想見他!我不怕他打我,不怕他罵我,可我怕他再送我到那地方去,我不想一兩個月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不想那兒疼得火燒火燎……”

    “別哭了!男子漢大丈夫……”

    徐勛才喝了一句,可見瑞生那強憋住不敢放聲的模樣,想到那男子漢大丈夫六個字實在是不能用在眼前這小家伙身上,他不禁頹然嘆了一口氣,心中對那幾乎沒有印象的瑞生父親生出了深深的厭惡和鄙薄。

    無論是哪個朝代,淨身求進宮都是窮人家給孩子找的一條活路了,這本無可厚非,可瑞生家里分明沒有窮到那地步,可做老子的把兒子悄悄送去閹割了,結果謀求入宮卻連連踫了釘子,最後干脆把兒子扔到了他這兒來不聞不問,這算什麼畜生!

    見瑞生那瑟縮發抖的樣子,徐勛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到窗前打開支摘窗看了一眼那安靜地院子里,他突然回頭沖瑞生問道︰“你爹送你去那兒,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娘……我娘死了之後……”

    “你娘死後……”徐勛喃喃自語地看著那明月高懸沒有星星的天幕,突然頭也不回地問道,“那你到我這兒之後,可有你爹或是你家里的消息?”

    “沒……沒有。”

    此時此刻,徐勛分外懷念從前那便捷的電腦和網絡——哪怕他這房里有不少書籍,但大明律卻沒有,可即便是那隱約的印象,他也依稀記得這年頭自宮求進牽連極廣,是個不小的罪名,尤其在他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這件事被人揪出來足以讓他萬劫不復。于是,站在窗前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來,見瑞生已經蜷縮在了地上,他嘆了一口氣就上前把人拖了起來。

    “身體殘了志氣不能短,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麼話!”見瑞生聽了自己這番話,使勁擦了擦鼻子努力挺起胸膛,他屈起食指中指照著腦袋給了小家伙狠狠一下,然後才板著臉說道,“總算你說了實話,若是你以前還有什麼隱瞞的,就一塊說出來,我不想再有下一次。”

    “少爺……”瑞生腦袋上還隱約有剛剛使勁撞頭留下的青紫和浮灰,聽到這話,他本能地想哭,可看著徐勛那嚴厲的眼神,他終于硬生生止住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我沒什麼其他隱瞞的……只我記得娘從前和爹吵過好幾次,爹還沖娘動過手,後來娘重病的時候爹不管不問,娘死了之後對我就越發凶了,還任由後娘打我罵我……爹有次喝醉酒的時候,罵我是徐家的野種……”

    此話一出,瑞生固然又是淚流滿面,徐勛的臉色更完全陰沉了下來。瑞生雖已經十二三歲了,可一直長在鄉下不怎麼通人情世故,人又有些死心眼,興許未必明白父親那態度背後的蹊蹺,可他從這些言行舉止里頭怎會猜不出來?只這年頭又沒有DNA,誰知道真假?

    “好了,別說了!”

    再次沉聲喝止了瑞生,徐勛少不得又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踱起了步子。重生以來,他在這一世的牽絆算不上多,瑞生怎麼也能算一個。小家伙認真到認死理,忠心到犯執拗,雖不及金六油滑,可對他盡心竭力總是真的——是不是徐家誰留下的種暫且不論,如今要緊的是,還有誰知道這事,知道這事的人又會不會利用這事興風作浪?

    思來想去,正煩亂的徐勛索性一把將窗戶推開得老大。隨著外間一陣風卷了進來,他恰好看到一個人影輕輕巧巧飄落在地,隨即朝他這邊看了過來。四目對視之間,雖說那人一身夜行衣的裝扮,可他心中已是了然,當即沖人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從前自己獨居一處,大半夜的出去走一遭已經習以為常,但如今在徐家不過借住兩日,這一次夜半歸來就被徐勛抓了個現行,慧通自然覺得極其懊惱。他想了想就抓下了頭上的帽子,也不理會那光溜溜的腦袋在月光下反射著絲絲白光,信步就走了過來。

    “這麼晚,徐七少你還不睡?”

    “大和尚趁著月色這麼好的時候出去,莫不是要告訴我去賞花賞月賞美人了?”

    徐勛一開口就把自己想說的說辭都給搶了,慧通一時啞然,走上前來隔著窗戶一瞥,隱約看見瑞生正耷拉著腦袋站在房里,他立刻就明白了過來。他有心把話題岔到瑞生身上,卻不料徐勛咳嗽一聲就吩咐道︰“瑞生,先回去睡,你的事情明天再說!”

    等到瑞生耷拉著腦袋答應了,起身一步三回頭出了房去,徐勛上去把門一關上,就這麼站在窗口看著慧通說道︰“大和尚,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也不想追問那許多,但你既是要救徐大叔,有些事情我們是不是該坦誠些?你既是知道瑞生那些隱情,還有功夫和我賣關子?你該知道他的事情若是見光了,那是什麼罪名。”

    慧通雙手搭在窗架子上,一本正經地說︰“我當然知道。弘治五年,當今皇上下過聖旨。今後敢有私自淨身的,本身並下手之人處斬,全家發邊遠充軍。兩鄰及歇家不舉首的問罪。有司里老人等,仍要時常訪察。但有此等之徒,即便捉�送官,如或容隱,一體治罪不饒。”

    他仿佛不覺得自己原原本本復述一道聖旨有多詭異,就這麼眼神玩味地看著徐勛︰“徐七少,你一頭自己的難題還沒解決,宗族大會後日就開;一頭徐八還在南城兵馬司衙門押著;一頭還有這小家伙的頂天麻煩。要三樣齊頭並進,你不覺得你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比如瑞生這一頭,你把人悄悄送走……”

    徐勛聽到慧通猶如吃飯喝水一般輕易地復述了那道聖旨,再想起此人半夜三更高來高去的光景,心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了東廠和錦衣衛兩個名詞。只不過,想想弘治一朝的廠衛再落拓,也不該是如今的慧通這模樣,他一面飛快地思量,一面似笑非笑反問了過去。

    “說到徐大叔的事,假如任憑你用那些小手段把他撈出來,那以後怎麼辦,你倆真當一輩子黑戶?至于瑞生,萬一別人就像你賣關子那樣早知道他的事,半道上把人截下來,亦或是把他爹拎出來隨便做個證,那時候我這不舉不告的罪名就坐實了。就連在我這兒借住過的你,也未必能輕輕松松脫罪吧?”

    “徐七少怎的不說你自己的處境?你莫非真的以為,如傅公公那樣的人物,真的會就因為你一樁救人義舉對你青眼相加?”

    一老一少你眼看我眼,慧通見徐勛漸漸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心頭不禁一突。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對面的少年郎沖他擠了擠眼楮。

    “大和尚這般消息靈通,不去給廠衛做眼線真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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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真面目(下)

    “民間都說東廠和錦衣衛這種地方人才濟濟,怎麼沒把大和尚你給挑過去?”

    見徐勛接下來說了這麼一句,又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慧通和尚輕輕吸了一口氣,藏在袖子下頭的手又縮了回去。有道是人遭巨變一夜開竅,這種事他這輩子見得多了,但如果說徐勛能夠猜到他當年的身份,那實在是太駭人了些,他幾乎就要把人當成妖怪看。即便是從他剛剛一時嘴快透露的消息里頭覺察到廠衛兩個字,這小子也實在是非同一般。

    隔窗相望終究太過言情,話都說開了,徐勛自然不會繼續維持這種詭異的對話模式,親自出去打開門把慧通請了進來。只是兩人誰也沒坐下品茶談天說地的興致,就這麼站在東屋里你一言我一語直截了當說起了話。

    “大和尚今晚鬼鬼祟祟出去這一趟,是為了徐大叔的事?”

    “為了他,也為了你。徐八的事情,應該不完全是你帶累的。他看似尋常破落戶,只祖上卻是光鮮過的,如今京里那位當家的病得七死八活,其他有希望的不免把他當成了眼中釘。這一次要是他死了,別人就該松口氣了。”

    說到這里,慧通頓了一頓,這才沒好氣地說道︰“當然,你既這麼有底氣,我順便也去打探了一下你的事情。你和徐八陰差陽錯救了那位傅公公唯一的嗣子,于是傅公公在清平樓上見了你一面,沒錯吧?只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這位傅公公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人送稱號玉面妖狐,常使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但背後算計人的時候卻又狠又厲。”

    “可我身無長物,處境岌岌可危,傅公公難道還能從我身上圖謀什麼?”

    面對徐勛這不咸不淡的反問,慧通不禁為之啞然,老半晌才僵著臉冷哼道︰“誰知道那種大佬謀劃什麼,總之被看中了未必是好事,你自個最好有個數!再說,南京這邊科道言官新近上了奏折,懇請皇上裁汰那些冒功升遷的冗官,尤其是這些個太監的嗣子家人之流,傅公公想來正焦頭爛額,未必有時間顧著你這小娃兒。”

    “可是,傅公公還送了我這小娃兒一張大紅名刺。”

    此話一出,徐勛果然看到慧通那臉上豁然露出了掩不住的驚訝詫異,心中立時猜到這和尚固然是非同小可,卻不至于連這等只有區區數人知曉的事也能打探到。稍稍扳回了些上風的他並沒有趁勢進擊,而是笑眯眯地說︰“大和尚既然打探到了這許多事情,想必我徐家那些長輩背後的人物,你也問清楚了?句容趙家是什麼根底,可否賜告一二?”

    慧通原本還想把趙欽的事往後擱一擱,也好打擊一下徐勛的氣勢,可這會兒又被人搶在了前頭,他那心里與其說是訝異,還不如說是窩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勛好一會兒,他才順手搬過一張椅子來一屁股坐下,隨即翹足一靠,也不管椅背嘎吱嘎吱的聲響,輕輕哼了一聲。

    “怪不得你早上問我句容的事,敢情是那字條就是有人給你通風報信。好小子,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不妨告訴你,句容趙家是好幾代的大族了,尤其是如今當家的趙欽,弘治三年雖只中了區區三甲同進士,可竟選了翰林院庶吉士,其後卻是陸續丁父憂母憂,又喪了妻室,孝行情意在南京官場都是有名的,所以別看就是個工科給事中,交好的官員遍地都是。這一次上書奏請的人里頭,也有他一個,署名甚至就在第二位,算是南京赫赫有名的清流。”

    說到這里,慧通不由得搖了搖頭︰“這趙欽在句容鄉間很有些劣跡。只不過,要是換成成化年間,或是再早幾年,這樣的人只要抓著把柄就能扳下去,可如今這金陵城里有南都四君子坐鎮,清流之間同氣連枝,就連那兩位鎮守太監都輕易動不得。徐八那事情也就算了,牽涉利益不少,沒想到就你們徐家那丁點家產,也值得人家這般算計。要是再加上你那個小僮僕,徐七少,不是我給你潑涼水,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扭不過來!”

    “我一個沒爹沒娘沒倚仗的孤兒,若是就我一個,那當然是扭不過來。”

    徐勛索性搬了把椅子在慧通對面坐了,就這麼面對面地看著這和尚,一字一句地說,“只不過,如今有了大和尚你,再加上我機緣巧合遇見傅公公得了這張名刺,又和魏國公府的小舅子王世坤混了個臉熟,未必就一定沒有辦法。當然,你大可設法救了徐大叔遠走高飛亡命天涯,但若是咱們合計合計,興許不但能破了這局,還能一舉翻身!”

    “翻身?”慧通忍不住眯著眼楮笑了出來,“徐七少,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見徐勛只看著自己不做聲,慧通也不知道哪來的氣性,竟是脫口而出道,“徐七少,我不怕老實告訴你,我不是什麼錦衣衛東廠的眼線。成化爺那會兒,老子曾經跟過京城西廠的韋瑛吳綬威風得意過,只後來西廠沒了,老子也就成了沒根的,要不是動作快弄了張度牒混到了南京,也是和人一樣給發配到天南地北!這都多少年了,翻身的事情老子早就不想了!”

    徐勛本沒指望能從慧通和尚口中掏出點什麼,因此,對方這突然撂下的一番話,可說是石破天驚。然而,在最初一剎那的驚愕過後,他就笑了起來︰“大和尚,要是你不想翻身,又怎麼會離開西廠這許多年,卻依舊這麼消息靈通?要是你不想翻身,為什麼明明剃度當了和尚,還在這靠近西邊千步廊那許多衙門的太平里廝混?要是你不想翻身,何必連我與傅公公那一茬也去打聽得這麼清楚?什麼不想,你分明是比誰都想!”

    說完這話,他就抱著手無所謂似的看著對面的這個和尚,心中要說不緊張絕對是假的。哪怕是前世里,他好歹有資訊有朋友有機會,但這一世他簡直是一窮二白——傅容也好,王世坤也罷,畢竟是眼下他只能竭力去夠還未必一定夠得上的人物,而慧通這種如今落拓,昔日卻能算得上頭面人物的家伙,要是能拉過來幫忙,那何止此次勝算平添三成!

    等了許久,眼見慧通的表情稍稍有所觸動,他才趁熱打鐵地說︰“你知道我那位世伯是子虛烏有捏造出來的,沒錯,那字是我自己拿左手寫的,可你既然在西廠廝混過,總不至于連那詞句的玄虛也看不出來。那豈是我這年紀的人能夠寫的?我如今只恨我當年錯過了大好機緣,但哪怕只學了沒多久,我也還跟著學到了一些東西。”

    “要破死局,就只有把死局變成亂局,把更多的人牽扯進來!死中求亂,亂中求活!這是那位先生教我的。”

    一直沉吟不語的慧通驟然抬頭,仿佛是看陌生人似的盯著徐勛,片刻功夫終于笑了。如果沒有今天晚上得到的消息,他興許不會被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一席空口白話打動,可既然有了那消息,他又怎甘心一輩子窩在金陵城里當和尚?

    “好你個徐七少,好,你有什麼主意就說吧,和尚就給幫你一塊合計合計!窩了這十幾年,再這麼下去人要發霉了,手底下那幾個兒郎也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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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素手縴縴撥簾看

一條護城河之隔,東面的皇城和諸多衙門一片莊嚴肅穆,安靜得仿佛沒人似的,而西面的太平里一直綿延到三山街,則是喧鬧嘈雜沸反盈天。

    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車轎也好騾馬也罷,都仿佛是水面上激起的一小片漣漪,絲毫不會引起太大的關注,也不知道那些擠來擠去自得其樂的人里頭,是不是有致仕的朝廷大佬,新登科的舉人秀才,亦或是名門世家的公子哥……因而,當一輛青色布圍子沒有任何標志的馬車駛過這從西到東最是熱鬧的大街,最後停在徐家小院的門口時,並不怎麼引人關注。

    車內的李慶娘見沈悅一直撥著簾子往那邊院子瞧看,雖還惦記著昨晚上聽到看到的,但還是忍不住說道︰“大小姐要真是想見他,我去走一趟吧。”

    然而,坐在那猶豫了好一陣子,沈悅卻使勁搖了搖頭。就在她打算放下窗簾的一剎那,卻冷不丁看到一個人影從院子里出來,左顧右盼好一陣子,最後竟是徑直朝她這邊走了過來。眼見這光景,她心一慌,一下子丟下了簾子,可下一刻就聽見外頭傳來了那熟悉的聲音。

    “去徐府街中山王府……就是魏國公府……啊,你這不是雇來行路的馬車?對不住對不住,我一時情急看錯了……”

    耳聽得徐勛對自家車夫說話的聲音,沈悅終于忍不住為之氣結,竟是一把撥開了前頭車簾,沒好氣地說︰“什麼看錯了,要雇車出行,你直接去車馬行,哪有隨便挑著一輛停在路邊的馬車就說去哪兒的?你家里不是有輛老馬破車嗎,這次又打算玩什麼花樣?”

    徐勛一大早出門,聽金六說門口一輛馬車停了好一會兒,心中一動便隨便想了個由頭出來試探試探,誰知道這一句話剛說完,車簾突然被人打得老高,而探出頭來的赫然是一張熟悉的俏臉。不過才隔了幾日,可這會兒再次見到這女扮男裝的小丫頭,他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心中一動便沖著其咧嘴一笑。

    “你都說是玩花樣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總不脫是騙騙人,耍耍奸,使使詐。”

    “你……”沈悅滿腔的郁悶愁緒,偏是被這幾句話沖得無影無蹤,當即竟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瞬間意識過來時,方才趕緊板起了臉,“你這人能不能有個正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胡說八道!趙家的事情你打聽過沒有,想過辦法沒有,別成日里游手好閑……”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一時又是懊悔又是惱怒,索性一把摔下了簾子,甚至也不敢回頭去看車內的李慶娘是怎樣的表情。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不過是下一刻,門簾的一角就被人輕輕揭了起來,緊跟著那張可惡的笑臉就再次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別老是那麼凶,否則日後怎麼辦?”徐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見了這小丫頭,就總喜歡和她開開玩笑,因而這會兒一上來先戲謔了兩句,他才斂去了那玩笑之色,頷首笑道,“昨天是你讓人提醒我的吧?多謝你這好意,我如今也沒什麼可報答的,你日後若有什麼事要我去做,只要我做得到的,一定義不容辭。”

    “呸,就知道嘴上說得好聽!”

    沈悅話一出口就又懊惱了,可偏生不知道怎麼轉圜,只得咬緊了嘴唇,直到聽見身後的干娘發出了一聲輕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這發愣更是不對,一時間臉色漲得通紅。然而,讓她又羞又惱的是,對面的徐勛竟是沒有就此放下簾子,而是依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前後見了姑娘已經三次了,還未請教芳名。”

    這一次,哪怕沒有李慶娘在身後輕輕拉扯她的衣裳,沈悅也不敢造次。心念一轉,她就板著臉說道︰“我叫如意!我告訴你,要不是我家大小姐,誰樂意提醒你這小騙子!知道了就快走吧,別佔了一丁點上風就洋洋自得,你的對手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說到這里,她一把奪過了徐勛手中的簾子,隨即沖著外頭那車夫大聲叫道︰“快走!”

    馬車行駛了好一陣子,沈悅終于忍不住掀開窗簾一角往後張望,卻正好看到徐勛仍舊面朝她站在那兒,見她回頭甚至還招了招手,她這一驚險些整個人趴在窗口,幸好被李慶娘一把拉了回來。再次坐下的她面紅耳赤地整理了好一陣子衣裳,這才訕訕地抬頭偷瞥了對面一眼,輕聲說道︰“干娘,我知道錯了……”

    “我就不該被你死纏爛打,帶你出來走這一圈!”李慶娘責備地看了沈悅好一會兒,突然挪了兩步到了車簾後頭,和外頭駕車的車夫低聲交談了幾句,聽其只是忙不迭地反復賠罪,她隨口教訓了一番,這才回身坐好,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大小姐,不是我說你,要搪塞他有的是辦法,何必把如意的名字搬出來?還有起頭那露餡的幾句話,更是不該說。唉,要是知道今天會見到他,我絕對不會帶你走這一遭!”

    “干娘……”

    “到這份上,再叫干娘有什麼用!”李慶娘雖是板著臉,可眼見沈悅又抱著自己的胳膊撒起了嬌,想起了這些年將她帶大,她又漸漸心軟了,可昨夜的事情就仿佛一根魚刺似的梗在她心頭,于是她只能把人攬在懷里,輕聲囑咐道,“總而言之,別再見這徐家子。他如今自身難保,而且往來的三教九流太多,一個不好就壞了你的名聲!”

    “是是,我知道了還不行嗎……”沈悅心虛地低下了頭,隨即就展顏笑道,“好啦,咱們去看看咱們的那三家米行。前幾天那場雨後又一直沒動靜,這應天諸縣的旱情看來是鐵板釘釘的了,看這架勢,咱們囤的那些米先別忙著放出去。一來別人興許會奇貨可居,哄抬米價,屆時咱們可以看看情形再放,得利更大;二來官府興許會設法平抑糧價,那會兒咱們可以瞧著能不能交好官府……”

    站在大門口的徐勛遠望著那輛馬車漸行漸遠,最後一拐彎完全不見了蹤影,這才收回目光往回走,剛剛那輕松的笑容漸漸化作了心里的嘀咕。

    也不知道這小丫頭這麼沉不住氣的性子,給人當下人是怎麼當的,要是和她口中那位大小姐說話時也頂了起來,那能討得了好去?

    想到這里,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心里冒出了一個念頭——現放著一個從前西廠廝混過的人物,等他度過這一次的難關,趕明兒讓其去打聽打聽,若真是沈家大小姐身邊的人,去把人贖出來,免得這小丫頭丫頭當到頭?這猶如繞口令一般的念頭一生出來就沒法遏制,直到他心不在焉進門時踫了一下腦袋,這才總算是把這種與正事無關的胡亂想頭趕出了腦海。

    瞄了一眼菜園里正在獨自忙碌的金六嫂,他腳下不停繼續往里頭走去,直到進了正房看見那呆呆愣愣坐在小杌子上的瑞生,他才輕喝一聲道︰“進來,我有話問你!”

    昨天晚上徐勛和慧通聊了大半宿,根本睡不著的瑞生一字不落全都聽到了,只是能聽明白的卻不足三成,最記憶深刻的就是那道聖旨。這會兒跟著徐勛進了東屋,他一咬牙正要跪下說話,誰知道這膝蓋還沒彎下去,耳畔便傳來了一句話。

    “不要想什麼死不死的,這年頭想死比活著容易得多!”見瑞生懵懵懂懂抬起了頭,徐勛便陡然加重了語氣,“你要是死了,就真的一點牽掛沒有?好了,給我醒醒,我問你,滑冰、相撲、打漁鼓、皮影、彈詞、吐火、雜耍,你會哪樣?”

    “我……我……”瑞生見徐勛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只覺得腦際完全一片空白,竟是脫口而出道,“我會學女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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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演戲(上)

    慧通之前已經明明白白復述出了弘治皇帝的那道聖旨,因而徐勛心里很清楚,無論自己情願還是不情願,在瑞生的隱情很可能已經為人所知的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人送到宮里。而在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設法進入太子東宮,無疑是一條捷徑。盡管他知道瑞生為人木訥老實到近乎執拗的地步,但還是想試一試那幾乎只存理論上一線希望的可能。

    所以,之前提到的相撲彈詞吐火等等那些五花八門的手藝,全都是慧通說東宮蓄養的百戲雜人,可他隨口一問之下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吃驚不小。

    “學女人說話?什麼叫學女人說話?”

    瑞生在徐勛那不同平常的目光下退縮了片刻,但隨即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就這麼站起身來,吐出的赫然是一個嬌俏的女聲︰“大人,人都走了,如何還這般正經?**苦短,夜長夢多……”

    這一次還不等瑞生說完,徐勛一下子爆發出一陣難以抑制的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的他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止住了聲音,見瑞生還訕訕地站在那兒,他不由得直起腰走上前去,使勁拍了兩下小家伙那瘦弱的肩膀。

    “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這些話是哪兒學的?”

    “是……秦淮河的燈船上……”瑞生沒注意到徐勛一下子愣住了,低著頭囁嚅著說,“爹之前托了熟人把我送到燈船上去伺候茶水,讓我扮成小丫頭,這一干就是三年。沒什麼別的消遣,我就反反復復學著從那些姑娘客人們那兒聽來的話。後來踫到一個喝醉的老爺……我跳了河才逃脫,回家之後沒多久娘就去世了,爹就把我送去那地方,再後來……”

    聽著這話,徐勛的笑意漸漸無影無蹤。良久,他才輕聲問道︰“你說是從姑娘客人們那里學的這本事,還會說別的?”

    “還會學大人說話……”瑞生擦了擦眼楮,這才抬起了頭來,一張嘴卻是兩句正氣凜然的話,“僕雖不才,然還有滿腔正氣,願附大人驥尾。若能除此奸黨,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看著眼前這站得筆直的小家伙,徐勛忍不住伸出手去使勁揉了揉那腦袋,但下一刻,他卻突然覺得腦際靈光一閃,原本和慧通商量出了一個雛形的計劃立時被他全盤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膽到有些瘋狂的想頭。

    *************************

    應天府衙的經歷司在整個府衙的眾多附屬衙門中不算忙,卻也絕不算閑。成日里要和連篇累牘的文書勘合案卷打交道,再加上還兼管著府衙中的小考評,因而徐迢哪怕是在其中浸淫許久的老人了,每日一個早上也幾乎都不得閑。再加上昨日那一連兩件事擱在心里,他總覺得心神不安舉棋不定,眼下總算得了一絲空兒,就立時把事情都丟給了底下人。

    然而,他才一回到後衙官廨,朱四海就步履匆匆地迎了上來。見其見禮之後就東張西望了起來,情知這心腹管家必打聽到了什麼消息,他見四周還算空曠,藏不住人,當即就點頭道︰“書房那兒常有人進出,你就在這兒說吧。”

    “老爺,小的在王公子身邊的人那兒下了老大功夫,這才終于問出了一個了不得的大消息!”朱四海也顧不上自家老爺那責備自己賣關子的惱怒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王公子……王公子和七少爺相識,是在秦淮河上的清平樓。”

    清平樓?

    徐迢陡然想起之前魁元樓上的高升宴後,徐勛曾對他提起有人送了他一張大紅名刺,那會兒他雖惦記著,可後來出了那麼多事,他一時間就丟在腦後了。此時朱四海提起,他一下子生出了千萬念頭,好半晌才突然驚覺朱四海仍是不盡不實,當即怒喝道︰“究竟怎麼回事!”

    “老爺,是傅公公,南京守備傅公公!”朱四海想到自己聽說那幾個字時的驚駭欲絕,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了起來,“傅公公在清平樓上設宴請了七少爺,而且還出條子叫了蕭娘子那個鼎鼎大名的教坊班子。偏生王公子那一晚早就定約了,然後兩頭相爭,王公子聞聽傅公公之名方才狼狽離去。小的還特意去清平樓打探過,雖問不出太多,但應該沒錯。”

    哪怕最初從小吏起步,但徐迢對于這南京上下頭面人物卻是了若指掌。此時此刻,即便是他,也忍不住使勁定了定神,心中生出了無限的敬畏來。他不是正牌子的進士出身,又是家族旁系,哪怕那位傅公公鎮守南京多年以來都是不哼不哈,可對他來說,那依舊是比魏國公更高一截的大佬——畢竟,魏國公世襲多代,寵眷哪里及得上這在宮中廝混多年的大!

    久在官場,自然練就了一顆七竅玲瓏心,最初的大驚過後,他少不得仔仔細細地思量傅容會見徐勛的關聯,到最後突然心中一動,竟是撂下朱四海就匆匆而去。待到一路步履匆匆地回到書房,他徑直找出了昨日收到的那封信,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這才緩緩坐下身來。

    “二哥當年交游廣闊,手面又大,也許真的是他那會兒信手幫了誰,如今那人官居顯赫,于是終于記起小七那個孩子了?傅公公會出面,興許也是看了那人的面子。若真是如此……”

    喃喃自語的他一下子捏緊了手中那張薄薄的信箋,反反復復盤算了起來。正當他仍在猶豫的當口,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被打攪了思路的他大是不悅,當即沉聲喝道︰“不管是什麼人,什麼事,暫且都先放著,別來煩我!”

    門外只是片刻的寂靜,旋即卻又傳來了朱四海低低的聲音︰“老爺,七少爺來了。”

    徐迢滿心不耐煩,正想再罵,突然意識到朱四海說的是誰,當即竟是霍然站起身來,又快步朝大門沖去。由于動作太急太快,他的袍角竟是被椅子掛了一掛,正急躁的他竟是隨手一揮就這麼扯開了,等一下子拉開兩扇大門,看見朱四海後頭站著的徐勛,他才再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尊長身份,面上的焦躁竟忽然又化作了溫煦的笑意。

    盡管和徐迢已經不是第一次相見了,可是目睹了這位六叔變臉的經過,徐勛仍然是嘆為觀止。笑眯眯地和徐迢見禮之後進了書房,和人虛與委蛇說了一陣子沒營養的寒暄話,他便開口說道︰“今日請六叔,是受人之托。我那世伯今日正好得閑,傍晚想約請六叔一會。”

    倘若是換做前幾日,徐迢哪怕還惦記著那幅字,心中也總得掂量掂量,可是,朱四海剛剛打聽到的隱情太過駭人聽聞,他甚至連官場上猶猶豫豫遲遲疑疑的習慣都完全丟開了,竟是就這麼滿口答應了下來。直到徐勛說出時間地點,他才意識到自己太情急了些,奈何這會兒想要再擺姿態不免更不合時宜,因而他只得按下那懊惱心思,仍是親自將徐勛送出了官廨。

    傍晚時分,常府街鎮守太監府前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稀,絲毫不見府東街應天府衙東門那副候者雲集的盛況。然而,這並不是說傅容這位南京守備不夠炙手可熱,而是因為夠格到這里騷擾的人實在是不多,而要和這位傅公公接洽,官面商面上的人都得經過暗地里長時間的接洽操作,這才偶爾能突圍而出,從那不起眼的後門悄悄閃進這座偌大的府邸。

    和常府街相交那南北向的花牌樓巷子里,一個擺著七八張桌子的小茶館外頭,徐勛正和慧通兩人站在樹蔭底下站著,遠遠打量著那幾乎沒有其他客人的狹窄店堂。看著門口坐在門檻上的小伙計,還有櫃台後面那打著瞌睡仿佛和尋常人沒什麼兩樣的老掌櫃,徐勛很覺得這有些顛覆自己對廠衛的一貫認識。

    “這真的就是……”

    “你已經問幾遍了!”

    慧通不耐煩地重重放下茶壺,這才惱火地說︰“雖說我的那幾個眼線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老人了,一個個別說過了氣,再差一截就要入土了,可廠衛的地頭有獨特的暗記,那卻不會看錯。西廠固然是廢了,可當今皇上登基開始,東廠和錦衣衛就幾乎沒紅火過,李廣一死,他們更都是夾起尾巴做人。就好比和傅公公走得很近的那個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陳祿,麾下能指揮得動的,包括眼線加在一塊不會超過二十個人!眼下這地方,就是那陳祿為了傅公公的安全所設,畢竟傅公公閑暇時候愛過來喝茶,只里頭除了監聽的銅筒,也就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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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演戲(下)

    廠衛還有這麼淒慘的光景?

    盡管不敢相信,但事實擺在面前,一個前西廠還算風光的人物如今穿著比破爛流丟略好一等的衣裳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靠著一張度牒才安然度日到如今,因而徐勛雖是想笑,可想想把自己逼到幾乎要狗急跳牆份上的與其說是徐家宗族,還不如說是一個頗為有名的清流,也就是俗稱中的赫赫忠良,他那笑容也就化成了一聲嘆息。

    “我說和尚,我讓你打聽的另兩件事怎樣了?”

    “另兩件事?”慧通微微一愣就恍然大悟,當即嗤笑道,“瑞生他那混賬老子幾天前就卷起鋪蓋跑得無影無蹤,連婆娘女兒都丟下了。那婆娘倒也利索,沒等上兩天就立時改嫁了他人。至于她知道不知道瑞生那檔子事,時間太短不好查問。至于剩下的那件事,你自顧不暇,還去打聽這些災情干嘛?應天府鳳陽府廬州府,還有附近的滁州和州,好幾個月了就是前幾天下了一丁點雨星子,這旱情是鐵板釘釘的。州縣官府為了這個要搶修水利,正在那向民戶攤派呢,南京這邊正是魏國公主持,正愁撿了個燙手山芋,上上下下焦頭爛額,而市面上糧價又上漲了五成……可這些是商人的事朝廷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聯?”

    “當然有關聯。”從前那次是聽了金六嫂的話一時起意讓瑞生去打聽糧價和布價,但這一次徐勛卻是有意為之,因而他也不去看慧通那疑惑的表情,咂吧著嘴輕聲說,“如果真是旱情,奸商們會把這時候當成撈錢的機會,但咱們也可以把這時候當成咱們翻身的機會。”

    “你說什麼?”

    不等慧通琢磨這話,徐勛就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對了,大和尚你確定,傅公公在宮中已經幾乎沒什麼班底了?”

    “沒錯。”這官面上的事才是慧通的老本行,因而他很快丟開了剛剛那迷惑,干脆利落地點了點頭,“人走茶涼本就是至理名言,到了南京的大都是為了養老,就別指望對皇上還有多少影響力。所以,傅公公當年的干兒子,除卻有兩個聰明的如今混得還湊合,其他的早就都不成了,太子身邊更是一個也湊不上去。傅公公近幾年從南京也送了幾批人上京,但聽說猶如打了水漂似的一點聲響都沒有。嘿,指不定人家傅公公看上你,就是因為你沒爹沒娘好擺布,閹了送進宮里指不定也能出個一代權閹?”

    見徐勛聞言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手指敲著那棵柳樹的樹皮久久不語,慧通終于忍不住問道︰“我說徐七少,你難道是打算讓我帶著我那僅有的班底去投靠傅公公?”

    正思量的徐勛聽到慧通這話,險些給自己的口水嗆得半死,咳嗽半天好容易止住了,他就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大和尚你也太高看你自個了!傅公公就算如今離了中樞,在這南京依舊算是頭面人物,哪怕那個陳祿下頭人手有限,萬一有事,他也盡可調派得動錦衣衛。別人只需用心一想,你這西廠舊部都這麼多年了,底下還養著人,你想干什麼?”

    “那你非得選到這兒干嘛?”慧通只覺得匪夷所思,又看了一眼那一絲聲息都沒有的屏風後頭,壓低了聲音說,“而且還讓瑞生這麼個身份要命的坐在里頭?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硬是讓我把瑞生的事情,還有徐八的事情泄給陳祿手底下的人,你嫌你們幾個死的還不夠快?真要是捅了簍子,我……”

    就在這時候,慧通突然看見遠處一輛馬車不急不緩地醒了過來,眯著眼楮一瞧就立時沖著徐勛點點頭道︰“是你六叔!”

    “好了,這兒交給我,我讓你去炮制的那封信你趕緊給我弄出來,別的就甭管了!”

    徐勛當即輕輕吸了一口氣,沖著慧通使了個眼色,便徑直走向了對面的小茶館。進了小茶館,直奔那間四面隔出來的雅座,他繞到屏風後頭,輕輕拍了拍瑞生的肩膀,這才輕聲說道︰“別緊張,就照我之前吩咐你的那麼說。”

    “少爺……”瑞生抱著雙手,上下牙齒直打顫,好一會兒才在那目光下鎮定下來,可仍然免不了低聲問道,“您到外頭隨便找個人,不是也比我強得多嗎?”

    “別人我信不過,我就信得過你。”徐勛見瑞生一下子怔在了那兒,少不得再次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再說,練了那麼多年卻只在背後偷偷摸摸自己好玩,那有什麼用?人前能拿得出手,那才叫做絕活!”

    想起自己在鄉間那多年的苦熬,想起自己到了徐家成日里都有香噴噴的白米飯,想起少爺最初還偶有呵斥,可如今哪怕是知道那一茬,對他卻仍然一如既往,瑞生突然使勁咽了一口唾沫,用力重重點了點頭說︰“少爺放心,我一定盡力演!”

    “好樣的!”

    此時此刻,茶館外頭的慧通和尚已經不知道閃到哪兒去了,老掌櫃依舊在櫃台後頭輕眯眼楮打盹,唯有那小伙計在那有氣無力地抹著桌子,直到單身一人的徐迢跨過門檻進來。

    見有客人,小伙計嫻熟地迎了上去,點頭哈腰地叫了一聲客官。進來的徐迢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這間茶館,開口說了一聲有約,那小伙計立時會意地將其領到了那一間小小的雅座。低頭進入其間的徐迢見徐勛侍立在側,而一座屏風則是擋在一個角落里,他不禁微微一愣。

    “六叔。”徐勛上前躬身行了禮,隨即為難地看了一眼那屏風,這才垂下頭說,“世伯前幾天受了些小傷,見人不便,所以只能這般光景,還請六叔恕罪。”

    想起那送給自己的字和後來的信都確實是左手書,想起傅容甚至為了這幅字親自見了徐勛一回,還送了一張大紅名刺,徐迢雖心中不快,仍是點了點頭,隨即沖著屏風拱了拱手道︰“見過世兄。”

    “六兄請坐。”

    屏風後傳來了一個溫煦的聲音,徐迢眼楮一跳,眼前立時勾勒出一個溫文爾雅的文士身形。等到他落座之後,看見徐勛親自為其沏上了茶,隨即才垂手退到一旁,他也就按下心頭的焦躁狐疑等等情緒,低著頭喝起了茶來。隨著內中一陣輕微的聲響後,狹小的地方終于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沙啞咳嗽。

    “今日請六兄來,是為了明日的徐氏宗族之會。”屏風後頭的聲音頓了一頓,隨即才不疾不徐地說道,“徐勛,你去外頭守著,我有話對你六叔說。”

    聽得這個聲音,徐勛忍不住往屏風後頭瞧了一眼,見瑞生竟是旁若無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他面上紋絲不動,心里卻是說不出的緊張,但還是躬了躬身,就這麼悄悄退出了雅座,又帶上了門。才一轉身,他就看到那邊靠牆坐著的朱四海手忙腳亂地起身,忙搖了搖手就笑著走上前去。

    “朱大哥,沒想到竟是你親自隨了六叔來。”

    “都是老爺抬愛……咳咳,不不,是老爺生怕驚動別人。”

    朱四海沒想到徐勛會在這當口出來,措手不及竟是有些語無倫次。好半晌,他終于是將那不安的心情整理好了,陪著笑臉和徐勛說起了話。和從前那時候笑臉相迎卻心中鄙薄相比,這會兒的他終于多出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敬畏,試探的時候亦是小心翼翼。

    若是以前,徐勛自然巴不得,然而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朱四海身上,每每側頭去看那緊閉的包廂門,後背心早已經是濕透了。因為怕小家伙記不住演砸了,他教給瑞生的話並不多,就怕瑞生一個不好沒按設定的劇本走,亦或是徐迢的言行出乎他事先預料。若是那樣,他就只能把傅容的名頭提早搬出來,接下來的戲就不好唱了。

    好在這煎熬時間並不長,一會兒功夫,包廂大門就突然被人拉開了。走出其中的徐迢面沉如水,哪怕是徐勛迎上前來,他也只是略略點了點頭,隨即就沖朱四海微微動了動下巴。朱四海心領神會,立時快步出了茶館去招呼自家馬車。

    “你爹當年結下許多善緣,只可惜自己卻不曾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徐迢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旋即突然扭頭看了看包廂里頭,“你這福分得來不易,自己好好珍惜才是!”

    眼見徐迢撂下話便背著手大步出了茶館,上了那輛才停在門口的馬車,徐勛愣了一愣就大步追了上去,直到望著馬車絕塵而去,他方才匆匆反身回來,和掌櫃結了帳就轉身進了包廂。繞到屏風後頭,他就看見瑞生正呆呆坐在那兒,上下牙齒竟是直打顫。

    他想了想就上前輕輕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干得好,明天再接再厲!”

    瑞生聞言一下子就趴在了面前的高幾上,整個人完全軟了︰“還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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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神機妙算(上)

    小茶館外頭往南幾十步遠處,一輛騾車正穩穩當當停在牆根處。駕車的大走騾安安靜靜地低著頭停著,駕車的車夫戴著斗笠坐得端端正正,那情形仿佛是在等人。然而,後車廂里卻有兩個人相對而坐,其中一個甚至頻頻拉起窗簾往外張望,最後不悅地哼了一聲。

    “這個老賈,分明知道公公要去,還接待什麼不相干的外客!”

    “好了好了,他這茶館又不是只接待咱家一個,偶爾有個外客有什麼了不得的。”傅容笑眯眯地摩挲著手中的紫砂壺,眯著眼楮問道,“趙欽的事情,你查得怎樣了?”

    陳祿此時正撥拉著窗簾,聞言手不覺一顫,隨即才立時垂手低頭答道︰“回稟公公,我手下就那麼幾個能用的人,鄉民刁滑,因他們都是生面孔,所以連搭理他們都不肯,一時還查不出什麼。只是據說趙家在句容鄉間佔田不下數千畝,這數字和趙家的家產多有不符。”

    “單憑這多有不符,沒用。”傅容皺了皺眉,旋即放下手中的紫砂壺,雙手就這麼攏在了袖子里,一字一句地說,“甚至單憑錦衣衛查出的什麼線索,也沒用!要扳倒趙欽,不但要有鐵板釘釘的物證,還要有人證,而且越多越好!所以,你不要因為一時情急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來,須知來日方長,皇上還是念舊的人。”

    “是,公公。”

    一陣對答之後便是好一陣子的靜默。直到外間馬夫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提醒,陳祿才連忙又打起窗簾往外看去,可一看清那走出茶館的兩個人影,他立時微微一愣,等放下窗簾後見傅容正盯著他瞧,他才連忙解釋道︰“公公,從里頭出來的是那徐勛,旁邊是他的小廝瑞生。”

    “是那小家伙?”傅容聞言亦是有些詫異,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就吩咐再等一等。待到陳祿確定人已經走遠,他才吩咐車夫駕車徐徐過去,等到了茶館門口,老掌櫃和伙計雙雙前來攙扶了他下車,他才漫不經心似的問道,“剛剛那一撥是什麼客人,居然耗了這麼久?”

    這時候,那老掌櫃哪里還有之前的懶散無聊,一面滿臉殷勤地攙扶著傅容往那小包廂走,一面笑道︰“公公就是不問,小的也想說道說道。在這開店這麼多年,小的還是頭一次見這麼新奇的事。這主僕倆模樣的人是下午申時許過來的,那小廝就坐在了里頭屏風之後,那年輕公子反而站在茶館外頭和人說話,後來客人來了,他就領了人到里間。那來人瞧著也是有身份的,可竟是把那屏風後的小廝當成了什麼大人物似的,在里頭盤桓了好一陣子。那小廝竟也厲害,學大人說話似模似樣……”

    “你等等。”

    那老掌櫃原只是賣弄兩句,誰知道傅容突然止住步子,又擺了擺手示意他先停下,旋即竟是就這麼站在那兒沉吟了起來。這下子他頓時有些吃不準了,心中七上八下,直到傅容又起了步,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氣,伺候著人坐下就躬下身子問道︰“公公,他們的對話小的還都記得,要不從頭到尾復述給您聽聽?”

    “好,就說給咱家聽聽。”

    陳祿原本還覺得那老掌櫃多事,可聽著聽著,他的臉色就漸漸變了,到最後竟是鮮有地露出了動容的表情。而傅容則是始終面帶微笑,臨到最後更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了好幾下。

    “有趣,真是有趣,這種法子他居然想得出來!還有他那小廝,這等妙人他是從哪尋來的,竟是讓徐迢那官場老手也給蒙過去了!好小子,好伎倆,好大的膽子!”

    一連三個好字從傅容的口中迸出,那老掌櫃頓時悚然而驚,斜睨了陳祿一眼,見其竟也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他心中越發迷糊,卻知道這里沒有自己問話的余地,于是少不得陪著笑臉站在那兒。傅容又敲了好一陣子桌面,這才不緊不慢地說︰“今天這事情就當成沒發生過,不許露出半個字,你可明白?”

    “是是,公公放心,小的明白,今天小店一個客人都沒有,冷清得很,冷清得很。”

    “嗯,你下去吧。”

    眼見那老掌櫃躡手躡腳地倒退著出了包廂,傅容方才往後一靠,面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笑意︰“實在是沒想到,今兒個不過一時起意出來喝個茶,居然又踫到了這有趣的小家伙,而且是在咱家眼皮子底下玩弄這種把戲。虧那徐迢也是年紀一大把官場廝混多年的,竟然就被一個藏在屏風後頭的小廝玩得團團轉。”

    “也不盡如此,若不是徐迢從王世坤那兒打聽到了什麼,不至于一點疑心沒有。”傅容既然擺明了對那徐家子感興趣,陳祿自然不會潑冷水,解釋了一句也就湊趣地笑道,“不過,公公隨便看中一個人就能有這等心機,果然是慧眼如炬。”

    “什麼慧眼如炬,那是瞎貓踫著死耗子!要不是他救了咱家那小子,你手底下的人盯了他一陣子,也不至于發現這麼個有趣的小家伙。咱家老了,得給兒孫打算打算,誰讓這之前的那幾波人調教了這許久,卻一個頂用的都沒有呢?”傅容說著就恨鐵不成鋼地嘆了一口氣,端起茶盞呷了兩口,又搖了搖頭說,“咱家離得太遠,投太子所好又實在是太難。要這樣下去,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皇上念舊情保著咱家的子孫,保著你們,日後就難說了!”

    陳祖生當年從司禮監太監被貶南京守備的時候,傅容正是盛年,等他調來南京守備任上沒兩年,陳祖生就去世了。只不過,兩人性子相合,傅容答應了照應陳祿,這許多年就一直把人帶在身邊提點,因而分明應該只拿俸祿不管實事的陳祿,在南京錦衣衛衙門也算小有權力。眼下聽傅容說到這一茬,陳祿不免面色一暗,腦袋卻垂得更低了。

    傅容感慨了兩句,旋即便放下茶盞,眼楮自然而然地又眯了起來︰“只不過,這小娃兒雖是聰明伶俐,做事又每每另闢蹊徑,可真要入宮去,也還有不少麻煩。畢竟,他年紀不小,內書堂是肯定進不去了,這就算真的僥幸送到太子爺身邊,沒人提攜要露頭,卻還得仔細斟酌。而且,年紀輕輕連女色都尚未近過,說不得他心里不甘心不情願。”

    說著說著,傅容突然側頭看了看陳祿,見人仿佛有些欲言又止,他隨手拿起撂在旁邊的折扇,輕輕一拍陳祿的右臂,沒好氣地說︰“有什麼話就說,你和咱家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公公,我也是起頭去守備府接您的時候剛剛得到的消息。”陳祿頓了一頓,這才字斟句酌地說,“下頭眼線打探得知,就是今天隨著徐勛過來的那小廝瑞生,其父曾經私自將人送去閹割,圖謀送入宮中,發覺不成後方才送到了徐勛那兒,自己卻逃得無影無蹤了。徐家長房那邊,有四五成可能已經知道此事了。”

    “你說什麼?”傅容先是大吃一驚,但按著桌面好一會兒,他漸漸恢復了向來的鎮定,一時又低聲問道,“這消息決計無誤?”

    “雖還沒有派另一撥人去印證過,但料想決計不會有假。”陳祿見傅容有些臉色不好,想到自己得到的另一個消息,雖心中遲疑,可斟酌再三,還是又輕聲說道,“還有,那關在南城兵馬司的徐良,並不是尋常的平民,他的身份大有干礙。公公可還記得神機營管操的徐盛麼?”

    “徐盛……徐盛!”

    傅容剛剛還眯縫的眼楮陡然之間睜了開來,面上竟是露出了深深的訝色,“莫非這徐良和徐盛有親?”

    見陳祿沉默地點了點頭,傅容忍不住用食指輕輕揉著右邊的太陽穴,喃喃自語地輕聲說道︰“按理說徐盛早年夭折了好幾個兒子,如今只有三個女兒,他這一死爵位就得除了,可他管京營操多年,昔日還曾經有那麼一趟少有人知的救駕勾當,皇上對其優容多年,如今要真的撒手去了,說不定……”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陡然輕了下來。好一陣子,他才再次抬起頭來,卻是看也不看陳祿,只徑直問道︰“徐勛家住太平里哪兒,你應當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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