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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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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3 02:08:15
第二十章 幾家歡喜幾家愁

  如今去開國日遠,曾經沒有半點鬆動的夜禁對於有權有勢的人來說,已經漸漸成了一紙空文。因而當天色完全黑下來,魁元樓的大宴結束之後,秦淮河上便駛出了一艘又一艘的燈船。那些白日裡幾乎都靜靜停泊在某些碼頭上的畫舫,這會兒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璀璨,再加上燈光下那一個個花枝招展的麗人們,自然更予人一種勾魂奪魄的魅力。

  只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員們多半連正眼都不瞧上那些燈船一眼,就這麼上了各自的車轎,其餘客人們也多半各自散去,只有那些小一輩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們,方才會用留戀不捨的目光看著那一艘艘如夢似幻的燈船,可在長輩們的管束下,終究沒人敢在這種場合越雷池一步,只能一步一回頭地隨長輩回家。

  這一世頭一次晚上出門的徐勳看著那條如同點綴著金玉一般的秦淮河,再想想後世霓虹綵燈下的紙醉金迷,倒是沒有露出多少驚歎的氣息,一隻手反倒是按了按胸口,仍在尋思那大紅名刺的來歷。須知回到席上他就再沒找見那小廝,更沒有人提過邀約他的話,他自然越想越覺得蹊蹺納罕。當旁邊傳來一陣告辭聲的時候,他才丟下了這點思量。

  這一晚的高昇宴雖說出了點小岔子,但總體來說還算是皆大歡喜,徐迢這個主人當然志得意滿。這會兒站在冷風裡一吹,滿頭的酒意頓時散去了一半,於是看著徐勳的時候,他冷不丁就想起了那幅字的來歷,臉色自然而然就複雜了起來。因而,徐大老爺等人帶著小輩陸續告辭,他只是勉強打疊精神應付了幾句,等人稍少些了,他才招手把徐勳叫了上來。

  「小七,今天我收了那麼多賀禮,唯獨你這份最是別出心裁啊。」徐迢言不由衷地誇獎了一句,見徐勳謙遜了兩句,他這才笑道,「什麼時候若有空,你那位世伯也給我引見引見。」

  「六叔,不是我推搪,實在是那位世伯性子有些古怪,不大樂意見人,若非我想到六叔大喜,我一時半會尋不到合適的禮物,也不敢去打擾了他。」說到這裡,徐勳詞鋒一轉,便從懷裡拿出了那張大紅的名刺來,卻是假作為難地說,「說起來之前下樓時,又有人送了這麼一張名刺給我,卻是連署名都沒有,想來也是為了那位世伯的兩句妙詞,我怎承受得起?」

  徐迢接過那大紅名刺一看,見是正面只下角有一個容字,背面則是誠心拜謁四字,真是沒有署名。猛然想起這名刺顏色的關節,他雖是怎麼都想不起來這名刺的主人該是誰,但臉色還是倏然一變,看著徐勳的目光自然而然又親切了些。笑著遞還了去囑咐徐勳收好,他便笑道:「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有這緣法,也是你的福分。」

  「是,多謝六叔提醒。」徐勳點了點頭,隨即便用無比自然的語氣問道,「前時請朱大哥轉達六叔的事,不知道六叔覺得怎樣,可能夠幫侄兒一把?」

  徐勳雖是低著頭,眼睛卻始終觀察著徐迢的表情。見這位徐氏一族如今的頂樑柱那臉上的笑容都彷彿冰雪一般凍住了,他便又從懷裡拿出了一封信遞了過去:「我知道六叔心中為難,但我經前次一事,已是痛悔當初。這是父親從前給我的一封信,只恨我當初年少輕狂不懂事,否則也不至於險些丟了性命。」

  儘管所有人都說徐邊應該是死了,儘管徐迢接過那封信的時候知道是多年前的舊物,可是,當他從封套中取出信函,看到那還有幾分熟悉的字跡和口吻,依舊是心中一緊。然而,一頁信箋上多半都只是囑咐徐勳的,只有末了提到他徐迢為人仁厚,有事不妨托付。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有些怔忡,折好信箋還給徐勳之後,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終點了點頭。

  「也罷,這事情讓我斟酌斟酌。」

  ****************************

  徐迢和徐勳叔侄倆在風地裡說話的時候,徐大老爺的馬車裡,卻傳來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儘管駕車的馬伕心頭一跳,卻是不敢分心,只穩穩地駕馭著馬車,竭力不去聽後車廂裡的聲音。然而,這聲音的流向卻不是他能夠主導的,下一刻,劈頭蓋臉的痛斥便穿過車簾穿過車門,一字一句地鑽進了他的耳朵裡。

  「混賬,蠢貨,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一氣之下罵了這麼一連串話,徐大老爺方才歇了一口氣,可看到徐勁捂著臉滿是不服氣的樣子,他不禁又是氣不打一處來,伸出的手指幾乎點在了徐勁的鼻子上:「花了那麼多錢買一幅贗品,你買回來就不知道讓人驗看驗看?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爹,三弟也只是受人蒙蔽。」徐動見徐大老爺這聲音太大,不得不從旁勸解了一句,看向徐勁的眼神裡卻滿是責備,「三弟,你做事情也得有個限度。六十貫不是個小數目,你總應該和家裡人商量商量。幾天前,你還到帳房動用過一百多貫錢吧?」

  徐勁沒想到大哥突然又翻出這一茬來,立時愣住了。他這表情看在徐大老爺眼中,自然更平添了幾分怒火。徐大老爺幾乎完全忘記了這是在行駛的馬車上,重重一捶廂壁就喝道:「孽障,快說,那一百多貫又是怎麼回事?」

  「不就是我買了那良老漢的房子,想把他攆走嗎?」徐勁氣惱地橫了兄長一眼,這才別轉頭滿臉不甘地說道,「要不是那老頭沒事充什麼好人下水救人,哪有如今這許多麻煩事!」

  「你還敢說!」徐大老爺氣得暴跳如雷,指著徐勁的手甚至微微顫抖了起來,「居然為了這樣的小事……為了這樣的小事花這麼多錢,你這個敗家子!」

  「爹,三弟只是不懂事,您消消氣!」

  徐動自然趕緊在那兒勸著徐大老爺,見徐勁一臉死硬地坐在那,他不禁暗自冷笑了一聲。長房這一輩的男丁就是他們兄弟兩個,可母親偏疼幼子,看中了二房的田地房產想把徐勁入嗣過去繼承了這些也就罷了,可是,二房的財產還沒到手,眼下徐勁就大手大腳花錢,花的還都是他將來應得的家產!就是這樣,母親還覺得是他虧待了弟弟!

  在徐動的再三勸說下,徐大老爺終於心氣稍平。可偏偏在這時候,徐勁突然開口問道:「爹,今天的事情難道就這麼算了?總不成看著徐勳那小子騎在我們頭上吧?」

  徐勁不說還好,被他這麼一說,徐大老爺一下子想到了今晚上自家出的醜,徐勳得的好,登時心中大怒,使勁按捺再三仍不免重重冷哼了一聲。

  「你還敢說!要不是今天你鬧出來的事,這事情輕輕巧巧就辦成了!」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哪有這麼便宜讓他矇混過關。他有人倚仗算不得什麼,要不是我沒想著這小子奸詐,他今晚哪能出現?眼下暫且偃旗息鼓,先聯絡了羅先生再說!那敗家子就是再奸猾,也鬥不過羅先生背後的人!」

  徐動心領神會,當即低聲問道:「六叔那邊可會阻撓?」

  「一個區區七品官,真要遇到大人物,他就該知難而退了!今日這般大場面是給他面子,想來他不至於不自量力!」

  見父兄二人只顧著自說自話,竟是完全把自己撂在了一邊,徐勁的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不滿,一隻手使勁把椅墊子扭得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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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聲春雷天地動

  一場盛宴過後,賓客也好主人也罷紛紛各自歸家,一座座宅邸從忙碌到寂靜,最後大多數都籠罩在了黑暗之中,只餘下一兩盞燈籠掛著照亮。徐家長房那座大宅子也是如此,前門和角門早已緊閉,後門亦是一絲動靜也沒有,彷彿上上下下全都睡了。夜空中的雲層漸漸加厚,隨著時間的推移,星光月光盡皆不見,天陰的竟是彷彿要下雨似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後門傳來了細微的動靜聲,沒多久,門就緩緩開了,一個人探出頭來窺探了一下動靜,繼而就往後頭輕輕叫喚了一聲,不多時,三個人就陸續出了來,門內一個人又探出腦袋輕聲打了個招呼,旋即就掩上門,不一會兒又傳來了下門閂的聲音。

  直到順著漆黑的後巷走出了來,一個小廝才摸出火折子點燃了,又點起了手中一盞不怕風的琉璃燈籠。昏暗的燈光下,徐勁的臉色陰晴不定,竟是就這麼怔怔地站在路口。好一會兒,旁邊的小廝瞅著不是這回事,乍著膽子上前問道:「少爺,瞅著似乎要下雨了,咱們是不是別走太遠?」

  「哼,什麼時候輪到你給我做主了?」

  聽到這一聲哼,提燈的小廝立時賠笑道:「少爺,別聽他在那胡謅,這麼久沒見雨,真要下雨倒是好事了……對了,咱們是去清平樓聽曲子,還是去望江樓看舞,或者是去銀月樓裡頭試試手氣,小的立時去安排?」

  「少爺我想看蕭娘子舞上一曲,你也能辦到?」

  徐勁嗤笑一聲,見兩個小廝都是訕訕的,他才不耐煩地背手就走。可走了沒兩步,他就想起今晚上馬廄那兒因著父兄的吩咐落了鎖,大晚上也沒車,他可不想就這麼走著去秦淮河邊上找樂子,一時氣急敗壞地停住。他正惱火之際,只聽後頭一陣細微的馬蹄聲車轱轆聲,很快一輛馬車就從漆黑的夜幕中行了出來。

  到了近前之際,馬車忽的一停,緊跟著馬車伕二話不說下車開了車門,又利索地捲起大半車簾,緊跟著就是裡頭就笑道:「是徐三公子?」

  「藏頭露尾的,你是誰?」徐勁正滿肚子憋氣,冷哼一聲走了上去,往車廂裡張望了議案,他藉著裡頭那盞小燈認出了人,一下子就愣住了。他雖脾氣暴戾,可裡頭這位隨著父兄見過兩次,因而他慌忙拱了拱手道,「原來是羅先生,對不住,小子眼拙,沒想到是您……」

  「賢侄客氣什麼,上來說話吧!」

  車內人輕笑一聲發了話,馬伕立時拿出車蹬子在車前擺好,徐勁只一猶豫,就立時彎腰上了車。眼見馬車伕收好車蹬子就駕了馬車前行,他那兩個小廝見狀慌忙疾步跟上,一雙人一路追得氣喘吁吁,只恨爹媽少給自己兩條腿。

  車廂裡,寒暄之類的套話之後,羅先生就看著徐勁說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徐勁原就是為了散散心出來的,乍一聽人再提今天晚上的事,他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當著羅先生的面卻不好表露得太過分,只得輕哼一聲道:「也不知道是那敗家子上哪兒找了個窮酸胡謅了幾句詞,還讓那許多人交口稱讚,難道天底下就沒好詞了?」

  「賢侄,如果是區區兩句歪詞,自然是沒人放在心上,但有道是由詞見人,從這詞中能看出一個人的秉性抱負甚至是境況。」說到這裡,羅先生手中的鵝毛扇倏然一停,繼而才一字一句地說,「非是遭遇過大挫折的人,非是大挫折之後又有大機遇掌權,或者是掌大權者,做不出這樣的詞!」

  轟隆--

  儘管身在馬車中,但徐勁還是感覺到了那一道刺眼的白光,緊隨著的轟隆巨響更是讓他陡然一個激靈。那白光映照著羅先生似笑非笑的臉,竟是又引得他打了個寒噤。老半晌,他才不甘心地說道:「照羅先生你這麼說,莫非這事情就這麼算了不成?」

  「當然不成。」羅先生身子前傾,又靠近了徐勁一些,聲音一時壓得極低,「不管那一位是誰,這許多年不管不問,想來交情有限。既如此,把事情做絕一點,沒有餘地了,別人要插手就難了。比如說,你與其花大錢去買那徐良老漢的房子,何不如……」

  羅先生搖動鵝毛扇做了個手勢,見徐勁一下子愣住了,他也沒理會他的呆若木雞,自顧自地輕搖羽毛扇道:「按照律例,縱使無心也得笞四十,至於更重一等,則是笞五十,至於罪過最大的,那就是絞。當然,皇宮周邊有護城河,事情做到那份上未免太絕,但如今外頭已經起雷,想必不多時就能下起雨來。只要天氣還潮濕,自然就能控制,三公子覺得然否?」

  儘管徐勁自幼便是膽大包天,十三歲禍害過母親身邊的丫頭,十四歲到外頭賭場看到過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氣砍下了兩根手指頭,十五歲偷上過秦淮河上最紅的燈船,可即便是他這樣的性子,面對羅先生這樣談笑不動聲色的設計,也忍不住心底發寒,好一陣子才使勁嚥了一口唾沫。

  「羅先生不是從來只和我爹我大哥打交道的?」

  「你爹老了。」羅先生歎了一口氣,見徐勁聽了這話渾然沒事人似的,他又搖了搖頭說,「至於你大哥,穩妥有餘進取不足,科舉上頭恐怕也就是秀才到頂了。你雖不讀書,卻有一股衝勁,弄一個監生的銜頭,把家裡產業好生打理打理,豈不是勝過一輩子寒窗苦讀?而且,今夜你當眾鬧了笑話,這一箭之仇……」

  隨著起頭的雷聲之後,外頭的電閃雷鳴一直就沒停過,只是始終不如起頭那一聲炸雷。漸漸的天上下起了小雨,馬車後頭那兩個小廝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看著即將雙雙撲街的時候,馬車才終於停下了。當徐勁下了馬車時,兩人想要迎上前去,但本能的反應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然而,徐勁卻看也沒看自己那兩個沒出息的小廝,只是死死盯著車內。

  「賢侄放心,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

  儘管雨勢不小,但徐勁一手推掉了馬車伕遞過來的油紙傘,就這麼轉身走入了細密的雨簾中。面對這一幕,兩個小廝你眼看我眼,哪怕心中哀嚎連連,也不得不爬起身踉踉蹌蹌追了上去。而馬車在那兒停了許久,半晌方才再次緩緩駛動了起來。到了一條寂靜的巷子裡,馬車在一座宅子的門前停了下來,馬車伕卻是沒有上前敲門,而是徑直打開車門捲起車簾。

  「這等手段,似乎不是先生一貫作風。」

  彎腰踩著車鐙子下車,將身子掩入油紙傘下,羅先生先是愛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上的褶皺,卻是先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這事不是為了那敗家子,是為了徐良,要不是因為徐家的這麼件小事,我也不知道那個糟老漢居然還有些來頭。京城那邊某人活不長了,金陵這邊有人正在可勁謀算,趙給諫既然攬下了事情,我怎好不推一把?話說這陣子的嘴仗越打越厲害了。南都四君子仗著是清流,整日裡追著那些閹黨子弟作伐,他們的子弟也跟著學,這水越來越渾了。趙給諫亦是清流,跟著一塊攪和,不盡快了結了這件事,只怕夜長夢多。當然,我對那個給敗家子寫字的人感興趣得很。若是能把人逼出來,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當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羅先生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神往之色,口中輕輕呢喃了起來:「那樣豪情雄心的詞句,也不知道是何等人才,何等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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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紛至沓來(上)

  魁元樓距離徐家不過只隔著兩條巷子,因而金六和瑞生這一晚都沒跟著。人雖沒去,兩人卻是全都心神不寧,不但金六這個門房在門前張望,就連瑞生也是時時跑出來詢問動靜。到最後金六不耐煩了,索性給瑞生搬了個小板凳出來,這一對門房和僮僕就面對面坐著,一面等一面閒磕牙。說著說著,金六就提到了瑞生的父親。

  「我說瑞生,上南京這麼久了,想不想你爹?」

  「不想。」

  「嘖,真不想還是假不想?我可提醒你,雖說做下人得有個忠字,可要是你連孝都丟了,小心少爺不待見你。你從小沒離開過老子,哪有不想的?」

  「我說不想就不想!」

  瑞生卻是惱了,竟一下子站起身來,撇下金六就氣咻咻地往外走,可才剛走出門房,他就看到一個人影從外頭進來,頓時大喜過望,慌忙快步搶上前去,脫口而出問道:「少爺,您沒事吧?」

  聽到動靜的金六也出了屋子來,偷覷了一眼徐勳的表情就知道今夜必定是順當得很,忙上前奉承道:「看少爺這樣子,今天送的禮想來很對六老爺脾胃,必然是得了誇獎!」

  一晚上虛與委蛇就已經夠讓人疲憊了,此時的徐勳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當即擺了擺手。吩咐金六鎖門之後,他就問兩人可吃了晚飯,得知是已經吃過了,他想了想就開口吩咐道:「這樣,有醪糟沒有?去做幾個醪糟蛋,剛剛我喝多了酒,有些餓了。多做幾個,你們等到這會兒,想來也是肚子空空,吃點夜宵墊一墊。」

  徐勳既這麼說,金六自然求之不得,慌忙跑去廚房囑咐自己媳婦。而瑞生跟在徐勳後頭進了二門,卻終於忍不住問道:「少爺,今天您在魁元樓真沒有受氣?要是大老爺他們說什麼不好聽的,您一會兒回了房儘管罵,沒別人會聽見的!」

  儘管徐勳很想打趣一句難道你就不是別人,可是看著瑞生那張認真的臉,他少不得笑著拍了拍那單薄的肩膀:「今兒個順當得很,再說,受了氣當面忍氣吞聲不敢言語,背後跳腳罵娘,那算什麼?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能屈能伸能找回場子,那才是正經。」

  自家少爺這麼樂呵呵地說,瑞生自然也就釋然了,跟著徐勳忙前走後臉上滿是笑容好不高興。等到兩碗醪糟蛋端上來了,徐勳又把盛著兩個蛋的那一碗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更是受寵若驚,推辭了好一陣子方才高高興興地低頭猛吃了起來。徐勳看著那憨態可掬的吃相,突然忍不住問道:「瑞生,你就是因為你過世娘親的話才到南京來的?」

  聞聽此言,剛剛還在狼吞虎嚥的瑞生一下子停住了動作。他盯著那飯碗好一會兒,這才頭也不抬地小聲說:「娘說,少爺是好人。」

  這話大有語病,然而,看著瑞生那悶頭猛吃的樣子,再想起那晚上他就把這小傢伙給惹哭了,一時歎了一口氣,也就不再追問了,吃完丟下碗筷就回了屋子。躺在那結實的架子床上,他想著徐迢聽到他托付田畝事時的態度,忍不住細細沉吟了起來。

  這年頭官府逐漸腐敗,賣地未必要報備魚鱗冊,但他打聽下來,大明朝的戶籍黃冊制度異常嚴格,他就是揣著賣地的錢,沒有路引也走不遠,除非他準備做一個沒有戶籍的逃人,否則,宗族的力量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所以,今天他不得不先走一步穩棋,不止那位吳七公子,其他人亦是對他有了印象,甚至還引得別人送來那一張大紅名刺。至於那些田畝,送到徐六爺手中且看這位如何處置,若對方還有一絲心意便好,若是也黑了心……

  那就先讓他們鷸蚌相爭去吧!

  這一夜大概是徐勳來到大明朝後最安穩的一覺。當他一覺醒來的時候,恍惚中覺得外頭異常明亮,就掙扎著坐起了身。叫了一聲瑞生沒反應,他覺得奇怪,便披著衣裳趿拉鞋子下了床又叫了一聲,足足等了好一會兒,一個人影才撞開簾子衝了進來。

  「少爺!」

  瑞生見徐勳已經下了床,訕訕地正要解釋,徐勳卻擺擺手問了一聲什麼時辰。得知是巳正都過了,徐勳吃驚過後就苦笑了起來,知道自個是心下輕鬆睡踏實了,這才罕有地一覺睡過了頭。在瑞生的服侍下把衣衫穿齊整了,他一面歎息自己如今是標準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面卻問道:「怎麼,是外頭有客?」

  「少爺您怎麼知道?」

  徐勳原是隨口一問,不料竟然道出了事實,自己倒是吃了一驚:「來的是誰?」

  「回少爺的話,一大早良爺爺過來看了看,得知少爺沒起就走了,後來就又來了一位客人,可我不認得。」瑞生老老實實搖了搖頭,想了想又說道,「金六哥看到那客人坐的馬車似乎有些臉色不對,我想也許他認得。」

  被瑞生這認得不認得的話給說得暈頭轉向,徐勳也就沒再多問,洗漱過後隨便用了點早飯就匆匆去了前頭。一進那小小的倒座廳,他就只見那個坐在客位上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站起身迎了上來,熟絡地叫了他一聲七公子。搜索遍了記憶卻沒有印象,他心底更是納罕,等廝見請教了對方名姓,對方卻自稱姓吳,來自仁和,他越發確定這人應該是頭一次見。

  因這位吳姓中年人彷彿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一個勁強調自己捐了個員外的銜頭,徐勳也就順口稱呼一聲吳員外。然而,三言兩語下來,對方絕口不提正事,卻是拐彎抹角地探問他的家世背景,他不免心下存疑,偏巧就在這時候瑞生探進頭來,說是徐良來了,他也就借此告了一聲罪出了屋子。

  「少爺,良爺爺在馬廄那邊,這人怎麼辦?」

  「你去裡頭陪一陪。」徐勳隨口說了一句,見瑞生那臉色一下子變得苦瓜似的,他頓時想起這小廝沒見過大世面,對付這種老油子不合適,於是就改口說道,「這樣,你去門上替了金六來,讓他陪人說說話。只要套出來歷底細來,回頭我有賞!」

  一句有賞說得瑞生兩眼圓瞪,徐勳也顧不上這鑽在錢眼裡的小子,當即腳下匆匆地往馬廄那邊去了。說是馬廄,其實不過是菜園子邊上搭起的一個草棚,那匹拉車的駑馬此時此刻正在裡頭悠悠閒閒地吃草,一身短打扮的徐良則是低頭踱步,突然聞聲抬起頭來。

  「大叔!」

  「勳小哥!」徐良快步走了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勳一陣,突然咧嘴一笑,「好好,今天一大早我就聽說了,昨晚上你掙了大面子!只是你怎不早說你爹還有一個故交世伯在?否則我也不至於讓那臭和尚幫忙留心消息,欠了他老大人情!」

  儘管知道徐良信得過,但徐勳仍是不好說那故交世伯是自己子虛烏有杜撰出來的,只能就這麼笑了笑:「對不住,讓大叔替我操心了。」

  「哪有什麼操心,我一個粗人,要幫你也幫不上。」徐良彷彿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頭就乾咳一聲說道,「今天我來,是想對你說一聲,和我一塊在大中橋汲水的人說漏了嘴,道是徐大老爺家裡一大清早就派了人出去,還騎著馬。昨天他才丟了這麼大的臉,興許不會善罷甘休,總而言之你小心些。」

  徐良一早上特意跑來了兩趟,卻是為了這麼一件事,徐勳自然心中感念,當即連聲道謝。徐良卻哪裡只說是應當的,反而好奇地多問了一番昨日魁元樓上的細節,又笑呵呵地說要在四鄉八鄰中間多說道說道,徐勳知道老漢就是這直脾氣,索性笑著只隨他去。送人出去的時候,他想起徐勁那會兒放過狠話要攆走徐良,心中不覺一動。

  「大叔,你住的畢竟是三哥家的房子,就算賃錢不再是那一百貫高價,終究不方便,你不妨搬到我這來。」不等徐良拒絕,他就笑著說道,「對外頭只說是我雇你做活,這樣就沒人挑理了!這麼大房子才統共四個人住,大叔搬進來,我這兒也熱鬧一些不是?」

  徐良原是堅持不肯的,可聽得後一句,他想起早些時候慧通和尚的話,表情就漸漸鬆動了些,只卻沒有一口答應,只說是回頭再想想就笑著告辭了。而徐勳把人送到門口,恰只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停在那兒,車伕在馭座上左顧右盼,一見著他先是一愣,隨即立時拉了拉斗笠,恨不得把整個人縮在斗笠下頭。可那輛招搖的馬車在前,那車伕的模樣在後,徐勳只不過略一思忖,立時就想起了應天府衙東門口的那趟遭遇。

  不就是自稱主人是應天府尹吳雄同宗的那個馬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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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紛至沓來(下)

  倒座廳裡,吳守正坐在那兒喝著寡淡無味的茶,眼睛卻始終在左右打量。他是平生頭一回來南京,除了知道如今的應天府尹吳雄也是仁和縣人,就是杭州府在這兒做生意的那些同鄉。可他長年在家鄉,那些人都在應天府呆了多年,再加上用的車伕咋咋呼呼得罪了人,於是人人都對他愛理不理,否則他也不至於在府衙東門遇上徐勳被人送出來,就立時緊追不放,一直到今日特意登門拜訪。

  然而,三四天的時間足夠讓他打聽到徐勳大概的底細,今天來了看到徐家這徒有空架子的光景,他心裡更犯起了嘀咕。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金六,他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就當坐不住了的他屁股才離開椅子,就只見簾子一動,卻是徐勳進了門來。於是,他立刻起身笑臉相迎,而金六則是覷了覷徐勳臉色,悄然退了出去。

  剛剛和徐良推心置腹說了一番心裡話,這會兒徐勳也不耐煩再和這麼個陌生人兜兜轉轉繞圈子,索性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還以為和吳員外素不相識,剛剛送客人出去才知道,原來咱們在應天府衙東門見過一面。今天吳員外既是來了,有話還請不妨直說。」

  吳守正本還指望虛虛實實不讓徐勳明白自己的來歷,此時吃人一語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下來,半晌才咳嗽一聲道:「今日我來見七公子,是想相詢一件事。不知道七公子可有辦法替我向徐六爺引見引見?」

  徐勳分明記得,那一次吳守正的馬伕在府衙東門大叫大嚷,分明是想求見應天府尹吳雄,心中自是瞭然。這會兒人說求見徐迢不過是個借口,怕是真正的打算是求見吳雄才是真。他正尋思著怎麼回絕了此人,吳守正卻笑容可掬地湊近了些,又壓低了聲音。

  「七公子若是能玉成此事,我願奉上紋銀五十兩作為謝禮。」

  儘管紋銀五十兩是一個很不小的數目,甚至超過了徐勳手邊能動用的所有銀錢,但所謂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因而徐勳看著吳守正,面色卻紋絲不動,沉默了半晌就笑著搖頭道:「吳員外找錯人了,六叔雖是我的親長,可畢竟隔了許多層,他如今又是朝廷命官,哪裡是我說見就能見的?」

  吳守正見徐勳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推脫了,以為徐勳是嫌錢少,心頭暗惱,咬咬牙又比劃了一個手勢,一字一句地說:「八十兩!」

  「吳員外以為這是討價還價的集市麼?」徐勳終於沉下了臉,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就冷淡地說道,「此事我愛莫能助,吳員外請回吧!」

  眼見徐勳竟是二話不說拂袖而去,當看到門簾重重落下的時候,吳守正那個到了嘴邊的一百兩不覺吞了回去,心頭又是懊惱又是的後悔。懊惱的是這好些天的功夫又白費了,後悔的是自己不該赤裸裸以利相誘。於是,當瑞生冷冰冰送客的時候,他忍不住又想拿出銀子開路的那一招,可誰料這一板一眼的小廝絲毫不接話茬,他只得悻悻上了馬車。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正房之中,徐勳聽瑞生憤憤不平地訴說吳守正拿銀子給他的經過時,他的心裡也冒出了這麼一句話。這些天一直都是瑞生照料起居,他從最初的格格不入到如今的習以為常,這中間幾乎沒耗費幾天,因的就是喜歡小傢伙從骨子裡透出的那股認真執拗。所以,此時此刻他笑著誇獎了兩句,正打算囑咐他幾句,外間就傳來了金六嫂那大嗓門。

  「少爺,少爺!路管家來了!」

  上次打發了管家路權之後,沈家就沒了動靜,徐勳卻並不著急。果然,昨夜之事一完,路權立時又親自來了,足可見那邊一直在盯著他這邊的動靜。於是,微一沉吟,他就出了門去,恰只見路權竟是跟在金六嫂後頭,如果他之前想找借口避而不見,那指不定就被人堵了個正著。

  「路管家。」

  「七少爺。」

  和前一次的矜持不同,今次相見,路權的態度便恭敬了許多,甚至還搶先一揖行禮。見徐勳並不讓他進正房,他料想對方還記著自己此前的失言,於是等金六嫂在徐勳的目光下閃閃告退,他不免放低了身段放軟了語氣。

  「七少爺恕罪,前時實在是我糊塗說錯了話,還望七少爺千萬見諒則個。今天我來,還是因為七少爺上次送來的信。我家老爺說,這事情原是徐二老爺當年定下的,如今徐二老爺下落不明,他身為岳家,若答應您這退婚,不免被人以為是落井下石……」

  這話還沒說完,徐勳就微微皺起了眉頭,淡淡地打斷道:「這麼說,沈家不願退婚?」

  路權從前只聽過徐勳浪蕩胡鬧的名聲,遠遠也見過幾次他和那些狐朋狗友廝混在一塊,可上次領教了這位七少爺的詞鋒,此時又吃人一語捅破,他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老半晌才強笑道:「七少爺誤會了我的意思……」

  徐勳擺手止住了路權,卻是哂然一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前世裡家中巨變,曾經甜甜蜜蜜的女友立時翻臉不認人,之後倒也不是沒相過親,可一兩次下來就厭煩了,寧可就這麼混著;而到了這一世,他本能地討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於見都沒見就要娶回來一個未婚妻更是敬謝不敏,所以先頭的退婚並不僅是計策,更是他的真實心願。

  想來這也是沈家最樂意的!

  「路管家不必多說了,敬請回復沈老爺。我要說的話之前都已經說得清清楚楚,若他也有誠意,那就請親自來一趟,退婚時要的休書我會當面寫給他。至於其他的,他大可不必擔心。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還不至於用這種事訛詐他什麼!」

  如果說前次是碰了個硬釘子,那這一次就是碰了個軟釘子,路權來這的路上打點了許久的話在徐勳那張似笑非笑的面孔之前,頓時再也說不出來了。想了又想,他好容易才憋出了幾個字來:「七公子的話,我回去後立時回稟老爺,告辭。」

  眼看著路權匆匆離去,隨著徐勳出來卻一直不吭聲的瑞生終於忍不住了,上前兩步就低聲問道:「少爺,您真的要和沈家退婚?」

  「上次路管家過來,你不是就在旁邊聽到了麼?」徐勳扭頭瞅了滿臉彆扭的瑞生一眼,不覺笑了笑,「怎麼,你覺得不妥?」

  瑞生趕緊搖了搖頭:「少爺想做的事情一定有少爺的道理,我怎敢覺得不妥,可是……可是少爺退了這門親事,以後怎麼辦?」偷瞟了徐勳一眼,見自家少爺並不生氣,他仍然不知不覺放低了聲音,「金六哥早上還對我說了少爺昨晚露臉的事,又說沈老爺一定也會好好思量思量,畢竟退婚的名聲不好聽。少爺有了岳家幫忙,今後不但能守住家業,還能發揚光大……我還以為,少爺一定會改了先前的主意……」

  見瑞生那眉頭皺得死緊,說話雖有些磕磕巴巴,可臉上赫然一副憂心忡忡到幾乎憂國憂民的架勢,徐勳不禁啞然失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小傢伙那皺成一個疙瘩的眉心,這才聳了聳肩說:「守住家業也好,發揚光大也罷,並不是非沈家相助不可。有些事情勉強不來,況且沈家何嘗有回心轉意?你不用想這許多,不管我是不是退婚,許給你的媳婦不會少的!」

  「少爺!」

  見瑞生那臉上一下子紅到脖子根,徐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歷史上因女人成事者不是沒有,但那也得是女方瞧得上男方這潛力股,於是不但千肯萬肯更賠本倒貼,可事到臨頭兔死狗烹的倒不少。可他既然已經被那頭嫌棄了,索性快刀斬亂麻還爽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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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心有千千結(上)

  沈家大門口,站在那兒的嚴大迎著了管家路權的馬車,一面扶路權下車,一面低聲說起了早上來求見的幾撥人還在花廳等候。路權在徐家碰了個軟釘子,心情自是不好,淡淡地敷衍似的點了點頭,卻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眼見這般情景,原是欲言又止的嚴大便把剩下的話吞回了肚子裡,眼見路權進門,他張望了一下那背影就歎了一口氣。

  「大哥……」嚴二湊了過來,遲遲疑疑地問道,「那事情您沒有……」

  「沒有什麼?沒瞧見路爺那模樣?這時候說出來,我得跟著你一塊倒霉!」嚴大說著就氣不打一處來,用胳膊肘狠狠地一下撞在了嚴二肋部,見他那臉色頓時青了,他才冷哼一聲道,「路爺要是問為何早不報,我們怎麼說?總而言之,我就不該那會兒一時糊塗,開了個頭就收不了尾,再這麼下去,我非被你害死不可!」

  「可是……可是大小姐……」嚴二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嚴大那刀子般的目光射了過來,於是只得閉嘴,悻悻然挪到一邊,嘴裡卻是輕哼道,「那會兒拿賞錢的時候怎麼沒見你說話,這會兒倒後悔了!」

  這邊廂兄弟兩個門房在那提心吊膽,那邊廂路權直奔沈光的書房求見,一進屋子也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原原本本將徐勳的那番話如實道來。見自家老爺眉頭緊皺躊躇不決,他平日裡少不得在旁邊幫忙提著醒兒想法子,這會兒卻不敢吭聲,直到沈光歎了一口氣,他才硬著頭皮說道:「老爺,都是我的錯,我之前那會兒不該逞一時之氣……」

  「眼下再說這些有什麼用,晚了!」

  沈光沒好氣地一巴掌拍在那光滑的花梨木檯面上,逕直站起身來:「要是他頭一次上門退婚之後,你去了之後說話和軟些,拿到了休書,哪還有如今的麻煩?」

  見路權面露慚愧要跪,他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好了,我也不是全都怪你。也是我聽了你回來的稟報猶豫不決,就連徐老六的高昇宴都藉故避開了,這才鬧得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誰能想到,徐二爺多年音訊全無,還給這小子留了這樣的助力。也不知道這小子是使了什麼伎倆,竟然能哄騙了人給他寫這樣的一幅字。」

  從句容寒門到在金陵掙出了一席之地,雖祖上留了一份不小的家當,但更多都是沈光一力打拼出來的。這結交權貴籠絡同儕交好鄉里,他憑著這份眼力,就從來沒看錯過人,要說唯一的一次走眼,大約就是因為那位手段了得心性雄闊的徐二老爺,於是給女兒定下了親事,結果如今就因為這門婚事,他竟是進退兩難!

  「老爺,不過是一幅書卷,興許人家只是看在徐二爺的舊情,未必那徐家子就真有了憑恃。」說到這裡,路權偷覷了沈光一眼,見似乎並沒能說動自家老爺,他想了想就小心翼翼地說,「不過,我看他言行舉止和從前的傳聞大為不同,說不定是真的開竅了。老爺若是親自去一趟,興許他會爽快地奉上休書……」

  「什麼休書!」

  隨著這突兀的聲音,書房裡的主僕倆頓時一驚,雙雙轉過頭時,就只見門簾一把被人撩起,卻是一個十三四歲明眸皓齒的少女扶著一個拄著枴杖的銀髮老婦走了進來。沈光見狀一驚,暗怒外間守著的小童,慌忙對路權使了個眼色,見其賠笑告退,他才上前攙扶了老婦的另一邊胳膊,笑吟吟地說道:「母親怎麼來了?我不過是和老路說些市井閒話,沒什麼要緊。」

  沈方氏雖是六十有五,可之前不肯跟著兒子搬到南京,一直都住在句容。直到年初腿腳不便,沈光一再懇求,她想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方才終於鬆了口。即便如此,她多年養成的簡樸習性仍舊沒改,這會兒一身整整齊齊的青灰色半舊不新斜襟裌襖,銀白色少見黑絲的頭髮只用一根荊釵挽起,看上去就猶如寒門老婦。坐下之後,她就似笑非笑斜睨著沈光。

  「沒什麼要緊?」沈方氏覺察到一隻手扶著自個的孫女微微一緊,便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原來你女兒的終身大事在你眼裡,就是沒什麼要緊?」眼見得沈光面色倏然一變,張了張口要解釋,她徑直就擺了擺手。

  「你是這家裡當家的,該你做主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但你得想想名聲。你的名聲,悅兒的名聲,沈家的名聲!徐家子不好,你想把婚事退了,這也是為了悅兒的終身,可你又不願意親自出面,又想利用徐氏族裡那些別有用心之輩,這不是與虎謀皮?要做事就爽爽利利誠誠懇懇,那徐家子從前是不好,可他讓路權轉告的這番話,聽著卻是誠意十足。哪怕你不想讓他當沈家的女婿,何必多一個敵人?你向來有主意,可這種道理應該不用我提醒!」

  沈光被沈方氏這劈頭蓋臉一番話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好半晌才艱澀地開口說道:「母親,您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了,我還是那句話,當家作主的人是你。」沈方氏再次打斷了沈光的話,沉默良久,這才低聲歎道,「唉,說是退婚,可卻得拿一張休書回來,豈不是晦氣?」

  「母親說的是,我一定好好斟酌。」沈光輕咳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旁邊嘴角微微上挑的女兒,因頷首說道,「悅兒,去你娘那兒,把句容老家剛剛送來的那個匣子取來。」

  見女兒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轉身出去了,他卻仍不放心,站起身到門邊上眼看著人出了院子,又嚴厲地吩咐門外小童盡心些,這才回轉身走到沈方氏跟前,低聲說道:「母親,我何嘗不知道這些關節,實在是無法。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趙大人家裡的一位清客羅先生在我面前提了提,說是趙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在哪見過悅兒,知道悅兒許了婚,可未婚夫卻是一個敗家子,於是撂下話說可惜了。您一直在句容,想來知道趙家那名聲……」

  所謂的名聲,可以是褒義詞,但也可以是貶義詞,所以,剛剛還面色沉肅的沈方氏聽到趙欽這名字,一時面色大變。老半晌,她才瞇了瞇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悅兒固然是生得不錯,可性子終究太烈了,而且沈家又不是官宦名門,那位趙二公子就算真見著她,何至於念念不忘?你不要打馬虎眼,給我一字一句說清楚!」

  沈方氏少有的動怒,沈光卻不由得猶豫了起來,良久,他才苦澀地歎了一口氣:「母親,所謂是樹大招風,就因為沈家幾代人沒人出過仕,所以我雖掙得了這樣的家業,卻也招人惦記。只是您放心,我已經打聽過了,那位趙二公子端的是一表人才,並不辱沒悅兒……」

  這邊廂書房裡沈光正在對母親詳詳細細地解說,那邊廂沈悅去而復返,在外頭卻是略施小計,輕輕巧巧打發走了書房門口的小童。站在窗戶外頭聽了一會,她漸漸滿臉怔忡,良久才突然狠狠一拳頭擂在牆上。直到耳邊傳來了一聲突兀的大小姐,她才陡然之間回過神來。

  扭頭發現是另一個僮僕,她本待想走,卻不料書房大門陡然之間被人拉開,隨即滿臉惱怒的沈光走了出來,面對那凌厲的目光,她腳下一時彷彿生了根似的,竟是一步也沒能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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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下)

  沈光在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在內令行禁止一言九鼎,從前女兒脾氣雖烈,但在他的面前仍是一貫循規蹈矩,因而當他這會兒把沈悅拉進了屋子裡,劈頭蓋臉一陣怒斥,卻現女兒始終面無表情地昂著頭站在那兒,既不回嘴也不表態,他頓時為之氣結。

  「你給我立刻回房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這一次,沈悅方才抬起了頭。看著沈光那額頭上突起的幾根青筋,她突然開口說道:「爹,如果不是趙家人的緣故,你還會不會退了徐家的婚事?」

  「你一個姑娘家,這退婚的事情也是你問得的?」沈光惱怒地一巴掌拍向了那花梨木書桌,可是在碰觸到檯面之前,卻仍是頹然收去了所有力道,一時只傳來了一聲低沉的輕響,「就算沒有趙家橫插一腳,那個只知道和坊間浪蕩子廝混的徐家子我也瞧不上!年紀輕輕只知道自暴自棄,這等沒出息的人怎麼配得上我沈光的女兒?」

  眼見母親沈方氏也露出了躊躇的表情,沈光自是臉色又緩和了些,少不得語重心長地說道:「悅兒,你也大了。你哥哥如今雖是拼命苦讀,可天底下的秀才何其多也,他要考出一個舉人談何容易?趙家卻不但是書香門第清貴之家,而且往上出過好幾代官宦,你嫁過去之後,料想總比嫁給那徐家子的日子舒心愜意。」

  「可爹你剛才還說,趙家看中了我,不過是因為沈家的家產!」

  沈悅卻仍是犟著腦袋,即便沈光面色大變,她也沒有就此低頭,而是一字一句地說,「什麼書香門第,能看中別人家產,甚至不管別人家姑娘已經定下了親事,仍是執意要橫插一腳的,算什麼清貴之家?簡直是卑鄙無恥!」

  「你給我住口!」沈光終於是真的惱了,這一次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嚴厲地訓斥道,「你難道沒聽說過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沈家在句容都不算什麼根深蒂固的世家,可哪怕是在南京,別人也得敬上趙欽他三分,就因為他終究是正兒八經兩榜出身的進士,別看如今窩在南京,指不定就會重回京城!再說,我只有你哥哥和你一子一女,這些家產是我一手一腳掙下來的,本就打算二一添作五給你們兩個,你哥哥對此也沒有二話,你囉嗦什麼!」

  「哥哥答應是哥哥的事,可我不答應!他今天能因為沈家的家產娶我,明天就能因為我的嫁妝謀財害命!」

  沈悅這一張口,眼見父親的巴掌就朝自己扇了過來,頓時愣在了那裡。 然而,儘管氣急敗壞,沈光仍然在最後時刻收住了手,大喝一聲道:「來人!」

  隨著這喝聲,門外那個尚在總角的小童應聲而入,待到沈光吩咐把小姐送回去,他自是趕緊上了前來。沈悅卻也不求情,向一直默然不語的沈方氏屈膝行過禮,又衝父親頷為禮,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離去。直到大門再次緊閉,外頭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沈光方才長嘆一聲頹然落座。

  「這丫頭在家裡尚且如此光景,若是嫁為趙家婦,在舅姑面前又怎麼辦?」

  「我問你,趙家除了撂下話說是可惜了,可有人正式登門提過此事?」沈方氏在好一陣子的沉默之後,終於問出了一句話。見沈光欲言又止,她不禁蹙緊了眉頭。

  「雖說悅兒年少不知世事,但這樣大的事,不能因為輕易的一句話便做決定。更何況,趙家人在句容就因為看中一片山地,居然強逼附近山民遷走祖墳,前後十二塚,這等狠辣手段,若是不打探清楚,悅兒豈不是羊入虎口?而且,徐家的事也不是這麼快就能料理停當的。 你剛剛說趙家是看中了沈家的家業,那你且說說,他們到底看中了哪處?」

  沈光何嘗不知道這些?沉吟良久,他方才艱難地開口說道:「娘,趙家看中的應該是咱們家在句容的那幾個田莊。」

  「你說什麼?」沈方氏又驚又怒,好半晌才撐著扶手想站起身,卻被眼疾手快的沈光慌忙扶住。她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字一句問道,「你難道不知道?那是我們沈家的根本?」

  「娘,你剛剛也說了,趙家勢大。」沈光苦澀地搖了搖頭,繼而才低聲說道,「而且,徐大老爺那些徐家尊長之所以會選在這時候出手,不但是因為徐二爺多年沒音信鐵定是遭了不測,而且據我所知,很可能也有趙家在後頭推波助瀾的緣故。我身邊一個小么兒前幾天瞧見,趙大人身邊那個有名的請客相公羅先生見過徐家長房的人。」

  沈方氏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久久才搖了搖頭,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母子倆你眼看我眼,眼神中盡是深深的憂懼。

  雖是沈光吩咐那書僮送沈悅回房,可也就是到了二門為止,至於大小姐進了二門之後要怎樣,一介小小書僮自然管不了。滿心煩亂的沈悅既不想去見母親,也不想回閨房,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在院子里四處閒逛,最後到小花園中的鞦韆下頭停住了。

  她幾乎是想都沒想就坐上了鞦韆,卻是根本沒有高高蕩起的興致,就這麼托腮坐在那兒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聽到一陣叫嚷著小姐的聲音,一抬頭就看見如意從小道那邊一溜小跑奔了過來。

  「小姐,您怎麼跑這兒來了!」如意扶著雙膝喘了幾口大氣,這才站直了身子,「我聽說您早就進了二門,到處找不見,這才想起到這兒找找。小姐,這天還沒真正暖和呢,您在風裡坐著也不多加一件衣裳,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著涼了更好!」沈悅賭氣說了這麼一句話,可看到如意嚇了一跳,她就輕哼一聲站起身來,「你還當真了。呸,為了那些卑鄙小人苛待了自己,我還沒昏頭。回去就回去吧!」

  如意這才鬆了一口氣。敏銳地察覺到沈悅心情不好,她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揀著各色笑話說,可小姐根本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顯然是心不在焉,她也就難以為繼,等回了房之後關上門,她沏了茶來送上,這才低聲說道:「小姐就算是和老爺慪氣,也別放在臉上,讓別人看見了不好,就是太太也必然好一番教訓。還有,小姐您之前,終究是太恣意了些。」

  「知道了知道了。」沈悅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坐在那兒沉吟了一陣,突然勾手示意如意靠近些。見這心腹丫頭很有些警惕,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光潔的腦門上輕輕戳了戳,「放心,以往那不要緊的時候我可以溜出去,如今這時候可不會隨意出門。對了,你讓乾娘給那邊送個口信,讓他小心些,就說……就說提防趙家。」

  「小姐,沒頭沒腦讓我去哪兒送口信啊!」如意狡黠地笑了笑,見沈悅一下子沉下了臉,她頓時不敢隨便打趣了,低眉順眼應了一聲是,隨即還是問了一句,「不過,小姐還請交待仔細一些,哪個趙家?為何要提防?」

  「哪個趙家讓他自己去打聽!」沈悅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句話,可話一出口,想起昨兒個晚上魁元樓盛宴上徐勳上樓之際悄悄對自己做手勢,後來又拿那番話阻了她一阻,終究這心眼還不錯,她再次輕輕咬了咬嘴唇,旋即就低聲說道,「對他說,徐家人背後指不定就是那個句容趙家撐腰,真要出么蛾子,徐六爺未必能幫得了他,讓他自己留心。」

  如意一口答應了,可人卻沒有立時挪動步子,而是站在沈悅身邊又輕聲勸道:「小姐,老爺既是已經下了決心,事情就成了定局,您離那徐家子還是遠些好。 」

  「我知道,我這不是還他父親的救命之恩嗎,哪有什麼別的意思!算了,也別傳什麼不清不楚的口信,我寫個字條你明兒個帶出去!」

  沈悅惱將上來,霍然站起怒瞪著如意,見如意訕訕地告退,她才再次緩緩坐下身,一隻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揉弄著衣角。

  如果不是徐二爺最初那支老參,別說是她,就連母親也未必能挺過那生死關頭。她兒時見過那位徐二爺幾次,只覺得人笑得爽朗,待她極好,各種小玩意小故事不斷,到後來偷聽母親身邊丫頭的話,她這才知道那是她將來的公公,那會兒不懂事,還為此很是竊喜了一陣。可當徐二爺漸漸沒了音訊,前段時日又終於得知其子徐勳很不成器,父親想退婚,她在失望之餘,打算最後提醒他一回還了徐二爺的情,可沒想到那個傳聞的敗家子竟和想像截然不同。

  可是,如果趙家真的對自己志在必得,或者說對沈家財產志在必得,那徐勳自然而然就是眼中釘肉中刺。連父親那樣的人尚且要屈於趙家權勢,他沒爹沒娘沒倚仗,又該怎麼辦?

  就這麼糾結了片刻,沈悅就狠狠擂起小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擔心那個鬼頭鬼腦的傢伙幹嘛,我讓乾娘送信給他就夠意思了,他又不是我什麼人!倒是我自己……要真是爹答應了趙家……」

  想到自己在父親面前脫口而出的那兩句話,沈悅不禁狠狠咬緊了嘴唇。不過是設法罷了,要真是竭盡全力還脫不了這命數,她就是嫁過去,也不會讓趙家人得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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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秦淮風月,貴人何方(上)

  傍晚的秦淮河沿岸漸漸點起了無數的燈籠。

  從東牌樓貢院街,再到內河河口的魁元樓,往西過珠寶廊下街口一帶,全都駛出了一條條華麗的燈船。

  白日裡停在岸邊顯得很不起眼的這些畫舫,這時候卻是燈火璀璨,佐以船頭上那一個個身影窈窕笑容嫵媚的女郎,自然讓往來路人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至於那些從車轎上下來的熟客們,不少熟門熟路地鑽上了這些畫舫,在笙歌曼舞中享受這**一夜。

  就是那些覺得上燈船過於招搖的人,也有他們的去處。沿河一路本就是河房水閣林立,最最出名的就有十四座樓。這其中,位於昇平橋和中正街街口的清平樓,曾經一度是達官顯貴最愛來的地方。只如今附近住的達官顯貴漸少,而通濟門大街以東的那些衙門裡,真正掌握大權的官員也少,於是這裡不免也就成了附近那些富商大賈一擲千金的處所。

  這會兒站在清平樓前,看著那裡頭的煌煌燈火,聽著那不時傳出來的絲竹管弦之聲,徐勳想起金六送自己到這兒來時那滿臉殷羨,想起他給自己解說這地方時的曖昧表情,他哪裡不知道,這從外間看上去彷彿是一座豪華酒樓的地方,只怕不如貢院街口的魁元樓那般單純。

  今夜這趟赴約來得蹊蹺,金六雖是苦勸他打扮得光鮮些,但徐勳還是昨晚那一身青袍。他才剛剛到了門口,立時就有一個滿臉精明的伙計迎了上來。這年紀輕輕的伙計顯然訓練有素,上下打量了徐勳一眼便躬了躬身笑容可掬地說道:「公子是隨意,還是見人?」

  所謂隨意,便是並未預先定好,他給人挑一副滿意的座頭便罷;所謂見人,自然是為了赴約而來,那就多半是需要小心翼翼奉承的主兒了。

  所以,伙計問完話後,見徐勳好奇地打量著這樓下的一片喧鬧,態度反而更殷勤了些。

  「見人。」

  徐勳見一樓偌大的地方擺著十幾二十張八仙桌,而居中的地方似乎是一老一少在彈唱,心中不禁想起了後世那些有樂團亦或是其他表演的大酒店。收回目光吐出這兩個字之後,他就從懷裡取出了那張大紅名刺,果不其然,東西一出手,他就看到對方面色一變,旋即在湊近端詳了片刻之後,立時近乎諂媚地深深躬下身去。

  「請公子隨小的來。」

  從一樓上了二樓,四處就是用各式折疊屏風隔開,雖不像下頭那樣鬧哄哄的,但終究是隔不了音,站在樓梯口就能聽到觥籌交錯和高聲談笑的聲音。徐勳見那伙計腳下不停地往前頭樓梯走去,少不得跟著拾級而上。剛登上三樓,前頭便是兩個衣著光鮮的中年漢子侍立在兩扇大門旁邊,見了人上來,其中一個立時上前,輕聲向那伙計問明根底就回身去開門。

  等到徐勳隨那伙計進去,兩扇大門輕輕一關,下頭的喧鬧立時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耳邊雖還有隱隱約約的聲音,但哪怕是細細聽,也只能分辨出是三樓這一間間包廂中依稀有人彈唱,若是此間有人商議事情,卻是無論如何都難以聽著的。他再次跟著那伙計往前走了沒多遠,就只見其推開了旁邊的一扇門,虛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徐勳雖一直在揣測懷中那張大紅名刺的來歷,此刻卻敏銳地注意到了伙計直接推門而入而不是事先叩門。

  因而,當進入包廂,現裡頭雖是桌椅擺設俱全,桌子上甚至事先擺好了四個裝著各式點心的攢盒,但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他自然是絲毫沒感到奇怪。

  「公子請坐。」那伙計滿面笑容地請徐勳坐下,又到一邊的蒲包裡拎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紫砂壺沏上了茶,這才站在那垂手說道,「公子還請在這兒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下頭知會一聲,茶水點心只管隨意取用。」

  言罷見徐勳並無他話,伙計就立時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隨著包廂門再次掩上,屋子裡頓時一片寂靜,連此前走在外頭時那種若有若無的彈唱聲也聽不見了,人坐在那兒竟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煩躁感。情知這是因為對今晚的主人一無所知,小口品呷著茶水,徐勳隨便取了兩塊點心墊飢,接下來就坐在那兒再也一動不動,心下卻想著金六送他來時,看到那大紅名刺時的話。

  「少爺,這名刺可非同一般!那些大人老爺們互相拜望,若不是熟絡,多半就是拿著名刺投一投,也就算是盡了禮數。但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只有逢年過節可以用大紅名刺。可要是眼下這種又不是過年又不是元宵冬至的時節,能用大紅名刺的就只有一類人,那就是點過翰林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徐勳心裡明白,那兩句詞固然是氣魄十足的偉人之作,他的左手草書也是多年紮實苦練出來的,可糊弄不是正經進士出身的徐迢容易,糊弄徐氏一族的人更容易,讓那些應天府衙的官員贊一聲好也還不難,可真要說一個翰林能因為這個用一張大紅名刺邀他上這兒來,他絕不至於這般自大。畢竟,那位吳七公子不過是託他引見,劉府丞和方治中也不過好奇地問了一兩句,誰也不曾因為這個而小題大做。

  終明一朝,如唐寅徐文長等等文壇上大有聲名的,在科舉官場上都是撞得頭碰血流,由此可見區區文名,放在那些當官的人面前,未必就真的有用。別人只是因詞意而推測作詞人,覺得那人躊躇滿志正當得志而已。真要他去找時,他到哪找那位數千年難得一見的人物?

  沉思之中,他突然聽到大門傳來了咔噠一聲輕響,立時回神抬頭。下一刻,就只見那扇門被人輕輕推開,剛剛見過一次的伙計笑容可掬地彎了彎腰,從他身後,卻是幾個妙齡女郎魚貫而入。就只見她們一色的大紅羅抹額,大紅羅銷金裙襖,青綠羅彩畫雲肩,靴子上還繡著描金的牡丹花,竟是顯得異常妖艷。

  五個人都是頭梳飛仙髻,年紀最大的隱約能看出眉梢眼角的細紋,年紀小的卻還有些稚氣,但一模一樣的是那種恰到好處的笑容,讓人一見就心生愉悅。前頭四人的手中都抱著不同的樂器,有琵琶,有古琴,有玉笛,有小鼓,最後一個只腰間束著一條彩帶,卻是什麼都沒拿。近前之後,她們也不待徐勳有所疑問,同時笑吟吟地屈膝行禮,叫了一聲公子。

  見徐勳愣了一愣就朝自己看了過來,門口的伙計立時笑著點頭哈腰道:「這時辰還早,公子且慢慢欣賞一陣子歌舞。」

  隨著大門關上,徐勳眼見得那個束著彩帶的女郎微笑著和其他諸女一塊道了萬福後,就將一本描金簿冊捧到了他的面前,他只得伸手接過,心中卻是一瞬間冒出了無數念頭。

  因而,當那女郎有意無意地湊近了些許,胸口那大片雪白滑膩距離他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寸之距時,他手中那簿冊不自覺一鬆,緊跟著啪的一聲掉落在地。藉著這聲音,他慌忙俯身去撿,可才一伸手,那女郎的雪白柔荑又搶在了前頭,甚至有意在他手背上一抹。儘管他猶如被蜜蜂蟄了似的收回了手,但對方卻好似仍舊不罷休,趁著起身的時候若有若無靠了過來。

  好容易那女郎嫣然一笑離開了些許,徐勳方才面色不自然地坐下身,翻開那簿冊隨便點了一支曲子,那女郎微微一笑娉娉婷婷地回到了原位。隨著優美的絲竹管弦聲在狹小的包廂中響起,徐勳在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往四周隨眼瞥看了一下,脊背卻有意離開了椅背好幾寸,整個人的坐姿怎麼看都是僵的。

  徐勳前世裡雖是富貴過,可那時候他已經是名草有主,後來落魄的那許多年,報仇才是根本,哪有精力去風月場裡廝混?至於重生之後的那些記憶,好勇鬥狠的固然不少,可還沒涉足過這種地兒。更何況如今主人未到,主菜未上,卻來這樣的開胃小菜,興許就是為了看他反應,他怎能不警惕?

  提防歸提防,但看著剛剛那女郎合著音樂節拍,在一丁點大的地方小巧騰挪舞了起來,他仍是漸漸定神欣賞了起來。那種好似柔若無骨卻又彷佛極富力度的動作,再加上時不時靠近撩撥的小伎倆,彷彿讓整個屋子裡的溫度都升高了幾分,就當那鼓聲一下下攀升到了最高點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陣隱隱約約的叫嚷。他原本已經眯縫起來的眼睛立刻睜開,卻是朝大門那邊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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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秦淮風月,貴人何方(中)

  儘管清平樓三樓的一個個包廂都是能工巧匠精心設計,能夠最大限度地隔絕聲音,但終究不可能一絲聲音都不露。

  更何況這會兒在外頭的人提高了嗓門大吵大嚷,自然更是在外頭傳出了絕大的動靜。哪怕是驚動了大掌櫃親自出來,那聲音卻絲毫沒有低下來的意思。

  「賠罪?你給我賠罪有什麼用,我苦苦等了半個月,就是為了看蕭娘子一曲舞,可明明到了這時候,你居然說今晚不行,你耍我不是!」那說話的年輕人戴著馬尾羅的頭巾,簇新的玄色綢緞直裰外頭披著一件大紅氅衣,面上盡是盛氣,「小爺和魏國公府的關係你該當清楚,到你這破地方來是給你面子!」

  年輕人身後一身光鮮的吳守正見那年輕人趾高氣昂的樣子,面上不知不覺就露出了笑容來。他當然不至於完全在徐勳那一棵樹上吊死,前幾天試著走門路的時候聽說了這位主兒,也就動心使了銀子。據說這是魏國公徐俌的小舅子,如今看這言行舉止的做派,料想在南京是肯定吃得開的,通過其出面,尋應天府尹吳雄說情又多了一重保障。

  然而,眼看那手指就要伸到自己鼻子上來,大掌櫃眉頭緊皺微微往後挪了半步,旋即謙卑地說:「王公子,實在是今天有貴客……」

  「有什麼貴客,難道我家姐夫亦或是成國公會到你這地方來!」

  怒不可遏地打斷了那大掌櫃的言語,那王公子一時情急上來,竟是大步上前一腳踹開了一間包廂的門。

  見裡頭一個摟著歌女正在上下其手的肥胖中年人嚇了一大跳,他冷哼一聲扭頭就走,竟是二話不說又去踹下一間的門。那大掌櫃猝不及防,眼見他一臉踢開了三間包廂的門,面色不覺大變,慌忙追上前去阻攔。

  「王公子且慢!」

  然而,大掌櫃年紀不小,再加上被那王公子身後眾人阻了一阻,吳守正陰險地絆了他一腳,當他幾乎夠到王公子的時候,那扇包廂門已經被人一腳踹開。眼見得這位算得上是魏國公府小舅子的公子哥面色大變,快步疾衝了進去,他只覺得喉頭苦,踉踉蹌蹌就追了上去。他的動作是緩慢了些,好在趕在對方一腳踢翻桌子之前,一旁竄出來的那小伙計動作敏捷,一把將人從後架住了。這時候,大掌櫃終於大叫了一聲。

  「王公子,你別給自個惹禍!」

  最初那吵吵嚷嚷的聲音徐勳也許還能略過,但那踹門的動靜卻實在是太大,因而在自個這包廂的門被人踹開之前,早已有所準備的他只是皺了皺眉。反倒是幾個女郎眼看著有人氣急敗壞地闖了進來,立時一片慌亂,尤其是剛剛那跳舞的女郎竟滑溜地躲到了徐勳身後。

  「惹什麼禍,我在魏國公府上什麼人沒見過,就憑這我都沒見過的小子!」王公子手指徐勳,人卻看著那大掌櫃惡狠狠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老貨貪婪,他頂多就是出得起錢罷了!我一句話撂在這兒,這南京城里當年最有錢的人沈萬三,誰都知道是怎麼死的!」

  徐勳聽這王公子語出狂妄,心中原是大為驚異,聞到那股濃烈到極點的酒氣時,他哪裡還不明白這位是撒酒瘋,不禁哂然。

  果然,那大掌櫃本是又驚又怒,此時見王公子竟是彷彿瘋了一般,連沈萬三三個字都說出來了,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陰沉。

  眼見自己那些伙計被王公子帶來的從人擋在了外頭,而架著人的那伙計已經是漸漸支持不住,他立刻快步走前去,身子微微前傾湊近王公子,一字一句地說:「好教王公子得知,他是傅公的客人!」

  「什麼傅公,南京城哪有這號人……」王公子不耐煩地一甩手,竟是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個杯盞帶落在地。然而,隨著那清脆的咣當一聲,他的臉上一下子僵住了,緊跟著便猶如見了鬼似的看著那臉色鐵青的大掌櫃,聲音中竟是不知不覺多了幾分遲疑,「哪個傅公?」

  「王公子你說呢?」大掌櫃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所有氣焰都一下子消失了的王公子,這才不緊不慢地說,「王公子也不想想,蕭娘子她們是什麼身份?真正南京教坊司精心調教出來的,就是敝東也只能預先邀約而已,哪裡能夠請得動她們為隨隨便便的人演上一曲?」

  徐勳見那王公子僵硬地回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緊跟著喉頭微動,彷彿是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彷彿是又害怕又後悔,他哪裡不知道這大掌櫃口中的傅公,不但是王公子極其忌憚的人物,甚至可能是堂堂魏國公府也難以擺得平。思忖著這些,他不覺抬頭往那王公子身後的一眾人看了過去,當認出吳守正時,他順便衝著對方微微一笑。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出來,吳守正竟是硬生生打了個寒噤。眼見得剛剛還耀武揚威的王公子被那大掌櫃一句話嚇成了這樣子,他只覺得這腦子完全不夠用了。

  王公子愣了老半晌,最後陰著臉上前隨手提起酒壺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推到了徐勳跟前,自己一骨碌拿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這才對徐勳拱了拱手道:「今晚是我莽撞,在這賠罪了!」

  別人既是放低身段賠罪,徐勳自是不為己甚,笑著站起身滿飲了,亮了杯底之後,卻什麼話都沒說。

  吳守正看著王公子擠出了一絲笑容上前和徐勳打招呼,甚至親自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了賠罪,徐勳又笑著喝了,他更是完全傻了眼,渾渾噩噩甚至忘了自己是怎麼跟著出的這包廂。

  直到這些不之客和進來時候讓人猝不及防一樣退得乾乾淨淨,大掌櫃這才鬆弛了臉色,含笑向徐勳打躬賠罪之後,卻又立時轉身出去。眼見王公子帶著人站在樓梯口沒有立時往下走,他便快走幾步追上,隨即輕輕咳嗽了一聲。

  「傅公使人訂下包廂的時候,還留了信物,不知道王公子是不是要看看?」那掌櫃的話語輕柔而又緩慢,和之前的慍怒相比,彷彿連一絲一毫的煙火氣都沒有,「當然,蕭娘子那邊明日應該能挪出空來,到時候王公子也可以向蕭娘子求證。」

  「夠了,諒你也不敢糊弄我!」王公子終於再次變了臉色,看著那大掌櫃,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來,「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別的客人你去安撫,若有開銷掛在我賬上,至於那些踢壞的門,趕明兒有人來修!至於傅公那兒,我自會去親自磕頭賠罪!」

  這磕頭賠罪四個字說出來,吳守正更是和傻了似的,那張臉幾乎是和哭一樣難看。一步步從三樓挪到了二樓,又從二樓下到了一樓,當出了清平樓呼吸了一口那清涼的空氣時,他才拉著身邊一個王公子的小廝,滿臉堆笑地探問道:「小哥借問一聲,那傅公是……」

  「你問這些幹嘛,沒見少爺正一肚子火氣沒地方出!」

  那小廝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直到手裡被人塞了一塊硬梆梆的東西,他的面色才稍稍緩和了些,左右一看見沒人注意自個,他就壓低了聲音: 「知不知道這南京城最大的是哪幾個?」

  「哪幾個?」吳守正一下子被說得呆住了,老半晌才磕磕絆絆地說,「總不外乎是那幾位老尚書,還有應天府尹……」

  「就知道你沒見識!」那說話的小廝輕哼一聲,鼻孔似乎翹上了天去,「這南京城裡,那些老大人們是一門心思籌謀著回朝,哪裡就真管事?說話管用的,自然便是南京守備!如今南京城裡統共四位守備,勳貴裡頭是魏國公和成國公,至於剩下兩位,便是……嘿嘿,所謂傅公,就是這四位裡說話最頂用的,你自個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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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秦淮風月,貴人何方(下)

  氣勢洶洶的一夥人來得快,去得更快,眼看那大掌櫃再次進來千賠禮萬道歉,隨即帶著伙計笑容可掬地上來了一道道讓人目不暇接的美味佳餚,徐勳心中飛快地轉著一個個念頭,最後搶在那大掌櫃出門之前攔住了他。

  「掌櫃,今日這設宴款待我的主人可是你提到的那位傅公?」

  聞聽此言,那大掌櫃頓時滿臉堆笑:「不錯,都是我安排不當,讓公子受驚了。」

  儘管徐勳這些天一直在竭盡全力地了解大明朝的社會風情,這金陵城的人文地理,但金六對於應天府衙和上元江寧兩縣倒是如數家珍,朝堂上的輔閣老也能說道幾個,可終究不是官員,不可能對南京城的所有大佬都瞭若指掌。

  所以,眼下他不知道傅公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在徐迢的高升宴中送給自己名刺,更不知道人這會兒不出現的緣由,於是見大掌櫃一副拿他當做貴人敬的架勢,他實在無法安之若素,正要設法再問,大掌櫃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

  「瞧我這記性,最要緊的話竟是忘了。」

  大掌櫃張望了一眼那一邊的幾個女郎,衝著徐勳露出了一個大有曖昧的笑容:「那幾位姑娘都是南京教坊司赫赫有名的,除了逢迎幾家貴人,頂多偶爾到咱們這些大地方支應個場面,全都是青蔥似的人兒。傅公那邊傳話說了,公子若是喜歡,不妨春風一度,保管滿意。尤其是那蕭娘子,那舞乃是金陵一絕,這副身段也不知道自幼練了多少年,嘖嘖……」

  大掌櫃在生意場中廝混久了,再加上心中對徐勳的艷福也不乏殷羨,這言語中不知不覺竟是帶出了燈船上那老鴇的口氣。

  見徐勳一下子僵在了那兒,他才意識到犯了自作聰明的毛病,嘿嘿一笑就再不說話,帶上門悄悄退了出去。

  大費周章邀了他來,主人不露面卻安排了這麼一堆女人,還暗示可以任他採擷,這是想幹什麼?

  站在那兒的徐勳大為納悶,想了許久仍然是毫無頭緒,只得轉身過來。這一轉身,他就現包廂中的那幾個女郎正在竊竊私語,其中最放肆大膽的蕭娘子卻是不閃不避地看著他,眼神中滿是挑逗。面對這種始料不及的局面,他索性徑直回到了桌前坐下,看也不看那本再次送到面前的描金簿冊,漫不經心地說道:「按照順序繼續演吧。」

  「公子的意思是全都演下來?」

  徐勳雖是頭也不抬,卻察覺到蕭娘子的意外,當下又說道:「不用全部,再演三四支曲子,也就差不多到夜禁時辰,我也該回去了。」

  蕭娘子起初還以為徐勳是開玩笑,於是半真半假問了一句,待到人答了這樣的話,她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料錯了今天晚上的節目。

  她並不是第一次陪客的雛兒,教坊司雖不是富樂院,在籍冊的是樂工不是官妓,可應奉的都是達官顯貴,一來二去哪有不失身的?因而今晚上一兩次試探下來,她就知道徐勳乃是初經此道的愣頭青,倒樂得輕鬆,怎料對方竟能放掉到了嘴邊的肥肉。一轉念之後,她就笑著把手搭上了徐勳的肩膀。

  「公子怎的這般不憐香惜玉?」她整個人都貼在了徐勳的脊背上,雙手輕輕地箍住了他的頭頸,卻是緊貼著他的耳朵吐氣如蘭地說,「若讓人知道了奴家沒有伺候好您,奴家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徐勳突然一下子站起身來。 .她一個立足不穩,手下頓時一鬆,見徐勳掙脫了自個挪到另一邊坐了,她頓時露出了一絲尷尬。本想用若無其事的表情遮掩了過去,可這少年郎出乎她意料的地方太多,她心念一轉,這臉上的淚珠立時如同金豆一般,簌簌掉了下來。

  眼看這般情景,枯立在那兒的其他女郎一時間少不得都圍了上來,有叫蕭娘子的,有叫蕭姐姐的,四周圍全都是嬌聲軟語勸個不停,還有不少則是嗔怪著徐勳的不解風情,等到蕭娘子自以為得計,楚楚可憐抬起頭時,卻現徐勳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是到了包廂門口。

  「對不住,家裡還有事,我先走了,這些酒菜浪費了也是浪費,各位姑娘請慢用。」

  儘管別人擺出了任君品嚐的架勢,但徐勳可不想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給自己惹上大麻煩,此時略一點頭說了這麼一句話,他立時拉開了包廂大門。然而,這一步還沒跨出去,他就看到門口站著好幾個人,居中的是一個身材乾瘦的老者,鬢斑白,身著一身藍青色的家居便服,那種閒淡的表情就彷佛是在自家串門子一般。他正愣神,那老者就笑了起來。

  「是徐七公子吧?」

  「正是在下,老先生是……」

  徐勳慌忙躬身拱手行禮,但見那老者背後的其他人聽得他這稱呼,都露出了不悅的表情,再加上對方那怎麼聽怎麼奇怪的嗓音,他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心中自有說不出的意外。可見老者笑瞇瞇的並不以為忤,他內心深處也不甚習慣跪拜,索性就裝作一無所知。老者打量了他一陣子,下巴微微一揚,彷彿很是滿意。

  「年紀輕輕,美色當前而坐懷不亂,你這小娃兒還算不錯。」

  無論是前世今生,徐勳還是頭一次被人稱作是小娃兒。可哪怕按照他從前的歲數,眼前這位也算是長輩,於是愣了一愣後,他便坦然說道:「老先生過獎了。說實話,小子萬萬做不到柳下惠,只是不慣這種陣仗。」

  「你這不領風情的小子。」老者身後一個中年人笑罵了一句,「多少人想都想不來,你竟是還說不慣這陣仗。」

  「先生說的是,別人想不來,但小子從前荒唐過好幾年,如今悔之莫及,所以萬萬不敢沾染聲色。小子又不是那等有大毅力大決心的,若是在溫柔鄉裡沉迷不返,家父留下來的那些家業,說不定就得都讓小子都敗光了。」說到這裡,徐勳這才看著那老者說,「這位老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今夜承蒙款待,小子就此告辭。」

  「哈哈哈哈!」那老者頓時大笑了起來,好一陣子止了笑聲,見自己左右的這幾個隨從攔住了要走的徐勳,便輕叱一聲道,「別拿出你們平時的做派來,沒來由嚇壞了後生!這年頭的年輕人,小小年紀往往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話這般實誠的已經很少見了。」

  說完這話,他就背著手不疾不徐地走到徐勳身後,因笑道:「你剛剛說你沒有大毅力大決心,既如此,之前那會兒在大中橋上看到有人落水,你怎的什麼都不想就跳下水救人?」

  「啊?」

  徐勳怎麼也沒想到,今天這邀約竟是由於這緣故,這才是真正有些懵了。須知那會兒乃是他初來乍到,半夢半醒之間,那時候不比現實中遇事反復琢磨,一切憑的都是本能,事後也就忘得乾乾淨淨。畢竟,與其說是他去救的人,還不如說是他自個連同那個人都是被徐良救的。

  「老先生原來說的是那件事……其實救人的是鄰居徐良徐大叔,我雖是第一個跳下去的,卻沒能把人救上來。」

  「救了就是救了,要緊的是過程,又不是結果。」老者臉上的笑容愈慈和,隨即竟是上前親自拉著徐勳進了包廂,見那邊蕭娘子等諸女慌忙一同上前行禮,他的笑容就斂去了幾分,卻是淡淡地擺了擺手道,「既然人家不慣這許多鶯鶯燕燕的,你們就不用在這伺候了,都退下吧!」

  眼見蕭娘子低眉順眼地屈膝答應,帶著其餘女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徐勳只得在那老者的催促下跟著重新入座。此時此刻,只有那之前打趣過他的中年人跟進來,其餘的人都守在了外頭。那中年人手腳麻利地將桌子上原先那些瓷器碗盞全都收拾到了另一邊的高幾上,又從剛剛帶進來的提盒裡拿出另外一套家什來。

  相比桌上原先的精緻瓷器,這套家甚瓷胎光潔,上頭的牡丹紋樣栩栩如生,但卻是半舊不新,一看就知道是用了許多年的。東西剛擺好,外頭就傳來了咚咚叩門聲,那中年人立時前去應門,須臾就提著一個銅壺回來。

  「可是現在沏茶?」

  「沏吧。」那老者笑瞇瞇地點了點頭,像極了一個慈厚的長者。緊跟著,他就看著徐勳慢條斯理地說,「聽說你剛剛還向那掌櫃打聽傅公是誰?現在可以告訴你,這傅公便是咱家,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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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3 19:02:13
第二十九章 誠言虛言,用心叵測

  偌大的包廂中一片靜寂。 .

  徐勳原本已經大略猜測到眼前這老者多半是中貴一流,可竟然是這樣一位大佬,他卻多少有些意外。他不清楚這南京的司禮監太監和京城的司禮監太監有什麼區別,可只要看當時王公子聽說傅公兩個字就立時猶如見鬼了似的退避三舍,他就明白這其中的分量。此時此刻,不管內心深處情願不情願,但他還是立時離座起身,待要再次行禮時,卻被人一把托住了。

  出手扶他的自然不是傅容本人,而是一直隨侍在側的那個中年人。那中年人扶起徐勳之後,瞅了一眼傅容,就笑容可掬地將其按在了椅子上,又沏上了一杯茶送上,這才笑道:「剛剛還在公公面前侃侃而談,這會兒就怯場了?你這少年郎,聽說從前跟著一群坊間浪蕩子胡作非為,捋起袖子和人打得頭破血流都不怕,倒看不出人還實誠。」

  聽對方點出自己的過去,徐勳深知自己的那些經歷只怕都被對方詳細摸透了,當下訕訕答應著,道謝一聲捧起茶盞,趁著品茶的功夫,他自是少不得借著那茶碗蓋子的遮蔽打量傅容。見這位在南京城裡說一不二的大佬赫然是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架勢,他心中使勁回憶著那個自己出手相救的人,可不論怎麼回憶,他都想不起對方的樣貌形狀來。畢竟,那一刻是他記憶最混亂的時刻,哪裡有多少印象?

  「又衝動,又實誠,畢竟還是年輕人。」

    傅容見徐勳一味喝茶連頭都不敢抬,頓時笑了笑:「你孤零零一個孩子,總算還能保持一片赤子之心,這就很不容易了。昨天是咱家身邊湊巧有人去了你六叔的高升宴,又認出了你來,再加上看到你的那幅字,一時之間起意就讓人給了你一張咱家的名刺。說起來那兩句詞倒是真的絕妙,南京地面上的老大人們雖多,可似乎還不見這般有豪情的。」

  送出那幅字的時候,徐勳為的是讓族中老少認為他還有靠山倚仗,並沒有想到還會碰上傅容這樣高位的大佬。所以,剛剛在對方點出自己的過去時,他就飛快地仔細斟酌了起來,於是這會兒面對這樣一個陡然之間砸下來的問題,他總算心裡還能沉得住氣,但面上卻露出了狼狽的表情。

  「傅公公,那位世伯……其實父親遠走多年沒有音信,根本沒有什麼世伯故交。」

  想到這年頭名聲赫赫的東廠和錦衣衛,徐勳在最初傅容表明身份的電光火石間就做出了抉擇。果然,此話一出,見傅容絲毫沒有詫異,倒是那中年人笑了起來,他就知道自己這一遭是賭對了。徐家長房的人也許不會去查什麼筆墨,但眼前這兩位是什麼人?

  因而,不等別人再追問下去,他就帶著幾許黯然說道:「小子早些年還刻苦奮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位先生,那字就是從他學的。這橫幅上的字,是小子自己寫的,確實是左手所書。至於詞句,則是小子早年間一次機緣巧合……小子確實是誤入歧途許久,但不想就這麼任人欺凌,不想爹一輩子積攢的家當落入人手。」

  兒時練字的事情徐勳隱約有那記憶,但只記得那人窮困潦倒死了,自己還花了一點錢給人安葬。既然對面的人是那樣的大佬,想來必定查證過,把起因歸結於死人總是最穩妥的。至於詞句,料想別人不可能連自己三四年前碰到個什麼人都打探分明。

  「原來如此。」傅容笑瞇瞇地看著徐勳,眼神裡閃爍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那兩句詞不是久經滄桑難為水的人,確實寫不出來。不過就是那字,倒真看不出是你這小小年紀的少年郎寫的。咱家沒看錯人,你是真實誠,不是那些滿口假話的。」

  到這裡,傅容就看了看那中年人,中年人連忙欠身說道:「公公自幼學於內書堂,又伺候成化爺和當今皇上多年,這看人的眼光誰人能比?徐勳買了紙筆新墨回去之後,並沒有去過別家,那幅書卷確實是出於他之手。說起來他年少的時候亦是以書法見長,只可惜徐家族裡那些人都是看他沒有父母扶持,於是狗眼看人低,否則好好讀書,必定大有出息。」

  儘管中年人只有三言兩語,但徐勳敏銳地覺察到,對方對他的追查確實不是尋常的仔細。見傅容微一沉吟,彷彿有些惋惜似的,他雖是心中納悶,卻不好流露出來。直到外頭再次送來了新鮮烹製的美味佳餚,傅容抬手示意動筷,他這才把精神放在了這些美味佳餚上。

  剛剛只用了點心墊飢,接下來又是打疊精神應付傅容的盤問,他自然是早就飢腸轆轆。橫豎得人讚了一聲實誠,他索性就把不安之類的情緒都丟到了九霄雲外,該吃該喝毫不含糊。直到肚子差不多填飽了,他才順勢抬起頭來,就只見傅容正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知道這位高權重的大璫剛剛幾乎沒動過筷子,應當是打量他那吃相已久,他少不得整整衣衫起身。

  「傅公公……」

  「好了好了,什麼都不用說了!」傅容隨意擺了擺手,旋即和顏悅色地說道,「年紀輕輕,能吃得下是好事。對了,你之前不是對蕭娘子說,要儘早回去麼?家裡還有什麼事?」

    族中那些陰謀算計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徐勳就按下了對這位剛剛結識的權閹言明,由此一勞永逸的念頭,恭恭敬敬彎下了腰道:「傅公公,家裡沒事,只是戌時三點就是夜禁時分,雖說從這兒回去也就是一刻鐘的路程,可萬一趕不上時辰犯了夜禁,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小子才說要儘早回去。」

  「嗯,那你就回去吧。」傅容微微頷,旋即看著身邊的中年人道,「陳祿,挑個人送他一程,這就已經是戌時二點了,萬一沒趕上,遇著兵馬司的人巡夜,也好有個說法。」

  傅容既然發了話,徐勳便沒有客套,只是少不得謝了一番,臨到門口時,他突然又轉過身,臉上露出了猶猶豫豫的表情,緊跟著才走回來,又拿出了懷中那張大紅名刺雙手遞了過去:「傅公公,此等物事小子留不得,還請您收回去。」

  「哎,咱家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習慣!」傅容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繼而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再說,這東西咱家有的是,可對你來說,想來用場卻大得很。」

  「是,多謝公公。」情知自己是蒙對了傅容的心意,徐勳心中大為釋然,正打算再次告辭,他突然記起一事,忙試探著問道,「傅公公,不知道那位王公子……」

  「放心,已經報了咱家的名字,料想他不會去找你的麻煩,他也不是那等人。魏國公這小舅子可惜了,長姊嫁得早,周遭那許多人奉承,硬生生把一個好好的小孩子帶壞了。」

  見徐勳露出了釋然的表情,再次拱手後離去,等到中年人關上包廂門迴轉了來,傅容才莞爾笑道:「這小子,虧得你打探的仔細,確實是個實誠人。能寫的一筆好字,這也是一條可取的,只可惜你說他在族學裡就啟蒙念了三年,接下來都是斷斷續續讀的書,家裡雖說還有不少他老子留下的書,可終究是差了一截。而且,年紀實在是大了幾歲。」

  「公公說的是。」陳祿恭敬地低下了腦袋,旋即卻笑道,「但讀書不讀書的,雖說要緊,卻還沒有到必不可少的地步,要緊的是性情人品。胡鬧了這麼多年,突然浪子回頭,便能在族人暗謀將他逐出宗族的時候想出了虛引奧援的主意,可在公公面前卻能認清時勢說了真話,足可見一片赤子之心,卻不乏聰穎,而且對人處事尚有敬畏。這樣的人抬舉一二,方才不會傷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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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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