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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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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18:04:17
第三百一十章 閑園探幽尋好詞

    朝中因為小皇帝的一再亂出招而亂成一鍋粥,但也不是所有官員都在跟著連軸轉,至少在家養病的原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日子就過得舒坦得很。他遭人彈劾之後,馬文升一再上書解釋作保,又親自挽留,可他還是對吏部告了長病假,那些登門相勸的友人見他過得閒適自如,那到了嘴邊的勸說自然全都說不出來了。

    這一天,又是一個友人登門之後,張彩卻有些坐不住了。朝中上書推舉有軍略的官員,他的名字赫然在其上。他雖是曾經上書奏過甘涼軍事,可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這些年在吏部文選司一步一個腳印地熬資歷,整天便是研究那些外官京官的資歷考評等等,對於軍事方略早已大不如從前,這又是誰翻了舊賬出來?

    想不通的事情鬱積在心中難受,他便索性出了門散心。京城大居不易,他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自然不可能如大佬那般前呼後擁的做派,便只帶了一個小廝隨行。在西四牌樓附近一路逛過去,他專挑那些賣字畫文房四寶的和賣書的進去,不一會兒那小廝手中就拿了好幾把摺扇和一兩個畫軸。就當他自覺心頭漸漸舒暢,慢悠悠地從一家店裡出來,卻不料一輛馬車正好從身前駛過,只差一丁點就撞著了他。心有餘悸的他正站在那裡大皺眉頭,一旁小廝就突然出聲叫道:“老爺,地上落了一塊帕子。”

    “帕子?”張彩微微一愣,低頭一看是塊粉色的羅帕,沉吟片刻就彎腰撿拾了起來。入手一看,便只見那帕子左下角繡了一朵淡雅的牡丹,而背面則仿佛是用描眉的黛石寫的兩句詩詞,一瞧之下立時看住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他忍不住讀了數遍,臉上那表情一時精彩十分。雖說入仕為官之後,大多數人縱使有詩詞也都是應制的館閣體…對別人也常常不屑一顧地說詩詞小道不值一提,可真正看到名句,卻總少不得有些技癢。然而,他反反復複吟誦了幾次,卻怎麼也想不出該如何接續,竟是一個人攥著塊帕子在那呆呆出神…渾然沒察覺到背後的小廝已經呼喚了他好幾回。

    良久,只覺得面前有人,張彩這才一下子驚醒過來。定睛一看,卻見是個面目老實的小麼兒,他正奇怪,卻不防對方對他深深一揖:“這位老爺,我家主人剛剛馬車過去遺落了一方帕子,差小的回來找尋。小的不合發現是您撿了,不知道是否可以賜還?”

    聽這小麼兒說話清雅…又稱這帕子是自家主人所遺落,張彩頓時生出了探究的心思,攥著帕子卻不交還,而是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既說是你家主人遺落的帕子,可有什麼記認?”

    那小麼兒急忙說道:“我家主人說…帕子左下角繡著牡丹,背面還寫了一首詩。”

    “什麼詩?”

    “這………………”那小麼兒愣了一愣,這才搖搖頭說,“我家主人不曾說,小的也不知道。”

    “你說不出來,那我怎還給你?”

    雖已五十出頭,但張彩保養極好,看上去不過四十許人…再加上為人極其注重邊幅…自然更顯氣度威儀。那小麼兒仿佛懾于張彩這容光,訥訥辯解了兩句之後…一時賭氣說道:“那老爺就隨我去見我家主人好了,他必然記得那詩詞,那時候您總該還了!”

    粉紅羅帕再加上那兩句讓人滿口餘香的妙-詞,張彩自是欣然應諾。見自家小廝拿著一大堆東西,他便徑直打發了人回去,自己則是跟著這十四五歲的小麼兒前行。及至這小麼兒徑直去了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一家車馬行雇了一輛車來,他不禁微微有些詫異,揚了揚眉便問道:“難道你家主人住在城外?”

    “不錯。”

    見那小麼兒依舊有些氣鼓鼓的,張彩不禁有些狐疑,可他如今賦閑在家,這探秘尋奇的心思不知不覺占了上風。於是,思來想去,他還是耐心坐了下來。等馬車出了宣武門,沒走多遠就在一處大宅邸外停了下來。下了車的他站在門口一看,四下又一望,頓時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那次王守仁講學,他也來湊過熱鬧,這地方自然不會認不出來。只事隔不到一個月,此地瞧上去就已經大變模樣,內中隱約傳來士子對詩的人聲不算,外頭也不如之前全都是各色攤販,對門一家看似飯莊的樓閣中,隱約可見好些身穿華服的富商大賈。

    面對這氣派,跟在那小麼兒後頭進了那座大宅子的他少不得存了幾分留意。讓他意外的是,外頭一道牆之後,裡頭便是大片還未剛剛平整過移栽了幾叢花草,堆上了假山的花園,草亭石桌石凳樣樣齊全,十幾個士子正在那慷慨激揚地縱論古今詩詞,他遠遠一張望就認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來。不是現如今在這京城大肆鼓吹復古的李夢陽還有誰?

    “聽聽昌谷的這首《榆台行》……榆台高以臨匈奴,匈奴之罪罪當夷。戰不利,師被圍。師被圍,士無糧,渴無漿。拔劍仰天訣,壯士餓死亡。棄屍不保,蹂藉道嗟爾從軍之人,行不來歸奈之何?心傷悲!”

    大聲讀完這一首之後,李夢陽便義憤填膺地說道:“現如今增援的大軍已經開過去數日,可至今仍不見有什麼出師的動靜,每日裡也不知道要耗費多少錢糧,這叫什麼?這就叫畏怯不前,這就叫屍位素餐!戶部韓尚書已經在人前痛心疾首好幾回了,為的就是這些蠹蟲!從前我還覺得那徐勳仗著皇上竊據高位,如今他還知道上萬全右衛城偵緝虜寇下落,怎麼看來都比保國公朱暉之輩要有志氣得多………………”

    李夢陽說著說著,冷不丁瞥見那邊廂經過的人,微微一愣後就認出那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張彩之前被劾求去,在中下層官員之中風評極好,因而他立時對眾人打了個招呼後大步走了過去,對揖行禮後就笑吟吟地問道:“西麓先生今日好閒情雅致,居然來一遊閑園?”

    “閑園?”張彩起初在宅邸之外見不曾垂掛門匾,此刻聽到這名頭不禁目露異彩,“這名字一聽便是閑雲野鶴,倒是好地方!”

    “當然好地方,而且最可貴的是主人一邊造這大園子,一邊不禁人進出,門口設守衛卻只為阻閑漢自己深居內中一處獨門小院,其餘偌大的地方都白白給人遊覽賞玩,再加上附近有的是酒樓飯莊,正是起詩社會文等等的最好地方,也省得在家裡局促,今天我就邀了徐昌谷何白坡幾個在這裡以之前的大戰為名起社。對了,西麓公此來是…………”

    張彩見那邊廂其他幾個人也都過來行禮相見,知道這些人口口聲聲的榆台匈奴,說的卻是之前激戰的虞台嶺和小王子諸部當即拱了拱手笑道:“各位是詩社雅興,我卻是探秘尋奇的雅興。今天不合聽到了兩句妙詞,所以來探尋探尋作詩的人。”

    “哦,什麼好詩?”

    張彩和這些人起碼相差一輩,自然不會把袖子裡那一方羅帕拿出來只含笑吟了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見這七八個人一下子都眼睛大亮,他心中了然這兩句並不是這些自詡才子的人所做,一時心中大定,索性對那小麼兒打了個眼色,悄悄撂下這幾個人退走了。待一路到了最裡邊,他就只見好幾撥巡行家將一時面露異色。

    “你家莫非是軍中人士?”

    “我家主人的祖上是軍中宿將。”那小麼兒答了一句見張彩面露訝色的同時,隱約還有幾中探幽尋奇的喜色便閉嘴不再多言了。一直把人帶到最深處的一座竹林,他指著竹林中掩映的那一座小院說道:“這位老爺請等一等,且讓我去稟報一聲我家主人。”

    眼見那小麼兒到了門前隔門大聲稟報,須臾內中就有一位媽媽出來,張彩一面暗贊這內無前尺應門之僮的治家嚴謹,越發斷定這家主人是一介女流,好奇的心思就更重了。因而上了前去,雖是那媽媽徑直說出了那兩句詩,他卻仍不肯輕易還帕子,執意請教這詩的作者。這來來回回扯皮好一會兒,直到內中終於傳來了一個悅耳的女子聲音接續了全詩,他才脫口而出贊了兩句,就這麼轉身去了。

    他這一走,李慶娘目送阿寶把張彩送出去了,這才舒了一口氣,立刻反他進了院子。見剛剛吟詩的如意還在那張望著,她伸手在人面前一晃,見其這才收魂,她少不得拉了人回屋子,卻是看也不看慧通,只含笑對居中坐著的徐良和沈悅施禮道:“看這張彩的性子,這幾日一準會繼續來探幽尋奇。”

    “這就叫投其所好。”慧通見李慶娘不理會自己,不禁有些牙癢癢的,說就一句之後遭了一個大白眼,他也不以為忤,只笑眯眯地說,“他如今在士林之中名氣很不小,這般進進出出,必然也有人會跟來,而且再碰上李夢陽他們幾個愛詩成癖的,這就算名氣打出去了………………”

    這話還沒說完,沈悅就忍不住嗔道:“這詩是徐勳之前一路打馬送回來的,就這麼散佈到外頭去了,他回來之後指不定要怎麼興師問罪……舅舅,家裡還有徐勳做的詩麼?”

    徐良見慧通和李慶娘也都盯著自己,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裡忍不住把徐勳罵了一通。這臭小子果然是要逼的,平時人人都以為他沒讀過書,結果這寫給女人的詩倒一寫一個准!

    想到這裡,他不禁無可奈何地說道:“這小子在家裡從來沒做過詩,要逼就只能去逼徐經捉刀代筆了。料想他這大名鼎鼎的才子,總比這小子胡謅的詩強些……”

    一家子人正在絞盡腦汁商量著如何繼續使計誘張彩上鉤,眾說紛紜一時也沒個結果,外頭突然就傳來了阿寶的聲音:“老爺,金六哥來了,說是少爺讓人送回來的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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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18:04:37
第三百一十一章 志同道合

    這剛到宣府,家書才送回來過一次,怎麼突然之間又送了信回來?

    屋子裡幾個人一下子沉默了下來。這李夢陽都已經知道了徐勳自請前往萬全右衛城,而皇帝也已經准了,他們又怎麼會不知道,須知這消息原本就是慧通為了造勢,請示了谷大用之後,親自對西廠的下屬們佈置下去的。現如今這信能送到興安伯府,必然是先行查驗過,可慧通人就在此處,那查驗的地方就不問自知了。

    想到這裡,徐良便第一個站起身來大步出了門去。他這一走,慧通自然就不吭聲了,而沈悅更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揉著帕子滿心不安。儘管宣府那邊一直都太太平平,仿佛虜寇一擊遠遁,可那些來去如風的韃子最是難以預料,誰知道他們會從哪個地方再竄出來?再說,徐勳本就是從來沒上過陣的,這要是有什麼萬一……

    她突然使勁搖了搖頭,把這些胡思亂想都趕出了腦海。見慧通亦是在那攢眉苦思,她忍不住出口問道:“大和尚,徐勳是不是已經上路去萬全右衛城了?”

    “消息還沒到,但算算日子,估摸著差不多。”

    慧通隨口應了一句,見門簾一動,竟是徐良回轉了來,他立刻蹭的站起身上前,還沒發問,就發現信是分著兩封的,不禁打趣道:“看來還是老規矩,他還倒真的是又惦記著老子,又惦記著媳婦。”

    徐良剛剛從金六口中只得知是三名軍士一塊上門送信,問不出別的,也就匆匆拿著信回來。此刻,他也沒理會慧通這戲謔,笑著上前把一封信遞給了面色微紅的沈悅,旋即就坐下身來直接撕開了信封。然而,取出信函只看了沒兩眼,他就一下子面色大變,竟蹭地再次站起身來。不單單是他,沈悅也發出了一聲驚呼。

    “這小子……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

    慧通被兩人這一驚一乍一嚇,再也顧不得什麼矜持了,忙快步走到徐良身邊探頭去看那封信。李慶娘雖是起步慢些,可也是一模一樣的動作。兩人都是眼力極好的,匆匆一掃就大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一時間全都陷入了呆滯之中。

    徐勳竟然是跟著神英率了千餘人出次邊,徑直往沙城去了!

    儘管那一瞬間忍不住罵了出來,但徐良還是第一個回過神來,胡亂把信往封套裡一塞,旋即就強笑道:“神英這人我多少知道一些,領兵多年也打過不少硬仗,如今廉頗雖老寶刀卻不老,有他領兵,應該總有幾分把握。那臭小子做事總是謀定而後動,不至於把自己陷在險地的,咱們不用為他擔心。”

    沈悅知道這是說給自己安心的話,咬著嘴唇許久才點了點頭。等到深深呼吸了好幾次,勉強定下神來,她就開口說道:“他在外頭冒險征戰,咱們在家裡總不能一事無成。張彩的事情若是能有進展,他回來之後也能有個驚喜。”

    慧通見氣氛僵硬,也跟著打哈哈道:“不錯不錯,這事情做成了,他回來之後咱們也能有個交代。我已經下死力打探過了,張彩最愛的是有夫的羅敷,這一茬容易得很……”

    “若想要他真心實意,投其所好就不能用這種旁門左道。他不是說深通軍略嗎,徐勳現如今就在外頭征戰,能不能在這兩點上頭拉一拉?若是能有辦法把他們拉到一條線上,這到時候便好辦了。”

    沈悅本能地厭惡用美人計,否則也不會寧可把徐勳寫給自己的那兩句詩拿去當誘餌,而不是聽慧通的徑直安排一個有夫之婦,讓張彩落一個把柄在人手中,此刻見自己一番話說得慧通心有所動,她便又說道:

    “從前我爹名下的一家首飾鋪裡,一個老匠人手藝絕倫,別家探知他只愛杯中之物,由是搜羅了好些極其稀罕的美酒投其所好,趁其一時貪杯做壞了一件要緊的東西,挑唆著想要把人挖走,可老匠人最後反而翻了臉,寧可向我爹請罪賠錢,也不願意走人。這真正有一技之長而為人又傲氣的,寧可你明打著招牌招攬,也最討厭別人用那些下作手段延攬人,尤其是讀書人,讓他心裡擱下心結就不好了。”

    慧通立時醒悟過來,當即一拍巴掌道:“不錯!美人計萬一有拆穿的一日,到時候他只會覺得自己不受敬重,反而生了嫌隙。他既是有將略,又一度受人推舉,不如設法讓他上書議一議徐勳隨神英出兵的事,無論他說好說壞,這就算是搭上關係了……等等,若是讓他因此受些詰難曲折……”

    他一下子站起身來,笑著對徐良拱了拱手,又沖著沈悅嘿然一笑道:“沈姑娘這可是提醒了我!這樣,詩詞的事情可以暫時放一放,但還不妨繼續引著張彩到這裡來,吵架也好爭辯也好,只要能在這裡,就能繼續把這地方打出人氣來。最近李夢陽來得多,這裡聚集的士子也多,畢竟,皇上才剛登基,誰都想有個名頭日後科舉容易!”

    徐良和沈悅收到徐勳的信時,劉瑾也同樣收到了徐勳的信。那一封信裡頭除卻一張給他的紙片,還有一封比給徐良和沈悅厚得多的信中信。小紙片他讓旁邊一個心腹小火者給他念了,上頭言簡意賅說了出兵沙城,裡頭的信中信卻是鼓鼓囊囊,摸著厚厚一遝。按照劉瑾從前的習慣,那當然是拆字沒商量,可剛剛看完了那張全是大白話的小紙片,他就有些猶豫了。

    這次是貨真價實的軍情——而且徐勳膽子太大了,這樣貿貿然出兵,無論勝敗都會引起莫大的議論,他要拆開這裡頭給皇帝的密折,有些事情到時候就講不清了。可他要是不轉呈,徐勳近來和谷大用走得近,谷大用掌著西廠亦是可以隨時面聖,那就反倒落在了別人後頭。

    想到這裡,劉瑾隨手把那一封信中信攏在了袖子裡,徑直往外走去。鐘鼓司在皇城東北角,出了北門順著道往西走,越過內府供用庫就是司禮監。每當經過這裡,見到那些出入不絕的大小太監亦或是雜役小火者,劉瑾就會每每生出一種殷羨來。這會兒路過那坐東朝西的大門,他依舊駐足片刻,掃了一眼內書堂前頭那幾棵鬱鬱蔥蔥的松樹,這才繼續往前走去。

    不是內書堂出來的就不能掌司禮監,他就不信這破規矩他打破不了!

    劉瑾一踏入承乾宮,就聽到裡頭一片熱鬧,叫好聲鼓勁聲不絕於耳,其中聲音最大的赫然是朱厚照。多了個心眼的他對上前引路的小內侍一問,這才得知朱厚照新挑了七八個身材壯健的小火者為答應,此時正在看人相撲。於是,他眼珠子一轉,一招手把後頭跟著的隨從叫上來了一個,低聲對其囑咐了幾句。等人一溜煙往外跑了,他才跟著那小內侍入內。

    到了後頭院子空地上,他就遠遠望見朱厚照一張籐椅坐在屋簷下,旁邊的內侍有的打扇,有的張傘蓋,而朱厚照自己則是一面拿著削好的蜜瓜往嘴裡送,一面在那大聲叫著使勁。當其中一個小火者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對手掀翻在地的時候,這位小皇帝更一下子跳了起來。

    “好,賞!”

    聽到兩個字,那小火者立時眉飛色舞,一下子趴下來連磕了好幾個頭。這時候,瞅著空子的劉瑾方才步伐輕快地上了前去,笑吟吟地在朱厚照座前站定。他正待行禮,朱厚照就沒好氣地擺了擺手說:“免了免了,這又不是外頭,那麼多禮數幹什麼!”

    “皇上還是和從前一樣,最愛這種軍中搏戲。”

    “那當然,比起那什麼歌舞來,還是相撲和騎射來勁!不是朕誇口,就他們這點本事,朕一個能打翻三個,要比騎射他們更加在一塊也不是對手!”朱厚照一下子眉飛色舞,旋即就唉聲歎氣地說道,“只可惜徐勳一走,朕這騎射就找不著對手了。”

    “徐大人要是聽見這話,知道皇上如此念著他,定然不知道怎麼高興!”劉瑾見輕輕巧巧就把話題兜到了徐勳身上,便順杆兒笑容滿面地接上說道,“好教皇上得知,徐大人又有信送來了,所以奴婢這才緊趕著捎了過來。”

    “又有信?快拿來朕看看!”

    朱厚照立時伸出手去,見劉瑾從袖子中摸出了東西,他不由分說劈手奪了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當場撕開,一把掏出了那厚厚一遝信箋。然而,只看了第一張,他的眼睛大亮,竟是看也不看這已經開始的下一場相撲,徑直轉身急匆匆進了承乾宮正殿。劉瑾見一應人等都有些無所適從,撂下一句爾等繼續,這就追了進去。

    進了正殿明間發現沒人,他便直接挑簾子進了東暖閣。果然,窗邊的紫檀雕二龍戲圌珠紋樣的矮圈椅上,朱厚照已經坐下了,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手中的信箋,連他進來都沒注意。對於小皇帝對徐勳的這般寵信,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絲妒忌,但旋即就笑眯眯上了去侍立在一旁,又微微低下身子湊過去看那上頭的內容。

    他沒上過內書堂,旁人都以為他大字不識幾個,然而,想當初他六歲就被太監劉順收養,這位一心打算多幾個幹兒孫照應家裡,在他身上也下了點功夫,那些對仗整齊的駢文他是沒辦法,可簡單的讀寫卻是一丁點問題都沒有。即便如此,他仍是讀寫都讓人代勞,要看的就是底下人對他是否忠心。而徐勳給朱厚照的奏疏正是那清楚明白的大白話,他隨著朱厚照一張一張看了下來,待到完全看明白了,他止不住心裡一陣駭然。

    老天爺,這還不止是去打沙城!

    “朕果然沒看錯他,先帝果然沒看錯他!”

    朱厚照攥著那一遝信箋,終於興奮地抬起頭來,面上滿是激賞的紅光,“此事若是給他做成,朕倒要看看朝中那些老大人們還有什麼話說!劉瑾,你盯著司禮監,若有宣府送來的消息隨時回報,這要是朱暉還不出兵……朕就親自去宣府催著他出兵!這麼多年了,終於有個和朕志同道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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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裡應外合的奇襲(上)

    大陽—落山,牛羊歸圈牧民回家,草原上不但涼了,也隨之安靜了下來。然而,沙城中由於駐紮了兩三百號人,而且還有不少被擄的漢人,儘管入夜,上上下下仍然頗為喧鬧。

    此時此刻,外頭一處崗哨上的短腿漢子回頭瞥了一眼,舔了舔嘴唇便殷羨地說道:“那老巴圖倒真的捨得,這一出手就是幾百隻羊,為的居然只是給他那啞巴孫兒尋個安身之地。”

    “你懂什麼,永謝布萬戶那位亦不剌太師那是多高傲的人,既然瞧不起那啞巴,就是這老巴圖再送一倍的羊,人也不會多看他一眼,那時候等老巴圖死了,他說不定會被貶成奴隸,那時候別說老巴圖的羊,就連啞巴那人都是台吉的,要我說那老巴圖還是聰明人!”

    說話的年長漢子咂巴著嘴,卻是也有些眼紅地望著沙城那邊:“之前一直都是烤餅,如今有了這幾百隻羊,吃食就寬裕多了。就算分給我們的大多是骨頭,總比沒有的強。”

    “原本嘛只是骨頭,可是有那啞巴,咱們總算還有點口福……”。

    兩人說笑了一陣,年長漢子突然看到一個黑影從一邊竄了出來,立時本能地一把抽出彎刀喝了一聲什麼人。然而,待到認出那張憨厚的臉,他頓時釋然了,因笑道:“你這啞巴,總是這麼神出鬼沒,嚇人一跳!”

    矮腳漢子就不像同伴那樣矜持了,他幾乎快步走上前去,因見啞巴呵呵一笑,從背後掏出了一包東西,他便立時搶了過來,待給那年長漢子打開一看,見裡頭赫然是一大塊烤得金黃的羊腿肉,兩人立時眉開眼笑,立時沖啞巴笑著豎起了大拇指。

    “吃了你好幾天酒肉,放心,將來我們會照應你的!”

    啞巴仿佛能聽懂似的憨厚一笑,又掏出了一個皮袋子遞過去。矮腳漢子連忙熟門熟路地接了過來,拔出塞子一聞,他就更加滿意了,竟是使勁在啞巴的肩膀上拍了拍:“好樣的,將來到了我們郭爾羅斯部的草場,我送你一頂帳篷!”

    這等空口白話的許諾仿佛讓那啞巴很是高興,競手舞足蹈了一會兒,旋恥憨憨一笑方才轉身沖著沙城的方向走了。他這一走,崗哨上這兩個漢子就更沒了警惕,對坐之下一面一人一口輪著喝酒,一面在那撕扯著香噴噴的羊肉,到最後都不禁有些微醺之意。

    “可惜了……只是個沒什麼本事的啞巴,回去頂多就是打雜喂馬放放過.”。

    這一處崗哨上的兩個人醉意朦朧,其他幾處也陸陸續續上演著這一幕。錢寧借著老柴火那一手烤羊的絕學,不斷把香噴噴熱騰騰的羊肉偷出來往各處送,再加上自己此前綁在羊肚子上帶進來的酒,一大圈轉下來赫然是滿身大汗。儘管前頭一連數日夜裡一丁點動靜都沒有,可說是做了無用功,可他絲毫沒有氣餒。

    他相信,只要他那位大人得到那些人的回報,憑那最會抓機會的性子,就一定不會這麼眼睜睜看著!

    郭爾羅斯部的脫火赤正在大汗金帳,率隊駐守沙城的乃是他的大管家阿古拉。阿古拉這名字意味著山嶽,乃是脫火赤的父親給他起,然而,平時在主人面前,他人如其名,宛若巋然不動的山嶽,可如今主人不在,他是這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首領,自然就不會那麼老實了。尤其這次被擄的漢人當中有不少婦人,他看著食指大動,索性挑出了十七八個還年輕的來,給巴特爾、兩個百夫長和幾個在主人面前有些體面的十夫長各分了兩個而自己則是五六個人輪著伺候,稍有不順就是一頓皮鞭,那種暢快自是讓他飄飄欲仙。

    這會兒酒足飯飽之際,他一時又覺得小腹下頭熱力上湧,可前頭那幾個已經讓他玩得有些厭棄了,於是索性出了帳子,就這麼帶著兩個護衛沿路走。只要是瞧見那些用繩子串起來的,他便親自舉著火把照一照頭臉,可一大圈轉下來發現大多是又黑又瘦又老的,掃興之餘卻又發了狠,決意非揪出一個頭臉齊整的。就在他又踢起幾個蜷縮在那瑟瑟發抖的婦人時,卻突然發現其中一張又髒又黑的臉下頭,赫然露著一截白哲的脖子。一瞬間,他眼睛一亮,伸出手去就把人拖了出來。

    “啊!”

    錢寧才剛從外頭回來,就發現那大管家阿古拉一把從那些被俘軍民中拽起了一個女子。那女子一面叫喚,一面拼命揮舞手腳反抗。這一幕他這些天都已經見得多了,再加上他打小被太監錢能養大,比這更烏七八糟的勾當也不知道見識了多少,這心腸說是比鐵還硬都不過分。生怕自己撞破好事之後引來什麼麻煩,他躡手躡腳正要後退,卻不防那被阿古拉抓著的女子突然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掙脫了,只聽那阿古拉發出了一聲慘叫,而那女子卻偏偏好死不死地朝自己這邊跑了過來。

    “啞巴,給我抓住她,我重重有賞!”

    錢寧正猶豫,聽見那邊大喝,儘管他聽不太明白,但知道總不脫那麼一回事,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掣出了腰中那把彎刀。眼看那女子跑了過來,他忍不住在肚子裡念叨道:“要怪就去怪韃子,別怪我!”

    然而,他才故作笨拙地操刀往那女子攔了過去,隨即卻駭然發現對方竟直沖著他的刀子迎了過來,那架勢競是一心求死,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

    被擄劫的宣府軍民當中,行動遲緩的婦人就占了大多數,要真按照那些儒家宣揚的禮法,這些人就該全都自絕以保清白,可這些天他冷眼旁觀,儘管阿古拉等人橫加施暴,可真尋死的卻沒有一個。電光火石之間,他心裡不知道怎的竄出了一個念頭,競是在要緊關頭收了收刀勢,但仍是一刀砍中了那女子的右肩。只見人悶哼一聲,就這麼徑直倒了下去。

    “蠢貨,混帳!”

    阿古拉見那啞巴傻呆呆地站在那裡,而那女子則是軟軟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肩上的血濺得滿頭滿臉都是,看上去異常猙獰可怖,他不禁氣急敗壞地沖著啞巴就是一巴掌掄了過去。眼見啞巴被打飛了,他立刻蹲下身去探那女子的鼻息,見氣息微弱仿佛沒多少活頭了,他不禁氣咻咻地上去又踹了那啞巴幾腳。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老巴圖的聲音。

    “尊貴的阿古拉管家,烤全羊已經好了……啊,這怎麼”。

    “你養的好孫子,壞了我的大事!”

    阿古拉扭頭怒瞪了一眼老巴圖,見兩個護衛上來訥訥請罪,他懶得理會他們,怒氣衝衝轉身就走。而老巴圖等到兩個護衛也追上去了,他這才心驚膽戰地上去攙扶錢寧,又小聲說道:“錢爺,這是怎麼回事,你沒事吧……”。

    儘管周圍沒別人,那女子也決計被自己一刀砍暈了,但錢寧仍然只是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只擦了擦出血的嘴角,臉上露出了一絲殺機。等站起身來,儘管四周並沒有旁人,他低頭看了一眼那滿臉血跡的女人,仍是謹慎地只對老巴圖做了個手勢,等把人趕走了,他才二話不說地上前架起了人。

    他盡挑這幾天探明少有人走的路,順順利利把那女子搬到了一處只剩下殘垣斷壁的民宅中,這才從背後拿出一個皮袋。一把撕開她肩頭處的衣裳用皮袋裡的水簡單沖洗了一下。

    發現除了這一處看似恐怖的刀傷之外,那白暫的肩膀下頭,隱隱約約可見一座渾圓高聳的玉峰,他一時不禁怦然心動。儘管他從不是什麼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這會兒仍然竭力扭過了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從懷裡拿出一個布包,解開之後將其中藥末小心翼翼敷在了刀傷上,他就坐在那裡沉思了起來。

    算算日子,消息怎麼也該送到了,按照他那位大人的心性,怎麼也不會就這樣眼巴巴地等著。可如果要來就得快一些,他的酒用得差不多了,藥也差不多了……

    就當錢寧打了個盹甦醒過來,站起身打算走的時候,突然身子朝右邊一閃,緊跟著,就只聽錚的一聲,他就看見一旁那殘垣上閃過一溜金星,竟是一把鋒銳的短匕。見那女人不顧右肩的刀傷,奮力揮動右手去抽那紮進磚縫中的短匕,他沒好氣地伸手一抄她的手肘,就這麼一橫一截,只聽叮噹一聲,那短匕立時落地。眼見那女子狀若瘋虎仍要找他拼命,他不覺惱將上來,一擰之下將其右臂扭脫了臼,繼而就重重一拳擊在了她的小腹上。

    等到見其痛苦地癱坐了下來,他瞥了一眼正要往外走,突然只聽得四面八方突然傳來了陣陣喊殺聲。他一驚之後立時大喜,正要往外沖,這腳下卻仿佛被什麼東西絆住了似的。扭頭看見又是那個女人,他不禁好生後悔自己一時間動了善念,下一刻就聽到了老巴圖用蒙語叫他的聲音。他當即鼓動雙頰發出了一陣聲音,不多忖,就只見老巴圖循聲找了過來。

    “錢爺,錢爺,應該是咱們的大軍來了……”

    老柴火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只見眼前一花,竟是一樣東西橫在了他的脖子上,見是錢寧正惱怒地看著自己,他這才發現地上尚有一個女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泄了底,一對面如死灰。

    “今天就饒了你,如果還有下次,你自己知道下場!看好這女人,別亂跑,否則亂軍之中我可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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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裡應外合的奇襲(下)

    “敵襲!!

    “是明軍!”

    “四面八方全都是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當錢寧飛快地奔跑在這座廢城當中的時候,就聽到四面八方都是蒙語嚷嚷。儘管跟著老柴火速補了一陣子蒙語,可他也就是通幾句最簡單的曰常對話,平曰裡都是充啞巴蒙混過去,這種時候到處都是嚷嚷聲,他那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水準就怎麼都不夠用了。

    然而,大約是他前幾曰的憨厚深入人心,眼看嘴角還腫著的他拼命往阿古拉那邊跑,竟沒有一個人想到去攔一攔。不少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人都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同時躲避天上掉下來的流箭。畢竟這裡已經靠近察哈爾汗庭,誰也沒想到突然有大明軍馬竄出來。

    錢寧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一溜煙到了阿古拉面前時,他也不管這位拖火赤諾顏大管家怎樣惱怒地瞪著自己,手舞足蹈了一陣子,就突然自顧自伸手去滅一旁的火把。阿古拉原本更加惱火了,可再一細想自己在明對方在暗,立時眼睛大亮,忙高聲叫道:“熄滅火把,熄滅火把!”

    此時四周掉下來的箭支更多了,甚至隱隱約約還有一兩支火箭,更是激起了陣陣驚呼。當聽見熄滅火把的聲音,不少腦袋還未清醒的軍士慌忙照做。眼看著一支支火把被手忙腳亂地熄滅,整座沙城廢城當中漸漸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沙城之外的一處小土丘上,和神英並肩策馬而立的徐勳見不遠處突然昏暗了下來愣了一愣不禁開口說道:“這些韃子昏頭了?這時候熄滅火把有什麼用?”

    “他們昏頭豈不是我軍的福氣!而且剛剛那幾個斥候輕輕巧巧就拔掉了韃子的崗哨,這才能夠不聲不響摸到了這裡,實在是萬千之幸!”神英帶兵打仗這許多年,不由得也有幾分迷信,今夜見處處都是好兆頭,他只覺得把握大增,一時就對一旁的心腹親兵喝道:“傳令下去,全軍預備突擊!”

    就當他這一句話出口,沙城那邊突然傳來了好一陣喧嘩嚷嚷緊跟著剛剛熄滅的燈火又亮起了好些,可隨之而來的鼓噪聲就越大了。神英身邊一個精通蒙語的親兵側耳聽了好一會兒,突然臉色大變地稟報道:“他們在嚷嚷說,阿古拉死了,巴特爾死了!”

    “阿古拉死了?巴特爾死了?”

    徐勳正咀嚼著這兩句話的意思,此番跟他出來的那刀疤臉立刻又驚又喜地叫道:“一定是錢爺得了手!他之前就說要和老柴火混到沙城裡頭去打探動靜,前頭我們經過興和廢城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沒見著他,肯定他如今還在裡頭!”

    神英心下不以為然,可當著徐勳的面,卻有意賣個面子,當即笑道:“要真是這個錢寧幹的,他這一回就真的是立下大功了……”

    “神將軍,趁敵大亂還請立刻攻擊,另外再傳令下去若是有人自稱是府軍前衛千戶錢寧的,讓他們接應一下!”

    儘管徐勳打斷了他,但這會兒神英心情大好,當然不會計較這些,立時再次下了軍令。因此次乃是夜戰,神英和徐勳便把府軍前衛、果勇營和苗逵那禦馬監親軍全都散在了週邊警戒,主攻的卻是張俊麾下那些宣府前衛,以及吳大海那百多放回來的敗軍中精挑出來的三十餘人。此前兩人對這些人大肆宣揚過斬首之功加倍計算再加上這會兒城中已亂,這三四百原本自忖是充作夜襲死士的軍士自然信心大增,而且他們是騎兵不假,可下馬步戰遠勝於馬上騎射。倏忽間,沙城廢城之內就傳來了無數喊殺聲和兵刃交擊聲。

    一整個夜裡,儘管並不曾投入所有兵馬,可因為沙城廢城早就沒了城門,前鋒的兵馬乃是分兵幾處,按照一個個五人小隊分頭前進,靠口令識別敵我進展慢卻一直都有好消息。

    尤其當得知亂中被殺的阿古拉是郭爾羅斯部諾顏拖火赤的大管家,而巴特爾亦是此番真正帶兵的人,徐勳和神英更是為之大喜。等到天亮時分,夾多的兵馬開始陸陸續續五個一組地進入廢城城中原本就已經七零八落的抵抗很快就鎮壓了下去。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升起的時候,沙城之中已經是換了主人。原本用繩子串著的宣府軍民換成了前幾曰還趾高氣揚的韃子,這種天差地別讓不少自忖再不見天曰的百姓們大為失態。有人沖著在城中打掃戰場的軍士們砰砰砰直磕頭也有人對那些韃子拳打腳踢洩憤,更有人大哭大笑。至於那些曾經被阿古拉和那些百夫長十夫長等等玷污過的婦人們則是瑟縮地擠在一塊,臉上看不見多少劫後餘生的喜悅,多的是茫然和無所適從。

    連夜的激戰,城中那幾頂供阿古拉以及百夫長十夫長之類居住的帳篷也早就被毀得不成了樣子,再加上沙城之中屍橫遍地,徐勳無意考驗自己那點克制功夫,索性就只在外頭臨時紮了個營。—宿沒睡的他席地而坐,頗有些困倦,然而,當他看見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的錢寧大步進來的時候,仍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卑職參見大人!”

    “好,好!錢寧,這一次你當居奇功!”

    自正統十四年造賞功牌以來,兵部論功分奇功、頭功、齊力,最初都指的是對戰瓦剌建下的功勳,這當然是因為當時瓦剌也先乃是大明最大的敵人。如今雖說瓦剌式微,而達延汗巴圖蒙克君臨漠南蒙古,可論功的規矩仍是和當年一模一樣。所謂奇功,指的是挺身突陣斬將奪旗,和錢寧此番功績乃是正好相合。

    錢寧見徐勳果然絲毫不追究他貿然離開萬全右衛城的事,心中如釋重負的同時亦是一陣狂喜,但卻仍是單膝跪在那兒謙遜地低頭說道:“都是大人提拔栽培,卑職不敢居功!”

    昨夜神英雖不曾身先士卒,可也聽說了虜寇群龍無首的亂狀。即便如此,大軍仍然付出了七十六人陣王,一百餘人輕重傷的代價。由此可見,倘若不是錢寧事先發難一下子拿下了阿古拉和巴特爾這兩個首要人物,這一趟就算能夜襲成功,損失也是非同小可。此刻神英端詳著錢寧,他突然開口問道:“錢寧,之前大軍掩過來的時候,這沙城周圍的崗哨絲毫反應都沒有,是你事先拔掉的?”

    “回稟左參將,卑職數曰前混進其中之後,就有意和他們交好,每曰送些酒肉,這兩曰才開始往裡頭加了些蒙汗藥。因為熟了,卑職想他們就算清早醒來,也頂多覺得自己是喝醉了而已。”說到這裡,錢寧頓了一頓,這才又說道:“卑職只是做好準備,不粹大軍真的神兵天降,這才僥倖行刺阿古拉和巴特爾,不想真的能夠成功,全賴左參將和徐大人虎威。”

    這傢伙真是嘴上手上全都厲害!

    見神英聽了這番話滿臉熨帖,徐勳微微一笑,當即吩咐錢寧起來。把人叫到跟前又細細問了幾句,得知此前這沙城中確實滿打滿算不過三百餘人,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這才是剛剛開始。

    不多時,頭上並眉毛全都光禿禿的吳大海就進了帳子來,他行了個軍禮,繼而就頭也不抬地說道:“神將軍,徐大人,城中軍民已經清點完畢,昨夜廝殺之中死了二十三個人,傷了一百多個所幸都是輕傷,囫圇完整的是九百二十一人。”

    儘管百姓仍有傷亡,但此番又不是後世的解救人質行動,更何況解救人質也常常會有傷王,如今的結果已經算是極其理想了。而吳大海這話音剛落,一時又有人報名求見,卻是神英下頭的心腹部將。他進來利索地行禮過後,卻是說道:“二位大人,昨夜的戰果都清點出來了。因是夜戰,一時也沒辦法去清點首級去,只知道總共是殺敵一百五十餘人,俘獲韃子總共是一百六十七個人,其中半數多都是受了傷的,接下來該如何處置?”

    儘管不過是俘獲了一百多個人,但神英還是立刻怦然心動,看了看徐勳緩步踱了過去,就著人肩膀旁邊低聲說道:“徐大人,咱們大明已經多年沒有獻俘了。”

    徐勳哪裡會聽不出神英的這意思。然而,相比接下來那一盤大棋,如今這幾十號人不過是小意思,可他也不想太不給神英面子,微微一沉吟便轉頭說道:“也好,不過接下來這九百多號百姓都要盡速發回次邊之內,這一路可談不上近。若要獻俘,揀健壯的押回去就是了,傷者留之無益,最好就地格殺,如此於將士們也更有利。”

    對於就地格殺這四個字,錢寧恍若沒事人似的,吳大海面色紋絲不動,倒是神英和先頭報事的那心腹部將微微露出了幾分驚容。神英本待想徐勳小小年紀,總不免心切立功,這才有此番這一出夜襲。

    相比將士們的斬首功,獻俘亦是大功一件,卻不料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寧可獻俘的人少一些,也要丟掉累贅外加給將士一點甜頭。於是,他連連點頭,卻是主動說道:“既如此,便讓府軍前衛去辦吧!”

    “多謝左參將體恤他們,不過昨夜果勇營也沒多少機會上陣,不若讓他們一道去辦。”

    見神英爽快答應了這分功之舉,又笑說去那邊看著些下頭,免得好端端的事出大麻煩,徐勳就點了點頭。等神英走後,他就對吳大海吩咐道:“看看那些之前被擄劫的百姓情況如何,再搜一搜韃子還剩下多少乾糧飲水,讓他們儘快吃飽喝足了!”

    吳大海重複了一遍這話,正要退出去,突然瞥了錢寧一眼,旋即就低聲說道:“大人,外頭有一個老頭兒說是錢千戶請來的嚮導,還帶著一個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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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成全

    這話還沒說完……本待想人都走後……再向徐勳好好請罪解釋的錢寧立對面色大變。他也顧不得這吳大海光頭禿眉奇形怪狀的究竟是怎麼回事,慌忙撩起袍子要跪下:“大人,這事兒卑職原有下情稟告……”。

    “起來!人還沒說完呢,你急什麼!”徐勳一口打斷了錢寧的話,這才若有所思地看著吳大海道,“吳大海,繼續說,那老頭兒和女人是怎麼回事?”

    吳大海仿佛沒看見錢寧那如同刀子一般要殺人的目光,只垂著頭自顧自地說道:“回稟大人,那老頭兒說,自己因為蒙語說得嫺熟,所以被錢千戶雇來充當嚮導,之前假託巴圖之名,讓錢千戶扮成了啞巴孫子,這才混了進來。今次大軍建功,他是想問問,自己身為民戶,是不是也算是有功……”。

    聽到吳大海沒說女人的事,錢寧不禁松了一口大氣,忙在那咬牙切齒地說:“這個老東西,從前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違禁犯事的勾當,居然敢這麼明目張膽來討賞……”

    “從前違禁那是從前,這次的大功非但抵得過,跑來討賞也不過分。”徐勳早已從刀疤臉那裡得知了錢寧之前威逼利誘這才說動了那老柴火充當嚮導,此時卻也不點穿,徑直對吳大海吩咐道,“你去告訴他,朝廷已經下了殺賊的賞格,他這功勞可比照糾集鄉勇斬首五級的例子,若要給兒孫有個恩蔭,至少一個所鎮撫,此外,在之前錢寧許他的賞格之外另外按照斬首五級計算,到時候會再賞他一百五十兩銀子。”

    大海答應一聲,腳下卻又不挪步子,“還有那老頭兒帶的女人……”

    錢寧怎麼也沒想到,吳大海竟是兜兜轉轉又說到那個女人頭上,一時間又氣又急。可還不等他再次想什麼招數開口打斷,就見徐勳朝他看了過來,那眼神中頗有警告。儘管心下大恨,這吳大海哪壺不開提哪壺,可他生怕真的惹怒了徐勳不得不忍氣吞聲。

    “那女人說,之前不知道錢千戶乃是潛入沙城的大明武官,所以慌亂之下錯怪了好人,說是想要拜謝錢千戶的恩德。她還說,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兒,不甘被那阿古拉玷污原本是撞上刀子尋死的,是錢千戶那一刀有意砍偏了救了她一命,也保住了她的清白。只不過,她此番被虜寇擄走,她縱使能平安回鄉,也無人會信她仍是清白之身,她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所以想請大人做主,給她一張尼庵的度碟。”

    錢寧本以為那女人是來向徐勳告狀,此刻聽說是要拜謝自己這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了。畢竟,那會兒他正心急,不但把人家的胳脖給卸脫臼了,接著打出去的那一拳也很不輕,根本忘了那畢竟是一個女人。然而,當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竟是脫口而出說道:“大人,之前那阿古拉並沒有碰過她,這事兒我可以作證……”。

    徐勳一邊聽一邊沉思,聽錢寧其突然開口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他不禁板起臉道:“作證?你能做什麼證?如今的世人口口聲聲都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有這番顧慮也是自然,你一個大男人難道陪著她回家去跟她家裡人解說?別人一句你是她什麼人,就足以讓你啞口無言!”

    見錢寧一下子給噎住了,徐勳又仔仔細細問過了昨晚的情形便吩咐吳大海出去把老柴火和那個女人一塊帶進來。不消一會兒,他就只見一老一少進了帳子。

    那老頭雖說老得臉上皺紋都能打褶子了可腰板筆直,精神亦是矍鑠只眼睛卻總有些賊溜溜的,一對上他就慌忙跪了下去雙手伏地口稱大人。而那女子應當是才剛洗了臉梳過頭,一頭青絲松松地綰了個鬟兒,雖只是素面朝天,可眼眸顧盼流波,看慣了軍營中的大老粗,此時乍一看去竟有幾分驚豔。徐勳多瞅了幾眼,發現一旁的錢寧已看呆了,他就咳嗽了一聲。

    聽到這咳嗽聲,錢寧方才反應過來,慌忙收回了那不住打量的目光,心裡卻有些後悔昨日黑夜不曾好好看清楚,竟沒發現這是個大美人,如今錯過,她又在徐勳面前一露臉,合該他死心。即便如此,見那女子盈盈下拜磕頭,他心裡仍然有些癢癢:“之前錢寧都已經說了,你既是並未失節,又何必恥於回家,非得求什麼度碟。佛門未必就一定是清靜之地,有些骯髒甚至不比世俗少,再者萬一那些尼姑亦容不下你,那時候又該如何?你昨晚既有剛烈尋死的勇氣,今後也該好好活下去。看你年紀,可曾許配了人?”

    “大人明鑒,民女何彩蓮,先後兩次許人,未婚夫都是急病而亡,在鄉間原本就已經被人視作是不祥之人,如今若是再這樣回去,就是十張嘴也說不清,只怕族長要逼我自盡以示清白。”那女子說著又磕了個頭,這才轉身又沖著錢寧一連磕了三個頭,“恩公大恩大德,民女沒有他物可報,只能叩這幾個頭拜謝,願恩公青雲直上兒孫滿堂!”

    錢寧原就是瞧著她姿色心動十分,此時再見她自訴隱情淒淒婉婉,接著又對自己磕頭謝恩的模樣,再想想家裡那動不動就會甩臉子發脾氣的黃臉婆娘,他終於忍不住了,立時上前一步把人扶了起來,旋即就轉身對著徐勳單膝跪下,一時豁出去了:“大人,昨晚上卑職救了她之後,因為事急從權,曾經解了她的衫子給她裹傷。男女授受不親,卑職雖不是有意,可終究是和禮法不合。大人能否做個大媒,卑職願意到她家裡下彩禮迎她過門,請大人成全!”

    徐勳從前從錦衣衛把錢寧要過來的時候,就曾經問過他家裡的人口,知道他家裡還有一妻一子。因而,此刻錢寧用迎而不是用娶,自然就是納妾而非娶妻。哪怕大明制度是官宦人家四十歲以上無子方可納妾,可官場上侍妾成群的比比皆是,相反一夫一妻的卻是罕見得很……見那何彩蓮聽了錢寧的話乍然抬頭,臉上先是怎麼都掩不住的驚喜,旋即方才低頭訥訥說什麼配不上的謙詞,他知道這女子心裡必是千肯萬肯的,想了想就歎了一口氣。

    “也罷,若是都平安回去了,你就去她家裡下彩禮吧。做媒之事再說了,你此番建下大功,升遷賞賜都少不了,這種事太招搖,小心回去御史參你一個行為不謹!吳大海,先帶她下去。”徐勳對那何彩蓮的剛烈有些讚賞,心中甚至想起了還在京城的小丫頭,知道她雖是用了些心計,可更多的是不得已。如今的世道對於女子多有苛刻,誰要是因為兩次婚事受挫,此次又被虜寇擄走,逼不得已死中求活,也就只能做到這樣了。

    他本意是在府軍前衛的軍士裡頭挑個不曾成親的把這何彩蓮許配了,如今看來倒是他想當然了。錢寧這個人膽大包天,野心極大,但真本領卻也不容小覷,此次建下大功回京之後必有升賞,何彩蓮即便是為妾,比嫁給尋常軍戶,乃至於出頭困難的小軍官,自是風光多了。

    儘管徐勳暫且不提做媒的事,可那番告誡卻是好意,再加上錢寧此刻大為高興沒有人橫刀奪愛,自是不會有什麼芥蒂。等人一走,他便對著徐勳百般吹噓了一通老柴火,仿佛渾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麼對人呼來喝去的。而徐勳示意老柴火起身,問了他幾句口外地形,旋即就突然詞鋒一轉道:“你馬術如何?”

    “大人明鑒,小的這從前就是跑口外的,馬術是吃飯的傢伙,自然是極其嫺熟。”那老柴火話說出口方才醒悟到把自己的底給兜出來了,卻也沒有後悔藥吃,只能硬著頭皮道,“大人若有什麼要使喚的,儘管吩咐下來,小的一定盡心竭力。”

    “既如此,接下來會分出五百人押送戰俘兼護送宣府軍民回去,其餘的就隨神將軍和我另有用處。你既是長年跑口外,對這附近的地形又熟悉,就隨著我吧。”

    說完這話,他不等面色大變的老柴火說話,就淡淡地說道,“若是說之前的大功足夠你的兒孫世襲所鎮撫,那接下來的事情要是做成了,我保他一個世襲指揮僉事,接下來你也不用再豁出命來跑口外,自然有的是清福可享。”

    老柴火瞥了一眼錢寧,見其的手已經扶在了刀柄上,不由又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猶豫,慌忙連聲答應了下來。等到徐勳喚了人進來,見那兩個親兵形如看押似的帶他出去,他忍不住又往錢寧臉上看了一眼,卻發現這位才剛冒了大險的竟恍若沒事人似的。

    錢寧極其機靈,等老柴火走了,他便立馬湊到徐勳身邊滿臉堆笑地問道:“大人,接下來咱們真的不回張家口堡,還要打仗?”

    當初既然能從李逸風那裡把人接收了過來,徐勳就知道這錢寧便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那是一柄銳不可當的快刀,用得不好便容易割著自己。此時此刻見其那躍躍欲試的模樣,他不經打趣道:“雖說你之前這一趟就算得上是危機重重,可和接下來這一遭相比卻是算不上什麼。怎樣,你功勞也夠了,美嬌娘也有了,要不要我遣了你回去?”

    “看大人說的,功勞哪有嫌多的!”聽說果然還要再戰,錢寧竟是精神大振,“大人可別說什麼趕卑職回去的話,總而言之您到哪,卑職跟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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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黃金家族的榮光

    察哈爾,大汗王庭。

    偌大的金帳之中,達延汗巴圖蒙克正歪在一張木榻上。儘管時值盛夏,但草原上日夜溫差極大,他的身下仍然鋪著一張厚厚的白狐皮褥子。此時,他枕著三子巴爾斯博羅特敬獻上來的玉枕,臉色卻有些恍惚。

    儘管還不到四十,但長年的東征西討仍然給他帶來了不少疾病。麾下的軍馬能夠給他帶來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材,但卻不能讓他永遠健健康康。大明朝舉天下為弘治皇帝披麻戴孝的時候,他也正纏綿於病榻,那一場在整個大明朝掀起震天波瀾的所謂大戰,只是他的次子烏魯斯博羅特調兵遣將,少師脫火赤率兵出擊。

    他總共有十一個兒子,其中前七個都是他和滿都海大哈屯所生。對於那個曾經抱著他東征西討的女人,他每每回憶,每每感慨萬千——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對於她在全蒙古的威望遠遠高過他而耿耿於懷,可當她在那一場明人的夜襲中身受重傷之後,他方才意識到這個年長自己許多的女人有多麼重要。然而,短短三個月,只來得及讓他用最快的速度整肅整個汗庭,之後更是不得不以養病為名封鎖了她的死訊。

    因為他這達延汗的名頭,一多半的榮光都要歸功於這個女人。那時候他還太年輕,需要滿都海徹辰的名頭壓服瓦剌,壓服永謝布鄂爾多斯等等各處蠢蠢欲動的部落和領主,壓服尚未納於麾下的兀良哈。直到他用最強的力量將反抗都碾碎在馬蹄下,他才能夠正視這個女人已經逝去多年的事實。

    “大汗,藥已經煎好了。”

    巴圖蒙克恍然回神,接過小哈屯顧實遞上來的那碗藥,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一飲而盡,旋即就若有所思地端詳起了一旁的女人。

    顧實是曾經當過樞密院知院,後來興兵反叛刺殺了也先的衛拉特首領巴噶圖特部阿剌的孫女,早在滿都海抱著他征服瓦剌之後就定下了這樁婚事…她嫁過來之後,為他生下了他第十個兒子鄂卜袞錫青。相比他之後娶的那些更年輕美貌的小哈屯,保養得宜的顧實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幾分老態,可由於那樁婚事是滿都海給他定下的,再加上要籠絡衛拉特人,自從滿都海故去之後…他不曾再立過大哈屯,後宮事務幾乎都交給了她來掌管。

    “怎麼了?”

    聽到這乍然傳來的聲音,顧實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立刻恭恭敬敬低下了頭:“大汗,我一個女人不應該插嘴汗國的大事,但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少師脫火赤帶著他麾下的精銳人馬剛剛出發了。”

    “脫火赤出發了?”

    巴圖蒙克的瞳孔頓時猛烈地收縮了起來。少師脫火赤是他的心腹,也是隨著他多年來南征北戰的大將,他信任其猶如手足…就好比此次對明朝邊境用兵,他便全權都交給了脫火赤。然而,他分明記得,前幾天他的次子烏魯斯博羅特才來稟告過,趁著大明朝的兵馬全都齊集于宣府…接下來要對大同發動攻勢,再接下來就是寧夏和延綏。總而言之,在冬天的第一場大雪阻絕了他們進攻之路之前,他們要把整個大明朝的邊疆打得稀爛,讓那個小皇帝再不敢生出對戰之心。

    然而,現如今分明還不到時候,脫火赤怎麼會突然出兵?

    “他帶了多少人,可有留下話來?”

    “大汗…我只是看到兵馬…其他的都不知道。”見巴圖蒙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嚴厲,顧實這才低聲說道…“我的侍女聽到的消息說,脫火赤少師留守沙城看押那些漢人奴隸的勇士被那些狡猾的明人殺了,所以脫火赤少師聽說後勃然大怒,打算領兵去復仇。”

    “父汗。”

    就在巴圖蒙克眉頭緊鎖沉思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顧實連忙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巴圖蒙克的臉色,見其微微頷首,她低頭行禮後就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緊跟著,一個高大的青年就大步走了進來。二十出頭的他英氣勃勃,到了床前深深施禮後,就在一旁剛剛顧實坐過的小馬紮上坐下了。

    “父汗,脫火赤的人竟然吃了一個不小的敗仗,他手下三百多個人全都沒了。如果不是沙城那邊起了大火,如果不是正好有諜探送來張家口堡的消息,他也不會這麼著急出動。”說到這裡,烏魯斯博羅特臉上露出了一絲惱怒,旋即就正色道“一來是為了挽回他的面子,二來,聽說這一次帶隊的明軍當中,有明朝小皇帝的寵臣。”

    相對于明朝一直以來都將巴圖蒙克稱之為小王子,現如今明朝登基的天子亦是年幼,汗庭上下索性就約定俗成地將朱厚照稱之為小皇帝。儘管匯攏來的各色消息都說,朱厚照這個小皇帝是隨心所欲的人,可巴圖蒙克對於這一場夥卻沒有小覷。

    瓦剌是臣服了,不可一世的亦思馬因是已經敗死了,但還有諸多領主蠢蠢欲動,借著打擊明人豎立起汗庭的威信,同時迫使明朝重開馬市,這是一舉兩得的最好機會!

    “脫火赤帶了多少人?”

    “回稟父汗,他帶了麾下最精銳的三千人!”

    “三千人………………”巴圖蒙克喃喃自語了一句,繼而便沉聲說道“佔據了永謝布的亦不剌一直都對汗庭存有不滿,如果明人逃到了那裡去,脫火赤的那三千人再被他阻撓,很可能會徒勞無功。傳令下去,再調撥三千人隨時候命,再向察哈爾所轄的鄂托克下徵召令,如果亦不剌敢跳出來,那麼就趁著這個機會,一箭雙雕!”

    “是,父汗。”

    烏魯斯博羅特立刻站起身來,深深撫胸行禮。他正要退出去,就只聽巴圖蒙克突然再次叫住了他,忙抬起了頭來。然而,讓他詫異的是,巴圖蒙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最後卻突然問出了一個讓他大吃一驚的問題。

    “烏魯斯,你說如果你的母親看到我恢復六萬戶的舊制,讓那些領主重新臣服于黃金家族的麾下,她會不會欣喜若狂?”

    “父汗……”

    “黃金家族的榮光,已經逝去太久了,久得我征服了衛拉特人,他們卻依舊自以為是,久得我令脫火赤殺死亦思馬因,他們無動於衷,久得我西攻兀良哈人讓他們臣服,依舊有人敢在背地裡捅刀子。如果這一次對明人用兵能夠大獲全勝,那麼,你就去右翼的三萬戶,我會按照成吉思汗那時候的傳統,讓你成為右翼的濟農!”

    所謂的濟農,便是指副汗。然而這副汗卻和中原的副君不同,副君便是儲君太子,而蒙古的副汗卻幾乎一直都由大汗的兄弟亦或是儲君的兄弟擔任吧圖蒙克的長子圖魯博羅特和烏魯斯博羅特乃是孿生兄弟,只不過降生時早出來,於是便佔據了長子的名分,一出生就確立為繼承人。對於這一點,烏魯斯博羅特始終有些耿耿於懷。

    然而此時,當聽到父汗打算將右翼三萬戶全都給他,而且許諾將分封他為濟農,他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際。

    “父汗,我一定會維護黃金家族的榮光,讓所有的子民臣服於大之下!”

    “好,很好!現在去吧,不能讓明人在我們的草原上耀武揚威!”

    眼見烏魯斯博羅特快步出了大帳,巴圖蒙克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疲憊地往後頭靠了靠。他有十一個兒子,有的兒子甚至已經有了孫子,為了不讓他一手打下的基業在兒孫手中敗乾淨,他必須要在有生之年真正統一這左右翼的六萬戶,讓他的兒孫世代領有這些土地。等到那些牧民忘了曾經的領主,之後他的子孫方才能把汗位坐得安穩。

    出了金帳的烏魯斯博羅特忍不住握了握拳頭,然而,他才剛咧嘴露出笑容,一旁就傳來了一個聲音:“二哥,這麼高興,是不是父汗又給了你什麼好處?”

    “是三弟啊。”

    烏魯斯博羅特和巴爾斯布羅特只相差一歲半,母親同是大哈屯滿都海徹辰。長子圖魯博羅特和次子烏魯斯博羅特是孿生兄弟,而三子烏魯斯博羅特和四子阿爾蘇博羅特也是孿生兄弟,再加上再下頭還有一對孿生兄弟,小時候這些兄弟在一塊的時候,外人常常難以分辨他們誰是誰,就連巴圖蒙克這個當父親的都會混淆,唯有滿都海從不會認錯,而他們兄弟自己也從來不會認錯。只隨著年紀的推移,孿生兄弟之間也都發生著巨大變化。相比達延汗的其他子女,烏魯斯博羅特和巴爾斯博羅特之間的關係最是親密。

    “父汗說,將來要任命我為統領右翼永謝布、鄂爾多斯和蒙郭勒津三萬戶的濟農!”

    “恭喜二哥!”巴爾斯博羅特的臉露出了又驚又喜的笑容,旋即緊緊握住了兄長的手“你比大哥就晚出來一瞬間,丟掉了長子的名分,但父汗還是偏向你的!大哥之前那一場小仗就打成了那個樣子,自己至今還在床上躺著,只要你能牢牢將右翼掌握在手中,立下更多的功勞,將來的事情還難說得很。”

    “你說得沒錯!”烏魯斯博羅特在旁人面前從來不會質疑長兄,但在親弟弟面前,他卻毫不矯飾地重重點了點頭“這一次是少師脫火赤帶兵,但調兵遣將都是我的主意。只要他能一舉功成,那麼至少在聲望上,我會遠遠超過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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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突襲

  日落時分……清水河邊的一個小部落己經升起了裊裊炊煙。
  
  草原上像這樣的小部落很多,儘管名義上屬於某位諾顏下的某個鄂托克,但除非戰時徵兵,否則平時還是各過各的,有時驚甚至也會因為爭奪水源草場等等大打出手。特別的是,眼下這個小部落儘管名義上屬於永謝布萬戶下的失保嗔,可卻一向和汗庭保持更緊密的聯繫,因為部族長老慶格爾泰的女兒卓雅,被達延汗之女圖魯勒圖公主留在身邊作了女伴。
  
  而就在前幾天,鄂爾多斯的領主勒古錫阿克掛忽親自將圖魯勒圖公主和卓雅護送到了這裡。慶格爾泰在送走那一撥人馬後,馬不停蹄地忙前忙後,從烤全羊到馬奶酒,從最好的茶到好不容易和明人交易得來的那些菜蔬,他恨不得把整個部落中最好的東西全都奉獻出來。而圖魯勒圖本就是來散心的,這些牧民的款待雖然遠遠比不上汗庭,可仍舊讓她興高采烈。
  
  作為達延汗巴圖蒙克和滿都海大哈屯唯一的女兒,也是最年幼的孩子,圖魯勒圖不用像那些兄長一樣從小練習騎射,再加上容貌酷肖其母,巴圖蒙克一直把她捧在手心裡,甚至連她嫁到衛拉特部後,卻因為受不了丈夫的冷漠而憤然回到察哈爾汗庭,怒責之後也只得無可奈何地放任人四處散心晃悠。此時此刻,圖魯勒圖和卓雅一前一後騎馬追趕著那兩隻新生的羊羔,一高興她就高聲唱起了歌。
  
  蔚藍色的長生天。
  
  紅色的霞光,做了它的邊飾
  
  青色的永生大地。
  
  綠色的草原,做了它的邊飾。
  
  玉色的長生天。
  
  銀色的雲朵,做了它的邊飾。
  
  像銀薦一般飛翔的小伙子們。
  
  是綠浪花海之中最美的打扒……
  
  儘管早就知道公主最擅長唱歌,但卓雅還是忍不住勒馬停住扭頭聽著那又高又亮的聲音,心裡又想到了公主那個沉迷於女色的丈夫。
  
  等到這一首《長生天贊》堪堪唱完她才笑吟吟地說道:“公主,您的歌聲簡直能感動長生天!”
  
  “能感動長生天有什麼用,感動不了那些心如鐵石的人。”圖魯勒圖看著自己來路上被馬蹄踐踏得東倒西歪的野花,突然有些傷感,“就是阿媽那樣被無數人稱頌的女人,也離不開父汗,我又算什麼!父汗嘴裡不說,心上卻希望我早早回去,而你知道二哥他怎麼說?他居然以為我是為了一個眼裡根本就沒有我的男人,和那些女人爭風吃醋!他也不想想,我是父汗手裡的明珠,阿媽最喜歡的公主,怎麼可能那麼沒有氣度!”
  
  “公主,二王子只是和您開開玩笑而已。”
  
  “你還替他說好話,你沒覺得他看你的眼神全都是慾望嗎?他已經有五個妻子,難道你想做第六個?”
  
  “公主!”
  
  兩個女人之間的氣氛突然從傷感變成了打趣須臾便騎著馬在夕陽下的草原上追打成了一團。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卓雅突然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慌忙勒住了馬,四下里一看,她就發現東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眾多小黑點。她起初還有些遲疑,可當馬蹄聲越來越近,甚至能看到那些人手中高掣的刀鋒,一瞬間就醒悟了過來。然而就在她拍馬飛快地趕上了圖魯勒圖,正要說話的時候,她就看見一支支長箭劃過自家部落的上空,帶著一道道弧線落入了其中。
  
  “卓雅……”
  
  “敵襲,是敵襲!”
  
  卓雅大聲嚷嚷了之後,立時一把抓住了圖魯勒圖的韁繩下一刻卻意識到只憑她們兩個人無論如何都跑不遠。而圖魯勒圖眼看著部落營地那邊的騷亂,突然想到了陪伴自己多年的護衛那日松和特木爾,突然本能地從卓雅手中奪回韁繩調轉馬頭疾馳了過去。
  
  部落營地之中此時已經是一片騷亂,誰也沒想到出現在這裡的竟然是一股明軍再加上敵方動作太快,絲毫不像從前還有個給人反應的機會大多數人都只來得及抄起弓箭射出第一箭,便迎來了那當頭落下的腰刀。而部落的馬圈則是最先遭受攻擊的地方,上百匹馬轉瞬間就落入了敵人之手,這便使想要讓人給圖魯勒圖和卓雅報信的慶格爾泰徹底死了心。

  慶格爾泰早年間也從一個漢人奴隸那裡認識了一些漢字,更曾經跟著往來的商隊悄悄去過明朝的宣府和大同,也算是蒙古人中有見識的人。明軍北進殺戮牧民冒功,這已經是多少年沒發生過的事情了,就算是再膽大妄為的將領,也就是以開馬市為由誘使牧民上鉤,然後設伏殺人充作邊功,可真要他們率兵出邊,那卻是少有人敢冒泣樣的風險個因此……當他提著彎刀勉強組織耳了一會兒的抵抗,甚至還用漢語大聲嚷嚷了幾聲,卻發現沒有人理會自己的時候,他頓時覺得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那日松,特木爾!”
  
  當圖魯勒圖熟悉的焦急聲音傳來時,他一下子面色大變,然而,就是這一分心,他竟是沒注意到一騎人連人帶馬跳過前頭的木欄,竟是猶如神兵天降地落在了他的面前,旋即就是雪亮的一刀迎頭劈下。他本能地躲閃了一下,可緊跟著就覺得腦袋一輕,所有的思緒就此定格在了那一瞬間。只腦袋落地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了人生中最後的一個聲音。
  
  “打仗還東張西望的,你以為這是街頭打架?”
  
  嚷嚷著打仗不是打架的正是錢寧。儘管他此前在沙城已經建下大功,可他絲毫沒有放棄繼續建功的意思,這一回又拍著胸脯硬是攬下了前鋒的差事。這一路殺將進來,他甚至還有餘暇一個個計茗自己砍下來的腦袋,只恨沒法帶上記功。因而,當直接把營地衝了個對穿,他就率隊一個大迴旋轉了回來,正巧看到兩個壯年男子正把一個女人往馬上推,他立時又舉刀殺上了前。
  
  然而,這一次卻和之前那些倉促之間一觸即潰的人不同,那兩個壯年牧民猶如發瘋似的雙雙阻截,而且一刀刀都是凶狠地直取他的坐騎,不一會兒就把他狼狽得逼下了馬來。所幸後頭部下很快跟上將兩人團團圍住,他才總算脫身出來。
  
  眺望著那個縱馬奔逃的女子,他索性一把取下了坐騎旁邊掛著的弓。可他還來不及拉弓放箭,就只見那個女人身子一晃,緊跟著人就從馬上掉了下來。他用手遮起涼棚踮腳一張望,就發現了那箭的方向,他不禁咧嘴一笑。
  
  “射人先射馬……嘖,徐大人倒是比我憐香惜玉。”
  
  嘀咕了這話,他回頭見麾下刀疤臉那幾個人和其他十幾個府軍前衛精銳正把那兩個壯漢圍在當中,猶如老鷹戲耍山雀一般你一刀我一刀,他頓時眉頭大皺,一把拿下弓箭搭弓上箭後厲聲喝道:“磨蹭什麼,趕緊把人殺了打掃戰場,難道你們想讓好東西都給別人分了!”
  
  果然是明人!
  
  那日松和特木爾齊齊面色大變,可是,就在他們背靠背苦苦支撐的時候,倏忽間便是一聲破空箭響,緊跟著那日松就掊著肩頭痛苦地單膝跪下。有了這破綻,刀疤臉立時帶著其他人一哄而上,隨著兩聲悶哼,地上倏忽間就多了兩具屍體。
  
  “徐大人好箭法!”
  
  緩緩放鬆弓弦的徐勳聽到耳邊神英的這一聲恭維,心想這次總算一箭奏功,沒有再誤中副車。因而,當拍馬出去查看的安大牛折返來,報說那女子從馬上摔下來暈過去了,他也沒太在意,只吩咐繼續把守四周,不要放走一個人。
  
  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下來,這場完全不對等的戰鬥方才真正結束。面對稟報己方傷亡的吳大海,得知死了七人傷了十六人,好在沒有不能動重傷,徐勳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畢竟,在如今這種境地,又不可能再分兵護送傷員回去,重傷幾乎就相當於等死。因而,當吳大海問及接下來的處置時,他看了一眼神英,旋即就淡淡地說道:“男人全部殺了,女人先行看管起來。傳令下去,要搜尋戰利品我不管,可要是為了爭搶戰利品起衝突,那休怪我行軍法!還有,動作快一點,我們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立時出發!”
  
  殺光男人,留下女人,這素來是草原上部族征戰的不二法則。而之前徐勳在沙城已經這麼幹過一次,如今又看過那些被擄宣府軍民的下場,他更是沒有絲毫心理負擔。而神英聽到女人先行看管起來的吩咐之後,若有所思地眉頭一挑,就衝著自己的一個心腹千戶微微頷首。
  
  這一次本就是提著腦袋的冒險,一路打打殺千的,讓下頭人有個機會發洩一下也好!
  
  這軍令傳下去沒多久,就有人稟報導:“大人,之前被您射中坐騎的女人說是要求見您!”
  
  徐勳早把這一茬忘在了腦後,微微一皺眉頭,一旁的錢寧就笑瞇瞇地湊了上來:“大人,卑職才去瞧過,那個蒙古女人皮滑肉嫩,不像那些五大三粗的,所以之前卑職就吩咐了他們不許擅動,就連她的侍女也放了去服侍。這時候還早,大熱天又是趕路又是廝殺,容易生出火氣來,您要不要去敗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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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金枝玉葉

  領兵打仗不能過於嚴苛,儘管徐勳異常佩服後世那支軍紀嚴整的鐵軍,可也知道現如今他要這麼要求麾下軍馬,那簡直是天方夜譚痴心妄想。畢竟,那支鐵軍是一心信仰著能夠打破舊體制建立新秩序,而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對自己的部屬去鼓吹這些的。所以,剛剛傳令斬殺男人留下女人的時候,他就知道接下來會是怎樣的情景。
 
  然而,知道歸知道,對於錢寧的話,他仍不免有些皺眉。只既是無事,他便索性吩咐把人帶來。當他在慶格爾泰那座還算完好的蒙古包中,看到了那兩個美其名曰敗火而送到自己面前的那兩個女人,他不覺微微一愣。之前射出那一箭不過是一時興起,他壓根沒注意到人是美的還是醜的,可現在端詳著那個腳一瘸一拐,一雙眼睛卻死死瞪著自己的女人,他不得不承認,這蒙人之中亦是有難得的美女。
 
  這少婦不到二十,她不像一旁的少女那樣垂著無數小辮子,所有辮髮——盤起,練垂的中堊央綴著鑲嵌金花的紅珊瑚大珠子,邊上一圈吉祥雲紋,頭上的綠松石髮箍則是圓潤鮮豔。然而,珍珠耳墜也好,珊瑚後屏也罷,在那種眼眸宛然流波的天生麗質之下,不免全都成了陪襯,儘管此時此刻她赫然怒氣沖衝,可和怒氣相比,反而更顯得無助。
 
  儘管卓雅竭力伸開雙手擋在了圖魯勒圖身前,可因為剛剛親眼看到了父親的無頭屍身她那眉眼間露出了深深的恨意。然而,她身上所有能充作武器的東西全都被搜走了不說,那些明軍還趁機很佔了一番她的便宜,此刻她不得不竭力按捺找人拼命的念頭。只是,面對徐勳那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年紀,她一度盤算起了是不是能挾持人當成擋箭牌。
 
  然而,徐勳打量了他們片刻,並不上前,而是開口喝道:“來人!”
 
  親自守在門外的錢寧一下子竄了進來,見裡頭什麼都沒安生他不免有些驚訝,但還是立刻躬身問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把她先帶下去。”
 
  見錢寧一愣之下立時一把拽住卓雅往外拖,而卓雅則是拼命反抗,徐勳這才開口說道,“帶下去單獨看押,不要傷了她。”
 
  若不是多吩咐這麼一句,錢寧鐵定把卓雅當成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女人,徑直丟到那些正興高采烈的軍士當中。此時此刻,答應一聲的他也懶得再和人囉嗦,徑直一掌擊在了卓雅頸側,隨即就把軟軟癱倒的人拖了出去。
 
  圖魯勒圖憤恨地看著這一幕,自始至終緊咬嘴唇一言不發。直到兩個人消失在門外,她才高傲地抬起頭盯著徐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別想從我口中問出什麼消息來!你們明狗殺了我的阿媽又毀了卓雅的家園,殺了她的阿爸,我和你們不共戴天!”
 
  徐勳萬萬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裡聽到雖不能說字正腔圓可咬字還算清楚的漢語,原本只是一時起意,可這會兒忍不住就有些好奇了起來。又打量了面前這少婦片刻,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不是這部落的人?”
 
  圖魯勒圖這才意識到剛剛的口誤立時索性閉口再不說話,一隻手卻忍不住輕輕按了按胸口。儘管她不曾繼承父母的武勇但阿媽留給她的短匕她卻一直都帶在身邊,因為那是很小就失去阿媽的她唯一的紀念。
 
  幾個哥哥也許都還以為阿媽戎馬一生卻最終病逝,父汗是為了局勢才沒有公諸於眾,可只有她因為一次偶然的巧合而聽父汗說出了真相,英雄一世的母親竟是死於明軍一次夜襲!現如今她又再次落入明人手中,難道長生天就真的對她們母女這麼殘酷?
 
  儘管沒有得到回答,但只看這年輕蒙古少婦的眼神,徐勳就已經明白了答案。之所以會選擇這個小部落,是因為老柴火提供的消息,道是這個只有百多人的小部族相當富足,而且地處兩萬戶交界之處偏又立場不明,最容易當成導火索。然而,現如今多了這麼一個並非這一部落,明顯是蒙古貴婦的女人,他就得斟酌斟酌了。
 
  圖魯勒圖滿臉警惕地看著人朝自己走了過來,兩隻手幾乎死死按住了領口。然而,讓她如釋重負卻又深深失望的是,那個眼神冷冽的少年卻並未上前施暴,而是頭也不回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徑直消失在了門外。面對這樣的變故,她一下子癱軟地靠在了背後的蒙古包上,大口大口吸氣之後,突然生出了一股掩不住的驚懼。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才來攻打這兒?
 
  出了蒙古包的徐勳吩咐安大牛等人看好蒙古包中的女人,又問了錢寧的下落,這才叫上老柴火跟著,帶了幾個親衛徑直過去。一到那個小小的帳子外頭,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女子的慘呼,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乾咳一聲方才彎腰入內。一進裡頭,他就看到卓雅正披頭散發地蜷縮在角落中,衣衫雖是完好的,可地上已經多了幾撮散亂的頭髮,除此之外就是錢寧橫在手裡的腰刀。
 
  “大人,我只是嚇嚇她……”。
 
  見錢寧訕訕地上來要請罪,徐勳直接擺手止住了他,繼而就對老柴火說道:“對她說,讓她老實說出那位夫人的身份。如果她不說,我就把這個部落剩下的女人全部押到她的面前,當著她的面一個個全都殺了! ”
 
  老柴火被徐勳殺氣騰騰的話鬧得心驚膽戰,只得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大聲用蒙語重複了一遍。眼見卓雅如遭雷擊,隨即大聲嚷嚷了起來,他哪裡敢讓這年輕的小丫頭說出什麼不著邊際的話來,連忙又大聲說道:“這位大人乃是咱們朝廷裡的重臣,一言九鼎!你如果不說,他肯定是會照做的,到那時候除了你和這裡所有的人都要死,你的主人也同樣別想活命!”
 
  卓雅畢竟才十六歲,親眼目睹父親被人殺害的仇恨,以及自己和自己服侍的主人亦要和所有殘存族人一起喪命的恐懼夾雜在一起,很快就讓她崩潰了。她使勁攥緊了衣角,好一會兒才聲音嘶啞地說道:“我必……我的主人是大汗的女兒圖魯勒圖公主。”
 
  老天爺!
 
  老柴火只覺得嘴裡又是發乾又是發苦,好一陣子才扭頭看向了徐勳,卻先瞅了一眼那旁邊的兩個親衛。直到徐勳會意地把人打發出門去,只留下錢寧,他才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徐大人,她的……她說她的主人是大汗的女兒圖魯勒圖公主。如果我沒記錯,大汗雖然有好幾個公主,可最疼的就是這個女兒。”
 
  天底下居然有這麼巧合的事?
 
  徐勳簡直覺得這比戲文裡頭的巧遇精彩多了。這麼一位公主或許是奇貨可居,可他對那位被稱為蒙古歷史上中興聖主的達延汗不是一丁點忌憚。
 
  大明朝的弘治皇帝也被人稱作為是中興之主,但弘治皇帝的優點在於放權和用人,而達延汗巴圖蒙克的長處則在於高度集權和狠辣手段。他當然可以把人家的女兒綁走了作為護身符,可是,除了滿都海徹辰,這草原上的女人素來沒有太高的地位,哪怕為了自己的威信,巴圖蒙克只怕也會捨棄女兒而動用大軍!
 
  “居然是一位公主!”
 
  錢寧驚嘆一聲,見徐勳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他趕緊快步跟上。然而,徐勳卻並沒有再去見圖魯勒圖,而是立時找到了神英。把剛剛問出的情形一說,神英立對面色大變,旋即招來一個心腹軍官沉聲喝道:“傳令下去,立時整軍!我不管他們是在女人肚皮上,還是在做什麼其他勾當,一炷香之內要是不能集合起來,立斬不赦!”
 
  等那心腹軍官一陣風似的跑了,他才看著徐勳說道:“徐大人,你打算如何?”
 
  “放了她。”徐勳看也不看瞠目結舌的錢寧,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原本的打算就是放了這些女人,然後藉由她們之口透露我們往糊寸布去了,現在多了這麼一位身份尊貴的公主,那傳出去的消息就更加可信了。殺了她,只會讓那位大汗鼓動蒙古上下同仇敵愾,到時候邊疆更不得安寧,而帶在身邊又不能讓她磕著碰著,平白累贅,與其如此,還不如裝作不知道放了她的好。杵想她那個小侍女絕對不會對外人說,是她吐露了這位公主的身份。”
 
  “真可惜,堂堂蒙古公主,大人不要,送回去給皇上看個新鮮也好……”
 
  徐勳聽到一旁錢寧那嘀咕,雖是竭力裝成若無其事,可他幾乎能想像朱厚照聽到這消息時那一模一樣的遺憾樣子,小皇帝還未展示出好色的影子,但獵奇的性子卻是顯露無疑,只可惜他實在不能為了滿足朱厚照的獵奇性子而冒無謂的風險,也不想因此被那些老大人把唾沫星子噴到臉上,更不想被那位達延汗拿這當幌子大肆進擊。
 
  因而,見神英不悅地怒瞪錢寧,他便哂然笑道:“蒙古公主也是兩個眼睛一張嘴,沒什麼大不了的。要不是我朝後宮從來不要蒙古女子,早在永樂年間,太宗皇帝一張口,能有多少蒙古公主送上門來?再說,放了這一次,將來又不是一定就抓不著,有什麼好遺憾的?錢寧,你少在這兒說廢話,去把牛羊馬匹都收攏了,能帶多少帶多少,另外看好老柴火。神將軍畢竟多年在京城,如今草原上的情形還是這老柴火最清楚,這是咱們這一次最大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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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有機可趁,欺人太甚!

  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清水河邊上這個一個百多人的小部落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那些平日裡還算像樣的帳篷,現在已經七零八落地倒在了地上。地上散落著亂七八糟的器圌具,間或倒伏著一具具死相各異的屍體,唯一相同的就是死者全都是青壯男子,並沒有一個老弱婦孺。牛羊馬圈中,曾經他們最自豪的牲畜已經被掠奪一空,那空蕩蕩的木門在大風的吹拂下開開關關,發出了淒涼的咣當咣當聲。
 
  這一場戰鬥來得很快,結束得同樣更快。儘管沒有能夠盡情享受戰果,可對於這接連兩次勝利,明軍上上下下都是極其欣喜。斬首的功勞他們已經顧不上這麼多了,那個小部落中的牛羊充作食物給養,到時候剩下的才歸他們,可從家家戶戶搜出來的金銀細軟實在是很不少,上上下下一分,再加上先前在沙城的收穫,自然讓他們渾身充滿勁道。就連神英也不得不承認,跟著徐勳這麼一個大方爽利又不拘泥什麼律法制度的傢伙幹,確實輕鬆愉快。
 
  由於朝廷對妄挑邊釁的處罰越來越重,而一盤散沙似的蒙古也逐漸統一,屠滅小部落充作軍功的事已經很少見了,就是神英曾經當過四鎮總兵的,也只做過違禁貿易。可貿易畢竟只是將領吃肉,士卒連點殘羹剩飯也吃不著,現如今下頭士卒一個個得了莫大的好處,誰不滿身是勁?
 
  這會兒上上下下藏身在神英當年派人私自往塞外走貨時曾經呆過的一片低窪小樹林中,軍士們正在心滿意足地清點著自己的收入,而徐勳則是帶著錢寧老柴火和神英一塊看著一張地圖。這並不是中原常見的紙質地圖,而是繪製在一張硝制好的羊皮上,然而上頭宣府以北這一大片土地上,每一處水源,每一片樹林都畫得清清楚楚,讓人一目了然。
 
  “這次虧得有神將軍同行。”
 
  神英聽徐勳這麼說,見老柴火盯著這張地圖,亦是眼睛直冒紅光顯見也知道此物的價值,忍不住輕哼了一聲。見那老傢伙慌忙低下頭裝作老老實實的樣子,他這才嘆了一口氣:“我先後鎮守四鎮,最怕就是遇到虜寇進犯,再加上總免不了要做些生意,這東西自然不可能不備。這是宣府以北的地形圖,還有大同延綏甘肅,一共是四張圖,為此也不知道砸下去了多少錢。要不是這一次隨身攜帶,我還真不敢答應徐大人你這等冒險的計劃。”
 
  “富貴險中求,這麼大的戰事,要都像保國公那樣龜縮不出,這朝廷的錢糧白費不說,韃子也是照舊逍遙在外,要是那樣索性就不用發兵了,何必多此一舉?”
 
  由於前車之鑑,錢寧只在肚子裡嘀咕了一聲。見徐勳謙遜了兩句,他又忍不住在那默默計算著自己此番立下的這些功勞等到回京之後,能夠換來什麼樣的位子。這軍中升遷憑什麼比文官快,還不是軍功難建,所以一旦拔摧,一介小兵升到指揮使也不算什麼,遠遠比那些按部就班的吏部文官考評來得快多了!
 
  徐勳卻沒在意有些沉悶的氣氛,看著地圖一處一處用手指畫著圈,沉聲說道:“按照老柴火的路,我們之前從沙城退出之後連夜轉移,又奔襲了清水河邊上的這個小部落,現在已經進入了這個亦不刻太師的管轄範圍之內。亦不刻雖然臣服於小王子,但一直都是陽奉陰違,再加上小王子一直對他提防之心,又想廢除從元朝沿襲至今的樞密知院和太師等等官階,所以兩邊一直大小衝突不斷。之前我們滅掉的那個小部落,說是亦不剩太師的所轄,但實質上更親善察哈爾汗庭。”
 
  “而這位亦不刻太師,就是也先的孫子。”
 
  徐勳最後這一句補充,別說錢寧恍然大悟,就連老柴火亦是打了個寒噤。如果說小王子這個稱號是從成化以來大明九邊的夢魘,那麼也先這個名字就更加威名赫赫了。曾經俘虜了大明的一位天子,更在土木堡之戰中讓大明朝最精銳的幾十萬大軍灰飛煙滅,讓眾多南征北戰聲名遠揚的名將為之喪生,想當年一聽到也先,幾乎能止小兒夜啼。

  而老柴火的親娘,正是在那一役之後被擄去的北邊,後來方才僥倖回來。
 
  錢寧立時問道:“大人的意思是,這個亦不刻力靖於恢復乃祖的榮光,很熱衷?”
 
  提到這些,神英這些年的老資歷終究不是白白得來,指著地圖上那一個個地名如數家珍地說道:“他熱衷不熱衷祖先的榮光只在其次。要知道,瓦喇原本在更西的地方。朝中那些老大人們眼裡,蒙古上上下下恐怕都是一樣的,誰來進犯都道是小王子,這傢伙也曾經一度頂著小王子之名擾邊。這個亦不刻還有個弟弟,他們兄弟倆是和老子鬧翻了,這才帶著一萬人東進。永謝布的地盤原本並不是他的,是亦思馬因被小王子派脫火赤殺了之後,他一點一點吃下來的,為了這塊地盤他們還和附近鄂爾多斯的另外一股勢力聯盟……否則早就給小王子給滅了。咱們要鑽的,就是這個空子。”
 
  “總之,他千辛萬苦打下來的地盤,絕對沒有讓人輕易染指的打算,只要脫火赤敢往這邊追,兩邊肯定要狠狠打上一仗,到時候如果援兵來得及時,那麼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就可以趁亂撈上一票!”接續了神英的話頭說到這裡,見錢寧那幅千贊同萬附和的樣子,徐勳便說道,“錢寧,你還是照舊帶著老柴火四面晃悠探查一下,帶上之前那四五十隻羊。”
 
  錢寧原本還以為之前屠滅那一支部落的時候,徐勳把那些牛羊一股腦兒都帶上,是為了讓上上下下有血食可以吃,多餘的可以帶回去充當戰利品,沒想到徐勳竟因為之前他那一遭大獲全勝而打算故技重施。他二話不說答應下來的同時老柴火那張臉卻變成了苦瓜似的,可面對那兩位一根小指頭就能把他化為齏粉的大人物,他不得不點點頭乖乖答應了下來。
 
  徐勳和身影那五百餘人的小股人馬悄悄藏身的同時,隨著其他五六百人護送上千軍民從新開口堡,再加上報沙城大捷,坐鎮宣府的保國公朱輝終於有些坐不住了。此前苗逵送信說沙城有小股虜寇駐紮,兼且有不少被擄軍民,他對這消息嗤之以鼻,聞聽徐勳貿貿然和神英一同率兵出擊他還暴跳如雷了一陣。如今真正傳來了戰報,他哪裡能掛下臉來。更讓他惱火的是,自作主張出兵的徐勳沒回來不說,而神英這一大把年紀的竟然也跟著一塊胡鬧,到現在都不知道人上哪兒去了!
 
  “該死,他們這是逼凌主帥!”
 
  大發了一陣脾氣之後朱瞠方才回到椅子上坐了下來,眉頭揪成了一個結。就在這當口,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驚惶的稟報聲:“大帥,京城有一位公公來了!”
 
  公公?
 
  朱瞠一愣之下,連忙吩咐快請,可旋即想到什麼,連忙打開大門吩咐暫等片刻,自己稍稍整裝便親自迎了出去。等到了二門,認出這赫然是如今皇帝身邊極其得用的提督西廠太監谷大用,他吃驚之餘心裡也不由得咯噔一下。
 
  “什麼事驚居然要勞煩谷公公你親自走這一趟?”
 
  “別提了,要不是十萬火急,我會這麼著急趕路?這一整天在馬車上顛簸,我這骨頭架子都快散了,保國公先找個地方讓我坐一會。”
 
  谷大用幾乎將身體都靠在了一旁一個小火者的身上,而那小火者腳下虛浮,明顯也有些支撐不住了。這時候,朱輝連忙一個眼色使喚了兩個親兵上去,見他們熟門熟路地攙扶著谷大用他一面陪著入內,一面在心中緊急轉著各式各樣的念頭,到最後得出的只有一個結論。
 
  果然,到了小花廳,谷大用屏退從人之後,一開口便是直截了當的一句話:“保國公我這回來是代傳皇上口諭。”
 
  他擺手阻止了大驚之下要起身行禮的朱瞠,重新回憶了一下朱厚照說那話時的語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皇上口諭說與保國公朱瞠知曉。徐勳年紀輕輕,尚且敢於出張家口堡到沙城與虜寇一戰,保國公你多年宿將,何以畏怯不前?若是偵知虜寇異動應立時動用大軍迎戰!朝中大臣已有指摘此次大軍空耗軍餉,你當知道其中的輕重! ”
 
  說到這裡,谷大用見保國公朱瞠已經是額頭上一片汗跡,他少不得放緩和了語氣說:“保國公,你和苗公公自打領兵出征,到現在少說也已經有快一個月了,這大軍的糧餉每天都是一個恐怖的數字,朝中戶部尚書韓文已經叫苦連天了。這是皇上的口諭,內閣催進兵的旨意估計也差不多了,你自己多多準備。 ”
 
  眼見谷大用拱了拱手轉身就走,朱瞠只覺得心亂如麻,甚至忘記了去送一送。等到他回過神,谷大用已經早就沒了蹤影。心裡萬分不是滋味的他索性下令人送了酒來,自斟自飲一壺多下肚,帶著幾分醉意的他終於忍不住劈手砸了一個杯子。
 
  “欺人太甚!”
 
  “大人,內閣的公文到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又傳來了一個聲音。儘管仍有些迷迷糊糊,但朱瞠仍是立刻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吩咐人打來井水洗臉,他又怕身上仍留有酒氣,索性回房去換了一套衣裳,這才吩咐在正堂見客。這一回的信使卻是言簡意賅,送上內閣的公文之後,不待他拆看就又拱了拱手說道:“保國公,首輔還吩咐下官帶兩句話來。若虜寇的消息準了,那就出兵果決,不要拖泥帶水。用兵大事,有什麼損傷那是天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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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18:08:05
第三百一十九章 背後一刀

  “混蛋,混蛋!那些該死的強盜!”
  
  看著那一地狼籍的慘狀,儘管早已經不是動輒暴怒的年輕人了,但脫火赤仍是忍不住一陣陣的冒火,竭盡全力才忍住那股暴跳如雷的衝動。他已經在沙城之內看過一次遍地屍體的慘狀,那種情形讓他至今一想起就心裡直滴血。且不說阿古拉從小和他一起長大,說是主僕,其實卻和一直沒有兄弟的他有些手足情誼,就是巴特爾,何嘗不是他一直在栽培的人?而且更可恨的是,他因為隨身攜帶不便而讓阿古拉巴特爾看管的先前一戰的戰利品,竟也全都讓明軍給搶奪一空!
  
  最麻煩的是,他留在沙城裡的那些人,都是部族中的那些貴族子弟,多少有些放在汗庭為質的意思,這下子人死了一多半,剩下的一無所蹤,就算他是大汗的心腹,郭爾羅斯部的諾顏,回去之後也有無窮無盡的後事要料理!這還不算,眼下這個小部落素來和汗庭親善,如今一轉眼之間就被屠得乾乾淨淨,明軍怎麼有這樣大的膽子,怎麼敢有這樣大的膽子!
  
  “報,諾顏,我們抓到了幾個女人!她們說是這裡的族民。”
  
  “帶上來!”
  
  脫火赤的臉上憤怒得幾乎揪成了一團,等麾下的士卒推推搡搡把幾個女人趕上前來,他在人群中一掃,立時注意到了其中的一個女子。儘管她和其他婦人一樣形容狼狽,儘管他也已經多年沒有見過她了,但畢竟他也算看著她長大的,遲疑片刻就不禁脫口而出叫道:“圖魯勒圖!”
  
  他這出聲一叫,其中那個崴了腳正一瘸一拐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年輕少婦頓時愣住了,再一細看之後,她就在旁邊一個少女的攙扶下快步上了前,眼睛一下子就紅了:“脫火赤叔叔,你要為我報仇!那些人凶神惡煞四處殺掠,那日松和特木爾都被他們殺了!”
  
  包括脫火赤在內,誰也沒想到,大汗和滿都海大哈屯唯一的女兒圖魯勒圖公主,竟然會出現在這種地方,而且落得如此狼狽的處境。脫火赤不假思索地親自扶住了圖魯勒圖,隨即滿臉焦急地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出來,我一定給你報仇!”
  
  “我也不知道……我是到這兒來看卓雅的家裡人,從前也常來,可沒想到……我就看見四面八方突然出現了好多明軍,不由分說就殺了進來。那日松和特木爾本來是要保護我的,可是卻被他們十幾二十個人圍在了當中……他們殺了這裡所有的男人,又把女人和孩子都趕到了一起,然後就開始四處搶牛羊馬匹和那些東西,而且還對女人……我本來以為他們絕對不會放過我,誰知道他們臨走時卻把所有人都放了。”
  
  “你等等,你先等等……”脫火赤聽得頭也大了,打斷之後方才問道,“你是說,你就只帶了這個卓雅和那日松特木爾兩個護衛跑了出來?我的公主,你怎麼這樣大膽!”
  
  “鄂爾多斯的領主勒古錫阿克拉忽的夫人邀請我到他家裡做客,因為我要到這裡來,勒古錫阿克拉忽就親自護送了我過來,這裡小,容不下那麼多軍隊,而且我來過很多次,附近又是那麼寧靜祥和,所以我就留了卓雅和他們兩個,想來不會有事,誰知道……”
  
  一想到那個比自己年紀還小,卻有一雙凶狠眸子的少年,她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情不自禁地抱住了脫火赤的胳膊,“脫火赤叔叔,父汗說你是頂天立地的勇士,你帶著這麼多軍馬,你一定會懲罰那些該死的明軍對不對?”
  
  頂著公主名號,哪怕是在夫家也是說走就走的圖魯勒圖,從來沒有過此次這樣的驚險經歷。儘管僥倖沒有遭受凌辱,儘管僥倖別人沒有查問她的身份,可她如今站在這裡,仍舊甚至能夠感覺到那明顯比平時快許多的心跳。
  
  聽完她的陳述,脫火赤的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個結。沙城那邊屍橫遍野的慘狀他看到了,如今這裡的情形和那邊也差不多。他作為達延汗巴圖蒙克的心腹,和明軍交戰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雖說也有訓練有素的,可更多的是一觸即潰。這一股明軍既凶狠又貪婪,那種殺光男人留下女人的做法,怎麼看都更像是部落征戰之中那些領主的手段。

  突然,他意識到了剛剛圖魯勒圖提到的一個名字,一時間若有所思地問道:“勒古錫阿克拉忽……你剛剛說你是應勒古錫阿克拉忽之邀在他家裡做客?”
  
  見圖魯勒圖連連點頭,脫火赤不由得精神一振,追問了幾句內情之後,他就吩咐了心腹親衛過來,讓其精選出五百人即刻送圖魯勒圖回去。受盡驚嚇的圖魯勒圖並沒有什麼不願意,反倒是一直跟著她的少女卓雅臨走時上前對脫火赤深深行了一禮。
  
  “少師,您一定要小心那些明人。”卓雅不敢說出自己曾經對人洩露了圖魯勒圖的身份,可正因為如此,對方能把圖魯勒圖這個最好的護身符放了,這讓她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見脫火赤並沒在意,她忍不住說道,“那個領軍的明人年紀不大,可卻極其凶狠,我聽說就是他下令殺光所有男人,又放縱軍士對女人施暴……”
  
  “我知道了。你阿爸的屍骨我會讓人好好埋葬,你好好跟著圖魯勒圖公主,多多寬慰她。”
  
  脫火赤面上不以為然,可等那一行人出發之後,他便立時召來自己的幾個心腹部將,就在馬背上攤開了那張羊皮地圖。勾出上頭鄂爾多斯的勒古錫阿克拉忽所屬的那些鄂托克,以及永謝布的亦不剌那些鄂托克的時候,他的瞳孔一時就微微收縮了一下。
  
  這天下不可能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情。亦不刻這頭養不熟的狼崽子帶著那麼多衛拉特人從西邊來,佔據了從前亦思馬因的地盤之後,對汗庭的態度始終就不是那麼太恭順,這一次的明軍明顯和從前做派不同,難道是這個狼崽子搗的鬼?而且,亦不刻還不止一次對別人聲稱,如果他是亦思馬因,絕對不會被區區一個脫火赤逼到這個地步。
  
  “你們怎麼看?”
  
  “主人,永謝布的亦不刻一直在外詆毀您的聲名,這一次的事情肯定也有他搗鬼!”
  
  “我們留守沙城那三百多人全都是能夠以一當十的勇士,明人除非出動數千大軍,否則不可能把他們擊潰!”
  
  “只有在這附近的亦不刻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到這一點,然後推到明人的身上!”
  
  “就算不是亦不刻,據斥候回報,那些明人已經竄到了他的地盤上,我們可以趁機威逼他交出人來,或者讓我們的大軍進去搜索!”
  
  此起彼伏的聲音讓原本就已經動搖的脫火赤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不是正巧出現一個圖魯勒圖公主,也許他還會猶豫一下,但現在有這樣一個最好的藉口,他如果再不抓住,那就實在是太愚蠢了。大汗對於亦思馬因敗死之後又冒出一個亦不刻原本就非常不滿,現在利用圖魯勒圖這個最好的藉口,正是一舉立威的最好時機!而且,之前他和烏魯斯博魯特就已經商量好,趁著明軍齊集宣府,下一波的攻勢就是明朝的大同,一舉壓服亦不剌之後,正好可以驅趕佔據永謝布的衛拉特人作為前驅對明作戰,這正是一舉兩得!
  
  “派人回去急報汗庭,永謝布的亦不刻和鄂爾多斯的勒古錫阿克拉忽有謀害圖魯勒圖公主之嫌,請汗庭增兵!”
  
  增兵!
  
  有了父汗之前的首肯,烏魯斯博羅特在得到脫火赤的報信之後,立時不假思索地將早就預備好的精兵派了出去。而對於消息靈通的亦不刻來說,脫火赤大軍壓境的消息同樣讓他提高了警惕,當即和弟弟耶利亞斯向麾下永謝布的十個鄂托克和他們在鄂爾多斯的七個鄂托克徵兵。儘管還不到每個鄂托克一千人的最高徵兵記錄,可大戰的陰雲仍然倏忽間籠罩了下來。到最後,就連在外打探消息的錢寧和老柴火都不得不趕著羊群兜兜轉轉溜了回來。
  
  “大人和神將軍真是神機妙算,看樣子真要打起來了!”
  
  神英當初在張家口堡中和徐勳解說了自己所知的蒙古局勢,這主意是兩人一塊參詳著決定的,就連苗逵張永也只知誘敵不知其他,此時聽到錢寧這奉承,他不禁異常得意,捋著鬍鬚微微一笑就說道:“你別看亦不刻宣稱徵兵,其實也在觀望汗庭的真正態度,同時還寄希望於其他領主的態度,打與不打還未必是準的。”

  “他們如果不打,咱們就去打一打。”
  
  徐勳見錢寧一下子猶如打了雞血似的渾身是勁,而神英猶豫了一會兒,也輕輕點了點頭,他就開口對錢寧說道:“這幾天你們在外頭應當也不是白晃的,那些最機密的東西打探不到,但哪兒是咱們這些人可以打一打甚至於吃得下跑得掉的,你和老柴火應該有點數才是!”
  
  “大人還真別說,我這兒有個最好的目標。我聽說……小王子的一個兒子,要親自到這裡來,說是勸和,但其實說督戰興許更恰當些!如果我們能夠拿下這個目標……”
  
  “如果能拿下這個目標,接下來你敢擔保咱們大明九邊不會承受最瘋狂的報復?”
  
  見神英不以為然,錢寧不禁有些訕訕地嘀咕道:“橫豎小王子不止這麼一個兒子……”
  
  “是不止這一個兒子,可聽說相比長子,小王子更愛這個次子。”
  
  聽著神英和錢寧這你一言我一語,徐勳只覺得眼睛一亮,旋即就用力一掌重擊旁邊那棵大樹,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們打一打,一擊即退,在小王子那個兒子的背後捅上一刀子就走。要緊的是這一打,他們中總有一邊肯定會抓住這個機會。至於兩邊誰輸誰贏,那不管我們的事,料想他們大敵當前,也無暇追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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