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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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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5 01:31:53
第五百三十八章 小別勝新婚

    馳驛兩千餘里趕回京城,既然到西廠給宮中遞了平安信,徐勛自然再也不會和一幫大老爺們繼續談論什麼政務國事陰謀詭計,喝了谷大用讓慧通沏上來的新茶之後,他就站起身告了辭,帶著那些護衛們徑直出了門。

    時近五月,天上只掛著彎彎的殘月,然而,這一晚沒有烏雲,殘月的光輝又無法遮擋無數星光,因而一行人策馬疾馳在路上,竟是絲毫不覺得昏暗。當熟門熟路地拐進那條已經闊別了有幾個月的胡同時,徐勛卻忍不住放慢了馬速,到最後幾乎拉著繮繩讓馬一步步走到了門前。

    出發的時候,家裡的嬌妻正是大腹便便的時節,而如今他這麼一回來,竟是搖身一變成了孩子的爹爹,這還真是如同做夢一般。

    然而,他在門前這麼一停,後頭的那些護衛自是誰都不敢說話。黑壓壓二三十人匯聚在興安伯府的西角門外,安靜得幾乎詭異。適才進城之際原本可以派人到家裡先報個信,但徐勛不說,其他人就都默契地絶口不提此事。畢竟,涇陽伯神英此前已經透露過,有人要對他不利的事,上上下下唯獨瞞著徐家。

    咚咚咚——徐勛親自下馬扣動了門環好幾下,裡頭終於傳來了應答聲。

    “這麼晚了,誰呀?”

    等到那人姍姍來遲地把門開了一條縫伸出一個腦袋來,頓時被門前這黑壓壓一大片人給嚇了一跳,驚呼一聲本能地想要縮回腦袋。可就在這時候,藉著月光的他卻約摸看清了那個站在面前的人,一時又僵住了。呆愣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一把拉開門一步跨過門檻出來,不可置信地盯著徐勛又看了好一會兒,隨即失聲叫道:“少爺,您回來了?”

    眼見徐勛笑著撥開了他,反身騎上馬後就縱馬徑直跨進了西角門,那老門房本能地想要開口提醒什麼,可話到嘴邊,他瞥見後頭這麼些人,連忙又轉身過來,笑容可掬地打躬作揖道:“諸位軍爺,這一路緊趕慢趕實在是辛苦了,倘若不嫌棄,今天晚上就在府裡暫且休息一晚上,小的這就去叫人來給諸位牽馬和收拾屋子……”

    徐勛策馬一路順著甬道往深處小跑行進,心裡頭又是炙熱,又是不安。門房們必然會把自己的隨從等等安排得好好的,金六就算剛剛不在,不消一會兒也必然會出現在那兒。倒是他此前並未告訴老爹和媳婦這麼快就回了家來,待會兒必得要挨一頓好訓了。眼看二門近在眼前,顯然有人被馬蹄聲驚動了,門後頭隱約可見燈籠的微光,他便開口叫了一聲。

    “開門,我回來了!”

    值守二門的一老一少兩個僕婦中,年少的那個正疑惑,年長的那個聞聲卻已經慌忙取出了鑰匙,用長者少有的麻利三兩下打開了門鎖,又一把拉開了門,見外頭那匹坐騎上的人倏然跳下,三兩步搶進了門來,她連忙讓開一步屈膝行禮道:“見過少爺……”

    而下一刻,她便發現一陣風從身邊捲了過去,一轉身只看見了徐勛的背影。即便如此,她仍是盡職盡責地快步去旁邊屋子裡敲響了兩聲雲板。這寂靜的夜裡突然傳來了雲板聲響,自然驚醒了不少人。原本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沈悅便是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側耳一聽時卻已經沒了聲響,因而慌忙問道:“什麼聲音?”

    “少奶奶,二門上敲響了雲板!”陪臥在一邊的如意已經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她下地上前給沈悅披了一件衣裳,她這才若有所思地往門外張望了一眼,突然喜形於色地說道,“這當口肯定不會是別的事,要我說,是少爺回來了!”

    “胡說八道,這時間京城九門都已經關了,他怎麼進得了城?”

    沈悅正笑罵如意,可緊跟著就聽到了院子外頭傳來了一陣喧嘩。當看到一個人影撞開簾子衝了進來時,將信將疑的她乍然間仍是難以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呆呆地看著那個人影快步過來,一把將自己攬在了懷中,感受著那胸口的劇烈起伏,感受著那臂膀帶來的溫暖,她才終於醒覺了過來,竟是感覺到牙根一陣癢癢。

    “你還知道回來!”

    這種嗔怪的埋怨聽在徐勛耳中,卻覺得分外真實。因而,他忍不住稍稍放開些箍緊了那柔軟腰肢的手,低頭徑直在那紅唇上印了下去。只是,還不等他品嚐到久違的甘美,耳畔就突然傳來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哭聲。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一下子就被兩隻手給重重推開了。

    “哎呀,孩子哭了!”

    見沈悅撂下自己,急急忙忙地快步衝到那張小床前,一彎腰就抱起了裡頭那個小人兒,隨即嫻熟地抱在手中輕輕哄著,徐勛不禁為之一愣,良久才挪動步子緩緩上前。終於,他看清了那個躺在妻子臂彎中的孩子,吹彈得破的臉蛋,黑亮的眼睛這會兒已經被淚水給糊住了,小嘴張得大大的,正在聲嘶力竭地哭鬧著,哪曾向他這個爹爹看上半眼?而他才伸出手想去捏捏自己那寶貝丫頭的臉頰,卻被眼疾手快地沈悅給打了回去。

    “她前幾天才發過熱,你這一身又是汗又是土的,收拾好了再來碰她!”

    “孩子生過病?”徐勛為之一愣,見小傢伙的哭聲終於漸漸停下,亮晶晶的眼睛睜大了些,正有些莫名地看著自己,他不禁有些失神。然而,見沈悅抱著孩子滿臉執拗地看著自己,他不由得無可奈何地說道,“我身上是又是汗又是土,可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不信你問問如意,你臉上身上現在什麼光景?”

    沈悅聞言愕然,見如意看著自己想笑卻又不敢的樣子,她陡然之間想起徐勛剛剛一進來就不由分說地親近自己,頓時慍怒地狠狠白了他一眼,卻是忙不迭地把孩子給了如意,又讓她去叫了乳母來。正折騰著,外頭就傳來了小丫頭的通傳聲。

    “少爺,少奶奶,老爺來了!”

    糟糕!

    徐勛立時想起自己剛剛徑直先往這兒來,簡直算是有了媳婦忘了爹的典型,連忙快步迎了出去,可才到這西次間的門口,他就險些和迎面衝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看清是徐良,他連忙退後一步要行禮,可這手勢都還沒做好,他就只覺得一個重重的巴掌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

    怎麼媳婦是這麼一句話,老爹還是這麼一句話?

    儘管徐勛如今的筋骨壯實,然而,猝不及防的他還是險些沒被老爹這含恨一掌給拍得趴下。好容易站穩了,他不禁苦笑道:“爹,您好歹輕些,這兩千多里地,我每天馳驛三百里,總共只用了九天就趕回來了,禁不起您這鐵掌!”

    “回來了也不知道儘早讓人打前站報信回家!”徐良狠狠瞪了徐勛一眼,見兒子只是苦笑,他頓時想到這些天兒子的家書都是老一套的報喜不報憂,他到西廠也沒打聽到多少消息,頓時心中一動,順勢就略過這事不提。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勛一番,見人面龐比去時瘦削了幾分,一身風塵僕僕,鞋面已經完全看不出本色了,他不禁心中暗嘆,待看見沈悅臉上也還沾上了幾點灰,他才不禁會心一笑。

    “好了,今天晚上我也懶得再審你,好好洗個澡早點睡吧!還有,順帶讓你媳婦也收拾收拾,省得讓寧兒沾了塵氣又犯病。自己的女兒滿月你都沒能趕回來,回頭我再和你算賬!”

    眼見老爹來得快去得更快,這倏忽間人就已經拂袖而去,站在原地的徐勛忍不住苦笑了兩聲。這時候,還是如意知機地上前笑道:“灶上一直都備著熱水,少爺和少奶奶先去沐浴吧,早些收拾完了也好早些安歇。”

    儘管早已是夫妻,但兩個人共浴這種事,別說沈悅不曾經歷過,就連想都沒想過。她本想要一口拒絶,可徐勛卻眼疾手快地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隨即便笑眯眯不容置疑地說:“娘子,你得幫為夫數數看,這一趟到外頭,我這身上又添了幾道傷疤,回頭我也好對別人吹噓吹噓,尤其是皇上……”

    “吹噓你個大頭鬼!”沈悅終於忍不住再次嗔怒地斥了一聲,可心裡想起之前得報安化王謀反事敗消息時的後怕,她不由得靠在了徐勛的懷中,老半晌才澀澀地說道,“每次都輕描淡寫,每次都逞能,每次都報喜不報憂,你總是這樣子,就不知道別人等你的時候怎麼個後怕……”

    “是我不好。”

    徐勛輕輕吐出這四個字,緊緊攬著人一動不動。直到外間如意探進頭來,做了一個預備好了的手勢,他方才突然輕笑一聲,竟是另一隻手陡然之間托上了沈悅的腰肢,將人一把抱了起來。

    沈悅一時大驚失色,掙扎了兩下就低罵道:“喂,你這是幹什麼!”

    “當然是給你賠罪啊!”徐勛毫不理會沈悅那幾乎要瞪出來的眼睛,把人抱出屋子後,索性把人打橫抱在了懷中,又親了親那面頰道,“都說小別勝新婚,這一回一別數月,今天晚上,為夫好好給娘子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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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九章 人夫人父

    水氣氤氳之中,兩個人緊緊交纏在了一起。

    儘管從前造這個大浴池的時候,徐勛只是因為不滿木桶那狹窄地方騰挪不便,還因為花費了不少銀錢而讓徐良一頓好說,可現如今,他卻異常慶幸自己當年早有先見之明。此時此刻,那兩團緊實而又柔軟的玉峰緊緊靠在他的胸膛上,剛剛才衝刺過一回的他忍不住又蠢蠢欲動了起來,一挺腰便再次進入了那濕潤的溪谷。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覺得肩頭上傳來了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感。

    “哎喲!”

    “叫什麼叫,橫七豎八那麼多傷也從來沒聽你叫過疼,眼下裝什麼樣子!”

    剛剛就一直把頭枕在他肩膀上的沈悅忍不住悶悶冷哼了一聲,瞧見肩膀上那淺淺的牙印,待感覺到身體深處那壞東西肆虐的力度又加大了幾分,她頓時惱羞成怒,忍不住低頭又在剛剛那牙印上頭又狠狠咬了一口。這一次,她如願以償地聽到徐勛的呼痛聲變成了慘叫。

    “娘子,你就是餓了,也別把我當宵夜成不成?”

    “哼,這麼多傷都是外人留下的,萬一日後有別個女人在你身上留什麼印記,我豈不是虧了,好歹我也先咬一口再說!”

    聽到這蠻橫的回答,徐勛頓時苦笑了一聲,但緊跟著,他便輕輕轉動了一下身子。聽到懷裡的人呼吸陡然之間急促了起來,可就是硬挺著不敢出聲,他不禁壞笑了一聲,又加快了幾分頻率,一隻手更是悄悄抄住了那一團軟玉溫香。果然,如是不多久。他就終於聽到了一陣細碎的呻吟。

    “別……你這個混蛋,快放開!”

    “誰是混蛋?”徐勛又好氣又好笑地加緊了攻城略地的步伐,等到小丫頭的腦袋已經無力地垂了下去,那紅唇的顏色一時更加嬌艷欲滴了起來,他方才一手支撐著木質的池壁,笑吟吟地看著她那已經迷離了的眼睛,捏住那一粒嫣紅的手陡然之間加了幾分力道。聽到那呻吟陡然之間變成了驚呼。他才用更輕柔的聲音問道,“你剛剛說誰是混蛋?”

    “你……”自從身懷六甲到生下孩子,沈悅已經許久沒經歷過這樣激烈的男女情事,此時頓時又羞又氣,好一會兒方才勉強提起一絲力氣猛然夾緊了雙腿。然而,她卻沒想到往日總能有些反應的徐勛,這一次卻是沒事人似的笑眯眯看著自己。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在使勁掐了徐勛兩下之後。無可奈何地說道,“你到底想怎樣?”

    “不怎樣,娘子難道不想慰勞慰勞我這個夫君?”

    見徐勛就這麼低頭湊了過來,卻在距離自己的臉龐只寸許處停下了,沈悅頓時明白他是在索吻,一時不禁氣結。然而,身體深處的酥麻讓她沒有第二種選擇,只能沒好氣地迎了上去。然而,在雙唇相接之際。她就突然覺得自己又被人重重壓在了下頭,隨即便是一股如入雲間的快感。那一瞬間,儘管櫻唇緊緊被他的灼熱封著,她仍是發出了難以抑制的聲音。

    一池原本熱氣騰騰的池水已經漸漸溫涼了下來。終於退出妻子身體的徐勛見沈悅已經是癱軟不能動彈,少不得站起身來去取了軟巾,重新為自己兩人擦洗了一遍,這才把人抱到了一旁的籐椅上。仔仔細細又擰乾了軟巾給沈悅擦拭了身子。然而。當他想要擦乾淨自己身上的水珠時,卻被一隻手輕輕按住了。

    “我來。”

    見沈悅掙扎著坐了起來,搶過軟巾後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輕輕地替他擦著身上的水珠,儘管徐勛剛剛才經歷過一場酣暢淋漓的歡好,可仍是生出了一絲難以抑制的**來,尤其是當軟巾觸碰到大腿根處時,他一下子抓住了妻子的手腕。可隨即便發現她的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

    “好好的怎麼哭了?”

    “誰哭了!”

    聽到這招牌式的死硬不承認,徐勛不禁啞然失笑。當即低下頭雙手捧著那螓首,柔聲說道:“我家娘子可不是愛哭的人,想當年那麼大的事情,也是自己一身扛了,披著大紅嫁衣就敢不管不顧站在秦淮河上往下跳,如今怎麼這麼容易就掉下了金豆子來?”

    “誰掉金豆子了!”沈悅使勁抬起手擦了擦眼睛,這才恨恨地說道,“誰讓你這個該死的傢伙每次寫家書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誰讓你每次都是自己去拚命,什麼都不告訴我,誰讓你每次都是……”

    她終於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一時把頭伏在了徐勛的肩膀上。老半晌,她才死死抱住了丈夫那如今日顯精壯的腰,最後方才輕輕地說道:“你知不知道,爹從前都是不信神佛的人,這一回卻在好幾個佛寺替你點了長明燈,又在好幾個道觀打醮做了法事……我也是,半夜做夢老是那些不吉利的景象,我真怕你就不回來了!”

    “這次又不是去打仗,哪裡就至於……”

    徐勛話還沒說完,見沈悅猛然之間抬起頭來,那一雙眼睛中分明閃動著某種慍怒的光芒,他只得乾笑道:“遇到之前的戰事也只是巧合,而且真沒有打什麼打仗,不過是因勢利導做了些事情。至於安化王的叛亂,那也是張公公收拾的首尾,我不過是最後收拾殘局而已。”

    “有你插手的事情,就沒有巧合!”

    見徐勛被自己一句話噎得啞口無言,沈悅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才又板了臉道:“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就是沒事也要倒騰出事情,更何況是有事!之前說什麼只是去吸引一下別人的注意力,那分明是矇騙爹和我的,你和楊一清在陝西那邊攪動出的風波還小麼?還有,寧兒生下來的時候皇上都親自來了,前些日子的滿月宴也是高朋滿座,可劉公公只是打發人送了一份重禮,自己卻沒親自來,就連下頭人都知道你們兩個之間是水火不容,更何況是爹和我?一想到之前那一回你遇刺……”

    儘管沈悅沒說下去,但徐勛卻想到了之前在關溝中那個莫名其妙的刺客。事後查證,此人是之前被堵住的車馬行商中某輛車上隱藏著的人,並非隱在山林之中伺機行刺,而且只有一個又沒有接應的,怎麼看都是一場拙劣的演戲。儘管如此,想著事情怎麼都要傳開的,到時候若媳婦知道她又是最後一個知道事情的人,免不了又要惱怒,他最後還是回程路上的這一茬變故說了出來。

    “我就知道你這連個訊息都沒有就突然回來有名堂,果然被我猜中了!”雖說徐勛在這一趟遇險中連根汗毛都沒掉,但沈悅還是免不了一陣後怕,偏生看著人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她這火氣愣是沒處發去,最後只能狠狠抬起腳丫子在他的腳背上重重踩了一下。只是,見其痛得臉上肌肉都抽搐起來的樣子,她又覺得不忍,蹲下身查看時,卻一下子隨著徐勛一拉,兩人直接都倒在了那張竹子躺椅上,累得那張結實的椅子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不許再作怪,否則我就讓你下不了床!明天皇上肯定要見你,除非你打算頂著黑眼圈一瘸一拐去面聖!”

    徐勛只覺得某樣東西才剛抬頭,就被兜頭這一盆冷水澆滅了。嘆了一口氣的他只能戀戀不捨地又摟了摟妻子,這才放了其起身,由得她取來小衣中衣等衣物,一件件服侍自己穿上。在軍中大多自己動手,偶爾也是由那些男人服侍的他時隔許久再次回到這樣的溫柔鄉,只覺得整個人沉浸在一種難得的溫馨之中。等到從淨房出來回到了屋子,站在小床邊看著酣然入夢的女兒,他那種欣悅的感覺就更深了。

    雖說頭髮還有些稀疏,身體軟軟的小小的,那只小手勉勉強強才能抓住他一根手指,可那是他在這個世上的血脈延續,是沈悅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他終於盼到的女兒,又一個值得拼盡全力去保護的家人!因而,滿懷溫情地注視著那個孩子許久,他最終探下腦袋去,輕輕親吻了一下那光潔的額頭。只是下一刻,那睡夢中的小傢伙彷彿是被他的鬍鬚茬扎到了,腦袋微微顫動了一下。

    這一次,沈悅卻沒來開徐勛讓他別去鬧孩子,而是在旁邊笑看著他親近女兒,直到他心滿意足地趿拉著鞋子回到了床上一頭倒下,她才跟了過去,挨著邊上坐下說道:“你一直嚷嚷著想要個女兒,這下子如願以償了?”

    “是啊,想不到我真的當爹爹了!”

    “幸好你臨走前把孩子的名字給起了。那天我生寧兒的時候,皇上竟是正好來了,結果非得鬧著給孩子起名,雖說爹拿出你起的名字給搪塞了過去,不過皇上還是死皮賴臉地說,這表字一定得留著他起!”儘管是私下裡,但用死皮賴臉來形容皇帝仍是大不敬,可沈悅想起那會兒徐良轉述那番話的情形,仍然覺得這四個字最為貼切,忍不住莞爾一笑,“我看皇上那架勢,要是這會兒有個皇子,他似乎恨不得把兒女婚事一塊定下來!”

    PS:休整夠了,估摸著下個月月初開始恢復從前的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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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章 天子急召見

    作為欽差,一回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應該是面見天子繳還旨意,更何況徐勛還帶著臨行時朱厚照特意讓谷大用送來的那把天子劍。然而,徐勛是晚上入京的,宮門下鑰不可能面見,次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如今常朝全免,他更不用大清早的去上朝,再加上數日趕路再加上昨兒個晚上的激烈運動,大清早的他不免腰酸腿麻不想動彈。直到他感覺到有什麼軟軟的東西在臉上拱啊拱癢癢的,這才勉強睜開眼睛來。

    這一睜眼,他卻和一對圓溜溜的小眼睛對了個正著。直到看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清楚這會兒是個什麼狀況,立時翻身坐了起來,卻發現沈悅已是眼疾手快地把女兒抱了回去。

    “娘子,不帶你這麼折騰人的,快讓我看看我那千金閨女!”

    “我是讓寧兒叫你這個懶爹爹起床的,否則她早就被你這亂七八糟的鬍子給嚇跑了!”沈悅把女兒抱在懷裡,絲毫沒有再讓她親近父親的意思,眼見徐勛滿臉的懊惱,她便嫣然笑道,“另外提醒你一件事,瑞生已經在門外頭等了,說是皇上召見,你最好動作快些再快些,否則我可不知道皇上昨兒個晚上見不到你,今兒個召見你,你再磨磨蹭蹭,皇上會不會發火!”

    “瑞生親自來了?”

    眼見妻子的眼神中雖有戲謔,卻輕輕點了點頭,徐勛立馬知道這並不是在開玩笑,連忙掀開被子下了床,手忙腳亂地開始穿衣服。迅速給自己收拾了一套行頭,他正站在銅鏡面前打算隨便梳個頭,肩頭上卻是多了一隻手。從鏡子裡看見是妻子,他便索性坐了下來,任由那一雙靈巧的手給他梳頭,最後又戴上了那一頂官帽,加上了髮簪。

    “最後再提醒你一聲,昨兒個晚上爹通情達理地放過了你,你這麼一進宮,可得早點回來,否則爹回頭生氣的時候,我可不會給你說情!”

    “好好好!”

    徐勛無可奈何地舉起雙手,隨即卻倏然站起身,趁著沈悅猝不及防,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這才笑著走到此時抱著孩子的如意身側,見小傢伙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己,他只覺得心頭溫溫軟軟,忍不住又俯下頭親了一下孩子。瞧見女兒呆了一呆,突然抽動了一下鼻子,竟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他這才趕緊落荒而逃。

    “死傢伙,你又欺負寧兒!”沈悅看著徐勛的背影笑罵了一聲,接過孩子哄了好一會兒,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卻是輕哼一聲道,“不提醒你了,讓你餓一頓到宮裡找食吃!”

    等在外頭的瑞生自然不是一個人坐在那兒,穿戴整齊的徐良陪坐在側,一老一少正說得起勁,徐勛乍然趕到的時候,還看見瑞生正喜笑顏開地衝著徐良比划著。

    “……真的,那會兒我就擔心皇上執拗勁頭上來了,連宮門下鑰都不管執意出宮來,還好皇上終究還是體恤平北伯,想著兩宮皇太后若責備下來,就是平北伯也吃不消,只得悶悶不樂地躺下了。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得令之後也不敢耽擱,徑直從西苑一路馳馬過來。”瑞生一口氣說到這裡,隨即就眼尖地瞧見了徐勛,連忙站起身來行禮。然而,還不等他彎下腰去,徐勛就已經穩穩扶住了他。

    “虧你虧你,要真是為了我昨晚上驚動得宮門重開,這陣仗就大了!”

    瑞生打量了一番徐勛,見人和之前相比瘦了好些,心裡頓時生出了幾分擔憂,面上卻含笑先謙遜了兩句,隨即方才請徐勛立時進宮。而徐良見徐勛看向自己,彷彿要說些什麼,當即擺擺手道:“有什麼話回頭再說,你先進宮吧,別讓皇上久等!”

    身處京城,再加上天子召見,徐勛也就沒打算再叫上那些跟著自己一路回來的護衛們。然而,當他和瑞生一塊出了中門,看見外間幾乎把一整條還算寬敞的武安侯胡同給堵得嚴嚴實實的眾多兵馬時,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這時候,一旁的瑞生方才輕聲解釋道:“皇上已經得知了您昨日在關溝遇到行刺的事,所以吩咐了帶上這一百府軍前衛充作隨扈。”

    在京城出入居然要帶一百隨扈?這是給京城上下看的,是給自己看的,還是給劉瑾看的?

    徐勛心裡苦笑不已,可人都已經齊聚門前,而且一色都是昔日從自己手底下走出去的舊部,因而他只能含笑點頭示意。及至從武安侯胡同轉出去上了宣武門大街,一手拉著繮繩的他環顧四周,尤其是當路過西四牌樓時看到斑駁染著血色的旗杆,那種昨晚夜歸不曾有的真實感頓時回到了身上。

    這就是京城,另一個戰場!

    進了西安門,兩百府軍前衛先行回了內校場繼續演練,只餘下瑞生和幾個小火者帶著徐勛繼續往太液池北的太素殿去了。這西苑騎馬的特權,是徐勛早些年在西苑練兵府軍前衛的時候就有的,但後來他在西苑廝混的日子漸漸少了,騎馬馳騁御苑自然更少,再加上這次出去了幾個月,此時此刻,瞧見那不少明顯是新建的建築時,他少不得就多看了幾眼。

    “平北伯,皇上在西苑內校場那邊造的豹房快完工了。”瑞生說了一句,見徐勛一臉的錯愕,他誤以為徐勛覺得工期快,連忙又補充道,“皇上說住在宮城進出不便,乾清宮還是留著祭祀先帝,這豹房進出方便,見臣子更方便,所以打算竣工就搬出來。這幾個月天氣好,造得自然更快了些,大約七八月就能完工了。”

    西苑建造別宮居住,這是朱厚照早就提到過的,徐勛當初只是勸著朱厚照動作慢些別太急,可如今聽著豹房這兩個字,不由他不生出一種重回歷史的恍惚感。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他進了太素殿見到朱厚照,被那當頭一番話一砸,方才一下子給沖淡了。

    “徐勛,你總算是回來了!昨晚上朕就想見你的,可惜給瑞生這傢伙死死攔住。今日天氣好,朕讓他們預備了船,咱們上太液池上說話,不愁別人打攪!”

    管它虎房還是豹房,他還不是被不少人咬牙切齒稱作是奸臣麼,管那麼多幹嘛!

    泛舟太液池,這對於臣子來說幾乎是曠古未聞的恩遇。然而,徐勛看著對面的朱厚照,卻很難生出那種誠惶誠恐的實在感。而朱厚照在船離開岸邊老遠,打量徐勛也打量夠了,這才突然輕咳一聲道:“徐勛,聽說你昨兒個又遇刺了?”

    小皇帝這打頭第一句話並沒有太多出人意料之處,因而徐勛斜睨了瑞生和他身邊的兩個小火者一眼,便誠懇地說道:“皇上,要說是遇刺也不是不可以,但臣更覺得這是一場笑話。臣帶了幾十個護衛,而且涇陽伯的大隊人馬就在咫尺之遙,一個武藝稀鬆的刺客卻大叫大嚷跳出來行刺,還叫囂什麼劉公公,這實在太滑稽可笑了!臣以為必然是某些居心叵測之輩私底下策劃了這一場鬧劇,所以已經下令禁言此事。”

    “嗯,朕沒看錯你,你在這種大事上不會犯糊塗!”

    朱厚照今天一大早聽谷大用添油加醋稟報了徐勛遇襲的經過之後,讓瑞生直接帶了兩百人去把徐勛召了進宮,原打算還要旁敲側擊地提醒一下徐勛,別中了別人的挑撥離間之計,這會兒面對徐勛斬釘截鐵的回答,他頓時滿意極了。

    因而,放下這一樁心事的他立時讓徐勛將這一路所見所聞一一道來,一面聽還一面打破沙鍋問到底,到最後當徐勛拿出在賀蘭山上取的土時,他一把站起身接過了徐勛遞過來的那個小小的布袋,撮了少許在手上捻了一下,臉上就綻放出了少有的光芒來。

    “賀蘭山上的土……這是賀蘭山上的土!朕只知道自己的治下幅員遼闊得很,可就連出一次宮也得被人叨咕許久,就連京城也不能輕易出去,更不用說賀蘭山這麼遠的地方了!”說到這裡,朱厚照突然扭頭看著徐勛,眼神閃爍著興奮和激動,“徐勛,這事兒你做得好!”

    “多謝皇上誇獎,鎮遠關西面的賀蘭山是臣此次去的最西面的地方,所以取了這些土來送給皇上,但賀蘭山以西,還有甘州哈密等地,還有大明的國土,異日若有機會,臣一定會取得大明疆域東南西北各處盡頭的土送給皇上。”

    說到這裡,徐勛卻突然只聽得咕的一聲,頓時一陣詫異。誰會在此時此地發出這種不合時宜的聲音?然而,當這種聲響第二次響起的時候,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昨天緊趕慢趕半夜回到家裡,龍精虎猛地和媳婦纏綿了許久,連夜宵也沒顧得上吃便倒頭就睡。一大早起來便是瑞生來傳令天子召見,更是連早飯都沒吃。這會兒他人尚亢奮沒察覺到,肚子就先抗議了!

    而朱厚照在明白這聲音是怎麼回事之後,看著徐勛那尷尬的表情,一時也覺得有趣極了。他似笑非笑地端詳了徐勛好一會兒,這才看著瑞生說道:“朕有些餓了,看看船上可有備了什麼點心,趕緊拿上來!”

    眼見瑞生心領神會地帶著人下去了,徐勛頓時異常狼狽地訥訥說道:“多謝皇上體恤。”

    朱厚照卻甚是豪氣地一揮手道:“這點小事何足掛齒?你既然能廢寢忘食,自然是大大的忠臣,朕分食於你又有何妨?”

    然而,等到瑞生親自捧了一個雕漆紅木百鳥朝鳳的捧盒上來時,一同帶上來的還有另一個消息:“皇上,剛剛一條小船送了消息來,說是司禮監劉公公已經到了太液池西岸,想求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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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一章 再一次的交鋒

    用了兩塊點心勉強墊了墊饑腸轆轆的肚子,這會兒這條雙層小畫舫緩緩靠岸,徐勛從二層下到船頭,目光立時落在了人群前頭那個醒目的老者身上。他和劉瑾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相識了,然而此番乍一照面,他仍然險些沒把人認出來。

    宮中選內侍,尤其是帝后太子這樣的貴人身邊選內侍,首選就是儀容出眾,從這一點來說,張永也好,谷大用也罷,甚至八虎之中的其他人,一個個都是儀表堂堂,縱使谷大用如今比之前在東宮時少說增肥了二十斤,可依舊氣度非凡。而劉瑾在八虎之中雖不是最出眾的,可以往那一身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圓領襯擺綴坐蟒補子穿在身上,仍是顯得精神爽利,和那些文官武將相比,也就是少三縷長鬚罷了。可眼下那衣裳穿在劉瑾身上,卻顯得空空落落的,本就顯得容長的臉眼下更瘦削了,雙頰更是微微凹陷了進去,只有眼睛依舊黑亮幽深。

    當船停穩,徐勛和劉瑾一打照面,四目對視之間,卻沒有迸射出多少火花。兩人彷彿尋常久別未見的老友一般,彼此拱拱手含笑打了招呼。等到朱厚照出現在二層的欄杆邊上,劉瑾方才作勢要行禮,可卻被朱厚照一個眼神給止住了。

    “讓你好好養你的病,偏就是你的腿快,來了就上船,別囉囉嗦嗦!”眼見劉瑾身邊一個小火者慌忙扶了他上船,朱厚照方才居高臨下地看著岸邊那些內侍說,“現在開始,除非是虜寇犯境,逆賊叛亂,否則不管多大的事都等朕游完了太液池回來再說,就這樣!”

    偌大的一條船載著一行二十餘人緩緩駛在太液池中。這一日正是一個大晴天,金燦燦的陽光灑在水面上,微風吹拂下便翻出了星星點點的金光。顯得靜謐而又安寧。所有從人全都在底艙之中,二層樓上就只有朱厚照和劉瑾徐勛三個人。船開良久,卻愣是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三雙眼睛全都在看著那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面。

    朱厚照眼睛在外頭。心思卻不在外頭,留意徐勛和劉瑾都是和自己一個光景,他不禁有些惱火,最後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道:“你們兩個就找不出話來對朕說?”

    劉瑾只覺得嗓子癢癢的。然而,小皇帝剛剛已經咳嗽過了,他只能強忍著喉嚨的不舒服,賠笑開口說道:“皇上。奴婢只是覺得眼下風光甚好,又見皇上彷彿看得入了迷,所以不敢貿然出聲打擾。奴婢是聽說平北伯昨夜連夜進的城,路上又遇到了些許波折,這才過來瞧瞧。平北伯這一番出去就是幾個月,而且又是虜寇進犯,又是逆賊造反,著實辛苦了。”

    這一番話說得既關切又體貼。而且還狠狠給自己送上了好幾頂高帽子,再加上那真摯得彷彿發自內心的表情,徐勛也不得不歎為觀止。然而。他這本事也絶不比劉瑾遜色,立時笑容可掬地說:“我之前遇上涇陽伯的時候就聽說劉公公身體欠安,本打算見過皇上就去看你,誰知道你還親自來了。我這一番只是有驚無險,要說辛苦,那也是上下官員和將士們齊心協力,我自己不過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倒是劉公公帶病操持司禮監,那才是真辛苦。”

    朱厚照看著這兩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心裡卻有些犯嘀咕,眼見劉瑾張嘴又要再說。他突然舉起手道:“好了好了,這種鬼話你們倆當著那些老大人去說,在朕面前擺這些場面給誰看呢?今天當著朕的面,有些事朕索性一句一句問你們,你們兩個誰要是有一句虛言,朕回頭就把他趕到太液池裡餵魚去!”

    要是沒有朱厚照在場。徐勛和劉瑾這番面和心不合的試探,鐵定還要再進行幾個回合,但這會兒兩人立時凜然而立,彼此再也不看對方一眼。而朱厚照獨個背靠欄杆坐在那兒,用手輕輕摩挲著下巴,好一會兒才突然開口問道:“劉瑾,之前被朱寘鐇殺了的那個司禮監奉御王寧,他手中的屯田令是怎麼出去的,朕怎麼不知道?”

    小皇帝真是一句話直接問在了點子上!徐勛心中暗讚,人卻是依舊保持目不斜視。須臾,他就聽到旁邊傳來了劉瑾沉重的聲音。

    “皇上,都是奴婢的罪過。奴婢派王寧去陝西,原本是想讓其和巡按御史安惟學一塊,丈量土地,看看就能一年能有多少出產,是否有分配土地卻不耕種,導致田地荒蕪的情形。因為臣聽說,如今的邊鎮軍戶不如從前,尤其是號稱屯衛的,也往往把田土租給外頭的流民,軍糧完全不能自給。所以,奴婢這才給了王寧手令,誰知道他竟敢自作主張,說什麼今年下半年的軍糧供給便減半,明年還要取消!”

    劉瑾越說越是痛心疾首,隨即竟是跪了下來,砰砰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這才沉聲說道:“這都是奴婢耳昏眼花用錯了人,不合激得寧夏大變……”

    “好了,朕又不是問你的罪!”朱厚照不輕不重一錘敲在欄杆上,這才看著徐勛說道:“徐勛,你說說,王寧和李增鄧廣他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皇上,王寧確實趁著臣和楊大人都不在寧夏鎮,這才和李增鄧廣合謀去見總兵姜漢,讓其張榜通告屯田之事,結果卻被朱寘鐇利用,煽動軍心和他一塊造反。”說到這裡,徐勛微微一頓,瞥見劉瑾雖是臉上鎮定自若,但依稀能看出幾分緊張來,他便又說道,“只是,王寧和李增鄧廣被殺當夜,臣就趕了回來,再加上張公公早有預案,因而寧夏城並未有太大的動亂。事後張公公和苗公公一塊查抄了鎮守太監府,查出金銀細軟不下數萬,種種不法事也相當不少,李增鄧廣可說是死有餘辜。王寧激出這一場變亂,此事確鑿無疑。”

    這是就事論事的公允之言,朱厚照聽著便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朕就讓內閣擬旨,安化王朱寘鐇謀反,十惡不赦,雖已身死,但罪不容恕,削爵為庶人,本身梟首示眾,子孫全部處死,以儆傚尤。那些附逆人等,讓他們派出幾個人去,和楊一清一同審理。至於王寧和李增鄧廣,雖是被逆賊所殺,但本身已有取死之道,這該按照什麼律例處置嘛……”

    朱厚照雖天性聰穎,但對於那些大部頭的律例典籍,記得就不那麼清楚了。這時候,徐勛便搶在劉瑾之前開口說道:“皇上,那些跟著朱寘鐇謀反的將士,於情可憫,於法難容,所以,不嚴加處置他們,恐怕寧夏城上下軍心民心俱是難安。臣以為應當比照大明律上激變良民之法,凡牧民之官,失於撫字非法行事,激變良民,因而聚眾反叛,失陷城池者,斬。此次若非張公公應變快,城池失陷便是難保的事,所以,臣請將彼等和朱寘鐇一樣梟首示眾。”

    儘管劉瑾也想讓事情到這三人身上為止,可眼下徐勛連死人都不放過,他不免心中暗怒。可瞧見朱厚照欣然點頭,他到了嘴邊的駁斥不覺吞了回去,眼睛卻是眯了起來。

    見朱厚照顯然對這一措置並無異議,徐勛方才接著說道:“而朱寘鐇逆謀之所以沒有得逞,其一是因為張公公未雨綢繆,從軍余之中募集了二百餘人,將叛黨骨幹一網打盡,這些人雖為軍余,但這一次立下了軍功,理應升賞。而其二,是慶王府姬人塞上雪手刃朱寘鐇後自盡,使叛黨群龍無首,因而,朝廷當褒獎其義行……”

    劉瑾終於抓到了一個空子,連忙開口說道:“皇上,平北伯說褒獎有功將士,這是應當的,可那女子只是慶王府的一介樂戶,不堪凌虐奮而弒上,縱使結果上算是除了朱寘鐇這個逆賊,可畢竟也是以下犯上,倘若連這也要褒獎,若日後有人倣傚……”

    “劉公公,以下犯上這四個字用得不妥當吧?塞上雪手刃朱寘鐇的時候,他已經假借王妃有孕,在席上殺了李增鄧廣和王寧,更讓人去追殺總兵姜漢,奪寧夏城六門,這時候他再不是宗室郡王,而只是一介逆賊,人人都可以誅之!所以,塞上雪手刃之舉,乃是大義大勇,若不褒獎,將來再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還能指望有誰挺身而出維護綱常?”

    劉瑾倒並不是在乎一個區區已經死了的姬人,只是不想讓徐勛奏一件準一件。然而此時此刻徐勛一番話犀利得讓人沒法辯駁,他又看到朱厚照大為贊同的表情,想起安惟學昨晚上喬裝見他時說徐勛竟是將慶王府的那些樂戶姬人脫籍後許配給有功將士,他定了定神後就皮笑肉不笑地說:“平北伯還真是憐香惜玉,愛屋及烏,聽說你還從慶王那兒把塞上雪所在的整個彩雲班都要了來,給她們脫了籍,賞給了此次的有功將士?”

    聽劉瑾這話字裡行間,竟是在指斥自己和人有私情,徐勛卻是絲毫不慍怒,反而笑了起來:“劉公公,這憐香惜玉愛屋及烏八個字用得不對。朱寘鐇淫威之下,滿城附逆者不知凡幾,這些樂戶姬人卻在堂上演忠義之舞,歌忠義之曲,所謂巾幗颯颯英姿,便是如此了。將她們配給那些有功將士,豈不是一段傳揚千古的佳話?”

    “沒錯,正是佳話!”看著徐勛和劉瑾唇槍舌劍的朱厚照終於一錘定音似的開了口,隨即便興緻勃勃地說,“慶王身為親王一點擔當都沒有,只知道花天酒地!倘若朕在那兒,索性就把慶王府的樂戶全都要了來,一股腦兒全都配給了那些沒有妻室的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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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二章 論功行賞
  
     朱厚照的性子裡,很有些蔑視禮教成法為所欲為的意味。

    這一點,不止是朱厚照平日的言行舉止,而且從當初他在錢寧納妾的時候興緻盎然跑去喝喜酒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因而,徐勳才那麼篤定為塞上雪請褒獎,將眾多樂戶女子配給那些有功將士,這一舉動能夠得到朱厚照的同意甚至於支持。此時此刻他等到了這麼一句話,頓時笑了起來。

    「倘若是皇上親臨,自然可以這麼做,臣的能耐卻僅限於此了。」

    「那你還不如王越,王越當年去秦王府謁秦王的時候,可是盡索秦王女樂而歸!」朱厚照洋洋得意地揚了揚眉,隨即就看著劉瑾說,「劉瑾,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循規蹈矩了,好事就要褒獎,就要宣揚,怕別人怎麼說!」

    劉瑾見徐勳用佳話兩個字就成功引得了朱厚照的支持,雖是心裡氣急敗壞,面上卻還不得不擠出了一絲笑容。然而,當接下來徐勳當著他的面徑直開始給一大將士請功,甚至提到建破虜衛的時候,他終於坐不住也耐不住了,把心一橫就笑著說道:「皇上,平北伯說了這麼一大堆,可卻漏掉了一個最大的功臣呢?」

    「嗯?漏了誰?」朱厚照愕然抬起頭來,見劉瑾笑著沖一個方向努了努嘴,他側頭一看,隨即便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道,「徐勳,朕怎麼忘了你才是最大的功臣!你這次出去巡邊,一是大敗虜寇,二是平定朱之亂,可說是居功至偉。讓朕想想,朕該賞給你什麼好!」

    徐勳不料劉瑾竟是突然把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這會兒見朱厚照饒有興緻地在那思量該給什麼賞賜,他明明應該高興的,可卻本能地感到劉瑾不會這麼好心。好在就在這時候,下頭傳來了瑞生的聲音。

    「皇上,萬歲山已經到了,您是否要上島?」

    朱厚照聞言猶豫片刻,隨即便欣然起身道:「好久沒登瓊華島了,劉瑾,徐勳,你們就陪著朕一塊去廣寒殿走走!」

    大明皇城之中一共有兩座萬歲山,一座是位於紫禁城正北面的景山,外頭百姓多叫做煤山,而另一座,便是太液池上的瓊華島。自遼國以來,這兒就向來是皇家御苑,歷經遼、金、元、明四朝,儘管最高處也不過幾十米,但怪石奇峰透剔嵯峨,奇花異草竟相綻放,再加上四周圍就是偌大的太液池,營造出了蓬萊仙境一般的感覺。

    尤其是萬歲山上的廣寒殿,正是從遼金元明四朝歷次重建而成,甫一踏入其中,朱厚照就忍不住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要不是這兒進出上下太不方便,朕恨不得就住這兒了!」

    徐勳從前雖是常在西苑打轉,但這瓊華島卻來的少,廣寒殿也還是第一次踏足。七間大殿中,殿前是一座玉質假山,殿頂四角懸掛著玉質響鈴,微風拂過,陣陣輕鳴清脆悅耳。而殿內居中擺著一座瀆山大玉海,北牆的十二扇玉質屏風前頭,則是一張五山珍玉榻,就連案桌中央也是鑲著一塊碩大的白玉。除去這些之外,所有傢俱陳設放眼看去不是青玉就是白玉,越發顯得清冷,恰是避暑勝地。

    「皇上這一說,臣也覺得,夏天在其中避暑恰是正好。」

    「夏天避暑,這廣寒殿畢竟年數長了,就不如太素殿。」劉瑾微微一笑打斷了徐勳,這才逢迎地對朱厚照說道,「太素殿畢竟是英廟所建,用的是錫,號稱避暑涼殿,最是冬暖夏涼,況且就在太液池北岸,距離內校場也更近些。」

    「太素殿朕又不是沒去過,以前七姐住在那兒的時候,朕去得都煩了!」說到這裡,朱厚照便嘿然笑道,「還是朕的豹房最好,就在內校場邊上,想演練軍馬就演練軍馬,想游太液池就游太液池……咳咳,都被你們倆把話題給岔開了,剛剛還在說該給徐勳什麼賞賜呢!」

    朱厚照說著便笑眯眯看了徐勳一眼,突然嘴角一挑道:「說起來,你這伯爵還是前年封的吧?想當年還費了老大的勁,世襲鐵券也等了許久才發給你,這一回,朕說什麼也要給你的爵位提一提,這平北侯三個字,聽著更威風!」

    劉瑾笑吟吟在一旁插口道:「皇上親自想的封號,自然足夠威風。只不過,奴婢倒是覺得,平北伯這些年來大小功勞建過許多,單單一個侯,實在是不足以酬其功勞。不說別的,如今京城那許多侯爺,有幾個功勞本事能夠和平北伯相比?奴婢說一句公道話,外官裡頭,李東陽這個內閣首輔是文官之首,內官裡頭,奴婢因為皇上的寵信,僥倖佔了鰲頭,而平北伯一個伯爵,朝會上排班敘位的時候,可就落到老後頭了,奴婢就是想想也覺得不公。」

    朱厚照起頭還沒想到這個,此刻被劉瑾這麼一撩撥,他立時想到,往日朝會上確實要眼睛往後看許久才能找到徐勳,一時眉頭緊皺。而徐勳瞅見劉瑾笑容可掬看過來,彷彿是賣了他一個天大面子似的表情,他不禁暗罵劉瑾狡猾。

    他才多大年紀,要真是封一個國公,滿朝文武還不得炸開了鍋?就是先前和他交好的那些武臣們,也決計會因此而心懷芥蒂,更不用說原本就有不少文官和他不對付了。再者,國公這種爵位一旦封了,日後小皇帝要再給些什麼封賞,那決計是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來了,到那時候,即便朱厚照還是一如既往的性子,別人就會把封無可封賞無可賞這種道理搬出來。

    於是,面對極其心動的朱厚照,他的腦筋飛速轉動了一會,當即有些尷尬地說:「皇上,劉公公的意思是好的,只是不說臣受之有愧,而且如今,還有另一項礙難處。要知道,家父如今尚是興安伯,按照朝廷慣例,倘若臣的爵位升一級,家父也得升一級,若是按照劉公公的提議,只怕皇上一提出來,朝中就要炸開鍋了。」

    對啊,徐良是興安伯,而徐勳這爵位是因為戰功得來的,和先頭的興安伯無關。這一家就已經父子兩個伯爵了,總不能讓父親屈居兒子之下,徐勳封侯,徐良自然也得一塊封侯,徐勳若是封公,徐良也得一塊往上提,這一來朝廷多兩個國公,大臣們必定不依!

    朱厚照一愣之後,忍不住托著下巴陷入了沉思。而劉瑾哪裡會沒想到這一條,當即笑眯眯地說:「這事兒皇上不用擔心,從前是有成例當年靖難分封功臣的時候,頭一代武安侯鄭亨封爵時老父仍在,而其老父受封爵和鄭亨同。這是永樂爺時的成例,別人怎敢說什麼?況且興安伯疼愛兒子是滿京城有名的,甚至為此不續絃,若是實在怕百官聒噪,將兩個爵位兩張鐵券合成一張,這個國公爵位便是穩穩噹噹的!」

    和徐勳也熟識好幾年了,劉瑾知道徐勳的性子,該刁鑽的時候刁鑽,該機敏的時候機敏,該謹慎的時候謹慎……總而言之就是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要抓空子比什麼都難。然而,安惟學儘管辦砸了寧夏的事,但給他出的這個主意卻著實不錯。要知道,大明朝從開國之後,陸陸續續封出去的國公不少,可能夠一直存續至今的卻只寥寥數家。就連英國公張輔那樣軍功煊赫的,也免不瞭解兵權,專謀劃軍國重事,換言之就是供了起來。

    徐勳此次小升一級封侯理所應當,若連帶父親也一併封侯,索性兩個爵位並一個封公,如此一來,想必朝中不少文官也是樂見其成的!

    而在劉瑾那笑意盈盈的注視下,徐勳見朱厚照大為意動,心中叫糟,心念一轉便說道:「皇上,劉公公的主意看似不錯,但對臣的子孫就不那麼公平了。臣如今還年輕,但已經有了一個女兒,日後必然還有兒子。這若只一個兒子,承襲爵位自然沒有問題,可若有兩個兒子,一個承爵國公,一個卻只能靠恩蔭,這差距何其大也!家父連續絃都不願意,一則是愛我護我,二則也是想把爵位留給孫子,這等慈父苦心,還請皇上千萬體恤。」

    一說到慈父,朱厚照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自己已經故去的父皇。一想到父皇這一生一世也就是母后一個,撒手西歸的時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母后和自己,他越想越覺得徐勳這番心思在情在理。國公爵位看著風頭無二,可兩個侯爵卻是能讓子孫更加安穩,可這樣的算計對徐勳這麼年輕的人來說實在是稀罕,他當即忍不住歪著頭問道:「要是沈姐姐給你生的偏偏都是女兒,這爵位沒人承繼,或者索性給你生十個八個兒子,你這爵位不夠分呢?」

    徐勳被朱厚照這前頭的假設說得臉都綠了,趕緊乾咳一聲道:「皇上想得太遠了,臣這人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只想著好的,絶不想著壞的!」

    「你呀你呀!」朱厚照忍不住背著手上前去,就在那張五山珍玉榻上坐了下來,霸氣地一捶扶手道,「不是你這一提,朕還忘了一件最要緊的事。你把你家閨女的名字給事先起好了,朕卻答應了沈姐姐要給她取個小字。如今咱們身在北海瓊華島廣寒殿,放眼看去皆美玉,索性以瓊華二字為小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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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三章 如沐春風

    白天的阜成門大街素來是車馬不絶,其中最多的就是入城的煤車以及牛羊。阜成門大街和宣武門大街交界的西四牌樓,這一日中午雖然沒有大刑殺人,可各式各樣的小攤小販卻在四面路口都擺開了架勢,叫賣聲音不絶於耳,這也讓帶著一應下屬匆匆趕來的李梓在人流中多耗費了好一會兒,這才趕到了福慶樓。

    昨晚上當值的士卒足足有不下上百,他自然不能大張旗鼓人人都往這兒帶,於是只選了甕城門上操作絞盤吊籃,以及另一邊阜成門上操作絞盤吊籃的那些軍士,還有就是昨晚上聽到徐勛那番承諾的人,即便這樣也有二三十,一個個即便身穿便裝,卻依舊透出一股軍中氣息。當看到福慶樓前一個昨晚上見過的青年軍官等在那裡時,他連忙快步上前。

    “李千戶。”曹謙笑著拱了拱手,隨即便開口說道,“我是十二團營左官廳千總曹謙,我家大人一大早就奉詔進宮去了,所以讓我在這兒迎候諸位,另外多敬諸位幾杯。”

    儘管特意選了人跟來,但李梓本身也沒指望徐勛會親自來見他們這些小人物。此刻聽曹謙自陳身份,知道這是徐勛身邊最得力的人物之一,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行禮。等到帶著一眾部屬進了福慶樓,他方才發現,往日賓客盈門的這座福慶樓,竟是完完全全沒有其他客人,分明是特意為了他們而包了下來。

    見李梓這幅光景,身後的那些將士也都在竊竊私語。曹謙少不得解釋道:“大人說,人多嘴雜,為了清淨,索性就把這塊地方都包了下來。昨夜勞動諸位忙活了這麼久。今日諸位既然不當值,便好好盡興喝幾杯吧!”

    二三十人卻是分了四桌,當一道道菜餚上桌之際,幾個有幸光顧過這座出了名宰人酒樓的軍士,少不得屈著手指頭暗暗計數,等到菜都上齊了,那拆開泥封的酒罈中飄出了一股醉人的酒香,其中一個軍漢方才低聲衝著同伴說道:“十兩一罈的賽杜康。這一桌菜則是比得上八珍席了,怎麼也得一二十兩,平北伯真是大手筆!”

    熊掌、魚肝、鹿肉、駝峰……這些菜餚別說那些軍士,就連李梓這個千戶也只是聽說過不曾入口過。此時此刻面對曹謙的慇勤勸酒,他只覺得又激動又惶恐,怎麼都不明白自己一個小小的城門千戶,就因為昨晚上那理所應該的做事,就受到了這樣的禮遇。三杯下肚臉色就一片酡紅。而那些軍士們起初還矜持著小口小口,漸漸放開了之後,一時吆五喝六的嚷嚷聲便四處響起,卻是真應了曹謙的盡興二字。

    曹謙嘴上招呼勸酒。心裡卻也不由得尋思徐勛如此大張旗鼓是何緣由。畢竟,最簡單地法子便是昨夜隨便打賞幾個就算完了。這些尋常人物何必如此籠絡?因而,他雖是笑容可掬向別人勸飲。自己卻只是略略沾唇,就連那些山珍海味也沒怎麼動筷子。直到樓梯上傳來了蹬蹬蹬的上樓聲,他才立刻放下杯子看了過去。

    “大人!”

    上了樓來的徐勛只聽到咣噹一聲,情知是誰一驚之下摔了杯子,他卻恍若未聞,含笑衝著要行禮的李梓微微頷首道:“都不必多禮了。我才從宮裡出來,順道走了西安門,所以正好趕得上到這兒來看看。不過看這樣子,我若留在這兒,諸位也不自在,所以我便敬諸位一杯,然後諸位就自便吧。”

    他示意曹謙不必上前幫忙,自己撩起袖子,接過一旁從人遞來的一個宣德窯的青瓷碗,親自搬起酒罈給自己滿斟了一碗,隨即一手舉起瓷碗後笑著說道:“城門乃是京城的最後一道防線,多虧了諸位不辭辛勞日夜守護,我在此敬你們一碗!”

    小小一杯變成了大大一碗,再看見徐勛貨真價實地滿飲了下去,不少酒液甚至如實了徐勛的前襟,也不知道是誰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好,一時之間,叫好聲此起彼伏,卻是沒人敢上來再敬徐勛一碗,就只見其笑著一點頭後瀟瀟灑灑地轉身下了樓去。眼看他這麼一走,李梓鬆了一口大氣,當即便衝著一旁的曹謙道:“曹千總,不是我說笑,我打從記事起就有軍職,可還從未見過平北伯這樣兒讓人如沐春風的。只不過,這親自敬酒,讓咱們怎麼受得起!”

    “這有什麼禁受不起的。大人之前去了陝西一趟,趕走虜寇平定叛亂之後,還曾經在大校場擺了幾十桌慶功宴,宴請那些有功將士,甚至還請慶王府一批最絶色的樂戶姬人脫籍之後許配了出去。”曹謙知道這種事情根本沒辦法隱瞞,徐勛也完全沒想著隱瞞,索性就幫忙宣揚了一通。果然,他這麼一說,身邊李梓在內的幾個軍官立時紛紛追問,當得知事情緣由之後,不少人都露出了又羨又妒的表情。而那邊廂的軍士們在聽說了這樣的美事後,更是幾乎一個個沒把眼睛瞪出來。

    竟然有這樣的好事!

    而喝了一大碗酒出了福慶樓上馬的徐勛被冷風一吹,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只覺得整個人說不出的睏倦,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策馬折往家裡的方向。等到進了興安伯府,在二門下馬的他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便拖著又沉又重的步子往裡走。才過了一處穿堂,他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爹!”

    “這可總算是回來了!”徐良沒好氣地抱怨了一句,隨即敏鋭地察覺到徐勛看著有些萎靡,連忙上前一把託了他的胳膊一把。見徐勛順勢把人的重量都壓在了自己肩膀上,他又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更是為之氣結,當即惱怒地訓斥道,“昨晚上回來就折騰了一夜,早起連早飯都沒吃就匆匆忙忙出去了,居然還喝酒,你知不知道空腹喝酒最是傷身?”

    “我知道……在皇上那兒吃了兩塊點心暫時墊了墊肚子,和劉瑾扯皮了一陣子,也就懶得蹭宮中那頓午飯了,橫豎也不如家裡的自在暖胃。”徐勛就這麼靠在徐良身上,頓了一頓方才乾笑道,“至於酒,也沒多喝,就是去福慶樓上敬了眾人一杯。雖說那都是守衛阜成門的將士,品級不高,但我這輩子走的既然是武途,該下功夫的時候就順手下下功夫……”

    徐良聽徐勛在那斷斷續續地說著今日進宮面見皇帝的經過,尤其是當聽到劉瑾建議朱厚照給徐勛加官進爵的話,卻被徐勛用他作為藉口給擋回去了,最後還尋了一個最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禁鬆了一口大氣。

    “多虧你機靈……國公這種爵位得了容易,傳給下一代卻難。開國的功臣之中,似乎就只有魏國公是順利傳爵的,定國公封爵之後也折騰了許久,其他的死的死,停襲的停襲,就是英國公這一支,當年土木堡之後襲爵也是險些鬧翻了天。若是真的僥天之悻,兩個侯爵至少將來能保著我兩個孫子,而且也不至於讓你成為眾矢之的!”

    “對了,皇上還不由分說,給寧兒取了表字瓊華。”徐勛見徐良的臉色一下子僵了,他便苦笑道,“真該慶幸皇上大婚還有幾個月,大婚之後就算一舉得子,少說還得再等十個月,否則這事情傳揚出去,我這寶貝女兒還不得被人說成是皇上定下的?”

    “你這擔心也過頭了,宣德之後便有制度,后妃只在民間選。”

    見徐良嘴裡說著,臉上卻是如釋重負,徐勛不由撇了撇嘴:“爹就少說這種制度之類的話了,皇上的性子誰不知道,規矩禮制於他來說,本就是隨手就可破除的!”

    父子兩人你眼看我眼,徐勛是真的睏倦上來了懶得再說,而徐良則是一時無言。等到當爹的攙扶兒子進了穿堂,徐良低頭一看,卻只見人眼睛似開似合,竟彷彿已經打起了瞌睡,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衝著迎了出來的媳婦打了個手勢,示意人輕聲些。待到最後進屋把徐勛安置在了床上,他才看著那漸漸發出陣陣鼾聲的人影搖了搖頭。

    “這小子,什麼時候都喜歡硬撐!”

    “可他從昨晚到現在就沒吃過什麼東西,要不要先叫醒了他吃些東西進去?”

    見沈悅滿臉擔心的樣子,徐良不禁莞爾:“那就讓廚房預備一鍋好粥頓著,他什麼時候醒了就端過來。越是饑腸轆轆就越是不能暴飲暴食,否則容易傷身。這小子,一路馳驛回京,從昨晚上一回來就是馬不停蹄直到現在,就是鐵打的也熬不住。”

    公媳二人商量了幾句,請了假的徐良原本準備去京營露一面點個卯,外頭如意卻是匆匆進來,行禮之後便低聲說道:“老爺,少奶奶,唐先生帶著張大人來了。”

    徐良為之一愣,扭頭看了一眼床上睡夢正酣的徐勛,本想讓如意去知會二人徐勛正在休息,可想了又想,他還是開口對沈悅說道:“這樣,我去見一見他們。這裡你好好照應著,外頭的事情不用操心,萬事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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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四章 老謀深算,如狼似虎
  
    張彩和唐寅一塊等在了書房中。

    這是他常來常往的地方了,平素總能夠氣定神閒地坐著慢慢等,再加上有唐寅說些詩詞文章,時間過得很快。然而,這一次他卻是根本坐不住,背著手在地上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目光不時朝門前掃去,可每次那門簾都是一動不動。直到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樣來回踱步太過於急躁,耐著性子打算坐下來的時候,他卻突然看到一隻手撥起了門簾。

    “大人……啊,是老大人!”

    張彩雖是心裡失望,但還是打疊精神上前行禮,一旁的唐寅則是幫忙解釋道:“老大人,我才從閒園回來,就在門前遇到了張大人,張大人說是有要緊事求見,所以我便陪他在這兒等候。眼下老大人既然來了,我就先行告退了。”

    “嗯。”徐良知道唐寅素來不管這種事,當即點了點頭,等人出了屋子,他方才笑道,“不是我這個當人老子的越俎代庖,實在是勛兒連著九天馳驛回來,昨晚上才剛到,不曾好好休息,今天又被宣召入宮,出來的時候又去福慶樓應奉了一回,回來就支撐不住了,如今已經睡得人事不知。就算勉強叫了他起來,只怕腦袋迷糊,聽事情也沒法思量沒法琢磨。所以,張大人若有事情就和我說一聲,我今天請了假在家,回頭便告訴他。”

    “老大人只叫我表字尚質即可,這一聲大人我著實承擔不起。”

    見張彩連忙起身謙遜了一句,徐良雖知道張彩比自己還年長幾歲,但還是點點頭道:“既如此,我便和勛兒一樣叫你一聲西麓吧。知子莫若父,你是沒見他今天回來的樣子,要不是我架著他,恐怕走到一半就能直接癱下來睡著了。所以,雖說平素我從來不管他的事。但這一次卻不得不插手管一管。”

    張彩原想暫且回去,可是,聽徐良說出了這樣一番誠懇的話,想到人畢竟是徐勛的父親,他躊躇片刻就開口說道:“老大人既這麼說,那我就只能叨擾了。不瞞您說,今日我特意過來,是為了大人這一次回程路上遇刺的事。我聽說大人下令封了口。但昨日的事情今日京城就有傳言,正可謂人言可畏,此時此刻若不加以彈壓,只怕劉公公必然會以為是大人暗地挑唆輿論。如今之計,最好能立時尋出替罪羊,否則早先被林尚書張都憲等等強壓下來的言官。只怕會抓著這個機會大肆攻擊劉公公,大人反而被他們綁上了馬車。”

    昨晚上徐勛只來得及告訴妻子,徐良這還是剛剛知道徐勛竟然在回程的路上又遇刺了,可當著張彩的面,他還是壓下了這驚愕莫名的情緒,心裡卻把徐勛罵了個半死。可聽張彩說完,他便當機立斷地說:“從前勛兒就說過,西麓善謀善斷,那你說該將刺客歸結於誰?”

    “虜寇!”

    徐良聞言大為意外。這幾個月近畿一帶的盜匪打得如火如荼。雖未傷及縣城州府這些要地,但民間傳言已經是相當熾烈,他原以為張彩怎麼也該把藉口歸在他們身上,怎麼也沒想到張彩張口就是虜寇二字。然而,張彩接下來說出的一番話,卻讓他心服口服。

    “第一,大人今次去陝西,雖是多有小勝,但相比平叛安化王之亂。那些小勝乍一看去就不那麼起眼了。所以之前京城調兵多有不順,從內閣元輔李東陽以下。不少人都持有異議,就連林尚書等幾位亦然。倘若是虜寇公然挑釁,這事情就不一樣了。而且只要大加宣揚,便能讓人得知,這一次鎩羽而歸的乃是小王子的第三個王子,相當於蒙古人父汗的巴爾斯博羅特,畏懼之下甚至派人行刺大人,分明是畏大人如虎,如此一來,大人的聲名更會如日中天。”

    說到這裡,張彩頓了一頓,又斟酌了片刻方才繼續說道:“第二,歸結於山匪雖簡單,可朝廷接下來勢必要出動大批兵力剿匪,這與用兵備邊相比,無形之中就分散了兵力。更何況,讓山匪盜賊因此有了防備,便失了以有心算無心的先機。第三,劉公公的嫌疑暫且可以洗刷乾淨,想來他也會因此鬆一口氣。”

    徐良頓時恍然大悟,當即點點頭道:“好,若是勛兒聽到你這番話,必然也是贊同的。此事就按照西麓你說的去做吧,回頭我會告訴勛兒。”

    “多謝老大人信賴!”張彩怕就怕徐良瞻前顧後,此刻見這位興安伯如此爽利地將大事交託給自己,他終於舒了一口氣,站起身的同時,他便又拱了拱手,鄭重其事地說,“另外,等大人醒過來,還請老大人轉告一聲。今非昔比,一山再難容二虎!”

    眼見張彩施禮過後便起身告辭,徐良少不得將人送到了書房門口,眼見人大步離去,他站在原地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默然回到徐勛那偌大的書房之中,在徐勛常常坐的那把寬大黃花梨扶手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想到不過數年之前,他還是南京大中橋下一個一無所有的汲水窮漢,如今卻是什麼都有了,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自己因緣巧合,多了徐勛這麼一個兒子。可富貴榮華的同時,那代價也同樣可觀。

    兒行千里母擔憂……在徐家卻換成了兒行千里父擔憂,妻擔憂,那小子在京城就是不安分的主兒,到了外頭同樣更是事端不斷,如今這一回來,同樣又要風雲四起了麼?

    想著想著,徐良最終站起身來,親自去見了沈悅囑咐了幾句,隨即卻讓人備馬悄然出了門。三五騎人才出了武安侯胡同,早有人悄悄跟了上去,那情報消息也如流水一般迅速傳到了沙家胡同劉傢俬宅中。

    “張彩走了之後,徐良就去了壽寧侯府?”今天請假回了私宅的劉瑾眉頭一挑,隨即沒好氣地把報信的人打發了下去,嘴裡輕哼了一聲,“回頭吩咐下去,少盯著徐良。兒子英雄老子膿包,他在京城來往稍稍密切的就是些有名無實的武將,就是壽寧侯,也不過因為徐勛的關係對他客氣些。平日那些要緊事徐勛從來不讓他沾手。與其把有限的人手放在他身上,還不如多留心張彩,就連唐寅也比他這老子有用些!”

    自從王寧橫死,儘管司禮監都是劉瑾的私人,一呼百應不在話下,但和王寧這樣能揣摩透他的心意,兼且能出出主意的人就沒了,若非此前他生怕御前生變。不敢離開宮中半步,早就回了這私宅來。如今徐勛回來,他反而心定了,索性大大方方請假回來。此時此刻,他見張文冕和孫聰都是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便不耐煩地努了努嘴。

    “有話就說。咱家又不是那等聽不見建言的人!”

    張文冕這才恭敬地開口說道:“公公,學生是覺得,徐勛並非急功近利之人,回程路上遇刺,他必然知道不是公公的主使……”

    話還沒說完,劉瑾就嗤之以鼻地冷笑道:“他當然不笨,這滑不溜手的小子不知道是有人栽臓陷害就有鬼了!可這事情既然已經出了,就總得找個交待,對於那些和咱家不對付的傢伙來說。咱家這個交待自然就最理想了。橫豎皇上不信,讓那些嘰嘰喳喳只會叫囂的傢伙去鬧騰,有一個咱家就收拾一個,管教徐勛有口難言!”

    孫聰見張文冕的提醒沒到點子上,眼神中閃過了一絲笑意,旋即便彎腰說道:“公公,徐勛剛剛回來,若是真的要生事,之前在皇上面前就撕破臉了。只是拿幾個已經死了的人做法。足可見他自忖不及公公的寵信。要緊的是,公公的那些政令!”

    儘管孫聰拍了一大堆馬屁。但劉瑾的臉上卻絲毫不見笑容,等聽到政令那兩個字的時候,他更是面色倏然轉厲。他劉瑾不是王振那等鼠目寸光之輩,只知道任用私人拚命攬權。這青史是那些文人寫的,所以,拉攏一大批官員在麾下便至關緊要。而那些沿用了上百年的規矩,那些只有文官才能主政參政的規矩,那些由他們起草施行的政令,這些才是文官的根基,而他要做的,便是破壞這些成例,借助皇帝的權力成為最高的監督者。

    “這些輕飄飄的話不用說了!”劉瑾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隨即便沉聲吩咐道,“今天晚上,讓焦芳劉宇曹元他們這些人全都到這裡來!”

    徐勛這昏昏沉沉的一覺醒來時,卻發現房間裡已經掌燈了。他若有所思地抬起手來擱在額頭上,繼而就感到肚子又是一陣咕咕直叫,這一餓卻是有些慌了。他開口叫了一聲來人,見一個腦袋探進來張望了一下,旋即就縮回去高叫了一聲,繼而沈悅便打簾子進了屋子,他便有氣無力地說道:“娘子,給我弄些吃的來,我這會兒就是一頭牛也能吃下去!”

    “得了,誰讓你昨晚上非要逞能?”沈悅知道徐勛這會兒有心無力,便有意用手指輕輕戳著徐勛的下巴,見丈夫被自己撩撥得滿臉的無奈,她這才噗哧笑道,“爹走之前特意又問過,粥都已經在早上頓了許久,我讓如意去拿來就行。你給我老老實實躺著,我喂你!”

    徐勛正想問老爹去了什麼地方,眼見如意用一個黃楊木條盤端了一個正冒著熱氣的小瓦罐來,先放在一旁的海棠高幾上,隨即才用瓷碗盛了一小碗,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還不等他開口抱怨,沈悅接過碗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竟是吹也不吹就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他的嘴裡。

    嚇了一跳的徐勛本以為這一回只怕連舌頭都該燙麻了,可粥一入口,他卻覺得入口即化,一時不由得愣了一愣。這時候,伸手取了勺子回來的沈悅方才笑道:“就怕你餓的時候不管不顧,到時候嘴上燙出一個大泡來不好見人,所以每個時辰在火上頓一會兒,保持著溫熱。這裡頭從干貝海參到燕窩紅棗應有盡有,是我從英國公夫人那兒學來的養生粥,原是熬得稀爛給斷奶的孩子吃的,結果嘛,給你這個爹爹先品嚐了!”

    聞聽此言,徐勛只覺得哭笑不得。然而,平日裡他恐怕看都不會看的粥眼下卻是胃裡空空的他急需的東西。於是,見沈悅只喂了一勺便沒了動作,他只能沒好氣地乾咳道:“喂,娘子大人。這還不夠塞牙縫的,繼續!”

    眼見徐勛的目光徑直落在了那瓦罐上,嘴裡雖說讓自己喂,可那眼神分明是想連瓦罐都一塊吞下去,沈悅當即挪動了一下身子擋了他的目光,一勺一勺喂他吃完了一碗,等如意又盛了一碗一併喂了下去,她卻停下了手。隨即不容置疑地說道:“行了,真要吃過一個時辰再吃,餓了這麼久,虛不受補!”

    知道和娘子大人說理,那是有理說不清,更不要說這會兒自己還是沒理的那個。因而。徐勛無奈地往後頭靠了靠,耳聽得大床都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他方才突然開口問道:“眼下是什麼時辰了,爹出門去了哪兒?”

    “眼下都已經快子時了。”見徐勛滿臉驚愕,沈悅便笑著解釋道,“至於爹,是去了壽寧侯府。年底壽寧侯世子就要成婚,因為壽寧侯夫人相看了曹家千金,對人很滿意。壽寧侯如今和爹走得很近,常常喝酒聊天話家常。”

    “嗯?曹家人已經進了京城?”徐勛先是一愣,隨即便一拍腦袋道,“我都忘了這一茬,那趕緊讓曹謙回去見見自己的母親和妹妹!”

    “還用你說?他午後滿臉酒意地從外頭回來,我就讓他回去了。”說到這裡,沈悅方才擺手示意如意睡下,將之前張彩來過徐良見了的事說了,又將徐良囑咐的那兩句要緊話轉述了。這才有些擔憂地說。“可是,張大人這主意會不會別人不信?”

    “薑是老的辣。張西麓這一招實在是高明得很!”徐勛一想到自己坑蒙拐騙硬是把張彩弄到了手,再加上細細一琢磨就知道張彩這是一石數鳥之計,他更覺得心花怒放,當即竟是忘了自己在父親和妻子面前鮮少談這些大事,就這麼半躺著說道,“一來調兵陝西師出有名,二來可以安劉瑾之心,三來只要他搶著去串聯上下,這事情就鬧不起來。當然,如果有人還要和劉瑾作對,那我就管不著了!”

    沈悅又不是任事不懂的深宅婦人,此時此刻聽明白的她眉頭一挑,隨即便笑眯眯地說道:“怪不得你這麼信賴張大人,感情是因為他和你一樣,鬼點子一個接一個的。要說張大人雖是五十開外,卻風度翩翩一表人才。你不在這些日子,家裡冷清了不少,林大人他們來的少,張大人卻常常登門,還邀過唐先生去城外踏青。聽唐先生回來說,踏青時遇到過一些達官貴人,知道他倆是你的人,便叫過去同飲,結果他們出條子叫來的歌姬,全都一個勁和張大人眉來眼去。”

    “呵呵,伯虎是不是漏掉了他自己?相比西麓,他還要年輕一大截,那些歌姬眉來眼去的人應該是他才對!是了,他如今妻子女兒俱全,曾經滄海難為水,不假辭色把人嚇跑了吧?至於張西麓,我記得年初的時候,他似乎才納過一房美妾?”

    “你回來之前大半個月,他才又添了一房內寵,爹還讓人送了賀禮。”儘管沈悅對張彩的好色德行有些不以為然,但這是別人的私事,她提了一提便就此作罷,“只不過,聽爹說皇上召見了張大人幾次,似乎有啟用人進吏部的打算。”

    吏部如今是林瀚執掌,而張彩這年紀資歷,去年才提的正四品右僉都御史,乍然提進吏部自然是奔著左右侍郎的位子去的,這雖說是徐勛早就給張彩謀劃好的陞遷之路,但如今一聽說,他仍是不免有些意外。相比如今還年富力強的林瀚,八旬老翁的張敷華在都察院方才是最需要幫手的一個。可是,從正四品到三品又是一個莫大的台階,錯過了這一回皇帝的有意,再等下一次又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他沉吟再三,心裡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南都四君子之中,章懋因為喪妻喪子之痛,身體又不好,所以他一直都沒有動過請其入朝的念頭,可江南那邊應該還有一條四君子中的“漏網之魚”。記得之前他去請林瀚張敷華的時候,兩人曾經提到林俊丁母憂在家守喪,算算日子,如今怎麼都該過了日子才對!

    徐勛不知不覺便陷入了沉思,直到耳朵一疼,他一回神見沈悅敏捷地收手回去,恨得牙癢癢的他正要伸手把人撈回來,卻見妻子已經是敏捷得閃身站了起來,隨即還衝著他嫣然一笑道:“夜深了,夫君請好好休息,若是餓了再叫妾身。明日還有的是人要見,還請好好保重身體,別像今天這麼狼狽了!”

    什麼叫奸詐狡猾,徐勛以為自己便是最好的典範,然而此時此刻,見沈悅已經閃到了門外,須臾就從外頭傳來了那銀鈴一般的笑聲,以及壓低了嗓音和如意說話的聲音,他不禁為之氣結。他本想枕著枕頭繼續在睡的,奈何下午那一覺睡得踏實,兩碗粥下肚的結果更是不多時便下腹憋得難受,於是他不得不趿拉著鞋子下床。本以為到外頭必然能給人猝不及防的一擊,可結果卻是他解決了之後悄悄出了屋子,卻發現外間空蕩蕩的,不得不回身躺了回去。

    且好好歇息一夜吧,這種平靜的日子,估摸著是很少了!

    這一夜,劉瑾的私宅卻是燈火通明。焦芳劉宇曹元等位高權重的一個不拉不說,給事中李憲張龍等等素來唯劉瑾馬首是瞻的更是一股腦兒都到了。一番暢所欲言的長談兼表忠心之後,劉瑾這才笑眯眯地看著一眾人等行禮辭去,可廳上才為之一空,他就陰沉著臉冷冷地問道:“錢寧竟是沒有來?”

    由於徐勛這個平北伯深得皇帝信賴,武將之中大多都願意與其結交,甚至連早先對劉瑾交好的神英都投了過去,因而,劉瑾對於錢寧這麼一個好不容易拉過來的人自然重視有加。此時此刻,見左右沒有一個人敢回答,張文冕和孫聰也都避開了自己的目光,他忍不住重重一捶扶手,咬牙切齒地又問道:“這傢伙可是去見了徐勛?”

    “應該還不曾。”孫聰當初親自給錢寧送去了小樓明月尚芬芬,再加上後來錢寧多有好處送給他,因而他雖知道劉瑾氣怒,卻仍是試著給錢寧說了兩句好話,“公公息怒,說不定是內廠有什麼事情絆住了,一時半會走不開……”

    孫聰和錢寧交好,但張文冕卻看不上那樣一個首鼠兩端的人,此時不等孫聰說完,他便嗤之以鼻地說:“這傢伙素來趨炎附勢,公公舉薦他高位,他自然對您稍加親善,但若是徐勛一露出不滿,他必定比誰都跑得快。公公,不是學生危言聳聽,錢寧這個人不可信……”

    他這話也還沒來得及說完,門外就傳來了一個小火者尖厲的聲音:“公公,錢大人來了。”

    見果真是被自己說準了,孫聰頓時得意洋洋地斜睨了一眼張文冕。然而,劉瑾的臉色卻沒多少好轉,眼見錢寧步履匆匆地進了屋子,他甚至不等其行禮便哂然笑道:“錢大人好一個忙人啊,咱家早就讓人給你送了信去,你居然等到別人都散了才來?”

    “卑職怎敢!”錢寧敏鋭地察覺到劉瑾面色陰沉,顯見已經是真的動了怒火,他眼珠子一轉便索性屈膝跪了下來,又拱了拱手滿臉誠懇地說道,“公公,卑職是正巧被一件要緊事情絆住了。就是之前三月中那件不了了之的御道留書案,卑職追查了這麼久,終於得了幾分線索,雖還沒有太確鑿的證據,但此事應該不是那些文官告狀,根子在宮中的內官上!”

    劉瑾原打算好好給錢寧一個教訓,徹底絶了其左右逢源的念頭,可此時聽完這一番話,他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好一會兒,他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復又按著扶手坐下,但仍是聲色俱厲地問道:“是誰那麼大膽子?”

    “便是東廠丘聚丘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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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逆鱗
  
    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大清早起來又痛痛快快洗了個澡,雖沈悅去照看孩子了,再沒有之前鴛鴦浴的好事,但徐勛走入徐良房中的時候,卻是終於神清氣爽了起來。因為昨夜聽妻子說徐良去了壽寧侯府,快子時都還沒有回來,他少不得關切地問了兩句。

    “壽寧侯雖說沒什麼別的好處,就是貪杯好色愛插手管事,但卻是個好酒友,我不過在他那兒多喝了兩杯。”徐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隨即就開口說道,“你昨兒個不是說今天下午皇上於文華殿議陝西邊事麼?你好歹也預備預備,要知道,之前小王子所部來攻的時候,朝議一度議論紛紛,今天又是內閣部院大臣齊齊到場的大場面。”

    陪父親用過早飯,徐勛回到房中又逗了一小會孩子,這才回到了書房。見案桌一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從陝西帶回來的那些圖籍冊子,他微微一愣就知道這是曹謙做的,當即便坐了下來,隨手翻了幾樣之後,他便往後頭靠了靠。

    文官追求的是吏治清明倉廩充足,最怕的就是君王沉迷於開疆拓土,而武官就不一樣了。有世襲軍職而只安於現狀的,只要拿著一份俸祿有那個官職就好,而那些不滿足徒有尊榮的,追求的自然就是邊功。所以歷來文官武將之間便存著這樣的矛盾。哪怕是王越這樣正經進士出身的文官,當一再率軍打下勝仗之後,行事也好思量也好都已經完全是一個武將了。

    天底下最難的事,便是把握好那個打仗的度!

    “少爺。”

    徐勛聞聲抬頭,見是小不丁點的金弘垂手站在書案前,他不禁挑了挑眉,隨即便笑道:“怎麼是你?陶泓和阿寶人呢?”

    “陶泓哥哥剛剛被老爺差遣去壽寧侯府送東西了,阿寶哥哥得了風寒,少奶奶命他休養兩日。”過了年又大了一歲,金弘如今看上去雖仍是未脫稚氣,可舉止卻沉穩多了。他有板有眼地又行了禮,這才又開口說道,“知道少爺在書房中做事,我本不該來驚擾,但外頭來報,說是提督內廠錢大人求見。”

    錢寧?他可不是今天才剛到京城,這傢伙來的時機倒是巧妙!

    “讓他進來。

    雖則也是一路馳驛而歸,但跟著徐勛回京城的江彬前天晚上和昨兒個上午好好休整了一下,早就恢復了生龍活虎,甚至還到西城這些滿是達官顯貴的胡同中轉悠了一圈。這天一大早,在院子裡練了一回劍的他用過早飯後本想出門,可打探得知徐勛徑直去了書房,他便耐下性子在前院各處轉悠,即便對那些護衛下人也都笑容可掬,絲毫沒有游擊將軍的架子。因而,錢寧到門上求見的消息他第一時間就得了,當金六親自領著錢寧進去的時候,他便站在不遠處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高大,魁梧,雙腿微微有些羅圈,顯見是騎馬騎得不少。肩膀極闊,手臂頎長,和傳聞中左右開弓的說法符合。而走路時目不斜視,絲毫沒有往路旁有人的地方看上一眼,足可見自視甚高,說得不好聽便是旁若無人。短短一會兒看出這許多特點之後,江彬便扭頭往外走去,再也沒有朝錢寧那邊看上一眼。

    然而,他這一轉身,錢寧卻是注意到了他的背影。起初還以為是徐勛新得的護衛,但瞧見人穿著軍官才著的烏皮靴,頭上髮髻方向也不相同,腰間佩刀和環鈎摩擦的聲響乍一聽上去也很有些不同,他便若有所思地對金六問道:“金總管,剛剛過去的那是誰?”

    金六被錢寧這一聲總管叫得飄飄然,應了一聲後扭頭一瞧,只得一個背影,他也來不及再細看,當即笑著說道:“哦,大約是此番護著大人從陝西回來的哪個軍官。”

    見金六連名字都記不住,錢寧也就把剛剛那個人影撇在了一邊。直到到了書房所在的那個跨院,見金六對那個出來迎候的半大小子說了幾句什麼,人立時又鑽了回去,他便笑著說道:“那個就是金總管家的小子?怪不得能讓都察院張都憲起名,一看就聰明機靈,又能留在書房,將來必然會隨之大用。”

    “不敢當不敢當,多虧錢大人吉言了。”金六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直到金弘跑出來親自打起了門簾,他目送了錢寧進去,這才哼著小調往外走,快到院門處卻陡然之間想起了之前那個背影是誰。曹謙親自關照過的,說那是跟著少爺在陝西斬獲了不少功勞的大同遊擊將軍江彬,他在錢寧面前竟是把人當成普通軍官了。

    “沒事沒事,反正錢大人如今也不是經常上門來……”

    書房中,當錢寧來到徐勛面前的時候,見這位舊上司閒適自如地在坐在案桌旁邊的一張竹榻上,身邊還堆著高高的一沓東西,他連忙收攝心神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行禮道:“卑職見過大人。”

    徐勛抬了抬手,似笑非笑地說道:“起來吧,你如今不是直屬我麾下,日後不用這麼多禮。”

    “大人說笑了,卑職能有今天,全都是大人提拔栽培,萬萬不敢忘本!”錢寧恭恭敬敬地又低了低頭,這才站起身來,見徐勛彷彿對自己的表態還算滿意,他這才又誠懇地解釋道,“大人前晚抵京,卑職原本應該昨日便來拜見,但因為得知大人一大早就被宣召入宮,午時方才出宮,想著大人興許要好好休憩一番,便沒有貿然打擾。”

    把自己拖到今天方才來拜見這件事巧妙地遮掩了過去,他這才說道:“而且,大人不在京城的這幾個月,也發生了不少事情,卑職新掌內廠,一直都是千頭萬緒理不出來所以不敢有半點懈怠馬虎。一則是此前淮揚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鹽引弊案,羅公公親自去查,可結果卻是被上上下下幾個人給糊弄了,劉公公盛怒之下卑職親自帶人前往,這才追回了數萬銀錢的虧空。二則是不久前皇上下朝時御道留書東廠西廠追查許久都沒查出主使,卑職循著幾條線索一路查了下去,終於略有所得。”

    徐勛知道錢寧這是在表功,偏巧這兩件事都是谷大用曾經和他說過的,因而他臉上頓時笑意更深了:“皇上設內廠,原本就是為了給東廠西廠拾遺補缺,外加做他們不能做的事。你既然能查出這些隱情足可見皇上沒用錯人,我和劉公公也沒舉薦錯了你。”

    錢寧原本做好準備,倘若徐勛追問他該怎麼把事情原委仔仔細細解說一遍,可不曾想徐勛雖是讚了他兩句,可竟然彷彿對這兩件大事絲毫不關心似的,一時間不禁有些急躁心念一轉,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說道:“卑職也是在大人身邊學到了幾分縝密而已,萬不敢當這誇獎。前一件事是羅公公失察而後一件事卻本不該沒有結果,而是東廠丘公公刻意隱瞞!”

    “嗯?”

    徐勛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見錢寧那眼睛彷彿異常坦然地看著自己,他只是片刻功夫就猜測出了錢寧的用意。大明朝的廠衛從來就沒有像正德朝這麼多過,錦衣衛之外還有東廠西廠內廠,如此一來彼此之間交界多了,爭權奪利自然就不少。尤其是後掌東廠~~-更新首發~~的丘聚,以及好不容易才撈到提督內廠職司的錢寧,想來暗地裡的衝突很不少。

    “這事你應該去向劉公公稟報才是。”

    錢寧見徐勛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知道這位主兒素來是無利不起早,要像昨晚上打動劉瑾那樣打動他,就必須拿出相應的東西來。因而,他立時打疊起了全副精神:“大人,這事情十有**是羅公公不滿劉公公在之前兩淮事情上的橫插一杠子這才蓄謀做了此事。

    而丘公公身為提督東廠太監,卻給他收拾了首尾。不瞞您說,丘公公自從去年得以執掌東廠之後,與民爭利,京城的車馬行等等生意被他壟斷了大半,甚至還在那些風月之所收買眼線,和錦衣衛的衝突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徐勛斜倚在那個柔軟有彈性的靠枕上,聽錢寧說丘聚如何聚斂錢財,如何欺壓錦衣衛,說得錦衣衛那幫人就像小白兔似的可憐,他心裡不由得想倘若李逸風身在這裡,是會給錢寧幫腔,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錦衣衛飯碗被別人搶了的苦楚,還是會一口否認,然後信誓旦旦地說錦衣衛如今士氣正好,絶非如此不堪模樣。他真想著,錢寧接下來的一番話,卻把他的思緒一下子都打斷了。

    “而且,卑職還聽說,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大人,近來臥病在床,情形很不好!而東廠在附近買下了一座院子訓練小戲子們,成天吹拉彈唱,這分明是有心讓葉大人無法靜養!卑職雖然如今執掌內廠,但這世職卻是來自錦衣衛,而且當年要不是北鎮撫司李大人舉薦,也不會有卑職的今天。所以,卑職執掌內廠這些日子,一直都告誡下屬不得和錦衣衛相爭,所以對丘公公這些舉動也實在看不下去。不論於公於私,這東廠還是換個妥當人執掌為好!”

    徐勛簡直要為這番話擊掌叫好,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錢寧還真的是瞅準了他的脾性。他和丘聚的交情原本就尋常,但也犯不上沒事去豎立這麼一個敵手,可倘若丘聚真的犯到了錦衣衛頭上,他就不得不真的出面為葉廣和李逸風撐腰了,總不能讓久病的人寒心。於是,他微微一沉吟,最後便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回頭我就去看看葉大人。”

    知道徐勛已經差不多被說動了,錢寧知道再繼續不啻是畫蛇添足,當即便岔開了話題,只說些徐勛不在京城之間發生的事情——從官員調動,到政令變化,從內閣三位閣老之間的明爭暗鬥,到部院之間的升降異動……直到見徐勛彷彿有些倦了,他才彷彿剛剛察覺了似的,滿臉赧顏地說道:“卑職忘了大人緊趕慢趕回了京城,該當多休息。這些事情既報了大人知曉卑職也該回內廠去了。”

    “唔,你很仔細。”徐勛欣然點了點頭,頓了一頓又開口說道,“我這趟回來得急,只帶了些藍田玉的首飾如今還沒清點出來,都在那邊桌子上的匣子裡,你自己挑幾隻帶回去。”

    聽徐勛竟讓自己去挑,而不是早預備好了打賞,錢寧頓時心頭一喜,知道徐勛對自己還有相當的信賴,連聲答應之後就到了餐桌邊上。打開桌上那個雕漆匣子他就看到裡頭大約十幾隻大大小小的玉鐲。有的上頭帶著墨色的花紋,有的通體草綠色,做工相比京城首飾鋪裡的珍品來雖然遜色幾分但瞅著還算佳品。他略一思忖,便毫不客氣地在其中選了三隻。

    “都選好了?”徐勛見錢寧拿到眼前的是三隻,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嬌妻美妾一個不少,你倒是會享齊人之福!好了,趕緊回去做你的事讓我一個人清靜清靜!”

    等到錢寧告退離去,徐勛才伸腳趿拉著鞋子下了竹榻,目光落在了後頭書架上的那一沓圖籍資料上,沉吟片刻便站起身來,伸手緩緩摩挲著這些東西,但心裡想的卻根本不是這些邊務軍略。

    錢寧打的如意算盤他當然清楚。但倘若丘聚果真故意那確是觸了他的逆鱗!

    時值初夏,午後的太陽格外火辣辣的,乍然從毫無遮掩的御道進入了文華殿,即便是路途最近從文淵閣過來的李東陽王鏊和焦芳,也都已經出了一頭汗,更不用說從千步廊各部院衙門過來的一眾大佬了。尤其是從京畿道街的都察院趕過來的張敷華,更是額頭上油膩膩一層汗,官袍的後背全都濕了。他打起精神和林瀚交談了幾句,見身側突然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卻發現是一個小火者雙手捧著一塊軟巾。

    “張大人,請先擦擦汗。”見張敷華彷彿有些愣神,那小火者連忙解釋道,“不止是您有,各位老大人們都是如此。皇上說,大熱天讓各位到文華殿來議事,還吩咐備瞭解暑的茶。”

    此話一出,不但張敷華愣住了了,旁邊的林瀚也一塊愣住了。等到那些正在等著小皇帝的大佬們人手接過了那一塊用井水浸過涼津津的軟巾,擦過臉手之後又捧上了一盞茶,大多數人的臉上都是驚愕莫名的表情。

    小皇帝素來是極其有脾氣的人,什麼時候對大臣這麼客氣過?或者應該說,小皇帝什麼時候這麼仔細過?

    就連幾乎是最後一個抵達滿頭大汗的徐勛,在接過小火者遞來的軟巾,喝過茶之後也生出了同樣的感覺。朱厚照對親近的人是什麼都會替別人著想,但對於不想見的人則是巴不得人說完就趕緊滾蛋,這其中,在場的大多數人其實都在這位天子的敬而遠之之列。於是,面對今天只有他一個武官的場面,他並沒有上去和林瀚張敷華屠勛等人搭話,而是若有所思佇立在了一邊,直到那一聲皇上駕到陡然響起。

    因不是大朝,等到朱厚照升座之後,眾人也不過一跪一叩首而已。朱厚照素來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因而見眾人起身,他就直截了當地看著徐勛道:“徐勛,將你此次巡邊的各種情形先說來聽聽。”

    徐勛明明是前日半夜就抵達了京城,可昨日卻並沒有出現在文華殿上,這道理在場的眾人全都明白,因而也有不少人的目光在聽徐勛奏事的時候落在了劉瑾身上。然而,見劉瑾氣定神閒,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自然而然就有人心中惱火。比焦芳更靠近李東陽的王鏊,便是低聲對李東陽問道:“元輔,待平北伯奏報完,是否要提及其遇刺一事?”

    “先不要節外生枝。”李東陽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徐勛,半晌才不動聲色地說道,“且看他自己是不是提起,再看林亨大張公實他們問不問。倘若誰都不提這一茬,我們也不用揪著這一點不放。守溪,昨天徐勛和劉瑾就已經見過面了。

    聽到李東陽著重指出徐勛和劉瑾見過,王鏊立時明白是怕兩人有所默契,提起這一點兩頭不討好。然而,看著天子身側侍立著的劉瑾,他卻覺得心中恨得牙癢癢的。想當初他和韓文等人一塊伏闕,便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可結果時至今日,忠臣紛紛被貶,劉瑾卻巋然不動,而徐勛一介乳臭未乾的少年竟也由此做大崛起。他這個內閣大學士只能四面撲火救人,於大政方針上力爭而不可得!

    “……所以,沿偏頭關、東勝關黃河西岸諢名一顆樹之地起,至榆溝、速迷都六鎮、沙河海子、山火石腦兒、石海子、回回墓、紅鹽池、百眼井、甜水井、黃河溝,至寧夏黑山嘴、馬營等處,共立十三城堡,七十三墩台。東西七百餘里,將偏頭關與寧夏相接,惟隔一黃河據北守禦。如此一來,使虜寇不能再居我腹地,大同寧夏延綏也好,陝西鎮也好,延邊守禦的長度可以大大減少,‘…,”

    此時此刻,正好徐勛正說到沿河守禦策,王鏊陡然之間聽到前頭一個地名的時候就回過神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打斷了徐勛道:“如果臣沒有記錯,這是正統年間寧夏副總兵黃鑒上書所言之策,平北伯欲據為己有?”

    然而,話音剛落,他便發現眾人全都用古怪的目光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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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廷議河套
  
    內閣王守溪,天下窮閣老。

    王鏊是少年神童,先奪解元,再下會元,殿試雖不得頭名,卻也奪得探花,如今雖已經不再年輕,卻依舊有過目不忘之能。再加上徐勛在陝西的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翻閲當年的舊檔,因而,他在回過神後能敏鋭地分辨出,那建議出自何處。然而,見別人那目光有異,他立時醒悟到,自己發洩似的拿徐勛的話頭做法,恐怕是有些冒失了。

    果然,緊跟著,他就見徐勛對自己微微一笑,很有風度地說:“不愧是王閣老,我剛剛只是舉了正統以來議河套之事的種種爭執反覆,而且剛剛已經說了,這是時任寧夏副總兵黃鑒的提議。”見王鏊老臉一紅,顯見起頭是走神了,而且那走神之中恐怕還有心存憤懣的因素,因而他輕飄飄點明了這一點後,也就不再繼續揭人的短,而是繼續條理分明地說道,“當時朝議上卻覺得此議說來容易做來難,那一帶平漫難據,結果便駁了。後來石亨也奏過,將延綏一帶的營堡移徙直道,但仍是不了了之,但究其根本,這是萬世邊防之策……”

    徐勛一人之力,自然難以將舊日那些爭議在朝議上一一拿出,但楊一清何等人,且不說在陝多年,對河套之地的要緊簡直是瞭若指掌,就是此前上書請重築邊牆,也是把所有陳穀子爛芝麻的舊檔都一一爛熟於心。此時此刻藉著此前和楊一清商量之後的成果。將從天順年間一直到成化弘治年間一次次大小戰役和朝中紛爭擺了出來,到最後見眾皆無話,他方才輕輕咳嗽了一聲。預備撂下了最後的總結。

    “總而言之,之前上上下下所爭者,復河套之後,地勢一馬平川,虜寇鐵騎四入,如守則兵力不足,如追則馬力難及。但河套三面憑河。土地肥沃,耕田種桑皆可自給,只從寧夏塞外小江南之稱便可見一斑。若是河套屯守,每年可省卻租稅數十萬,轉運的士卒人力又不下十餘萬。而東到偏頭關,西到寧夏,這兩千餘里的百姓都可睡個安穩覺。而說此地平坦不可守的,周朝朔方,漢代河西郡。那又是從何而來?”

    “而河套自洪武初年。便是我朝所有。因兵備空虛,當年扼守其外的營堡漸漸內徙,於是縱敵深入。虜寇既然長久以來都在這塊水草肥美的地方放牧。自然樂不思蜀。而邊將又生怕朝臣責備輕啟邊釁,於是更坐視其坐大,不敢率兵深入清剿搜套。從正統以後到如今。只有威寧伯王越深入紅鹽池,焚虜寇大帳輜重,劫其兵器盔甲,又俘獲其妻子婦孺,一時讓賊不敢復據河套。但結果如何?後援不繼,武備不繼。以至於虎牢一關,卒為楚有;河西數郡。折為秦臣。當年唐時劉仁願一介文臣,敢爭險於黃河之外,而扼受降,我等後人卻只知道斂兵於河套之內,僅守延綏。河套不復,不啻於開門延寇,三面受敵!”

    李東陽早就知道徐勛是善辯之人,否則當年的府軍前衛便沒有復建之機。然而時至今日,徐勛的善辯之中卻又加入了引經據典,更是讓人難以小覷。知道這必然還有楊一清在背後謀劃的成分,他在心中斟酌良久,可最終還是難以保持沉默。

    劉瑾那些折騰確實是比不上徐勛的謀定而後動,然而,怕就怕他嘗到了甜頭,在邊功的路上越走越遠。想當年王越和汪直結黨,何嘗不是因為邊功封伯,繼而野心難制?

    於是,在小皇帝那顯見大為高興的目光中,他不得不站出來說道:“平北伯所言雖有理有據,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且不論兵馬,眼下這時機正當的夏糧未收之際,恐怕難以支應陝西所需。如今小王子部厲兵秣馬,分明不甘前敗,若是將此事暫且緩一緩,待其與火篩兩敗俱傷,進駐河套便可事半功倍!”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此話固然不假,但若是一虎正當盛年,一虎卻已經老而末路,這勝負成敗在未曾相爭之前就已經很清楚了。火篩窮途末路,從其手上取得河套容易,還是從正當盛年的小王子部手中收回河套容易?”徐勛用一個反問暫且噎住了李東陽,隨即便向著御座上的朱厚照一拱手道,“皇上,倘若糧草軍餉有所缺口,臣有一計可以籌措。”

    朱厚照對於自己親近信賴的人素來是言聽計從,劉瑾如此,徐勛也是如此,因而他當即精神大振,連忙問道:“什麼好辦法,你快說!”

    “量出為入,估算此次戰事以及築邊牆的開銷,發行債券!”徐勛拋出這麼一句話後,見眾人無不是驚愕莫名,甚至還有人滿臉糊塗,他也不立即解釋,而是笑吟吟地對小皇帝拱了拱手,“一二百萬的軍費銀子對國庫來說,驟然拿出這麼多興許有壓力,所以,倘若諸位老大人真的覺得軍費不足,戶部沒錢,便請皇上考慮考慮臣的這個主意。”

    徐勛分明不打算在今次朝議上把這事情說開,一時間不但李東陽,就連劉瑾也是恨得牙癢癢的。然而,朱厚照卻非但沒因為徐勛的賣關子而氣急敗壞,反而興緻更高了,看看左右片刻,他就急不可耐地說道:“諸位於徐卿所言,可還有什麼要問的?”

    言下之意分明是,若是沒事就可以告退了!

    天子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林瀚和張敷華對視一眼,想起昨日晚上和張彩的商量,林瀚知道與其讓別人挑頭,不如自己把那件事挑明了,當即開口問道:“臣只有一件事要問平北伯,聽說前日平北伯進居庸關之後遇到了刺客?”

    此話一出,剛剛還在互相打眼色打手勢的一眾大佬們頓時鴉雀無聲。劉瑾的那些黨羽是集體提心吊膽,暗自思忖徐勛之前自己在御前裝好人,此刻卻讓人提出來,萬一引火燒了劉瑾,他們該如何應對,而中立的李東陽等人,則是迷惑於為何是林瀚這個素來清正的吏部尚書打頭陣。難不成是林瀚被徐勛說動,打算趁著軍功把劉瑾拉下了馬?

    “只是一個妄人而已,武藝倒是馬馬虎虎,不過雙拳不敵眾手,尚未欺近身前就被護衛們當場格殺,談不上什麼刺客。”徐勛輕描淡寫地說到這裡,瞥見劉瑾面色依舊陰沉沉的,他就哂然一笑道,“再說,我這個欽差此前這一路西行,得罪的人海了,為了這麼一件微末小事興師動眾,著實沒什麼必要。”

    林瀚微微點頭,就此退了回去,就在這時候,今日不吭聲,從前也一直極不起眼的刑部尚書屠勛,卻突然開口說道:“刺客之事平北伯不可輕忽,須知彼等亡命之徒,看上去雖只一人,但未曾問過,焉知其是否有後台同黨?臣懇請皇上將此前的刺客畫影子圖形,下發京畿各州府,令差役捕快詳加訪查。”

    刑部在六部之中是僅次於工部的冷衙門,重要性甚至連禮部這樣的清水衙門也比不上。屠勛又因為此前刑部天牢出過岔子跑了一個江山飛,一度被朱厚照冷落了許久,從前還曾經卑躬屈膝去過徐家賠禮,據說還不怎麼被徐勛待見。然而,此時此刻屠勛正色說出來的這麼一番話,卻是顛覆了大多數人早先心中的判斷。

    敢情屠勛竟也是半個徐黨……不,興許可以說一個,要知道其的態度卻是比林瀚還要強硬明確得多!

    身正不怕影子斜,儘管劉瑾在這件事上問心無愧,但他卻生怕徹查這麼一樁遇刺案,有人會為了討好徐勛,而翻出別的事情來,當下少不得以目示意兵部尚書劉宇站出來。果然,劉宇不負他的期望,當即就出列說道:“皇上,臣以為平北伯遇刺之事,可令內廠仔細盤查,必然能有結果。倒是平北伯此行陝西,先退虜寇,再平安化王之亂,這議功方才是重中之重。”

    這劉瑾和徐勛什麼時候又穿一條褲子了?

    今天起頭碰了一個軟釘子的王鏊只覺得腦袋都有些糊塗了。直到劉宇這個兵部尚書將徐勛此行陝西的功勞吹得天花亂墜,連尚未真正收復的河套之地都算了進去,恨不得把徐勛說得如同徐達再生,張輔在世。然而,劉宇這長篇大論還沒結束,徐勛便笑眯眯地打斷了劉宇。

    “劉尚書,我這點微末功勞皇上心裡有數,諸位老大人心裡也有數,你就不要替我臉上貼金了。說到功勞,此番寧夏大亂,我早就上書請調換寧夏上下各層將領,不知道劉尚書是個什麼章程?”

    劉宇早就接到了徐勛的急報。然而,他打心眼裡就不想讓陳雄出任寧夏總兵。要知道宣府總兵張俊,大同總兵莊鑒,固原總兵曹雄,這一個個全都是和徐勛關係親近,惟其馬首是瞻。儘管邊鎮對京城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可有這麼一些人在,徐勛豈不是要軍功有軍功,要人馬有人馬?然而,他正支支吾吾想著怎麼矇混過去的時候,外間就傳來了一個內侍的聲音。

    “皇上,西廠來報,擒獲虜寇奸細數名,其中一人自供曾安排同黨在居庸關關溝之內行刺平北伯,結果事敗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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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七章 精似鬼,心如鏡
  
    文華殿議事對於英宗之後的各朝皇帝來說,都是難得一見的省事。哪怕是以勤政著稱的弘治皇帝,在位期間在文華殿單獨接見大臣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所以,這等時刻就別說被傳話打擾了,但使有太監探一探頭就十有**會被打出去。可朱厚照畢竟是把一個月三十次的早朝改成了朔望兩次大朝的少年天子,誰都知道他比起大臣更信賴宦官,現如今外間突然打斷了議事,大多數大臣的臉上都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

    然而,等聽清楚了這通奏事的緣由,從上到下卻都是吃了一驚。就連此前因張彩的勸說,決定暫且放過用此事向劉瑾發難的林瀚和張敷華,也不由得面面相覷。至於侍立在朱厚照身邊的劉瑾,則是在最初的如釋重負之後,若有所思瞧了徐勛一眼。

    谷大用和這小子分明是穿一條褲子,若不是得了徐勛首肯,萬萬不肯就這麼把此事糊弄過去。這麼說來,徐勛是不願和自己翻臉?亦或者說,徐勛還不敢和自己翻臉?

    朱厚照按著扶手滿臉的驚異,片刻之後他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讓谷大用進來,朕要詳詳細細地聽他稟報!”

    儘管從永樂朝之後,皇帝便開始重用中官,可無論大小朝會,等閒都不召見內官,如劉瑾這樣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從前也都是侍立在天子身邊,充當一個聽的角色。至於有什麼好壞進言,都是退到深宮之內再說,如此也不虞外臣知道心有防範。因而,朱厚照此話一出,頓時引來了一片嗡嗡嗡的議論聲,王鏊本待開口反對,可袖子被人一拉,他側頭一看便發現是李東陽。眼見李東陽鄭重其事地微微搖頭,他按捺再三。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谷大用進殿之後,旁若無人地行過禮,繼而就在朱厚照的追問下敘述起了此前抓人的經過。深得朱厚照信賴的他本就是小意善媚口才極好的人,這稟報起來簡直就像是街頭藝人在那說書時的光景,從起頭到經過詳細得無以復加。

    “自從前夜平北伯到過靈濟胡同西廠,對奴婢言說過遇刺之事後,奴婢就立時讓麾下的番子和眼線動作了起來。居庸關關溝距離京城極近,之後因為遇刺之事。關卡的盤查比之前嚴厲了一倍不止,所以派出去的偵騎在那兒協助盤查,自然而然就讓奸細無處可逃。而在京城的酒樓客棧等等,對於生面孔也加大了盤查力度,如此拉網似的盤查,單單西廠的人手還不夠。所以奴婢又請了錦衣衛協助。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今天早上,北鎮撫司將一干可疑人等堵在關帝廟附近的一處民居之內。”

    谷大用不用看也能感覺到徐勛正用驚訝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卻彷彿沒察覺似的,只微微一頓等待眾人消化這個消息,緊跟著這才又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說道:“奴婢得報之後便親自趕了過去,把鄰近街區全都封鎖了起來,繼而下令強攻,最後一舉格殺七人。擒獲活口三人,其中一人重傷兩人輕傷,這口供就是從輕傷的兩個人口中問出來的。”

    聽到這裡,李東陽更在意的是那個傷亡數字,一時眉頭緊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鬧得這麼大?而且那兩人雖供述如此,焉知是不是屈打成招?”

    “元輔說笑了,是不是蒙古人,這一點我自忖還不會看錯。再者……”谷大用笑眯眯地掃了一眼其他文官大佬。又盯著劉瑾看了一眼。這才嘿然笑道,“要說動刑。天地良心,那兩個人身上除了此前劇鬥而受的傷,可是囫圇完整一點拷打傷痕都沒有。再說了,不是自己做的事卻攬到自己身上,莫非他們是要找死?”

    “這麼說,竟然真的是虜寇?”

    朱厚照一下子就相信了谷大用的話,一時怒不可遏,當即重重一拍扶手站起身來:“這些傢伙劫掠邊疆多年,害得九邊百姓不勝其苦,這次好容易徐勛讓他們再次受挫而歸,他們居然這麼膽大妄為?”他越說聲音越高,一時間又嚴厲地看向了那些閣臣和部院大佬,“是可忍孰不可忍,都被這些韃子欺到頭上來了,你們還說什麼暫時等一等忍一忍?不等了,之前京營和十二團營早稟報上來說完全預備好了,明日就讓先鋒出發……不,今日就出發!”

    “皇上!”

    這一次站出來的是徐勛:“皇上,京營和十二團營兵馬不用調動太急,元輔之前說得在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糧草若是帶得不夠,數千乃至於上萬兵馬所到之處,對周邊的州府縣城壓力太大。不如先請陝西三邊總制楊大人將各鎮兵馬調撥匯攏以備防禦或出擊,另外,速撥太倉銀,遣總理糧草軍餉大臣一員居中調配,京城兵馬緩動。虜寇奸細橫行關中不是一兩天了,這樣大規模的人馬調動,必然不會不知情,知情的話便會心有忌憚。而韃虜新遭此敗,縱使用兵也是為了報復,不會真的傾全力而來。所以,重要的不是此次,而是將來……”

    徐勛的話到了這個份上,誰都知道這突如其來的一遭事情竟是幫助徐勛更進一步地掌握了主動。這一瞬間,別說劉瑾,就連李東陽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個念頭——這所謂的行刺,莫非是徐勛自導自演的一場戲碼?可還不等有哪個心直口快忍不住的把這話說出來,那邊廂谷大用就已經笑眯眯開了口。

    “茲事體大,那兩個活口奴婢正押著,不若讓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這三法司一塊再去好好審一審,錦衣衛從旁監理?”

    谷大用這有恃無恐的態度讓質問之詞幾乎已經到了嘴邊的王鏊不得不沉默了下來。於是,朱厚照在稍一思量之後,便點點頭斬釘截鐵地說道:“也好,將人犯移交刑部天牢。屠卿,這一次你給朕加派人手仔細看好,別又出了什麼見鬼的事!”

    屠勛沒想到這事情真的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愣之下方才彎腰領命:“臣遵旨!”

    等到又商議了好一陣別的,這一場議事方才告一段落。等到散去之際,劉瑾對朱厚照稟告了一聲。隨即便快步走到了徐勛和谷大用跟前,也不管那些文官紛紛看向了這兒,便似笑非笑地說道:“老谷,沒想到你這回還真夠雷厲風行的啊!”

    “哪裡哪裡,那些狗東西險些暗算了徐老弟,我要是還不賣力,豈不是對不起那點交情?”谷大用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見劉瑾分明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裸地直接坦言交情。他便又擠了擠眼睛道,“至於那些虜寇奸細,不瞞你說,是之前就有些線索的,這一回正好趁著機會一鍋端,誰知道真的給我抓著幾條大魚!哎。要說上陣廝殺,錦衣衛那些傢伙還真是好樣的,不像我手底下那些番子,一個個畏首畏尾……”

    劉瑾見谷大用竟彷彿打算和自己長篇大論,不得不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絶,繼而便說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得了,此事回頭再說。前兩日咱家也正忙著,再加上徐老弟趕路歸來,總得給人歇歇。今晚上咱家在家裡擺酒給徐老弟接風外加壓驚,老谷你可千萬一塊來!”

    見谷大用連猶豫都沒有就一口答應了,劉瑾也就拱了拱手帶著兩個小火者急急忙忙走了。他這一走,徐勛見剛剛還站著好些人的大殿裡頭已經是乾乾淨淨,只剩下了自己和谷大用兩個人,少不得一抬手道:“走吧,我可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請教谷公公你呢!”

    “別請教,我可當不起!”谷大用把頭搖成了波浪鼓似的,等到和徐勛一塊並肩出了門。他這才大有深意地說道。“要說請教,這事情我只是個做事的。主意是張西麓出的,消息是北鎮撫司李逸風送的,我不過讓人出動一下而已。你如今既然休整好了,最好去看一看老葉廣,之前李逸風心急火燎地讓我從太醫院給他扒拉了一個手段不錯的御醫,看他的樣子,葉廣恐怕挺不了幾天。我做事你放心,半點紕漏都沒有。”

    大明朝自從有廠衛以來,廠衛兩個字便是黑暗的象徵,而這裡的擢升更是全憑君王之意,越級拔擢司空見慣,一個個傳奇的前輩激勵著後輩更加不擇手段地往上爬。這其中,從成化年間的一個錦衣衛總旗一路升到如今的都指揮使,葉廣算得上是一個另類的傳奇了。能夠被從成化末年到弘治年間那些把持朝政的名臣舉薦一路陞遷,如今正了掌錦衣衛事的名分,足可見他不動聲色的水磨工夫。然而,再鐵打的漢子卻磨不過歲月和病痛,如今,形銷骨立的他斜倚在炕上,臉上卻沒有多少悲苦的神情,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支摘窗外的一片翠綠。

    “爺爺,爺爺!”一個小童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爺爺,上次來過的那位大人來了!”

    葉廣雖是看似風光的錦衣衛之主,但做這種事情素來不會有什麼友人,因而來府上拜訪的人極少,病中來探望的,也就是那些個舊日同僚下屬而已。因而,此時此刻聽到大人兩個字,他先是為之一愣,直到孫子葉堯又補充了一句,“是送我骨牌的徐大人”,他這才恍然大悟。

    “徐大人便是徐大人,什麼叫上次來過的那位大人!”葉廣呵斥了小傢伙幾句,支撐著身子正要下地,卻被葉堯死死按住,他一愣之後板起臉正要訓斥,可見小孫兒泫然欲涕的樣子,不得不又坐了下來,卻是嘆了一口氣道,“貴客臨門,你爹又不在,這也太失禮了。”

    “這有什麼失禮的,我又不是外人。”徐勛含笑踏了進門,見葉廣頗為意外,他便點頭說道,“是我對門上的人說,我不是外人,不必拿出對外人的那一套來,可一來二去還是沒能攔住堯哥兒。”他說著便笑眯眯地摸了摸葉堯的頭,隨即在臨窗的這張大炕上坐了下來。

    “堯兒,去沏茶來。”

    葉堯應了一聲正要走,徐勛卻把人攔住了,含笑從背後拿出一樣東西來,不由分說地塞在了小傢伙的手中:“之前送了你那張骨牌,這一次我再送你一把彎刀。也是此番從虜寇那裡得來的戰利品,只不過有些磨損……”

    “多謝徐大人!”小孩子正是最羨慕英雄的時節,葉堯生怕徐勛這東西要收回去。使勁搖了搖頭後連忙把彎刀藏到了身後,這才在葉廣嚴厲的眼神下跪下磕了一個頭,旋即就一溜煙衝了出去。面對這一幕,徐勛不由得啞然失笑。

    “小孩子不懂事,還請不要和他計較。”葉廣說了這麼兩句話,突然又覺得喉嚨口一陣陣發癢,連忙拿起炕桌上那一盞還留著溫熱的茶喝了一口鎮了下去。等到徐勛關切地問起了他的身體,他就苦笑道。“我那個兒子不肯說實話,李逸風也是支支吾吾,結果我逞強了一輩子,如今什麼情況卻自己都不知道。左右是捱不過多久了,橫豎我也活夠了,更何況李逸風那些人我都託付給了平北伯你。沒什麼不放心的。”

    見葉廣說得絲毫沒有半分勉強,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容,卻絲毫不提自己的子孫,徐勛如何不知道這一位是真正看開了,心底不禁更多了幾分敬重。等到葉堯小心翼翼雙手捧了一盞茶進來,恭恭敬敬地呈到了他的跟前,他連忙伸手接了過來,卻又把葉堯拉著坐在了身邊。

    “今天我來探望葉大人,並沒有什麼公事。留著他不礙的。”徐勛見葉廣以目示意,彷彿要打發葉堯下去,便出口說了一句,隨即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我之前一次來,也不曾見到令郎。記得葉大人提過令郎只是錦衣百戶,並沒有什麼管事的正經職司,那怎麼會連你病著,他也一直忙著不在家?”

    “爹爹出去看姑姑了。”葉堯搶在葉廣之前答了一句。可見爺爺皺眉。他頓時不敢說話了。這時候,徐勛不禁有些意外地看著葉廣。老半晌,他就瞧見葉廣深深嘆了一口氣。

    “小女的夫婿早故,守寡多年,生活一直不甚如意,此前求我給外孫一個差事,我也一直沒答應,只讓犬子多去她那裡看看照應照應。”見徐勛彷彿有些意動,葉廣連忙開口說道,“平北伯,並非我矯情,錦衣衛的職司是聖命賞人的,我若是恩蔭外孫,這就太過了。而且,一個閒職一年到頭並沒有多少錢糧,廝混其中反而讓人怠惰敗壞了。外孫稍有幾分讀書天賦,所以我打算讓他走舉業。倘若僥倖能得一個功名,總比強求一個閒職強。”

    知道葉廣的性子就是如此,徐勛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既如此,回頭我問問西麓,這京城有些什麼好學堂,把人送進去磨一磨性子。倘若真的是塊材料,我就看看西麓肯不肯收一個學生吧。”

    葉廣不想徐勛竟然肯把人推薦給張彩,一愣之下頓時大為感激。然而,他還不及訥訥說出什麼感激的話,葉堯就突然開口說道:“徐大人,我如今已經能開弓了,您上次就說過將來肯收我進府軍前衛的!等我長大一些,您就收我當親兵好不好?”

    徐勛被小傢伙這一席話說得大愣,隨即便哈哈大笑了起來。見此情景,葉廣想要訓斥孫兒,卻又覺得無可奈何,最後只得解釋道:“實在是平北伯身邊出去的人都得力。而且府裡的人也多嘴,常常對他說些有的沒的,就讓他記住了……”

    “沒問題,等你再大兩歲,能吃得起苦,我保管一定要了你!”

    盤桓了小半個時辰,徐勛知道葉廣病中不能見客太久,也就起身告了辭。葉廣再三謝過之後,就讓葉堯送徐勛出去。這一路走出主屋才不多遠,葉堯突然仰起頭問道:“徐大人,爺爺會死麼?大夫和爹爹嘀嘀咕咕的時候,每次都不讓我聽,也不對爺爺說,我……”

    “沒事,你爺爺就算是真的有那一天,到了地底下,也必然是一條英雄好漢!”徐勛微微一笑,又摩挲了一下葉堯的腦袋,見他的臉上頓時綻放出了又驚又喜的笑容,他便放下了手繼續緩步向前行去。等到二門遙遙在望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三步並兩步衝了過來,不是李逸風還有誰?

    李逸風見葉堯這架勢分明是送徐勛出來,連忙快步迎了上去:“平北伯這是來看葉大人?”

    “你好快的耳報神啊!”

    李逸風被徐勛說得滿臉尷尬,蹲下身來笑著和葉堯說了兩句,好容易搶到了小傢伙那送人的職司,他眼看人一步三回頭地離去,這才舒了一口氣,忙對徐勛輕聲問道:“葉大人不曾問起他那病情吧?”

    “就算不曾問起,他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會不知道?你跟了葉大人這麼久,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

    聽徐勛這樣責備,李逸風頓時沉默了。然而就在這時候,一時間兩人就只聽得絲竹管弦之聲大作,繼而竟是鑼鼓喧天。李逸風見徐勛那臉色陡然陰沉得可怕,饒是葉廣曾經吩咐過不要對徐勛說,他還是忍不住說道:“我勸過葉大人好幾次搬一個地方,葉大人卻始終不肯。隔壁那座宅子據說是東廠置辦下的,為了訓練什麼戲子,我請過谷公公去對丘公公說項,可看這樣子……似乎沒什麼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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