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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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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30 19:08:16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和事天子

  郭鴻沒有立即把奏章呈與天子,而是以金殿訴冤的方式當眾說出內情,是楊帆事先提醒他做的。

  楊帆很清楚宗楚客如今在韋黨中的地位,韋氏一黨不會坐視這麼得力的一員大將垮台。

  何況郭元振一旦坐視不作為的罪名而被免職,韋氏一黨就可以把安西都護府十數萬大軍納入囊中,單從這一點上來說,韋黨也一定會包庇宗楚客。

  因此,如果只是把證據呈到御前,此事很可能暗箱操作,最後不了了之。就憑韋后對皇帝的控制力,這件事最終很可能將錯就錯,但是在朝堂上公開揭穿此事,情形就截然不同了,皇帝不能連最起碼的規矩都不講。

  如今郭鴻當場揭穿了真相,李顯命人把娑葛和郭元振的自供狀以及呂守素、阿史那忠節的供狀呈上來,親自閱覽了一番,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他並不清楚宗楚客貪墨的事情,眼下見了這些證據,李顯很是惱火。雖然現在只有筆供,但他相信郭元振和娑葛的自訴是實情。很簡單的道理,娑葛已經自立稱汗,如果他不是真的受了冤枉而是誠心造反,他何必多此一舉。

  李顯冷冷地看了宗楚客一眼,沉聲道:「宗楚客,你怎麼說?」

  宗禁客向韋后垂簾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沉穩地躬下身去,朗聲道:「陛下,臣冤枉!臣盡忠職守,謹言修身,豈會做出有負聖望的事情。再者,那周以悌遠在西域,臣怎麼可能與他勾通?」

  李顯大怒,把那信柬往前面狠狠一拋,厲聲喝道:「那麼,阿史那忠節和呂守素的自供狀,你又做何解釋,難道非要朕把阿史那忠節押赴京城與你當面對質,你才肯俯首認罪?」

  宗楚客垂首道:「臣惶恐!臣不敢!但……臣無罪!臣冤枉!」

  「你!」

  李顯怒指宗楚客,被他的狡辯氣得怒髮衝冠,臉上泛起一片潮紅。韋后在珠簾後面輕輕咳嗽了一聲,悠然道:「陛下息怒,宗楚客一向公忠體國,依臣妾看來,指他索賄,確是不太可能。」

  李顯皺了皺眉,用微帶埋怨的語氣道:「皇后!」

  韋后不以為然,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就以常理說吧,宗楚客乃是當朝宰相,如果他想索要賄賂,不知多少人將要趨之若鶩,奔走於相府。

  宗楚客又何必捨近求遠,去勒索一個番胡部落呢?那些遊牧部落能有多少錢,值得我大唐宰相垂涎?當然,臣妾相信郭鴻所言也是不假,不過陛下想過沒有,難道周以悌就不能假宗相之名狐假虎威?」

  李顯聽了不覺意動,仔細想想,似乎皇后所言大有道理,從本心裡,他也不願相信自己所寵信的宗楚客如此貪得無厭,而且因為皇后早年間為他受的苦,以及他失去一個男人正常功能的自卑,都使他沒有勇氣違拗妻子的意思。

  宗楚客暗暗吁了口氣,連忙躬身道:「皇后英明!」

  韋后淡淡一笑,又道:「皇帝若想押解阿史那忠節回京對質,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路途遙遠,一去一回,最少也得半年的功夫,等皇帝再查明真相進行處置,那就得一年上下了。

  如今娑葛已經佔據安西,切斷四鎮同中原的聯絡,西域商賈之路斷絕,周以悌則正率兵前往討伐,不論勝敗,總是一場兵禍,殃及無數百姓,陛下心中何忍。

  吐蕃和突厥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如果他們趁機興兵,挑撥離間,說服娑葛與他們聯盟,則西域又將烽火連天,不知何日才得太平了。」

  李顯若有所思地道:「嗯!皇后所言甚有道理,那麼依皇后所言,朕該怎麼辦呢?」

  韋后道:「陛下,今有郭鴻所獻陳詞供狀,已經足以證明郭元振和娑葛的清白。依臣妾之見,首要之事,就是安撫娑葛、恢復郭元振的軍職,以平息安西局面。」

  李顯聽了連連點頭,韋后又道:「臣妾以為,陛下只需承認娑葛十姓可汗的大義份,便可將突厥十姓重新納入治下,安西四鎮將不戰而復。

  陛下本因郭元振身為安西大都護,卻坐視娑葛與阿史那忠節相爭,之後牛師獎遇襲又未及時救援而治罪,如今看來,儘是周以悌垂涎大都護之職所進的讒言。」

  韋后說到這裡,語氣稍稍一頓,眸光驀然冷下來:「這周以悌先是先是假宰相之名勒索番酋,復又中傷大臣,敗壞朝綱,理當嚴懲,以儆傚尤。」

  李顯欣然道:「皇后所言甚是妥當,那麼……就這麼辦吧。」

  李顯扭過頭來,便依著韋后的意思頒佈詔命,郭鴻一聽父親轉危為安、官復原職,雖然未能扳倒宗楚客,對他父子而言已是極好的結果,馬上叩頭謝恩。

  不料,御史崔琬卻不想就此罷休。

  如今大唐朝堂已經被韋氏一黨完全把持了,但這並不代表所有的官員都變成了韋氏一黨,只是所有重要職位都被韋黨把持,朝廷權力的運轉施行由韋黨掌握而已。

  御史台是言官的陣地,這個地方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進的,別看言官是清要之職,沒有多大油水,可是因為一向的傳統,要進御史台首先就得是進士出身,就這一條就限制了許多幸進的官員。

  進士出身而投靠韋黨的官員自然也不少,不過他們就算不是一衙的部堂主官,也是一些樞要之地的官員,又或職位不高卻油水十足的地方,總不成向韋黨效忠了,便弄去清水衙門坐冷板凳吧。

  因此,這御史台是少數幾個還沒有被韋黨大舉佔領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攻訐宗楚客的理由,崔琬豈肯輕易放過,眼見韋后要丟卒保帥,崔琬馬上越眾而出,高聲道:「且慢,臣還有本奏!」

  李顯蹙著眉頭,不悅地看了他一眼。崔琬道:「陛下,皇后所言,立即安撫突騎施部,恢復郭都護之軍職,以平息西域局勢,免為吐蕃或突厥所趁,臣深表贊同。然……」

  崔琬向宗楚客一指,厲聲道:「如此行為的原因是,郭鴻獻上了證據。可是關於周以悌逼反娑葛一事,究竟是周以悌假宗宰相之名而索賄,還是宗宰相授意周以悌替他索賄,卻不能妄加推測。」

  崔琬跨前一步,捧笏道:「陛下,如果是周以悌假借宗宰相之名索賄,因而逼反娑葛,釀成這般兵禍,周以悌罪不容誅!然則若是宗宰相索要賄賂致生邊患呢?臣以為,此事應徹查!」

  宗楚客勃然大怒,並指點著崔琬道:「姓崔的,你這沽名釣譽之輩,為了一己清名,屢次三番中傷本相,如今又妄加猜測,究竟意欲何為?周以悌一案,陛下與皇后已有決定,難道你要抗旨嗎?」

  崔琬針鋒相對,聲音比宗楚客還高出許多:「崔某身為御史,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記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本官有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之權,宰相大人,難道崔某就彈劾不得你嗎?」

  這二人都是善辯之人,一時間滔滔不絕,各說各理,金殿之上,只聞二人咆哮聲不絕於耳,李顯無奈地道:「兩位愛卿,注意官體,不要再爭吵了。」

  二人唇槍舌箭,對李顯的話充耳不聞。

  李顯無奈又道:「兩位愛卿,此事朕已有論斷,你們各自退下。」

  崔琬和宗楚客爭的面紅耳赤,還是不理。

  李顯大怒,猛地抄起「震山河」用力一拍,「啪」地一聲響澈金殿,宗楚客和崔琬一呆,這才發覺有些君前失儀了。

  崔琬正了正因為激憤爭吵歪掉的官帽,渾然不以為意,他是言官,在這方面是有特權的,不怕皇帝責怪。宗楚客卻是老臉一紅,他是宰相,如此作為,實在丟臉。

  宗楚客趕緊正一正衣冠,向李顯請罪,李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和靄起來,說道:「兩位愛卿雖然有些失儀,可說起來,卻都是為了朝政,朕心甚慰,豈會加罪。

  兩位愛卿都是忠良,就不要為了偏執之見,傷了和氣了。不如,今日由朕作主,你二人就此結為異姓兄弟,從此同心協力,扶保朕的江山社稷,再不可做無謂之爭了。」

  「什麼?」

  一聽李顯這番荒唐之言,不只宗楚客和崔琬傻了眼,滿朝文武都傻了眼,楊帆站在武將班首,臉頰一陣抽搐,險險沒有忍住大笑出口,如此天子,當真天下無雙!

  宗楚客和崔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都透著怪異,二人剛剛還觔斗雞似的斗的你死我活,皇帝從中調和,居然讓他們結拜為異姓兄弟?

  李顯見二人面面相覷,神氣古怪,不由臉色一沉,不悅地道:「怎麼,難道朕做不得這個中人,你二人想要抗旨麼?」

  宗楚客的眼神飛快地閃爍了幾下,轉向崔琬,拱手道:「崔御史年長於宗某,應為兄長。兄長,請受小弟一拜!」說著向崔琬揖了三揖。

  李顯撫鬚大悅,崔琬站在那兒,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樣,也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了。李顯見他沒有還禮,微微一蹙眉,催促道:「崔琬,怎麼還不……」

  李顯剛剛說到這兒,就見一名站殿武士腳步匆匆而來,到了御前單膝跪地,沉聲道:「陛下!右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楊再思府上,遣人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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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摘葉飛花

  楊再思病故了!

  是的,他是病故,這一點對皇帝來說至關重要。

  如果說上元佳節時,已八旬高齡的楊再思,只因為帝后和安樂公主想瞧個樂子,就不得不參加「拔河」比賽,結果喪了性命,那對皇帝的聲譽將是一個沉重打擊。

  雖然這位一生以阿諛奉迎為做官準則,是以穩居相位十餘年,在這政局極度動盪的年代裡卻始終屹立不倒的楊宰相,確實是因為阿諛而送命。

  不過他雖是在拔河時摔了一跤,但他被送回府邸後,楊府到處延請國醫聖手,愣是把他的命又拖了四個多月,這一來皇帝就可以把這件事與拔河事件分開了。

  否則此事一旦張揚開來,皇帝少不得一個荒唐之名。其實今日他在朝堂上為了調解宗楚客與崔琬之爭,竟異想天開地要讓他們結為異姓兄弟,已經是盡顯荒唐了。

  只是皇帝本人顯然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荒唐,但宰相楊再思之死,他意識到了後果的嚴重,現在可不只是楊再思一人,豆盧欽望自那日拔河跌破頭後,也是一直纏綿病榻,眼看熬不了多久了。

  如果兩位八旬宰相都是因為皇帝要他們拔河因而喪命,李顯將再也難逃荒唐天子之名,是以一聽楊再思病逝,李顯非常緊張,他也顧不得撮合宗楚客和崔琬結拜託兄弟了,當下便宣佈退朝,親往楊府致祭。

  韋后在珠簾後聽說此事也覺得大為棘手,當日提議讓大臣拔河的可是安樂,而且她也極力贊同,朝會一散,韋后馬收留下宗楚客,與他商議此事。

  宗楚客聽了韋后的擔憂,安慰韋后道:「娘娘不必擔心。楊再思已是八旬老人說他是因病而死,也完全說的通。當日玄武門下拔河,因為沒出什麼大事此事還未流傳於民間,知情者只有文武大臣,如果說會有人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也只能是他們。臣馬上以政事堂的名義通令各部堂,嚴禁官員非議就是了。」

  韋后點頭稱善,讓宗楚客速去處理,等宗楚客離開後,韋后突然想起起居郎和史官,忙又吩咐人把上官昭容請來。

  起居郎那裡和史官那裡也得交待一下。千萬不能在史書和起居註上有所記載一旦這上面把楊再思之死歸咎於上元拔河,那她和皇帝都要留下千古罵名了。

  而史官和起居郎目前是由上官婉兒管轄的,自李世民干涉寫史,史官就再也做不到古時一般地位超然,只要通過婉兒對他們施加壓力,當可督促史官小心用筆。

  且不提韋后這裡如何絞盡腦汁地想去控制事態,單說楊帆這邊,朝會一散,郭鴻就趕到他面前千恩萬謝一番隨即便被太監喚去政事堂領旨。

  楊帆離開宮城,乘馬而歸,一路行去路過通義坊時,楊帆突然勒住了坐騎,扭頭望向坊內,神色黯然。

  他和太平幽會之所就在這座坊裡一進坊門第二曲第一巷就是。

  今天,正是他們每月相約幽會的日子,可是這通義坊他已很久不曾來過了。楊帆鬼使神差地一拉韁繩,撥馬向坊中走去,任威等人默不作聲地追了上去。

  三進的院落,在這毗鄰宮城、寸土寸金的通義坊裡,比偏僻些的坊裡七進的大宅院還要昂貴些。太平公主自藤蘿假山、修竹玉立的幽雅小徑裡姍姍而來,後邊亦步亦趨地跟著內管事周敏和謀士莫大先生。

  太平公主對周敏道:「行了,該說的本宮都說過了,接下來的事兒都交給你了,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你好生打理一下,莫要出了差遲。」

  周敏恭應一聲,停住腳步,目送太平和莫大先生離開。

  太平又對莫大先生道:「你剛才說今日朝上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

  莫大先生微笑著把今日朝會的緊要大事對太平公主說了一遍,太平公主聽到楊帆為郭元振出頭,目中不禁泛起一抹異采,再聽到李顯居然撮合宗楚客和崔琬結為異姓兄弟,太平公主猛然站住了。

  「什麼?簡直荒唐之至!皇兄怎麼……實在是荒謬絕倫!」

  太平公主氣得粉面通紅,嬌軀都禁不住發起抖來。一股莫名的悲哀充溢了她的胸膛,這一刻她甚至覺得即便是母親復生,天下重又姓武也比眼下這種局面更好。

  現在把持朝政的是韋后,是韋氏一黨,李唐宗室的地位甚至比武則天在世時更差。韋黨現在雖然還沒有向李唐宗室揮起屠刀,卻也已磨刀霍霍了。

  再者,女帝在時,雖然李唐宗室慘遭屠戮,可在天下臣民眼中,李唐依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正統。現在呢?一個被皇后戲弄如傀儡的皇帝,一個如此昏庸荒唐的皇帝,李唐淪為了天下人的笑柄。

  莫大先生眼看著太平公主的臉色由通紅變得鐵青,顫抖的嬌軀雖然漸漸平靜下來,可手掌卻仍仍緊緊地攥著,不禁同情地嘆了口氣。

  他握拳輕咳了兩聲,藉著那一低頭的機會,一抹帶些嘲諷、帶些快意的笑,自他眸中一閃即逝……

  ※※※※※※※※※※※※※※※※※※※

  楊帆本不指望能在這裡見到太平,自從在公主府一連吃了三次閉門後,楊帆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再也沒有去過太平公主府,今日來到通義坊,與其說是希望在這裡遇到太平公主,莫不如說是他對逝去的一種懷念。

  可是當他看到府門大開的時候,楊帆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便是滿心的歡喜:「她在這兒!她竟然真的在這兒,令月也不捨就此斷了一生緣份吧!」

  楊帆強抑激動,勿匆翻身下馬,把馬韁繩向任威一拋,便提起袍袂疾步登上石階。

  兩個門子正在門楣下站著,楊帆認得他二人本就是留守此處府邸的公主府下人,便道:「公主可在府上?」

  這兩個門子一直留守此處,還不清楚楊帆與公主殿下間的恩恩怨怨,只知道公主和楊大將軍已經許久不曾在此幽會過了,如今一見楊帆,只道他是應公主之邀而來,二人十分慇勤。

  其中一人點頭哈腰地道:「在的在的,大將軍請先至客堂歇息。」

  另一個人則搶著說道:「小的這就去稟報公主。」

  兩個門子搶上來,「砰」地一聲關上了院門,一個引著楊帆去客廳,另一個則直奔後宅。

  「楊帆來了?」

  太平公主怒氣衝衝地從月亮門兒出來,聽到那門子稟報,心弦不由一顫,眼波似微風拂起的湖水般泛起了陣陣波瀾。

  「咳!殿下!」

  莫大先生踏近一步,低沉地道:「殿下,莫要害人害己吶!」

  太平公主怵然一驚,眼神陡然變得清明起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緩緩扭過身,對莫雨涵低聲說道:「先生請放心,令月曉得該怎麼做。」

  莫大先生沒有再說話,只是深深地望了太平公主一眼,緩緩地退開兩步。太平公主深深地吸了口氣,舉步向客廳走去,步伐慢慢平穩起來。

  「令月!」

  楊帆一見太平,臉上立即露出歡喜的神色,但是他的歡喜剛剛綻放開來,便凍結在他的臉上,太平的神色很是冷漠,眼神裡有種讓他感到陌生的東西。

  「大將軍,請坐吧!」

  太平公主淡淡地說了一句,便從楊帆面前昂然走了過去,袍袖一展,在主位上翩然落座,一雙丹鳳眼向楊帆示威似地一瞥。

  楊帆在客位上緩緩落坐,勉強一笑,道:「呵呵,今日,鬼使神差地就來了這兒,本沒期望遇到你的,想不到……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天意?」

  太平公主的嘴角勾起來,帶起一抹譏誚,冷淡地道:「天意這種東西,只能拿去哄騙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子,我早就不信那些東西了。」

  楊帆蹙眉道:「令月,我和十娘其實……」

  太平公主陡然臉色一沉,厲聲叱道:「住口!我不想聽你解釋這件事,如果你是為此而來,那就請你立即離開!」

  楊帆窒了窒,按在膝上的雙手猛地扣緊,憤然道:「令月,你寧可相信一些傳言也不相信我說的話?就算親眼看到的東西,有時都當不得真,何況我們並無私情。我可以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其實……」

  太平公主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說了,你是逢場作戲也好,假戲真做也罷,對我來說,都已沒有什麼區別,因為……我其實是倦了。」

  楊帆怔了怔,眼神漸漸冷下來,他悲聲一笑,道:「倦了?呵呵,對我倦了麼?」

  太平公主沒有回答他這句話,而是乜了他一眼,突然岔開話題道:「今日,你把郭鴻帶上了金殿?」

  楊帆一怔,頗為意外地道:「我剛從宮裡出來,你已經知道了?」

  太平公主笑了笑,笑容裡帶著一抹難言的驕傲:「鎮國太平,並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麼弱。」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道:「這『有些人』,可並不包括我,我可從沒看輕過你。」

  太平公主揶揄地道:「能讓你這樣心機深沉、智慧超卓的人士贊上一句,太平真是受寵若驚。」

  楊帆皺了皺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平公主恬淡地一笑,道:「沒有甚麼意思,郭鴻在金殿上當眾揭穿宗楚客索賄,以致逼反娑葛,陷害郭元振的事,應該也是出自於你的授意吧?」

  楊帆心中一凜,眼神驀然收縮了一下。太平公主早已在注意他的神色,楊帆一閃即逝的神情變化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太平公主微笑道:「好手段!想不到這樣一件事也能被你利用。造勢、借勢、運勢之術,出神入化、登峰造極!」

  太平輕輕嘆了口氣,道:「你以前和我說,武功練到最高境界,摘葉飛花皆可傷人,你現在的宦途功夫,應該就已練到這種境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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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情不知所終

    楊帆的神色慢慢平靜下來。他緩緩坐直身子,肩背間繃緊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起來。楊帆眼中露出欣賞的笑意,眼前這個驕傲的女人自有其驕傲的資本,她的政治智慧從來沒有讓他失望。

    楊帆輕聲問道:“妳看出來了?”

    太平道:“穩妥的辦法,你該趁皇帝召見宰相及六部正堂時呈上證據,在一個較小的範圍內,皇帝就不會像今天一般狼狽,甚至失措到幹出讓宗楚客與崔琬結拜的蠢事來!”

    楊帆輕輕笑了笑,太平看到他的笑容有些惱怒,道:“你故意讓郭鴻在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揭發真相,是因為你知道韋黨一定會維護宗楚客,而皇帝則一定會順從韋黨的意思,對不對?”

    楊帆依舊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眼皮都沒眨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太平公主道:“郭元振在西域大興屯田,治理涼州,都護安西,鞏固邊防,拓展疆域,可謂功勛卓著,乃國之柱石。如此耿忠老將,受人污陷,險些喪了性命,如今真相大白,結果卻不了了之,搆陷功臣者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軍方將領們會怎麼想?”

    “因為奸臣索賄不成,逼反娑葛,朝廷為此動用數萬大軍,耗費無數錢糧,最終卻損兵折將,罪魁禍首居然不受任何懲罰,天下黎民會怎麼想?”

    “十姓部落是我朝控制安西、抵抗吐番、突厥的重要力量,為了讓他們為我所用。朝廷耗費了多少心血。昔日烏質勒已眾望所歸時,朝廷猶自謹慎。不肯輕易廢去阿史那斛瑟羅的汗位。

    如今阿史那忠節實力遠不及娑葛,在十姓部落中也沒有一呼百應的威望,朝廷竟輕率扶持,挑起十姓部落內戰,如此自毀長城,何其昏饋。及至發現真相,猶不懲罰禍首,文武百官又會怎麼想?”

    太平公主瞪著楊帆。一字一句地道:“你這是在置皇帝於不義之地!”

    “我沒有!”

    楊帆坦然望著太平公主,平靜地反問道:“這些事是誰做的?不是我,而是皇帝!如果我不授意郭鴻當眾揭發真相,這些事難道皇帝就不做了?”

    太平公主被他問的一陣無力,頹然坐下身子。

    楊帆話鋒如風,冷冷地道:“如果我不這麼做,會怎麼樣?皇帝很可能會將錯就錯。郭元振會被解職,會被解赴京城,還可能會枉死獄中。

    周以悌會成為安西大都護,率軍討伐突厥十姓,狼煙四起,荼毒地方。不管勝敗,還不知要有多少將士要喪生於西域,只為宗楚客的貪婪。

    吐蕃和突厥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拉攏十姓部落,將安西之地盡數納入他們的領土。到那時,我大唐何止喪師辱國。還將失去大片領土。”

    楊帆這才長長吸了口氣,振聲道:“沒錯,我是想向世人揭穿皇帝陛下的無能,可是即便我沒有這個用心,依舊只能用這個法子,才能確保勞苦功高的郭大都護無恙,不是嗎?”

    楊帆眸中露出一抹譏誚,輕輕地道:“事實上,皇帝陛下比我預想的幹的還要‘好!’”

    太平公主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楊帆的譏誚和指責是針對皇帝李顯的,但是同樣是皇家的一份子,作為皇帝的胞妹,太平公主感到楊帆的嘲諷就像狠狠扇在她臉上的一巴掌。

    她不能不承認,楊帆說的是實話,他只是稍帶著達成了自己的一個目的。而皇帝所表現的比楊帆預計的還要不堪,身為天下共主,他不僅罔顧國法與社稷,一味包庇宗楚客,他甚至異想天開地要讓宗楚客和崔琬結為異姓兄弟。

    太平公主臉上火辣辣的,過了半晌心情才平靜下來,太平公主凝視著楊帆,沉聲問道:“你這麼做,究竟是想幹什麼?”

    楊帆道:“何必多問,難道妳真的不明白嗎?皇帝如今根本就是一個傀儡,而且是個幹盡蠢事的傀儡!如今大唐天下真正的皇帝是韋后了!

    韋后如今磨刀霍霍,妳、我、相王,還有那些不肯歸附韋氏的大臣,很快就要大禍臨頭。我不想坐以待斃,而且我不甘心!神龍政變,我也是把腦袋拴在腰帶上,結果我們換來了什麼?

    這個天下,不是我們理想的天下,這個皇帝,不是我們理想的皇帝!”

    雖然已經猜到楊帆的用心,太平親耳聽他說出來時,心中還是一陣顫慄,她激動地質問道:“你認為,誰能取而代之?相王嗎?相王的性情脾氣我最瞭解不過,他絕不會造胞兄的反!”

    楊帆平靜地道:“那有什麼關係,今上也絕不想造則天皇帝的反,可是神龍政變那一晚,他還是離開了東宮。令月,有時候,有些事,是由不得妳自己做主的。”

    說到這裡,楊帆的眼神黯了黯,凝視著太平公主,低聲道:“就像……我厭倦了朝堂,想要去浪跡江湖,可我一身羈絆。還有,我不明白,我和妳為什麼會走到今天?”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二郎,我厭的……並不是你。”

    楊帆的眼睛驀然亮起,瞬也不瞬地盯著太平,太平公主迎著他的目光,這一回並沒有躲閃移開:“我厭的,是我們這種不可能有結果的關係。

    有些事,你不會去想,也不可能去想,因為你是男人,而我不同。三十多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是最好的年齡,就算你五十歲六十歲,對男人來說依舊不算,可女人不同……”

    淚光在太平眸中瑩然,她輕輕摸娑著自己的臉頰,黯然道:“你才三十四歲,風華正茂,而我已四十有五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害怕。

    每天早晨一張開眼睛,我就記起,自己又老了一天。每次對著妝鏡,我最怕在眼角發現多了一絲皺紋,從髮絲中挑出一根白髮,每每有所發現,我都鬱鬱半日不得歡顏。

    我不知道再過幾年我們之間會怎樣?即便是現在,雖然我們還時常幽會,可是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現在和當初已大不相同,激情終究不能長久。

    如果我再老一些,我們用以維繫關係的男歡女愛都將不復存在,那時你我算是什麼關係呢?紅顏知己?偶爾會面,坐在一起吃杯酒、喝碗茶、聊聊天?呵呵……”

    楊帆動容道:“令月……”

    太平公主猛地搖了搖頭,淒然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啊,二郎。你說的對,有些時,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我不是孑然一身,不能拋下一切跟你走。

    我也有兒有女,以前,我對他們忽略的太多,只覺得讓他們錦衣玉食就足夠了,卻忽略了他們還需要一個母親。不知不覺間,他們都已長大成人,我虧欠他們的真是太多太多。

    我不知道,是因為年華老去,自然而然的就會更加關心後輩的成長,還是快到了知命之年,才萌發了母親的天性,我清楚地知道,現在的我,不可能為了愛而拋棄一切。

    看著我的孩子們成家立業,看著他們幸福美滿,看著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們誕生,才是我此刻最大的夢想與追求。我現在想要的、最希望得到的,是親情,你明白嗎?

    千金公主過世了,他的兒子特意在母親的墓誌銘上寫明,他的官職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得來的,而不是因為他的母親阿諛則天皇帝,以姑母之身拜侄媳為母,對於千金種種不堪行為,更是竭力掩飾。

    二郎,千金公主的葬禮,我去過,看到那墓碑,我不寒而慄。看到她的子女們毫無悲傷、甚至大感輕鬆的神態,就像暮鼓震鐘,在我的耳邊敲響,振聾發聵!你希望我被兒孫鄙視嫌棄嗎?”

    楊帆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陌生的容顏,但太平公主卻笑了,露出了他很熟悉的笑容,依舊嫵媚。

    “漢武帝曾經寵愛李夫人,李夫人病重垂危時,漢武帝去探望她,李夫人卻以被掩面,至死不與漢武相見。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現在我明白了。

    漢武一生中所至愛者,曾有阿嬌、衛子夫、王夫人、李夫人、鉤弋夫人。何以唯有李夫人令他唸唸不忘?何以李夫人過世後,漢武帝為了再見她,不惜重金聘請方士做法託夢?何以漢武死後,唯有李夫人得封孝武皇后,得與同葬?

    隨著年華漸漸老去,我開始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二郎,該結束的就讓它這樣結束吧,這樣……你我心中留下的,都將是你我最懷念、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但是在你心裡,我的位置永遠都比不上小蠻、阿奴、婉兒,甚至逝去的寧珂姑娘,你之所以三登吾門,更多的是因為……責任!”

    楊帆的身子猛地顫動了一下,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道:“我不想等到有一天,什麼都自然而然地淡了,煙消雲散,連懷念都懶得。當初,是我糾纏的你,現在,我求你離開我,好不好?”

    楊帆深深地凝視著她,但太平公主已經轉開了視線,她緩緩起身,把背影丟給了楊帆:“時間過的好快呀,我的二女兒也要出嫁了。這所宅院,我送給了她。”

    太平公主舉步向屏風後面走去,當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屏風後面時,用盡全身力氣,才制止了聲音的顫抖,說出一句:“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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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心城無鑰

    太平公主轉過屏風,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她倔強地仰起下巴,任由淚水爬過臉頰,一顆顆地打在衣襟上,直到楊帆沉重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太平公主突然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萎頓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一雙雪白的步襪悄無聲息地走近,在她不遠處停下,然後一角青色的袍袂一撩,有人慢慢跪坐下來。

    太平公主抬起頭,淚眼迷離地望去,就見莫大先生正靜靜地望著他,目光中透著一種過來人洞察世事人情的悲憫與無奈。

    太平慢慢坐正了身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水,低聲道:“二郎此舉,果如先生所言,他是有所圖謀的。”

    莫大先生輕輕蹙起花白的眉毛,撫著鬍鬚,沉吟片刻,道:“殿下曾經試過令兄相王,如果相王真心無意於皇位、不曾在殿下面前作偽的話……”

    太平截口道:“不會做偽!當今皇帝幽居房州十六載,為人秉性與少年時已大相逕庭,我的確看錯了他。但我不會看錯相王,相王與我居洛陽,數十載相依為命,我瞭解他。

    他皇帝做過了、太子也做過了,這些年來,眼看著為了一個皇位,母不似母、子不似子,親人相殘、血親相仇,相王仁厚,對此早已深惡痛絕,他的確是無意於皇位的!”

    莫大先生微笑道:“那就有趣的很了。天子無道,楊將軍既然想伐無道,樹有道,而相王又不肯反了他的胞兄,那麼楊將軍想跟誰合作呢。”

    太平慢慢冷靜下來,她思索著楊帆方才說過的話,恍然悟道:“我明白了,他一定和相王五子達成了協議,事成之後迫相王不得不登大寶!”

    太平公主猶豫了一下,忽然又道:“莫先生,如果二郎能夠成功,似乎我就不必……”

    莫大先生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猶如兩柄鋒利的刀子,太平公主受其鋒芒所懾,登時心中一震。

    但是莫雨涵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急忙收斂神色,又恢復了那副溫文爾雅、君子如玉的雍容氣度,淡淡地道:“殿下,這種話萬萬不可再說,這種想法,也萬萬不可再有了!”

    莫雨涵望著太平公主,誠懇地道:“殿下,妳想想,有多少人已經把身家性命託付給了妳?有些事,一旦開始行動,還能停得下來麼?開弓沒有回頭箭,公主豈能三心二意,猶豫不決!

    妳不為別人想,也該為妳的兒女們好好想想吧,如果妳就此罷手,而事機洩露,豈非只有束手待斃,那時妳的兒女也要跟著遭殃啊!”

    太平公主有些迷茫,這些年來,她先是同她那剛強精明的母親鬥,努力為李唐積攢保存著火種,繼而與她那昏庸冷血的胞兄鬥,為了保證自己和相王的生存,早已是心力交萃了。

    莫先生沉聲道:“既已有所決斷,就必須走下去。再說,就算相王上位又怎麼樣,或許他不比今上那般天性涼薄,可是僅憑仁厚能成為一個有為的天子嗎?

    他們的才德比起公主妳都遠遠不如,妳為大唐付出了那麼多,連妳的終身幸福都搭進去了,可妳得到過什麼?既然別人做不好、不想做,那公主妳就該當仁不讓”

    莫大先生越說神情越激動,清臞的臉上湧起兩片潮紅:“妳的父親是皇帝,妳的母親也是皇帝!妳為什麼就不能做皇帝?妳也是鳳子龍孫啊!

    殿下,妳若做了皇帝,天下還有什麼事能讓妳為難?就算妳想和楊將軍長相廝守,只消一道聖旨納他為后,誰敢說三道四?妳是皇帝,妳定規矩!妳說它是對的,它就是對的!”

    聽著莫大先生富有蠱惑力的聲音,太平公主軟弱的神情漸漸堅定起來……

    ※※※※※※※※※※※※※※※※※※※

    盧賓之看著丁躍列出來的兩份清單,輕輕佻了挑眉頭,道:“太平公主要這些東西做什麼?這可都是違禁之物啊,呵呵……,看來太平公主有所圖啊。”

    丁躍已經派人以西域大胡商的身份投效到了太平公主門下,得到太平的信任,這份清單,就是莫大先生要這位西域胡商幫他採購的東西和急於變現的東西。

    莫先生採購的東西都是可以製造弓弩、箭矢、刀劍、甲冑等武器的材料,而變現的東西則是大量的珠寶、字畫甚至田地、莊園,盧賓之見了這兩份清單,如何還猜不到太平公主有所圖謀。

    盧賓之把兩份清單往案上一拋,微笑道:“皇位啊,真是令人垂涎的好東西。看來所謂相王不喜歡那張寶座,只是惺惺作態罷了。他只是不敢信任咱們。

    太平公主這麼做,一定是得到了相王授意。嘿嘿,我還真當他是一隻能忍的烏龜呢,人家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還不肯反擊。想不到他是如此謹慎。”

    丁躍蹙眉道:“公子,咱們幫不幫他們採買這些東西?馬秦客和楊均如今已經成為韋后的入幕之賓,我們似乎用不著在相王這邊多下籌碼了吧?”

    盧賓之瞪了他一眼,叱道:“鼠目寸光!你看薛懷義和二張,向來都是面上風光,他們的面首身份,就注定了不會有人死心塌地的投效他們,一有風浪,應聲便倒。

    馬秦客和楊均成為韋后的入幕之賓,也就是能為我們提供些韋黨的重要情報罷了,你看韋黨中如今主持大局的都是些什麼人,馬秦客和楊均很難從中分一杯羮的。

    再說,皇帝還健在呢,韋后敢私蓄面首,卻不敢公開提拔她的面首做官的,頂多是賞賜他們一些金銀財帛,這些東西對我有什麼用?

    我們想插手朝廷,只能在相王這邊下注。正所謂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果相王能夠成功,我們的人才能發揮最大作用。”

    盧賓之站起身,慢慢踱了幾步,吩咐道:“他們所需要的,都幫他們辦到,再引薦一些人才給他們,或擅文或擅武,挑最有才幹的人給他們!

    他們一旦成功,咱們這些人就有了從龍之功,可以拜將封侯,假以時日,他們就能成為朝廷股肱,那時,天下將由我來操縱。如果失敗……我們不過損失些金錢和人手罷了。”

    丁躍擔心地道:“屬下擔心,以顯隱二宗耳目之靈敏,會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介時必定會成為我們的大敵。”

    盧賓之擺擺手道:“不用顧忌他們,本公子剛剛收到密報,郭元振受宗楚客搆陷,險致牢獄之災,他派兒子進京活動,是楊帆幫了他的大忙。

    楊帆此舉,分明是為了示恩於郭元振。郭元振是安西大都護,而沈沐的根基就在西域,楊帆不惜得罪韋黨也要這麼拉攏郭元振,你說他想幹什麼?呵呵,顯隱二宗決鬥之期……近了。”

    盧賓之越說越開心,興奮地道:“顯隱二宗馬上就要兵戎相見。而朝堂上,相王和太平業已忍無可忍,很快就是一番龍爭虎鬥!太美妙了,顯隱二宗兩敗俱傷的時候,就是我們出面接手繼嗣堂的時候。

    至於朝堂這邊,如果相王一派大獲全勝,我們將從此入執朝堂,如果相王大敗,於我們也沒有太大的損失,介時顯隱二宗盡納手中,我們大可徐徐圖之。“

    “哈哈哈哈……”

    盧賓之背負雙手,仰天大笑起來:“我喜歡這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我喜歡這種幕後操縱一切的感覺!”

    ※※※※※※※※※※※※※※※※※※※

    楊帆終於明白太平公主為什麼性情大變了。

    他原以為太平是人到中年,性情有些喜怒無常,這樣的女人並不少見,如今才知道太平究竟在恐懼著什麼、悲哀著什麼,更可悲的時,他無法用一句用力的話來安慰她,楊帆心中也不禁湧起一種深深的悲哀。

    太平沒有說錯,他也清楚,僅僅床笫之歡是無法維繫一份感情的。他和太平當然不是肉體關係,可是任何一種感情,都需要一個厚重的基礎寄託著才能延續下去,或者是家庭,或者是孩子。

    可他們之間有什麼呢?

    他有他的家庭和他的兒女,太平同樣有她的家庭和她的兒女,他們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生活,誰也無法進駐另一個人的家庭世界。

    太平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因為這段婚姻來自於武則天的強迫,這對同床異夢的夫妻都不需要向對方履行夫妻的義務,但是在她的兒女面前,她依舊是一個母親。

    隨著年齡的增長,男女之間的激情必然漸漸淡化,無論男女,他的生活重心必然會轉向他的家庭和孩子,而這一點恰是他們無法產生交集的地方。

    楊帆勒馬望向宮城,宮城裏邊,有一個婉兒。婉兒與太平的不同之處,恰是這一點。婉兒被拘禁在一座有形的宮城裡面,而太平是被困在人倫、情感交織而成的無形宮殿裡面。

    困住婉兒的那座城,他可以用他的刀劈開,把她救出來,困住太平的那座城,他用什麼去打破?他也是人,生而為人,就必須遵循人類世間的一些基本規則,那座心城,不是他能攻破的。

    楊帆怔立長街,許久許久,唯有悠悠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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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彈劾

    豆盧欽望不負李顯所望,他比楊再思多撐了四個多月的時間,在秋風將枝頭敗葉一掃而空的時候,才捎帶著把他也一併掃走了。豆盧欽望,卒。

    豆盧欽望從上元佳節玄武門下拔河磕破了頭,就一直苟延殘喘著,一直拖到年尾才死,再加上他已經七十九歲高齡,完全可以歸咎於正常死亡。

    再者,經過楊再思之死,李顯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經驗,所以處理此事駕輕就熟。不過,不管是出於對豆盧欽望的愧疚也好,還是出於豆盧欽望的年齡和身份,李顯都得親往致祭。

    皇帝駕臨,使得豆盧家好一通忙亂,可皇帝到了,也不過是叫親信太監替他上一炷香,再使人在靈前念罷上官婉兒替他代筆的一份悼文便離開了。

    李氏家族有心腦血管疾病的遺傳疾病,唐高祖、唐太宗、長孫皇后、唐高宗都患有“氣疾”或“風疾”的毛病,李顯臨到老來,這方面的疾病也開始凸顯。

    他在房州十六年,不但生活艱苦,而且擔憂受怕,使他還染上了其它的一些疾病,是以身體更加衰弱,此番出行,雖然時間不長,也覺得極其疲憊。

    他上了御輦,懶洋洋地躺了一會兒,只覺愈發地氣悶,便道:“打起簾兒來。”

    跪坐在軟榻前侍候的四個小宮娥立即站起一人,輕輕捲起了轎簾兒,就在這時,只聽路邊一聲大吼:“臣許州參軍燕欽融,請見陛下!”

    隨即就是一陣喧嘩。路旁圍觀的無數百姓中突然越出一人,直撲李顯的御輦。

    他那一聲吼。護侍御前的飛騎、萬騎、千牛萬、內衛眾侍衛都聽得清楚,有人本已揮刀砍去,一聽他自報身份乃是朝廷命官,急急又收了那必殺的一刀。

    他們雖不殺人,卻也不會容許此人靠近御輦,這人只是個文弱書生,在這些身高力大、一身武藝的御前侍衛們面前哪有可能闖過去,登時被摁倒在地。

    李顯皺了皺眉。吩咐道:“停下,問他何事見朕!”

    楊思勖立即高聲喝令儀仗停下,然後趕到那個被摁在地上的許州參軍面前,片刻之後,迴轉李顯身邊,臉上帶著一抹古怪的神氣,低聲道:“陛下。那燕欽融彈劾……”

    “嗯?”

    “彈劾皇后、安樂公主、武延秀、宗楚客、崔湜、鄭愔等人。”

    李顯的臉色一沉,這些人不是他的親人就是他的親信,卻是不能當街詢問了。李顯默然片刻,緩緩地道:“帶他回宮!”

    ※※※※※※※※※※※※※※※※※※※

    “陛下,皇后淫亂宮廷,垂簾預政。韋氏一門雞犬升天,把持文武兩途,天下只知韋后,不知陛下,長此以往。武氏之禍復矣,陛下難道不該警醒麼?

    安樂公主。驕奢無度,收受賄賂,府屬官員尤為浮濫,盡都出自屠販之家,因是捐納資財買得官職得授斜封官者不計其數,侯王柄臣,多出其門。

    安樂營建居室及安樂佛廬,全部模擬宮禁,工巧猶勝一籌。安樂建定昆池,無償動用國家伕役逾十萬人,司農卿趙履溫為討好安樂,亦如安樂門下走狗,以三品大員身為其挽韁運土!

    安樂奪臨川長公主舊宅為私邸,廣拆民房,怨聲載道。修建所需,皆出內府,禁中物為之一空。安樂建安樂寺,擅用戶部數百萬錢。

    安樂與諸位草不能取勝,竟派人以八百里快馬去往南海祗洹寺,割下摩詰菩薩的鬍鬚,以為奇草。那鬍鬚可是南朝謝靈運臨終所獻啊,自此不復存在……”

    李顯回到宮中,便摒退左右,聽燕欽融彈劾,聽到女兒所幹的一樁樁荒唐事,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這些事有的他知道,有的不知道,但是對於相濡與沫的賢妻韋氏偷奸,他是絕不相信的。

    李顯有心問個清楚,誰知這位許州參軍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說話的機會,是以滔滔不絕,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燕欽融又道:“宗楚客與武延秀等朋比為奸,索要賄賂,致生邊患,以為天下不知嗎?此等謀危社稷者,百死難贖其罪,可這些人,偏偏竊居高位!

    又有崔湜、鄭愔這等人物,年不過四旬,官不過五品,驟為宰相,入主政事堂,這些人也是沆瀣一氣,賣官鬻爵,以致選法大壞,如今官缺已經連未來三年的名額都賣空了,陛下您知道嗎?”

    ……

    今日沒有大朝會,崔湜作為新晉的宰相,陪同天子慰問豆盧欽望家人後回到自家府邸,車馬剛剛停下,就有一人衝到車駕前,高聲道:“劍南道候選官韓旭楓求見崔相公!”

    崔湜下了車,瞟了那人一眼,見是一個四旬上下的男子,身量不高,儀容倒是端正。

    崔湜舉步登階,理都沒有理他。自他和鄭愔拜相後,主管吏部,權柄甚重,怎會停下腳步聽一候選官聒噪。

    那韓旭楓見崔湜不理會,不由大急,跳著腳兒嚷道:“崔相,您的親人已經收受在下的禮金,為何此番授官沒有在下的名字。”

    崔湜一聽勃然色變,趕緊左右一看,宰相門前哪有閒人走動,只有他的僕從護衛而已,崔湜心中一鬆,立即喝道:“帶他進來!”

    崔湜匆匆回府,叫人把那韓旭楓帶到客廳,也顧不得去換衣服,便沉聲問道:“韓旭楓,你說本相親戚收受了你的禮金?”

    韓旭楓道:“半點不假,一百萬錢啊,在下這裡還有收條,相公此番授官,怎麼卻把在下遺漏了?”

    崔湜已經把未來三年的官缺都賣空了,朝中官員頗有非議,他不得不收斂了些。本想著再做一筆收便暫時收手,昨日任命了最後一批官員,未曾敬獻禮金的人自然無緣。

    此時聽說有親戚打著他的名號收受禮金,崔湜不禁勃然大怒,道:“給本相看看,誰敢打著我的名號收受禮金,本相把他捉來,活活打殺!”

    韓旭楓剛從袖中摸出收條,一聽這話,臉上頓時露出古怪的神氣,道:“相公息怒,此事可萬萬使不得。”

    崔湜瞋目道:“有何使不得?”

    韓旭楓訕然道:“相公,你若打殺了他,你就得丁憂了。”

    丁憂?只有服父母之喪才需罷官丁憂,那這收受禮金的竟然是……

    一時間,崔湜的臉都脹成了茄子色兒,好不尷尬。

    ……

    宮裡面,燕欽融跪在李顯身前,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個時辰,聲音都嘶啞了,猶自不停。好不容易他才把這些人的胡作非為一一控訴完畢,向李顯叩首哭泣道:“陛下,再不重整山河,天下將糜爛至不可收拾了!”

    李顯沉著臉色問道:“你在許州任官,如何知道這京中之事?”

    燕欽融悲笑道:“陛下,臣在許州,早已風聞。今吏部大考,令臣回京述職,臣之考課明明是上優,卻被罷官,為的就是替行賄者騰出職位。

    臣在京中也有許多同年舊友,多方打聽下,方知傳言不虛。陛下,這些事早已天下皆知,唯有陛下您還蒙在鼓裡。這些事陛下只要一查便知,臣絕無妄言!”

    李顯雙眼微微一瞇,咬著牙根又問:“你說皇后穢亂宮廷,又有何證據?”

    燕欽融挺身道:“臣沒有證據,可此事早在京中傳開,不僅是小民在傳,便是公人胥吏、朝廷大員們都是言之鑿鑿,就連那姦夫名姓身份都說得出來,陛下以為有假麼?”

    李顯霍然走到燕欽融面前,聲音因為緊張,變得和燕欽融一樣嘶啞起來:“是誰?”

    燕欽融昂然道:“太醫馬秦客、禁衛楊均!”

    李顯身子一振,猛然想到韋氏身體不適,只說太醫馬秦客最擅調理,近來只由馬秦客一人診治,他出入皇后寢宮時都不只一次見到過。

    再想到那擅長擊鞠的楊均,韋后也是最喜歡看他打馬球的,有時與皇后一同去看擊鞠,皇后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楊均,時不時便有賞賜,難道……

    “不會的,不會的,皇后與我在房州一十六載,同甘共苦,若非她的鼓勵支持,朕早就懸樑自盡了,又豈有今日。如今苦盡甘來,皇后豈會負我,這定是……定是……”

    “是了,這一定是皇后身體不適,常著馬秦客調治,觀看擊鞠時,對楊均格外關愛了些,引起一些人嫉恨,是以造謡誹謗,中傷二人,牽累到皇后。”

    李顯不斷地安慰著自己,可是疑雲在心底卻始終揮之不去,而且越來越濃。

    “陛下若是不信,可著親信調查,這些事絕難瞞住他人耳目的,陛下一查便知。”

    燕欽融見李顯怔忡不語,臉色變幻不已,以為自己的話已經聽進皇帝耳中,不禁萌生了希望,趕緊又勸諫了一句。

    李顯略一猶豫,擺手道:“你去,且在館驛中住下,隨時聽候朕垂詢。”

    燕欽融大喜,叩首道:“臣,遵旨!”

    李顯回宮途中有人闖駕求見,之後皇帝帶人進宮,摒退左右秘密垂詢,這件事很快就有人知道,並伺機告訴了韋后。韋后聽說後立即趕往御書房,等她趕到時燕欽融已經離開。

    韋后見李顯坐在御椅上,臉色難看,眼神飄忽,對她的到來視而不見,心中疑竇更深,忍不住問道:“陛下!陛下?陛下怎麼神不守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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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跋扈

  「啊?原來是娘子!」

  李顯被韋后的話嚇醒了,身子猛地一顫,然後才看清來人。韋后輕輕皺了皺眉頭,擔心地問道:「陛下怎麼了?」

  李顯勉強笑了笑,回答道:「沒什麼,我在想些事情。」

  韋后馬上追問道:「可是那個許州小官攔駕上奏之事?」

  韋后直接一口說破是燕欽融的彈劾,在她積威之下,李顯根本沒有勇氣否認,他也不知道韋后知道了些什麼,只得含糊應道:「是啊,那人叫燕欽融,對朕說了些事情……」

  韋后截口問道:「他說了甚麼?」

  「他說你……」

  李顯脫口而出,想要遮掩卻已來不及了。

  韋后瞳孔一縮,沉聲道:「他說我什麼?」

  李顯更加慌亂,訕訕地道:「他……彈劾娘子說……說娘子不該干預朝政,還說裹兒建寺掘池、造宅斗富,有些……有些太過荒唐……」

  韋后暗暗鬆了口氣,問道:「就這些?」

  李顯道:「呃……他還彈劾宗楚客、武延秀等人賣官鬻爵。娘子不必擔心,娘子預政是朕的主意,國家大事,朕是真離不開皇后的輔佐啊。

  至於裹兒,她幼年時吃了太多的苦,如今終於恢復帝皇貴胄身份,稍有驕奢,朕覺得也沒什麼。只是他說宗楚客、崔湜等人已用盡未來三年的官缺,實在有些駭人聽聞。

  朕還不知真假。倒要著人好好查上一查,如果情況屬實,就算他們沒有索賄受賄,也未免有濫用職權之嫌,朕卻得好好辦一辦他們了。」

  韋后「嗤」了一聲不屑地道:「陛下不用查了,這件事兒妾身知道,宗楚客和崔湜他們確實把官缺用到了三年之後。不過,他們可沒受賄,而是出於一片公心,出於盡忠陛下之心。」

  李顯愕然道:「這話從何說起?」

  韋后道:「陛下張柬之等人雖然倒了,可是神龍舊臣卻還充斥朝堂,相王和太平雖然不預政了,可是他們依舊有大批的黨羽在朝中,這些人總該轟出去吧?」

  李顯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韋后道:「可這些人沒有什麼明顯的過失,朝廷有什麼理由一下子把這麼一大批官員罷官免職呢?一時趕不走他們,叫他們依舊控制著朝政,又有莫大的風險,宗楚客才與妾身商量,任命一批咱們的人分其權柄慢慢把他們架空,再逐步把他們踢出去。」

  韋后道:「此乃老成謀國之見,何來賣官鬻爵之說。那姓燕的分明是神龍舊黨,再不然就是相王、太平的黨羽,眼見大勢不妙,所以讒言矇蔽君上。」

  韋后說罷,輕描淡寫地道:「這件事,夫君就不用過問了。宗楚客對夫君素來忠心耿耿,他和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官說的話,誰更可信?」

  李顯訥訥地道:「娘子所言有理既如此,朕不理會他就是了。」

  韋后目光微微一轉,故作隨意地問道:「那個姓燕的已經打發走了?」

  李顯有心點頭可是被韋后一雙鳳目盯著,居然沒有勇氣撒謊,老老實實答道:「還沒,當時我真以為宗楚客等貪贓枉法,是以讓他先去四方館住下,候我詢問。」

  韋后笑了笑,道:「哦!這樣啊那一會兒妾身就使個人去四方館,告訴他回許州去吧。」

  韋后說完,又對李顯關切地道:「陛下身子不好處理政務要張有馳,切不可過於勞累。妾身不多打擾了晚膳的時候,妾身再請陛下一同用膳。」

  韋后離開御書房,溫柔的臉色立即變得冷肅起來,她喚過一個心腹太監,對他耳語幾句,這才回轉後宮。那太監得了韋后的吩咐,馬上飛一般向政事堂奔去。

  大唐京師之中只有一處館驛,由四方館兼署打理,一些到京師各部或者面君的地方大員,在等候期間可以住在這裡。不過,只有品級極高的封疆大吏和一方諸侯才有居住於此的資格,其他人只好自尋住處。

  如今燕欽融得了皇帝口諭,卻也可以入住此處。因為此處入住的一向都是高官,房舍規格自然較高,雖然燕欽融官位卑微,可是挑了套最差的住處給他,卻也是獨門獨院。

  燕欽融入住館驛後,先沐浴一番,換上一身輕軟長袍,趿著蒲草的軟底草鞋,慢慢踱到院中,佇立於一株云柏樹下,想起今日見駕情形,不由滿心歡喜。

  今日一抒胸臆,看樣子陛下是聽進去了,他所揭發的那些事情,皇帝只要使人一查必能掌握證權,如此奸臣得懲,他也可以由此進入皇帝的法眼,豈不兩全齊美。

  想到開心處,燕欽融直欲仰天長笑,恰在此時,卻聽「轟隆」一聲巨響,兩扇院門被硬生生撞開,砰地一聲撞在牆上又反彈回來,然後再次張開。

  燕欽融駭然望去,就見一雙碗口大的馬蹄自半空中直踏下來,「砰」地一聲砸在青磚地面上,鐵蹄濺起一片青磚沫,然後一匹雄俊的戰馬昂然而入。

  馬上端坐一名全身甲胃、威風凜凜的騎士,甲冑閃爍著鋼鐵的光芒,盡顯厚重質感。人與馬都充滿了力量的感覺,即便只是肋下一口佩劍,也是殺氣隱隱。

  燕欽融大驚失色,驚聲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怎麼竟敢闖入館驛?」

  那騎士全身披甲,提馬闖入院中,戰馬慢慢踱到他的身邊,高大的駿馬,全身披甲的騎士,皮質護項上沿連嘴巴鼻子也一併遮住,只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產生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

  他冷冷地看了燕欽融一眼,問道:「你就是許州參軍燕欽融?」

  燕欽融此時已經隱隱明白了什麼,目中不禁漾起一抹恐懼與悲哀,可他隨即挺起胸膛,大聲道:「正是許某!」

  那騎士懶得與他廢話,把手用力一揮,喝道:「帶走!」

  只聽鏗鏘聲響,門外又闖進兩個披甲人,身材高大,魁梧健壯,兩人好似老鷹抓小雞一般,提起燕欽融向外就走,外邊還有七八名甲士,俱都騎著高大雄駿的健馬,他們把燕欽融用鐵鏈一鎖,用長索拴在馬股後面便呼嘯而去。

  燕欽融如何跟得上快馬的速度,他只跟著奔跑了幾步便一跤跌倒在地,那些騎士不管不顧,揮鞭如雨,馬馳如飛,燕欽融被長索拖拉著,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嚎,被他們拖著沿長街向宮城方面奔去。

  等他們離開後,負責館驛的一個綠袍小官兒才領著幾個小吏雜役鬼鬼祟祟地鑽出來,探頭探腦地向遠處觀望,一臉的苦色。

  一個小吏壯起膽子道:「驛丞,這姓燕的是奉聖諭入住的,如今叫人抓走了,咱們可如何是好?」

  驛丞狠狠啐了他一口唾沫,罵道:「你他娘的問我,我問誰去?你不見那來抓人的是禁軍麼,你不見他們是奉了宗相公的手諭麼?我敢擋著?」

  那小史苦著臉道:「小的自然知道,可……萬一皇帝那兒查問起來,人是從咱們這兒抓走的,咱們不聲不響也不是法子啊。宰相咱們得罪不起,皇帝咱們一樣得罪不起啊。」

  那驛丞原地轉了幾圈兒,重重踱了一腳,道:「神仙打架,咱們這些小鬼兒能有什麼辦法?我如實稟報通事舍人去,叫這些大人物們頭痛去吧。」

  ※※※※※※※※※※※※※※※※※※※

  李顯騙走韋后,隨手翻開一份奏章,卻哪裡還看得進去,腦子裡反覆回想的都是燕欽融彈劾皇后蓄養面首、穢亂宮廷的事情。

  「會是真的嗎?我的身子早就壞了,娘子一直獨守空床,如今正值虎狼之年,難道她……,不可能,不可能,她出身高門大姓、自幼家教嚴肅、品性端莊,她如今可是當朝國母啊……」

  李顯心中好不糾結,有心不信,卻難敵心魔。有心去查,可仔細一想,朝中上下、宮裡內外,他竟沒有一個心腹可用,所有他信得過的、委以重任的、或者調至身邊行走的人,與韋后的關係都比他更密切。

  這時,一個小太監進來稟報:「陛下,通事舍人劉天沐求見。」

  「哦?宣他進來。」

  李顯一聽是通事舍人,急忙傳見。

  通事舍人只有兩個職責,一個是傳達令旨內外啟奏,再一個就是管理外交。是以李顯對他的到來很是重視。

  通事舍人劉天沐屁顛屁顛地進了大殿,把事由經過對李顯一說,李顯大為忿怒,厲聲喝問:「那燕欽融如今怎樣?」

  劉天沐苦著臉道:「微臣入宮時,只見一道血痕殷然,一直拖到宮門外,到宮門處時,就見那燕欽融倒斃在地,因為一路拖曳,已是骨肉糜爛,不成人形!」

  李顯大怒,拍案喝道:「宗楚客好狗膽,竟敢如此欺君罔上!」

  李顯只氣得頭暈眼花,不得不用雙手扶住御案,有心使人去拿宗楚客,可轉念一想,此事宗楚客如何得知?又怎知燕欽融身在館驛?幕後指使分明是韋氏。

  一想到韋氏,李顯滿腔的怒氣和勇氣都煙消云散了,他頹然坐下,無力地揮了揮手,劉舍人急忙欠身退下。

  李顯痛苦地低聲自語道:「娘子!娘子啊……」這時對燕欽融的話,他已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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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孱主懦夫

  一個內廷女官來到御書房,見到李顯,斂衽施禮道:「陛下,皇后有請陛下共用晚膳。」

  李顯正在掙扎痛苦之中,他抬起頭,沉重地道:「告訴皇后,朕身體不適,歇下了。」

  「是!」

  女官不敢多言,再施一禮,悄然退下。

  李顯怔怔地坐了半晌,輕輕嘆息一聲,慢慢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他的寢宮甘露殿走去。

  夜半三更,若有若無的低吟嬌喘聲終於慢慢停歇,韋后髮絲散亂,滿面潮紅,一雙鳳目半睜半閉的,鼻息咻咻,依舊未能從令人顫慄顫抖的激情中舒緩下來。

  她貪婪地抱緊了楊均健碩陽剛的身體,許久許久,才有氣無力地往旁邊一翻,拉過一方軟紗羅巾橫搭在身上,只遮住了肚腹和要害,一雙渾圓玉腿和飽滿的胸膛依舊裸露著。

  楊均和馬秦客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味道。馬秦客是個斯文、成熟的男人,他的纏綿也如涓涓流水,讓人在溫柔中盡情地受用,直到達到極樂的境界。

  而楊均是個武士,他年輕、壯碩,他可以像暴雨狂風一般,讓韋后體驗到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折騰的她大呼吃不消,可這種強烈的刺激,卻令韋氏這種養尊處優的深宮婦人特別著迷。

  今天她心情有些煩躁,特意把楊均喚來,果然在酣暢淋漓中,讓她體驗到了極樂的感覺,身心都得到了極度的舒放。

  她的焦慮煩躁,是因為她感覺丈夫李顯好像已經知道了什麼,一開始她還沒有發覺,可是當她從御書房離開後,越想越覺得不對,她對李顯太熟悉了,李顯的掩飾怎能完全瞞過她的眼睛。

  她感覺到李顯說起燕欽融彈劾的內容時對她似乎有所保留,可李顯連燕欽融彈劾她婦人幹政,會使大唐重蹈武后之劫的事都說出來了,還能有什麼事瞞著她?

  自家事自己知,她做過什麼對不起李顯的事,她自己最清楚,不期然地就想到了這件事。

  雖然夫妻二人落難房州時,李顯出於感激,對她說過今後凡事都由著她的話,可她當然明白,這其中絕不會包括可以讓她有違婦道。

  何況……男人的承諾靠得住嗎?

  李顯這種天性涼薄的男人的承諾更加的靠不住。雖然韋后已經把韋家的人充斥了文武兩途,政事堂和羽林禁軍盡皆在韋氏掌握之中,可她清楚,這一切都依附於李顯。

  李顯再無能再昏庸,他也是那棵大樹,哪怕李顯這棵大樹已經腐朽了、死亡了,可他依舊矗立在那兒。

  而韋黨,則是依附於這棵大樹的藤蘿,哪怕它的枝葉再鮮綠、花開的再茂盛,離開這棵大樹也要軟趴趴地伏在地上。

  或許,有一天這藤蘿能把它的根系深深扎進那棵腐朽的大樹,愈發地茁壯起來,直至取而代之,成為一棵新的參天大樹,猶如當年的武媚娘一般。

  但她知道,現在還不行。所以,想到李顯可能發現了她的不忠,韋后心中便有一種莫名的煩躁。她清楚,李顯或許什麼都能放任她,但是這種事他不會接受。

  「年輕就是好啊!」

  韋后輕輕撫摸著楊均健碩、結實的胸膛,眸波蕩漾,有些痴迷。現在她還能回味起方才他是多麼的勇猛、多麼的強悍,讓她飄飄欲仙,忘卻一切煩惱。

  楊均身子一動,想要離開,韋后的手緊了緊,嬌慵無力地道:「今夜不要走了,留下來陪我。」

  楊均略一遲疑,道:「秦姐姐還在後門兒等著帶我離開。」

  韋后眼皮打架,她柔柔地打了個哈欠,呢喃道:「那就讓她候著吧。」說著把一條豐腴的大腿往楊均身上一搭,甜甜地睡了起來。

  ※※※※※※※※※※※※※※※※※※※

  李顯晚上簡單地吃了一碗碧粳粥,已經躺到榻上了,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燕欽融說過的話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進他的心裡,無論如何揮之不去。

  燕欽融的死,更像是一塊燒紅了的炭,烙在他的心房上,烙得他疼得慌。李顯烙餅似的翻來翻去,實在忍無可忍,終於披衣而起,他要向皇后問個清楚,否則因著這塊心病,他根本無法入睡。

  「陛下!」

  兩個俏麗的小宮女跪坐在柔軟的地毯上,倚著巨大無比的龍榻正打瞌睡,忽然驚覺皇帝起身,趕緊爬起來,以為皇帝想要起夜,她們剛往上一湊,李顯便擺手道:「無需侍候,退下!」

  李顯走出寢宮,站在廡廊下,望著天邊一輪皎潔的明月,長長地舒了口氣。今夜當值的大宦官楊思勖悄無聲息地從角落裡走出來,躬身道:「陛下!」

  李顯擺擺手,道:「朕心中煩亂,獨自走走。」

  楊思勖遲疑了一下,道:「陛下既想安靜,不如由老奴一人陪著。」

  李顯睨了他一眼,冷哼道:「這是宮裡頭,能有什麼事,退下!」

  楊思勖只得躬身退到殿角,李顯伸手一拾袍袂,便向階下走去。

  皇后寢宮與天子居處隔的不遠,中間只有一道厚重的高牆。夜深人靜,月華如霜,沒有宮娥頭前掌燈,沒有太監前後隨侍,李顯獨自一人踽踽而行,倒是難得地有了一種輕鬆閒適的感覺。

  李顯這還是第一次在入夜之後來到皇后的寢宮,他不想帶人來,向妻子問起這種事本就令人難以啟齒,一旦惹得皇后哭鬧起來,他臉上將更加難看。

  畢竟曾有過同甘共苦的患難經歷,他相信同妻子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或者可以打消彼此的一些隔閡。

  皇后宮前四個守門的太監都溜到班房睡覺去了,這時節已是深秋初冬,天氣寒冷。而且這些太監都知道晚上主子根本不會出入門禁。

  皇后宮的太監、宮娥、女官都是韋后掌權後從六尚二十四司裡邊的清水衙門裡挑選的,韋后知道這些地方的人無權無勢,而且遠離帝后不會有哪一方勢力從這些人中培植心腹。

  她從這些人裡挑選一些人為己所用,示之恩惠,這些人才能對她忠心耿耿,可正因為這些人以前一直沒有侍候過帝后,韋后又是一次更換了所有的人,沒有人指導教訓所以這些人也不像以前帝后身邊的內侍宮娥一般恪守規矩。

  這麼冷的天氣,又知道不可能有人出入,那楊均已被帶入寢宮一個半時辰了,這時也早該離開了,這些守門太監豈會老老實實待在那兒。

  李顯來到皇后寢宮立政殿的正殿,才被兩個守燭火的小宮女發現。這兩個宮女正打著瞌睡,忽然感覺有人進來,迷迷糊糊地睜眼一看,不由嚇了一跳。

  「噤聲,你們不必通報了。」

  李顯立即向她們打了個手勢他不想大張旗鼓,讓皇后起身整裝,再隆而重之地出來相迎,今夜就像尋常夫妻一樣,好好與她談談心罷了。

  兩個小宮女年紀小,眼見皇帝已經示意不得喧嘩,再若高聲必定引得皇帝發怒或生疑,再者這個時辰,想必楊均早已走了,是以不敢多言。

  可今夜韋后心中煩躁特別顛狂了些,云雨之後疲乏不堪,又因秋夜寒涼貪戀楊均身體健碩溫暖,沒有讓他離開,抱著他溫存片刻竟然睡熟了,兩個守燭火的小宮女哪知裡邊情形。

  李顯慢慢走到皇后的寢居之處,韋后與人偷歡,早將身邊人打發開去,李顯一路登堂入室竟未遇到一個人,走進皇后寢殿,就見燭火通明緋色的帷幔垂掛著,一片溫馨。

  李顯眸中露出溫柔之意走過去輕輕一分帷幔,微笑著向帳中一望,含笑的神情突然便凝固在臉上。

  韋后玉體橫陳,腰間只搭了一條軟紗羅巾,豐潤而飽滿的玉體豔光緻緻,水靈鮮豔,一條雪白的大腿側跨著,跨在一具赤裸的男人身體上。

  那人身材魁梧壯碩,一張英俊迷人的臉龐,可不正是最受韋后青睞的的那個擅長擊鞠的侍衛。

  楊均是習武之人,睡覺比較警醒,昏睡之中突然有所感應,突然一張眼,就見一張發紫的面孔正猙獰地瞪著他,把楊均嚇了一跳,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楊均這一坐起,赫然發現鬼一般立在榻前的人竟是當今皇帝,楊均這一嚇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驚恐之下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陛下!」

  「嗯……?」

  楊均驚坐而起,驚醒了韋后,韋后不悅地張開眼睛,陡然看見李顯,頓時也是一聲驚叫,她急忙爬起,掩著胸向床角縮了縮,饒是她素來潑辣,這時被捉姦在床,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李顯瞪著他們,一臉猙獰,瞪視二人良久,李顯的嘴角突然詭異地翹了起來,自嘲的笑容還沒完全綻放,就突然凝固在那兒。他指著韋后,向後面緩緩倒去。

  「噗通!」

  一聲沉悶的肉體墮地聲,震得榻上的兩人猛地一顫,過了半晌,韋后才顫聲道:「你……你去瞧瞧,他……怎麼樣了?」

  男人終究膽子大些,再說皇后已經被他睡過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楊均想通這一點,倒也光棍起來,他一把拉開帷幔,便赤條條地躍下地去。

  楊均見李顯仰躺於地,牙關緊咬,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挪近一步,試了試李顯的鼻息,不由怵然一驚,趕緊並指再向他頸下一探,整個人便呆在那裡。

  韋后縮在壁角,抓著紗羅擋在身前,顫聲問道:「他怎樣了?」

  楊均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皇帝……已然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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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警號

自從萬騎于羽林衛中脫穎而出,實際上羽林軍就此分割成了兩個部分。其中一部分是萬騎,另一部分是羽林衛,羽林衛又分為左右羽林衛。

  左右羽林大將軍的職位在萬騎中郎將之上,但是他們卻無權調動萬騎。而今,韋氏專權,又把萬騎一分為二,分割為左右萬騎,左右羽林衛則更名為左右飛騎。

  於是,羽林衛就成了一個比較虛的名號,在其下實際上是由左右萬騎、左右飛騎四支隊伍構成,合稱為羽林衛,由宰相兼長安兵馬大總管韋溫統攝。

  羽林衛中的這四支軍堊隊,則由韋後的侄子韋捷、韋濯、韋播、韋璿,還有韋後的外甥高崇、女婿武延秀統帶,這種一家獨大的格局在其他任何帝王時候都是不可想像的。

  非常時行非常事,如果作為一種權宜之計,這麼做倒也無可厚非,問題是韋後的這些子侄親人,沒有一個具備帶兵的能力。

  韋後和李顯被幽禁房州的時候,韋後家族也受到了武則天的嚴厲打擊,她這些子侄輩們那時才多大?就此流放嶺南,為生活所苦,沒有受到高門大姓應有的教育。

  所以這些人掌握軍堊隊之後,為了能夠迅速控制這支軍堊隊,做到令行禁止,所採用的唯一辦法,就是簡單粗暴的嚴刑峻法。這種行為,顯然起到了反效果,否則楊帆和李宜德、王毛仲絕不可能這麼順利潛入飛騎大營。

  王毛仲和李宜德是李隆基的心腹。

  王毛仲是高麗人,父親曾官至遊擊將軍,後因犯事處死,年幼的王毛仲就此被充為官奴,分配到相王府為僕,自幼就是李隆基的伴當。

  李宜德,卻是李隆基到潞州任別駕時發現的一位豪傑。此人本是潞州一位豪紳的家奴,矯捷善射,被李隆基看中,花五萬錢買下,成為侍衛。

  這兩個人是李隆基派到京城協助楊帆收買軍心的。在馭人這一點上,李隆基明顯比李顯高出一大截。

  李顯當初聽說張柬之等人有意擁其政變後,驚恐之極,極力推諉,以致張柬之等人怕他惶恐洩露,在真正實施政變之前一直隱瞞著他,直到發動時才強闖東宮,擁他上馬。

  這麼做的直接後果,就是張柬之等人儘管對李唐皇室忠心耿耿,從不曾有過悖逆李顯之意,卻從心底裡缺少對他這位君主應有的敬畏。

  雖然張柬之等人自己也未必意識到他們有這種心態,但是政變成功後,他們驕橫跋扈、視天子如無物,以致迅速與李顯交惡,其中主因卻恰緣於此。

  如果李顯當時一味地扮駝鳥,對政變一事不聞不問,張柬之等人政變也失敗了,那麼他會因為不知情就被武則天赦免麼?根本不可能。

  既然如此,為何不積極主動地拿過控制權,如此一來,一則以他太堊子的身份,可以招攬更多人為其所用,使政變成功的可能性大增,二則在此過程中就能樹立他的絕對權威。

  如果神龍政變是李顯全程參與並主要領堊導的,張柬之等人在政變成功後絕對不會那般專權跋扈,以他們的忠心和才幹,若能與李顯君臣相宜,未嘗不能重演貞觀時盛世景像。

  李隆基就沒有犯李顯的這種錯誤,此前他在羽林衛中毫無根基,他需要楊帆這個雖然去職卻還沒有過氣的大將軍支持,才能獲得軍中將領們的忠心。

  但他並未因此甩手不管,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委託于楊帆,李隆基派出他的兩個心腹參與“招安”,就是表明一種態度,提前向這些將領們灌輸一種觀念。

  他要讓所有歸順的將領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楊帆只是負責牽線搭橋的人,他們真正投效的人是相王,將來能給予他們富貴榮華的也只能是相王。

  這是一種政治態度,也是一種政治智慧,是一個成功的上位者必須應該具體的政治素質。

  飛騎左營的大將軍是韋濯,韋濯麾下有三員大將,葛福順、陳玄禮、熊明偉,這三人都是羽林衛的老將。這三人現在都在葛福順的軍帳中。

  韋氏跟暴發戶似的,還沒有培植出那麼深厚的底蘊,沒有足夠的人力資源用以撤換這些具體掌兵的中高階將領,但他們已飽受排擠。

  引著楊帆和王毛仲、李宜德悄然潛入這座大帳的則是萬騎右衛的中郎將馬橋。大帳的窗子和門都用厚氈蒙了起來,嚴防燈光外泄,好在已是秋末初冬,並不令人氣悶。

  帳中諸人散坐著,個個神色凝重。萬騎是楊帆的大本營,黃旭昶、楚狂歌等人早就被他說服了,如今要說服的人就是飛騎的將領,此前他們已經有過幾次接觸了。

  飛騎與萬騎本來涇渭分明,並沒有什麼深厚的關係與淵源,可是韋捷、韋濯等人對將校士卒動輒打罵,萬騎與飛騎將士同病相憐,又有楊帆授意,楚狂歌、馬橋等人頻頻與飛騎將領接觸,自然便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此刻正在向飛騎將領解說利害、示恩拉攏的人是王毛仲,李隆基的這兩個心腹中,王毛仲聰穎機警、能言善辯,李宜德訥言寡語,但堅毅果敢,臨危不亂,二人互補所短,正是最佳搭配。

  楊帆有意只做一個引見人,所以就如他帶著王毛仲和李宜德去會見萬騎將領時一樣,他很少說話,除了最開始的引見,只在一些關鍵處或是將領們有所猶豫時才插句嘴。

  如果他依舊志在官場,這時也不是搶風頭的時候,牽線搭橋讓羽林衛投效相王已是他的第一等功勞,李隆基不會忘記,可要是喧賓奪主,那結果就適得其反了。

  如今楊帆已有心歸隱,更沒必要把這些人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尤其是黃旭昶、馬橋、楚狂歌等人,這些人都是他的好兄弟他既已志不在官場,還不放棄對他們的影響那只會害了他們。

  說服飛騎將領的事情進行的很順利,楊帆對飛騎的影響極其有限,這些將領能夠這麼痛快就答應響應相王,不是楊帆的功勞,而是韋濯等韋家將領們的功勞。

  他們對高級將領也視如門下走狗非打即罵,同時克扣軍餉、貪墨軍資、勒索賄賂,如此種種,這些將領們早就敢怒而不敢言了,如今既有李唐宗室挑起大旗,這些血性漢子自然紛紛響應。

  王毛仲和李宜德向葛福順、陳玄禮、熊明偉三人鄭重地一揖,道:“好!葛將軍,陳將軍、熊將軍,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待大業功成之日相王和臨淄王是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勞的。”

  三人連忙還禮。三人中熊明偉是儒將,代葛福順二人答道:“韋後專權,皇帝無道,韋氏一黨由此狂獗,李唐宗室逐漸勢微,我等身為皇唐之臣,自當響應臨淄王號召,清流蕩濁,扶正黜邪!”

  王毛仲微笑著點點頭,轉身正要對楊帆說話一陣蒼涼的號角聲突然響起。號角聲響起的地方應該還很遠,再加上窗子和門都掩了毛氈,所以聲音並不大。

  但帳中諸人商量的是殺頭的買賣一聽號角聲頓時大駭。王毛仲“嗆”地一聲拔刀出鞘,警惕地退了一步,李宜德則一個箭步躥到門口,鋼刀高舉,作勢欲劈。

  葛福順慌忙解釋道:“諸位,我等是誠心投效明主,絕未洩露各位行蹤。”

  馬橋雖未拔刀亦已握緊刀柄,一雙虎目冷冷地盯著他們三人,看來一個不妙他就要揮刀殺人了。

  楊帆乍聞號角聲,心頭也是一驚但他念頭轉的極快,馬上鎮靜下來,沉聲喝道:“不要驚慌!葛郎將,請去查看一下,究竟出了什麼事。”

  說著,楊帆便盤膝坐下,鎮定地道:“都坐下,滅燭火!”

  一見楊帆鎮定自若,眾人驚慌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葛福順感激地瞥了楊帆一眼,用力點點頭,大步向外走去。

  馬橋對楊帆有種盲目的信任,他雖還不明情況,卻第一個坐下,又舉手一揮,滅了燭火,室中頓時一片黑暗。

  靜默片刻,一陣悉索聲響,幾人紛紛坐下。又過片刻,王毛仲突然讚歎一聲,道:“還是大將軍機警,不錯,這號角號當與我等無關。”

  這時其他幾人還沒醒過味兒來,畢竟都是些憨直的武將,其中只有熊明偉是讀書人,腦筋轉的快,王毛仲這麼一說,熊明偉突然明白過來,說道:“不錯!如果是韋黨發現了我們的圖謀,斷不至於遠遠鳴號,使我們有所警覺。”

  眾人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其實這個道理十分淺顯,可是一群人正在商量一件一旦失敗就要搭上自己和整個家族的大事,突然號角聲起,又有幾人能平心靜氣地分析其中道理。

  楊帆冷靜地道:“除非驟遇敵襲,何需半夜嗚號?此乃禁軍大營,更沒有半夜三更突然鳴號的道理。此事雖與我等無關,但一定出了大事,週邊箭哨倉促之間只能先以號角向營內示警。

  若我所料不差,接著就該擊鼓聚將了,陳將軍、熊將軍,你二人須早做準備。”

  楊帆話音剛落,便是一陣隆隆戰鼓聲傳來,葛明順出帳時,為了不讓楊帆等人心生猜忌,所以沒有放下帳簾,鼓聲十分清晰。陳玄禮和熊明偉“啊”地一聲便跳起來。

  他們悄悄潛入葛明順的大帳議事,沒有披盔戴甲,如今擊鼓聚將,需要立即趕回穿戴整齊,再去大營聽命。三通鼓罷不到,按軍律當斬,自韋氏一黨掌權後,對軍律尤為嚴厲,無人敢予冒犯。

  二人一跳起來,馬橋和李宜德下意識地又去摸刀,楊帆沉聲道:“兩位自去披甲,速速趕去中軍大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等在此等候消息。”

  這時,朱雀大街上,一乘馬車在數十名甲士的扈從下,也正急行如飛,車中坐著的是上官婉兒,她今日堊本在府休息,忽被韋後被人接出,也不說明緣由,便往宮城疾馳。

  空曠無人的朱雀大街上,鐵蹄踐踏,銅鈴叮噹,其行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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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30 19:14:49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後事

韋濯擊鼓聚將,各營將領匆匆披掛起來趕往中軍大帳。不過兩柱香的功夫,他們又急急返回各自的營地,隨即就是整隊集合,軍營中一陣騷堊亂。

  葛福順回到自己的中軍大帳,馬上吩咐全體官兵集合,隨即放下帳簾,對楊帆等人道:“韋濯突然傳令,集合飛騎左衛全部人馬,立即趕赴橫街。”

  楊帆等人頓時一呆,這種舉動就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是極其罕見的行為,何況此時正是半夜,帶兵入城,進駐宮城,這是要幹什麼?

  “莫非韋氏要發動兵變?”

  這個念頭剛剛襲上心頭,就被楊帆斷然否定:不可能!韋氏家族現在雖然如日中天,卻如空中樓閣一般沒有基礎,這一切風光都依賴于李顯。

  韋家現在非常需要李顯這塊招牌,以培養心腹壯大根基,絕不可能貿然發難,與天下為敵。就算韋后本人利令智昏,妄想一步登天,整個韋氏集團也不會同意。

  即便韋后或韋氏集團同李顯產生了矛盾,或者急於把他一腳踢開,最妥當的辦法也是幽禁李顯,挾天子以令諸侯,靜待水到渠成時再登極稱帝。

  韋后不是一直在學武則天嗎,武則天當初就是這麼幹的,她把當皇帝的兒子李旦足足幽禁了八年,一切準備停當,這才讓有名無實的皇帝李旦禪位。

  可如今韋氏調兵入城,如果不是意圖逼宮篡位自立,那麼他們想幹什麼呢?楊帆感到難以理解。

  葛福順道:“韋濯持有長安兵馬大總管韋溫的調令虎符,確鑿無誤,現在各營兵馬都在調動中,你們幾人此時離開恐怕不太容易了,不如先隨末將一起進城,再伺機離開。”

  楊帆等人來時,為了掩人耳目,穿的就是禁軍士卒的衣服,倒是無需再行更換。葛福順說罷,看了馬橋一眼,擔心地道:“馬將軍,你部恐也在調動之中,你不能及時趕回,這該怎麼辦?”

  馬橋答道:“這倒無妨,近幾日我是告了假的,本就不在軍中。”

  楊帆略一思忖,果斷地道:“如此,你我就扮做葛將軍的親兵,一同進城,見機行事!”

  ……

  長安城中,一隊隊持戈兵士匆匆來去,殺氣騰騰。

  飛騎、萬騎、千牛衛等各路禁軍各于宮城一處宮門外屯紮,楊帆一路行來稍稍估摸了一下,此刻守在宮城周圍的兵力至少得有四萬人,不由暗暗心驚。

  韋濯持著兵馬大總管韋溫的調令虎符,一路不斷有禁軍攔路盤問,驗明調令虎符方才放行。

  待他們趕到太極宮正門承天門前的橫街上時,韋濯高聲下令:“全軍就地駐紮,沒有韋大總管手諭,禁止任何人出入,違者格殺勿論!”

  數千訓練有素的精銳禁軍立即行動起來,長街上不聞絲毫喧嘩聲,可是急促的腳步聲、甲胄的鏗鏘聲、刀盾兵器的碰撞聲,卻彙聚成一股軍營特有的森嚴氣氛。

  他們背倚承天門,面朝朱雀大街,剛剛擺好一座心月陣,便有一輛輕車急馳而來,輕車周圍有數十名甲士簇擁著,那種華美精緻的明光鎧可不是每個禁軍將士都能擁有的,除了少數禁軍將領,只有大內武士才有。

  饒是如此,韋濯還是親自帶人上前阻攔、盤問,其中一名騎士向他遞過韋溫的手令,韋濯在火把下驗過無誤後,又與那騎士低語幾句,便回首喝道:“打開宮門!”

  沉重高大的宮門轟然打開,韋濯又命令道:“卸去門檻!”

  宮門的門檻既長又高,寬達數丈、高有兩尺、木質堅硬結實、外邊還包了一層銅皮,沉重之極,二十多名魁梧的飛騎士卒聯手才將那門檻卸下,輕車得以長驅直入。

  楊帆站在承天門外大街靠近中書省牆角的偏僻處,望著那輛神秘的輕車,自言自語地道:“奇怪!車中是誰,竟然可以驅車直入宮門。”

  王毛仲四下逡巡著,悄悄靠近楊帆,低聲道:“大將軍,似乎……出大事了。”

  王毛仲的聲音有些緊張,聽起來有些嘶啞的感覺,同寡言少語卻堅毅剛強的李宜德相比,自幼在相王府為奴的王毛仲固然忠心耿耿,膽氣卻嫌不足。

  楊帆笑了笑,答道:“你不必擔心,宮城四周各路兵馬秩序井然,現在持著韋大總管手令的人還可以自由出入宮廷,可見並未發生什麼叛亂,只是在防範著什麼。

  葛將軍這一路兵馬守在外側,很方便咱們離開,如果想走,咱們現在就能走,只是既然適逢其會了,何妨弄個明白呢。”

  王毛仲訕訕一笑,低聲道:“小人這條賤命不算什麼,只恐壞了郡王大事,這等情形,小人確是有些不知所措,一切但憑大將軍吩咐便是。”

  ※※※※※※※※※※※※※※※※※※※

  甘露殿中,韋后靜靜地坐在李顯曾經坐著的禦椅上,容顏就像一整塊白玉雕成似的,既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她的眸子在燈光輝映下閃耀的光都是沒有生命的。

  甘露殿是皇帝的寢宮,她不敢回到立政殿去。立政殿是皇后的寢宮,長孫皇后曾經居住在那裡,王皇后曾經居住在那裡,武則天也曾經居住在那裡。

  長孫皇后是一代賢後,英年早逝;王皇后被廢後打入冷宮,最後被武則天殘忍地折磨至死;而武則天本人,則由皇后變成了皇帝,又從皇帝變回了皇后,最後淒涼地死去。

  在韋后之前的每一任皇后,一生命運都是精彩紛呈的,不管成功或失敗,但是……還沒有哪一任皇帝是死在皇后寢宮的,韋后不敢留在那裡,她害怕看到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娘娘,娘娘……”

  一個女官戰戰兢兢地喚了幾聲,顫抖的聲音不斷提高,韋后表面上冷靜到了極點,內裡卻是心亂如麻,直到那女官喚了第五聲才怵然驚醒:“什麼?”

  “娘娘,上官昭容到了。”

  韋后霍地一下站了起來,急道:“快!快請她進來!”

  片刻之後,上官婉兒快步走進大殿。

  她從家裡被匆匆接出,一直來到甘露殿前才停下車馬,一路上門窗緊閉,她既不知道傳她進宮的原因,也看不到外界的情形,只從一處處喝問口令、繳驗兵符的聲音中,感覺是出了大事。

  她經歷過天堂、明堂兩座舉世無雙的恢宏宮殿被一把火焚為灰燼的事,她經歷過神龍政變,也經歷過太子謀反,可她從未遇到過如此詭異的局面。

  上官婉兒還以為是皇帝李顯連夜召見,可是當她急急走上大殿時,卻駭然看到韋后焦灼中透著驚喜的容顏,上官婉兒登時芳心一沉,隱隱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婉兒見過皇后娘娘。不知娘娘深夜召見,所為何故。”

  上官婉兒剛剛說罷,韋后便沖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婉兒只覺韋后的雙手冰涼,沒有一絲溫度,韋后顫抖的聲音道:“婉兒,陛下……駕崩了!”

  ※※※※※※※※※※※※※※※※※※※

  在婉兒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韋后向她匆匆解釋了皇帝駕崩的經過:皇帝今夜宿于皇后宮中,宿疾突發,不治而亡。說起來,如果沒有她偷歡于楊均的刺激,基本倒也算是實情。

  但重點並不在此,李顯不是一戶尋常人家的丈夫、父親,而是大唐帝國的皇帝,他死了,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善後:誰來做新皇帝。

  婉兒迅速冷靜下來,則天大帝那麼大的變故她都經歷過了,這個懼內天子、懦弱皇帝,在她心中的位置著實不高,也就無法在她心中激起更大的波瀾。

  她冷靜地對韋后道:“娘娘打算怎麼做該?”

  韋后緊張地扼著手腕,在殿上徐徐行走:“你還沒來時,哀家就在思量這件事。為恐消息洩露,激起什麼莫測的變化,哀家已發北門禁軍五萬,護住了整座宮城,嚴禁出入,以策安全。”

  婉兒輕輕頷首道:“娘娘此舉甚是妥當。”

  韋后雖然出身大家閨秀,可是大家閨秀學習的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而不是國家大政典章制度。她成為皇后之後,對這些方面倒是有所瞭解,可比起婉兒依舊望塵莫及。

  別的不說,如果離了婉兒,讓她獨自擬出一道合乎李顯風格,足以令天下人相信的遺詔,她就辦不到,更遑論其他更加複雜的政務了,是以聽到婉兒認可,韋后慌亂的心思登時一寬。

  韋后又道:“哀家以為,接下來最緊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天子之位由誰來繼承。皇帝暴卒,生前不曾立下太子,照規矩就得由哀家與群臣共同商議了。

  可國不可一日無君,譙王遠在嶺南,最快也得一個月才回得來。況且他資質平庸,何堪大任,哀家以為,唯有立重福為太子以繼大寶了。”

  婉兒目光一閃,直截了當地問到了最關鍵的一點:“皇四子年幼,若立皇四子為帝的話,誰人輔政呢。”

  韋后深深地吸了口氣,挺起胸膛道:“哀家是重福的母親,是當今皇后,不!哀家馬上就要變成皇太后了,自然是由哀家來攝政。”

  婉兒問的是“輔政”,韋后回的是“攝政”,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婉兒看著韋后隱隱透著緊張、興奮的神情,似乎看到了當年的那個武媚娘。她們也許有著太多的不同,但至少在這一刻,她們臉上的神情異乎尋常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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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30 19:16:23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遺詔

  韋后見上官婉兒定定地看著她,不禁問道:「有何不妥嗎?」

  「娘娘,這樣不可行!」

  幾乎是一剎那的功夫,在女帝武則天身邊磨煉了近三十年的上官婉兒就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用斷然的語氣否決了韋氏的決定。

  立儲君這一點根本無可爭議,貶謫到嶺南的譙王李重福也好,尚未成年的皇四子李重茂也好,兩人都是庶子,而且連庶長子都不是,如今朝堂上又是韋黨一手庶天,即便不按照韋后的決定辦,廷議的結果也一定符合韋后的意思,也就是說,新的皇帝一定是李重茂。

  關鍵之所在是確立儲君後的安排,儲君只是個過渡,第二天就得登基,新皇尚未成年,登基之後需要有人輔國、有人預政,韋后把這個權利攬到了手中,李唐宗室卻被排除在外了。

  這樣一來,這道先皇李顯的「遺詔」將從法理上確認韋后專權的合法性,儘管相王一黨依舊可以發動政變奪回權力,可他們無論怎麼做,都將失去大義名份。

  不要小看大義名份,一個國家不能不講法理,不能不講大義名份,尤其是一個以儒教思想為國家主流價值觀的國度,不合禮教法理,將會為你帶來無法想像的困難。

  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想法設法地干涉史官,編造出太堊子李建成試圖殺掉他的諸多證據為自己漂白。

  政變成功後,他不肯立即登基,而是以太堊子身份和被他幽禁的老子假惺惺地演了幾個月父慈子孝的好戲,就是由於這個原因,他需要大義名份。

  即便是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也不敢在這一點上讓自己留下遭人詬病的污點,何況是李顯,神龍政變後李顯不惜給予武則天那麼高的待遇,甚至讓她保留皇帝稱號,只求得到她的一張禪位詔書,原因依舊在此。

  李顯當時已大權在握而且他本就是李唐的太堊子,曾經也做過皇帝,就算武則天不肯頒佈禪位詔書,他就無法登基嗎?可他依舊希望「名正言順。」

  婉兒如果幫韋后炮製出這樣一道詔書,將為相王一派奪回政權製造一道巨大的障礙,即便政變成功,李旦也要為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而大費周章。

  而上官婉兒也將因此被打上韋黨的烙印,即便別人知道她是迫不得已,也不會因此原諒她。政治不會看你有沒有苦衷,你做了什麼給你的定性就只能是什麼。

  婉兒當然不肯寫下這樣一張對她來說形同「投名狀」的傳位詔書,她定了定神,努力保持著平靜,不讓韋后看出她的神情有所異樣。

  婉兒扮出一副為了韋后殫精竭慮的模樣,輕輕顰著眉心,沉吟地道:「娘娘,如今唯有立皇四子重茂為儲君了,婉兒對此並無意見。不過娘娘攝政嘛……」

  韋后的目光陡然一厲,沉聲道:「怎麼?」

  婉兒好像沒有看到韋后威脅的目光,坦然答道:「婉兒以為此舉不妥!皇四子雖未成年,卻也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今年已經十五歲再有三年就可以親政。

  皇四子如今這個年齡,已經足以對一些國家大事做出清楚的判斷,所以依照規矩,有大臣輔政即可,娘娘若以皇太后的身份攝政,恐會引起天下人猜忌。」

  韋后拂然道:「這江山是我們家的,皇帝大行身為皇后,哀家有責任替他看好家業。就算普天下人都猜忌哀家又能如何,儲君年幼一旦出了什麼變故,哀家於九泉之下有何臉面去見先帝。」

  婉兒柔聲道:「娘娘所慮甚是婉兒並非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不過,先帝是暴卒,自古以來,但凡君主暴卒,總有好事者傳出諸多謠言。

  如果皇后執意懾政,可以預料,民間一定有對皇后不利的傳言了。如果我們既能讓娘娘掌理國政,又叫天下人無話可說,豈不兩全齊美?」

  韋后轉怒為喜道:「哀家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快說。」

  婉兒道:「娘娘,你看這樣如何,婉兒為先帝擬一道遺詔,立皇四子重茂為天子,娘娘您則臨朝聽政……」

  韋后一聽剛要發作,婉兒已搶著道:「娘娘,雖說是聽政,可天子年少,兼且至孝。朝中又有宗楚客、崔湜、鄭愔、韋溫、韋安石、韋巨源等各位宰相,對娘娘忠心耿耿,這個家不還是娘娘您說了算嗎?娘娘您只是不要攝政這個名頭,天下間誰也無法非議娘娘專權,同時又能達成娘娘為先帝看守家園的初衷,何樂而不為呢?」

  韋后可沒有婉兒那般精明的政治頭腦,在她想來,只要實權在握,是否名正言順就無所謂了,一個是虛名而已,為了一個虛名而置自己於不利的輿論風潮,殊為不智。

  想到這裡,韋后點點頭,卻沒有說話。婉兒一直在悄然觀察著她的神色,見此情景心中暗喜,趁熱打鐵地又道:「婉兒以為,遺詔上還應提及由相王輔政。」

  韋后一聽這話,猶如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頓時勃然變色,厲聲喝:「不行!絕不可以!上官婉兒,你是何居心,難道你有不軌之心嗎?」

  殿上就有武士侍立,韋后厲聲一喝,幾個武士立即把殺氣騰騰的眼睛看向婉兒,婉兒急道:「娘娘,就算讓相王輔政,今日之朝堂,難道還有他說話的餘地嗎?」

  「那也不成!」

  韋后悻悻地道:「相王倚功自傲,與張柬之等人狼狽為奸,覬覦大位,如果不是先帝念及手足之情,早就治他的死罪了。如今好不容易才讓他交出兵權滾出朝堂,你要哀家再把他請回來?」

  婉兒懇切地道:「娘娘,婉兒建議把相王請回朝堂,以安國相王的身份輔政,不是為了相王,而是為了娘娘您吶。您想,武后稱帝,大肆屠戮李唐宗室、忠臣,掀起一場多大的腥風血雨?

  如今天子年少,朝中重臣皆為韋氏外戚,娘娘您又要垂簾預政,天下人會怎麼想呢?他們是絕不會允許再出現第二個則天皇帝的,一旦有封疆大吏或者宗室子弟以此為藉口謀反……」

  韋后在政治方面著實缺乏見識,她認真地想了一陣兒,覺得婉兒所言也有她的道理。韋氏一族崛起時日尚短,如果她表現的太急迫,恐怕會有人趁機作亂。

  當年徐敬業揚州起兵反武,那時候武則天還沒稱帝呢,她以皇后身份治理天下多年,又以皇太后身份迫使她那傀儡兒皇帝李旦下詔,這才平息了叛亂。

  如今這個時候,如果某位封疆大吏反了,只怕就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了。若是讓相王做個有名無實的輔政王,先安天下之心,再挾幼帝以令諸侯,三年時間,足以把天下各地統兵大將換成韋氏黨人了吧?

  想到這裡,韋后終於接納了婉兒的意見,緩緩說道:「那麼……就這麼辦吧,天色將明,百官就要上朝,你速速擬旨,不得延誤!」

  ※※※※※※※※※※※※※※※※※※※※※※※※

  清晨的第一縷曦光將長安城沐浴其中時,端門的鼓聲響起來,皇帝駕崩並沒有影響到鐘鼓司的正常運行。宗楚客騎著一匹駿馬,踏著這激昂的鼓聲,飛馳宮城,背襟已然被汗浸透。

  李顯是昨夜近三更時駕崩的,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持虎符調兵,叫韋溫調北門禁軍來保護宮城,第二件事就是叫人通知宗楚客、韋巨源兩位府邸離宮城最近的宰相趕去南衙。

  神龍政變時相王李旦怒闖南衙,接收兵權的事情韋后記憶猶新,此時自然不能重蹈覆轍,所以她馬上命令宗楚客和韋巨源先行控制南衙禁軍。

  宗楚客從睡夢中被人叫醒,一聽皇帝駕崩,也是大驚失色,趕緊爬起,裹了件袍子便跑出府門。等他趕到南衙時已經四更天了,好一番忙碌,直到天色微明這才安排妥當。

  在趕往南衙控制禁軍的路上,宗楚客就想好了幾條善後之策,遣人飛騎入宮稟與韋后,韋后對上官婉兒所說的善後事宜,基本上就是宗楚客的條陳。

  可宗禁客還是放心不下宮裡,這邊剛一安排妥當,他就立即趕往宮城,緊趕慢趕的,等他趕到宮城時,已然午門大開,文武百官正魚貫入宮,踏著朝陽走上金水橋。

  昨夜之事,文武百官們一無所知,直到今晨趕到宮城,他們才駭然發現宮城大軍云集,戒備森嚴。等午門大開,宮裡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飛騎萬騎,殺氣騰騰。

  這些官兒們頓時膽顫心驚,不曉得朝中又出了什麼大事。自從神龍政變以來,政局動盪不安,他們還真不知道一會兒上了金殿,會不會發現皇帝又換了人。

  宗楚客本想趕到皇宮後先去面見韋后,問問善後事宜是否處理妥當。可是等他提著袍袂一路狂奔進了太極門,卻見文武百官正走進太極殿,無奈之下,只得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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