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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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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1 16:32:18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五十八章 君愛奴

    天愛奴沒有掙扎,她就靜靜地躺在楊帆身邊,滿面的塵土,容顏憔悴,皸裂的嘴唇泛著血絲,可是看起來卻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清秀。

    “二郎,別費勁兒了……”

    她突然說話了,聲音很清晰,不復那種痴痴的感覺,楊帆不禁轉頭向她看去,天愛奴眼中那種迷惘和恐懼不見了,眼神似乎一下子恢復了清明。

    她仰著臉,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聽著那呼嘯而過的風聲,忽然向楊帆笑了笑,笑容很恬靜:“我們真的要死了……”

    這一回,楊帆沒有反駁她的話,只是倔強地挪過去,抱住她的身子,想要把她拖起來,可是他的力量也已幾乎耗光了。

    “二郎,你知道嗎?”

    “嗯?”

    楊帆低下頭,天愛奴無力地偎在他的懷裡,輕輕抬起手,撫磨著他被沙礫打磨得有些粗糙的臉頰,柔弱地道:“你知道嗎,我覺得……我是喜歡了你呢。”

    楊帆想笑,可他只是咧了咧嘴,感覺到一陣嘴唇皸裂的痛楚,他的臉頰麻木的已經無法笑出來了。

    “是真的。”

    天愛奴往他懷裡靠了靠,閉上眼睛,輕輕地道:“我從來沒有這樣在意過一個人,牽掛他,惦念他,喜歡知道他的事情,喜歡打聽他的消息,喜歡看著他,喜歡想著他……”

    天愛奴說到這裡,輕輕張開眼睛,凝視著楊帆,柔柔地道:“這大概就是喜歡了一個人吧。二郎,你有沒有……喜歡我,一點點?”

    楊帆點了點頭,用力地點了點頭。天愛奴笑了。那張滿是灰塵的小臉。笑起來彷彿一朵靜靜綻放的曇花般幽謐而聖潔:“我曾經說,人不愛奴,天愛奴!可是今天……老天也不愛我了……”

    天愛奴微微轉過頭去。望瞭望那灰濛蒙的天空,又轉向楊帆,凝視著他的臉頰。手指輕輕蹭過他頜下硬硬的胡茬,低低地道:“幸好,還有你愛我,你是真的愛我吧?”

    楊帆用力點了點頭,嗓子眼發哽,眼角熱熱的。

    天愛奴放心地吁了口氣,輕輕地道:“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希望……你能走得出去。我只求你……把我埋了。埋深一些,我不想被人或者鳥獸……吃進肚子……,我怕……真的好怕……”

    沙丘下。天愛奴睡著了。

    這幾天。其實她一直都沒有睡著過,當她徹底放棄的時候。那心魔便也不生作用了,她已坦然接受死亡。她只是睡著了,還有微弱的呼吸,但是她這一睡,很可能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了。

    楊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欲哭無淚。

    不知什麼時候,風改變了方向,楊帆並沒有察覺,他也沒有走出去的意志了,如果兩個人注定要死在這沙漠裡,那麼就讓他們死在一起吧。

    楊帆把天愛奴輕輕放下,抽出了腰間的刀,他想趁著還有一點力氣,掘一個深深的坑,把他和天愛奴都埋在裡面。

    很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他曾經為妞妞的娘掘過墳墓,那時的悲涼與此刻的心情卻是完全不同的,現在,他是在為自己掘墓。

    “嚓!嚓!嚓!”

    嗚咽的風中,只有冰涼的刀鋒插進沙土的聲音,枯躁、單調,帶著凜凜的寒意。

    風似乎柔了一下,撲到他的臉上,隱隱有些涼意。

    不是寒,真的是一種涼意。、

    楊帆用掌背輕輕擦了一下臉頰,感到一抹澀澀的濕意,“我流淚了麼?”楊帆停下刀,抬起臉龐,又是一片東西粘到了臉頰上,迅速化成一抹濕痕,楊帆怔住了,怔了半晌,突然丟下刀子,手腳並用地往沙丘上爬去。

    楊帆氣喘吁吁地爬上了沙丘,風撲面襲來,涼意!真的是涼意,濕濕的涼意!

    一瓣雪花再度撲打到他的臉上,楊帆撫摸著臉頰,突然大笑起來。

    他笑著,整個人往後一翻,咕嚕嚕地滾下了沙丘,衝到天愛奴身邊,抱起她,大聲疾呼:“阿奴!下雪了!下雪了!我們已經走到邊上了,快出去啦!阿奴?”

    阿奴的身子似乎都要凍僵了,任憑楊帆大聲呼喊,依舊不言不動,她的意識已經安眠了,除了細不可察的一縷呼吸,她現在已經與一具屍體沒有兩樣。

    楊帆拍拍她凍得梆硬的臉蛋,喊道:“阿奴!阿奴!”

    天愛奴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她餓極了、渴極了,也困極了,她再也不用擔心沒有食物的恐懼,她想就此長眠在一個沒有饑餓的世界裡。

    雪,真的來了。

    越下越大,一些雪花被風颳著,捲到這沙谷裡來,雖然不多,卻帶來了希望。

    可天愛奴依舊沒有醒……

    ※※※※※※※※※※※※※※※※※※※※※※※※※

    天愛奴睡著了。

    她已感覺不到寒冷、感覺不到饑渴,也感覺不到恐懼。夢裡,她依稀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她在院子裡快樂地追著小雞,轟得它們“嘰嘰”叫著跑來跑去。

    阿娘端著一碗熱粥追在她的後面,又笑又氣地嗔罵著她,要她停下吃東西,她忽然嗅到一陣香氣,馬上就覺得饑腸轆轆了,於是乖乖停下來。

    那粥很香、很甜,她捧著碗,大口地吞嚥著,忽然,一大片蝗蟲撲天蓋地的飛來,大地皸裂、樹木啃光,碗裡的粥突然一滴都不剩了,整個院子都破敗下來,空空蕩蕩……

    “不要!”

    天愛奴驚叫一聲,睜開了眼睛,然後,她就發現,她還躺在冰冷的沙漠裡,躺在楊帆的懷抱裡,楊帆半蹲著,抱著她,他的手腕正貼在自己嘴邊,天愛奴感到嘴裡有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是……血的味道。

    “你……你……”

    天愛奴一下子明白了:“他在救我!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用他的血救我!”

    楊帆見她醒來。驚喜地道:“阿奴!我們有救了!我們已經走到邊緣了!你看,你快看,下雪了。真的有雪花!”

    天愛奴根本沒有看天空,也沒有去感覺究竟有沒有雪花,她一頭撲進楊帆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她不怕死,她怕的其實也不是饑餓,她怕的是那種在饑餓之下已徹底泯滅了的親情和人性!在那饑餓之中,人都變成了野獸,人吃人,甚至吃自己的親人。她忘不了被自己的父親推進枯井時那無助、恐懼、悲傷與絶望。

    那一幕,成了她無法征服的心魔,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她心底!

    這一刻,那心魔終於被楊帆的鮮血徹底消滅。她心底的堅冰終於融化,這是喜極而泣的淚,是心結終於解開的淚。壓在她心頭的沉甸甸的重負終於解脫了。她哭得死去活來。好像這麼多年的苦,都在這一刻傾瀉出來……

    ※※※※※※※※※※※※※※※※※※※※※※※※※

    筋疲力盡的兩個人重新站了起來。相互攙扶著,迎著雪花飄來的方向走去。

    其實,有兩件事楊帆並不明白。

    一個是他的血液並不能為天愛奴解渴。倒不是人們慣常以為的血液含有鹽份的問題,血液中才有多少鹽份,那裏邊百分之九十多都是水份,問題是,除非你割破動脈,把你全身的血都灌給別人喝,否則那點水份根本不足以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可是,天愛奴其實主要崩潰於她的意志,當那熱的血漿把她喚醒的時候,當她看到楊帆甘願為她舍卻生命的時候,她的心結得以解開,也就有了求生的意志和勇氣。

    楊帆所不知道的第二點是,沙漠裡並不是永遠不下雪的,下雪的區域也並不一定就是在沙漠的邊緣,但是幸運的是,他們的確已經走到了沙漠的邊際。

    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又走了大半夜的時間,腳下的沙地上白濛濛一片,已經積了一層雪。他們吃了一些雪,補充了水份和體力,繼續往前走,當兩個人都快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們的雙腳踏上了堅實的地面。

    前方是一片戈壁,戈壁上有一片氈帳,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撲倒在柔軟的雪地上,那顆心一下子就踏實下來……

    ……

    飛狐口,是突厥人南侵隴右的第一道關隘,白亭守軍共有一萬五千人,其中有五千人駐紮在飛狐口,另外一萬人駐紮在明威戍,明威戍前面有休屠澤、日亭海兩處湖泊,通過馬城河與涼州相連。

    長城是依據地理形勢修築於明威戍的,這裡才是涼州守軍的第一道堅固防線,不過由於明威戍前方有兩個湖泊,周圍的水草很是豐美,有一些隷屬於大唐的小部落在此生活,所以唐軍把第一道防線延伸到了飛狐口,除非有大股突厥軍隊趕來,否則小股軍隊或者馬匪是無法由此進入,襲掠邊民的。

    飛狐口是賀蘭山脈綿延至此形成的一個缺口,由於缺口較大,兩側的山勢至此也比較平緩,要在這裡修築城堡把兩山連接起來的話需要動用龐大的人力物力,耗費大量的財力,因此這裡遲遲沒有倚山勢修築城堡,否則涼州的第一防線早就設在這裡了。

    飛狐口挾兩山駐有軍營,有守軍五千人,專為應付小股前來襲掠的突厥部落和馬匪而設,守將是一位鷹揚郎將,名叫徐義生。徐郎將今年三十出頭,眉目英朗,頜下三縷微鬚,看起來風度翩翩,有幾分儒將風彩。

    此刻,徐義生正背著雙手,狐疑地繞著捆綁至面前的幾個突厥人轉著圈子。

    這幾個突厥打扮的人正是高舍雞、熊開山和言知何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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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五十九章 問情

    高舍雞雙手被反綁於身後,焦急地道:“徐郎將,我們所言句句屬實啊,你不是驗過了我們的腰牌麼?”

    徐郎將擺擺手道:“你們是不是真的我軍斥候,等到鄯州來人證實後就知道了,放心吧,真相未明之前,我只是限制你們的自由,並不會虧待你們的。”

    高舍雞急道:“突厥大軍正在日夜兼程,頃刻便至,他們都是騎兵,並不比我們慢上多少,這裡無險可守,守軍得趕緊退守明威戍才成啊!”

    徐郎將“嘿嘿”地冷笑兩聲,道:“你們的腰牌倒是不假,不過,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抓到了我們的斥候,冒充我們的人,想把本將軍逛走,以便搶掠本地牧人呢?本將軍負有守土之責,豈能聽你隻言片語,便擅棄職守?”

    熊開山頓足道:“郎將若是擔心這一點,可以馬上通知大小部落全部遷回明威戍,這些部落都走了,我們如果是賊還能擄掠什麼?”

    徐郎將翻了個白眼兒道:“部落遷徙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情?拖家帶口,耗損巨大,如果消息不實,諸部落誰來安撫賠償?上司的詰問誰來應對?擅離職守的罪責誰來承擔?”

    言知何不是軍人,可不管他官兒多大,怒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把消息給你送來,你這狗官還要猜疑不定,那你就不怕消息屬實,突厥大軍壓境時,把你們一口吞掉麼?”

    徐郎將大怒,指著他的鼻子道:“混帳東西,你敢這麼對上官說話?”

    言知何把胸一挺,道:“老子可不是你手下的兵,怕你何來?”

    “你是什麼人?”

    “老子是馬匪!”

    “嗯?”

    徐郎將的目中陡地露出凶光。高舍雞趕緊道:“他們幾個是被我們找來幫忙的。”

    徐郎將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斥候麼?咱們的斥候什麼時候這麼闊綽了。居然有錢收買馬匪?”

    熊開山氣的翻白眼,頓足道:“這些事,我們一時也說不清楚。可我清楚,突厥大軍就快來啦,再不撤退。就來不及了。”

    徐郎將冷笑道:“兩天前本郎將就收到消息,突厥人的確對我們邊軍發動了進攻!”

    高舍雞雙眼一亮,忙道:“你已經知道了?”

    徐郎將傲然道:“當然,突厥人在攻打居延海,而不是白亭,哼!你們是想混水摸魚吧?”

    高舍雞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你,他們是佯攻居延海麼?你怎麼還要上當!”

    徐郎將冷笑,指指他們道:“你是叫我不要相信烽火訊號。而是相信你們幾個不知是馬匪還是斥候亦或是突厥奸細的話?”

    徐郎將不等他再回答,便把臉一板,揮手道:“把他們幾個押下去。送涼州府處置!”

    候在帳中的士們立即拖起高舍雞等人退下。高舍雞急得跳腳大叫:“郎將!郎將啊,無論如何。你也該派人打探打探虛實啊,郎將……”

    帳中一空,徐郎將背負雙手踱了一陣,喚道:“來人!”

    帳口親兵走進一人,抱拳道:“郎將!”

    徐義生道:“派幾個弟兄進山口打探打探。”

    副將蕭凝風問道:“郎將相信他們的話?”

    徐郎將沉聲道:“茲事體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派幾個人摸進山裡瞧瞧去。”

    ※※※※※※※※※※※※※※※※※※※※※※※※※

    天愛奴悠悠醒來,就感到一股濃濃的暖意撲面而來,她睜開眼睛一看,就見面前不遠處生著一個火堆,楊帆坐在火堆旁,正把兩塊干牛糞挾到火堆裡去,一閃一閃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頰,忽明忽暗的好像照在刀鋒之上。

    經過雪原大漠兩個多月的風沙磨礪,經過這麼久的顛沛流離,楊帆消瘦了許多,可是整個人也因此粹煉的更加精悍,氣勢有些鋭烈。他的頭髮蓬亂著,頜下與鬢角上許久沒有刮剃的髭鬚亂髮,讓他的英俊中多了幾分屬於男人的野性。

    悄悄地看著他,天愛奴眸中忽然閃過一抹羞意,她想起了垂死之際對楊帆的表白。她很想就此閉上眼睛,不要再睜開來,免得面對他時的那種尷尬,可是目光掠過楊帆的手腕,看到那裡纏繞的布條,忽然想起他的傷勢,不禁“啊”地一聲輕呼出來。

    楊帆霍然扭頭,欣喜地道:“你醒了?”

    “嗯!”

    天愛奴身上依舊穿得整整齊齊,但她還是害羞地把柔軟的羊皮襖往肩上拉了拉,低聲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楊帆道:“沒什麼,一點小傷。看到氈帳時,你就暈倒了,我也拖不動你,是一路爬到氈帳裡,託人把你救回來的。方才我已喂你吃了一碗青稞糊糊,現在好些了麼?”

    “嗯!”

    天愛奴依舊柔柔地答應著,問道:“這是哪裡?”

    楊帆道:“這裡已經算是白亭管轄的範圍了,這是一個羌人部落,穆恩和沐絲的人馬走的是另一條路,不會經過這裡,但是朱圖的大軍從弋壁裡來,卻一定會經過這,我想勸他們趕緊舉族遷徙離開這兒。不過我方才同他們的人談了談,他們的漢話說的太不利索,我又不懂他們的語言。”

    “這個我行!”

    天愛奴翻身坐了起來,想了想道:“遊牧於白亭一帶的羌人麼,那對我大唐倒是比較忠心的,他們的頭人在哪,我去見他們!”

    天愛奴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楊帆忙扶住她,道:“你不用急,他們大致也聽懂了幾句,已經去找他們的首領了。”

    天愛奴聽了放心地坐下來,她的身子還是比較虛弱,一站起來就耳鳴心跳,現在確也不適宜再有運動。

    聽說這裡是白亭所屬的一個羌人部落,天愛奴還是比較放心的。羌人在西域一帶是一個大民族。其族人比吐谷渾或突厥這種曾經稱霸一時的王國其實還要眾多。但是羌人沒有一個統一的政權,組織非常鬆散,為了爭奪草原。各羌人部落之間也是常年征戰不休。

    所以,他們後來分別被吐谷渾和突厥所統治,羌人和突厥人之間的矛盾一直很大。吐谷渾與羌人之間也曾有過矛盾衝突不斷的時候,不過後來幾代吐谷渾王漸漸注意融合和拉攏,使得羌人漸漸歸心。

    後來唐人與吐谷渾做戰的時候,許多羌人部落紛紛殺了唐官投奔吐谷渾去了,唐人在這裡實在是談不上“人和”,不過現在吐谷渾已經被吐蕃吞併,連吐谷渾王族都淪落成了二等公民,那裡已經不具備對羌人的吸引力。

    目前,依舊留在唐人統治區的各個少數民族最親近漢人的就算是羌人了。眼下。唐人統治區有大批的粟特人、突厥人、吐蕃人、羌人等歸附的遊牧部落。官府正試圖改變他們遊牧習慣,讓他們嘗試農耕,彼此間由此產生了一些新的矛盾。

    讓他們棄牧從耕。不僅僅是一些堅持傳統的牧人接受不了。他們的頭領更是無法接受,因為一旦農耕成為他們的主要生產方式。他們對整個部族的統治大權就會受到動搖,很容易被官府接收過去。

    不過,這種矛盾目前主要集中在歸附的粟特人和突厥人部落,羌人比較早的時候就已經熟悉農耕了,而且不存在突厥人和粟特人那樣強硬的部落統治階層,所以目前來說,西域各個少數民族裡面,同唐人關係最合睦的就是羌人。

    “二郎,我……”

    天愛奴重新坐下,一時無言,想跟楊帆說點什麼,又覺有些羞澀,不與楊帆說點什麼,帳中又靜得讓她發慌,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剛剛張口喚了一句,楊帆已然遞過一隻木碗,道:“再喝點糊糊吧,裏邊加了一點肉靡,咱們餓了幾天了,先讓腸胃適應一下。”

    “哦……”

    天愛奴的話被打斷了,乖乖接過木碗,小口小口地抿著那熬得稀爛的粥,她總覺得,似乎該跟楊帆說點什麼,至少……她已經對楊帆剖白了心意。

    其實這情意在她心裡也一直是朦朦朧朧的,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才陡然清晰起來。而今,她已經對楊帆說過了,楊帆當時也用力地點過頭的,她對這一幕記得很清楚,她總覺得……兩個人的關係與往常有些不同才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似乎和楊帆反而更生疏了。

    以前她見到楊帆的時候,楊帆總會找機會對她油嘴滑舌一番,可是現在他們共同穿越大沙漠,飲則同囊,睡則相擁,又經過垂死之際的那番表白,他本該對自己更親近些才對,為什麼他卻像在躲避著自己似的?

    天愛奴小口小口地喝著粥,時而會瞟上楊帆一眼,楊帆依舊面向火堆,加著牛糞、木柴,神態不複方才她未醒時的輕鬆與自然,他的那種專注彷彿是裝出來的,就怕與她面對或交談似的。

    天愛奴漸漸不安起來,莫非……他當時只是敷衍我?

    這樣一想,天愛奴心中突然有了一種無比恐慌的感覺,幼年時被至親的人拋棄和傷害的夢魘一直影響著她,她不敢完全相信任何人,也不敢放心愛上任何人,直到她絶望地等待死亡的時候,楊帆用他的熱血解除了她心靈的魔咒。

    所以,天愛奴是把壓抑鬱積了十餘載的情感一下子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那不同於其他任何人的愛,那是一種狂熱、一股她根本無法再左右自己的力量,可是楊帆的態度,讓她莫名的恐慌起來:“難道……他其實不喜歡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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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1 16:32:59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六十章 敵騎至!

    天愛奴很餓,碗裡的粥很香,可她忽然沒有胃口吃下去了。她放下碗,盯著楊帆的側臉,緊張地問道:“二郎,你……”

    “啊!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出現在漠北,是奉了姜公子所命麼?”

    好像楊帆早就在等著她說話,天愛奴剛一開口,楊帆的問題便脫口而出,說的又快又流利。

    天愛奴凝視著他,凝視了許久,直到楊帆心虛地移開目光。

    天愛奴在心底裡輕輕地嘆了口氣,她從來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她知道楊帆是有意岔開話題,不過她已不想追問了,也不敢追問了。

    不問清楚,她心裡就可以存有一絲幻想,她擔心問了,會讓這幻想破滅。這個女孩,從來也不像她的外表表現的那麼堅強。實際上,從她敲開那層既在傷害著她,也在保護她不受新的傷害的硬殻之後,她就變得比以前更加敏感和脆弱了。

    沉默了很久時間之後,天愛奴輕輕說話了:“我對你說過,公子和沈沐屬於一個很大很大的家族,實際上,它是由幾個很大很大的家族聯合起來建立的,目的是希望這個游離於他們家族之外的勢力,從外面、從暗中保護整個家族的安全。

    就像有太陽就有月亮,有白天就有黑夜,這個勢力也分為明、暗兩支,其實這明的一支,相對於那些大家族本身來說,它也是隱在暗中的,只是沒有它暗的一面更加神秘、更加叫人不可琢磨。”

    楊帆靜靜地聽著,心中微微生起一絲愧意,他當然知道天愛奴已經看破了他的心意,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天愛奴。

    接受她的愛麼,那婉兒怎麼辦?

    楊帆知道天愛奴是個可愛的女孩,甚至在他沒有愛上婉兒之意,曾不止一次想入非非,把她幻想成自己的女人,可是如今叫他接受的話。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排這兩個女人,所以他只能逃避。

    天愛奴仍在解說:“這支勢力,明的一支稱為顯宗,宗主就是姜公子。姜公子當然只是一個化名,沈沐同樣只是一個化名。這支勢力暗的一支叫隱宗。隱宗的宗主就是沈沐。按照規矩,隱宗是服從、輔佐顯宗的,只有一些顯宗不方便出面的事,才叫他們去做。可是……”

    天愛奴輕輕吸了口氣。道:“要做事,就要有錢、有權、有人,如果有些事連顯宗也不方便去做或者無法去做,它的難度就可想而知,而隱宗要去做這些事。就必須得給他們很多錢、很大的權力和很多的人手。

    隱宗要保持它的隱秘,才會擁有那些世家和顯宗所不具備的優勢,因此即便是在顯宗和那些世家裡面,知道它的存在的人也是極少數,這樣一來,隱宗想幹些什麼,如果他們自己不說,別人就很難知道。

    隱宗擁有大量的金錢、大把的人手和權力之後,又擁有其他任何勢力都比不上的隱秘優勢。讓人無法摸清它的深淺,也不知道它在幹些什麼,那麼這隱宗的宗主還會甘心做顯宗宗主一個惟命是從的手下麼?”

    楊帆聽著,忍不住插嘴道:“姜公子認為沈沐背著他在做一些未經他許可就在做的事,或者……在發展他自己的勢力?”

    天愛奴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道:“公子本來只是懷疑的,所以叫我來看,現在……我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了。”

    “此話怎講?”

    “公子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在朝在野。都有許多大臣名士、豪門世家為他所用,可你叫公子倉促之間抽調一支可以縱橫隴右的武裝。叫他一句話便從一個突厥部落抽調數千兵馬,叫他安排數千人隨意出入吐蕃、河西和突厥,他也根本辦不到。可是沈沐做到了,他一定正在隴右發展他自己的勢力,經營他的人脈,打造他的地盤……”

    楊帆的眉微微地蹙了起來,天愛奴看著他道:“所以,我當初不太贊成你跟沈沐走在一起。沒錯,沈沐能給你很多東西,可他現在雖然悄悄發展了許多自己的勢力,但他還沒有力量同公子抗衡。畢竟,公子的權力是家族給的,而沈沐現在還離不開家族,否則他就沒有足夠的財力、物力來支撐他鋪開的這些攤子。”

    天愛奴遲疑了一下,又道:“其實公子也很欣賞你的,如果我跟他說說,沈沐能給你的,他一樣可以給你,甚至……更多!”

    說到這裡,天愛奴眸中忽然閃過一抹極隱晦的羞澀,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如果公子願意重用楊帆,那麼只要他開口,公子就會把自己送給他吧?畢竟,她只是一個小丫環,而豪門中贈送美婢俏伎於友人和重要下屬乃是尋常之事。

    “阿奴,你不能說……”

    楊帆搖了搖頭,天愛奴眉梢輕輕一揚,等著他的解釋。

    楊帆沉默了片刻,道:“其實,沈沐的所作所為,也不是對他所代表的家族的侵害。他的力量越大,對家族就可以進行更好的保護。”

    天愛奴道:“這,就不是我們可以考慮的事了。就像突厥,大葉護默啜也罷、骨咄祿的那些親生兒子也罷,他們都希望突厥更好更強大,可是他們之間會因此放棄爭權奪利麼?”

    楊帆有些焦躁起來:“姜公子所思所慮,都只是為他們自己的家族在打算。”

    天愛奴好笑地望著他道:“難道沈沐是為國為民?”

    楊帆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比姜公子要長遠,不管他的本意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家族,但是他的做法,是對他自己、對他背後的家族、對國家、對黎民百姓都有益無害的。

    阿奴,你一路西來也看到了,西域比起中原本來就困苦許多,這裡的百姓生活的很艱辛,沈沐的所作所為如果成功,這兒就能穩定下來。千秋萬代的事我不敢想,也沒那個能耐,可是哪怕只讓這兒穩定百餘年,那麼咱們就能讓兩代、三代的人好好地生活在這兒,免於戰亂之苦!”

    天愛奴凝視著他。一言不發。

    楊帆看了她的表情,更加焦急起來:“不錯,沈沐能給我的,姜公子也能,可我要拿。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天愛奴幽幽地道:“你不想讓我對公子說麼?”

    楊帆急切地點頭道:“是啊。不能說!如果姜公子知道了,他與沈沐之間必有一番明爭暗鬥,進而影響隴右……”

    天愛奴懶得聽他後面再說什麼,她只是一個小女子已。心眼兒小得很,哪裡裝得下整個天下,哪裡裝得下萬千黎民?那小小的一顆心,只能裝得下一個男人而已,她的男人叫她不要說。那她不說也就是了。

    天愛奴低聲道:“你不讓我說,那我……就不說好了!”

    “……進而影響隴右的局勢,到時候刀兵四起……呃?你說什麼?”

    楊帆欣喜地道:“真的?”

    天愛奴輕輕垂下眼簾,幽幽地道:“我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

    楊帆聽得心中一陣慚愧,貌似在沙漠裡的時候,他也曾經答應過人家什麼來著。

    楊帆迅速驅散心頭的愧意,說道:“阿奴,隴右數十萬軍民若得平安。都是你的功德!”

    天愛奴不說話,只把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瞟著楊帆。

    楊帆抵受不住了,輕輕地道:“我……也謝謝你!”

    天愛奴的唇角輕輕地向上勾了一勾。

    當年,她被親生父親推進井底,又扔下許多瓦礫磚頭試圖把她活埋的時候。她還是個七歲的女娃兒,她頭上流著血,臉上流著淚,雙手十指都磨出了血。還是從井底爬了出來。

    逃難路上,多少人撲倒在路邊再也沒有爬起。她還是咬著牙,啃著樹皮、吞著觀音土,一步步地挪出了重災區。

    她可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女孩。

    就是要他欠著情,情欠多了就是債,而債是要還的。

    這時帳簾兒一掀,幾個穿皮袍、戴皮袍的漢子夾著一片風雪走了進來。

    “你是唐人的斥候?你說突厥人要由此進攻白亭?”

    眾人中間,一個眉梢頂雪、赤紅臉龐的中年壯漢把一雙凜厲的大眼看定了楊帆,用很標準的漢話沉聲問道。

    ※※※※※※※※※※※※※※※※※※※※※※※※※※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連續陰了多日的天空晴朗了。

    白雪皚皚,遠方雪原上,忽然隱隱綽綽出現一群黑點。

    黑點漸漸變的清晰起來,原來是一隊披掛整齊的大唐邊軍將士,一式的輕便牛皮鎧甲,外罩紅色半臂戰袍,鮮明的頭盔上是鮮明的火紅盔纓,在白雪覆蓋的雪原上,就像一團烈火般醒目。

    飛狐口守將徐義生帶了一群親兵出來行圍打獵了。連著好幾天的壞天氣,時而颳風,時而下雪,時而狂風夾著暴雪,徐郎將在營寨裡悶了多日連房間都不大出,如今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大晴天,他趁機帶了一群親兵出來行圍散心。

    策馬雪原,說不出的暢快,徐郎將的心情也為之大好:“哈哈,一連好幾天的風雪,真是把人憋壞了,這樣策馬馳騁,當真快意無比!”

    一個親兵笑道:“連著好幾天的風雪,咱人受不了,那些野獸更受不了,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正是那些野獸出來覓食的時候,以郎將的神箭,咱們今天一定能滿載而歸。”

    徐郎將放聲大笑,用長弓指著那親兵道:“就你小子會說話,哈哈!今兒咱們獵幾頭鹿回去,給兄弟們打打牙祭。”

    他剛到這兒,一名四下瞭望的士兵突然叫了一聲:“郎將,那邊有動靜!”

    徐郎將還以為那士兵發現了什麼野獸,反手便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羽箭扣在弦上,循聲望去,口中說道:“看到了什麼東西?”

    那士兵雙手一按馬鞍,竟然縱上了馬背,手搭涼蓬,眯著眼睛往遠處望瞭望,大聲叫起來:“有人!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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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六十一章 谷口血

    徐郎將一聽臉色陡變,幾個親兵紛紛提馬圍了過來,有人急道:“前方情形不明,郎將三軍之首,不能出什麼意外,咱們還是快快回營吧!”

    徐郎將罵道:“放你娘的狗屁!來的人是誰還不知道,就叫老子做個望風而逃的喪膽將軍麼?哼!”

    徐郎將提弓在手,略一沉吟,吩咐兩名親兵道:“去!看個仔細,自家小心一些!”

    “得令!”

    兩個親兵答應一聲,便撥馬向遠處那黑壓壓的人群迎過去。

    徐郎將瞧著遠處那黑壓壓的一片,心中也是暗驚,不過從那黑點移動的速度來看,他們行進的速度並不是很快,徐郎將便耐住了性子,等著親兵去探個仔細。

    那兩名親兵一馳到對方陣營近前就發覺不對了,對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騎馬的有乘車的,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要進攻他們的突厥軍隊,壯著膽子又接近過去,迎住對方一問,居然是遊牧於本地的牧人,他們的大首領曾到飛狐口多次拜謁過徐郎將的,他們都認得。

    兩個親兵趕緊叫對方先原地停下,帶了幾個人往回趕,遠遠看見那兩個侍衛引了幾個人回來,徐郎將身邊的親兵不待吩咐便跳上了馬背,眺望著遠處那兩人的手勢,然後又坐回馬背,對徐郎將道:“郎將,不是敵襲!”

    徐郎將暗暗鬆了口氣,說道:“走!過去看看。”說罷催馬迎了上去。

    “他們是什麼人?”

    眼看兩名探查情況的親兵衝到面前,徐郎將便勒馬問道。一名親兵呼呼地喘著粗氣道:“郎將,他們是在西北方向遊牧的炎耳羌人部落。”

    徐郎將一怔,道:“這大雪寒冬的,他們這是要遷徙到哪兒去?”

    那親兵呼呼地喘息著道:“不是遷徙。是要逃回明威戍!他們說……說突厥人就要攻來了。至少十萬大軍。”

    徐郎將的臉色變了,失聲道:“誰說突厥大軍將要來襲?你們怎麼知道的?”

    他這句話已經不是問他的親兵了,而是直接瞪著隨他親兵回來的三個牧人打扮的騎士。

    “徐郎將。這是在下打探到的消息!”

    那三人中一個提馬上前幾步,朗聲答道。這人是一位微髭少年,容貌英俊。顧盼之間很有幾分氣勢,徐郎將見了,原本打算叱嘖的語氣便緩和了一些:“你是什麼人?”

    楊帆探手入懷,幾名飛狐口士兵立即端起了弓,張弓搭箭瞄準了他。楊帆放慢了動作,從懷中緩緩摸出一枚魚符,舉在空中亮了亮,表示這不是武器,隨即揚手一擲。高聲道:“郎將請看!”

    徐義生一探手把那枚令牌抓在手中,仔細看了看,遲疑道:“這似乎是……禁軍中的腰牌?”

    徐義生是邊軍守將。這京城禁軍中的專用腰牌。他是不大熟悉的,從那制式、花紋、材料上。他能認出這是禁軍將校穿行宮中所用的特製腰牌,但是對於百騎的存在,並不是每個邊關將領都瞭如指掌的。

    楊帆道:“正是!在下是羽林衛中‘百騎’侍衛楊帆,奉聖命赴西域公幹,恰巧打聽到突厥人的機密。此前我已派了人先來飛狐口示警,不知郎將可曾接到警訊?”

    徐郎將的臉色有些凝重起來,問道:“你曾派人來?什麼人?”

    楊帆道:“在下曾讓鄯州斥候高舍雞、熊開山等人先來示警,郎將已經見過他們了?”

    徐郎將的眼角輕輕抽搐了幾下,道:“是有這麼幾個人,本將軍不甚相信他們的話,已經把他們押去涼州確認身份了。”

    楊帆急道:“徐郎將,你可知道我們冒了多大的風險才掌握了突厥人的確切情報?你……你居然不相信他們的話,突厥大軍隨時都可能出現,你可知道一旦延誤了軍機,將有多少百姓受害?就是你駐紮在飛狐口的五千軍卒,都未必能安全退回明威戍!”

    徐郎將道:“消息屬實?前幾日我剛剛收到居延海烽火訊號,有大股突厥人襲擊居延海,難道他們又分兵襲我白亭不成?”

    楊帆大聲道:“高舍雞不曾稟報將軍,突厥人攻打居延海實為佯攻麼?”

    徐義生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他派往山中探察動靜的斥候還沒有回來呢,委實無法判斷他話中真假。可是楊帆再次向他確認突厥大軍將至,而且他還有禁軍的身份,徐郎將實在不敢等閒視之了。

    徐郎將沉吟半晌,突然一撥馬頭,大喝道:“立即回營!”

    楊帆叫道:“將軍且慢!”

    徐義生勒馬回頭,冷聲道:“怎樣?”

    楊帆道:“此刻從容撤返明威戍,怕已來不及了。將軍可一面派人分赴各部落示警,一面派人飛騎趕回飛狐口點燃‘烽煙’以呼援軍。”

    徐義生變色道:“敵蹤未現,你叫本將軍聽你一面之詞,就把遊牧諸部統統撤回明威戍,再點烽火傳報邊城,嗯?若是情報不確,這誤傳軍情、勞師動眾之罪,誰來承擔?你想讓本將軍烽火戲諸侯麼?”

    楊帆也火了,他九死一生才闖到白亭,不想這飛狐口守將如此不敢任事,誤信軍機固然不妥,可是這信與不信的後果,孰輕孰重還分不清麼?

    楊帆怒道:“誤信軍機、虛驚一場事大,還是貽誤軍機,折損軍民罪大?徐郎將,你好胡塗!”

    徐義生大怒,一圈戰馬,手按劍柄,森然道:“本將軍戍守邊牆十餘載,勞苦功高!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後生小子來教訓我?”

    伴在楊帆身邊的天愛奴一見他按劍,也不禁伸手扶住了腰畔長劍,她這一動,那數十名飛狐口士兵登時捉刀的捉刀,張弓的張弓,雙方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那陪同楊帆和天愛奴過來的炎耳部落牧人一見雙方這架勢,不知道雙方既然皆是朝廷中人,何以要大打出手,嚇得他連連擺手,出言勸和。

    就在這時,側方山口內突然奔出一個人來。

    這人身上反套著一件羊皮襖,羊皮襖肥大的直垂至臀下,因為是反穿著,羊毛在外,若是伏在雪中不動,很難叫人看清他的存在。他的雙腿都綁著皮護腿,皮護腿一直高延至大腿,用寬寬的牛皮帶一圈圈地牢牢綁在腿上,如此一來雪中跋涉時才不虞讓雪灌入靴筒。

    這人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逃出山坳,忽然瞧見前方有人,頓時大喜,再看他們裝束,認得是自己弟兄,不由放聲高呼道:“快救我!後面有突厥追兵!”

    正在僵持的雙方聽到這聲隨風飄來的驚呼,不禁一起扭頭看去。

    “是古舟,快救他!”

    徐郎將看清那人正是自己親兵之一,不由驚呼一聲,幾乎與此同時,幾名親兵已快馬撲了過去。

    “嗖嗖嗖!”

    十數枝利箭從谷中射出來,利箭破空,發出淒厲的呼嘯。

    古舟慘呼一聲,肩頭重了深深一箭,一頭栽到在雪地裡,他強忍痛楚爬將起來,繼續向自己人這邊飛奔。迎上去接應的幾個親兵一見谷口出現突厥人,早就握在手中的弓箭迎面射去。

    那幾個衝出谷口的突厥兵也未料到這谷口竟有這麼多人,稍一愣怔的功夫,唐軍的箭就到了,兩個突厥兵躲閃不及被射下馬去,其餘的突厥兵立即驅馬散開,紛紛以弓箭還擊,雙方就以谷口為陣地開始了對射。

    “怎麼回事,這些突厥人是從哪兒來的?”

    徐郎將策馬迎上去,俯身向古舟迫問,古舟肩頭插著一枝長箭,他忍著巨痛對徐郎將道:“郎將,有大隊突厥人馬到了,我們正撞上突厥人的前鋒斥候,兄弟們怕是都死了……”

    徐郎將驚道:“有多少突厥人?”

    古舟道:“我們伏在山坳中,只見黑壓壓一片,還未估算出他們人數,就被他們派在前面的斥候發現了,一路追殺,只有屬下一人逃了回來!”

    說到這裡,古舟咬著牙一使勁,一下子拔下了肩頭利箭扔在地上,大聲道:“這是突厥斥候騎兵,大隊人馬還在後面,將軍快回飛狐口!”

    徐郎將抬頭往谷口看去,只見對方影影綽綽,似有數十人之多,臉上不禁火辣辣的。先後兩次有人示警,他始終猶疑不信,現在突厥人就在眼前,他就像被人當面摑了一記耳光,真是又氣又悔。

    徐郎將掛好弓,“唰”地一下抽出佩刀,大聲道:“古舟,梁四,你們兩個速回飛狐口給老蕭傳個口信兒,讓他點燃烽火,全軍撤防明威戍。”

    古舟驚道:“郎將,你要幹什麼?”

    徐郎將獰笑道:“不過是區區數十人的突厥探子,老子把他們都宰了!”說完一催戰馬,已經向谷口撲去。

    這時,那炎耳部落的牧人看見突厥人果然出現,已經飛也似的逃回自己部落去了,候在原地的部落牧人聽他敘說經過,再瞧遠處谷口雙方激戰的情形,登時為之大亂,整個部落立即加快速度向南逃去。

    徐義生從軍十餘載,鎮守飛狐口已有四年,在軍中雖一向獨斷專行,御下卻很寬厚,所以甚得三軍愛戴,一見他親自衝上去了,他的親兵都嗷嗷叫著跟了上去。

    古舟跺跺腳,正想向逃得散亂的羌人強徵一匹馬代步,忽見一個侍衛被突厥人一箭射穿咽喉墮於馬下,趕緊便搶過去拉住那匹馬,翻身上馬,與另一個侍衛一齊往飛狐口逃去。

    “咱們怎麼辦?”

    天愛奴攥緊了劍柄,一雙清麗的目光水一般繞在楊帆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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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六十二章 奪帥

    眼見那徐郎將如此剛愎自用,先是不敢任事,對他們通報的消息不予置信,以致貽誤了戰機,現在又以三軍統帥的身份親自上陣,以身涉險,楊帆不由大光其火。

    天愛奴勸道:“邊軍守將大都如此,識字不多,讀書很少,全仗一身武勇晉職受官。何況他先前不信你,臉上很有些掛不住,不廝殺一陣他如何肯走?”

    楊帆氣得口不擇言道:“真他娘的,走!咱們也上,好歹把他囫圇弄回來,真叫他死在這裡,更加不可收拾了!”

    情人眼裡出西施,楊帆氣得罵人,天愛奴卻是愈覺有趣,她抿了抿嘴唇兒,沒說什麼,卻跟著楊帆一起殺向山口。

    谷口大戰雙方已經迫近,變成了肉搏,兩邊加起來近百匹戰馬,把谷口陣地殺得雪飛揚、血飛濺,慘烈無比。

    楊帆剛剛衝到谷口,一左一右兩道刀光便向他身上呼嘯著斬來。

    “喝!”

    天愛奴提馬前衝,嬌喝聲中,一道劍光伸縮吞吐如靈蛇吐信,一劍點在一口刀的刀面上,“叮”地一聲盪開那口刀,手腕一翻,便斬向那人手腕。

    與此同時,楊帆手中鋼刀硬磕開另一口當,“當”地一聲,將那口刀震得高高蕩起,刀鋒反劈,向天愛奴大喝一聲道:“俯首!”

    天愛奴會意地一低頭,手中劍不停,那持刀突厥武士收手不及,四根手指齊被削斷,大叫一聲,掌中刀便連著四根斷根落馬下。與此同時,楊帆的刀帶著一股激盪的狂風從天愛奴頭頂呼嘯而過,一刀劈在斜刺裡扎來的一桿長矛上。將那長矛斬開。

    谷口的人已殺作一團。楊帆迫開四下里的敵軍,催馬便向正揮刀猛戰的徐郎將身邊趕去,天愛奴策馬相隨。楊帆使刀,剛烈威猛,專事大開大闔。硬擋強架對方兵刃,天愛奴劍走輕靈,利用楊帆給她製造的機會,挑抹削刺,一連傷了幾個撲上來的突厥斥候,配合十分配默。

    “殺!”

    楊帆一刀盪開當頭劈開的一口馬刀,自己手中的刀隨那蕩起的刀勢一揚復又一沉,勢如狂飆,風聲勁厲地斬向對方頭顱。右前方一個突厥軍急來相救,挺矛刺向楊帆胸口,天愛奴左手一振。一串銀光脫手飛出。“嘩愣”一聲纏住了那人槍桿,伸手一奪。身形一探,大半個身子都跳離了馬背,右手劍一挑,便似靈蛇般在那人咽喉處吞吐了一下。

    幾乎與此同時,楊帆一刀把當面敵酋連帽帶頭砍西瓜似的劈成兩半,側面那突厥兵也棄了長矛,雙手掩著咽喉,鮮血“滋滋”地從指縫間噴出來,仰面倒了下去。

    “徐郎將,不要一錯再錯!你是軍中主將,如何確保……”

    “噹噹噹!”

    楊帆一面說,手中刀一面劈斬如電,一連盪開幾口劈向自己和徐郎將身上的兵器,接口續道:“把飛狐口的五千守軍安全撤回明威戍才是你的責任!”

    徐郎將殺得眼都紅了,他揮舞著手中帶血的鋼刀,大叫道:“殺!殺光他們再走!”

    說罷一提馬繮,無畏無懼地再度衝向敵群,楊帆恨得咬牙,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隨著這莽夫繼續往前衝。

    “嗚~~~~”

    谷口風雪激盪,箭矢破空,本就會發出呼嘯之聲,此時突然響起一聲箭嘯,聲音竟又大了數倍,那聲音十分怪異而尖鋭,徐郎將聽了忽地一勒馬繮,訝然道:“鳴鏑?”

    鳴鏑始於秦末漢初。那時冒頓為匈奴太子,但是其父又與心愛的女人生了個兒子,便想廢掉他,把他送去月氏國做人質,冒頓剛到月氏,其父就對月氏發動了進攻,試圖借月氏之手殺掉兒子。

    幸虧冒頓機警,偷了匹快馬僥倖逃回。此後冒頓研究出鳴鏑,這種箭由鏃鋒和鏃鋌組成,縫補一面中起脊,以免弧內凹,鏃鋌橫截面呈圓形,射出時會發出淒厲的響聲。隨後冒頓練兵,凡其鳴鏑所指,手下必須隨射,不從者斬。

    冒頓先射殺其愛馬,又射殺其愛妻,把其侍衛們訓練得聞鳴鏑而射,根本無暇考慮對方是誰,他的鳴鏑最後射向的人就是他的父親,最後他做了匈奴單于。

    此後,鳴鏑就成了軍中一種特殊的箭矢,它既可以示警,也可以懾敵,還可以在萬馬千軍中有著指示目標、下達軍令的效果。

    徐郎將此番是帶著親兵出來行獵的,距飛狐口已出來數十里地,不可能是他的人馬發射鳴鏑,這枝鳴鏑從何而來?

    只是一怔間,他就發覺不妙了。

    谷口裡,忽啦啦又衝出數十騎突厥騎兵,個個張弓搭箭,箭矢如雨,且馳且射,一矢既發,後矢既至,雖只有數十騎,但是因為箭如連珠的原因,竟彷彿數百人一同發箭,那箭雨頃刻間便覆蓋了山谷中唐軍這一面的陣地。

    尤其是方才那支鳴鏑,估計所用的弓至少是兩石力的弓,箭矢既勁且疾,一箭飛來正中一名唐軍的胸膛,嗚咽的鳴叫聲戛然而止,那枝利箭貫穿了那名唐軍的皮甲、衣袍,直沒至箭羽,箭簇從後背露了出來。

    “噹噹噹!”

    楊帆一連磕飛三枝仰射下來的利箭,又一個鐙裡藏身避過當胸一箭,斜裡一睨天愛奴,見她無恙,這才向徐郎將厲聲吼道:“徐郎將還不快走!飛狐口五千將士若無端喪命於此,明威戍若因守軍分散而失守,涼州若因此而被攻陷,你百死莫贖!”

    徐郎將被他吼得一個“激靈”,眼見谷口突厥兵像一群螞蟻似的源源不絶,情知他們的大隊人馬很快就要壓上來了,也虧得這谷中狹窄,千軍萬馬擺佈不開,否則此時早像潮水一般湧出,只得恨恨地一撥馬頭,大吼道:“咱們撤!”

    這時從谷中湧出來的生力軍已經看到了他們,更是注意到了徐郎將,因為他那一身盔甲實在是太炫眼了。

    這時候不管是遊牧民族還是中原軍隊,都少有重裝騎兵了,因為當時的主要馬種就是北方的蒙古馬,而蒙古馬太矮小,若馱乘重裝騎兵,機動性就嚴重制約了它的威力。隋朝的重裝騎兵就被農民軍的輕裝長矛手和輕騎兵打了個落花流水。

    所以唐時軍中雖然披甲率極高,卻少有徐郎將身上這樣拉風的一身鐵甲,那鐵甲不但式樣威武,打磨得更是鋥明瓦亮,彷彿一口鏡子似的,在今天如此明媚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簡直就是一隻活靶子。

    那突厥人衝出山口,看見有唐軍在此也頗為意外,再看唐軍不多,其中還有一位明顯是將領的人,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以如此少的人數出現在這裡,卻知道機會難得,那方才以兩石弓發射鳴鏑的突厥大將立即認扣搭弦,瞄準了徐郎將。

    “嗚~~~”

    這回他用的不是鳴鏑,但是箭矢又疾又快,還是發出了淒厲的破空時,楊帆只覺得耳膜一炸,一枝狼牙箭已經直貫剛剛撥轉了馬頭的徐郎將後心,楊帆幾乎是不假思索,立即一刀斬去。

    那箭太快了,肉眼只能看見一抹虛影,他是憑著感覺一刀劈下去的。

    刀如閃電,堪堪迎上那道箭影,箭被磕飛,這箭的速度和力量實在是大得可怕,震得楊帆手腕酸麻,然而他卻無暇顧及,因為這人箭發連珠,又是一連三箭,竟向他和徐郎將、天愛奴三人同時射來。

    三矢同至,目不暇接,楊帆雙腿挾緊馬腹,身形斜斜歪出,避過了射向自己的那一箭,揮刀劈向天愛奴身前,天愛奴剛剛圈馬回身,躲避不及,掌中劍想也不想反手撩出,“鏗”地一聲,劍應聲而斷,箭矢稍稍改了方向,向她面門疾射過來。

    天愛奴驚得一閉眼睛,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雪亮的刀光從她面前劈下,將那一箭硬生生斬落,這時楊帆再想救徐郎將已經來不及了,徐郎將剛剛撥轉了馬頭,楊帆替他劈飛第一箭的舉動他都沒有看到。

    徐郎將這人雖然莽撞粗魯,對部下卻極是關愛,不肯獨自逃生,他撥轉了馬頭,腰桿兒下意識地一挺,剛要召呼眾親兵一起撤退,一箭便從背後襲至,“噗”地一聲從護心鏡的邊隙插進了他的後心。

    徐郎將“啊”地一聲大叫,被那箭帶得向前一撲,楊帆大駭,圈馬過來,一把扯住了他的馬繮繩,大叫道:“我帶你走!”

    說罷以刀面狠拍馬股,催馬離去。天愛奴只管護在他的左右,一見他走也不遲疑,三人三馬便落荒而逃。

    徐郎將雖不是一位足智多謀的良將,但他臨戰敢拚,體恤士卒,甚得飛狐口守軍愛戴,在軍中威望極高,這些親兵更是他心腹中的心腹,一見將軍中箭,這些親兵都紅了眼,根本無一人肯退,紛紛撲上去,為徐郎將爭取著逃脫的機會。

    谷口肉搏到了白熱化的地步,突厥援軍依舊連綿不絶,一炷香的時間之後,最後一個死守谷口的唐軍也帶著滿身的傷痕和箭矢倒下了,谷口皚皚的白雪已經零落成泥,許多地方都有泛著暗紅色。

    那個持兩石鐵弓的突厥大將催著戰馬,從遍地屍骸中緩緩地走出來,目光從地上一具具的屍體上緩緩掠過,望向遠處隱隱的三個黑點,冷冷一笑,吩咐道:“速速通報大葉護,可加快前行!”

    他一手勒繮,一手將鐵胎弓向前一指,意氣飛揚地道:“今天的午飯,咱們在飛狐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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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三套車

    “徐郎將!徐郎將!”

    楊帆牽著徐郎將那匹馬,飛奔出數箭之地,暫時沒有凶險了,這才扭頭看他,只見徐郎將伏在馬上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紙,口中也隱隱沁出血絲來。

    他中的這一箭直貫肺腑,本就傷勢極重,如何還經得起如此的顛簸,楊帆雖然情急,卻也知道受些顛簸,說不定還有逃命的機會,此刻停下那才是讓他白白送死,突厥來犯之敵幾乎全是騎兵,不會耽擱太久的。

    可那粗大的箭矢貫入徐郎將的身體,這一番奔波,創傷越來越大,內腑都被攪得一團亂,眼看就要不支了。

    楊帆見了不禁焦急,追兵馬上就到,這位飛狐口主帥再有個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那時節講帥為軍魂,實是不假,一個有威望的統帥如果暴死,真可以讓軍心士氣為之崩潰,從而不戰自亂的。

    可楊帆雖然焦灼,卻也無計可施,這時天愛奴突然向前一指,興奮地道:“二郎快看,那有輛車!”

    楊帆抬頭一瞧,果見一輛勒勒車正在雪地上費勁兒地前行著,旁邊還有一匹馬,馬上馱著一個牧人,護在那車的旁邊,有點像只熱鍋上的螞蟻。

    楊帆催馬趕近,天愛奴向隴右一帶通行的方言問道:“你們怎麼這麼慢?”

    那車上還有一個駕車的人,車轅上套著三匹駑馬。

    伴在馬車旁邊的是個中年男人,楊帆和天愛奴說服他們部落速速遷往明威戍時,他們是見過這兩個人的,那中年牧人便答道:“車子慢,我也急得很。”

    天愛奴探頭往車上看看,只見車上還有一個老人。兩個婦人。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天愛奴道:“怎不騎馬?”

    那中年牧人道:“我家沒有壯勞力,放不得馬。在部落裡專門販酒。不牧馬的,家裡養那麼多馬做什麼?”

    天愛奴看看眼見不支的徐郎將,說道:“我把馬讓給你們。換你們的車!”

    “這個……”

    那中年牧人猶豫起來,天愛奴道:“你還遲疑什麼?”

    那中年牧人訕訕地道:“車上……還有好多罈酒,我……”

    天愛奴聽了再往車上瞧瞧,後半部堆得高高的,中間和上面還塞著壓著氈毯和帳布,大概是怕顛簸中把酒罈子碰碎了。難怪他這輛車速度如此之緩,馱著這麼多酒能跑得快嗎。

    天愛奴又好氣又好笑,喝道:“突厥人馬上就追上來,命都快沒了。你還管酒!”

    那中年牧人欲哭無淚地道:“姑娘,我家全賴賣酒為生啊,這些酒要是沒了。我們一家就是逃出去也沒有活路呀!”

    天愛奴往懷裡摸了摸。還有幾粒金豆子在,天愛奴道:“我這有些金豆子。再加上這三匹上等好馬,足以低得上你那些水酒了,你換不換?”

    說著伸手掏出一把金豆子攤在他面前,大概六七粒的樣子,在陽光下發出金燦燦的光。

    那牧人看看她手中的金豆子,再看看那三匹雄駿強壯的好馬,微一估計,確實抵得了自己那一車酒,忙不迭點頭道:“成成成,我換,我換!”

    當下,楊帆與天愛奴下馬,又把奄奄一息的徐郎將扶下來,那牧人全家人則離開車子,上了他們的馬。雖然這一家人或是老人孩子或是婦人,但是自幼在草原部落長大的人哪有不會騎馬的,他們騎上駿馬,向天愛奴道了聲謝,便催馬飛快地離去。

    天愛奴一個箭步跳上車,將那氈布毛毯統統掀開,把一罈罈酒飛快地推下車去,等到那壓了半車的酒罈子全扔到雪地裡,天愛奴把氈毯皮褥子一鋪,便和楊帆把徐郎將抬上了車,此時徐郎將已然處於彌離狀態,人事不省了。

    天愛奴看看深深插在徐郎將身上的箭矢,擔憂地道:“二郎,他只怕是不行了。”

    楊帆道:“你托著他些,讓他少受些顛簸,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好!”

    楊帆說罷,放下車簾兒,雙手抓起馬繮繩,大喝一聲道:“駕!”便駕著那輛馬車在雪原上飛馳起來。

    ※※※※※※※※※※※※※※※※※※※※※※※※※※※※※

    飛狐口此時已亂作一團,三軍匆匆集結,一應輜重能拉的就裝載上車,不能拉走的也撒了引火之物準備燒掉,這副將蕭凝風指揮起來倒也井井有餘。

    只是徐郎將在飛狐口一向是家長作風,體恤士卒不假,卻把這裡做了他的山寨一般,沒有人能拂逆他,連這位副將也是一直附從尾驥,無不從命,所以在軍中的威望遠不及徐郎將,等他集合了隊伍準備撤離時,手下的旅帥、隊正們就七嘴八舌,爭吵開了。

    有人建議輜重先走,大隊人馬趕去接應徐郎將,有人建議全軍撤退,先撤到明威戍,還有建議拉上隊伍去前方雪原上打突厥人的埋伏的,這時候蕭副將就彈壓不住局面了。

    一堆將校爭執不下,把個蕭副將吵得頭大如鬥,便在此時那炎耳部落的族人慌慌張張、扶老攜幼地逃下來了,蕭副將趕緊拉住幾個牧人詢問情形,這些牧人是趁著谷口兩軍交戰的當口逃出來的,哪知道那裡的具體情形。

    蕭副將一問,他們七嘴八舌怎麼說的都有,有的說徐郎將帶人大展神威,殺得突厥人潰不成軍,已牢牢守住谷口,有的說突厥人鋪天蓋地,足有數十萬人馬,徐郎將已經完蛋了,突厥人馬上就到。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摞下幾句話就匆匆逃命去了,聽得蕭凝風和一眾將校愈發糊塗起來。有幾個旅帥、隊正血貫瞳仁,大聲咆哮著蕭副將是窩囊廢、膽小鬼,他不敢去,就要拉著本部兵馬趕去救援,有的將領則慫恿蕭副將趕緊下令,全軍撤往明威戍。

    兩個裡一陣爭吵,整個飛狐口大營就像菜市場一般亂成了一鍋粥。

    這時候,楊帆趕著馬車也匆匆趕到了,飛狐口守軍已經到了山坡下,各種裝載輜重的車輛橫七豎八地停在那兒,不同意見的將校帶著人圍著蕭凝風爭吵不休,士兵們則抱著槍矛站在雪地裡無所適從。

    楊帆老遠就聽見了那些將領的叱罵咆哮,急忙放緩了車速,掀開車簾迴首問道:“三軍已經亂了,能不能把他弄醒,叫他下個……”

    楊帆說到一半,聲音就停住了,天愛奴向他輕輕搖了搖頭,抽回探在徐郎將頸旁的手掌,低低地道:“他死了!”

    楊帆心裡登時一沉,費盡千辛萬苦才把徐郎將搶出來,可他終究還是死了。

    楊帆的焦慮和不安,不全是因為他們巧費心思,歷盡艱苦送來的情報卻不被徐郎將重視,還因為確定白亭為攻擊目標正是他一手促成的。

    雖然突厥人如果選擇河西的蓼泉作為攻擊目標,一樣會對河西百姓造成巨大的傷害,雖然那樣一來朝廷將面對更加困難的局面,而吐蕃也有可能插手,趁機把他們王相之間的矛盾引向大唐,可是目前這個地方畢竟是他選擇的。

    他選擇此處,本來是因為後方增援方便,緊急時還可以就近從河西、朔方兩地邊軍中抽調兵馬,然而因為徐郎將的狂妄自大貽誤了軍機,如果一個不慎對涼州地區百姓造成巨大傷害,他實是難辭其咎。

    楊帆抬頭看了看山頂,山頂築著三處烽火台,今日天氣甚好,三處烽火台都燃起了狼煙,狼煙滾滾騰空,雖然被風吹著,依舊久久不散,楊帆稍稍安心了些。

    有這烽火,起碼明威戍方向的守軍可以提前戒備,而明威戍外遊牧的大小部落都熟悉這示警訊號,只要不太蠢,他們都會立即往明威戍撤離的,當然,如果碰到了方才那家子寧捨命不捨財的主兒,那就實在沒有辦法了。

    耳畔,眾將校還在爭吵不休,楊帆突然一陣無名火起,陡然轉身,立在車頭,大喝道:“都別吵了!”

    吵得正歡的眾將領均是一怔,瞧他一身裝束,似是草原牧人,一口漢話倒是字正腔圓。

    楊帆喝道:“突厥兩路大軍,分別取道戈壁灘和彌蛾川向白亭進襲,如今從彌蛾川而來的右路軍已經抵達山口,你們還在這裡聒噪不休!還不馬上退守明威戍,等敵軍趕到,你們諸多步卒,豈不是要全部葬送在這裡嗎?”

    飛狐口是駐紮在這裡的一支守軍,軍中多是步卒,實際上邊軍各處駐軍因為主要職責是守,所以軍中大多都是步卒,需要出塞野戰時,會另外調派以騎卒為主的軍隊,這些常年戍守邊防的士兵用到馬的機會比較少,不會在營中養著大批軍馬,徒靡軍費。

    蕭凝風正被手下那些不甚聽話的部下吵得一肚子邪火,見他一個外人也來吆喝,不由怒道:“你是何人!”

    楊帆亮了亮他的腰牌,大聲道:“羽林百騎禁衛楊帆,奉聖諭西行公幹,打聽到突厥人的消息,特意趕來示警!”

    古舟旁邊那個梁四“啊”了一聲道:“是他,他就是跟郎將說話的那個人!”

    一眾將校“呼啦啦”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道:“郎將怎麼樣了,徐郎將他還好麼?”

    “徐郎將,他……”

    楊帆猶豫了一下,正要把心一橫,直接說出徐義氣的死訊,車中突然傳出徐郎將中氣十足的叫罵聲:“老子本來好得很!可是現在快要被你們這班混帳東西給活活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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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六十四章 穆桂英掛帥

    “郎將!”

    “徐大哥!”

    眾將校聽到聲音又驚又喜,趕緊撇了楊帆圍到車邊,有人就要上車去掀車簾,車中又傳出一聲怒吼:“別他娘的上來!老子屁股中了一箭,動也動不得,趴在這兒的糗樣挺好看嗎?哎喲!痛死老子了,老子以後還要見人呢,都滾得遠遠的!”

    眾將校聽說徐郎將屁股中了一箭,頓時轟笑起來,只要他活著就好,屁股又非要害,身在軍伍,哪個爺們不落點傷在身上呀,只是屁股受傷,他們才不在乎。

    蕭凝風忍住笑道:“卑職叫郎中給郎將醫治一下吧。”

    徐義生哼了一聲道:“箭上有倒鈎,得劃開皮肉拔箭,現在哪有那個功夫!”

    楊帆迴首瞪著垂下的車簾,驚得差點一下子跳起來,這千真萬確是徐義生的聲音,語氣、聲調、聲音的粗細,半點不假,可是徐義生不是死了麼?憑天愛奴的身手本領還能看錯?再說他就算活著,也不可能這麼中氣十足呀。

    難道……

    楊帆突然想到了天愛奴那神乎其神的口技。

    徐義生在車中怒氣衝衝地道:“老子讓古舟和梁四兒回來報訊兒,叫你點燃烽火,全軍回防明威戍,你們還在這兒扯什麼鹹淡!”

    蕭副將訕訕地道:“郎將,卑職已奉命點燃烽火,向沿邊諸軍示警了。現在本來是要撤往明威戍的,不過我們實在是放心不下郎將的安危,一些兄弟想帶人去救郎將回來,大傢伙兒正在這裡商議……”

    車廂裡,徐義氣叫道:“商量?都火上房了,你們還在商量!馬上撤回明威戍!快!”

    “是!”

    蕭凝風精神一振。勒馬回頭。大呼道:“郎將回來了!郎將有令,全軍回防明威戍,立即出發!”

    號兵把令旗搖得呼啦啦亂響。號角“嗚嗚嗚”處處響起,大小將校紛紛趕回本部,五千軍卒終於向明威戍方向開拔了。

    楊帆趕著大車。被軍兵們護擁在中間,隨著一輛輛滿載的輜重車向明威戍方向移動,天愛奴在車廂裡微微掀開一線轎簾,看了看外面的情形,眉頭一皺,大聲命令道:“怎麼這麼慢?老蕭,你是不是把咱們那些罈罈罐罐都捎上了?”

    蕭凝風吩咐人把山坡上的營地和來不及運走的一切東西,包括他們秋天時砍伐的小山似的柴禾垛和為戰馬準備的乾草堆都一併點著了,不給突厥人留下一點東西。這時剛剛圈馬迴轉,聽見徐義氣大吼大叫的,趕緊湊到車前道:“是。郎將。咱們能捎的都捎上了。”

    天愛奴在車中道:“全都燒了,推到路邊去全部燒掉。不給突厥人留下就行,帶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趕回明威戍?我只要咱們的兄弟們安然無恙就行,明白嗎?”

    蕭凝風心中一暖,大聲應道:“卑職明白!”

    他立即吩咐下去,所一應輜重車輛推到路邊點燃,拉車的馬也都卸下來換了些軍士騎上去,這一來整支隊伍行進的速度果然快多了。

    大軍行進的速度很快,但是這個快也只是相對於普通人步行的速度,這五千人中有近四千步卒,只憑兩條腿走路,又不能讓他們亡命地奔跑,必須保持一定的體力,以防追兵迫近時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這個速度在楊帆看來就是其慢如牛了。

    馬車夾在軍伍中間行進著,蕭副將騎著馬,忽前忽後,緊張地看顧著全軍的行進,各部將校也都在本部指揮著士卒們有序撤離。天愛奴坐在車裡,繼續冒充著徐義生,時而就會下一道軍令。

    整個行軍隊伍按照她的要求漸漸變成了四列縱隊,橫向也截成了四段,在長長的道路上形成四個截陣。

    楊帆一路趕著車,看看大家都在匆忙行軍,沒人注意他了,便扭身掀開一角車簾,往裏邊瞧了一眼。

    徐義生的屍體已經被天愛奴推倒了一邊,屍體俯臥在那兒,後心直撅撅地豎著一截箭桿兒,天愛奴盤膝坐在徐義生的屍體旁邊,一手托著腮,正蹙著眉毛在思索什麼,連楊帆掀開車簾往裡瞅都沒有瞧見。

    楊帆低低咳嗽一聲,壓著嗓音道:“阿奴!”

    “嗯?”

    天愛奴從沉思中驚醒了,揚起剪剪雙眸睇著他。

    楊帆嚥了口唾沫,緊張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天愛奴此刻冒充徐義氣,堪與他冒充沐絲的經歷相媲美,可是論起驚險來天愛奴此刻行為雖不及他,但是論起責任來卻比他重百倍。“徐義生”沒死,固然起到了穩定軍心、結束諸將爭論、迅速拔營撤防的效果,可因此一來,這指揮大軍的責任也就落到了她的頭上。

    雖然在楊帆看來,僅僅是指揮三軍撤退,似乎沒有什麼難的,畢竟是把三軍的生死交在了她的手上。

    天愛奴吐了吐舌頭,小聲道:“我在想兵書,公子的藏書裡有好多兵書,我以前看過許多,都是當閒書看的,這時也不知道還能記起多少。”

    “想兵書?這樣也成?”

    楊帆聽得啞然無語。

    ※※※※※※※※※※※※※※※※※※※※※※※※※

    “唰!”

    雪原上豎起了一面鮮紅的大旗,隨即一面扛旗的騎士就策馬狂奔起來。

    雪原上只有他一個人、一匹馬、一面旗,但是在他身後遠方的地平線上,正有一條黑線彷彿滾滾潮水般湧來。

    在他前方視線隱約可及的地方,還有一名騎士佇馬立在那兒,當他的大旗揚起的時候,那名騎士也馬上揚起了紅旗,然後同他一樣,策馬飛奔而去。

    在這一望無際的雪原上,能見度非常高,尤其是到處一片白,稍有一點異色。就可以在很遠的地方看個清楚。天愛奴苦苦思索著她看過的兵書中有關行軍佈陣、通訊斥候、接敵交戰、紮營休息等等所有與戰事有關的知識。想起一點能用的就會以徐義生的口吻吩咐下去。

    還別說,她記起的那些兵書戰略上的知識,有些是徐義生知道的。有些連徐義生都不知道。大字不識,純憑從戰場上積累下來的豐富知識和經驗而成為名將的人雖然不是沒有,但徐義氣顯然不是其中一個。

    這舉旗為號就是天愛奴佈置的一種示警方法。其原理其實很簡單,和烽火傳訊一樣,只不過這是以旗為訊號。它是非常快捷有效的,第一名發現突厥兵追上來的騎兵亮出旗號以後,還沒等他跑到第二名騎兵原本所在的位置,一面面號旗打出的訊號就傳到了正在緊張南進的軍隊之中。

    當天愛奴聽到突厥兵馬已然追上來的消息時,突厥兵距他們還有三十里地……

    突厥鐵騎轟隆隆的追上來了,這是一支三千人的突厥騎隊。他們衝出谷口之後,只匆匆集結了三千騎兵。來不及等待其他人馬陸續鑽出山坳,就迫不及待地追了下來。

    他們清楚,雖然飛狐口駐軍有五千人。但是當地駐軍大多是步卒。逃跑時只要隊形稍有鬆散,這五千人就會成為他們三千騎卒馬刀下任意屠宰的牛羊。更何況。他們的人正在陸續趕出山口,只要他們追上唐軍,戰不多久,就會有援軍加入。

    在野戰中吃掉這股唐軍作用是極大的,整個白亭全部守軍才一萬五千人,然而依託險要的山勢和堡壘,這一萬五千人足以抵擋十萬大軍的進攻,但是如果他們一口氣吃掉這五千唐軍,剩下的唐軍能否把整個明威戍城堡守得風雨不透就很難說了。

    這可不是加加減減那麼簡單,一個箭樓、一角碟城,如果需要十個人才能守得周全,那麼你只要缺了一個人,就有可能成為被敵人攻克的破綻。所以,他們只集結了三千人,就迫不及待地追下來了,無論如何,先咬住這股唐軍再說!

    “郎將!突厥人追上來了!”

    蕭凝風快馬趕到車旁,緊張地向車內稟報。

    天愛奴心頭一跳,努力平靜了一下呼吸,用徐義生的嗓音粗聲大氣地問道:“還有多遠?”

    蕭凝風道:“從旗號上看,大概還有三十里。”

    天愛奴思索了一下,吩咐道:“全軍繼續行進,不要慌。弓手、弩手集結到後翼和側後翼,置於最外圍,戰鋒隊次之,戰隊再次之,馬軍置於左中翼待命!所有騎兵全部下馬步行,以保持馬力!老弱士兵集中到前列,可脫離大隊,快速撤回明威戍!”

    天愛奴說一句,蕭凝風便應一句,待天愛奴全部吩咐罷了,蕭凝風便急急轉身傳令,心中暗暗奇怪:“郎將今日被射了個屁股開花,居然開了竅了,以前看他指揮兄弟們打仗,可沒有這般有章法呀!”

    天愛奴端坐車中,一面苦苦思索著結合這支軍隊的配備、兵力和附近的地理形勢,能夠用得上的兵書中的戰略,一面還要小心不讓聲音透出半點異樣,免得被那蕭凝風察覺異狀,心中也是緊張萬分。

    等蕭凝風一走,天愛奴端起的肩膀一塌,悄悄爬到轎簾邊,衝著外邊楚楚可憐地輕喚道:“二郎,我好害怕……”

    雖然代替徐義生指揮三軍的是天愛奴,可是楊帆實是比她還要緊張,生怕她答不出來暴露身份,聽她與蕭凝風對答,楊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聽天愛奴這麼說,楊帆趕緊扭頭安慰道:“乖,別怕!大膽去做,我看那徐郎將未必比你指揮的好!”

    天愛奴什麼都沒聽見,就只聽見那一聲“乖”了。這一聲“乖”,把天愛奴哄得心花怒放,渾身的骨頭都酥了,她暈陶陶地坐回去,倚在車壁上,只覺一顆心跳得奇快無比,嗓子眼裡有些發哽,有種想要哭出來的感覺。

    什麼十萬突厥兵啊,什麼回不回明威戍啊,她的心裡統統不去想了,縈繞在她腦海裡的只有那麼一句幸福的話:“他說我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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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六十五章 十項全能美少女

    “郎將,追兵近了,還有二十里!”

    “郎將,追兵近了,還有十五里!”

    “郎將,追兵近了,還有十里!”

    “停下!後陣變前陣,原地待戰!”

    天愛奴一聲令下,正在急急行軍的唐軍隊伍立即停了下來,整個軍隊反轉了方向,後陣變前陣,原地歇下。

    他們已經派了騎兵趕回明威戍請求支援,但明威戍也只有兩千五百名騎兵而已,守將敢不敢冒著有可能被對方多吞掉一股生力軍,從而使明威戍進一步防禦空虛的危險派兵增援,他們現在還不確定。

    不管援兵來不來,現在沒有援軍,他們就只能靠自己。

    大道上,只有那些老弱殘兵和原本只負責餵馬、做飯的伙伕在繼續向明威戍方向快速行軍,其他人都停下來,原本的後陣,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全是弓手和弩手,其後則是跳蕩、奇兵等近戰步兵。

    整個軍隊是呈梯次型配置的,這個倒不是出於天愛奴的吩咐,而是唐軍慣用的迎敵陣形,每一梯次的唐軍都如同一個方陣,但是每個方陣內部,長矛手、刀盾手等則組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楔形陣。

    其實,縱然徐義生屁股上中了箭,不願意讓自己的部下看見他的糗樣,但是這種危急關頭,他依舊不肯露面,那就有些奇怪了,只是現在所有的唐軍都緊張地望著遠處,等候著衝過來的突厥兵,已經沒有人思量這個不合理的地方了。

    天愛奴扯著簾角,瞧瞧看著外面的動靜。

    因為他們急急撤退的原因就是因為聽說對方有十萬大軍,遠非他五千無險可守的兵馬可以抵擋的,士兵們都已知道這一點。所以這突厥兵還沒到。就已先聲奪人,唐軍將士都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情。

    天愛奴看了眉頭一皺,心道:“兵書上說。兩軍交鋒,首重士氣,這副樣子怎麼抵擋突厥騎兵的攻擊?”

    她想了一想。大聲道:“古舟、梁四兒!”此時蕭副將已經跑到前陣親自指揮去了,其他的唐軍將領天愛奴實在是一個也不知道,幸好方才還記住了這兩個親兵的名字,便大聲喊起了他們。

    這兩人是徐義生的親兵,還真的就守在附近,一聽她喊,立即跑過來,天愛奴道:“大敵當前,勇者生。懼者死,怕有何用!叫兄弟們都挺起胸膛來,唱首歌來聽聽。壯一壯咱們的膽氣!”

    “喏!”

    天愛奴也不知道他們平時唱些什麼歌。但是知道軍中一定有軍歌,果不其然。古舟和梁四傳下令去,片刻之後,威武雄壯的歌聲便響澈了雪原: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天威直捲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聖開昌歷,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

    一隊隊勇士擎起長矛、戰弓、馬刀,甚至以刀盾互擊,打著節拍,用他們粗獷豪邁的嗓音唱起了威武雄壯的“大陣樂!”

    歌聲挾著豪邁之氣沖宵而起,三軍將士頓時士氣大振。

    歌聲中,遠遠的雪原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條黑線,

    歌聲中,那條黑線化成了一條滾滾的洪流洶湧而來,

    歌聲中,那馬如龍、人如虎,蹄聲如戰鼓,

    歌聲中,突厥勇士高高擎起了雪亮的鋼刀,匯成了一片閃閃發亮的森林!

    歌聲中,弩手、弓手,紛紛射出了手中蓄勢已久的箭矢,或平射、或仰射,箭矢如一陣狂風暴雨般向猛撲過來的突厥軍射去,騎盾如傘,根本擋不住如此驟密的風雨,衝在最前面的突厥兵像割麥子似的齊刷刷倒下一片。

    死屍遍地,失去主人的戰馬不再拚命向前狂奔,擋住了後方騎士衝鋒的道路,使得他們的衝勢微微一緩,蕭凝風嘴角帶著一絲猙獰的笑容,把手向下狠狠一揮,吼道:“再射!”

    大旗一卷,第二撥箭雨又射了出去。

    對面的突厥兵又攻近了一段距離, 同時又有大批的突厥兵被射死,死屍和無主戰馬使他們的攻擊速度進一步受挫,他們原本的攻擊速度簡直鋭不可擋,此時卻已不復那種可以駭得人沒有勇氣抵抗的氣勢,原本鋭利的攻擊陣形也變得散亂起來。

    突厥騎將大聲吼叫著著,正策馬前衝的突厥騎兵突然左右一分,衝向茫茫雪野,看他們的樣子,是要劃一個弧形,從兩側鉗向唐軍兩翼,順序遞進的突厥騎兵則繼續從中路進攻。

    見此情形,蕭凝風眼中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他大聲下令,一聲吩咐,戰旗揮動,左右兩翼的唐軍向前擴張,膨脹成一個弧形,護住了大軍兩翼,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兩股突厥騎兵,就像兩把鋭利的彎刀,斜刺裡跑離大道,沿著一道弧線抄向雪原,如果他們原本的立足點是,這條弧形的終點就是撤退唐軍的中前段。

    看樣子他們也知道留在最後面的唐軍是戰力最薄弱的,同時把一條長龍似的唐軍由此掐斷,也就等於抄了唐軍的後路,到那時兩條腿走路的唐軍在這茫茫雪原上根本無從逃跑,只有任人宰割。

    斜著抄向雪原的兩路突厥兵正揮鞭如雨,拚命鞭打著胯下的坐騎,卻發現任憑他們怎麼催促,胯下的坐騎速度都越來越慢,似乎馬蹄陷入了泥綽,無法奮力前奔似的,正詫異間,“轟隆”一聲,雪原上突然陷出一個大坑,有幾個騎士當即連人帶馬掉了下去,後面有幾名騎士止不住衝勢,也慘叫著摔了下去。

    突厥騎兵們有些驚怔,沖速頓時遲緩下來,這種情況並沒有就此消失,兩側的雪原上不斷出現坍陷的窟窿。彷彿怪獸的巨口。突兀地一張便捲進幾匹人馬。

    這種情況實在是太恐怖了,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對的是什麼,你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發生。瘋狂抄向左右的突厥騎兵驚惶地勒住了戰馬。驚恐地看著前方平坦的雪原,皚皚白雪一望無垠,風把雪颳得平滑如鏡。上面看不出任何異常,可是誰知道只要踏出一腳會不會也被那地下的怪獸吞沒。

    正前方的突厥兵迎來了第三撥箭雨,他們用自己的生命為後面的戰友爭取了更進一步的機會,但是後面的突厥兵卻沒有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他們都勒住了戰馬,驚駭地看向左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這片雪域上,現在有白亭海,休屠澤兩個湖泊。但是這兩個湖泊原本是連成一片的,那時這兒叫魚海子,整個湖泊非常巨大而壯觀。但是後來水源漸漸枯竭。中間露出陸地,便分成了兩個湖泊。

    原本大片的湖面從此變成了鹽鹼地。唐軍現在所走到的這一段道路兩側原本是湖水較高處的堤岸,這個地方的路面最不結實,有很多看起來很正常很平坦的路面,實際上是經年累月由沙礫和鹽土凝結而成的一片土層,下邊是空的。

    而下邊的空洞也不是只有一層,它可能是很多層空洞疊加而成的蜂窩狀的地形,下面的情況非常複雜,你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所以如果有人掉下去,即便摔不死也無從施救,只能坐視不理。

    這裡的駐軍和附近的百姓都知道這些鬼域的情況,輕易根本不敢靠近,所以蕭凝風一見他們衝向死亡鬼域,眼中便露出得意的笑容,這種鬼地方有時候一個趕著一頭羊的小牧童也能“轟”地一聲消失不見,這些突厥兵騎著快馬奔馳在上面不出事才怪。

    驚慌失措的突厥兵試圖撥馬往回走,可是有的地方來時還好好的,上面還有清晰的馬蹄印,誰想到撥馬回頭,馬蹄一踏上去,也轟然出現一個大洞,連人帶馬吞了下去。

    這一下頓時把那些突厥軍驚得像沒頭蒼蠅一般在雪原上亂竄起來,有馬蹄印的地方走得提心吊膽,沒有馬蹄印的地方更加提心吊膽,他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速度一快起來就把地面踏破一個大洞。

    這時候,左右兩翼的士兵便好整以暇地射獵起來,他們不慌不忙,精確地瞄準目標之後再一箭射去,這些邊軍士兵的射術都不錯,每每一箭命中,把那逃也不是、戰也不是的突厥兵射落馬下。

    正面大道上突厥人見此情景也知道兩側雪野中另有蹊蹺,不敢再派士兵散進原野,而是調集臂力強勁的弓箭手與唐軍對射起來。

    他們一開弓,唐軍的弓手、弩手立即後撤,持著一人多高的步盾手擁向前來,把一面面大矛豎成了一面堅牆,唐軍的弓弩手躲在後面,從縫隙中向外射前,雙方陷入僵持階段。

    天愛奴坐在車中,耳聽古舟送來前方戰報,不禁大喜,她剛才故作含糊,已經問過梁四兒,知道這樣凶險的鹽鹼地面只有方圓兩里地面,突厥騎兵不管是從遠處繞過來,還是在繼續後退途中重施故伎,應付起來都會很頭疼。

    問題是突厥人並不知道這樣的坍陷區究竟有多大,不敢再派兵馬胡亂嘗試,這樣一來,兩側就等於有兩道天險替她阻住了追兵,只餘後面一條通道那就好辦多了。天愛奴立即吩咐道:“留後隊卻敵,其餘人馬繼續撤退!”

    古舟一聽,吃驚地道:“郎將,留在後隊的那些弟兄……咱們不管了麼?”

    天愛奴此刻心情大好,不禁笑罵道:“笨蛋!從容撤退,不許慌亂,後退百步,列陣張弓弩待敵,再命留守人馬撤到咱們身後百步處列陣張弓弩待敵,兩隊循環往複,緩緩退卻!還有,再命驛卒,快馬去明威戍搬取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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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路梅花雪

    敵前撤退是一件最困難的事,對任何一個戰場經驗豐富的老將來說都極為頭痛。撤退很容易就會變成潰退,一旦變成潰退,縱然你有百萬大軍,也會被萬八千人壓著打,彷彿狼群衝進了羊群。

    平穩有序的撤退,撤退途中不予敵可趁之機,這需要極高明的指揮技巧,也需要統帥在軍中擁有極崇高的威望,這樣士兵們在撤退的時候才會絶對信任你的指揮,否則撤退的舉動很容易就會引起士兵們的恐慌,就算你本來是詐敗,都有可能演變成一場真正的大潰敗。

    天愛奴很幸運,她恰恰是在退到兩片鹽鹼沼澤的時候被敵軍追及,敵軍見識到那防不勝防的沙地空洞之後已不敢從左右兩翼進攻,雙方的兵馬都擁擠在一條大道上,敵軍的兵力優勢就無從發揮了。

    另一方面,徐義生這個人雖然是個莽夫,打仗全憑個人武勇,不是一個出色的將領,但他在軍中威望極高,這些大頭兵偏偏就服他這樣的官。

    徐義生雖不通曉什麼高明的武略,不過訓練兵卒這方面的本事還是有的,而且也頗下過一番功夫,所以飛狐口守軍的戰鬥素質和軍紀方面都很不錯。如此,天愛奴才得以施展交替撤退法,在數千虎狼之騎面前,大膽撤退。

    撤退百步便停下佈陣,接應留在後面禦敵的戰友,雖然使得大軍的行進變得極其緩慢,可是也只能這麼做,他們是步卒做戰,如果距留守的戰友太遠,那就談不上接應了,不等留守戰友撤到面前。就得被敵人殺光。

    而百步開外也正是他們的弓弩可以發揮威力的一段距離。他們可以在這裡用弓弩壓制敵軍,接應戰友撤退。

    就這樣,戰場上出現了奇異的一幕。白茫茫一片雪原上,敵我雙方的大軍排成了一條長龍,沿著一條道路規規矩矩地站定。不敢向兩側越雷池一步。在這條道路上,唐軍交替掩護撤退著。

    前隊每行百步,便立盾張弓,嚴陣以待。留守禦敵的戰友則聞聲徐徐後退,退到後方已重新布好陣勢的戰友們後面去,再到百步之外重新結陣,原本負責接應他們的那些戰友此刻已成了在第一線交戰的士兵,他們再繼續撤退。

    兩隊交錯,始終處於後方弓弩的有效殺傷範圍之內。在密集箭雨的壓制下,等到敵軍衝到掩護隊伍的面前時,撤退的士兵已然在百步之外再次擺好了架勢。

    一路下來。每一番輪換與進攻。都會在道路上留下一些雙方士卒的屍體,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地面。從高處看去,好像潔白的絲毯上綉了朵朵梅花,那老乾橫枝仍在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延伸著,“朵朵梅花”也在繼續點綴著它。

    雙方就這樣一個緩緩後退,一個緩緩逼近,就像一位機警的獵人面對著一群兇狠的狼,在對峙中一步步退卻,情勢凶險萬分,可是在其中一方不惜一切地發動最後的進攻以前,卻相對地保持著決戰前的平靜。

    遠處有一哨人馬飛奔而來,這支人馬來自正狼一樣追躡著唐軍的突厥人的後面,他們是第二支突厥騎兵軍團,總兵力也有三千多人,統兵的主帥是穆恩手下的一位大俟斤,在聽清楚前方戰況之後,這位大俟斤怒不可遏,差點兒一刀斬了他的先鋒。

    仗竟然打成這副樣子,如果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唐軍安然撤回明威戍,他豈不成了整個草原的大笑話。這位大俟斤強令騎兵不惜代價,全力進攻,就算用人命填,也要填出一條路來。與此同時,他又強令數十名騎兵分別馳向左右雪原,他不相信這裡到處都是隨時可以坍陷的坑洞。同樣,他打算用人命趟,也要趟出一條路來。

    此時,明軍已經又撤退了十餘里地,退出了那片鹽鹼坑洞區,提心吊膽踏上雪原的突厥兵先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繼而輕馳往返,發覺仍無異樣後,他們的膽子終於大起來,策馬在雪原上呼嘯往來,轉悠了幾圈,便跑回去興沖沖地向大俟斤報告。

    那位大俟斤已經看到他們在雪地裡撒歡兒的情景,不等他們回報,便命令那位手持鐵胎弓的先鋒戴罪立功,率領他的本部人馬從左右兩翼向唐軍發動進攻,務求把唐軍的防線撕開一道豁口。

    突厥人對左右兩翼地面進行試探的時候,已經向斷後的唐軍發起了不計犧牲的攻擊,天愛奴聽到親兵們不斷送過來的消息,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她知道,已經不可能從容撤退了。

    “停止行進,原地結陣,準備肉搏!”

    將令一下,全軍將士都知道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立即匆匆準備起來,傷殘的士兵被攙扶到隊伍的中間,整個外圍布起了嚴密的防線。

    那些肩頭插著箭、傷口流著血的士兵並沒有放棄戰鬥,唐軍皆弓手,他們不能再上前肉搏,便抄起了他們的戰弓,戰鬥進行到這個份上,每個男兒心中的血氣都被激發出來,沒有人露出哪怕一絲怯意。

    天愛奴輕輕掀開轎簾兒,悄悄地看著楊帆的背影,滿目留戀。

    她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戰鬥要靠全軍將士的勇敢和拚搏,已無法再用智計來較量,她不知道這戰鬥的結果將會怎樣,她也不知道在這狼群的撕咬下她和他是否還能活著離開。

    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她終於喜歡了一個男人,終於體會到作為一個女人,喜歡了一個男人時的那種快樂、那種如飲醇酒的滋味,可時間卻是這麼短暫,她沒有享受過哪怕一刻的風花雪月,甚至沒有聽他對自己說出一句“我愛你!”

    楊帆聽著耳畔隱隱傳來的廝殺聲,攥緊繮繩的手幾乎要沁出汗來,大戰在即,能否安然脫險殊未可知,他知道天愛奴是因為他才參與進來,否則的話。她根本不會一而再地身陷險境。他更清楚天愛奴為什麼要為了他而參與進來。

    這份情,實在是太深太重了,他怕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甚至根本沒有機會去還,這對受人滴水之恩都不忘報答的楊帆來說,實在是有些難以承受。而此刻。無論他怎麼想,都已無法改變眼前這局面。

    楊帆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呵出一團白霧,他緩緩扭過頭去,轎簾兒正微微搖晃著,裏邊靜悄悄的,楊帆在心裡暗暗發誓:“無論如何,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保護你。我在,你便無恙!”

    肉搏開始了。唐軍在道路上結成長圓形的陣勢,當突厥騎兵衝到面前時,弓手和弩手就拔出陌刀、抄起長矛。和戰鋒隊其他士兵一起組成了第一道防線。

    此時的風並不大,但是敵我雙方忘我相撲、竭命一搏的拚殺。卻像是在雪原上激起了一股撲面的寒風,此前對射和僵持過程中一步步積累起來的戰意陡然得到了爆發,不管是將校還是戰士全都已經瘋狂了。

    他們高舉裝著矛戟、揮舞著刀劍,怒吼著,咆哮著,吶喊著,如同一頭頭出柙的猛虎,向他們的正面之敵瘋狂地撲去,一場激烈的混戰開始了。

    由於唐軍採取了比較緊密的戰鬥陣形,第一線戰鬥空間有限,第二梯隊的戰士只能攥緊了兵刃,目不轉晴地盯著前面,作好隨時投入戰鬥的準備。

    這般近戰肉搏,騎在馬上已遠不及在地面搏鬥方便,突厥人也下了馬,舉著刀槍叉斧各色兵器,同唐軍展開肉搏。雙方拚死廝殺著,地面已被他們踏成了爛泥,鮮血不斷地噴灑上去,又被無數隻腳踐踏著,連凍結成冰都來不及。

    “郎將,戰鋒隊傷亡慘重,快頂不住了!”

    蕭副將肩膀上插著折斷的一截箭桿兒,手中提著帶血的長刀,踉踉蹌蹌地跑到車前。

    車廂裡沉默了一下,傳出徐義生的聲音:“戰鋒隊撤下休整,戰隊上!”

    蕭凝風大聲道:“郎將,要不要把咱們的騎兵壓上去。”

    車廂裡傳出徐義生沉沉的聲音:“時機未到!”

    “郎將?”

    車廂裡再無聲息了,蕭凝風跺了跺腳,返身大步走去,對令旗兵吼叫著道:“戰鋒隊撤下休整,戰隊上!”

    這時,蕭凝風已經對徐義生始終不肯露面生起疑心,但他只是在懷疑徐義生此刻的狀況,依舊沒有懷疑車中發號施令的人已根本不是他們的郎將,而這時戰事吃緊,他心中縱有懷疑,也無暇察問究竟了。

    由跳蕩兵、奇兵組成的戰隊早已蓄勢以待,“徐郎將”一聲令下,他們立即一擁而上,接管了戰友們的陣地,已經精疲力盡的戰鋒隊士兵扶著、拖著受傷的戰友迅速退了下來,進行簡單的止血、裹傷,休息體力。

    戰隊的輪換,使得敵我雙方的膠著地帶就像潮水與岩石撞擊時的情形一樣,突厥兵彷彿漲潮的海水,趁著唐軍撤換部隊猛地向前衝近了一步,但是隨即就被站穩腳跟的大唐生力軍反撲回來。

    突厥大俟斤騎在馬上,遠遠眺望著這裡的情形,眼見自己的人馬穿著厚重的皮袍,蹬著沉重的皮靴,揮舞刀槍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知道他們的體力也快到極限了,馬上便下令換人再戰。

    雙方都換上了生力軍,用鮮血、用生命鞏固著自己的陣地!

    這時已不能再退一步,退一步就是全面崩潰,崩潰就意味著全軍覆沒!

    每一個衝殺在第一線的戰士都在用他們的性命,為自己、為戰友,爭取著生機、爭取著時間、爭取著機會!

    而這機會,會來麼?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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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3 01:59:39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六十七章 明威戍

    突厥人像狼群一樣,把唐軍圍得風雨不透,雙方你爭我奪,殺得屍橫遍野。

    蕭副將提著捲了刃的長刀,腳步沉重地奔回車旁,滿臉汗水和血漬,氣極敗壞地衝車裡嚷道:“郎將,戰隊弟兄幾已傷亡殆盡,讓駐隊上吧!”

    “不行!駐隊不能動!讓休整完畢的戰鋒隊兄弟全壓上去,無論如何也要把突厥人死死地頂在這兒,不許他們再進半步!”

    “郎將!”

    “聽到沒有!”

    “諾!把突厥人死死地頂在那兒,不許他們再進半步!”

    蕭副將大吼一聲,拖起長刀吼道:“戰鋒隊的弟兄們,跟我衝!”便一頭撲向最前方。

    作為第三梯隊也是最後的預備隊的駐隊戰士以及一千多名騎兵眼巴巴地盯著這邊,只希望郎將能下令讓他們衝上去把弟兄們替換下來,可是車子靜靜地停在那兒,始終沒有半點動靜。

    天愛奴不能讓他們上,要把這些人全摞在這兒很容易,大家好好殺上一場,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可是她的目的是把這些人儘可能的帶回明威戍去,如果說他們在這裡能以一當一,依託明威戍那堅固的堡壘,他們就能發揮以一當十的作用,這也正是他們千方百計想要保存這支力量的目的。

    所以,這支預備隊絶不能用,如果援兵能夠及時趕到,那麼這支體力充沛的預備隊就將擔負起與援軍一起掩護全軍撤退的重任,現在把他們拼成疲兵、殘兵,那麼從明威戍趕來的兩千多名援軍,絶對沒有力量保護他們全軍回返。

    現在天愛奴最擔心的就是明威戍守將會如何選擇,如果援軍始終不來,那麼這支軍隊終將全部葬送於此。而她與楊帆雖身手高明。在千軍萬馬中能否逃生,也是一件不可估量的事情。

    天愛奴坐在車中,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就像一尾離了水的魚,胸口悶得要命,她想走出車子。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可她不能出去,如果這個時候她走出去,叫人知道徐郎將早已身故,全軍會立即崩潰。

    天愛奴長長地吸了口氣,那緊張的喘息被坐在車外的楊帆聽見了,他依舊坐在車轅上,一隻手卻從簾下輕輕地伸了進車,天愛奴就像一個行將溺斃的人看到了援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掌。

    他的大手有些涼,但是穩定而有力,握著楊帆的手。天愛奴忐忑的心彷彿被一股魔力撫慰著。漸漸平靜下來。楊帆感覺到她的小手涼涼的,掌心滿是汗水。不禁憐惜地握緊了它。

    “郎將!郎將!”古舟連滾帶爬地衝過來。

    楊帆聽到呼喊,想把手抽出來,天愛奴卻緊緊攥住,衝著窗口道:“講!”

    古舟帶著哭音兒道:“郎將,蕭副將戰死了,戰鋒隊和戰隊的弟兄死傷過半,剩下的弟兄精疲力盡,支撐不住了,請郎將下令,讓駐隊上去吧,不然……不然前邊的弟兄就要死光啦!”

    天愛奴沉默了片刻,問道:“還沒有援軍的消息麼?”

    古舟道:“沒有!連個人影兒都沒看見!”

    “上吧!駐隊上,戰鋒隊和戰隊退下歇息!命令騎隊準備,一炷香後,全軍反擊!”

    “反擊?”

    古舟聽的一愣,他們現在還有力量反擊?

    天愛奴擲地有聲地道:“對!反擊!全軍壓上,展開反擊,騎隊的兄弟一個衝鋒之後立即衝向明威戍,我們來斷後!”

    古舟明白了,他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大聲應道:“喏!”

    古舟挺起胸膛,大步離去,天愛奴忽然將轎簾掀開一角,低聲喚道:“二郎!”

    楊帆扭頭看去,天愛奴低眉斂眉,輕輕地道:“二郎,我們今日或許要喪命於此了!”

    楊帆下意識地攥緊了刀柄,一字一句地道:“阿奴,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護得你周全!”

    天愛奴緩緩揚起眸子,凝睇著楊帆,輕輕問道:“你說你也喜歡我的,是不是真心話?”

    楊帆抿了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天愛奴執著地道:“我要聽你說出來!”

    楊帆鼻子一酸,用力點了點頭,說道:“是,我喜歡你!楊帆,喜歡阿奴!”

    天愛奴笑了,甜甜地笑了,她一直緊繃著的身子忽然軟軟地靠向廂壁,柔柔地嘆了口氣,輕聲道:“那就行了。死,有什麼了不起的……”

    ※※※※※※※※※※※※※※※※※※※※※※※※※

    死,有什麼了不起的?

    有時候,生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有時候,生命會成為人生中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不管是自己的生命,還是他人的生命,統統如草芥,就像此時,就像此刻!

    每個人都瘋狂了,人如蟻聚,劍影刀光,一個人倒下去,馬上就有一個人補上去,一具具血肉之軀,此刻卻比鋼鐵還要堅強。有時候,死,真的沒有什麼了不起,該面對的時候,你就只能衝上去!

    車轅上,楊帆突然站了起來,舌綻春雷,大聲喝道:“郎將有令,全軍反擊!”

    站在車旁不遠處的傳令兵也適時聽到了天愛奴從車裡下達的命令,立即發出了旗號。早就緊攥雙拳站在馬旁,血脈賁張,連眼珠都紅了的騎兵紛紛扳鞍上馬,退到內圍歇息的士兵們,不管是有傷的沒傷的,哪怕是殘肢斷臂的,只要他還能動,也都紛紛抓起了武器。

    衝鋒的號角,“嗚嗚”地響了起來。

    楊帆回身,緩緩拔出了腰畔的長刀,刀擦著刀鞘,發出“沙沙”的響聲。

    他打算等全軍發起反撲的那一刻,就斬斷繮繩,把駕車的馬做為他們的坐騎。無論突厥兵有多麼凶悍,他一定要殺開一條血路,一定要把天愛奴活著帶出去,他欠她的!

    刀已揚到空中,映著日光反射出一道炫目的異彩,然後楊帆就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都定在了車上。遠方有一個黑點,只是剎那功夫,那黑點就變成了滾滾而來的一條長龍,楊帆身子一震,興奮地大叫起來:“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明威戍的援軍終於來了!

    對明威戍的守將來說,如何取捨想必也是一個痛苦的決定。棄袍澤於不顧,坐視五千兄弟死在途中,他無法承受。可是如果讓他派出他手中僅有的兩千五百名騎兵,結果不但不能救出飛狐口的五千守軍,還要把這些人馬也搭進去,那後果同樣是他不能承受的。

    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一搏,援軍到了!

    楊帆的大聲高喝,驚動了左右的士兵,他們紛紛向明威戍方向看去,他們看到了戰旗,看到了滾滾而來的戰馬,看到了馬上衣甲鮮明的騎士,忍不住歡呼起來。

    號角響起,一直屯於左翼養精蓄鋭的一千五百名騎兵紛紛拔出馬刀,整個隊形如同一柄鋒利的彎馬,沿著一條犀利的弧線,向敵軍右翼衝去。

    按照他們的馬速,當他們沿著這條無形的弧線斬向突厥陣營時,正是衝刺的力度和速度發揮到極致的時候。

    步卒的反應並不比他們慢,但是速度就無法相比了,他們剛剛衝出幾步,後方就傳出了海嘯般的歡呼,本已抱著必死決心準備衝上去的士兵們詫然回頭,馬上也發現援軍到了。

    車廂中,天愛奴聽到援軍趕到的消息,忘形之下差點兒從車廂裡鑽出來,她定了定神,用徐義生的聲音大聲喊道:“古舟、梁四兒!”

    恰在左右的梁四兒應聲道:“郎將請吩咐!”

    天愛奴道:“打旗號!讓援軍從右側襲敵左翼!全體步卒,準備撤退!”

    “喏!”

    梁四兒答應一聲,大旗再度揮動,急馳而來的明威戍援軍看見旗號,離著他們還有百餘步遠,便斜刺裡殺向荒野,繞過他們向突厥人的左翼猛衝過去!

    蹄聲急驟如雷,明威戍援軍彷彿一口鋒利的鐮刀,帶著死亡的規跡直插敵陣。突厥人吃了他們一個暗虧,突厥人沒有充分的時間和距離讓馬展開速度,一時間被唐軍沖了個人仰馬翻,直到對方衝勢一緩,這才穩住陣勢。

    馬嘶鳴,人吶喊,一場勢均力敵的又騎兵大戰開始了……

    當突厥人的第三支人馬趕到雙方交戰地點時,地上一片狼籍,橫屍無數,風吹著雪屑呼呼地捲過原野,無主的戰馬獨自徘徊,一些傷兵還在地上掙扎著。他們正想派人去前方打探消息,就見那位先鋒大俟斤怏怏地領兵回來。

    原來唐軍騎兵阻敵,護著步卒且戰且退,一直退到明威戍附近,他們不知道堡中還有多少唐軍騎兵,生怕一個大意反為其所乘,只好撤兵回來,那塊到口的肥肉終究還是丟了。

    明威戍,守軍將領白亭中郎將葉雲豹親自迎出城門,飛狐衛將士披著滿是血污的殘破衣甲,持著佈滿刀痕劍創的盾牌,相互攙扶著一步步走向城門。儘管他們疲憊不堪,傷痕纍纍,但是所有的將士臉上都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欣喜!

    楊帆的馬車被將士們護在中間,一步步向城門走去。

    楊帆駕著馬車,一臉苦色。

    天愛奴給他出了一個難題:“不可以說是她代替徐義生指揮了這場撤退。”

    不說是她,怎麼解釋?難道說是後心中箭,早已凍僵的徐義生還魂?可是若不答應,她那撒嬌似的語氣,叫人怎生抵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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