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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上山打老虎額]明朝好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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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3 20:07:20
第三十章:指揮使大人駕到

    北鎮撫司的架構與南鎮撫司不同,單衙門的占地就比南鎮撫司要大得多,再加上歷經司與北鎮撫司本就是在一起辦公,這北鎮撫司裡更有指揮使坐鎮,所以說起錦衣衛,人們通常只記得北鎮撫司和詔獄,而常常忘記了南鎮撫司。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是個老實人,相比他的前輩來說,實在是有些老實得不像話,這位牟指揮從來不搞冤案錯案,那令人恐懼的詔獄在他的治理下,也頗有了些生氣,至於用刑逼供的事也變得少見。所以指揮使大人雖然老實,但是北鎮撫司的氣象卻是改觀了不少。

    北鎮撫司外頭,同樣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衛戍的校尉如標槍一樣的挺拔。

    在北鎮撫司的指揮堂,牟斌穿著大紅的飛魚服,頂著梁冠,坐在堂首位置的案牘後面開始埋首公務了。牟斌生得頗為魁梧,雙肩如山,體健如牛,一雙濃眉下的眼睛顯得有些敦厚,兩鬢間生出些許白髮,危襟正坐地坐在椅上不動如山,他做起事來,一向有板有眼,不過作為錦衣衛的掌總,他雖然每日都要看一下衛所裡發生的各種事態,大多數時候卻並不隨意發表自己的意見,對下頭的同知、僉事、千戶也不隨意發號司令,給人一種懦弱的形象。

    今日是月中十五,按規矩辰時開始就要進行廷議,當今皇上勤政,把辰時進行的廷議改到了卯時,所以天還沒有亮,大臣們就已經入宮議政了。雖然現在廷議還沒有結束,不過在廷議之中討論的事都會每隔半時辰送到鎮撫司裡來。

    牟斌手上翻閱的就是從宮裡流出來的動態,隨手翻閱了幾份,牟斌的臉色倒還算好,可是當翻到新近送來的一份消息的時候,牟斌的臉色突然佈滿了寒霜。牟指揮使雖然老實,這也只是對宮裡和百官來說,在錦衣衛裡,因為不常表態,也讓一些衛所中的重要人物覺得隨和,可是要說他沒有一點威儀,卻也是虛話,他的臉色一變,站在堂下的錦衣衛文吏、武官臉色不禁一變,牟指揮使一向不輕易動怒的,今日是怎麼了?

    牟斌抬眸,掃視了堂下一眼,徐徐道:“柳乘風是上次在國子監與劉中夏對峙的那個校尉?”

    一個文吏站出來,道:“是有這麼回事。”

    牟斌將手中的文卷丟在案牘上,道:“出事了。為了這個事,吏部侍郎王鼇、兵部尚書馬文升糾集了十幾個翰林、言官,彈劾錦衣衛橫行不法,這柳乘風是王鼇的門生是嗎?”

    若是在往年,錦衣衛被人彈劾了也就彈劾了,根本就沒有緊張的必要。可是如今皇上與大臣們如漆似膠,錦衣衛被人彈劾,而且領頭的還是兵部尚書、吏部侍郎這種與內閣時常通氣的人物,這就不同了。

    牟斌闔著眼,道:“這事兒越來越棘手,只怕要通天了。那柳乘風在哪裡?叫他來見我。”

    “大人……”文吏聽了牟斌的話,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期期艾艾地道:“柳乘風在千戶所裡……只怕……只怕……”

    “嗯?”牟斌目光一閃,掠過一絲冷冽,他平素待人和顏悅色,可是一旦動起真怒來,卻也是非同小可。

    文吏慌忙跪下,道:“大人,陳讓陳同知也在內西城指揮所。”

    雖然文吏沒有直說,牟斌卻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道:“那與柳乘風對峙的千戶是劉中夏,若是我記得沒有錯的話,劉中夏應當是陳讓的人,陳同知……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麼小的事,他偏偏要鬧得驚天動地,不知檢點!”

    牟斌的臉上已升出一絲怒氣,冷哼一聲,倚在座椅上開始沉思起來。

    可以想像,彈劾奏疏遞上去,勢必要引起整個朝廷百官的討論,就是當今天子也要過問,且不說最後的結果如何。可柳乘風要是當真有什麼三長兩短,事情就難以挽回了。

    更何況,當時是事情緊急,柳乘風職責在身,雖然是以下犯上,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若是最後皇上偏向了柳乘風,而陳讓又對柳乘風動了手,到時候錦衣衛所如何向宮裡交代?

    “大人……”

    牟斌揮揮手,道:“你不必再說了,現在廷議多半就在議論這件事,不管如何,柳乘風不能出任何差錯,出了事,誰也擔待不起,來人,備馬!”

    ……………………………………………………………………

    “柳乘風,你好大的膽子,以下犯上不說,到了這裡,當著本大人的面,還敢狡辯,今日若是不收拾你,我陳讓的名字倒過來寫。”

    “大人要收拾我也容易,不過要治罪,也得有個罪名才成,大人方才也說,這錦衣衛是有規矩的地方,沒有罪名,大人難道要草菅人命嗎?”

    被陳讓連連逼問,柳乘風反而定下了神,陳讓對自己還有一些顧忌,自己畢竟是僉事的女婿,是侍郎的門生,沒有罪名,陳讓還不至於到窮凶極惡的地步。

    陳讓顯得已經很不耐煩了,問了這麼久,老霍那邊問不出,這姓柳的又是牙尖嘴利,再耽誤下去,他的臉面如何掛得住?陳讓冷哼一聲,對劉中夏使了個眼色。

    劉中夏會意,道:“大膽,你就是這樣和同知大人說話的?”

    柳乘風朝劉中夏微微一笑,道:“我的膽子比起劉大人來實在不值一提,國子監尊奉著孔聖人,是儒家聖地,劉大人卻帶著兵馬,拿著刀槍圍住國子監,窮凶極惡,喪心病狂,劉大人要治我的罪,我還要告你目無法紀,心懷不軌。”

    “砰……”陳讓狠狠拍案而起,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原本他還想著先給柳乘風栽個罪名再收拾,現在只能動強的了。

    陳讓大喝一聲:“狗東西,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來人,將他拿下,狠狠掌嘴,看你招認不招認。”

    “遵命!”兩邊的校尉捋起袖子就要動手。

    “怎麼人還沒有來?”柳乘風心裡有些急了,不過這時候急也沒有用,冷哼一聲道:“同知大人不要後悔。”

    “後悔……”陳讓齜牙一笑道:“動手!”

    兩邊的校尉已經沖過去,柳乘風也不退避,正在這時候,外頭傳出一個聲音:“指揮使大人到……”

    大堂裡,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肅殺氣氛,被這一呼喊,立即冷卻下來。

    陳讓雙眉一擰,心裡想,指揮使大人來這裡做什麼?

    正是陳讓心中驚疑不定的功夫,牟斌負著手,大喇喇地跨檻而入,陳讓無奈,只好帶著劉中夏一起離座,給牟斌行禮道:“卑下見過指揮使大人。”

    陳讓行過了禮,微微一笑,道:“牟大人好雅興,今日怎麼巡視到內西城千戶所了?正好,今日有個以下犯上的校尉在等候處置,大人要不要親自審問一下?”

    牟斌的臉上佈滿了寒霜,理都不理陳讓,目光落在柳乘風的身上,開口問:“你就是柳乘風?”

    柳乘風朝牟斌行了個禮,道:“卑下內西城校尉柳乘風見過大人。”

    牟斌莞爾一笑道:“果然是儀錶堂堂,也難怪王大人看中你,聽說你從前是革去了功名的秀才?咱們衛所裡識字的人不多,能通讀四書五經的更是少之又少,你進了錦衣衛所,需好好用命,就算沒了功名,可是大丈夫只要有本事,在哪兒都能出頭的。”

    柳乘風連忙道:“謝大人提點。”

    牟斌含笑,如沐春風地繼續道:“提點談不上,事在人為嘛,當年我入錦衣衛的時候,也不曾想到有今日,你比我好,我在你這個時候,連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呢。”

    牟斌與柳乘風旁若無人地寒暄,讓略顯尷尬的陳讓與劉中夏不由面面相覷,相互對視一眼,都感覺出事情已經不同尋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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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3 20:07:44
第三十一章:把事情鬧大

    牟斌與柳乘風寒暄了幾句,才慢吞吞地旋身用眼角的餘光瞥了陳讓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陳同知來這兒做什麼?”

    平素牟斌與陳讓表面上還是維持著客氣的,陳讓稱呼牟斌為大人,而牟斌則直接稱呼他的表字,現在牟斌直呼陳讓的官職,陳讓的目光中掠過一絲疑惑,隨即臉色沉重地朝牟斌行了個禮,道:“大人,下官聽說內西城千戶所裡有一樁以下犯上的事……”

    牟斌淡淡一笑,打斷他道:“以下犯上的事不是南鎮撫司來管的嗎?”他值得玩味地朝陳讓笑了笑,慢悠悠地道:“既然你要管,那麼就繼續審吧,我在旁看著。”說罷,叫人搬來了椅子,斟了茶,如山的肩膀鬆弛下來,抱著茶盞坐在一旁,催促道:“快審!”

    陳讓這一下糊塗了,一個小小校尉怎麼勞動到這位素不管事的指揮使大人出馬?而且指揮使大人進來,先是與柳乘風寒暄,又對自己冷言冷語,莫非……

    陳讓的額頭上已是滲出冷汗來,牟斌又在那邊催促,讓他一時慌了神。

    不對勁,不對勁……問題出在哪裡?

    陳讓想不通,可是想不通,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想下去。

    至於千戶劉中夏,這時候也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方才的底氣一下子沒了,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才聽到陳讓喝道:“柳乘風……”

    “且慢!”牟斌突然笑了笑,喝了口茶,道:“柳校尉雖是受審,可是沒有定罪之前,畢竟是自家的兄弟,來人,給柳校尉搬個椅子來。”

    “……”陳讓呆了一下,牟指揮雖然沒有明言,可是態度已經夠明確了,又是寒暄又是請他坐下,這不是擺明瞭拆自己的台嗎?姓牟的到底打什麼算盤?

    可是指揮使大人發話,兩邊的校尉無人敢違逆,立即有人搬來了長椅,柳乘風一點也不客氣,大喇喇地坐下,道:“卑下在,不知大人還有什麼要問的?”

    陳讓硬著頭皮繼續往下審:“我只問你,當日國子監有人鬧事,你為何不許劉千戶入監,莫非是要包庇亂黨?還有,你朝劉千戶拔刀相向,這是不是以下犯上?”

    柳乘風笑了,心裡想,你既然問了,那也別怪我不客氣了。

    柳乘風朗聲道:“國子監有人鬧事,已經被卑下彈壓,若說國子監裡有亂黨,那麼敢問大人,這亂黨是誰?國子監乃是我朝聖地,上至博士下至監生,都是我大明的棟樑,若大人說他們是亂黨,那麼天下還有誰不是亂黨?”

    陳讓不禁語塞。

    柳乘風冷笑道:“大人誣衊我大宋的士人是亂黨,卑下也不與大人爭辯。可是當日我已安撫住了憤怒的監生,千戶劉中夏卻藉故帶兵要入國子監中拿人,敢問大人,國子監這樣的重地,是什麼人都可以隨意進出的嗎?那國子監中供奉著孔廟,孔聖人也在那裡,劉中夏身為天子親軍,卻要提刀勒馬進去,卑下要問,劉中夏到底想做什麼?錦衣衛是天子親軍沒有錯,可正因為是親軍,一言一行也都與今上休戚相關,現在天子親軍要入文廟、進學堂,這件事若是傳出去,天下人會怎樣議論?今上乃是聖明之主,以禮法治天下,尊孔推儒,可謂殫心竭力,可是劉中夏卻不體會聖意,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在卑下看來,與亂黨無異,劉中夏這狗賊既是亂黨,那麼卑下身為天子親軍,莫說是對他拔刀相向,便是當即斬了他的腦袋,又何罪之有?而現在,大人不分青紅皂白,反而包庇亂黨劉中夏,要謀害忠良,治卑下的罪名,又到底有什麼居心?今日趁著指揮使大人在,卑下就和大人與劉中夏這狗賊好好打一打官司,你要審問卑下,卑下倒也要審一審大人,看看誰才是亂黨,誰才是以下犯上!”

    “你……”陳讓驚呆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柳乘風方才還只是死不承認,等到牟斌一到,居然反客為主,直接審到自己頭上了。…

    劉中夏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自己好端端的,怎麼成了亂黨?可是柳乘風的理由又好像無懈可擊一樣,他一個武夫去和柳乘風辯論,這不是找死?

    陳讓怒道:“柳乘風,你還敢強辯?本大人忠於皇上,你便是有千張口,也污蔑不到我的頭上。”

    柳乘風淡淡一笑,道:“就算同知大人不是亂黨……”

    陳讓拍案打斷:“什麼叫就算,不是就是不是。”

    “可要是萬一呢?”柳乘風表現出了書呆子純情,很認真地反問。

    陳讓火冒三丈,道:“好,好,我不和你辨,現在是本大人審你,不是你審本大人。”

    柳乘風卻是笑了起來,道:“衛所裡出了亂黨,就要揪出來明正典刑,大人可以誣賴我,我也可以誣賴大人,大人說我以下犯上,那麼我再問,劉中夏這亂黨提著刀要進文廟,是孔聖人大還是劉中夏大?”

    陳讓一時沒反應過來,倒是一旁笑著喝茶的牟斌道:“劉中夏一個小小的千戶算是什麼東西?自然是聖人大。”

    柳乘風正色道:“那就是了,劉中夏一個小小千戶,居然敢提刀在聖人面前耀武揚威,這是不是以下犯上?到底是誰以下犯上,誰是亂黨,今日大人既然要審,那麼這堂中在座的人就一起分辨個明白,卑下不過是個小小的校尉,身份低賤,可是揪出衛所裡的亂黨,人人有責,大人要卑下說清楚,那麼索性大家就說個清楚。”

    柳乘風擺出一副打擂臺的架勢,今日這出好戲,本就是他安排好的,自己的恩師王鼇只有自己這麼個門生,若是就這麼被人踩死,面子上說不過去,那屁股上的痔瘡也別想治好了。所以王鼇今日廷議時一定會上書彈劾,只是彈劾的不是劉中夏,而是整個衛所。

    一旦涉及到了錦衣衛,若彈劾奏疏讓天子震怒,首當其衝要倒楣的也不是劉中夏,而是牟斌,柳乘風已經可以預料,牟斌收聽到消息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來這內西城的千戶所。

    只要牟斌一到,柳乘風的反擊也就隨之而來,當然,現在還只是開胃的小菜,今日若是不拉下劉中夏來,他柳乘風就別想再在衛所裡待下去。劉中夏要整倒自己,那麼柳乘風也不介意讓他滾蛋。

    “遊戲開始了……”柳乘風的心裡不禁陰暗地冷笑起來。

    ………………………………………………………………………………………………………………

    紫禁城裡。

    太和殿的廷議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散朝之後,各部官員一哄而散,各回衙堂辦公。如往日一樣,弘治皇帝都會留下幾個心腹大臣商討政事,今日留下的除了內閣幾位大學士,此外還有吏部侍郎王鼇、兵部尚書馬文升二人。

    弘治皇帝朱祐樘此時不過三旬,卻因為勤政的緣故,雙鬢早已花白了,他的背有些佝僂,眼袋漆黑,渾濁的眼睛只微微掃視了禦案上的奏疏一眼,隨即闔起眼來,很是疲倦地道:“王卿家,一件小事,怎麼鬧得這麼大?你要彈劾牟斌,可是據朕所知,牟斌一向勤勉,為人小心謹慎,你這奏疏裡處處針對他,針對錦衣衛所,是不是太不公允了?”

    朱祐樘說話時語速很慢,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那種毫無生氣的樣子,讓人看了忍不住生出憐憫之心。

    不過他的聲音卻是中氣十足,語氣雖然和氣,隱隱之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王鼇不慌不忙地拜下,道:“臣該死。”

    朱祐樘揮揮手,張開眸子,微微笑道:“不過朕也知道,你是個剛正的人,肯定不是無故放矢,既然你彈劾牟斌,就一定有彈劾牟斌的道理,方才廷議時,朕不方便問,你現在說吧。”

    王鼇徐徐站起身,微微一笑,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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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聖旨

    空曠的太和殿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將目光落在王鼇身上。

    王鼇捋著鬍鬚,要說的話,他心中已經有了腹稿,不徐不慢地道:“老臣聽說,三月初十那一日,國子監平白無故被錦衣衛千戶劉中夏圍了,而且還有人動了刀槍。陛下當政以來,曾連續頒佈了四道優渥士人的旨意,可是現在國子監和文廟外頭竟是有人如此肆無忌憚。錦衣衛指揮使牟斌為人是寬厚,可是錦衣衛所裡出了這麼大的事,牟斌身為指揮使,負有提點督導親軍之責,老臣不彈劾他又彈劾誰?”

    一旁的兵部尚書馬文升趁機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平素那些校尉在京師裡橫行不法也就是了,現在居然動到了國子監的頭上,請陛下明察秋毫,非要好好整治一下不可。”

    這馬文升說得冠冕堂皇,不過他站出來與王鼇一道彈劾錦衣衛所也是迫不得已,馬文升如今已成了國子監裡的過街老鼠,若是這個時候他要是再支持一下錦衣衛,說不準明天還有監生要來鬧,那些監生鬧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今日四處作詩斥駡你,明日就指使人到你家門口潑糞,是誰都受不了。

    馬文升此舉,就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向國子監示好,既表現自己有大度容人的氣度,也希望能與監生化干戈為玉帛。所以王鼇雖然是領頭要求懲辦錦衣衛的,可是最起勁的卻是馬文升。

    朱祐樘一聽到國子監三個字,雙眉不禁緊鎖起來:“哦?原來還有這麼一樁公案,為何此前無人報朕?涉及到國子監,這就不同了,牟斌是怎麼辦事的?難道當朕一而再再而三發出去的旨意當空話嗎?”

    “陛下……”坐在王鼇與馬文升的對面卻是三個閣臣,其中一個臉色有些漲紅,不禁道:“老臣聽說的卻與王大人說的不同,錦衣衛無罪。”

    朱祐樘目光落在聲音的源頭,開口的人乃是內閣學士謝遷,謝遷生儀錶堂堂、相貌俊偉,身穿著一件大紅的禮袍,頭上的翅帽或許是因為激動的緣故而上下顫抖。

    看到謝遷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朱祐樘不禁莞爾,內閣三駕馬車之中,大學士劉健處事果斷,而李東陽長於謀略,至於這謝遷卻是口才了得、為人剛烈,最善於據理力爭,往往遇到事時不管對方是誰,只要對方說的不對,便非要與別人辯一辯不可。

    朱祐樘含笑著對謝遷道:“不知謝愛卿聽到的是什麼?”

    謝遷昂首闊論道:“錦衣衛圍國子監,並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在此之前,國子監裡有人鼓噪生事,眼下萬國來朝,錦衣衛彈壓騷亂也是責無旁貸的事。”

    朱祐樘眼眸一閃,淡淡道:“如此說來,錦衣衛並沒有過錯。”

    “有!”王鼇被謝遷反駁,倒也不生氣,含笑道:“陛下,謝大人所說的並沒有錯,可是此事還有隱情。國子監雖然有人鼓噪,甚至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後來,坐堂的校尉柳乘風……”

    王鼇不緊不慢,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朱祐樘聽了,先是暗暗吃驚,這才知道原來竟是這樣兇險,若是憤怒的監生當真跑到午門來鬧事,這大明天朝的顏面就算是毀之殆盡了。等說到柳乘風安撫住了局面,朱祐樘眼眸一動,心中不禁想:“此人倒是果決,情急之下,既沒有傷到監生,又顧全了朕的臉面,只是不知他拿刀刺自己傷得重不重。”

    再聽到劉中夏帶兵趕到,將國子監團團圍住,朱祐樘又是皺起眉頭,覺得有些緊張,以他的心術當然知道監生一向吃軟不吃硬,一旦見到了軍馬,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監生必然騷動,到了那時局面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直到王鼇說到柳乘風抽出刀來,要脅著劉中夏帶著軍馬退出國子監,朱祐樘才長出了一口氣,忍不住道:“此人膽子好大,以校尉的身份逼退千戶,真真是膽大包天。”…

    王鼇最後道:“陛下,柳乘風安撫住了國子監,原本有功,可是那千戶劉中夏卻心懷不忿,要治柳乘風一個以下犯上之罪。孰是孰非,老臣不敢斷言,可是錦衣衛賞罰不明,老臣深以為不然,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牟斌難辭其咎。”

    朱祐樘頜首點頭,渾濁的眼眸煥發出一些光亮,撫案道:“竟有這樣的事?”

    謝遷與牟斌是好友,王鼇翻這筆帳出來,讓謝遷覺得王鼇有點向他發難的意思,謝遷是個急性子,不禁道:“王大人,老夫要問你,柳乘風可是你的門生嗎?你處處袒護柳乘風,莫非是為了私情?為何老夫從外頭聽來的,卻是柳乘風彈壓了國子監,又為了搶功,向千戶劉中夏拔刀相向?”

    王鼇微微一笑,道:“我這兒,倒是有個證據,請陛下過目,陛下看過之後一切就明白了。”他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這紙正是柳乘風送給他的,朱祐樘叫太監接了過來過目一看,揚了揚手中的紙笑道:“王愛卿並沒有徇私,這封書信,乃是國子監博士、監生總共七十三人的聯名奏請,裡頭已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與王愛卿所說的分毫不差。”

    謝遷不由微微一愣,便不再做聲了。

    王鼇所謂的東風,其實就是這一紙證詞,身為吏部侍郎,王鼇要想將錦衣衛的事擴大化,必然會引起內閣的反彈,畢竟如今的錦衣衛一向老實聽話,若是因為這種事而遷怒到牟斌頭上,再換一個新的指揮使上來,人家未必會買內閣的帳。所以王鼇一將這件事公佈於眾,立即受到內閣反彈,若是沒有真憑實據,王鼇豈敢無故放矢?到時候就算宮中有旨意要詳查,也勢必會有人從中阻撓,最後詳查出來的結果會是什麼結局也只有天知道。

    這張紙,足以將事情澄清,任他謝遷有三寸不爛之舌,也無可奈何。

    王鼇微微一笑,隨即道:“陛下,其實這件事也怪不到牟指揮頭上,牟指揮使是忠厚之人,錦衣衛又是良莠不齊,偶爾有幾個放肆不法的千戶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只是那劉中夏不分青紅皂白帶兵圍了國子監,此後又肆意報復柳乘風,陛下不得不明察秋毫,懲惡揚善,以儆效尤。”

    朱祐樘沉吟了一下,道:“王愛卿說的有道理,柳乘風處置果斷,頗有幾分膽魄,這樣吧,傳朕的中旨出去,柳乘風有功于國,忠心耿耿,賞一個世襲百戶,讓他好好辦差用命。”

    “遵命。”邊上的太監躬身朝朱祐樘行了個禮,下去傳話了。

    朱祐樘並沒有說出對劉中夏的處理意見,王鼇卻是微微一笑,已是心知肚明,隨即道:“除此之外,柳乘風雖然暫時彈壓住了叛亂,可是早晚有一日國子監還要滋事,治標不如治本,眼下當務之急,是拿出一個章程出來,不能再讓監生們隨意滋事了。”

    馬文升是這起事件的最大受害者,這時聽了王鼇的話,連忙道:“王大人說的不錯。”

    劉健和李東陽兩個閣老卻只是坐在一旁含笑著不說話,一直到現在,他們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不到關鍵時刻,他們是從不發言的。

    謝遷心裡還有點兒怨氣,忍不住道:“要治本談何容易,監生鬧事自成祖以來便從未停歇過,歷代或彈壓或安撫,可是那一次不是壓了下去、安撫了下去?結果不出幾日,又尋出別的事來鬧?”

    朱祐樘也覺得棘手,一方面他優渥士人,為了做這表率,是絕不可能輕易對監生們動怒的。可是另一方面,監生們鬧一次,引發的震動也絕對不小,也不能一味地安撫。

    王鼇慢吞吞地道:“那柳乘風倒是想了個主意。”

    “哼,一個校尉也能參知政事嗎?”謝遷的聲音洪亮了幾分,怒氣更盛。

    朱祐樘卻是耐著性子,壓壓手道:“謝愛卿,聽聽也是無妨的。”

    王鼇依然慢吞吞地道:“其實要治本也簡單得很,所謂堵不如疏,何不如在國子監中設諮議局,任命朝廷官員每到月中讓監生們去議論政事,再將要點摘抄下來呈送入宮,如此,監生有了上達天聽的機會,自然也不會無事生非,而陛下廣開言路,也可知悉監生們的想法,再對症下藥,國子監自然就沒有人再鬧事了。”

    王鼇的建議說出來,殿中的諸人都顯得略略有些驚訝,身為內閣大學士的劉健眸光掠過一絲狐疑,心裡忍不住想,這個方法,到底是那個校尉提出來的,還是這王鼇借著校尉之口說出來的?

    劉健先是看了看王鼇,目光隨即落在朱祐樘身上,他這時已經知道,若是換做其他的皇帝只怕是萬萬不肯的,偏偏當今皇上一向勤政,再加上更愛惜從諫如流、廣開言路的美名,這個諮議局的章程,一定會對得上朱祐樘的胃口。

    果不其然,朱祐樘聽了,眼眸一亮,撫案道:“廣開言路這個思路好,這才是謀國之策,設諮議局,一方面可以對監生的言論進行管束,又可以讓朕知道監生的想法,可謂一舉兩得,只是這章程是一個校尉想出來的?這倒有些意思,此人看來不簡單,來人,宣讀聖旨的時候,賜他一件飛魚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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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3 20:08:39
第三十三章:世襲百戶

    內西城千戶所裡唇槍舌劍,柳乘風一改書呆子的形象,言辭激烈,咄咄逼人,一口咬死了劉中夏圖謀不軌。陳讓已是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與他對罵,只可惜邊上坐著指揮使牟斌,牟斌雖然只是含笑著喝茶,可是有他在,陳讓除了鬥嘴,卻對柳乘風無可奈何。

    真正感到忐忑不安的是劉中夏,柳乘風一口咬定他以下犯上、圖謀不軌,且字字有理有據,辯又辯不過,打又不能打,指揮使大人的心事更是讓人猜不透,實在叫他心中不安。

    不過劉中夏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心知若是不能將柳乘風整死,今日要倒下的就是他,這時也是拼命了,冷哼一聲,道:“錦衣衛的規矩裡,可有小小一個校尉對著同知和千戶咆哮的嗎?柳乘風,你太放肆了,有錯在先卻不思悔改,竟還敢出言頂撞上官,今日不給你一點顏色看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劉中夏一邊說,一邊看向陳讓,陳讓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這樣爭下去非但不能整倒柳乘風,甚至可能會牽連到自己的身上,況且他堂堂指揮同知若是連個校尉都奈何不了,這張老臉怎麼擱得下。

    陳讓森然冷笑一聲,道:“不錯,本大人也懶得和你爭辯,事到如今,你頂撞本大人,就是死罪,來人啊……”

    陳讓的話音剛落,坐在一旁的牟斌目中閃過一絲寒光,他知道陳讓這是要動真格的了,要當著自己的面收拾柳乘風。牟斌低不可聞地冷哼一聲,卻只是笑了笑,並不做聲。

    陳讓拍案道:“將柳乘風拿下,打死!”

    柳乘風發出一聲冷笑,不驚不慌地坐在椅上,道:“打死不打死,也不是陳大人說的算的。”

    柳乘風說的並沒有錯,陳讓一聲令下,兩邊的錦衣校尉卻都是面面相覷,不少人看向牟斌。誰都知道,牟斌牟大人才是錦衣衛的首腦,現在他老人家不發話,態度曖昧,指揮使同知的命令到底要不要遵守?

    牟斌慢吞吞地喝了口茶,見校尉們不敢亂動,這才滿意地笑了笑,隨即悠悠然地道:“陳讓,你放肆了吧!”

    陳讓不由一驚,方才下這命令,不過是試探下牟斌對柳乘風有多維護,若是牟斌不肯拉下臉來與自己翻臉,那麼索性今日先打死了柳乘風再說。可是誰曾想到,牟斌終於還是出來說話了。

    “大人……難道卑下連處置一個校尉都不能?”陳讓壓住火氣,平時對牟斌,他還算敬重,想不到今日這指揮使竟如此不給他面子。陳讓這同知反正也不是牟斌給他爭來的,靠的卻是陳讓在宮中的關係,如今事情鬧僵了,陳讓雖然覺得棘手,卻也沒有到驚慌不安的地步。

    只是北鎮撫司的一把手與二把手為了一個校尉鬧僵,倒也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牟斌冷冷一笑,這位素來老實的指揮使抱著茶盞,正眼也不去看陳讓,慢悠悠地道:“衛所自有衛所的規矩,有錯要罰,有功要賞,陳同知要處置柳校尉,那麼就拿出罪證來。若是沒有罪證……”牟斌笑得更冷,接著道:“莫說你只是個同知,便是東廠的廠公親自來,牟某也絕不容許你們胡作非為。”

    牟斌的話語之中已是說得再明白不過,別以為你有東廠,宮裡頭有人做後臺就在自己面前放肆,敢亂動,今日就收拾了你。

    陳讓呆住了,這個一向如沐春風的牟指揮使為了一個小小的校尉居然當眾和自己翻臉,這……

    正是這個時候,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大叫道:“全部滾開,雜家要進去,誰敢攔著?”

    這聲音蠻橫之極,片刻之後,便有一個太監帶著兩個大漢將軍跨進來,太監臉色冷漠,掃視了這堂中一眼,先是向牟斌微微一笑,道:“指揮使大人也在?”

    牟斌和這太監點了點頭。

    陳讓見了這太監,臉上卻是露出喜色,忙不迭地走過去,道:“劉公公,我乾爹……”

    劉公公一張刻板的臉上露出冷漠的表情,森然一笑,隨即揚起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陳讓的臉上。

    啪……劉公公的勁頭不小,陳讓又是猝然無備,一下子被打懵了,捂著臉期期艾艾地道:“劉公公……你這是……”

    劉公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這是你家乾爹叫雜家打的,哪個是柳乘風?”

    柳乘風從長椅上起來,笑吟吟地道:“我就是。”

    劉公公上下打量了柳乘風一眼,微微一笑,道:“好一個少年,好得很,校尉柳乘風接旨意……”

    旨意……

    堂中所有人都露出驚詫之色,陳讓和劉中夏已經懵了,還沒有回過味來,便是牟斌也覺得有些意外。

    只是這個結果早在柳乘風的預料之中,柳乘風心裡想,有王鼇和馬文升為我出頭,又有秦博士為首的國子監為我辯護,再加上當今皇上最喜歡從諫如流的名聲,自己那諮議局的辦法正對皇帝老兒的胃口,這聖旨要是不來,那才怪了。

    來到這個世界,柳乘風第一次有一種將一切掌握在手中的快感,他深吸口氣,壓抑住心中的激動,隨即拜倒在地,道:“校尉柳乘風接旨意……”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錦衣衛親軍校尉柳乘風,辦事果斷,勤于王事,有功,皇帝敕諭錦衣衛親軍校尉柳乘風為錦衣衛世襲百戶,賜飛魚服。”

    “臣遵旨!”柳乘風心中激蕩,弘治皇帝果然夠給面子,先不說賞賜,聖旨之中雖然沒有明言自己與劉中夏的糾紛,可是只一句有功二字,就已經對這件事做了定性,也就是說,柳乘風拿著刀對著劉中夏有功,那麼劉中夏自然就是有過了,表面上一句都沒有提及劉中夏,可是劉中夏此刻只怕要嚇得魂飛魄散了。

    至於世襲百戶,對柳乘風一個小小校尉來說,可謂是連升三級,優渥到了極點,更何況錦衣衛創立百年來,從來沒有一個百戶是由聖旨來任命的,便是千戶、僉事,也都是衛所內部擬定,所以柳乘風這百戶含金量極高。

    飛魚服就更加了不得了,雖然尋常校尉的衣飾也是飛魚服,但是大明的飛魚服有兩種,一種是籠統的錦衣衛制服,這種說法其實並沒有得到官方的認可,只是尋常的百姓隨口的稱呼而已。真正的飛魚服卻是不一樣,如後世滿清韃子的黃馬褂一樣,這飛魚服是皇家賞賜給有功之臣的服飾,不到一定品級是絕不能穿戴的,便是二品的尚書也常常穿著欽賜的飛魚服出入禁中,整個錦衣衛裡頭,能得到這種賞賜的人絕不會超過十個,至於朝廷裡的諸多大員,也不是人人有份,所以這賜飛魚服的賞賜可以算是優渥到了極點。也算是弘治皇帝對柳乘風在這次國子監事件之中的獎賞,說不準,和柳乘風上呈的那一個諮議局的章程也有關係。

    其實柳乘風原來只是打著把這件事鬧到上達天聽的地步,讓皇帝老兒給自己一個公道也就是了,不曾想到皇帝居然一下子給了他如此大的獎勵,至少對一個小小的校尉來說,可謂是豐厚到了極點。

    有了百戶的世襲職位,柳乘風的事業算是有了起色。而穿了這飛魚服,在衛所中也算是站住了腳,讓人不敢小覷。

    柳乘風行過大禮之後,站了起來接了聖旨,認真地看了聖旨一遍,而這廳堂的左右人等也都大吃一驚,尤其是陳讓,臉色已是極速變幻,雖然含著笑,卻是比哭還難看,好不容易回過神,再看向劉公公,劉公公已是如沐春風地挽住了柳乘風的手,笑吟吟地道:“陛下在禁中幾次誇獎了你,說你識大體,有氣魄,是個幹練之人,將來要好好用命,切不可辜負了陛下的聖恩。”

    柳乘風回答道:“我記住了。”

    劉公公呵呵一笑,又四顧了堂中一眼,道:“一個千戶所,怎麼這麼多人在?總不會是在審案吧?”

    柳乘風微微一笑,道:“正是。”說罷指了指陳讓道:“陳同知要揪出錦衣衛所裡以下犯上、目無綱紀的害群之馬來。”

    劉公公冷漠地看了陳讓一眼,道:“既然如此,那麼雜家也湊個熱鬧,在邊上聽聽。”劉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向牟斌道:“牟大人不會嫌雜家多管閒事吧?”

    牟斌呵呵一笑,道:“劉公公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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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訛詐

    劉公公屁股坐定,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已經有人給他抱來了茶盞,這劉公公的皮膚保養得極好,雖是個閹人,可是舉止談吐竟有幾分瀟灑的姿態。柳乘風看在眼裡,心裡卻在想:“這傢伙怎麼一點都不像死太監,身上少了幾兩肉居然還有這樣的自信,這心理素質實在讓人甘拜下風。”

    牟斌來了,劉公公來了,連帶著聖旨也來了,到了現在,其實也沒有柳乘風的事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陳讓的身上,看他怎麼揪出害群之馬來。

    陳讓深吸了口氣,連想都不想,重新坐回案後,森森然地笑起來,這一次卻不是對柳乘風咆哮,而是朝劉中夏大喝道:“劉中夏,你可知罪?”

    劉中夏早就感覺出大事不妙,雙膝一軟,不由癱在地上,道:“大……大人……”

    陳讓厭惡地看著他,道:“大人也是你叫的?你這狗才,本大人待你不薄,誰知你竟是心懷鬼胎、圖謀不軌,國子監是什麼地方?也是你能圍得的?若不是柳百戶及時阻止,只怕錦衣衛上下都要受你的牽累!依我看,你是早有預謀,勾結匪類,所圖甚大,本大人真的瞎了眼,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亂黨賊子,快說,你的黨羽在哪裡?還有誰參與了此事?”陳讓陰測測的笑更讓人害怕,劉中夏還沒接話,就聽陳讓繼續道:“衛所裡的刑罰,你是知道的,若是不招認,仔細你的皮了。”

    劉中夏的額頭上已是冷汗直流,從前他與陳讓交情匪淺,誰知今日說翻臉就翻臉,可是他這時也明白,若是今日換作他是陳讓,只怕比陳讓反目得更快,他帶著顫抖的哭腔,道:“大人……饒命……”

    陳讓栽給他的是謀逆大罪,是要抄家滅族的,只要定了罪,劉中夏一家老小都要掉腦袋,此時的劉中夏心中已生出絕望,他在錦衣衛所裡這麼多年,錦衣衛的作風豈會不知?若是不招認,各種刑罰用上來,他不畫押也不成。可要是招了,就是全家死絕,雞犬不留。

    陳讓夠狠。

    陳讓此刻卻是一臉漠然,冷漠地道:“你現在才知道饒命?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你到底招不招?”

    劉中夏哭喪著臉,期期艾艾地道:“大人,看在往日你我……”

    陳讓臉色驟變,砰的一聲拍案而起,大義凜然地道:“本大人往日被你蒙蔽,誤交了你這匪類,你現在還有臉再提?來人,這狗東西狡猾得很,不打一頓他是不會招的了,叉下去……動刑!”

    兩邊的校尉久候多時,如狼似虎地撲過去,有人剪住劉中夏的手,有人扯著劉中夏的衣襟,還有人剝下劉中夏的佩刀、飛魚服,這些人對這種事再熟稔不過,輕車熟路,任由劉中夏哭喊掙扎,更有一個校尉左右開弓,扇了劉中夏幾個巴掌,劉中夏的臉暫態腫了,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

    “且慢!”柳乘風這時候站了起來,原本劉中夏倒楣,他還抱著瞧熱鬧的心思,可是陳讓誣賴劉中夏是謀反,這興致就不一樣了,謀反大罪,牽連太廣,幾十上百人的性命說沒就沒,再者說這劉中夏罪不至死,柳乘風這時候反而義無反顧地站了起來。

    陳讓朝柳乘風笑了笑,道:“怎麼?柳百戶有什麼話說?”相比從前對柳乘風的冷漠態度,現在的陳讓可謂是如沐春風,態度轉化之快令人咂舌。

    柳乘風笑嘻嘻地道:“大人,卑下有話要說,劉中夏雖然昏聵,可是若說他謀反,卑下是萬萬不信的,此人愚蠢如豬,哄騙大人與卑下為難,不過是要瀉私憤而已,還請大人明察秋毫。”

    陳讓聽了,眼中掠過一絲怒氣,心裡說:好啊,竟敢諷刺我,說這劉中夏愚蠢如豬,又說哄騙了我,這不是說我連豬都不如?被豬一樣的蠢貨騙了?

    不過這時候陳讓卻不發作,反而是笑容可掬地瞥了牟斌、劉公公一眼,見著二人穩坐在椅上,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心裡想:今日只能應了他,且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劉中夏聽了柳乘風為他求情,先是微微一愕,不禁偷偷看了柳乘風一眼,露出感激之色。

    陳讓沉吟片刻,道:“那麼柳百戶以為,這劉中夏該如何處置?”

    柳乘風道:“這個簡單。”說罷將一直縮在角落裡連頭不敢抬的老霍拉來,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和老霍都是老實人,劉千戶先是驚嚇了我,此後又打了老霍,且不說老霍要去治傷,就說卑下被他這一嚇,心肝都要跳出來了,大人,卑下的心肝雖然不值什麼錢,可是這賠償總還是要的,劉千戶怎麼說?”

    劉中夏聽到賠償,眼睛一亮,與抄家滅族比起來,賠償簡直不值一提,他連忙膝行到了柳乘風腳下,道:“柳百戶要多少,只管報出一個數目。”

    老霍嚇了一跳,他一直在劉中夏的淫威之下擔驚受怕慣了的,這時候居然要勒索到劉中夏頭上,再加上他這個人本來就老實,這時候已經嚇得有些兩腿打哆嗦了。

    柳乘風卻是談笑風生,仿佛自己敲詐劉中夏的銀錢是天經地義一樣,呵呵笑道:“這種事怎麼能讓我來報數?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訛詐千戶大人呢!”

    這要不是訛詐,那世上的草寇都是良民了。

    劉中夏這時候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裡敢把數目報低了?咬咬牙,道:“白銀二千兩如何?”

    五千兩絕對算是天文數字,柳乘風在街口擺字攤的時候,一個月能賺二三兩碎銀子已是要燒高香了,柳乘風聽到劉中夏報出來的數目,不禁有些吃驚,想不到這千戶竟有這麼一大筆浮財。

    劉中夏見柳乘風不回話,只當柳乘風是不滿意,額頭上已滲出冷汗,繼續道:“至多三千兩,再多,劉某人也拿不出。”

    “好……”柳乘風心裡大是激動,他娘的,三千兩,只要自己省著點用,便是花銷一輩子也足夠了,若是帶著這麼一大筆銀子去鄉下買些田地,也足夠自己養家糊口。他生怕劉中夏翻悔,連忙又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劉中夏這時也松了口氣,他這錦衣衛裡的差事算是沒了,如今又要拿出三千兩來賠償,陰溝裡翻船倒了大黴,不過幸虧撿了性命,很快被陳讓叫人打了出去。

    這一場大戲總算落幕,牟斌已是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輕描淡寫地打量了柳乘風一眼,道:“如今做了百戶,要好好用命。”說罷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柳乘風也不願意和陳讓多呆,至於那個劉太監,更是沒有理會的興致,借了送老霍去治傷的藉口便出了廳堂。

    這大堂裡,所有的校尉都已經打發了出去,寂靜無聲,唯有那散發著檀香的鼎爐生出嫋嫋青煙,劉公公冷著臉慢吞吞地品著茶,而陳讓已是紅著臉站了起身,躡手躡腳地到了陳公公身邊,大氣不敢出。

    一盞茶功夫過去,劉公公慢吞吞地張開眼,冷哼一聲道:“廠公還有句話要雜家帶給你。”

    劉中夏忙道:“請劉公公賜教。”

    劉公公悠然道:“你呀,還是少了歷練,做人處事,要瞻前顧後,前後左右上下都要先看清楚了再放手去做,一味地向前沖,早晚要頭破血流。今日這件事,算是給了你一個教訓,往後要懂得三思而行,不要一味莽撞,否則誰也保不住你。”

    陳讓的背顯得有些駝了,擦拭了額頭上的冷汗,忙道:“乾爹教訓的是,劉公公教訓的是。”

    劉公公淡淡道:“這個姓柳的,看來也不簡單。”

    陳讓小心翼翼地道:“我現在回想起來,倒是覺得這姓柳的是故意布好了一個套子讓我鑽進去,指揮使到這裡來,聖旨又接踵而至,倒像是都和他商量好了似的。”

    劉公公冷笑道:“你現在才知道?不過不是他布好了套子讓你鑽,是你自己沒頭沒腦地紮了進去,你方才沒看到那牟斌得意的樣子,哼,他是成心看我們的笑話呢。”

    陳讓連忙道:“公公放心,往後我再也不隨意招惹是非了,一定好好閉門思過,至於這個姓柳的,以後也再不會為難。”

    劉公公雙目一闔,臉色變得無比森然起來,道:“現在想不為難也不成了,不除掉他,你在衛所裡還能抬得起頭嗎?廠公抬舉你,是讓你在錦衣衛裡做出點樣子來,讓宮裡頭能在這錦衣衛佔有一席之地,咱們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這點本錢,怎麼能因為一個柳乘風而斷送了?不過要除掉他,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一等看。”

    陳讓恍然大悟,這時候發現這劉公公居然和自己乾爹一樣讓人捉摸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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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東廠的油水

    領著老霍去敷了傷藥,新任的千戶還沒有下來,不過內西城是整個京師較為緊要的衛所之一,這一次多出一個空額只怕也足夠有人打破頭來爭搶了。

    柳乘風與老霍回到衛所的時候,宮中的賞賜和百戶的腰牌、文書也發放了下來,此前那個王司吏見到他也換上了一副諂媚的笑臉,一邊請柳乘風到簽押房坐下,一邊小心翼翼地給柳乘風斟茶,道:“百戶大人,方才指揮使大人已經有了吩咐,您這百戶仍然掛在內西城這邊,為此,咱們千戶所裡專門開闢了一個地方,從此之後,由柳百戶來管轄,人手也已經調撥好了,這是名冊,請柳百戶過目。”

    柳乘風看了王司吏一眼,先不忙著接名冊,笑道:“王司吏如此熱情,真讓人不習慣。”

    王司吏立即變得尷尬起來,賠罪道:“大人,若是此前有什麼得罪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柳乘風淡淡地道:“罷了,從前的事就不提了。”

    王司吏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柳乘風則開始看起名冊來,雖然他是百戶,可是旗下的人並不多,只有六十三人而已,而且這些都是從各百戶所調撥來的,人員多半是良莠不齊,好在柳乘風也不至於挑肥揀瘦,錦衣衛的威嚴靠的本就不是武力,而是他們身上這一身皮和腰間的錦春刀,尋常的百姓看到了穿著飛魚服和配著錦春刀的校尉,誰敢不服?

    不過柳乘風所管轄的區域,居然就在太學附近,這太學邊上恰好有三條街,主要是賣一些書籍、文墨之類的生意,最週邊倒是有一處繁華的所在,叫煙花胡同,這煙花胡同地如其名,乃是京城最高級的妓館聚集之地,據說出入的達官貴人可謂多不勝數,一擲千金的豪客如過江之鯽,柳乘風擺字攤的時候就曾聽人提及過這個地方,只是當時寒酸,只知道那裡鮮衣怒馬,是富人的聚集地,尋常人去了,拿一年的信奉出來也未必能進得了那清館的大門。

    柳乘風心裡想:“這倒是個好地方。”說罷朝王司吏微微一笑,道:“把這花名冊裡的人都叫來,我要親自點卯。對了,還有一件事,這次老霍在國子監裡功勞也是不小,指揮使大人那邊沒傳出話來給他升賞嗎?”

    老霍這人雖然膽小怕事,可是今日咬著牙不肯栽贓柳乘風的交情,柳乘風算是記住了,在柳乘風的印象中,老霍雖然老實,不過卻最信得過,柳乘風沒理由不給他討個賞。

    王司吏呵呵一笑,道:“霍校尉自然是有功的,多半鎮撫司那邊也在商討,一個小旗總是跑不了的。”

    柳乘風知道升官不是輕易的事,自己這連升三級的百戶是因為皇帝有旨意,可是在衛所的內部,卻不會這麼快頒佈出升賞來,尤其是現在這錦衣衛內部本來就四分五裂,要平衡大家的利益關係,沒有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委任下來。

    柳乘風知道問一個司吏也問不出什麼來,便與老霍在這簽押房等著,王司吏則是召集校尉了,方才發生的事對老霍來說真是驚險到了極點,如過山車一樣,一下子跌入地獄,又一下子升上天堂,到現在他還沒緩過勁來。

    柳乘風見他呆呆的樣子,也沒有和他多說什麼,老霍心情激動,他又何嘗不激動?就在不久前,他還是個人人瞧不起的上門女婿,而現今,他總算抓住了機遇,有了一個做侍郎的恩師,成了錦衣衛百戶,更有御賜的飛魚服在身。從前那個落魄書生,如今已成了京師裡不算小的人物,這種將未來和前程把握在自己手裡的感覺,實在愜意到了極點。

    柳乘風喝了幾口茶,才平復了心情,王司吏也已經回來,道:“大人,校尉們已經到了。”

    柳乘風點點頭,帶著老霍一起出去,這千戶所外頭已經聚集了不少歪瓜裂棗的校尉,都是一樣的服色,佩戴著錦春刀,這時見了柳乘風出來,也不顯得積極,都是既散漫又稀稀拉拉地朝柳乘風勉強行了個禮,道:“見過百戶大人。”…

    柳乘風看在眼裡,那一肚子的豪情立即給打消了。他掃視了這些人一眼,發現這些校尉都是滿腹牢騷的樣子,好像是柳乘風欠了他們的錢一樣。

    柳乘風咳嗽一聲,對他們說了幾句話,無非是將來好好辦差之類,才將他們全部打發走,接著將老霍拉到一邊,道:“老霍,你對衛所上上下下的事都熟悉,我問你,方才那些校尉為什麼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柳乘風對衛所的事有點兒兩眼一抹黑,編制之類的東西還知道一些,可是這衛所之中的許多潛規則就不懂了。老霍則不同,雖然一輩子碌碌無為,可是畢竟呆的時間長,許多事都知道一二。

    老霍打起精神,道:“柳兄……柳大人,這事兒其實是理所應當的。大人可知道,咱們內西城百戶所的油水算是不少的,比如西祠胡同附近的趙百戶那邊,每年從商家撈來的油水就有白銀數萬兩,百戶所上下人人都是肥頭大耳,就是一個小小校尉,一年能拿個幾十上百兩銀子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至於其他百戶所,也大多都是如此,有的少些,卻也少不到哪裡去。正因為如此,所以咱們內西城這邊,校尉的日子是最好過的。不過嘛……”

    老霍故意頓了頓口氣,賣了個關子,道:“不過國子監附近就不同了,且不說這裡管轄的街道、胡同少,除了國子監以外,滿打滿算也就是三條長街,那些賣文墨、書冊的街坊都是小本生意,而且大多數都是讀書人在經營,一年多半連一千兩都撈不到。咱們這百戶所的校尉都是從四處調來的,原先每個月無論如何都有幾十上百兩,可是到了大人手裡頭做事,就只能坐吃山空了,沒了油水,單靠薪俸,大家怎麼過活?多半是因為這個,所以大家都一肚子的怨氣。”

    柳乘風認真地聽著老霍的話,對老霍稱呼他大人顯得有些不習慣,不過也沒有糾正老霍。柳乘風想了想,道:“不是還有一個煙花胡同嗎?那是京城裡最熱鬧的幾處地方之一,油水最是豐厚,就是從那裡拔出一根毛來,也足夠養活他們了。”

    老霍臉色一變,道:“大人這就不知道了,煙花胡同和別處不一樣,別的地方,咱們錦衣衛還能插上手,但是那煙花胡同卻不是錦衣衛能吃得開的,你想想看,進那裡的官員富戶有多少?那些大妓館的身後,哪個沒有一兩個人看著?再加上那裡一直都是東廠的範圍,東廠那邊倒是能撈到一些油水,至於咱們衛所……”老霍自嘲地笑了笑,繼續道:“早就大不如前了,成祖皇帝在的時候,咱們錦衣衛一手遮天,此後歷代先帝即位,也總算還有一點威風,可是到了弘治朝,稍有一些油水的地方也輪不到咱們,衛所裡的校尉穿了飛魚服出去嚇唬嚇唬尋常的百姓倒還沒什麼問題,可是這京師裡豪門比狗多,一不留神就踢到了鐵板上,尤其是煙花胡同那種地方,是萬萬不能碰的。”

    柳乘風這才明白,煙花胡同就是鐵板,錦衣衛這些年混得不如意,好處和油水都被東廠的番子占去了,這麼說自己這百戶雖然上任,可是照樣還要吃西北風,手裡沒有錢,沒有油水可撈,不說自己會被人輕視,就是下頭這些辦事的人也都懶洋洋的,畢竟大家都要討生活,也都有妻子兒女,真靠衛所裡的薪俸吃飯早就餓得死得不能再死了。現在大家到了柳乘風的下頭來辦事,卻要看著自己的妻兒嗷嗷地餓肚子,換做是誰也沒有盡忠效力的心思。

    柳乘風想了想,道:“若是我們來踢一踢這鐵板呢?”

    老霍聽了柳乘風的話,嚇得臉都變綠了,道:“大人,這可萬萬不成,十幾年前,也有個百戶想從東廠口裡奪食的,結果還不是被番子們拿了?打了個半死不活,還栽了個罪名流放三千里呢!番子和校尉不同,他們是宮裡的人,咱們搶了他們的油水,豈不是和宮裡的諸位公公們奪食?”

    柳乘風淡淡一笑,道:“我說笑的。”他心裡卻想:不去搶別人的油水,那就一輩子都只能寄人籬下,看人臉色,永遠被人壓得死死地,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半輩子,兩世為人,窩囊得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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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英姿颯爽的小姨子

    夕陽西下的時候,柳乘風回到溫府,一天下來,他的精神疲憊了很多,溫府這邊一見到柳乘風回來,立即有人傳話道:“姑爺,老爺請您過去。”

    柳乘風頜首點頭,心裡知道以溫正的身份已經知道了今日的事,大踏步地去了溫正的書房。

    今日發生的事,溫正到現在都沒有回過味來,原本自己看不起的上門女婿,竟是來了個驚天逆轉,從一開始必死的局面,到此後指揮使大人出面,再到皇上的聖旨,溫正雖然遠在南鎮撫司,卻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時見柳乘風進來,不由奇怪地看了柳乘風一眼,這書呆子到底憑著的是好運氣,還是不像自己從前所想的那般輕易簡單?

    “來,坐。”溫正的聲音仍是冷冷的,不過態度少了從前的不屑之色。

    柳乘風欠身坐下。

    溫正才慢吞吞地道:“你進入衛所也不過十幾日的光景就從校尉到了百戶,這是前所未有的事,雖是如此,你也不要自傲,在你的上頭,有千戶、有僉事、有同知,有指揮使,還有歷經司上上下下,哪一個都不是你能輕易惹得起的。還有那同知陳讓,今日你讓他吃了虧,早晚有一天他要找你麻煩的,往後要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知道嗎?”

    柳乘風心裡想:陳讓的背後是東廠,小心謹慎,如履薄冰?我倒是想,可是都已經將人得罪死了,我還有辦法回頭嗎?

    溫正抬眼,見柳乘風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恍然間生出一種錯覺,這個書呆子的體內,似乎藏著某種鋒芒畢露的野心。這個傢伙,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了。溫正莞爾一笑,他從前輕視的是柳乘風書呆子的秉性,男人,自然還是咄咄逼人一些的好。

    想了想,溫正繼續道:“你心裡不服嗎?告訴你,這世上的事從來沒有一蹴而就的,你若是不服,那就更該懂得隱忍,老夫送你一句話,凡事以忍為先,真要忍不住的時候,若要剪除對手,就要斬草除根,千萬不要留下任何後患,就比如這一次,你雖剷除了劉中夏,卻是得罪了陳讓,這就是大忌,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他畢竟是同知,身後是東廠,只要抓住機會,就可以剷除你。”

    柳乘風微微一笑,道:“乘風明白了。”心裡卻是在想:他惦記我,我也惦記著他,我若是對他們有一點點的畏懼,早晚會被他們欺到頭上。

    溫正莞爾一笑,又繼續道:“不過今日的事,你做得漂亮,聖旨欽賜世襲百戶,賜飛魚服,這是值得慶賀的事,你好好用心去做,不要辜負了聖恩。”

    柳乘風道:“岳父大人,小婿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如今小婿已經積攢了一些錢財,總是住在府上也有諸多不方便的地方,我想在外頭置一個宅子,接晨曦一起出去住。”

    這個想法從柳乘風進府的第一天起就萌生了,住在溫家,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味道。現如今劉中夏許諾賠償三千兩銀子出來,柳乘風琢磨著與老霍對半分之後,還能有個一千五百兩,這麼一大筆錢,足夠在京城裡頭置辦些家業了。

    溫正臉色一變,語氣不善起來,道:“怎麼?在溫家就這麼讓你不舒暢?”

    柳乘風搖頭,微微一笑,很直接地道:“寄人籬下總是不好的,再者說也免得別人說閒話。”

    溫正想了想,道:“要搬出去住是不成的,老夫就這麼兩個女兒,你要是帶著晨曦出去住,老太君那邊心裡也不痛快。不如這樣,你要購置宅子,你現在住的宅院索性就賣給你,雖然仍舊住在溫府裡頭,可是你將那宅院買下,往後那宅院就是你的了,自然也可以堵住別人的口。”

    柳乘風想了想,也覺得這主意好,便應了下來。

    溫正語氣緩和了一些,又道:“你好自為之,早些回去歇息吧。”

    一番對談,柳乘風覺得溫正對他態度好了許多,不再是從前那樣的不屑於故,雖然仍是冰冷冷的態度,可是二人之間的地位正在悄然產生變化。…

    柳乘風也不多逗留,從溫正的書房出來,回到自己的宅院,溫晨曦還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笑吟吟地給柳乘風脫了笨重的靴子,給柳乘風換上了木屐,笑吟吟地看著柳乘風帶回來的包袱,道:“夫君,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說著,溫晨曦輕輕地將包袱解開,不禁驚呼一聲,這包袱中是一件上好綢緞織造、宛若飛龍的淡黃飛魚服,這種成色的飛魚服,溫晨曦並不是沒有見過,事實上溫正就有這麼一件,但只有在正式的場合才會穿出去。也正因為知曉這些,溫晨曦很明白飛魚服的珍貴。這樣的飛魚服,整個京城不會超過一百件,除了一些中樞要害的文武官員,或者是天子近臣,其餘的便是地位顯赫也未必能得來一件。

    “這……這是……”

    柳乘風輕輕地從後環住她的細腰,微微笑道:“這是飛魚服,皇上看你家夫君辦事得力,精明強幹,允文允武,相貌堂堂,才破例賞賜了一件。”

    “真的?”溫晨曦被柳乘風抱著,臉色不由俏紅,顯得有些局促,如此貴重的賞賜,朝廷之中不知多少人盼都盼不來,柳乘風才入錦衣衛幾天,若不是對柳乘風有一種盲目的信任,溫晨曦還當柳乘風是偷來的。

    柳乘風抓著溫晨曦的細肩,將她旋轉過來,對著溫晨曦吹彈可破的臉,正色道:“當然是真的,你當我是偷來的嗎?”

    溫晨曦大喜,不禁道:“我還真以為是偷來的呢!”

    正在這時候,外頭傳來清脆的聲音:“姐姐……姐姐……好消息,好消息,姐夫賜了飛魚服,做了百戶了……”

    柳乘風不禁咂舌,這小姨子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小密探,什麼事都瞞不過她,自己在她面前,就像是剝了殼的熟雞蛋一樣。

    一會兒功夫,溫晨若便大喇喇地閃身進來,嚇得溫晨曦連忙從柳乘風的懷中掙脫,整理了一下耳鬢邊有些散亂的銀釵,勉強擠出幾許笑容,道:“是嗎?你姐夫已經說了。”

    溫晨若撞到了這一幕場景,臉色略紅,咳嗽兩聲,才故意當做沒有瞧見的樣子道:“連他的百戶轄區我都打聽清楚了,是煙花胡同……”

    柳乘風無語,這傢伙不只是小密探,簡直是挑撥離間啊,連忙顧左右而言他地道:“晨若,來,我有事和你商量。”

    溫晨若警惕地看著柳乘風道:“商量什麼?我們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要得寸進尺,否則我要叫人了。”

    柳乘風不禁莞爾:“我原本還以為我家小姨子是女中豪傑,颯爽巾幗,誰知道也是小雞肚腸的小女子,這樣的記仇,罷了……罷了……”

    溫晨若聽完柳乘風的話,神色一變,不禁挺起胸脯,用著驕傲的口吻道:“誰說我記仇,你要說什麼?”

    溫晨曦笑道:“你們兩個在一起總是這樣鬧個不休。夫君,我叫人去把這飛魚服好好地洗一洗,說不準什麼時候,你要穿的。”說罷抱著飛魚服,踩著蓮步走了出去。

    見四下無人,柳乘風逼近溫晨若幾步,問道:“我問你,你這麼多消息,都是從哪兒來的?”

    溫晨若的眼中掠過一絲狡黠,道:“不告訴你。”

    她不願意說,柳乘風也不繼續問,含笑道:“姐夫拜託你去做一件事怎麼樣?煙花胡同你知道嗎?”

    溫晨若啐了一聲,怒氣衝衝地道:“我要知道那烏七八糟的地方做什麼?”

    柳乘風無語,只好道:“我的意思是,那煙花胡同裡頭各家妓館有什麼後臺,你能不能幫我去打聽打聽。”

    溫晨若立即笑嘻嘻起來,道:“姐夫是在求我嗎?要打聽這個倒是容易,不過……”

    柳乘風立即擺出一副真摯的樣子,道:“姐夫一向很喜歡晨若的,這個忙,你一定要幫,不要提條件,提了條件就庸俗了,京城之中誰不知道我家小姨子是女中豪傑,急公好義……”

    溫晨若笑嘻嘻地道:“姐夫喜歡我?那我問你,你喜歡我什麼?”

    柳乘風打量了溫晨若那並不豐腴卻很是堅挺的小胸脯一眼,目光很是艱難地從胸脯上移開,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心裡想:“真是要人命,她這算不算勾搭自己的姐夫?”隨即正兒八經起來,語氣真摯地道:“我喜歡晨若颯爽的性子。”

    溫晨若咬著唇,道:“我怎麼感覺你是在騙我?”

    柳乘風臉色正經無比,道:“姐夫怎麼會騙你?你看,當日你綁我來的時候,姐夫都沒有怪你是不是?這溫府之中除了你姐姐,我就和你關係最好,我騙你做什麼?”

    溫晨若嘻嘻一笑,道:“好吧,算你過關,我這就去找公……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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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煙花胡同的水很深

    煙花胡同的百戶所顯得很是破敗,雖說有官不修衙的潛規則,可是這兒的建築比荒廢的城隍廟更加不堪,從前這裡本是歸五馬街那邊的百戶所監管,現在從五馬街那邊分割出來,所謂的百戶所,其實就是從前的總旗衙署而已。

    一大清早,柳乘風興致勃勃地打馬到了這兒,可是這破敗的場景立即讓他的好心情煙消雲散,原以為這兒至少還能遮風避雨,可是現在看來,連這項最基本的功能都似乎有些勉強。

    柳乘風的臉色沉了下去,京師裡的百戶所,他都是見過的,雖然大多不起眼,可是佈置方面都不差什麼,偏偏自己這煙花胡同的百戶所卻是要多差就有多差。他負著手踱步進去,裡頭已經有不少校尉來點卯了,隨即有個文吏出來,竟是此前在千戶所中的王司吏,王司吏給柳乘風稽首作了個禮,恭恭敬敬地道:“大人。”

    柳乘風板著臉,道:“你不在千戶所裡管案牘的事,怎麼跑到咱們這兒來了?”

    王司吏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從前劉千戶在的時候,還用得上小人,現如今新任千戶走馬上任,自然也會帶上他的心腹,學生早晚也會被踢出來的,索性請調到煙花胡同來了。”

    柳乘風算是明白了,王司吏這傢伙後臺倒了,巴結到自己的頭上來了。他心裡不由苦笑,自己這座廟已是簡陋到了極點,居然還能對王司吏這種人有吸引力,這姓王的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王司吏道:“大人,人都已經到齊了,是不是開始訓話?”

    柳乘風點點頭,道:“都叫到大堂去,我有話要吩咐。”

    …………………………………………

    簡陋的大堂裡,六十多個校尉列成四列,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只是勉強表現出一點兒對新任百戶的尊敬。這些校尉的前頭,分別站著老霍和總旗陳泓宇,這陳泓宇也是從五馬街那邊調撥過來的,年紀三十歲上下,雙眉濃如漆墨,虎目大口,虎背熊腰。不過這時他的臉色卻不太好看,五馬街那邊油水足,調撥到了這裡跟流放差不多,雖然是小旗的身份調到這裡做總旗,卻還是虧了,不止是他,就是下頭的這些校尉,哪個心裡沒有怨氣?所以見了這百戶大人,也沒多少巴結的興致,奪人錢財跟殺人父母一樣,若不是柳乘風被欽賜為百戶,千戶所沒有空額也得騰出一個空額出來給他,大家又何必遭這個罪?

    京師十二衛的薪餉每年不過十五兩銀子,大多數時候付的還不是現銀,上頭克扣一下,多半連十兩銀子都到不了手,沒有了油水,一家人喝西北風嗎?

    柳乘風看著他們,雖然大家此前都曾照過面,不過今日算是正式認識了,柳乘風臉皮厚,對校尉們的幽怨視而不見,咳嗽一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本大人今日到任,召集大家來就是要講明白規矩。咱們衛所所轄的總共三條街,煙花胡同就罷了,其餘兩條大多都是做文墨生意,那兒讀書人多,平素也無人滋事,咱們百戶所也不許有人去鬧事,誰鬧事或者訛詐店家,可別怪本大人不客氣。”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連那些做文墨生意的窮酸都不許去,這不是連最後一點油水也沒有了?雖說那裡多是字攤兒,也榨不出幾個錢,可是蚊子大小也是塊肉,這百戶是發了失心瘋?

    陳泓宇頓時怒了,大喝道:“大人,卑下有話要說。”

    柳乘風的目光落在陳泓宇的身上,笑吟吟的道:“怎麼?陳總旗有話要說?”

    陳泓宇冷哼道:“自然是有話說,大人,這廳堂裡的都是拖家帶口的弟兄,每個月沒有二三兩銀子連養家糊口都吃力,現在咱們跟在大人後頭做事,大家也肯為百戶大人盡忠,可是大人勒令大家不許勒索錢財,這又是什麼意思?咱們錦衣衛的薪餉是多少,大人是知道的,靠這點俸祿,誰家的日子能過得下去?沒有錢,這差又怎麼當?”…

    陳泓宇的話觸動了不少校尉的心事,自然引起他們的共鳴,於是不少人嚶嚶嗡嗡地抱怨起來:“大人,卑下還欠著幾十兩銀子的賭債,若是真要靠領薪俸過日子,只怕要準備賣祖屋了。”

    “我一家十三口,都靠著我一人養活的,這日子往後可怎麼過?大家跟著百戶大人也不指望發財,只求能混個溫飽而已……”

    柳乘風笑吟吟地聽著大家的抱怨,足足過了一炷香時間,才臉色一變,道:“都說完了嗎?你們說完了,那就我說了!”柳乘風冷若寒霜地道:“這是本大人立下的規矩,你們是天子親軍,這規矩既然已經立下,所有人都要遵守!”柳乘風冷笑一聲,繼續道:“誰要是犯一下本大人的規矩試試看,劉中夏就是你們的下場!”

    滿個廳堂裡都是鴉雀無聲,眾人再不敢七嘴八舌了,柳乘風這句話還是很有用的,畢竟這百戶來頭不小,不但和朝中有關係,便是南鎮府司裡也有人護著他,千戶劉中夏都完了,要收拾他們,還不是掐死螞蟻一樣的容易?

    陳泓宇這時候也不吭氣了,雖然心裡萬般的不服,卻不敢再反駁柳乘風一句。

    柳乘風冷冷道:“王司吏……”

    王司吏連忙站出來,道:“在。”

    柳乘風道:“去,安排大家巡守、坐探,讓他們打起精神,好好地辦差事。”

    王司吏連忙道:“是。”

    眾人才一哄而散,一干人出了這廳堂裡,紛紛去簽押房裡接差事,那陳泓宇的邊上也聚集了不少人,大家現在不敢向柳乘風抱怨,可是陳泓宇畢竟是總旗,都來吐一下苦水,陳泓宇聽了眾人七嘴八舌,不禁怒道:“這些和我說了有什麼用?沒聽見百戶大人怎麼說嗎?都老實去辦差吧。”

    簽押房裡的王司吏也笑吟吟地勸說,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咱們百戶大人和讀書人能說得上話,維護一下那些擺字攤、擺書畫的窮酸也是應當的,只是辛了大家,或許什麼時候百戶大人體恤,總會讓大家有口飯吃。”

    有人冷笑道:“我倒是聽說百戶大人就是擺字攤出身的,這叫惺惺相惜,臭味相投……”

    眾人頓然哄笑起來。

    老霍忍不住道:“都胡說什麼?柳百戶待人很好的,有什麼話,有膽子就和他當面說去。”

    眾人才想起邊上有老霍在,都知道老霍是柳乘風身邊的人,就都不吱聲了。

    王司吏也跟著道:“霍校尉說的不錯,好好辦差要緊。”

    ………………………………………………………………………………………………………………………………

    紫禁城裡。

    一座幽暗的宮殿裡,幾個小太監分別坐在案牘上,將通政司遞來的奏疏紛紛整理起來,哪些是可以直接發回內閣的,哪些是要呈送御覽的都要厘清,一點都不容出差錯。

    此時,上首的位置空無一人,可是在這下首,劉公公卻是抱著茶盞闔著眼兒在這兒養神。劉公公在這宮裡頭地位不低,雖說當今皇上倚重外臣,可是他好歹也算跺跺腳地皮能顫一顫的人物,更何況他又是秉筆太監跟前的紅人,這地位就更加了不得了。

    宮裡的內侍都知道,昨天劉公公出去宣了旨意之後,臉色一直不太好看,所以也沒有人驚擾他,連說話走路都是躡手躡腳的,呼吸都不敢過份的粗重。

    過了一會兒,有個內侍急匆匆地進來,到了劉公公跟前低聲耳語了幾句。

    劉公公闔著的眼眸陡然張開,閃過一絲厲色。他揮了揮手,道:“都退下去……”

    案牘後的內侍們聽了不敢怠慢,紛紛站起,如潮水一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殿。

    劉公公慢悠悠地開口道:“煙花胡同?”

    “沒錯,就是煙花胡同,打聽煙花胡同的,是個叫溫晨若的小妮子,和柳乘風是親戚,經的是公主殿下的手。”

    劉公公的臉色更加陰沉,道:“怎麼連公主都摻和進來了?”

    “那叫溫晨若的和公主一夥子人結了個什麼巾幗營,經常在一起瞎胡鬧的,皇后娘娘只有一子一女,都是百般寵溺,誰管得住?”

    劉公公微微頜首點頭,眼眸中掠過一絲冷意,才將注意力轉到了柳乘風身上:“他要打聽煙花胡同做什麼?難道想虎口奪食?”

    “公公,咱們東廠的油水有三成是從煙花胡同裡來的,他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有這膽子?是不是……”

    劉公公冷笑一聲,道:“你說的也沒錯,他既然要打探,那就索性讓他打探清楚,讓他知道煙花胡同的水有多深,省得他沒頭沒腦地撞進來。煙花胡同的油水,莫說是他一個百戶,就是千戶、僉事也吃不下,雜家看他有沒有這個膽。還有,去跟陳讓說一聲,在衛所裡好好地盯著那姓柳的,這人是個禍害,不過現在還不是動他的時候。”

    “這事兒要不要和廠公打聲招呼?”

    劉公公猶豫了一下,道:“雜家親自去說,你下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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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打草驚蛇

    煙花胡同白日裡顯得格外蕭條,可是一到夜晚,便如蟄伏蘇醒過來的蜂窩,車馬如龍、燈紅酒綠,接踵而來的轎子、車馬在一家家妓館門口停下,隨即便有一個個穿著便服的人在僕役的前倨後恭之下,步入那煙花粉地之中。

    若不是身臨其境,柳乘風絕不會想到天子腳下會有這麼一個逍遙的地方,再對比自己那破敗不堪的百戶所,與這些雕樑畫棟的妓館一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兒與其他的流鶯娼妓不同,並沒有人塗了胭脂下來拉客的,連氣氛都顯得極為高雅,裡頭並沒有肆無忌憚的歡笑,而是靡靡的絲竹之聲微微蕩漾出來,一扇扇窗戶,都冉冉地射出暗紅的光線。

    柳乘風只在這鮮衣怒馬的人群中佇立了一會兒,隨即便拉了拉身邊畏首畏腳的老霍,道:“走,回去。”

    老霍愕然,道:“大人不是去……”

    “去你個頭。”柳乘風正兒八經地教育他:“這種烏七八糟的地方有什麼去的?我可是有家室有小姨子的人,你把我當什麼了?再者說,這鬼地方的清倌人碰又不能碰,摸又不能摸,成天拿些曲兒、琵琶之類的來糊弄你的錢,什麼才子佳人,都是拿來騙錢的,傻子才去做這冤大頭。”

    老霍不禁咂舌,低聲道:“大人,小聲些,被人聽見了不好。”這兒川流不息的人群,有自命不凡的才子,有各家府邸的老爺,柳乘風一句話,算是把他們罵得不能再透了,說不準引起了眾怒就不好收場了。

    柳乘風帶著老霍出去,一日下來,便各自告辭。

    回到溫府,剛進了門房,柳乘風便被溫晨若截住,溫晨若今日穿著颯爽的皮甲,英姿勃發,亭亭玉立的身材被這緊身的皮甲包裹,更顯得前凸後翹,柳乘風眼睛一亮,不由想起方才在煙花胡同的那一番話,心裡想,當時我為什麼會對老霍說有家室有小姨子?太邪惡了,難道在我的內心深處,居然還有如此邪惡的想法?連自家小姨子都不放過?

    他想了想,隨即立即打消了這念頭,這小妮子太兇殘,還是不要引火焚身的好。

    溫晨若朝他嘻嘻一笑,道:“看什麼看,再看挖你眼睛。”

    柳乘風卻不是從前的書呆子了,換做從前非要打個冷戰不可,而如今做了百戶,身心都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柳乘風笑呵呵地與她打趣道:“你挖我眼睛,我就大聲嚷嚷,大叫非禮……”

    溫晨若啐了柳乘風一口,道:“誰稀罕非禮你來著?今日為了給你打探消息,當真是累死我了,足足拷問了幾個不識相的傢伙才問出了點東西來。”

    柳乘風立即正經起來,道:“我的好姨子,來說說看,你打探出了什麼?”

    溫晨若的大眼睛拱成了彎月,道:“說出來有什麼好處?”

    柳乘風道:“姐夫和小姨子也這麼庸俗?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是女中君子,我是君子中的戰鬥機……”

    “戰鬥機是什麼?”

    柳乘風呆住了,呵呵笑道:“一時口誤,一時口誤而已。總而言之,姐夫和你不能談好處,談了好處,感情就淡了,你想想看,你最親近的人是誰?”

    溫晨若歪著頭想了想:“祖母……”

    柳乘風循循善誘的道:“還有呢?”

    溫晨若道:“我爹。”

    柳乘風咬咬牙:“還有沒有?”

    溫晨若道:“自然還有我姐姐。”

    總算把話套出來了,柳乘風雙手擊掌:“這就是了,你最親近的是你姐姐,我最親近的是自己的妻子,姐夫最親近的人與你最親近的人都是一樣,這是什麼樣的緣分?”

    溫晨若不禁咂舌:“想從我口裡探出消息而已,何必繞這麼大圈子?你們這些讀書人真可恨,一個個道貌岸然、男盜女娼。”

    柳乘風不禁被她的邏輯打敗了,繞圈子和可恨還有一點關係,可是繞圈子和道貌岸然、男盜女娼有什麼聯繫?

    溫晨若銀鈴般地笑了笑,道:“好啦,不陪姐夫囉嗦這麼多了,待會兒我還要去祖母那兒。”說罷掏出一本冊子,交給柳乘風道:“煙花胡同六十三家妓館的消息都在這裡頭,你自己看。”

    說罷,溫晨若宛若一陣青煙飄然而去,只留下星點淡淡的香粉氣。柳乘風不禁揉了揉鼻子,心裡說:“這是什麼香粉?我怎麼記得這小妮子從來不塗香粉的,怎麼今日從良了?”來不及多想,又借著屋簷下的燈籠隨手翻開書冊看了看,才發現這裡頭的消息居然詳盡得很,一點遺漏都沒有。

    柳乘風反而更覺得一頭霧水了,只是短短一天的時間,這小妮子到底用的是什麼辦法查出來的?看來晨若也不簡單,平時看上去傻乎乎的,只怕是柳乘風低估了她。

    柳乘風收起這冊子貼身藏好,隨即閒庭散步地踱步回到自己的庭院歇息。

    幾天下來,柳乘風按部就班,每日去百戶所署理一下公務,偶爾也會去國子監裡聽聽課,坐堂校尉雖然已經換了人,出自煙花胡同的百戶所,可是柳乘風閒暇時也願意去坐坐。他與國子監裡的博士和監生都已經產生了一種默契,雖然大家平時未必熱絡,可是誰也沒有再給柳乘風顯露出輕視的眼神,有時甚至會有人與他相互行個禮,表現出對這百戶的尊重。

    秦博士與柳乘風已經有了交情,偶爾下課時也會和柳乘風彼此閒聊幾句,柳乘風有時沒有事做,秦博士也會借幾本手抄的書給他看。借書這種事本是談戀愛用的手段,可是這麼一個老男人和柳乘風三天兩日借書還書,讓柳乘風心裡頭覺得有點怪怪的。

    京城的春天已是悄然而去,初夏炎炎,在一場場霏霏的春雨之後,天氣變得越來越炎熱起來,如今這京師裡頭已有早熟的西瓜販賣,雖然不甜,可是價格卻是貴得駭人,出去巡街的校尉都是滿頭大汗,滿肚子的怨氣。可是正在這時候,在國子監裡卻是流言四起起來。

    這些流言有的言之鑿鑿,有的是捕風捉影,可是所有的輿論焦點都集中在煙花胡同上。

    “那煙花胡同的蒔花館乃是戶部錢糧主事的營生,據說連蒔花館的東家都是主事家裡的家奴,這位主事大人好大的家業……”

    “哼……什麼家業!堂堂朝廷命官,連禮義廉恥都不要,竟是偷偷摸摸地經商,做的還是這等皮肉生意,真真是斯文掃地,平素見他的時候還是道貌岸然,想不到滿肚子的銅臭和男盜女娼。”

    “不只是蒔花館,連翠雲坊也和朝廷命官有關係,據說和順天府的某位大人有關。”

    “人心不古啊……這樣的人與禽獸無以,士農工商四字,在太祖的時候就是成例,從商是賤業,想不到當今的命官好好的士人、官人不做,卻操這等賤業……”

    這些消息,一開始只是在暗中流傳,漸漸地開始在國子監中大肆討論起來,兵部尚書馬文升的事如今已經淡化,國子監的矛頭,這一次是直指煙花胡同,抨擊之聲不絕於耳,眼看又一場風暴在醞釀,聲勢浩大到了極點。

    國子監乃是清議的聚集地,引導著清議的潮流,從這裡傳遞出的消息,立即引發了清議的抨擊,整個北京城裡似乎在喧鬧之下湧動著某種看不見摸不透的暗流,但凡是涉身其中的人,都忍不住打起冷戰。

    “百戶大人,近來卑下在國子監坐堂發現了一些異常,國子監裡的博士、監生如今都群情激奮,甚至公然在課堂上辱駡朝廷命官,還有幾個,甚至說要火燒煙花胡同……”

    百戶所的正堂裡,柳乘風站在案牘前握著筆一絲不苟地寫著書法,一邊聽著坐堂的校尉稟告。

    他莞爾一笑,等那校尉說完了,才將毛筆丟入筆筒之中,認真地端詳了自己的字,隨即抬起頭來,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可是……”

    “可是什麼?”柳乘風語氣溫和,宛若謙謙君子,含笑道:“我們是天子親軍,只要不是涉及到皇家的事,隨國子監的讀書人說去,不該管的事不要管,不要惹禍上身知道嗎?下去吧。”

    待那校尉告退出去。

    柳乘風認真端詳著案牘上自己用濃墨仿著董其昌書法的四個字,不由笑了笑,喃喃道:“打草驚蛇……這四個字寫得好,有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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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把你逼到絕路

    寫完了字,柳乘風拍拍手,看天色晚了,便從百戶所裡出來。這百戶所,他是一天都不想多待,所謂錦衣衛的威嚴,正如這破城隍廟般的建築一樣灰頭土臉。

    “這百戶做得真沒有意思。”柳乘風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心裡這般想。

    雖是天子腳下,柳乘風現在卻明白了一個道理,這裡仍然奉行的是叢林法則,東廠的拳頭硬,所以在這兒就有大把的油水可撈,各妓館的後臺大,就敢輕視錦衣衛,一個子兒也不肯拿出來。

    堂堂天子親軍又如何?拳頭沒有別人大,結果就是處處受氣,人人吃不飽穿不暖。

    別說什麼天子親軍,一旦沒有錢,就什麼事都辦不成,上頭的人不肯為你出頭,下頭的人也不肯為你效力。擺在柳乘風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嘛默默無聞,要嘛有聲有色。

    默默無聞了太久,早已習慣了被人輕視,受人白眼,柳乘風現在的選擇卻是後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出了百戶所,柳乘風孤零零地騎了馬,在暗淡的月色下,沒入黑暗之中。

    …………………………

    “總旗大人……我這日子是沒法過了,大家這麼多年的老兄弟,現在家裡頭真的沒米下鍋了,再沒錢,一家老小都要餓死。總旗大人開開恩,先借一點兒碎銀,領餉的時候一定還的。”

    陳泓宇眯著眼兒,盯著下頭那一副惴惴不安樣子的校尉,隨即道:“你家裡沒米下鍋,你當我的日子好過嗎?錦衣衛總旗?嘿嘿……聽著多風光?可是你也不想想,就算是總旗的俸祿一個月也不過三兩,我一家大小八口,還有幾個丫頭老媽子,靠這些銀子,這日子怎麼過得下去,也就是往年的時候還存了點積蓄,還勉強支撐著這光鮮,早晚有一日,只要還在這煙花胡同百戶所,就要到坐吃山空的時候。借錢的事休要再提了,錢是沒有的。”

    陳泓宇的臉色很不好看,這幾日已不止是十個人向他來告借了,錦衣衛沒了油水,這日子本來就不好過,他這總旗應酬的事更多,真憑著那點俸祿,只怕再過些時日,連家裡的丫頭都要打發遣散走。習慣了養尊處優的他,如今一下子成了落地鳳凰,在同僚面前抬不起頭來不說,眼下連生計都困難得很。偏偏旗下的校尉卻是不懂事,他們沒飯吃,要找也該找那柳呆子,尋自己做什麼?

    “大人……您就可憐……可憐……”

    “住口!”陳泓宇拍案而起,怒氣衝衝地大聲喝道:“要怪,就怪那個姓柳的,哼,做百戶的不體恤下頭的兄弟,看看咱們百戶所都成了什麼樣子?再這樣下去,咱們的日子還能過嗎?哼!反正橫是死、豎也是死,索性明日點卯的時候,我親自去質問他,他這個不許,那個不許,既不許咱們為難讀書人,又讓我們嚴守規矩。守住了規矩,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有什麼用?”陳泓宇冷笑一聲,森然道:“人都要餓死了,誰管得了這麼多規矩!”

    “大人……那柳百戶的身後……”

    陳泓宇勃然大怒道:“我管他身後是誰,不管怎麼說,總比活活餓死的好,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他有個做僉事的岳父,怎麼也餓不死他,可是弟兄們怎麼辦?老王,你我也是十幾年的交情,這件事非鬧不可了,麻煩你走一趟,跟大家都先打個商量,明日清早的時候,我來起頭,大家一起鬧一場。”

    叫老王的校尉被陳泓宇一鼓動,也咬了咬牙,惡狠狠地道:“大人說的不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怕他一個百戶?”

    一夜過去,陳泓宇大清早地到了百戶所這邊,柳乘風顯然還沒有到,這百戶所裡已是議論紛紛,眾校尉們見陳泓宇到了,紛紛湧上來,陳泓宇揮揮手,道:“都留著力氣,待會兒等柳百戶來了再說,咱們也不是欺他,只是想有口飯吃而已。只要有飯吃,大家甘願為他賣命,可要是沒飯吃,我就算是拼著被拿去南鎮副司,也要和他爭一爭,大不了丟了差事而已。”…

    校尉們群情激奮,紛紛道:“陳總旗肯打頭,弟兄們怕什麼!”

    正說著,柳乘風不知什麼時候負著手出現了,含笑道:“打什麼頭?大家今日的興致都高昂得很啊!”

    陳泓宇見了柳乘風來,心裡不禁生出一些畏懼,柳乘風不在時,他是膽氣十足,可是當著百戶大人的面,心裡免不了有些發虛。可是這時候他也顧不得什麼了,話都已經放了出來,若是光打雷不下雨,下頭的人怎麼看他?這面子也沒處擱去,於是陳泓宇朗聲道:“百戶大人,卑下有事要稟告。”

    柳乘風始終是如沐春風的樣子,他今日穿著御賜的飛魚服,配著鯊皮鞘的錦春刀,帶著儒雅的笑容,卻又有幾分英姿勃發的雄武之氣。柳乘風三兩步上前,慢悠悠地道:“稟告?有什麼稟告?是發現了暗藏著的道門,還是有人在百戶所的地頭滋事?”

    陳泓宇聲若洪鐘地道:“大人,卑下要說的不是這個。”

    柳乘風微微一笑,已是坐在了自己的案牘之後,全身倚在梨木椅上,問道:“不知要說的是什麼?”

    見柳乘風來了,王司吏也是三步兩步地搶著到了案牘邊上,朝柳乘風擠了擠眼,示意今日有事要發生。

    柳乘風卻是從容淡定,這時候他心裡卻不禁在笑,憋了你們這麼久,也該是你們將怨氣一起爆發出來的時候了。人有了怨氣才好,有了怨氣、有了不滿,才肯赴湯蹈火。

    不過他的心思,別人怎麼猜得透,柳乘風甚至覺得,自己的心機居然深沉無比,為什麼自己從前沒有表現出來?難道一入了這仕途、官場,就被傳染了嗎?

    “太壞了,如此純潔的一個讀書人,就這麼被一群壞人感染了。”柳乘風心裡賊賊地笑。

    陳泓宇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大人,弟兄們已經沒有活路了,往年在別處的時候,每個月多少都有十幾兩銀子的進項,吃穿無憂,養家糊口還是夠的。可是現如今大人不許咱們去收份子錢,這讓兄弟們怎麼過日子?百戶所裡的陳校尉欠了一身的賭債,原本有原先的進項倒也不至於走投無路,可是現在一點進項都沒有,如今人家已經逼到了家門口,再不還帳,連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柳乘風便怒道:“是什麼人,居然敢逼債逼到咱們錦衣衛頭上?”

    陳泓宇見柳乘風這樣一問,心裡對柳乘風生出輕視,但凡是敢賭債的,哪個身後頭沒有一點兒後臺,若是百戶、千戶這樣的人,或許人家不敢得罪,一個校尉敢不還帳還不照樣整死?

    可是這些話,陳泓宇根本沒有心思去給柳乘風解釋,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趙校尉,現在家裡連米都沒了,婆娘孩子餓了一晚上,到現在還是水米未進。大人體恤讀書人沒有錯,那些擺子攤、賣字畫的也多是窮困潦倒之人,可是大人為何不體恤一下咱們這些兄弟?大家都要吃飯,總不能陪著大人吃西北風吧?請大人可憐可憐我等……”

    柳乘風雙目一沉,冷笑一聲:“原來你說來說去,要說的是這個。”

    陳泓宇這時候也是橫了心,道:“卑下要說的就是這個,大人要做好人,可是弟兄們要吃飯,沒有飯吃,不吃那些擺字攤、賣字畫的酸秀才,難道活活餓死?大人若是不肯給弟兄們行個方便,弟兄們將來犯了大人的規矩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句話就有些威脅的味道了,可是陳泓宇話音剛落,校尉們立即鼓噪起來,這個道:“不錯,請大人做主。”

    “大人身份顯赫,卻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卑下已經沒有活路了。”

    這些校尉一旦被鼓動起來,也頗有幾分膽魄,人人都是紅著眼睛,一副捨命與百戶大人頂著幹的意思,更有幾個鼓噪:“弟兄們沒了飯吃,只能卷了鋪蓋去大人家討口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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