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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上山打老虎額]明朝好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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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三天不打 上房揭瓦

    柳乘風憤怒了。

    若不是他帶著火銃,在情急之下拔出來正中了餓狼的腦門,只怕現在早已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縱然是火銃打中了餓狼,那劇痛之下的餓狼仍然在奮力一搏,柳乘風差點葬身進狼口,拼了全身的氣力,再加上小小的一點運氣,才終於在餓狼鮮血流盡之後活下來。

    太子簡直就是瘋子,太瘋狂了,這和謀殺幾乎沒有什麼區別。

    柳乘風的眼睛,狠狠地瞪著朱厚照,這時候他只有一個念頭,不收拾這姓朱的,老子柳字倒過來寫。

    朱厚照看到柳乘風殺人的目光,不禁退了一步,原本還想柳乘風凱旋出來,要拉柳乘風去慶賀,可是現在察覺出有些異樣,期期艾艾地道:“師……師父……”

    柳乘風依稀記得,在明朝的皇帝中,還真有一個傢伙是以養虎狼為樂,還將自己的親信大臣送入豹園裏去與虎豹搏鬥的。

    “難道……我的運氣這麼差,這個皇帝就是現在的朱厚照……草了!”柳乘風今日叫駡不迭,方才還想著裝幾下斯文,提高一點個人的素質,以便昇華一下人格,現在想起來,實在是自己太幼稚。

    “厚照……”柳乘風現在連太子都不叫了,一步步向前,慢吞吞地道:“你過來。”

    “師……師父……”朱厚照心裏的異樣感覺越來越濃,可是柳乘風的話,他一向是聽的,小心翼翼地,朱厚照朝柳乘風走過去。

    緊接著,柳乘風一拳砸過去,這一次和從前不一樣,從前多少留著一點餘地,可是今天,柳乘風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啊呀……”朱厚照向後仰倒,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柳乘風欺身上去,又是一拳。拳如疾風,不留餘地,正中朱厚照的胸膛。

    朱厚照原本打了個趔趄,還能維持住平衡,可是胸口又中一拳的時候,再也支持不住了,整個人摔倒在地。

    邊上的高鳳嚇得臉色蒼白,連忙大叫:“柳百戶……柳百戶不要打。”說罷沖上來要抱住柳乘風,柳乘風理都不理他,見他近身,一拳砸過去,高鳳發出尖叫,整個人也倒了下去。

    柳乘風雖然沒有學習過什麼武藝,可是拳打少年,腳踢太監卻也足夠,現在哪里顧得上什麼太子?什麼皇權,什麼治罪,一想到方才的一幕,柳乘風就覺得後怕,若是自己稍微疏忽一下,只怕現在已是死無全屍了。

    朱厚照這時候才意識到柳乘風玩真的,一開始還嘻嘻哈哈地想見識一下柳乘風的王八拳,可是很快也憤怒了,他爬起來,沖上去,要與柳乘風廝打在一起,柳乘風又是一拳砸過去,氣力已經有些不繼。

    緊接著,兩個人廝打在了一起,口裏都發出一陣叫駡。

    “龜兒子……”

    “你這蠻子……”

    “操!”

    “狗賊……”

    朱厚照年紀小,氣力也小,柳乘風方才耗盡了體力,到了最後,已經是筋疲力盡,二人一起跌倒在石磚上,最後只剩下撲哧撲哧的喘氣聲了。

    高鳳見柳乘風行兇,嚇得臉色蒼白,連忙去喚人去了,等到一干太監和侍衛趕到的時候,發現這二人躺在地上,都睜大著眼睛,朱厚照突然手肘朝柳乘風捅一下,然後柳乘風又很艱難地揮拳朝身邊的朱厚照的腿上甩過去,兩個人一起發出呻吟。

    “你服不服?”

    “你服不服?”

    “你還敢頂嘴!”

    “到了這個份上你居然還敢耀武揚威。”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這一幕場景,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那劉瑾已是趕到了,和高鳳並肩站在一起,已是扯開嗓子,如鴨子一般尖聲道:“還愣著做什麼,把柳乘風拿下,快……扶太子殿下去治傷。”

    侍衛們這才醒悟,一個個中氣十足地低吼一聲。

    “誰敢過來拿我,我是皇上欽賜詹事府洗馬,督導太子責無旁貸。”柳乘風雖然沒有了一點氣力,可是中氣還是很足的,躺在地上朝他們怒目而叫,這時候他已經想好了,先嚇住這些人,找了機會就溜出去,立即回家收拾好東西,帶著自己的妻子隱姓埋名逃出京城去。…

    “不要過來,誰敢拿我師父,本宮送他去狼室……”朱厚照也是大叫。

    侍衛們這才停止了動作,一臉怪異地退後一步。

    趁著這個功夫,躺在地上的朱厚照用腿一蹬,一腳踢在柳乘風手臂上,柳乘風驚呼一聲,也不甘示弱,用腦袋朝朱厚照的腋窩一頂,朱厚照發出殺豬似的嚎叫。

    ………………

    “師父……我們不打了好不好?”朱厚照終於示弱了。

    柳乘風正在沉吟,正在思考是否就這樣輕易放過他。

    趁著柳乘風失神的功夫,朱厚照的眼中掠過一絲狡黠,又是一拳打中柳乘風的腰。

    柳乘風又憤怒了,眼睛變得血紅,朝朱厚照連踹兩下。

    “不來了,不來了,真的不打了,師父,我錯了!”這兩下打得重,縱是這朱厚照皮糙肉厚,也吃不消,眼睛生出騰騰淚霧,求饒起來。

    柳乘風見他哭的樣子,覺得很是痛快,一肚子的怨氣一掃而空,心裏想:“本大爺大人大量,今日且放他一馬。”

    朱厚照見柳乘風笑,也放聲大笑起來。

    這麼一笑,劉瑾也跟著嘿嘿地笑,高鳳也笑,笑得比哭還難看。侍衛們見狀,目瞪口呆,勉強牽扯一下肌肉,算是自己笑過了,到底笑什麼,他們卻是不知道。

    “狗奴才,還不快扶我和師父去上傷藥!”

    朱厚照怒斥一聲。

    劉瑾和高鳳才不敢笑了,劉瑾和高鳳都要搶上去扶朱厚照,最後卻被劉瑾搶了先,高鳳一副酸溜溜很幽怨的樣子,朝劉瑾的背後瞪了一眼,只好過去扶柳乘風。

    待上過了傷藥,小小地休息了一下之後,柳乘風恢復了氣力,又被東宮的人帶到一處小廳來,這小廳很粗獷,看不到任何書畫瓷瓶,地上鋪著牛皮氊子,中間只有一個火盆,火盆上頭架著燒烤架,正烤著一隻羊羔,煙霧騰騰之中,一股肉香彌漫出來,朱厚照穿著一件寬大的蒙古袍子,帶著皮毛,盤膝坐在火盆旁,在他的身前,則擺著一方小桌案,桌案上有碗碟、小刀等餐具。

    朱厚照一見他來,興奮地道:“師父,坐到我邊上來。”

    柳乘風對這太子的特殊愛好實在無語,什麼不好學居然去學蒙古人玩燒烤,不過……柳乘風也喜歡燒烤,便大剌剌地坐過去,與朱厚照挨著坐下,朱厚照笑吟吟地用一隻羊皮酒囊倒出一杯酒來,道:“師父能滿飲這一杯嗎?”

    柳乘風也不廢話,直接端起杯子,將酒一飲而盡。這酒很粗劣,有一股腥奶味,酒精度數並不算高,大致和啤酒差不多,一杯酒下肚,對在前世吃慣了白酒的柳乘風來說簡直是小兒科。

    朱厚照見柳乘風如此痛快,一杯酒下肚之後臉不紅、心不揣,並沒有一點矯揉造作、惺惺作態,眼眸不由一亮,道:“這麼烈的酒,也只有我和師父這樣的人喝才痛快。”說罷端起自己身前的杯子,也是一飲而盡,大叫了一聲好酒。

    柳乘風心裏卻想:“這算什麼勞什子好酒?雖然比黃酒味道更醇厚了一些,可是和後世的佳釀相比,還是差多了。”

    劉瑾拿著一柄銀色小刀,割了幾片羊羔肉來,送到二人的桌案前,柳乘風不客氣地抓起羊羔肉大口咀嚼,朱厚照也不多說話,豪邁地用銀刀切下一大塊肉放進口裏。

    “我大明的男子為何不如韃子健壯,就是沒有吃肉,沒有喝馬奶酒,本宮若是做了皇帝,一定叫文武大臣都吃肉,都喝酒,這樣才能不畏韃子南下。”

    朱厚照的臉色脹得通紅,發表著他的高論。

    柳乘風心裏卻在想這太子真幼稚,居然會想到以己之短去和別人的長處較量,不過他的話,聽聽也就是了,柳乘風沒有反駁,一口又將斟滿的酒飲盡,道:“今日的功課做了沒有?”

    朱厚照苦兮兮地道:“師父能不能讓我歇一日,明日我就去背書。”

    柳乘風點了點頭,威脅道:“下次若是再敢把我關進狼室去,我一定收拾你。”

    朱厚照慢不情願地哦了一聲,隨即目光一亮,道:“師父真是厲害,我聽說韃子能徒手打死一頭餓狼便是千里挑一的勇士,師父只用了一盞茶的功夫便打死了一頭餓狼,這天下只怕再沒有人是對手了。”

    雖然沒有醉,不過柳乘風還是有了幾分豪氣,狠狠地用空杯盞砸著桌子,惡狠狠地道:“要矜持,要矜持,天下的高人這麼多,怎麼能如此小視天下英雄!”

    朱厚照佩服地道:“對,師父就是太矜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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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太保被坑

    香嫩的羊肉和馬奶酒下肚,柳乘風的肚子裏暖呵呵的,用濕巾抹了嘴,身邊的朱厚照疲倦地伸了個懶腰,對柳乘風道:“師父不是說要做生意嗎?現在這生意如何了?”

    朱厚照這個人雖然糊塗,卻也不是一個拿了錢出去無動於衷的人,表面上瘋瘋癲癲,其實一直惦記著柳乘風的大事業,他現在多半還指望著拿這兩千兩銀子出去,賺得四千、五千兩銀子回來。

    柳乘風喝了一口馬奶酒,說起他的生意經也來了勁頭,這是他在這時代第一次做生意,事實上柳乘風也需要一筆錢來周轉,雖然只是個百戶,可是將來用錢的地方多的是,百戶所那裏每個月雖然可以拿個幾百兩銀子,可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只有自己名下的東西才是自己的。

    柳乘風沉吟了片刻,對朱厚照道:“生意的事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場地、工匠也都齊備,眼下最緊要的是如何打開局面。”

    “什麼叫打開局面?”朱厚照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柳乘風問道。

    這一雙清澈的眸子,讓柳乘風一下子有些恍惚,誰都想不到,這雙眼睛的主人就在不久前還差點要了柳乘風的命,柳乘風深吸一口氣,心裏想,千萬不要被這傢伙的外表矇騙,對這個傢伙要小心。

    柳乘風又想了想,解釋道:“這就和行軍打仗一樣,開戰之前,非要擂鼓助威壯壯聲勢不可。”

    這句話淺顯易懂,朱厚照明白了,心裏想,原來做生意也是這般複雜,他興致不減反增,道:“師父要怎麼樣壯聲勢?有沒有用得到本宮的地方?”

    柳乘風笑呵呵地道:“當然要用你,我們是合夥人,殿下又精明能幹,這生意怎麼能少了殿下來幫手?”

    柳乘風口舌如簧,讓朱厚照立即激動起來,一下子成為不可或缺的部分,更何況還是柳乘風親口說出,這句話對朱厚照的鼓勵很大,朱厚照道:“師父要本宮做什麼?”

    柳乘風道:“王恕這個人,殿下認識嗎?”

    柳乘風提到王恕,朱厚照的眉頭便皺起來,道:“這個食古不化的老傢伙,看著就心煩,經常板著臉訓斥本宮,本宮當然認識。”

    柳乘風心裏偷笑,認識就好,他朝朱厚照擠擠眼道:“殿下想不想給他下個絆子?”

    “絆子……”朱厚照的呼吸開始加重,打起了精神,疲態一掃而空,興致盎然地道:“師父有什麼辦法?”

    柳乘風呵呵一笑,道:“你來,我教你怎麼做?”說著附著朱厚照的耳朵,低聲密語幾句,朱厚照猶豫道:“這……”

    柳乘風板著臉,威逼利誘道:“你不是說一向瞧他不順眼嗎?放心,只要你的事做成了,咱們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不說,還能瞧瞧他的熱鬧,何樂而不為?”

    ………………………………………………

    晌午的北京城烈陽當空,這炙熱的日頭一出來,城內一下子清靜了許多,各家的炊煙這時也升了出來,原本這個時候,便是腳夫、肩客、貨郎也都不肯冒出頭來,更別提各大衙門和大宅院裏的老爺、富戶了。

    這時候,在空蕩蕩的長街上卻有一頂轎子慢吞吞地揚長而過,這是一頂紅尼轎子,除非三品以上的大員是不敢坐的,路邊客棧腰間披著毛巾坐著長凳打盹兒的小二微微張開眼,看到這個架勢也不由覺得奇怪,雖說這兒距離東宮不遠,可是這個時候居然有大人物去東宮,卻是鮮見得很。

    抬轎的四個轎夫此時已是汗流浹背了,滿頭被汗水淋得濕漉漉的,大口地喘著粗氣。

    或許是路邊的知了叫聲吵得人心煩意燥,那轎簾子捂得嚴嚴實實的,轎中傳出些許鼾聲,想必轎中的人也已經疲倦了。

    轎子穩穩地在東宮外頭停住,轎夫低喚一聲:“老爺……東宮到了……”

    轎子裏沒有動靜。

    轎夫又抵喚一聲,轎子的人才威嚴地應了一聲,從轎子裏鑽出來。…

    站出來的人五旬上下,稀眉長目,雙鬢斑斑,這人一舉一動之中,都有著一股讓人不敢過份親近的威嚴,那一雙略帶渾濁的眸子目不斜視,舉步跨過了轎柄,便對身側的轎夫道:“到這兒等著。”說罷走上東宮門前的白玉石階,直入東宮。

    不多時,便有一個小太監迎面過來,朝這人嘿嘿一笑,道:“王太保好,殿下正等著您呢,請太保速速去書房。”

    王太保便是王恕,王恕的身份可謂超然,身為吏部尚書,自成一派,在朝中人脈也是不小,不但如此,他還是太子太保,雖說當今皇上重視太子教育,太子太傅、少傅、太保、少保、侍講就有十幾人,可是這個身份再配上吏部尚書就全然不同了,絕對屬於無人敢惹的龐然大物,在朝中見了他不必行禮的,兩隻手就可以數得過來。

    王恕聽了太監的話,臉上看不到喜怒,只是頜首點點頭,便隨著這太監一步步朝東宮深處去。

    雖然一副漠然的樣子,可是王恕的心裏卻是疑雲重重,平時太子見了他如老鼠見了貓,便是有時來授課,他也是一副眼睛閃爍的樣子,怎麼今天卻是轉了性子,特意叫人下了條子請他來授課?

    不過太子相召,王恕又怎麼能怠慢?在吏部大堂接了條子便立即動身來了。他心裏疑惑地想:“近來聽說太子肯讀書了,莫非是真的轉了性子,一下子求學若渴起來了?”雖然覺得有點兒荒誕,不過王恕也只能往這個方向去想。

    片刻功夫,那小太監便領著王恕到了東宮書房,東宮的書房與百姓家自是不同,占地並不比國子監誠心堂要小,步入進去,三面都是屏風書架,琳琅滿目的經典古籍帶著墨香,其收藏不下千本。

    十幾盞宮燈由小太監們提著,將這書房照的通亮,所有人都弓著身,大氣不敢出,唯一昂著頭的便是朱厚照,朱厚照正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抱著一本書朗讀,見王恕來了,露出滿臉的笑容,連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王師傅。”

    “嗯。”王恕對朱厚照現在的表現覺得很滿意,甚至這時候他突然覺得,太子長大了,方才自己進來的時候他非但在讀書,而且見了自己也很知禮,太子這樣彬彬有禮的樣子,王恕只依稀記得在四五年前,太子還是稚童的時候看得見,那個時候的太子也是彬彬有禮,只是年紀越大,反而越來越刁蠻成性了。

    “王師傅,我方才正看到了論語裏仁篇,裏頭有許多不懂的地方,還要請王師傅指教。”朱厚照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顯得很真誠,還不忘對身後的劉瑾道:“狗奴才,還不快給王師傅開盤坐!”

    劉瑾搬來了椅子,王恕欠身坐下,道了一聲謝,很是欣慰地道:“殿下有哪些不懂的地方,老臣自然為殿下解惑,不知殿下有哪些疑問?”

    朱厚照便湊過去,說了幾處疑點,這王恕乃是庶起士出身,又是三原學派的領袖人物,這些問題對他自然是小兒科,連遲疑都沒有,便滔滔不絕地為朱厚照講解起來,朱厚照只有點頭的份,有時還不忘道:“王師傅說得真好。”

    到了這個時候,王恕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太子果然長大了,已經有了儲君的氣象。”接著便是心潮起伏,大是欣慰。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朱厚照學得差不多了,便叫人看茶,對王恕笑呵呵地道:“王師傅,據說當年您科舉的時候,中的是探花,名列三甲,在這滿朝文武之中,這學問想必也是一等一的了。”

    名列三甲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值得回憶的事,王恕聽朱厚照這般說,露出莞爾的微笑,謙虛道:“哪里,哪里,因緣際會而已。”

    朱厚照卻是板著臉,道:“這不是因緣際會,本宮知道,每三年一次科考,全天下的讀書人都要參加,應考者何止十萬?能從這麼多人中脫穎而出,王師傅這大儒二字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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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學而

    王恕被朱厚照這麼連吹帶捧,頓時大笑,他雖是儘量擺出一副謙虛的樣子,可是顧盼之間還是露出了幾分得意之色,這是他人生為數不多幾次的風光,事後回想,當真是意氣風發。

    朱厚照見王恕大笑,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道:“本宮經常聽人說,王師傅的文章寫得很好,本宮這幾日都在讀書,卻也覺得悶得很,倒不如請王師傅寫出一篇文章來給本宮看看,好讓本宮知道王師傅的才學。”

    “寫文章?”王恕先是愕然,隨即不由失笑,自己的文章,這太子看得懂嗎?可是話又說回來,皇上欽點了這麼多東宮侍講、侍讀,也不見太子去求他們的文章,自己若是拒絕,難免有點兒不近人情了。

    王恕心念隨即一動,道:“好,拿筆墨來。”

    這書房裏的筆墨紙硯都是現成的,朱厚照身邊的劉瑾聽到王恕的話,笑嘻嘻地去書桌取了筆墨到王恕的桌案上,道:“請大人用墨。”

    王恕也不多言,沉吟片刻,隨即開始動筆,這一動筆,就有點兒收不住了。

    他是三原學派的領袖人物,三原學派與其他學派大大不同,這學派雖是以地方為主,並非官學,可是對程朱理學進行了質疑甚至直接的推翻。

    雖然三原學派也是儒學的一種,可是在這個時代已經屬於是離經叛道了,大明的儒學正統是程朱,既所理學,理學發展已有四五百年,再加上官方的認可,早已深入人心,而三原學的許多言論卻與理學大相庭徑、背道而馳,所以王恕雖然累官到了吏部尚書、太子太保,可是在學術上卻是孤立的。

    他的文章並不經常示人,今日答應給朱厚照寫一篇文章已是非常難得的了,王恕的文章多以批判理學為主,推崇盡心、知興,他本就是大儒,寫起來得心應手,片刻功夫,一篇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文章就算做成了。

    王恕吹幹了墨蹟,看了看自己的文字,心裏頗覺得得意,所謂文由心生,就算他要刻意掩藏,儘量地不去批判理學,可是在不知不覺之中,還是不可避免地對理學的思想進行了些許暗諷,他擱了筆,心裏倒是隱隱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影響到這大明朝的儲君,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有些不妥。只是方才朱厚照大大地吹捧了他一番,令他有點兒飄飄然,這時候就算是想把文章收回去也來不及了。

    不過是一篇小小的文章而已,就算是讓其他的人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王恕心裏這樣想,其實他還真不怕有人為難,如今他貴為吏部尚書,又怕誰來?

    王恕心中這樣一想,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對朱厚照道:“太子殿下,文章做成了。”

    朱厚照連忙圍到案牘邊來看,可是文章好不好,他還真沒有什麼品鑒能力,只是一個勁地叫好,王恕捋須笑道:“這一篇文章,權當是老臣進獻給殿下閑來翻看的,殿下若有空閒,可以好好琢磨這文章中的話。”

    朱厚照笑道:“王師傅要將這文章送給本宮嗎?”

    王恕道:“這是自然。”

    朱厚照倒像是生怕王恕反悔似的,連忙叫劉瑾將文章收好,一面稱謝,惹得王恕不由暗笑,方才還說太子長大了,可是看他現在這個樣子還是稚氣未脫啊,他不知該哭該笑,眼看天色不早,道:“老臣今日先告退了,要去吏部大堂裏看看,這幾日要敲定功考簿,老臣抽不開身來,殿下什麼時候還有疑問,便下條子到吏部就是。”

    朱厚照道:“本宮知道了,劉瑾,快送王師傅。”

    一直將王師傅送走,朱厚照不斷地拍著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長吐了一口氣道:“快,備車馬,去煙花胡同。”

    ……………………………………

    柳乘風所選的場地距離百戶所並不遠,煙花胡同寸土寸金,自然是不能去租憑地方去做邸報館的,不過附近兩條街也都在百戶所的管轄之下,再加上這裏擺字攤賣字畫的讀書人多,租憑也不貴,柳乘風便把位址選擇在了這裏。…

    從昨天開始,陳泓宇便帶著人領著工匠搬了印刷的器具到了這裏,這裏與其叫做鋪面,倒不是說是個大宅子,前堂用來做門臉招待之用,裏頭還有廳堂若干,除了用來做工坊,其餘的要嘛是給文編、審校的讀書人用來做書房,再有幾個就是堆放些雜物。

    幾十個工匠和讀書人都已經在這兒集合了,柳乘風一一和他們打了個照面,這報館暫定的主編叫鄧文,鄧文也是個秀才,才氣有一些,就是運氣差了,屢試不中,再加上家境貧寒便不得不改作其他營生,曾教過館,也做過些生意,所以臉上雖然有幾分書卷氣,可是雙目閃動之間,也有幾許市儈之氣。

    鄧文乖乖地給柳乘風這東主行禮,柳乘風對他抱之以笑容,道:“鄧先生不必多禮,鄧先生的才幹,柳某人早就得知,今日能請你來主持大局,這就好極了,想必這邸報的操作,鄧先生已經知道了吧?”

    柳乘風要顧著公務,不可能對報館事無巨細都過問,所以鄧文這樣的儒商掌櫃必不可少,這鄧文是柳乘風花了大價錢挖來的,柳乘風對他也是客客氣氣的。

    不過花說回來,柳乘風也不怕鄧文學了他的絕技去,能在這大明開報館的,背後沒有後臺,左右沒有人支持,誰有這個膽子?柳乘風現在拉了太子入股,自身又是錦衣衛,國子監那邊的清議又能暗中地鼓動一下,一個是皇室太子,一個是天子親軍,一個是士林清議,要辦成報館都是缺一不可的,否則一不小心,就可能釀成大禍。

    鄧文第一次見東家,早就知道這東家是個愣頭青,還是個惹事精,只是不知柳乘風居然如此年輕,他暗暗看了柳乘風一眼,見柳乘風一臉的書卷氣,身上穿著飛魚服,腰間挎著刀,又顯出了幾分英武,鄧文心裏不禁說:“怪哉,這樣的人物也來做生意?這倒是奇了。”

    鄧文朝柳乘風笑笑,道:“東家說哪里話?太客氣了。報館的流程,鄧某已是熟稔了,由幾個編輯去收稿,收稿之後再由人校對,最後鄧某來定奪,由工匠印刷,待印刷成文,便發放出去,由人去販賣。”

    柳乘風頜首點頭,不由笑道:“大致就是這麼個流程,可是這裏頭的細節,還要鄧先生去琢磨,不過這幾日咱們就要把第一期趕制出來。”柳乘風頓了頓,隨即從袖中掏出一遝紙來,道:“這裏有不少國子監博士、監生的文章,可以請鄧先生先看看,選一些好的登載進去,不過頭版要留著,待會兒有人把頭版的文稿送來。”

    國子監博士、監生的文章……

    鄧文有點兒吃驚,接過文章之後,略略看了幾眼,就知道柳乘風不是吹牛,這些文稿水準都不差,都是上乘的佳作,只是不知柳乘風是怎麼弄來的。

    其實鄧文哪里知道,能把自己的文章印刷為字廣為廣播,本就是讀書人的心願,柳乘風正是抓住這個心理,再趁著自己與秦博士的交情,秦博士先打了頭,那稿子便如雪花般地送來了。

    再加上文章若是選用,報館還給稿費,雖然不多,對不少貧寒的監生也是雪中送炭,所以這國子監裏已是炸開了鍋,只要能把自己的文章送入這讀書人的邸報裏,這就等於是名利雙收,自然都是一鼓作氣,人人爭先恐後。

    柳乘風又笑著道:“你看看後面幾篇,若是只刊載讀書人的文章未免也太索然無趣了一些,後面幾篇都是柳某人想出來的一些小故事,第一期的故事由柳某人來寫,但是以後得是招募幾個擅長寫故事的人來了,不過這事兒多不急,眼下最緊要的,還是打響第一炮,要讓這京城上下的人都知道咱們的邸報。”

    鄧文遲疑了一下,道:“這報館是否取個名字更好一些?”

    柳乘風呆了一下,不由無語,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咒駡自己:“我是豬啊我,忙前忙後的,居然忘了取名,這只怕要滑天下之大稽了。”他隨即一笑,道:“哈哈……其實名兒我早就想好了,只是想試一試鄧先生而已,想不到鄧先生慧眼如炬,居然一眼便看破了我的小把戲,果然不愧是心細如發,好,好得很,我沒有請錯人。”

    鄧文謙虛地笑了笑,隨即又問:“只是不知該取什麼名字?”

    柳乘風一時膛目結舌,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話道:“就叫學而如何?”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這學而二字,既應了報刊的主要作用,另一方面,學而也是論語第一篇的開篇,頗有點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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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賣報 賣報

    報館的後院裏,工匠們開始忙活起來,字模都是現成的,不過這是活字印刷,要印刷之前,還得排版,再刷上油墨,準備好紙張。

    鄧文那邊已經開始校稿,挑了十幾篇的文章和故事,便交給工頭,工頭開始排字,這樣的工序很耗時間,沒有三四個時辰也做不完。好在工匠都是高價請來的熟手,做起事來倒也井井有條,柳乘風只需坐在邊上喝茶就是。

    又過了一會兒,朱厚照便來了,當柳乘風接過王恕的文章,仔細端詳了片刻,不由拍著大腿,道:“好一個激昂的文字,要發財了。”

    人家文字激昂,卻和柳乘風發財有關係,圍在柳乘風身邊的人都是一頭霧水,柳乘風撣了撣手上的文章,將鄧文叫來,交給鄧文道:“頭版就印刷這個,一個字都不要更改,署名是吏部尚書、太子太保王恕王大人。”

    鄧文看了這文章一眼,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他是學程朱學的,對王恕的文章很感冒,不過他畢竟是商人,知道在商言商的道理,應了一聲,便去吩咐人校對了。

    “師父,咱們這邸報什麼時候能印刷出來?”朱厚照精神奕奕地問。

    柳乘風道:“明日能出第一版,先印兩百份試試水,咱們先不急,若是賣得好,就再加印。”

    朱厚照不由擔心地道:“師父,印這麼點兒紙片就能掙銀子?”

    柳乘風道:“一定能賺,不但能賺,還能大賺,往後殿下若是沒銀子用,就吃這報館的分紅就是了。”

    聽了柳乘風的話,朱厚照眉開眼笑,他雖然貴為太子,可是每個月的銀子都是固定的,換做其他的太子倒也罷了,內庫撥出來的銀子總是足夠開銷,可是朱厚照卻是花銀子如流水一樣的人,沒錢的時候就只能向自己母后討要了,一次兩次倒也罷了,去得多了總是有點兒不好意思,他一向自認自己已是男兒大丈夫,世上哪里有男子漢大丈夫還向母后討要的道理?

    若是報館這邊真的能賺錢,這就等於是給朱厚照一個源源不斷的錢袋子,往後再也不必為這些事發愁了。

    柳乘風心裏也在笑,朱厚照這個人,他多少已經有了點兒瞭解,這個人脾氣古怪不定,自己這個詹事府洗馬單憑那空穴來風的所謂王八拳是不成的,早晚也有被識破的一天,要想拉攏住這太子,就要與他有共同利益,若是報館開成了,只要這太子殿下還缺銀子,就得仰仗著他柳乘風。

    而且報館畢竟是一個犯忌諱的事,沒有堅強的後臺做後盾,這生意要做下去也不容易。

    等了一會兒,第一份學而邸報總算印了出來,鄧文親自拿來給柳乘風看,柳乘風看到這油墨印刷而成的文字,不由得有些激動,這一筆生意對自己事關重要,他一字字地從頭版開始看下去,一直看到最末版,這時代的邸報和後世的報紙雖然相差甚遠,油墨有許多不清晰的地方,可是這份邸報,卻已經有里程碑式的意義了,甚至在印刷和紙張上,比市面上的其他書籍要好得多。

    鄧文看了柳乘風一眼,對柳乘風道:“東家,一份報紙打算定價多少?”

    柳乘風心裏早有計較,現在這報紙並不是供應給尋常人,真正購買的以讀書人為多,說得難聽一些,就是奢侈品,正如這時代的書籍一樣,價格自然不能低,柳乘風想了想,道:“五十文,不能低了!”

    …………………………………………………………

    一大清早,位於文廟的青雲茶肆已是高朋滿座了,與那些尋常的百姓不同,這時候天色雖然大亮,可是尋常的人起得更早,開始為生計奔波;可是對這裏的常客來說,這青雲茶樓一面靠著文廟,一面與不遠處的各衙門群落相鄰,國子監距離這裏也不過兩柱香的時間,是最清雅的所在,不少讀書人閑來無事的時候總是會來這裏坐坐,也不必刻意邀上朋友,到了這兒,往往都有幾個面熟的,大家湊在一桌,飲茶談玄,亦或是文思泉湧時,脫口出幾句詩詞,以助茶興。…

    這裏的茶博士也都是八面玲瓏的人,知道能進這裏來的都是清貴的秀才、清客,雖說不至於一擲千金,可是身份卻是與眾不同,多少都有點兒傲氣,茶博士們一見有客到,就會笑呵呵地提著茶壺過去,只是微微一笑,並不會露出市儈的笑容,只是問一句要些什麼糕點,待客人點了糕點,便從容而去。

    對書生,茶博士已有了自己的辦法,越是阿諛,反而被他們瞧不起,不卑不吭,雖然同樣遭他們漠視,卻不會導致人的反感。

    這裏與其他鬧市比起來,要清靜得多,就算是坐在這兒的茶客,也都儘量地不弄出聲音,低聲交談,等到文廟那邊的鐘鼓傳揚出來,此時已過了辰時了,茶客也開始越來越多,尤其是在這二樓的雅座,一個個茶客默默的魚貫進來,隨即目光一掃,尋到幾個面熟的朋友,便大剌剌地走過去,相互作揖示意,再尋個椅子就坐。

    不過這茶肆也並非是什麼時候都這般安靜,一盞茶功夫過去,從樓梯間裏上來一個搖著白扇、身穿道服的乾瘦老人時,幾乎所有的茶客都被這人的目光吸引,隨即,一個個人站了起來,紛紛朝這人作揖,鬧哄哄地道:“松山先生好興致,今日也來飲茶嗎?”

    “先生不在內東城的清館談玄,今日怎的有這雅興來這等地方。”

    “先生好,學生有禮。”

    ……

    這些人七嘴八舌,一個個笑容滿面,可見對這叫松山先生的人很是佩服,這叫松山先生的只是朝他們頜首點點頭,壓壓手示意大家隨意,隨後目光在茶座中一掃,尋了個空位置坐下,與他相鄰而坐的幾個茶客立即露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一個去給他斟茶,另一個低聲問候。

    松山先生只是闔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口茶下肚,才顯得興致盎然起來,道:“這茶好。”說罷咂咂嘴,開始與身邊的請客談論起詩文來。

    他妙語如珠,每每讓身邊的茶客嘆服不已,一副受教狀,令得遠處的茶客紛紛側目,再不肯彼此交談了,多是豎著耳朵聽這松山先生的話。

    正在這時候,卻是有個稚童上來,以往這個時候,也會有些乞討、賣唱的人上來討幾個銅板,最稀奇的是這茶肆的主人居然並不驅趕,茶客們也早已習慣,泰然處之。事實上這也是此間主人招徠客人的手段之一,讓一些不算太髒的人上去乞討,也給了這些清貴茶客打賞幾文錢讓人刮目相看的機會,打賞了錢的請客賞錢拿出來,便自覺地有了光彩,連喝茶的勁頭都添了幾分。

    這少年不過十一二歲,身上還算乾淨,烏漆漆的眼珠子在人群中轉了轉,帶著一種深諳世事的機靈。不過這少年竟是沒有乞討,他的身上披著一個大袋子,咳嗽一聲之後,少年扯開了嗓子道:“新鮮出爐的學而邸報,國子監秦博士親自撰文,更有國子監學子的文章,五十文一份,要買的請快。”

    這少年這麼一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少人不禁皺起眉來,連那松山先生也都閉上了嘴,淡淡地朝這少年瞥了一眼。

    邸報這東西,大家都知道,看過的人也不少,都是朝廷最新的聖諭以及官員升賞、責罰的新聞,有時還有禮部的一些訓誡,可是學而邸報是什麼,大家卻是一頭霧水,更何況五十文一份,這就有點兒離譜了,畢竟五十文的價值不低,便是豬肉也能買上七八斤,就這麼點兒小紙片,跟邸報一樣的東西,也能賣這麼高的價?

    不過方才這少年提及到國子監,倒有一些人動容了,國子監乃是大明至高學府,裏頭的大儒自是不少,就比如那秦博士,也是京城之名的大儒之一,文章這東西有的人棄之如敝,可是對這些讀書人來說,在這資訊貧乏的時代,若是能看到一些大儒的好文章,是很受益匪淺的。

    只是……五十文還是太貴了,大多數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表示並不感興趣,卻也有人開始猶豫起來,心裏正在取捨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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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一報難求

    “來一份。”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終於有人朝那賣報的少年喚了一聲,少年立即從大袋子裏抽出一份墨香濃郁的報紙來,報紙一份五張,擺在了的這人的面前。

    這書生喝了口茶,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略帶幾分得意地開始閱讀起來,看到頭版的時候,不由咦了一聲,眼睛不由一亮,忍不住道:“原來吏部尚書王恕王大人也有文章。”

    吏部尚書在大明朝絕對是朝廷裏的前五號人物,說是位極人臣也差不離了,看了他的文章,管中窺豹就能知道他的秉性。能摸清這吏部尚書大人的性子,對這些有意科舉之人實在莫大的好處,所以當這書生喃喃一念,更有不少人伸長了脖子。

    被這麼多人矚目著,書生的臉上泛出些許紅暈,於是乾脆念了起來:“聖人卒,墨子興,孟子攘臂而起,力辟楊墨……孟子言性善,宋儒亦言性善,實則宋儒之學,非孟子也,曰:孟子之學,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

    “砰……”念到這裏,非但那書生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已有人拍案而起了。

    這篇文章道理再清楚不過,是打著孔孟的旗號反宋儒,責駡宋儒禁欲,理學所謂存天理、滅人欲便是這王恕批判的目標,於是把孔孟搬出來,一句孟子之學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便是這文章的精髓。王恕雖是反宋儒,其實真正要反的,卻是理學,理學本就是所謂的宋儒開創,傳到現在已有數百年,枝繁葉茂,樹大根深,所以這書生念到這裏,方才還想聽一聽王恕高論的書生已是紛紛拍案而起,叫駡不絕了。

    “曲解經典,無恥之尤,這樣的人居然位居袞袞諸公之上,也是百姓的福氣嗎?”

    “早就聽聞三原學妖言惑眾,今日聽了,才知道竟是驚人駭俗到這個地步。”

    “來,拿份那什麼學而報來。”

    “我也來一份……”

    “還有我……”

    這時候在場的人倒是肯慷慨解囊了,說穿了,大家都是看這王恕發言不爽,可是你要反駁人家,要罵人家,也不能對著空氣去罵,要罵,就把報紙買下來,對照著他的文章,逐條來罵才成。

    於是一時間所有人紛紛朝那賣報的少年湧去,報童想必不曾想到生意會這麼好,這時候也不能思考了,忙不迭地收錢賣報,頃刻之間,三十份報紙便一掃而空,還有不少沒有買到的,不由捶胸跌足,義憤填膺地責問:“為何賣他,卻不賣我?真真豈有此理!”

    買了報的人,都是坐下來逐字逐句地看,看到憤怒處,又是破口大駡,或者心裏在琢磨,該如何引經據典來反駁這悖逆之詞,於是有人紅著脖子叫囂,也有人皺眉百思不解狀。

    那松山先生,報紙還沒有買,就有人送到他的面前,松山先生顯得寵辱不驚,捋著鬍鬚闔目看著文章,這茶肆之中,可以算是最冷靜的。

    這松山先生也姓王,叫王碧,乃是京師的理學大儒,早年層做過官,後來辭官隱市了,在士林之中影響不小。王碧心裏頭清楚,三原學刊載文章在這報紙上,笑駡由人,別人罵罵也就是了,可是自己卻是要反駁的,不但要反駁,還要逐字逐句反駁過去,要讓人痛快才成,否則積攢了這麼多年的清譽,只怕要毀於一旦。

    名士就是如此,別看平時人前人後的風光奪目,處處受人尊敬,可是遇到了事,就非要挺身而出不可,別人可以做縮頭烏龜,唯獨他王碧不成。

    文章只看了一半,王碧心裏就開始琢磨了,等看到末尾的時候,肚子裏已經開始打了腹稿,整個人如癡如醉地呆坐了一會兒,才大叫一聲:“拿筆墨來。”

    茶肆中的讀書人一聽,知道松山先生要寫文章了,於是一個個激動起來,有人忙不迭地去拿筆墨,更多人朝王碧這邊擁簇過來,等到筆墨紙硯送上來,王碧開始提筆蘸墨,隨即筆走龍蛇,在眾人的灼熱目光之中,片刻功夫便寫出了一篇文章。…

    “好……嬉笑怒駡,都在松山先生筆下,罵得好,寫得痛快。”

    “那姓王的以為自家是吏部尚書,就敢小視我天下理學才子,今日讓他見識見識松山先生的厲害。”

    王碧拋了筆,卻是顯得風淡雲清,用著淡淡的口吻道:“這什麼學而報是什麼東西?去打聽打聽,把這文章送過去。”

    ………………………………………………

    不只是青雲茶肆,幾乎所有讀書人聚集的地方都沸騰了,一石激起千層浪,當這消息傳開,不但王恕被人記住,連學而報也一時之間成為熱議的話題,為了這個,連國子監裏頭也是爭議不斷,王恕身為吏部尚書,倒也有不少替他奔走的人,再加上三原學在陝西學院深入人心,有人罵,自然也就有人維護,各種爭吵接連不斷,同時也是鬧得洛陽紙貴,兩百份學而報頃刻間銷售一空。不少人仍在四處求購,以至於市面上的價格從五十文漲到了三百文以上。對有功名的讀書人來說,這點錢算什麼?緊要的是那王恕出格的言論,緊要的是與同窗好友清談時,人家談及三原學或者王恕時,你能接得上話。若是別人說一句學而報,你卻是吱吱嗚嗚,不知何謂學而,多半就要被人恥笑了。

    柳乘風從百戶所值堂下來,便忙不迭地往報館去了,鄧文已經告急,灰頭土臉地見了柳乘風第一句話便是:“東家,現在加印來不及了,到處都是索求學而報的,兩百份已經銷售一空,就是再加印五百份一千份只怕也不夠。”

    柳乘風想了想,道:“不必加印了,準備校對第二期吧,咱們就弄饑餓銷售的法子,讀書人的錢跟撿的一樣,咱們越是吊他們的胃口,他們就越有興致,鄧老兄,實話和你說吧,咱們賣的不是報……”

    “不是報……”鄧文一頭霧水。

    柳乘風呵呵一笑,道:“咱們賣的是概念,是文化,什麼叫文化?文化就是你想買都得求著咱們,要想看咱們的報紙,得大清早起來排好隊,花尋常人一天、兩天甚至一個月的飯錢哭著喊著來買咱們的報紙。”

    鄧文目瞪口呆,他也是做過生意的,還從來沒有聽說這樣賣東西的,不是都說做生意要逢人三分笑,好好伺候著客人的嗎?怎麼到了這東家的口裏,倒像是客人要哭著喊著被你踹幾腳也不肯鬆手一樣?

    不過這生意怎麼做是東家的事,虧了也是東家,鄧文也不便多問,道:“東家的意思是第一期只印這麼多,不再加印了?”

    柳乘風頜首點頭,道:“就印這麼多,收稿的事怎麼樣了?”

    鄧文眼睛一亮,道:“報紙賣出去三個時辰不到,就送來了不少稿子,東家到我主編房去看看。”

    柳乘風到了主編房,所謂主編房其實就是個小辦公室,裏頭一累累的文稿,鄧文抽出了一遝來請柳乘風過目,心裏不禁有點兒震驚:“竟是送來了這麼多?”隨即開始走馬觀花似地看了起來,這裏頭的文章幾乎全是駁斥三原學的,柳乘風看了文章的署名,問了鄧文這些人的背景,寫文章的人有名士、有大儒,還有言官翰林,什麼人都有,柳乘風不由眼睛一亮,效果果然出來了,柳乘風道:“你在裏頭挑一些言辭犀利些的,越犀利越好,若是一些聲名大的大儒、名士也可以挑一些,至於言官、翰林就不必了,想要自己的文章登報,最低也要是翰林學士或者六部侍郎的身份,其他的……”柳乘風很倨傲地背著手笑了笑道:“不必理會。”

    鄧文連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柳乘風又吩咐道:“下一期印五百份,不過價錢要提一提……”柳乘風的目光閃爍著極少有的市儈,呵呵一笑,隨即風淡雲清地道:“就三百文吧,暫時先定這個辦法,先把人的胃口吊起來,你等著瞧,好戲還在後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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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花樣式駡街

    第二天,不少人起了個大早,秀才、士子們裝作無事的樣子仍舊去茶肆、清館,今日他們來得出奇的早,一個個表面上若無其事,可是眼神卻顯得有點兒神魂不屬。

    這些清貴人與尋常的小老百姓不同,他們不必為生計奔波,每日要做的無非是吟詩作對、風花雪月而已。學問的事是他們最看重的,尤其是他們幾十年來讀的道理更是不容置疑,可是現在,卻有人大張旗鼓地宣揚三原學,這就讓人有點兒義憤填膺了。

    事情當然沒有結束,誰都知道,現在大家議論得最多的就是各大名士的反擊,那吏部尚書王恕如此悖逆經典,自然有人挺身而出,只是不知道名士、大儒們會如何反駁他的奇談怪論罷了。

    如此一想,所有人都生出了些許希翼,都想看看今日的報紙,想看看又會有什麼高論。

    只是有了昨日的經驗,大家才知道這報紙居然是有錢也未必能買到,不知多少人為了看看那王恕的荒謬無稽之談而願意以兩倍、三倍的價錢去搜購,在許多人心中,若是能捧上一張報紙在茶肆中端看,也是一件體面的事。

    別人沒有的,你有;別人索求不到的,你能得到。這就是面子,是非凡。

    今日在這茶肆中,也有幾個讀書人拿著昨日的報紙開始裝模作樣地看著,他擺出這個架勢,立即引來不少人的側目,有的人只知道王恕胡言亂語,卻不知道王恕的文章到底寫的是什麼,看別人熱烈地討論,自個兒卻是兩眼一抹黑,總覺得有那麼點兒無從出口的尷尬。所以這些人一見到有人捧出報紙,立即笑吟吟地走過去,或是借閱,或是求購,耳根子都紅了。

    “若是這報紙今日還出,非要買上一份不可。”許多人的表情如一泓秋水,心裏卻都是打定了主意。

    辰時過去,樓梯口又傳出腳踩的咯吱聲,這聲音和尋常的茶博士以及茶客不同,腳步踩得很重,所有人聽了,紛紛都支起了耳朵,報童來了,仍舊扯開嗓子:“賣報了,學而報第二版,當代大儒王碧撰文,此外還有尤文勝、趙茗……等名士也有文章……”

    他叫到一半,許多人連斯文都顧不得了,紛紛道:“來,我這兒來一份……”

    “我……我要一份……”

    眾人七嘴八舌地叫起來,喧鬧到了極點,那報童反而不知送去給誰了,繼續道:“三百文一份,要的趕早。”

    有人不禁怒道:“昨日還是五十文,怎麼今日就是三百文了?”

    這報童早就有了說辭:“諸位,這邸報都是請許多大儒和名士撰的文,報館是要出潤筆費的,這些老先生難道能拿幾百文來打發?咱們大明的學問什麼時候這麼不值錢了?”

    這樣一說,那先前盤問的人立即啞了火,學問怎麼能不值錢?他若說個不字,只怕立即被口水淹死。

    雖然價錢漲了,可是在座之人大多數都是身家豐厚之人,倒也不在乎這麼點兒錢,只是一心想看看那些文章是如何反駁王恕的三原學說。

    頃刻之間,這報紙便傾銷一空,方才還在猶豫的人,這時候只有後悔的份了,至於那些買到了報紙的,一副得意洋洋地看著報,搖頭晃腦如癡如醉的樣子,真真是讓那些買不到報紙的羨慕得腸子都悔青了。

    “小兄弟,這報紙還有沒有?能不能去你們報館再取一些來,四百文我也要。”

    那報童要走,卻被人攔著追問。

    報童皓齒一笑,道:“各街的報童都定了數的,一張不多,一張不少,今日的是賣完了,莫說是我這兒,便是報館也沒有了存貨。”

    說罷,便蹦蹦跳跳地下了樓。

    下手遲了的,聽到報童的話一時無語,想不到這報紙竟是緊俏到這個地步,這時候又不好厚著臉皮去向別人借閱,只好悶著頭喝茶。

    那些看了報紙的人也恰在這時叫起了好來,一個端著報紙的人道:“痛快,痛快,松山先生果然是天下名士,這幾句罵得好,痛快淋漓,這樣的文章,這樣的犀利之筆,真令人不得不嘆服。”…

    另一個拿了報紙的也不由拍案,附和道:“好,好,好……”

    他們看得手舞足蹈,邊上沒有報紙的卻更覺得百爪撓心,只恨不得把脖子伸過去,看看痛快在哪里,又好在哪里。

    ……………………………………………………………………………………

    吏部為六部之首位於天安門東側,與禮部相鄰,平時這裏本就是門庭若市,下頭衙門來請示的,還有批示的條子要送出的,內閣那邊旨意頒發的,更有不少到京的外官跑門路的,進進出出的人流宛若廟會一般。

    距離這裏不遠的,都是一些大宅子,不過大宅子裏卻不是住著公侯,而是一些富戶的產業,這些富戶倒不住在這裏,卻是將這兒都租憑出去,留給那些跑官的人住,臨街又有許多酒肆和青樓,也都是用來迎來往送的,若說煙花胡同是京城油水最豐厚的所在,那這吏部附近的一些街道也敢稱第二了。

    據說有不少的封疆大吏,都打發了家人在這兒租憑了房子常住,專門與這吏部的大小官員打交道,為的無非是功考二字,可以說這吏部決定了許多人的榮辱,自然不能輕慢。

    現在還是清早,不過人已是不少了,王恕的轎子按時到了衙門外頭,轎夫小心翼翼地放下轎子,這衙門口立即有個門吏小跑過來,將轎簾子拉開,低聲道:“大人請下轎。”

    轎子裏的王恕只是面如秋水一般地嗯了一聲,從轎中鑽出來,隨即拉直身子,仰頭看了這吏部兩個金漆大字,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大剌剌地走上石階,一步步走進去。

    一部之首,位極人臣,正是因為如此,王恕早已養成了一張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面孔,昨日那學而報散佈出來,王恕也聽到了一些消息,不過也沒有過于在意,只是今日進了部堂,王恕就感覺有點兒異樣了。

    平時那些下官見了他來,都是笑呵呵地過來見禮,偶爾有其他衙門過來傳條子的,不管是生臉孔還是熟臉孔也都會笑呵呵地道一聲大人早。今日雖然也有人來見禮,大家也都是客客氣氣的,可是大家的臉上卻總是閃爍著某種怪異。

    “出了什麼事?怎麼今日的人都是怪怪的?”王恕心裏發出疑問,可是隨即又打消了深究的念頭,不便多問,直接到了正堂,尋了個耳室去喝茶。

    這是王恕的生活規律,他辦公的場所就是這耳室,若是有什麼堂官踟躇不決的事,便會來這兒請示,而他偶爾看看朝廷的邸報,偶爾批閱下公文,極少去拋頭露面與人打交道。

    王恕前腳剛坐下,後腳便有人臉色鐵青地來了,來人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官員,穿著紅色官袍,戴著翅帽,一進來便跺腳道:“恩師,出大事了。”

    王恕正抱著茶,眼皮兒只是微微抬起了一下,隨即慢吞吞地道:“出什麼大事?楚才,你太性急了,天塌不下來,再者說了,從前我是怎麼教導你的?在這衙門裏不要叫我恩師,要叫大人,國法與私誼孰輕孰重,你會不知道嗎?有什麼話好好地說。”

    這叫楚才的才不得不乖乖地行了個禮,叫了一聲大人,隨即道:“大人請看這個。”

    楚才拿著的是一份邸報,只是這邸報與朝廷的邸報不同,王恕也不說什麼,將這邸報接過來,笑道:“是什麼事?竟是讓你慌張成這個樣……”話說到一半,就不再言語了,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這邸報中的言論吸引,他的臉色也開始越來越壞。

    半柱香過去,王恕冷哼一聲,隨即翻開第二版,若說頭版是罵他王恕,是誹謗三原學,那麼二版、三版都是如此,只是罵的人不同,罵的花樣不同,有的是旁敲側擊,有的是指桑駡槐,有的是引經據典了之後再放口大罵,有的乾脆就質疑到王恕的德行了。

    王恕的臉完全黑了下來,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只看到了第二版,就再也放不下去,只是他並沒有激動,只是抿抿嘴,隨後將這邸報放到了身邊的幾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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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發大財了

    “他們欺人太甚了。”

    王恕喝了口茶,目光掠過一絲怒色,隨即將茶盞放下,慢吞吞地道:“真是可惡,這些嘩眾取寵的小丑!”

    王恕生氣了,堂堂吏部尚書被人罵得狗血淋頭,頗有牆倒被人推的感覺,這倒也沒什麼,他數十年來悉心開創推廣三原學,這三原學在陝西一帶已是有了不小的局面,現在這些人指摘他的德行不說,居然還謾駡三原學的觀點。王恕是一根筋的人,如何受得了他們這樣的謾駡?

    “楚才,你怎麼看?”王恕隱忍著,目光落在楚才的身上。

    “大人……”楚才說著一口的陝西官腔,慢吞吞地道:“若是我們做縮頭烏龜,天下就再無三原學了。”

    王恕愣住了,他是身在局中,若不是楚才提醒,他只怕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可是現在楚才的話就不得不令他好好琢磨一下了,這些理學之人對三原學人人喊打,若連他都袖手不管,自己苦心經營出來的局面豈不是徹底完了?

    “這什麼學而報,是如何得到老夫文章的?莫非是太子……”王恕怒氣衝衝,可是隨即又想,不對,想必是東宮的哪個太監手腳不乾淨,偷偷地抄錄了散播出去的,這種事也是常有,便是在紫禁城,皇上親自寫的文章也時常會傳揚到市井中去,倒也並不稀奇。王恕繼續道:“學而報太大膽了,若不是他們蓄意滋事,又怎麼會鬧到這個地步?”

    楚才微微一愣,道:“大人的意思是知會一下順天府,直接把這學而報館封了?”

    王恕深望楚才一眼,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笑容,淡淡地道:“楚才,你太年輕了,事情沒有你想的那樣簡單,罷了,不說這個,你方才說的也沒有錯,若是不反擊,三原學就要被天下人所輕,老夫不能袖手旁觀,他們既然要文鬥,那麼索性就文鬥吧,去信宏道書院,把事情和邸報都送去平川那裏,除此之外,咱們陝西在京城的會館裏也要知會一聲,告訴他們,不必客氣,該如何做就如何做,吾輩讀書人處事,該忍讓時要忍讓,忍無可忍的時候就反戈一擊,務求做到致命才成。他們既然要興風作浪,那麼就鬧吧。”

    王恕闔著眼睛,似乎還在思考著什麼,隨即又慢悠悠地道:“翰林院學士吳志章這個人的陸學在南京頗為知名,你去問問他的意思,看看他怎麼說。”

    楚才驚愕地看了王恕一眼,道:“大人,吳大人的陸學和咱們……”

    “和咱們不同是不是?”王恕慢吞吞地道:“君子和而不同,可是無論是陸學還是咱們三原學,都是程朱學眼中的異類,眼下對三原學對陸學都是個機會,是淡然無光還是發揚光大就看今日了。”

    楚才明白了,眼眸一亮,道:“門下明白,門下這就去聯絡。”說罷告辭出去。

    王恕喝了口茶,不由幽幽地歎了口氣,卻不禁琢磨起來,學而報,學而報,這東西倒是新鮮,可是是誰開辦起來的東西?只是尋常的商賈嗎?還是這朝中有人另有所圖?要左右清議?王恕不由地想到了內閣中的三位閣老,王建雖然明察秋毫,卻是個謹慎的性子,他不像。謝遷性格衝動,善與人辯論,可是也未必有這樣的機心。倒是這李東陽心機沉重,為人狡猾如狐,又素有機謀,莫非是他?若不是他暗中指使,又會是誰呢?

    王恕一時之間,竟是想得癡了,拉長著聲音叫了一聲:“來人。”

    外頭立即來了個書吏,道:“大人有何吩咐?”

    王恕慢吞吞地道:“學而報知道嗎?”

    書吏笑道:“回大人的話,現在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小人豈會不知?”

    “嗯……”王恕一副悠悠然的樣子,面不改色地撫摸著案牘道:“老夫托你一件事,往後再有學而報放出來,你想辦法去買一份送到老夫的案牘這裏來。”

    “是。”…

    這書吏硬著頭皮許諾,心裏卻在想,大人說得倒是輕鬆,想辦法買一份?這學而報都緊俏到爭搶的地步了,有錢也未必能買到,你卻是一句話吩咐下來就成了。

    ………………………………

    第三日清晨,整個京城都轟動了,學而報的報館居然排起了長龍,這長龍一直蜿蜒到了街尾,來排隊的都是各府的家丁,也有不少衙門的差役,報館的門一開,報童都還沒出門,這學報便被搶購了一空。

    這第三期的學報可是加印到了一千份的,饒是如此,還是在短時間內兜售一空,可謂盛況空前,一方面,是公子、秀才們多少要些面子,這學報越是緊俏,他們就越是趨之若鶩,價錢越是不菲,才越顯出身家。另一方面,那學術的爭論謾駡已經勾起了所有人的興致,這場爭論牽涉太大,程朱理學和三原學之爭空前激烈,幾乎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再者學報的文章品質極高,投稿的都是當代的大儒、名士,不少人買回去琢磨。

    如此一來,沒買到的人又是捶胸頓足,只恨起得遲了,看到別人津津有味地在那兒看報,只好失魂落魄地回去。

    學報的供不應求,和它的影響有極大的關係,若說第二日關注學報的人只有數千,可是到了第三天,關注的人就已超過萬人了,之前是數千人搶五百份學報,現在是上萬人搶一千份學報,雖然發行量增大了一倍,供不應求的狀況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更添了幾分。

    今日的報紙之中,除了刊載了一些大儒的文章,竟是有半數的版面是三原學的大儒的反擊之詞了,你程朱理學可以罵,我三原學為什麼不能罵?更好笑的是,在一個豆腐的小版塊裏,居然還有個宣揚陸學的豆腐塊文章,這陸學突然插上了一腳,倒也讓人大跌眼鏡。

    真正令人關注的還是三原學,三原學的大儒、學子們憤怒了,他們人數雖然不多,可是大多是由親友、同窗故舊結連而成,以會館為據點,團結一致,再加上背後有王恕的支持,只一日功夫,便送了四篇文章到報館,對理學反唇相譏,言辭犀利不遑多讓。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開始一發不可收拾了,原本大家以為三原學只是九流的偏門學派,可是人家大張旗鼓地站出來扯起了大旗,一副要把皇帝拉下馬,甚至是要動搖程朱官學的氣勢,自然是愛者有之,恨者也有之,喜愛的愛得一發不可收拾,仇恨的如殺人父母不共戴天。

    其實這種事想一想就明白,各學派都有自己的主旨比如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三原學的有天理即無人欲、有人欲即無天理。陸學的格物致知,不管是承襲哪一派的經義,哪個不是窮究了該學半輩子才初通門徑?大家花費了這麼多心思,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好不容易有了一點兒成就,現在卻被人說的一錢不值,換做是誰都要冒火,所以這學術之爭,與朝廷的權位之爭並不遑多讓。

    只是這些人爭得死去活來,笑得最開心的卻是柳乘風,柳乘風仍然每日去百戶所值堂,已經很少去報館了,不過錦衣衛的職責本就是打探各種消息,外頭的事,柳乘風怎麼會不知道?

    這第三天報館就賣出了一千份,盈利便高達近三百兩紋銀,刨除各種開銷,純利應當在一百五十兩上下,一天是一百五十兩,一個月下來就是四千餘兩,這樣的生意,只能用暴利來形容了。更何況現在關注的人越來越多,隨著求購者的增加,往後的銷量還會步步攀升,若是銷量再翻個十倍百倍甚至是千倍,就算是報紙的價格適當的降低一些,這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

    “發財了,發財了……”柳乘風冒出這麼個念頭,整個人變得精神奕奕。

    人有了錢,許多從前不敢做的事才敢去做,柳乘風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即將腰纏萬貫,這時候反而有點兒不知怎麼做是好了,只是這報紙要想站住腳跟,還有許多事要做,京城就是這麼個地方,任何東西有了油水,就會招惹來蒼蠅,柳乘風現在不過是個錦衣衛百戶,不得不小心謹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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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薑是老的辣

    事情已經越來越不可收拾了,三原學派的反擊,就如捅了馬蜂窩一樣,朝廷各部各衙門以至於內閣都不得安生了,翰林院那邊也是爭議不休,不管是士子還是官員,他們讀的都是四書五經,所教授的也都是聖人的道理,可是聖人的教誨各自理解不同,若是在往年的時候,由於朝廷的壓制,程朱官學可謂一家獨大,便是誰有異議也不敢聲張。

    可是朝廷對學派的管理已越來越鬆散,再加上程朱之後,各大地方性學派在各地設學館講學,更有不少學派入主朝廷,而弘治帝對他們的態度一直保持著沉默,甚至有某種縱容的意味。

    學而報不過是這場爭端的一個導火線,只是爭議一起,事情就越來越向著最壞的局面發展了。

    第四日的清早,各學派的文章都出現在學而報上,相互爭論,火藥味濃到了極點。也正因為如此,不出幾天功夫,學而報已是變得家喻戶曉,從第一天的兩百份,到第二天的五百份,第三天的一千份,一直到第十天的五千份,雖然銷量節節攀升,可是仍然供不應求,因為每日關注的人都是成倍地增長,先是尋常的讀書人,再到朝廷命官,以至於富戶公子也都參與進來。

    京城的富戶極多,腰纏萬貫的足有數萬戶以上,這些人從事著賤籍,雖是富可敵國,可仍是被人瞧不起。因而他們也成了最附庸風雅的人群,讀書人喜好字畫,他們便搜羅天下的名字、名畫,讀書人好古玩,他們就不惜成本,購買唐宋瓷瓶用以裝飾府邸,而如今潮流的風向一變,讀書人紛紛求報紙去了,這些富家子弟們表現的更加狂熱,以至於為了一份報紙,不惜叫人四處出動收購,便是過期的報紙,他們也樂此不疲地收集,甚至有時候出來會客,寒暄一陣之後,飲過了茶,隨即拿出一份報紙,直截了當地當著客人觀看,再與人談論各學派之間的八卦、紛爭。

    因此這五千份報紙一放出來,爭先索購之人竟是有七八萬之多,天子腳下,本就是讀書人和富戶聚集最多的地方,那報館清晨還未開門,便被人潮擠滿了,以至於人滿為患,連進出都成了艱難的事。

    不久之後,又傳出一個消息來,說是一名讀書人,因為極想一覽學而報,又苦於家境貧寒,於是在大街上賣身買報,一時之間,這學而報更是讓人眼紅了幾分,一份報紙能讓人連受命于父母的身體發膚都能不要,這報紙的價值就更讓人眼熱了。

    內閣裏。

    一到了正午,這裏便從忙亂中閑下來,閣臣因為在皇宮辦公,外人又不能進來送飯,所以若是沒有皇帝特別叮囑,大家都是隨便喝幾口茶吃幾塊糕點草草地填飽肚子便算是用過午飯了。

    因此一到正午的時候,幾個內閣大臣還有幾個從屬官員便聚在一起,隨意著吃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劉健吃茶和他那慢吞吞的性子不同,因為忙碌的關係,有時候一邊吃著茶一邊還要看著奏本,所以他喝茶像喝水一樣,一骨碌下去,一盞茶就算進肚了。為了這個,謝遷還笑他沒有宰相的吃相,卻也一時之間傳為了佳話,不過今日劉健卻沒有抱著奏本吃茶,像是一個老朽的機器一下子閑了下來,穩穩地坐在椅上,輕輕吹著茶沫並不急著吃,反而慢悠悠地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了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糕點的李東陽身上。

    “賓之,於遷去哪兒了?”

    于遷是謝遷的字,這時候謝遷確實不在內閣閣房裏,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走的,讓人顯得有些意外。

    李東陽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笑道:“還能去哪兒?去左廂的耳室寫文章了。”

    劉健愕然道:“又是那學而報?”

    “是。”李東陽老老實實地回答。

    劉健的眼中掠過一絲憂色,慢吞吞地道:“天下本無事,奈何總會有人跳出來攪一攪,真是煩不勝煩,這學而報要惹出大禍來的,賓之想想看,咱們大明朝能長治久安,靠的是什麼?”

    李東陽道:“自然是靠臣民一心,君臣共體。”

    劉健重重點頭道:“就是這個道理,人心若是散了,這邦還是邦嗎?可不要忘了前宋時黨爭的教訓,現在各學派若是借著這學而報開了爭議的口子,難道就不會波及到朝廷?到了那時候國家怎麼辦?社稷當如何?”

    李東陽與劉健的心思卻是不同,劉健看到了學而報的壞處,可是李東陽卻是看到了這學報的好處,有了學報,名家大儒有了用武之地,這也是一個宣洩的口子,總比大家悶在心裏的好。

    劉健抬了抬眼,見李東陽沉眉不語,隨即慢吞吞地道:“賓之,你和我說句實在話,這學報有沒有你的份?有這奇思妙想,有這本事辦起學報的,老夫左思右想,也想不到其他人,除了賓之……”

    劉健的猜測與那吏部尚書王恕竟是一樣,原本這個猜測,劉健一直都藏在心底不好問出來。可是今日見李東陽一副曖昧不清的樣子,劉健終於還是忍不住,直接發問。

    “啊……”李東陽驚訝地看著劉健,連忙道:“劉公這是什麼話?若我與那學報有染,這便請辭致仕,這內閣裏這麼多事,老夫都已忙的焦頭爛額,豈會拿心力去做這種事……”

    劉健與李東陽共事多年,見李東陽這個樣子,疑心便已盡去,隨即哂然地道:“不是你就不是你,我也不過是問問而已。”隨即露出疑惑之色,道:“既不是賓之,這倒是奇了,還會有誰有這能耐,有這奇思妙想?”

    李東陽道:“莫不是吏部尚書王恕?”

    “是他?”劉健的眼中閃過亮光,淡淡道:“你這麼一說,倒是有點兒眉目了,這學而報第一篇文章就是他王恕的吧,莫非是王恕想要趁機擴大他的三原學,才辦的學報?哎……八成就是他了,他這三原學本也沒有錯,可是他這般急功冒進,為了學派之爭,竟是去捅馬蜂窩,這麼做於國家並沒有好處。”

    李東陽道:“要不要下個條子去問一下?”

    劉健顯得衰老了幾分,王恕為人剛正不阿、兩袖清風,這一點劉健是佩服的,只是想不到他如此糊塗,劉健想了想,搖頭道:“罷了,不要問,問了也問不出什麼,這層窗戶紙還是不要捅破的好。你看這樣好不好,直接敲山震虎,讓順天府那邊把報館封了。”

    李東陽露出訝然之色,連忙道:“劉公,萬萬不可,咱們大明建朝到現在,可有內閣封鎖沿路的嗎?若是如此做,天下的清議和士林必然群情洶湧,到了那時,劉公與我都是罪人了。”

    李東陽這句話正說中了內閣的軟肋,大明朝的國體相互制衡,貓吃老鼠、老鼠吃象,內閣看上去總覽天下政務,可是最怕的卻是清議,這內閣之中被清議逼迫引辭的閣老也不是少數,若是劉健如此做,一旦事情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那麼就不是這麼好收場了。

    劉健愕然,隨即明白了,不由苦笑道:“難道真拿這小小報館沒有辦法?”

    李東陽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狡黠,李東陽善謀,這是天下公認的事,他沉默了片刻,道:“按理說,我並不反對這學報的,只是劉公既然憂心如焚,那索性就封了它也好。不過這種事內閣不能出面,要出面就讓東廠來,內閣怕清議,可是東廠卻不怕,我聽說那學報日入金鬥,東廠早就垂涎已久了,只是攝於內閣不敢下口罷了,既然如此,那就悄悄給他們透個口風,給他們壯壯膽氣。”

    劉健想了想道:“只怕不妥吧。”

    李東陽莞爾一笑,端起了茶盞,道:“非常時行非常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劉健頜首點頭道:“和東廠打交道要小心一些,不要下條子,直接去口授機宜,切不可留下話柄。這件事老夫親自去辦,待會兒去尋那秉筆太監說句話。”

    二人商議定了,恰好謝遷意氣風發地回來,撣了撣手上的一紙文章道:“來,來,來,劉公、李公,來看看我這文章如何,王恕那老兒曲解經義,我今日非罵罵他不可。”

    劉健與李東陽對視一眼,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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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一報還一報

    “廠公有什麼吩咐?”

    森然的東廠大堂,懸掛在正牆的嶽飛像栩栩如生,不過畫紙已有些斑駁了,手按寶劍,一手捋須的‘嶽飛’前踏一步,幾乎要從畫中走下來。

    在畫像的下頭,是一張供桌,桌上擺了時鮮蔬果,中間是個小鼎爐,香燭冉冉,讓這大堂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

    當一名風塵僕僕的小太監急促地進了大堂的時候,坐在這兒久候多時的東廠副檔頭劉成,掌刑千戶吳用都焦急地站起來,朝這小太監發問。

    小太監只慵懶地抬著眼皮看了他們一眼,並不理會他們,而是直愣愣地走到這供桌前,取了香拿燭火引燃,隨即恭恭敬敬地向著嶽飛的畫像拜了三拜,不疾不徐地將香插上爐子,才旋過身來,皮笑肉不笑地對劉成道:“廠公有話要問。”

    劉成立即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道:“劉成聽著呢。”

    小太監慢吞吞地道:“廠公問:那學而報館都打聽清楚了嗎。”

    劉成一副謹慎慎微的樣子道:“打聽清楚了,這報館的東家叫鄧文,豫州人,曾中過秀才,後來棄筆從商。不過後來雜家多方打聽,派出番子左右打探,才知道這報館並沒有這麼簡單,真正的主事之人是柳乘風,幕後策劃之人也是他。”

    小太監頜首點頭道:“那吏部尚書王恕的文章是哪兒來的?”

    劉成道:“這件事倒是沒有打聽仔細,只怕還要再花費些時日才成,不過雜家想了想,那柳乘風是禮部侍郎王鼇的弟子,王恕與王鼇同在吏部,一個是尚書,一個是侍郎,是不是這姓柳的走了王鼇的關係,才索來的文章?”

    小太監又是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顯得頗為滿意,隨即道:“多半也只能如此了。”

    劉成小心翼翼地看了小太監一眼,道:“要不要雜家再仔細打聽一下,或許會有確切的消息。”

    小太監高深莫測地搖搖頭道:“遲了,內閣那邊透露出了風聲,也是覺得那報館很惹人嫌,廠公有些事還要仰仗著內閣幾位閣老,所以要你們儘快動手,要乾脆俐落。”

    劉成一聽,眼中掠過喜出望外的神采出來,驚喜地道:“原來連內閣……”

    小太監臉色一板,冷笑道:“劉公公慎言,須知禍從口出,誹謗內閣閣老是什麼罪雜家就不必提醒了吧?這件事聽聽也就是了,不可外傳出去。廠公說了,劉成雖然辦事糊塗,煙花胡同的事也辦出了岔子,可是忠心還是有的,這一次原來又是那柳乘風興風作浪,這敢情好,劉成,這筆帳你連本帶利一起討回來吧。廠公還說,若是這一次再把事情辦差了,劉成也不必再去見他老人家了,直接去尚衣監裏頤養天年吧。”

    劉成先是聽了廠公說自己忠心,心中大喜,做人奴才的本事大不大其實都不打緊,只要讓主子知道自己忠誠不二就夠了。可是到後來聽到尚衣監養老,劉成的臉色已經凝重起來,尚衣監是什麼地方,他自個兒心裏清楚,進去了一輩子就再無出頭之日,宮裏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在那兒你若是一朝得志,自然是被人哄著抬著,可是一旦虎落平陽,那些朝你巴結的人立即就恨不得上來踩你一腳朝你吐一口吐沫,若是真去了尚衣監,劉成就算是全完了。

    劉成擠出一點笑容,道:“是,請公公回去幫雜家向廠公轉告一句話,雜家便是拼了性命,也不敢怠慢。”

    這小太監倨傲地點點頭,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道:“這樣便好,雜家回宮去了。”連口茶都不肯喝,拂袖而去。

    看著這小太監的背影,劉成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察覺到吳用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長吐一口氣,道:“吳千戶,方才的話,你是聽見了的,雜家的身家性命都維繫在這件事上……”劉成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起來,道:“不把那報館打垮了,雜家也活不成。現在內閣那邊既然已經默許,廠公又有了明示,封禁報館的事,你怎麼看?”…

    吳用道:“這種事好辦,將這報館裏的人全部拿了,再把那報館砸個乾淨也就是了。”

    “說得倒是簡單。”劉成抿抿嘴,道:“麻煩就麻煩在善後上,那些讀書人若是鬧起來怎麼辦?”

    吳用不由認真地打量了劉成一眼,道:“劉公公今日反而謹慎了,讀書人怕什麼?內閣怕他們,咱們卻不怕,最緊要的是要把這報館圍住,一個人都不許放出去,只是柳乘風,咱們砸了他的報館,他會不會伺機報復?”

    劉成尷尬地乾咳一聲,道:“柳乘風這個人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不必理會,你這樣一說,雜家反倒放心了,有內閣和廠公支持,這天下就沒有怕的事。”劉成冷笑一聲,繼續道:“姓柳的當日敢砸蒔花館,今日咱們就砸了他的報館,看他能奈雜家何!吳千戶,你立即去召集人手,咱們這便出發,廠公交代下來的事耽誤不得,不過事先不要走漏什麼風聲,只說有事就是。”

    吳用呵呵一笑道:“公公放心,保准不會有什麼差錯。”

    …………………………………………………………

    學而報館裏往往是清早的時候熱鬧非凡,可是過了正午日頭當空的時候,人群便散了去,不過也有例外,隔三差五,總會有一些人帶著文章來請報館刊載,這些人中除了一些嘩眾取寵的秀才,竟還有不少名士、大儒。

    這事兒倒也有些意思,一開始的時候,學而報幾乎是求著別人拿文章來,可是如今學而報的影響越來越大,那些眼高於頂的大儒、名士們才發現原來能在這報中刊載自己的文章是一件多麼光宗耀祖的事,不說那不菲的潤筆費,只需想一想自己的文字印成千份、萬份,送去給人瞻觀,就足夠叫人眼紅心熱了。

    人生在世,無非是名利而已,若是家境貧寒的,投稿過來是希望拿筆潤筆費補貼家用,若是家境富裕的,則是看中了那名氣,所以這幾日投稿的文章都有數百份之多。

    主編室裏點著一盞油燈,鄧文坐埋首在燈下,正在琢磨著明日的稿子,要從這數百份文章裏挑出出眾且又能吸引眼球的確實不容易,不過鄧文現在多少有了一些經驗,倒不至於慌了手腳,報館只十幾日功夫就到如今這規模,鄧文是全然沒有想到的,他現在除了對柳乘風佩服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心思了。

    從前的時候他只是個小商賈,因為是棄筆從商,所以遭了不少的白眼和譏諷,就連從前的同窗好友也大多嫌他一身銅臭而不和他來往了,可是現如今卻是不同了,他這主編的身份一下子成了眾人眼中的香餑餑,就是見了聞名遐邇的大儒,他也有與對方侃侃而談的本錢。又能賺錢,又不被人冷落,這樣的好事哪里找去?至少在這大明朝對一個秀才出身的人來說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所以一想到這個,鄧文就越發不敢出絲毫的差錯了,這時已經接近傍晚,霞光萬道,投過一扇小窗射進來,鄧文卻是一動不動,一點回家的意思都沒有,現在文章才看到七成,還有四五十份沒有看,得趕著一個時辰之後把明日要登載的文章都挑選出來,好讓人連夜排版、印刷。

    “看來明日要多挑幾篇陸學和三原學的文章了……,只不過這幾篇都不甚好,只有一篇陸學的還有點兒火藥味……”鄧文一邊一目十行地看過去,心裏一邊在琢磨著,柳乘風的方法和手腕,他已經學了個七七八八,報紙這東西,不只是要文章出彩,有了爭議才更有意思,所以這學而報一向對各學派奉守中立,儘量讓他們能在學報中打成平手,誰也不服誰才有看頭。

    就比如前兩日程朱理學大反擊,精彩的文章一篇接著一篇,若是明日再刊載程朱理學的文章,三原學和陸學那邊豈不是連腳跟都站不住?沒了他們,就沒了談資,報紙的閱讀性就降低了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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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吃肉寢皮

    天色漸漸暗淡,鄧文看了看天色,略有些被燭火熏紅的眼睛抬起來,起身去推開木窗,正在時候,樓下咚的一聲傳出巨響,鄧文皺起眉,正要喚人進來發生了什麼事,這主編房的門便被人推開,一個夥計踉蹌的進來,咋咋呼呼的道:“先生,不好了,來了好多番子,把報館都圍了,四處打砸,還說要拿人,說咱們妖言惑眾,是亂黨!”

    鄧文眼中掠過一絲愕然,剛要說帶我下去看看,那樓梯間已是傳出嘈雜的腳步聲,過不多時,便有黑壓壓的番子湧上來,各自手提著刀,兇神惡煞,有人在混亂中大叫:“莫要走了亂黨!”

    “你們……”鄧文又氣又怒,手指著這些番子道:“你們是什麼人,這是讀書人的地方……”

    他話沒說到一半,一個番子衝上去,提了鄧文的衣襟,左右開弓啪啪兩巴掌煽在鄧文臉上,齜牙笑道:“狗東西,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拿了!”

    鄧文被打的頭暈眼花,被人用刀背狠狠一砸,早已失去了抵抗,被人扭著手腕押住,黑壓壓的番子分出一條道來,便看到劉成和吳用二人排眾而出,劉成穿著大紅色的錦袍,一張冷漠的眸子打量了鄧文一下,陰陽怪氣的笑道:“這就是匪首鄧文是嗎?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聚眾天子腳下,妖言惑眾。”

    吳用卻是一臉漠然的表情,淡淡道:“好在劉公公及時察覺,若是一時不慎,豈不是讓這些賊人得逞了?”

    吳用給劉成戴了一頂高帽子,劉成聽了,不禁呵呵笑起來,道:“功勞雜家不敢獨領,若沒有吳千戶襄助,這事兒也辦不成。”

    劉成一邊說,一邊朝身邊一個番子使了個眼色,那番子會意,拿出一張戒尺來,劉成接了戒尺,當頭朝鄧文的頭上砸去,劉成惡狠狠的道:“雜家問你,這報館誰才是真正主事的,是不是柳乘風?只要你肯交代,雜家饒你一命。”

    鄧文痛的死去活來,嚎叫一聲,嘴巴卻是硬得很,心裏想,東家若是也牽連進來,我進了東廠還可以設法營救?只要東家還在,就有脫身的希望,若是拉他下水,就必死無疑了。

    他叫道:“這報館就是我開的,不知犯了什麼罪,請公公示下。”

    劉成不由笑了,打趣道:“想不到你竟有幾分膽子,雜家也不急,回去慢慢收拾你,自然叫你招供,來人,把這匪首帶回去。”

    正在這時,一個個番子上了樓來,稟告道:“公公,後院的工匠都拿了。”

    “公公,印刷的工具都銷毀了。”

    “公公,幾個逃了的讀書人統統鎖拿了回來。”

    “好!”劉成的臉上綻放出些許的紅暈,吃了柳乘風幾次虧,今日連本帶利的都拿了回來,他正色道:“告訴諸位弟兄,大家做的很好,雜家親自拿出私錢來打賞。”

    眾番子一齊道:“謝公公恩賞。”

    劉成轉而對吳用道:“吳千戶,今夜你這掌刑千戶要辛苦一下,待會兒雜家趁著宮門沒有落鑰趕緊入宮去給廠公他老人家回報,你呢,好好拷問一下這些匪徒,只要能攀咬到柳乘風的身上,事情就好辦了。便是這柳乘風有牟斌、王鼇撐腰又如何?可不要忘了,這事兒可是有人專門過問了的,王鼇是什麼,小小一個侍郎而已,他要是敢跳出來,到時候正好連他一塊兒收拾。”

    劉成這般得意倒不是空穴來風,宮裏都透出了風來,是內閣幾位閣老親自過問了的,當今天下權柄最重的就是內閣,王鼇就是再有本事,難道比的過內閣?至於牟斌,劉成就更不怕了,這傢伙是個謹慎甚微的人,上一次不知吃了什麼藥,跳出來維護這柳乘風,可是真要風向不對頭,只怕這姓牟的撇清關係起來比誰都快。

    吳用聽了,不禁莞爾,笑道:“劉公公吩咐,卑下索性今夜不睡了,連夜審問,不怕他們不開口。”

    劉成滿意點了點頭,道:“吩咐下去,各自散了吧。”

    學報被搗毀,事出突然,因為這時已到了半夜,所以得知消息的人並不多,消息報到劉健那邊,劉健此時正邀著李東陽對弈,劉健為人清白,不尚奢侈,所以這府邸並不堂皇,他與劉東陽二人在庭院前的大槐樹下,借著掛在樹梢上的隱約燈籠光線,一邊對飲,一邊對弈。

    “你看,這不又是風平浪靜了嗎?”劉健消瘦的臉上露出笑容,手中執著白子,含笑道。

    李東陽卻是笑起來:“這也未必,有些事越想壓下去,反而會有更大的反彈,順其自然才好。”

    劉健將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盤上,淡淡道:“人定勝天,凡事只要用心去做,就一定能有解決的辦法。反彈?就算那報館背後是王恕又如何?這一次是敲山震虎,是看在同僚的情面上稍作敲打,可是他要是不服,老夫為了蒼生計,也只有與他割袍斷義,給他一點教訓了。”

    李東陽默不作聲,心裏歎了口氣,全神貫注去下棋。

    這一夜過去,東廠徹夜燈火通明,刑房裏哀號連連,那虎狼一般的番子輪番上陣,那掌刑千戶吳用則是在一邊的耳房裏危襟正坐著慢吞吞的喝茶,一直到了拂曉,刑房那邊終於來了消息,一個檔頭小心翼翼的進來,朝哈欠連連的吳用行了個禮,道:“大人,問出來了,這報館背後確實是柳乘風,那姓鄧的已經簽字畫押,如今是鐵證如山了。”

    吳用聽了,猛地將一口冷茶喝乾淨,打起精神,道:“好,這一下劉公公那邊總算有了交代,大家辛苦,待劉公公來了,咱們就回去歇息。”

    又等了一盞茶功夫,劉成才姍姍來遲,劉成一夜沒有睡好,總是想著宮外的事,怕就怕那姓鄧的口緊,攀咬不到柳乘風的頭上,對劉成來說,封了報館是其次,收拾鄧文等人也無關緊要,最緊要的是把事情牽涉到柳乘風身上,如此一來,便可借著內閣的默許,廠公的撐腰,一次把這柳乘風打倒,教他永遠不能超生。

    “吳千戶,怎麼樣了?”

    吳用見了劉成來,打起精神:“鐵證如山,那柳乘風是別想翻盤了。”

    劉成大喜過望,幾乎要雀躍起來,兩手相擊發出手掌撞擊的啪嗒聲,道:“好,好極了,總算沒有白費功夫。”

    吳用道:“公公現在要召那柳乘風來問話嗎?”

    劉成想了想,臉色陰沉下來,道:“現在這個時候,姓柳的不在百戶所就在東宮,咱們若去百戶所裏拿人,到時候只怕會引起衝突,若是他在東宮,也怕太子袒護他。還是等天黑吧,天黑了之後,咱們直接去圍鐵證在了溫府,把他拿出來,今天夜裏就訊問,咱們有鐵證在手,就算是將他打死了也不礙事,至於王鼇這些人也不必理會,內閣會為咱們說話的。”

    吳用深以為然的點點頭,道:“公公高見,看來倒是那姓柳的可以多快活一日了。”

    劉成的眼中掠過一絲冷意,咬牙切齒的道:“雜家恨不得吃了那姓柳的肉,剝了他的皮,可是這一次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還是謹慎一些的好,再不能像從前那樣出差錯了,吳千戶,你去歇了吧,記得過了晌午過來,雜家就在這兒鎮著。”

    吳用笑呵呵的道:“那吳某人去了,劉公公辛苦。”說罷讓人換了班,回家歇息去了。

    劉成則是焦急的在這堂中來回踱步,在他看來,時間過得實在太慢,每一時每一刻過去都教他像度日如年一樣,他時不時抬頭呼喚外頭的番子到了什麼時辰,等番子回答之後,他的臉上又閃露出一些失落,更顯得焦灼。

    “姓柳的,你等著瞧,今次你便是有三頭六臂,雜家也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劉成的目光殺機騰騰,那一張臉幾近扭曲,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陰森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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