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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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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18:38:06
第二章 撤圍

  那邊西門望瞧著小夜和楊恆退到屋角的朱櫃後,總算等著了說話的機會,迫不及待道:「老嚴,你把太昊鼓藏哪兒了?」

  明燈大師搖頭道:「老兄,別白費心思了。早十年太昊鼓便被人盜走,可笑甦醒羽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差點把命丟在這兒,到底還是白忙活。」

  「什麼?」西門望禁不住叫道:「老嚴,咱們可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你可別跟我打馬虎眼兒。」

  明燈大師苦笑道:「我不把事情說清楚,諒你這傢伙也不會死心。」

  他歇了口氣道:「這事我也是昨晚才聽老匡說起。幾百年來,太昊鼓一直安安穩穩地收藏在春秋閣中,縱使當年魔教大舉進犯,也未能得逞。奈何百密一疏,魔教損兵折將都沒能搶到手的太昊鼓,卻教自己人輕而易舉地偷了去。」

  「自己人?」西門望疑惑道:「你是說有人監守自盜?」

  明燈大師道:「西門兄可曾聽說過祝融劍派的上代長老歐敬城?」

  見西門望點了點頭,明燈大師徐徐道:「歐敬城沒死。十年前,便是他憑藉鎮守春秋閣的便利,偷盜太昊鼓不告而別,從此了無音訊。這些年來,祝融劍派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可惜沒有絲毫收穫。為免家醜外揚,對外皆謊稱此老走火入魔而亡。」

  忽聽底下樓梯聲響,西門望以為又有排教妖人闖了進來,臉上閃過一絲剽悍之色,一抄魔斧便欲往密室門口走去。

  明燈大師從容說道:「不要緊,是真菜和真葷。咦,真菜像是背著什麼?」

  話音未落,滿頭大汗的真菜和真葷衝了進來,叫道:「師父,師父!」

  明燈大師一眼望見伏在真菜背上的真禪,神色一緊道:「出了什麼事?」

  真葷氣喘吁吁道:「醒神香送、送到了!還、還有……」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已往地上軟倒。

  東門顰手疾眼快接住真葷,問道:「小和尚,還有什麼?」

  真葷喘著粗氣道:「還有明華大師率著本門十幾位長老御劍趕至!」

  明燈大師眼裡的喜色一閃而逝,仿似這結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西門望從真菜背上卸下真禪,察看了會兒道:「只是幾處硬傷,不礙事。」

  真菜渾身虛脫,讚道:「師父,可惜您沒能親眼看見,原來真禪師弟發起狠來,有那麼厲害!虧得他在前開道,拚命闖開一條血路。不然咱們壓根到不了神農殿。」

  「是啊,」真葷也感嘆道:「他背上,腿上,肚子上,連捱了三下,一記比一記重。嘿,我都以為他不行了,誰曉得這傢伙拼得更凶,一根戒棍斷成了三截,想也不想搶過一柄長槍接著往前衝。好傢伙,到後來那些排教妖人見了他,活像見了鬼,一個勁兒往後退。」

  明燈大師靜靜聽著,唇角逸出一抹笑意,輕聲道:「真禪,你做得很好。」

  真禪躺在西門望懷裡頭,艱難地睜著眼睛望向師父,得意而羞澀地嘿嘿一笑。

  真葷左顧右盼,詫異道:「咦,真源師弟和小夜姑娘呢?」

  「我們在這裡。」楊恆由小夜攙扶著從朱櫃後轉出,看著遍體鱗傷的真禪,眼裡既有痛惜,更有一縷發自肺腑的驕傲之情。伸出手去,與真禪兩手緊握在了一起。

  楊恆用力搖了搖真禪的胳膊,微笑道:「小貓發威也會變成老虎。真禪,這才是真正的你。從今往後,沒人再敢看低你!」

  真禪晦暗的眼裡亮起一絲異采,開心地咧嘴笑了起來。

  明燈大師問道:「真葷,你說明華大師和本門的諸位長老到了?」

  真葷道:「是啊,我們剛趕到神農殿,就瞧見天上飛來十幾道五顏六色的劍光。等他們飄落下來,咱們才看清打頭的正是明華大師,後面還跟著明白、明顯十幾位師叔。跟著甦醒羽重傷逃跑的消息也傳了開來,排教一下子亂了陣腳,我們回來報訊的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麼阻擋。」

  楊恆和小夜聽了這天大的喜訊,均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奇異感覺。

  西門望搖搖頭道:「既然這樣,咱們也該走啦。免得撞上匡天正自討沒趣。」

  明燈大師一改嬉笑神情,鄭重其事地向西門望夫婦一禮道:「西門兄,多謝!」

  西門望怔了怔,意興索然地擺擺手道:「咱們兄弟,誰跟誰啊,你甭和我客套。可是沒拿到太昊鼓,回頭司馬陽那小子少不得又要囉嗦。」

  明燈大師道:「西門兄,方才我們說的事情乃祝融劍派隱秘,望勿外洩。」

  西門望笑道:「放心,我不是傻瓜。你當我是兄弟,才將實情相告。老子若是到處宣揚,教我將來生出的孩兒沒屁眼!」

  東門顰念及被大魔尊軟禁的愛女,搖頭苦笑道:「就這一個丫頭還不夠鬧麼?」

  西門望一瞪眼道:「公雞打鳴,母雞下蛋。老子一世英雄,生上十個八個,也是應該。你沒聽人說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嗎?」一對夫妻吵吵鬧鬧,逕自去了。

  不一刻樓梯微響,明華大師在秋柏青的陪同下走進密室。

  明華大師仔仔細細打量過明燈大師的傷情,鬆了口氣道:「還好,沒傷到元氣。」

  明燈大師問道:「師兄,外面的情形如何?」

  明華大師回答道:「排教已開始往山下撤退。匡掌門正組織人馬解救藥偶追殺殘敵,暫時抽不出身來。」

  小夜好奇道:「明華大師,莫非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這麼快就趕到了衡山?」

  明華大師含笑道:「今天清晨明鏡師兄收到牛頭寺飛書傳訊,言道祝融劍派有難亟需救援,當下便命貧僧率本宗十六位長老御劍兼程,趕來衡山。」

  楊恆一省看向明燈大師,說道:「原來大師和明空大師早已做了安排。只是任誰也沒料到排教的攻勢會如此猛烈,若非明華大師及時趕到,正陽山莊仍不免失陷。」

  明華大師搖頭道:「貧僧此來不過是錦上添花,真禪將你帶回的醒神香送到神農殿才稱得上是雪中送炭。」

  「可不是嘛?」秋柏青這刻心悅誠服道:「匡師伯一聽有了醒神香,高興得差點沒蹦起來。」

  眾人聽他說得誇張,均都忍俊不住。楊恆欲言又止,問道:「老……我師父呢?」

  明華大師一斂笑容道:「明月師妹被位白衣姑娘在腰上打了一掌,業已由門下弟子護送到神農殿救治。」

  雖說楊恆自打見到明月神尼的第一天起,就和這老尼姑滿不對味,可聽見她受傷的消息仍不禁心頭一沉,偷眼瞧了瞧明燈大師,暗道:「十有八九打傷我師父的白衣少女,便是那位嚴姑娘了。」

  明華大師寬慰道:「你也不必太擔心。那白衣姑娘似乎掌下留情,師妹的傷勢不算嚴重,至多十餘日即可痊癒。」

  明燈大師神情複雜,沉默許久後問秋柏青道:「貴派傷亡如何?」

  秋柏青咬牙切齒道:「僅弟子所見,便有四位本門長老在今夜之戰中陣亡。匡師伯也多處負傷,若是醒神香再晚到一會兒,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明燈大師嘆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一仗老匡可也傷筋動骨啊。」

  就聽匡天正洪亮的嗓門在樓底下響起道:「傷筋動骨又怎樣?但教老夫有三寸氣在,就和甦醒羽這狗雜種沒完!」

  他少有在人前爆粗口,這時破口大罵甦醒羽,自是心痛本門死傷慘重,一股怒氣難平,忍不住發作出來。

  見著明燈大師,兩人相視半晌,彼此打量著對方的傷勢,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匡天正一邊搖頭一邊說道:「老嚴,你沒事就好。等咱哥倆兒養好了傷,一塊兒上龍虎山排教總舵,找甦醒羽把這筆帳連本帶利全都討回來!」

  明華大師問道:「匡掌門,莊內的殘敵可有肅清?」

  匡天正頷首道:「不僅正陽山莊守住了,金烏、皓日兩莊也已收復。二弟正率領弟子追剿逃敵,可惜給甦醒羽溜了。」

  他走到楊恆和真禪的身前,拍拍兩人的肩膀道:「你們送來的,可是咱們祝融劍派的救命仙草啊。老嚴,看見他們,我想不佩服你都不成。」

  明燈大師還是那副淡泊神情,笑了笑道:「那是他們自個兒用命拼來的,和尚我可不能居功。」頓了頓又道:「老匡,有件事你可別怪我。方才桐柏雙怪來搶太昊鼓,和尚我已將實情告訴了他們。」

  匡天正一呆,隨即領悟到明燈大師的苦心,說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說出來也好。早幾年我就想把這消息散出去,免得一群群狼崽子虎視眈眈,可又怕別人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反當我老匡怕事。如今借桐柏雙怪的口說出,再妙不過。」

  小夜問道:「大師,您不是告誡桐柏雙怪不得洩露此事麼?」

  楊恆笑道:「桐柏雙怪是藏不住事的人,司馬陽只需一激,西門望自會脫口而出。如此一來,不僅排教會死心,連滅照宮也得偃旗息鼓。匡掌門便能喘口氣了。」

  到得天亮,衡山方圓數百里內已不見排教蹤跡。匡天威引兵回山,又救了不少藥偶。匡天正命人來請明燈大師和楊恆、真禪等人前往剛收拾妥當的後宅休息療傷。

  大夥兒一路往後宅走,沿途所見儘是大劫過後的焦土殘垣,許多地方餘勁未熄,兀自冒著縷縷刺鼻青煙。一陣陣晨風吹過,空氣裡混合著醒神香和血腥的氣息,低低的呻吟與痛哭聲亦隨之飄入耳際。

  楊恆和真禪躺在擔架上,側臉望著遍地的屍首和殷紅的血跡,大難不死的喜悅緩緩淡去,默默想道:「只為了幾個人的私利,卻犧牲了這麼多的性命,這到底是為什麼?昨晚僥倖能活下來,可誰能保證下一次死去的不是我們?」

  ※※※※

  過了十餘日,眾人傷勢逐漸好轉。匡天正便在莊內擺下夜宴為雲岩宗眾僧接風洗塵,亦是聊表感激之情。

  席上匡天正並未對明華大師等人多說什麼感恩戴德的謝辭,但熟悉此老的人都明白,經此一役,往後雲岩宗只消一紙傳書,便是要他拼上祝融劍派數百條弟子的性命相助,也斷不會皺一皺眉頭。

  當即有人又問起楊恆醒神香的來歷。楊恆早編好了一套說辭,胡言亂語了一番矇混過去。也虧得他替祝融劍派的轉危為安屢立大功,大家儘管隱隱覺得事情不會那麼湊巧,卻也不便刨根問底。

  明華大師以茶代酒敬過匡天正,說道:「根據明顯、明白兩位師弟的回報,甦醒羽被明燈師弟那一記青冥真罡劍打得險些送命,已回返總壇養傷。一兩年裡是無法再出來興風作浪了。貧僧在貴派已逗留三日,明日便該告辭回返峨眉了。」

  匡天正一聽就不樂意了,搖頭道:「那哪兒行,說什麼你們也得住滿一個月!」

  明華大師含笑道:「這次下山,已耽誤了貧僧和諸位師弟的不少功課。匡掌門高抬貴手,就放我們走吧。」

  匡天正沒轍,撓撓頭道:「也罷,你們可以走,老嚴和明月師太得留下。什麼時候身上的傷勢好利索了,什麼時候老夫敲鑼打鼓送他們下山。」

  明燈大師失笑道:「你這老匡,當咱們要做法事麼。好吧,我就多陪你幾天。」

  明月神尼想了想,覺得匡天正盛情難卻,也答應留了下來。

  翌日明華眾僧告辭離去,匡天正不顧滿身的傷勢未癒,執意送到祝融峰下才依依惜別。那些被救下的藥偶也陸續拜別,但腦中被注入的古怪藥汁卻仍然無解,山上幾日已有若干人突然狂性發作,差點鬧出人命,

  對此匡天正和明燈大師等人亦是束手無策,大夥兒曾訊問過一些抓來的排教俘虜,可竟沒有一個知曉端木遠的事情。

  這日秋柏青攜著幾個祝融劍派的年輕弟子,與真菜、真葷等人一起來探望楊恆。自那夜真定女尼為保護真彥而遭殺害,真彥便一直痛苦自責,鬱鬱寡歡。楊恆便請小夜去將她也拉了過來,大夥兒在一起說說聊聊,或許可以稍稍舒解她心裡頭的難受感覺。

  聊了一會兒,秋柏青記起早先楊恆曾託付自己打聽的事情,說道:「真源,我私下問了幾個排教俘虜,終於替你打探出那位白衣姑娘的來歷。不過她不姓嚴,蘇老魔等人都叫她『石仙子』。」

  楊恆心頭微動,尋思道:「聽老尼姑說過,仙林三魔四聖這七位頂尖人物裡便有一位是劍聖石鳳揚,莫非嚴姑娘因對明燈大師心存恨意,便改作母姓?」

  就聽秋柏青又道:「這位石姑娘有個舅舅,隱居郴州郊外,被人稱作『煙波叟』,和蘇老魔臭味相投,甚是熟稔。蘇老魔本也邀請了此人出山襄助,不巧煙波叟正閉關修煉,分身乏術,於是就把自己的外甥女兒引薦給了排教。」

  楊恆詫異道:「你說那煙波叟是這位石仙子的親舅舅?」

  秋柏青道:「是啊,我問的幾個排教妖人都是這麼說的。但這丫頭的修為卻非傳自煙波叟,想必另有名師。」

  楊恆搖搖頭心道:「明燈大師曾明明白白告訴過我,那位救了他的絕世異人膝下只有一女,嚴姑娘又哪裡來的親舅舅?這事兒多少有點蹊蹺,她和煙波叟又為何要合夥矇騙甦醒羽?」

  秋柏青見楊恆搖頭,問道:「真源,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沒什麼。」由於事關明燈大師的隱私,楊恆也不便當眾說出自己心裡的疑竇,轉開話題道:「這幾天為何總不見真禪?」

  真葷道:「師父前兩天傳了他一套『金湯盾法』,這小子便躲開大夥兒溜到後山去整日苦練,還當咱們都不曉得。」

  楊恆一怔,問道:「真禪要改修盾法了?他原本學的那套鳩摩棍法也很不錯啊。」

  真菜笑道:「你還不瞭解真禪嗎?師父索性教他一套防身盾法,別人打來他只管往盾後一藏,倒也正合他的脾性。」

  楊恆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原以為經過祝融血戰後,真禪能克服軟弱,放下心裡包袱,由此看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時候明月神尼走進屋裡,眾人紛紛起身見禮。明月神尼走到楊恆床前,問道:「真源,你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楊恆在眾人面前也不願冷淡了明月神尼,輕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說道:「快了。」明燈大師曾告誡他如果腿骨再出問題,今後就成瘸子了,因此多數時候都老老實實躺在了床上。

  明月神尼道:「那就好,貧尼過來是有點兒事想和你聊聊。」

  秋柏青識趣道:「時候不早,我們也都該回去了。」

  等他們都出了屋子,明月神尼在楊恆床邊的椅子裡坐下,卻沒急著開口。

  楊恆注視明月神尼仍稍顯憔悴的面容,卻又不曉得她要和自己說什麼,便閉緊嘴巴和這老尼姑乾耗著。

  一陣微妙的靜默後,明月神尼神態慈和,緩緩說道:「其實你早有覺察,為師在傳授你雲岩宗絕學的時候,總是有所保留。如今看來,是我錯了。在識人見事上,貧尼不如明燈師兄多矣。」

  楊恆沒想到明月神尼居然會當面向自己認錯,微覺意外道:「你有你的顧慮,誰教我是楊南泰的兒子呢?」

  「你是好孩子,是師父從前多心了。」明月神尼輕嘆道:「我平生唯一對不住的,便是你的娘親。也正因為這樣,才越發不敢辜負她的囑託,唯恐你出了半點差錯。好在這次衡山之行,總算解開了貧尼的一個心結。等回返峨眉之後,我就將本門的菩提九劍、明王不動禪法等諸般絕學一一教授給你。」

  楊恆愕然望向明月神尼,想想這老尼姑畢竟是他的師父,自己往日對她不服不忿故意找茬,也有頗多不是之處,禁不住叫道:「師父,我……」

  明月神尼微微一笑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伸手握住楊恆的手掌,柔聲道:「你想說什麼,為師都知道。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咱們都需重新開始。昨日明鏡師兄來信,也是詢問你的傷勢情況。再過半年,櫻花台便要在長白天心池召開,為師已推薦你進入盡淘岩試煉的二十人大名單。所以什麼也別多想,盡快把傷養好。」

  楊恆有些疑惑道:「二十人大名單,這是什麼意思?」

  明月神尼解釋道:「明年代表本門出戰櫻花台的四小金剛人選,便出自這二十人裡。貧尼是對你心存期許的,其實除我之外,明鏡師兄、明燈師兄無不對你青眼有加,關懷備至。你可知道,入選四小金剛非但是一種榮耀與肯定,更是一種資歷與地位?遠的不說,明鏡、明華、明水還有為師……也包括你的母親,當年都曾代表本宗參加過櫻花台。」

  「我母親?」楊恆驚訝道:「她也曾經代表雲岩宗出戰闖陣?」

  「不錯,可惜最後功敗垂成,只拿到了第二。」

  明月神尼道:「如今輪到你了,真源。我相信,你會做得比明曇師妹更加出色。不必顧慮你身世洩露的問題,就算楊惟儼登門討人,只要你不願走,明鏡師兄和為師便絕不答應!」

  楊恆心情激盪,毫不猶豫道:「我哪裡也不去,雲岩宗便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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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16:08
第三章 失蹤

  經過這次與明月神尼的交心密談後,師徒兩人多年的心結終於稍解,楊恆心情舒暢,傷勢也一天好過一天。

  私下裡,他將秋柏青探得的有關白衣少女的情況告訴了明燈大師,也從他那裡得到了確認──自己所學的那套萬里雲天身法果然便是來自劍聖石鳳揚!

  明燈大師傷好了,酒喝得也更多了。楊恆隱隱覺得,自己或許不該將嚴夫人的死訊說出來,從那以後明燈大師似乎就變得越加的放蕩不羈。

  他像是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在自我懲罰,卻始終不提去找白衣少女的事情,甚至沒有去一次郴州的打算。

  楊恆暗自做了決定,只偷偷向秋柏青問明了去郴州的路徑以及煙波叟的住處。

  這天午後明月神尼率著門下弟子回返峨眉。楊恆因傷勢尚未痊癒,故此並未隨行。他也是靜極思動,便拉著真禪和小夜出門遊玩。想那衡山乃五嶽之一,山中名勝極多,三人也無需嚮導指引,信馬游韁,自得其樂。

  小夜感嘆道:「原來衡山是這麼美,以前卻從沒有機會玩過。」

  楊恆問道:「你和端木爺爺雲遊天下懸壺濟世,也沒到過衡山麼?」

  小夜面色一黯,低聲道:「爺爺不喜歡和仙林人物打交道。除非人家登門求醫,不然他總是對各門各派敬而遠之,寧可在鄉間多救幾個老百姓。」

  這次兩湖之行本是為打探端木神醫的下落,哪曾想陰差陽錯撞上了排教與祝融劍派的大戰。如今甦醒羽鎩羽而歸,端木神醫的行蹤卻依舊成謎。

  楊恆不願小夜多想這事,轉開話題道:「真禪,你的金湯盾法參悟得如何了?」

  真禪剛想回答,忽地耳朵微微一顫,似乎聽到了什麼響動,轉臉往草叢裡望去。

  就見道旁的荊草叢中,有兩點綠幽幽的精光在閃,正惡狠狠盯著他們。

  小夜低呼一聲,伸手按住劍柄問道:「這是什麼?」

  楊恆道:「興許是山裡的野獸,不必理它。」

  真禪好奇心起,摘下匡天正所贈的烏龍神盾,口中低低呼喝往草叢裡撥打。

  「嗷──」

  一聲低沉的嘶吼,草叢瑟瑟顫動,從裡面躍出一頭狀似黑獒的巨型魔獸,那個頭足足有半人多高,只是方才匍匐在草裡不動才顯得矮了。

  真禪大吃一驚,趕忙用烏龍神盾護住身前,慢慢往後退去。

  小夜不由緊張起來,掣出仙劍向魔獒警告道:「喂,你別過來!」

  魔獒聽不懂人語,卻看得見小夜手裡的仙劍,更當這三人對自己果然懷有惡意,猛地怒吼一聲騰空而起,往真禪頭頂撲到。

  真禪嚇得把腦袋往盾牌後面一縮,耳聽「噹」地一響,被魔獒巨大的衝擊力撞得跌跌撞撞往後倒退。

  小夜花容失色道:「阿恆,衡山上怎會有魔獸?」

  楊恆回答道:「多半是攻山的排教妖人所留,怕要把咱們當作午餐。」

  話沒說完,魔獒轉過頭,張開血盆大口朝著小夜的咽喉噬咬而至。

  小夜驚呼出劍,那魔獒龐大的身軀一擰一扭,竟迅若靈貓凌空竄到她的背後,探出利爪抓向楊恆。

  楊恆赤手空拳,施展萬里雲天身法晃了開去,雙腿連踢魔獒脊背。

  好在這魔獒雖是凶悍,卻也架不住人多心齊。只半炷香不到的工夫,就被楊恆借過小夜的仙劍貫腦而入。

  真禪怕它沒死透,又用烏龍神盾「砰砰」猛砸一通,這才氣喘吁吁地歇手。

  小夜心有餘悸道:「不知這魔獸叫什麼名字,可也凶狠得緊。」

  楊恆一笑,心下道:「要是你見識過千年山魈就不會這麼說了。」

  真禪瞅著魔獒,打啞語問道:「咱們該如何處置這大傢伙?」

  楊恆想了想,詭異微笑道:「兩位,你們長這麼大都還沒嘗過魔獸的滋味吧?」

  不多時楊恆便料理完這只魔獒,油脂劈啪劈啪滴落在火苗上,三人吃得津津有味,只吃了兩條前腿便都飽了。楊恆從它頭骨裡撬出一顆拳頭大小的黑色內丹,交給小夜道:「這可是寶貝,回去後將它磨碎,分給大夥兒。」

  真禪指了指還剩一大半沒有燒烤的獸肉問道:「這些怎麼辦?」

  楊恆笑道:「當然是帶回去,大家一起嘗鮮。記得留條後腿給明燈大師。」

  真禪應了,伐了根樹幹將魔獸綁起,與楊恆一前一後挑著回返正陽山莊。

  三人興高采烈剛回到莊口,卻聽一個尖利的聲音叫道:「站住,你們挑的是什麼?」

  楊恆轉頭望去,就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滿臉焦灼,風風火火地奔了過來。

  她繞著魔獒轉了一圈,摸摸這兒捏捏那兒,嘴裡唸唸有詞道:「是小姐的黑霆神獒,真的是小姐的黑霆神獒……」

  婦人猛然一把揪住真禪胸襟,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它怎麼死了?為何前腿也不見了──哎呦,那是被你們吃了!你們這三個小畜生,還我天仙妹妹──」雙手猛晃真禪,那樣子就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

  楊恆放下擔子,抓住婦人的手腕道:「喂,你幹什麼?」

  婦人呆了呆,湊近楊恆用力吸了吸鼻子,面色頓時大變道:「你們真把天仙妹妹給吃了!你們這些不得好死的小畜生,卻教我如何向小姐交代?」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

  楊恆又是駭然又是好笑,隱隱預感到這天仙妹妹還挺重要的,問道:「什麼天仙妹妹,芙蓉姐姐的,你說的是這條惡狗嗎?」

  婦人一抹眼淚,雙目噴火道:「什麼惡狗,那是我家小姐從小養大的黑霆神獒!你、你給我把它吐出來──」伸手就要上前撕楊恆的嘴巴。

  前門幾人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匡天正和明燈大師聞訊趕來,問道:「劉嬸,怎麼回事?」

  那劉嬸見著匡天正,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哭訴道:「小姐的黑霆神獒被這三個後生給吃了──」

  匡天正吃了一驚,問道:「你看清楚了,果真是靈兒的黑霆神獒?」

  劉嬸道:「那還有假?前些日子排教妖人攻山,天仙妹妹受驚逃走,老僕到處尋找不到。今天下午剛想再出去找找,就看見他們、他們……」

  楊恆漸漸聽明白過來,敢情這天仙妹妹真是黑霆神獒的名字。只是沒想到這傢伙五大三粗的凶樣兒,居然也能跟天仙搭上界!

  明燈大師問道:「老匡,那位靈兒姑娘就是令嬡吧?」

  匡天正苦笑點頭,回答道:「她是我的老閨女兒,打小就嬌生慣養給寵壞了。這頭黑霆神獒是她三歲的時候,二弟從橫斷山裡捕來的幼崽,當作禮物送給了靈兒。這丫頭跟它比跟我這親爹還親,要是知道她的心肝寶貝被人剝皮吃了,不拚命才怪。」

  小夜問道:「這位靈兒姑娘可在山上?」

  劉嬸恨恨道:「算你們運氣好,小姐在外修煉都七八年沒回家了。她要在山上,早把你們一劍一個剁了喂狗!」

  「放肆!」匡天正怒道:「這三位都是咱們祝融劍派的大恩人,別說吃頭黑霆神獒,就是要老夫的性命,我匡天正也不皺一下眉頭!」

  劉嬸見匡天正發怒,立時噤若寒蟬。明燈大師拍拍匡天正,走上前道:「小夜,你們怎會把黑霆神獒給吃了?」

  小夜不敢隱瞞,原原本本地敘述了經過,又將黑霆神獒的內丹取出送還匡天正。

  明燈大師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和尚我不過吃吃狗肉,而你們,卻連魔獒也吃,這就算出師啦。」

  楊恆牛脾氣上來,對著明燈大師又不好發作,眉宇一揚道:「我再抓條還給那位匡大小姐就是!」說罷頭也不回地去了。

  次日清晨楊恆真的不見了。屋裡的行李紋絲未動,只是床鋪上略顯凌亂。

  最先發現的是小夜,待到明燈大師和匡天正等人趕至,摸了摸被縟早已涼透。

  真菜不滿道:「這小子脾氣好大,師父才說了一句重話,他不聲不響就走了。」

  小夜擔憂道:「阿恆會不會是去橫斷山裡搜捕黑霆神獒了?」

  明燈大師眉毛擰起,搖頭道:「若是這樣倒好,我卻怕他去了另一個地方。」

  匡天正一奇道:「他還能去哪兒?」

  明燈大師緩緩道:「想必匡兄多少也有所耳聞,真源這孩子的父母便是楊南泰和明曇師妹。五年來本宗一直在竭力保守這個秘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還是被陰差陽錯地捅了出來。」

  匡天正道:「原來那些傳言竟是真的?沒想到這孩子的爺爺居然就是楊惟儼!唉,這怎麼說的?老嚴,此事確也非同小可,不知雲岩宗對這孩子有何打算?」

  明燈大師道:「既然真源的身世已經洩露,雲岩宗自也沒有繼續隱瞞的必要。其實,這孩子的父親乃至祖父是什麼人,和他又有何干係?一個人的出生不可自主選定,但往後的路卻全在他自己的腳下。咱們都該相信他才是。」

  「不錯!」匡天正一拍大腿,想著自己方才從明燈大師口中證實到楊恆身世時,心裡不免替這孩子生出一絲惋惜,總覺得如此俠氣過人的少年,祖父怎會是個大魔頭?

  此際聽老友這麼一說不由釋然,心道:「老子是老子,兒子是兒子。況且楊恆的母親又是出身名門正道的明曇神尼。這點上我可不如老嚴豁達了。」想了想又問道:「你猜他是去了東崑崙?」

  明燈大師點點頭道:「這孩子的心思我再熟悉不過。滿心所想都是殺上滅照宮救爹爹,這回見了司馬陽,更是火上澆油。也是我大意了……」說著搖了搖頭,並未將楊恆曾屢次對他作出承諾的事講出。

  小夜焦急道:「那怎麼辦,他哪裡是楊惟儼、楊北楚的對手?」

  明燈大師當機立斷道:「事不宜遲,我這就修書飛傳峨眉,請明鏡師兄派人四下攔截。楊恆尚不會御劍,但願還來得及。」

  又吩咐道:「真菜、真葷、真禪,你們分三路入川,沿途多方打聽,不必著急趕路,一有真源的消息立刻飛報回山。至於小夜,隨我御劍去追。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孩子靠近崑崙山。」

  匡天正道:「這樣,我也多派些人手幫忙找尋。再請二弟走趟橫斷山,那裡他去過三回,地形極熟。」

  明燈大師也不客套,略作收拾便攜著小夜御劍啟程。真菜等人奉了師命,也先後下山向西而行,一路化緣打探楊恆行蹤。

  這下花開數朵,單表一枝。真禪長到十六歲,還是頭一遭孤身出遠門。他記著師父的吩咐,曉行夜宿,逢人便打聽楊恆的消息。

  這日中午來到一座小鎮上,真禪但覺腹中空空,便在一個燒餅攤前停下,剛要付錢,猛地耳朵被人一擰道:「臭和尚,這回看你往哪兒逃?」

  真禪冷不丁被人揪住耳朵,疼得一哆嗦,齜牙咧嘴地回過頭來。就見背後站著位花枝招展的妙齡少女,大眼睛圓臉蛋,皮膚白皙珠圓玉潤,可惜神色不善。

  那少女看清了真禪長相,發覺自己認錯了人,訕訕鬆手道:「你不是楊恆!」

  真禪本欲發怒,聞言不禁眼睛發亮,急中生智拿起從爐膛裡夾燒餅用的鐵鉗在地上寫道:「我是楊恆的同門師兄,你認識他?」

  誰知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那少女柳眉倒豎道:「好啊,敢情你和他還是一夥兒的!快說,楊恆溜到哪兒去了?」

  真禪一愣,隱隱感覺不妙,暗道:「師父說過,仙林裡有三種人最不好惹。一是身有殘缺,二是出家之人,再有便是姑娘家。他們敢行走仙林,必有驚人藝業,這位我還是少惹為妙。」卻忘記了在這「三不惹」裡,自己其實已佔足了一大半。

  那少女見真禪不應聲,火往上撞,探手拎住他的衣襟道:「你啞巴了麼?」

  真禪猝不及防,心道:「我不是啞巴還需要用鐵鉗寫字麼?這姑娘白長了張漂亮臉蛋兒,卻生了一副笨肚腸。」

  他伸手就去推少女。正巧那少女在把他的身子上提,真禪的右手不偏不倚就往對方酥胸抓去。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少女又羞又惱道:「死和尚,找打!」甩手將真禪往天上一拋,跟著躍起飛腿踹出。

  「匡!」

  她的蓮足踢中真禪身後背著的一面烏黑盾牌上,震得腳趾生疼,越發怒道:「姑奶奶宰了你!」揮掌又打。

  真禪莫名其妙地接連挨打,也是生出火氣,可一轉頭望見對方凶神惡煞般撲來,頓時氣餒道:「好男不跟女鬥!」

  也是他急中生智,雙手作勢要解腰帶。果然,那少女一聲尖叫,捂著臉背過身去,真禪趁機落荒而逃,奈何剛出鎮子不遠,便又被對方追上。

  少女截住去路,叉腰一指真禪道:「壞和尚,快把楊恆交出來!」

  真禪也不曉得楊恆如何得罪了眼前的這位姑奶奶,情急下俯身去撿樹枝,剛想在地上書寫解釋,耳中但聽得一聲嬌喝道:「好啊,你還不服氣!」

  那少女飛身而起,泰山壓頂般坐到真禪背上,雙手運勁按下他的肩膀,罵道:「你服不服?」

  真禪心裡道:「小姑奶奶,我服,一千個,一萬個服!」無奈口不能言,沒法回答。

  少女聽不到回答越加惱怒,索性將他當作肉凳,逼問道:「你敢不回答姑奶奶的問話,信不信我把你壓成肉餅?」

  真禪拚命抽出一隻手來在地上寫道:「我投降──」

  少女得意地笑道:「你早幹嘛去了,這字歪歪扭扭難看死了。說,楊恆呢?」

  真禪欲哭無淚,忍辱「負重」寫下六個喪權辱國的大字:「你起來,我就說!」

  不料少女哼道:「你先說!」

  真禪叫苦不迭道:「真源師弟啊,你幹什麼去惹這麼一頭瘋瘋癲癲的母老虎,可害慘了我!」也顧不得不打誑語的戒律了,撒謊道:「我帶你去找他。」

  少女滿意地拍拍真禪的頭,放開他道:「笨和尚,早該如此了。」

  真禪在心裡邊早把這少女罵得狗血淋頭,奈何形勢逼人強,只能委曲求全引著她往衡山而去,但盼能遇見祝融劍派的高手搭救。

  不曾想他第一次獨自出門,壓根就記不得來時的路了。只覺得周圍的景物越走越陌生,唯恐少女起疑又不敢向人打聽。

  總算幾天下來他也弄清楚了對方的芳名叫個什麼西門美人,不禁腹誹道:「這西門美人可比天仙妹妹難弄多了,十足是個母老虎!」

  有心向她詢問楊恆的消息,西門美人卻支支吾吾自己也說不清楚。只道楊恆得罪了自己,所以要找他算賬。真禪若繼續追問,她便不耐煩道:「你問那麼多干嘛?我憑什麼要告訴你?」

  這一日前方山麓裡出現了一座大宅院,西門美人眼睛放光,欣喜叫道:「不錯,我就是在這兒遇見楊恆的!」拽著真禪來到門前咚咚猛敲。

  開門的是個老蒼頭,問道:「姑娘找誰?」

  西門美人道:「我找司馬陽!」

  真禪嚇懵了,心道:「難道是滅照宮的司馬陽,那我豈不是自投羅網?」

  就聽老蒼頭皺眉道:「姑娘認錯門了,這兒沒有什麼司馬陽。」說罷就要關門。

  西門美人壓根不信,一把推開老蒼頭道:「你讓我進去找找──喂,你別逃!」回身一把拎起正打算腳底抹油的真禪往院子裡走去。

  「站住!」四名青衣人從角落裡現身,將西門美人圍在正中,東南角一人喝道:「哪裡來的野丫頭?」各掣魔兵撲將上來。

  沒等真禪眨下眼,「乒乓」幾響,四名青衣人已被西門美人一掌一個揍飛出去。

  西門美人得意洋洋地拍拍巴掌,左右打量道:「奇怪,才幾天這裡怎麼就變樣了?」

  一名青袍老者從側門步出,手擎黑色釣竿道:「這位姑娘,你為何擅闖煙波齋?」

  「煙波齋?」西門美人隱隱意識到自己的確認錯門了,說道:「我就闖了,你又能怎樣?」

  老者一皺眉,回答道:「你打傷了老夫手下,還需有個交代。」

  西門美人知道自己找錯了地方,正自失望,聞言嬌叱道:「我給你交代!」揮動粉掌上前和青袍老者斗作一團。

  兩人交手二十餘個照面,老者叫道:「且慢!姑娘可是桐柏雙仙的傳人?」

  西門美人嬌哼道:「總算你這老頭兒還有點兒見識。不錯,西門望是我爹爹!」

  真禪恍然大悟道:「敢情她是西門望的女兒,果然是一脈相傳,有得一拼!」

  那老者面露喜色道:「原來是西門侄女兒,老夫煙波叟郜駿捷,與令尊是多年的至交。這可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嗎?」

  西門美人將信將疑道:「你認識我爹爹?」

  煙波叟道:「那還有假?西門侄女兒,快請到廳中用茶。」

  真禪隱約感到不對勁兒,還沒來得及提醒,西門美人已不由分說抓著他進了一座小廳。煙波叟招呼兩人落座道:「侄女兒,你先喝茶歇息。老夫這便去吩咐下人生火做飯。」說罷轉身出門。

  真禪用茶水在幾案上寫道:「我總覺著這老頭對咱們不懷好意。」

  猛聽「砰」地一響,廳門赫然關閉,所有的窗戶也同時被魔符封住,屋裡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西門美人這才意識到情形不大妙,起身拍打廳門道:「郜伯伯,郜伯伯!」

  真禪可比她伶俐得多,立馬取下背上的烏龍盾運勁往廳門上砸去。

  「轟!」

  精光四濺,刺人眼目,烏龍盾被生生震回。敢情這門上也設有極厲害的魔符禁制,連道印痕都沒留下。

  西門美人花容微變道:「糟糕,咱們上當了。你這笨和尚,既然察覺到這老頭在騙咱們,為何不早點兒提醒本小姐?」

  真禪委屈道:「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機會說嗎?」奈何廳內漆黑,不論打手語還是寫字,西門美人全是看不見了。

  正自無可奈何間,耳朵一痛,就聽西門美人口中喝令道:「你快想個法子讓我出去!」

  真禪疼得直抽冷氣,雙手下意識地就往外推,黑暗裡觸手分明有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彈性驚人。

  伴隨著西門美人的驚聲尖叫,一個大巴掌已經火辣辣地抽在真禪臉上。

  真禪被打得原地轉三圈,曉得自己亂摸了不該摸的東西,急忙往後躲閃。

  正這時忽聽極為細微的「嗤嗤」聲響,兩人臉上冷颼颼地似有涼風吹來。

  廳內寒氣四起溫度遽然下降,真禪只穿了件單薄僧衣,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醒悟道:「不好,那老頭是想凍死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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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魔尊

  真禪冷得受不了,忙就地盤膝運功相抗。西門美人叫罵許久,也開始吃不消廳裡的寒意,只得老老實實坐下流轉「爆炎真罡」抵擋寒冷。

  這麼堅持了一個多時辰,廳裡越來越冷,桌椅牆壁上都結起一層藍熒熒的寒霜。

  真禪的功力不及西門美人渾厚,首先受不住寒氣侵襲,牙齒「喀喀」打顫,頭上身上也漸漸蒙上藍霜,手足血行不暢,慢慢變得麻痺冰涼。

  迷迷糊糊裡,他的身子往旁軟倒,靠在了一團暖融融的東西上,不自覺地伸手抱住,一股股熱力傳遞進自己的體內,令他精神微振,把頭也貼了上去。

  那東西好似會動,輕輕地搖晃了幾下,然後又沒了動靜。沒多久,真禪便昏沉沉睡了過去,夢裡面見到自己正摟著個大火爐在取暖。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丹田的一股劇烈刺痛驚醒了真禪。他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睛,四周漆黑死寂,隱約聽到耳邊有微弱的呼吸,方始發覺雙手緊抱的竟是西門美人。

  只是此刻對方身上也不再有熱力傳來,觸手一片冰寒,像是被霜雪完全包裹。

  丹田的劇痛越來越強烈,疼得他忍不住呻吟出聲,雙手下意識地死死掐住西門美人的藕臂,以緩解痛楚。

  慢慢地,那火熱的刺疼感像潮水一樣蔓延開來,由氣海、神闕、關元、羶中諸穴往全身發散,仿似有一把把燒紅的烙鐵在燙灼著自己的經脈。

  他越來越熱,直如要燃燒起來,身上的肌肉因為痛苦而不停顫動,將冰霜「沙沙」震落,五臟六腑乃至丹田頭頂都處於一團地獄烈火的焚烤中,意識迅速模糊,嘴裡呼哧呼哧噴出一蓬蓬火熱的濁氣。

  「啊──」

  真禪一聲大叫,忍無可忍地跳將起來,雙手拚命撕扯開衣衫,到處尋找冰涼的東西靠貼,以稍稍減輕體內燥熱的煎熬。

  不知不覺間,肆虐的熱流彷彿化作了滾燙的岩漿,一遍遍在他的經脈中流動奔淌。每遊走一圈,真禪都像死過了一回。

  他無意識地大吼大叫,狠命用腦袋撞向一切可以碰觸到的物事。說來也怪,地面、桌椅在猛烈地撞擊之下粉碎飛濺,可自己的卻沒有蹭破一點兒頭皮。

  「我到底怎麼了?」真禪心中恐懼地大叫,可惜西門美人已成凍美人,任由他在屋子裡發狂卻毫不計較。

  「轟──」

  電光石火之間,體內翻騰奔流的岩漿如同受到某種召喚,從四面八方匯聚向羶中穴,而後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直衝腦際。

  真禪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快炸裂了,隨即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從頭頂的百會穴被釋放出來,就像是魂魄在瞬間出竅。他歇斯底里地狂吼,沒頂的痛苦將神智徹底吞噬,再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許久許久,真禪悠悠甦醒過來。體內的岩漿好似平息,可經脈仍隱隱地在作痛,如同剛剛被人從蒸籠裡取了出來,滿身都是熱汗淋漓。

  他驚詫莫名地察覺到,自己的丹田內充盈著火熱的氣流,濃稠雄渾汩汩流轉,可原先修煉了十數年的薩般若真氣卻蕩然無存,不剩點滴。

  他伸手摸了摸,赤裸的胸膛上全是自己留下的抓痕,隱隱還殘留著血絲。

  「咦?」真禪一愣,意識到自己竟能依稀看見了身上傷痕,不禁驚喜交集,興奮地凝目四望。

  廳裡狼藉滿地,到處都是被他破壞的殘跡。幸運的是,大約兩丈遠的地方,西門美人好好地盤坐在地,雖似冰雕,但口鼻還有些微熱氣透出,尚未被完全封住。

  他雙手撐地便向起身,不經意裡稍一運力身子便飛了起來,「呼」地從西門美人頭頂掠過,撞在一張碎裂的椅子上。

  「開什麼玩笑?」真禪模模糊糊地覺察到,自己的功力在一覺醒來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那股熾如岩漿的真氣,分明不是日夜修煉的薩般若心法。

  他百思不得其解,將右掌貼住西門美人的背心,熱流一吐,衣衫上的寒霜瞬即化作蒸汽消散。

  約莫一炷香左右,西門美人悠悠醒來,赫然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一個人的懷中,一瞬間她的神志恢復清醒,猛地彈坐起來,回手一個耳光往真禪臉上扇去。只是黑暗裡失手打偏,扇在了真禪的腦瓜頂上,「啪」地一聲脆響反疼得自己「哎喲」大叫。

  真禪被欺負慣了,倒也不如何生氣,忙將她的手抓住。

  西門美人掙脫不出,以為真禪生出歹念,羞怒中帶著一絲害怕,叫道:「小和尚,你想幹嘛?」

  真禪右手食指在西門美人的掌心裡寫道:「你昏過去了,我在運功幫你逼出寒氣。」

  西門美人定了定神,怒氣又生道:「就你那點三腳貓本事,也能救我?」

  真禪寫道:「我也不曉得為什麼,一覺睡醒功力大進,已不怕這寒氣。」

  西門美人還想說話,卻又冷得打了個寒噤。真禪急忙將熱流輸入她的手掌,繼續寫道:「這地方不好,咱們得設法逃出去。」

  拽著西門美人來到廳門前,真禪深吸一口氣,將丹田熱流滾滾不絕注入烏龍神盾,往門上劈落。

  由於他並不清楚自己的功力究竟提升到了何等境界,故此這一劈幾乎用盡全力。

  「砰!」

  烏龍神盾砸在門上,魔符迸濺出一串精光四分五裂,幻化飄散。那門板失去保護,登時在不可一世的罡風催壓下碎裂成齏粉。

  伴隨著一股清新空氣傳入,廳外耀眼的陽光射了進來。西門美人大喜過望,興奮地一拍真禪肩膀道:「小和尚,你還真有兩下子!」一觸之下又惶然收手,卻是真禪身上的僧衣早被撕爛成縷,除了那條短褲衩外跟裸體沒什麼兩樣。

  真禪做個手勢,西門美人勉強看懂,手一揮氣道:「幹什麼要逃,我去找那老頭算賬!」

  舉目四望怒叱道:「郜老賊,你給姑奶奶滾出來!」

  叫陣半晌別說煙波叟沒應聲,更連一個理會自己的人都沒有,西門美人正欲發飆,忽聽前廳方向隱約有打鬥聲響傳來。她精神大振道:「好啊,這老賊多行不義,又有仇家找上門來!」

  兩人一路無阻奔到前廳,果然瞧見廳內有人正在激戰。西門美人妙目望去,其中一人衣衫破爛頭頂寸發,不正是那個自己遍尋不著的壞小子楊恆!

  卻說那日楊恆當眾受了明燈大師的責備,心氣難平,回屋倒頭便睡。到得半夜,他卻被一個可怕夢魘驚醒。在夢裡面,母親鮮血淋漓地倒在了楊北楚的劍下,父親化作一個厲鬼,正張牙舞爪地撲向自己,口中怒嚎責問他道:「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你忘了我們受的苦了麼?」

  夜涼如水,已是深秋。楊恆重新躺下,身上衣衫冰涼濕漉,卻怎麼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思忖良久,起身下床往門口走去。

  「呼──」突然一陣夜風吹拂入屋,門栓竟被人無聲無息地震斷,一道鬼魅般黑影欺近楊恆到身前。

  楊恆藉著門外照入的月光隱約看到,進來的是位女子,戴著煞白猙獰的人皮面具,一雙眼睛閃爍著鬼焰般的暗紅色光芒,身穿白色紗衣,袖袂隨風飄蕩,說不出的妖異。

  沒等開口,白衣女子的左手快逾閃電抓向楊恆胸口,五根手指或屈或張,暗藏無數變招,將他上半身盡數籠罩在爪勢之下。

  楊恆施展拈花指法朝白衣女子的脈門點去,猛想到西門望曾對自己說起過的一個人,心頭一震道:「你是大魔尊!」

  「啵啵!」

  白衣女子的左爪穿透楊恆的拈花指,抓住他的左肩,一股霸道怪異的氣勁迫入體內,竟連鐵衣神訣都來不及反應,經脈已被她禁制。

  楊恆身子一軟,心下駭然道:「此人修為竟還在明燈大師之上!」嘴巴裡卻已發不出聲音,自是連啞穴也被這白衣女子給封了。他隨即感到身子一輕,已教白衣女子提在手中飄飛出門。

  為防備排教偷襲報復,這些日來祝融劍派對正陽山莊的戒備明松暗緊。可這白衣女子飄忽來去,不消片刻就攜著楊恆出了山莊。

  楊恆一面想著脫身之策,一面揣摩著這白衣女子抓自己的原因。

  天色微亮時兩人來到一座不知名的大山中,掠過道山梁前方鬱鬱蔥蔥的山麓裡隱隱露出了座僻靜的大宅院。

  白衣女子在宅院外落地,守在門口的四名排教黑衫護衛齊齊躬身道:「大魔尊!」

  白衣女子視若無睹,將楊恆丟給黑衫人。兩個黑衫人一左一右架住楊恆,隨著白衣女子進了大宅院中。

  來到一座小廳前,傷勢未癒面色蒼白的甦醒羽與司馬陽以及另一位楊恆並不認得的朱衣中年女子早已出門迎接。

  白衣女子進廳落座,朱衣女子與甦醒羽在下首作陪,司馬陽卻只有站著的分兒。

  白衣女子凌空彈指解開楊恆的經脈禁制,冷冷道:「蘇教主,這便是楊恆了?」

  就聽甦醒羽欠身回答道:「啟稟大魔尊,這小和尚正是楊恆!」

  白衣女子點點頭,說道:「凌護法,你將他帶到後堂拷問,我在這兒等著。」

  朱衣女子應了聲,起身轉向後堂,黑衫人押著楊恆亦步亦趨跟了進去。

  到了後堂,朱衣女子語音柔和道:「放開他,你們可以退下了。」

  黑衫人領命退出後堂,朱衣女子將門關上,坐到楊恆身前的椅子裡。

  楊恆警覺地盯著朱衣女子,只見她相貌只能說是平常,但眼眸又黑又亮頗有嫵媚之色,神情和藹地也正望著自己。

  楊恆試了試體內真氣,知道大魔尊只解開了自己的啞穴,手腳仍使不上半分的勁兒。況且屋裡屋外儘是魔門一等一的高手,想逃也逃不了。

  「我姓凌,是滅照宮的朱雀護法,你可以叫我『凌姨』。」朱衣女子和顏悅色道:「你不必太緊張,我只是要問幾個小問題而已。」

  楊恆咦道:「咱們非親非故,你自稱『凌姨』,不覺得奇怪?」

  凌紅頤也不生氣,說道:「令堂明曇大師送你上了峨眉,在臨別時有沒有交給過你什麼東西,要你小心保管不得洩露?」

  楊恆怔了下道:「我爹我娘一向光明磊落,從無不可告人之事!」

  凌紅頤點點頭,問道:「那你是否聽令尊令堂說起過『軒轅心』?」

  楊恆隱約記得自己好像聽到過這名字,可一時又想不起來,譏誚道:「是不是滅照宮的人都沒心沒肺,才要滿世界找它!」

  凌紅頤一再被楊恆硬邦邦地頂撞,竟似不以為忤,耐心道:「你再好生回憶一下。」

  不用她說,楊恆腦子裡也在想軒轅心的事。思緒驀然回到五年多前那個家破人散的噩夢黃昏,父親出門迎戰楊北楚,自己在屋中依稀聽到大伯曾經問道:「十年前你從宮中盜走的那尊軒轅心呢,卻將它藏在了哪裡?」

  他厲聲道:「老妖婆,少跟小爺囉嗦,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

  凌紅頤輕輕一嘆,道:「你不必如此,我們是奉令找尋一顆加持在軒轅心上的聚元神珠。大約杏核大小,通體黝黑散發微光,你見沒見過?」

  楊恆立時醒悟道:「一定是滅照魔宮沒找到這顆聚元神珠,卻以為娘親私底下已交給了我收藏,所以才將我抓來逼問。」

  所謂愛屋及烏,恨屋亦及烏,何況凌紅頤明顯是和司馬陽、甦醒羽等人一夥的,故此無論對方如何和顏悅色,寬容相待,楊恆心裡卻是恨極了她。

  凌紅頤等了他半晌,見楊恆只管狠狠瞪著自己就是不開口,搖搖頭道:「你這樣真教我為難。」

  忽聽屋外甦醒羽有氣無力地咳嗽兩聲,嘿然道:「凌仙子,這小子天生傲氣,脾氣倔得很,用尋常手段只怕問不出什麼。」原來那大魔尊在前廳等得不耐煩,便領著甦醒羽和司馬陽來到了後堂。

  司馬陽推開門,大魔尊走進屋內,問道:「蘇教主,你可有什麼法子?」

  甦醒羽回答道:「如大魔尊准允,在下用離魂大法將其神智迷失,到時候不論您問什麼,他都會一五一十地乖乖說出。」

  楊恆一驚,憤怒地轉過臉大罵道:「蘇老魔,你為虎作倀,天生一副奴才樣,你祖宗……」突然罵聲戛然而止,他的眼睛睜到最大,呆呆地看著大魔尊隱隱泛著紅光的頭髮上插著的一支銀釵,失聲叫道:「媽媽!」

  甦醒羽被楊恆罵得火起,陰冷一笑道:「別說叫媽,就是叫姥姥也沒用!」總算他心思縝密頭腦清醒,沒敢把楊恆父親一系的親長給牽涉進去。

  楊恆恍若未聞,瘋了一樣張開雙臂撲向大魔尊道:「媽──」

  大魔尊冰冷道:「裝瘋賣傻什麼?」揮袖一拂將楊恆掃翻在地。

  「媽,我是阿恆──」楊恆翻過身,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著將手伸向她道:「您怎麼會變成這樣,您為什麼不認我了?」

  甦醒羽微覺驚詫,瞥了眼木無表情的身旁三人,卻發現他們的反應各不相同。

  大魔尊居之若素,壓根對楊恆的反常舉止沒有絲毫的反應,眼睛裡依然流露出駭人的寒光。凌紅頤將臉偏到一邊,隱隱露出不忍之色。而司馬陽則低頭瞧著楊恆,嘴角逸出一抹幸災樂禍的蔑然與快意。

  甦醒羽霍然一驚道:「莫非大魔尊果真是楊恆的母親?」

  他正尋思著,大魔尊已一腳地踹在楊恆臉上,將他踢得在地上連滾幾圈,重重撞在一張桌案上,喝斥道:「蘇教主,你也傻了麼?」

  甦醒羽忙應聲道:「是!」舉步上前一把抓起楊恆道:「楊公子,在下得罪了!」

  楊恆鼻子裡嘴巴裡鮮血不停地滴淌,可他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只拚命想掙脫甦醒羽,口中不停叫道:「媽,媽,我是阿恆啊……您為什麼不理我?」

  大魔尊無動於衷道:「蘇教主,還不動手?我不想聽他繼續胡言亂語!」

  甦醒羽一手制住楊恆,一手取出魔符點燃,口中唸唸有詞,便要施展離魂大法。

  誰知楊恆沒受半分影響,高叫道:「媽,你怎會變成這樣,為什麼要戴著面具?」

  凌紅頤暗自低嘆,朱唇動了動可終究沒能說出什麼,身形一晃逕自離去。

  猛聽甦醒羽低低一哼,卻是楊恆情急下張嘴咬在他的手背上。他不敢鬆手,又不敢對楊恆動粗,只好自認倒楣。

  楊恆的牙齒被甦醒羽的護體罡氣震出血來,破口大罵道:「蘇腥魚,放開我!」

  甦醒羽一張魔符燃盡仍不見效用,心中錯愕不已,忽一眼瞟到楊恆手腕上的那串正微微發光的紫紅色念珠,頓時恍然道:「難怪這小子能破解本教的離魂大法,竟是手上戴了這寶貝。」

  他趕忙褪下定神念珠,楊恆又一口咬下道:「還給我!」

  大魔尊聽到叫嚷,漫不經心地朝兩人掃了眼,可視線甫一接觸到那串紫紅色念珠,眼眸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厭惡與迷茫之色。

  她眼神裡的變化正被楊恆逮到,霎那間腦海裡掠過千百個念頭道:「難不成娘親是被人迷失了神志,又或完全喪失了記憶,不認得我了?可她又怎會變成這般模樣,修為也高得不可思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沒有等他繼續往深處想,腦袋突然變得沉重暈眩,也停止了絕望的掙扎與反抗。

  但他的嘴巴還是張在那兒,視線像被釘住,依舊呆呆地望向白衣女子,一顆顆熱滾滾的淚珠悄無聲息地從眼眶裡淌落,順著滿是血污的面頰滴到了冰涼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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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聚元珠

  等楊恆重新恢復神智時,已是當日黃昏。他被軟禁在一間華貴舒適的廂房裡,門邊站著兩名丫鬟,四周有排教好手嚴密監視。

  「匡、匡、匡!」

  楊恆用盡全力踹著緊鎖的屋門,朝外大叫道:「放我出去,我要見大魔尊!」

  屋門上並沒有魔符加持,但楊恆丹田真氣絲毫運轉不動,已和常人無異,這樣一扇在以前根本算不了什麼的木門,此刻硬生生將他困守在屋裡,令他見不到大魔尊,也見不到闊別五年的母親!

  就算沒有母子天性,就算面具遮掩住了大魔尊的真面目,可在聽到聲音,看見那支父親贈送給母親的銀釵的瞬間,他的心中已百分之百地確定這人稱大魔尊的白衣女子就是自己的母親。

  他的心中充滿了迷惑,憤怒,不解,鬱悶,卻沒有人能解答。

  他失神地靠著屋門,潸然淚落,猛然仰起頭充滿痛苦,充滿不甘,充滿怨憤與委屈地一聲狂吼。

  吼聲久久迴蕩,直到聲嘶力竭。楊恆淚流滿面,習慣地伸出手想撫摸一下腕上的那串定神念珠。但摸了一個空,遽然記起念珠已被甦醒羽搜走。

  他一下子從地上跳起,抓住一個丫鬟的肩膀凶狠狠問道:「我的念珠呢?」

  丫鬟驚慌失措地叫道:「楊公子,你快放開奴婢。奴婢不曉得什麼念珠……」

  楊恆呆了呆,頭腦稍稍清醒了點兒,略含歉意地鬆開丫鬟。

  「吱呀」一聲,屋門開了,凌紅頤托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飯菜走了進來。

  楊恆一把搶過放在托盤裡的那串定神念珠。凌紅頤嫣然一笑也不阻攔,問道:「你餓不餓,我下廚做了些時鮮小炒,快吃吧。」

  楊恆望著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餚,動也不動。

  「放心,沒毒。」凌紅頤夾了口菜放進嘴裡,將另一雙筷子遞給楊恆。

  楊恆不接,冷冷地注視著凌紅頤問道:「我母親呢?」

  凌紅頤把筷子放回桌上,回答道:「她中午便已離去,你暫時是見不著了。」

  楊恆叫道:「你騙我!」說著就往屋外奔去。

  門口兩名黑衣人閃出,將他牢牢按住,任由楊恆如何掙扎都無濟於事。

  等黑衣人把楊恆摁回座椅裡,凌紅頤徐徐道:「你見了她又能怎樣?」

  「我……」回想起早上的情景,楊恆一時啞然,瞪著對方再說不出話來。

  凌紅頤沉靜道:「把飯吃完了,我便告訴你真相。」

  楊恆猶豫片刻,抓起桌上的筷子一通狼吞虎嚥,轉眼就將湯湯水水全部掃空,然後一抹嘴巴道:「你可以說了。」

  凌紅頤揮揮手,屋裡的人均都退了出去,將房門也重新關上。

  凌紅頤說道:「這事要從十五年前說起,令尊楊南泰趁老宮主閉關之際救走令堂,殺下東崑崙,同時也將滅照宮的一件至寶給盜走了。」

  楊恆脫口而出道:「軒轅心?」驀地心裡一警道:「她不是在趁機套我的話吧?」

  凌紅頤道:「不錯,就是軒轅心。你的母親也正是因為它而變成今天這般模樣。」

  楊恆咬牙切齒道:「為了一尊軒轅心,你們就對我母親下此毒手!」

  凌紅頤淡淡道:「你可曉得軒轅心的用處麼?它能吸食劍仙元神,經過煉化後再注入另一個人的身體裡,從而製造出空前絕後的大魔尊。」

  楊恆身軀劇震,凝視著凌紅頤寧靜平和的雙目,顫聲道:「那我媽媽……」

  凌紅頤低嘆道:「她便是你祖父成功製出的第一代大魔尊,或許也是最後一個。」

  楊恆心情激盪,聽凌紅頤繼續道:「當年令尊被緝捕回宮,令堂為了救他,攜著軒轅心來到東崑崙。但她又焉是老宮主的對手,最終非但沒能救出令尊,反而連自己也身陷囹圄。老宮主這才察覺,藏在軒轅心中的聚元珠業已消失不見。」

  她猜到楊恆不知聚元珠的作用,解釋道:「沒有聚元珠,軒轅心便無法吸食劍仙元神,等若失去了最重要的能力。老宮主多次逼問聚元珠的下落,令堂抵死不言。」

  她的臉上逸出一絲對明曇的敬佩之色,徐徐道:「老宮主一怒之下,就將早先已煉化貯存在軒轅心中的七道劍仙元神盡數灌入令堂體內,與她的魂魄相合,製成大魔尊。令堂就此失去了以前所有的記憶,但唯老宮主之命是從。」

  楊恆心如刀絞,渾身起了陣陣徹骨寒意,恨恨道:「楊惟儼──」

  凌紅頤輕輕嘆息道:「老宮主這麼做,是想逼迫令尊吐露聚元珠的下落。」

  楊恆冷笑道:「我爹只會更恨他!」

  凌紅頤頷首道:「令尊被囚禁在百丈懸崖下將近六年,無論是面對老宮主還是楊北楚,始終不肯低頭,甚至連話也不肯多說一句。」

  這是楊恆第一次聽到了有關自己父親的確切消息,心裡喜憂參半。

  凌紅頤的眼神漸轉憐憫,輕聲道:「你還小,許多事還不明白。其實,老宮主最無法容忍的,是他曾經鍾愛的小兒子背叛自己,才會遷怒令堂。他要用這種方式懲罰你的母親,更是想讓令尊感到痛苦──」

  「算了吧!」楊恆道:「什麼遷怒懲罰?他就是想變本加厲製造出更多個擁有絕世修為的凶神惡煞,然後充作他的傀儡爭霸仙林。我爹娘做得對,若換作我,連那軒轅心也一併毀了!」

  凌紅頤道:「也許你父母早有毀去軒轅心的念頭,只是礙於裡面已經貯存了七位劍仙的元神,才不忍心下手。」

  楊恆迅速反應過來,道:「我母親的記憶已失,我爹又什麼都不肯說,所以你們便找上了我?」

  凌紅頤點點頭,說道:「如果聚元珠沒有毀去,我想令堂多半會將它交給你。」

  楊恆怒極反笑道:「你們也太會猜了,我要那東西幹什麼,拿來害人麼?」

  凌紅頤回答道:「聚元珠的效力遠不止吸食煉化元神這一條,你若得著了它,自然好處多多,受益不盡。」

  「誰稀罕!」楊恆嗤之以鼻道:「而且我娘並未將它交給我,你們問也白問。」

  凌紅頤注視楊恆一會兒,輕出了口氣道:「這點甦醒羽已經幫我們證明,但事情也因此變得更加複雜。」

  楊恆道:「活該,誰讓你們不見棺材不掉淚?」

  凌紅頤搖搖頭道:「你不瞭解老宮主的脾氣,他下定決心要辦的事就一定會成!」

  楊恆笑道:「聚元珠沒了,他有通天的本事又能怎樣,除非……」話說到一半,他臉色微變道:「你們想用我要脅爹爹!」

  凌紅頤並不否認,徐徐道:「大魔尊已經親自回返東崑崙向老宮主稟報此事,不日你也將啟程前往滅照宮。」

  「做夢!」楊恆手指凌紅頤道:「我大不了就是一死,你們也休想得逞!」

  凌紅頤微笑道:「一個人想死還不簡單,難的是活下去,做些對自己對親人有意義的事。」

  楊恆怔了怔道:「你少貓哭耗子假慈悲,更別想用花言巧語打動小爺!」

  凌紅頤幽幽道:「你不明白,這些事都屬於滅照宮的絕密,包括我在內,真正知情的人屈指可數。但身為人子,我想你有權知道自己父母的處境。假如你真的愛他們,就該用心想想如何去幫助自己的爹娘,而不是動不動就尋死覓活。」

  「你說得好聽,卻忘了是誰害得我母親如此!」楊恆叫道:「你又為何不救她?」

  凌紅頤搖頭道:「我也沒辦法。解鈴還須繫鈴人,要找到破解之法,歸根結底仍得靠聚元珠。」

  楊恆一省道:「好啊,鬧了半天你還是在打我的主意!」

  凌紅頤站起身道:「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好想一想。」說罷丟下楊恆舉步出門,穿過庭院逕自來到前廳。

  甦醒羽和司馬陽都在裡頭等候,見凌紅頤進廳,齊齊站起施禮。司馬陽問道:「凌護法,那小子可願配合?」

  凌紅頤沒有回答,澹然道:「我讓你們來,是為了另外一樁事。」

  甦醒羽落座欠身道:「請凌護法吩咐,在下定當竭盡全力。」

  凌紅頤道:「早上審問楊恆的時候,兩位也都在場。蘇教主還幫了我們不小的忙。」

  甦醒羽一時弄不清凌紅頤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謙遜道:「那是在下應盡之力。」

  「蘇教主客氣了。」凌紅頤臉上不見喜怒,說道:「我想你們多少也從楊恆的話語裡猜到了大魔尊的真實身份,同時也聽到了許多不該聽的事情。」

  甦醒羽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急忙道:「請凌護法放心,在下絕不敢稍露口風!」

  凌紅頤點點頭道:「蘇教主為人我自然信得過,包括司馬賢侄也是可以信賴的。但此事涉及滅照宮絕密,不由我不謹慎。」

  她頓了頓,又道:「所以我要提醒你們,管好自己的嘴巴。萬一這樁秘密洩露出去,不需請老宮主的骷髏令,我就先將二位徹底封口。」

  司馬陽心頭一凜,他入宮近二十年,素知這位朱雀護法外柔內剛,言出不二,連自己的師父楊北楚對她都不敢有半點輕慢。當下恭聲道:「小侄明白,只是曉得此事的遠不止我和蘇教主,若是別人傳出去的呢?」

  凌紅頤不緊不慢道:「莫非你是在懷疑我和其他幾位護法?」

  「不敢!」司馬陽神情恭謹,卻沒絲毫退縮之意,「譬如說楊恆這小子。」

  「他不會。」凌紅頤胸有成竹道:「首先,楊恆已經沒有機會將這事散播出去;更重要的是,他是個聰明人,豈會將令自己母親蒙羞的隱情對外大肆宣揚?別忘了,大魔尊原本是什麼人!」

  「是,在下明白了。」甦醒羽暗暗後悔自己不該稀里糊塗地摻和進這件事裡,沉聲說道:「我會盡快徹底忘掉此事。」

  「你還沒完全明白。」凌紅頤道:「否則就不會還穩悠悠地坐在這裡。」

  甦醒羽一怔,旋即醒悟道:「多謝凌護法提點,在下這就將所有看守接近過楊恆的人就地滅口,保證不留後患!」

  凌紅頤不置可否,說道:「人算不如天算,你們好自為之吧。」

  ※※※※

  凌紅頤去後,楊恆獨自坐在屋裡望著窗子外頭發呆。他一會兒想著要為父母伸冤報仇,一會兒又想到目下的境遇,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完全黑透。屋外忽然有一個少女在不停叫喊道:「楊哥,楊哥──你們兩個混蛋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楊恆一奇道:「誰在找我,聽這聲音卻似並不認識這位姑娘啊?」

  他忍不住走到窗前向外張望,就看到兩名黑衫人吃力地架著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紅衣少女往院門外走去。因為背對著窗口,楊恆無法看見她的容貌,可隔得老遠,也能聞到隨風飄來的一股脂粉香氣。

  很快那少女消失在門外,楊恆搖搖頭心道:「也許我聽錯了,又或她叫的是別人。」

  他魂不守舍地坐回椅子裡,想著方才與凌紅頤的一番交談,胸口憤懣難忍,狠狠地一拳擊在桌面上,卻徒令紅腫的手更疼。

  他撫摸著發疼的拳頭,自失地苦笑道:「我經脈受制,猶如籠中之鳥,就等著被他們押回滅照魔宮了──不成,萬萬不成!我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被楊老魔用來要脅爹爹,我得逃出去!」

  正這時,司馬陽推門進來,後面跟了個丫鬟,卻已不是白天見過的那位。

  楊恆聽到動靜,頭也不抬,漠然瞧著桌上的空碗,只當沒看見對方。

  司馬陽在桌前站住,從丫鬟手裡接過一碗藥汁,冷硬道:「喝下去!」

  楊恆甩手想將藥汁灑翻,卻被司馬陽狠狠捏住手腕,勒得他腕骨欲裂。

  楊恆咬牙不肯發出呻吟,只不屈地瞪視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司馬陽許是覺得無趣,鬆開楊恆的手腕道:「你最好合作點兒。這裡頭是化功散,喝完後我便要帶你前往滅照宮。一路上,少不得要好好照顧你。」

  楊恆兩眼一翻,大罵道:「司馬陽,你不過是楊北楚的一條走狗,有什麼……」

  不容楊恆罵完,司馬陽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將一碗藥汁強行灌入口中。

  不多久,司馬陽帶著楊恆來到屋後的一片空場上。那裡已停了一頭樣貌兇猛的碩大魔禽,如小山包似的背上馱著間豪華的廂房,寬約六尺長過一丈,坐上數人綽綽有餘。

  一個滅照宮的部屬端坐在廂房前的座椅上,手提勒定在魔禽脖頸上的一條金色長鏈,另一手拿著根類似馬鞭的物事,正等候著司馬陽與楊恆。

  甦醒羽站在一旁,向司馬陽抱拳作別道:「小兄弟一路順風。凌護法已經安歇,吩咐蘇某轉告,路上不可耽擱,務必要將這兩人平安送達。」

  司馬陽點點頭,說道:「回報凌護法,司馬陽接辦的差事,還不曾出過差錯。」

  「陽哥!」廂房裡有人聽見司馬陽的聲音,從窗口探出腦袋,欣喜叫道:「這麼久你也不來找我玩兒,這裡的人不許我見你,簡直壞透了!」

  楊恆一怔抬眼望去,說話的正是他先前在屋子裡看到過的那位紅衣少女。

  她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圓圓的臉蛋,身段豐腴,長得倒也算可愛,肌膚雪白細嫩,好似一個瓷娃娃,一雙大眼睛正滿是情意的望向司馬陽。

  楊恆醒悟道:「敢情她剛才在院子裡叫的是司馬陽,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司馬陽臉上現出難堪與厭惡之色,咳嗽了聲道:「你先坐好,我這就上來。」

  「哦,」少女如奉諭旨綸音,乖乖地把頭縮回去,口中催促道:「那你快點呀。」

  「上去!」司馬陽暫時擺脫了少女糾纏,轉頭向楊恆喝令道。

  楊恆攀上從廂房上懸下的扶梯,忽地心頭一動,覺得這姑娘顧盼之間神情似曾相識,猜測道:「瞧她對司馬陽的親熱勁兒,莫非是……西門府主的女兒?」

  楊恆越想越覺得大有可能,人也到了廂房外,順手將門拉開。

  半隻腳剛要邁進去,不料只聽得耳邊一聲甜膩膩地呼喚道:「陽哥──」隨著一股香風撲入鼻中,有條紅色的身影宛若一團火焰撲向自己。

  楊恆差點沒摔下去,情急叫道:「我不是……」猛見兩瓣飽滿豐潤的櫻唇已經不由分說往自己嘴上貼來,嚇得拚命仰面扭頭。

  「啵!」

  一個「大大」的香吻重重親在楊恆的面頰上,那少女緊緊抱住楊恆脖子,口中埋怨道:「你可想死我啦──」欲待再來一記包含少女純真相思之情的熱吻時,卻駭然摸到一個光頭,才發現被自己緊緊摟住的人並非日思夜想的司馬陽。

  「呀──」

  她一聲刺耳尖叫,一把推開楊恆縮進廂房,順手抄起一隻坐墊就砸在了他的頭上。

  楊恆滿耳嗡嗡轟鳴,不覺對司馬陽生出一絲可憐,好不容易鎮定心神矮身鑽進了廂房,忙不迭用手使勁去擦剛領受過熱吻的臉。

  「臭和尚,你敢佔姑奶奶的便宜!」那少女回過神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惡狠狠抓住楊恆的衣襟。

  楊恆啼笑皆非,勉力將頭後仰,說道:「我也不想,我是沒躲開!」

  「你倒說得輕巧,」紅衣少女哪肯甘休,叫道:「那可是本小姐的初吻!」

  好在這時候司馬陽也進到廂房,將門關上道:「美美,別鬧了!」

  「不行,這小和尚騙去本小姐的初吻,我要將他殺了!」紅衣少女說到做到,探出雙手一把掐住楊恆的脖子。

  楊恆徹底輸給了這少女,無奈經脈受制對方又使足了氣力,竟被勒得直翻白眼。

  司馬陽存心要讓楊恆受罪,故意等了片刻才冷冷道:「放開他吧,別弄死了。」

  少女不解風情,大叫道:「我就是要弄死這小和尚!他是什麼人,你幹嘛護著他?」

  「夠了!」司馬陽終於爆發,粗暴地將紅衣少女扯回到坐凳上。

  少女愣了愣,泫然欲泣道:「你幹嘛對我這麼凶,你不愛美美了,你不是最心疼美美的嗎?」

  司馬陽繃緊臉不理,扭頭朝外面的那名駕手吩咐道:「起飛!」

  廂房一震,魔禽載著四個人穩穩地飛起,漸漸地升上雲端,向西而去。

  望著一邊哭個不休一邊偷眼打量司馬陽的少女,楊恆問道:「這位是西門府主的千金?閣下為了滅照宮還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啊。」

  司馬陽目露怨毒之色,哼了聲道:「我沒有你好命,生來就有個宮主爺爺。」

  楊恆曉得對方是在惡意刺激自己,反倒不怒,笑嘻嘻道:「但你卻大有希望成為府主女婿啊,我想西門姑娘一定是翹首以盼。」

  這一下似乎提醒了那少女,抹一把淚問司馬陽道:「陽哥,你啥時候向我爹提親?」

  司馬陽瞪著楊恆,看出了他眼中奚落之意,恨不得一刀把面前兩個人都殺了,沒好氣道:「少做夢了,我怎會要你這蠢丫頭?」

  「你騙我,你騙我!」少女不依不饒,「你說過的,我是這世上最聰明美麗最溫柔賢慧的姑娘,若能娶我做媳婦,給個神仙也不要。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才故意罵我?好吧,我聽話,保證從今往後都是你最親最疼的乖乖寶貝美美……」

  楊恆用牙齒死命咬住自己的下唇,可身子已笑彎得幾乎折成兩段,眼淚在眼眶裡不住打轉,委實大大出了一口憋了多日的惡氣。

  就這樣往西飛了五六個時辰,天又漸漸亮了起來。透過身周飄渺的浮雲,楊恆望見下方山勢漸高,連綿險峻無邊無際,已進入了巴蜀地界。

  那少女折騰了一宿,總算睡熟了,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兒猶如新摘的蘋果般誘人。

  司馬陽合目假寐,卻不敢有絲毫鬆懈,以防楊恆耍出什麼花樣。

  慢慢地,楊恆感到丹田熱了起來,原本凝滯如鉛的真氣有瞭解凍的跡象。他心中暗自欣喜,知道經脈禁制的效力已過,而那化功散的藥力亦被體內的山魈精血化解殆盡。

  於是楊恆不動聲色,也裝作沉睡的樣子,悄悄默運薩般若心訣,將丹田真氣緩緩積聚流轉,疏通一條條尚未解封的經脈。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楊恆經脈全解,而對面的司馬陽依然毫無察覺。

  他將真氣又遊走周身三圈,一聲大喝彈身躍起,拈花指點住司馬陽羶中穴。

  司馬陽胸口一麻,悚然睜眼道:「你不是服過化功散了麼?」

  楊恆手掌按住司馬陽胸膛,揚眉吐氣道:「沒想到吧,該輪到我來收拾你了!」

  他正待掌心吐勁結果司馬陽,猛聽身旁那紅衣少女怒聲嬌喝,一掌拍來。

  廂房空間有限,楊恆躲閃不得,只好撤掌招架,罵道:「瘋丫頭,你幹什麼?」

  紅衣少女不管不顧,一掌掌如同雨點般轟向楊恆,口中嬌叱道:「不准你傷害他!」

  楊恆又好氣又好笑,一面招架一面說道:「你以為他是真心待你?別傻了,他是在利用你對付西門府主,好教令尊令堂不敢不聽從滅照宮的差遣!」

  紅衣少女哪會信他,像頭發了瘋的粉豹施展開家傳絕藝,怒叱道:「你這是嫉妒,所以才誣賴他,想殺死他,對不對,對不對!」

  楊恆的腦袋一個比三個大,苦笑道:「我為什麼要嫉妒司馬陽?」

  「因為你也喜歡上我了呀,」紅衣少女道:「像我這樣舉世無雙的美女,哪個男人見了會不動心?你是個和尚,居然也六根不淨,動了凡心。」

  「我的天!」楊恆差點忍不住就要仰天長嘆,「你還真當自己是天上的仙女了?」說著話,楊恆靈台若有所覺,眼角餘光瞥到司馬陽正悄悄地從廂房前端的窗口爬出,那邊駕手伸手拉拽著眼看就要逃了出去。

  他又怒又急,叫道:「傻丫頭,你再不住手我就要傷人了!」振臂射出一支九絕梭,「噗」地剛好釘進司馬陽的屁股。

  司馬陽低哼一聲,身子一撐消失在窗口外。那駕手揮臂向楊恆射出一團綠光。

  楊恆這麼一分神,肩膀「砰」地捱了紅衣少女一掌,身子一個踉蹌,急忙凌空彈指,將那團綠光激偏。

  「啵!」綠光爆裂,散發出濃烈煙霧,隱隱帶著一絲甜香。

  楊恆倒也不懼,可那少女卻「哎呀」一聲,倒金山推玉柱般往他身上壓來。

  楊恆探臂攔住紅衣少女豐滿而充滿彈性的腰肢,一腳踹開門騰身躍出,就見魔禽還在飛行,可那駕手已保護著司馬陽逃得遠了。

  他懊惱地一跺腳,御風欲追,卻聽少女昏迷中痛楚地呻吟,臉上佈滿綠氣。

  楊恆心道:「怎麼說這丫頭也是西門府主的女兒,我可不能不救。」強自按下復仇的怒焰,往下方的一處山嶺上降落。

  他也不會醫術,只好運用薩般若心法強行替紅衣少女行功逼毒。花了兩三個時辰,少女臉上毒氣漸消,可睜眼一看到眼前的人是楊恆,二話不說揮掌又打。

  楊恆沒有防備,「砰」地被一掌劈坐在地。他火冒三丈,站起身罵道:「西門美,你有沒有長點腦子?」

  紅衣少女憤然起身,晃了晃又軟倒,卻瞪大明眸盯著楊恆,氣喘吁吁道:「我叫西門美人,誰讓你給本姑娘亂取名字,難聽死了!」

  楊恆給梗了半天,不得不佩服西門望夫婦的驚世才情,怒氣不由慢慢消了,苦笑一聲道:「司馬陽已丟下你溜走了,你被毒霧所傷,得立刻逼毒。」

  「什麼,陽哥走了?」紅衣少女驚急叫道:「你為什麼趕走他!你這惡毒的和尚,快賠我陽哥!」若不是手足無力,早已跳起來廝打。

  不過楊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往後退了兩步,嚇唬道:「你先運功逼毒,否則毒氣攻心,那一輩子也別想再見到司馬陽。」

  這話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少女立刻老老實實盤膝坐地運起魔功。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她將餘毒迫清,站起身來問道:「陽哥去哪兒了?」

  楊恆回答道:「可能是逃回東崑崙了吧。」

  紅衣少女犯愁道:「東崑崙在什麼地方,離這兒遠不遠?」

  楊恆搖頭道:「我也沒去過。你還是盡快回家,免得你爹娘惦念。」

  「我的事不用你管!」少女找不著司馬陽,又把這筆爛賬算在了楊恆頭上,「你快去把陽哥給我找回來,不然我殺了你!」

  楊恆拿她沒辦法,心道:「我跟這丫頭也說不清楚,三十六計走為上。她找不著司馬陽,自會回家。」想到這裡朝林外一指道:「看,司馬陽來了!」

  紅衣少女回頭一瞧,林邊空空蕩蕩哪有司馬陽的身影,才知著了楊恆的道,連忙再把頭掉轉回來想找這小和尚算賬,可楊恆早已鴻飛冥冥。

  但楊恆仍是想左了。這位西門美人自幼生活在父母的寵愛與庇護之下,從未出過遠門,及至被司馬陽誘騙遭禁,也依舊養尊處優足不出戶。突然之間要她獨自面對偌大的荒山野嶺,實在是勉為其難。

  她氣呼呼地尋路出林,一心要找司馬陽。可她連問數人,誰都不曉得滅照魔宮,更不知道滅照魔宮在哪兒,無奈下嘀咕道:「不如我還回先前的那座大宅裡,說不定陽哥已在那兒等我了。」

  也難怪她如此癡纏,需知她的父母對這唯一的寶貝女兒當真溺愛到了極點,動不動便鼓勵她道:「閨女啊……你就是天仙下凡,誰要跟你比,可不是烏鴉比鳳凰麼?」

  兼之手下的那些奴僕丫鬟投主人所好,阿諛奉承吹捧誇讚不一而足。

  等到那位舉手投足都透著風流瀟灑的司馬陽登門,同樣對她的美貌聰慧讚不絕口,西門美人越發深信不疑。所以這位情竇初開、爛漫天真兼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竟被司馬陽三言兩語打動,隨著他私逃出山,才累得西門望夫婦受制於人。

  只是這些事情她並不去想太多,更從沒把甦醒羽對自己的軟禁當回事,還順理成章地認為司馬陽是準備金屋藏嬌,要與自己長相廝守。

  誰曉得天有不測風雲,半路里殺出一個小和尚把司馬陽打跑,亦不由得她又是傷心又是憤怒,把楊恆當作了平生第一大仇,這才有了後來真禪的倒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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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17:37
第六章 惹禍


  卻說楊恆使詐擺脫西門美人的糾纏,藉著密林掩護溜出數十里方才停下。想到剛才經歷的事情和司馬陽屁股上捱了一梭的狼狽模樣,不禁失笑出聲。

  可思緒一轉,又回到了父母的身上。腦海裡浮現起母親木無表情將自己一腳踢翻的景象,心如刀絞,再也笑不出來。

  他的耳畔響起了凌紅頤的話音:「令堂失去了從前的所有記憶,但唯老宮主之命是從。」

  他情不自禁恨恨一捶樹幹,震得林葉瑟瑟飄落,心中痛苦道:「娘親神志全失,已變成了一個殺人工具,再認不出我!」

  他狠狠咬緊自己的嘴唇,思潮起伏道:「凌紅頤說滅照魔宮四處在找聚元珠,或許用聚元珠可以有希望救回娘親。可是聚元珠在哪兒?我爹應該清楚。但我明知道他被楊惟儼囚禁在百丈懸崖受苦,卻偏偏無力相救!」

  「砰、砰、砰!」

  想到恨處,他一拳拳砸在樹幹上,仍然無法宣洩出積鬱的悲傷與憤怒,便發了狂性,拳打腳踢將周圍的古樹一根根折倒。

  恍惚間,這些樹木都化身成了楊北楚、司馬陽、甦醒羽、邛崍山君等一干仇人,令他不知疲倦地劈呀踹呀,直到不剩下一點力氣,才頹然躺倒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上,望著湛藍的天空,茫然無語。

  經過這次衡山之行,他已非那個初上峨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頑童,深知自己的修為與楊北楚、凌紅頤這干滅照宮的高手相較,有著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

  即便回山痛下苦功,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後能夠擊敗明燈大師,破約下山闖蕩東崑崙。屆時還有一個幾乎無法踰越的楊惟儼在滅照魔宮中等待自己,而那老魔的實力,恐怕明燈、明鏡等雲岩宗的頂尖耆宿亦是望塵莫及。

  三五十年後,縱然老天垂憐自己,果真修煉成絕世神功,母親也早已成了血債纍纍、人怒天怨的大魔頭,而父親在百丈懸崖備受煎熬,屆時是否尚在人世也未可知。

  甚至,他連去向東崑崙的勇氣也沒有,唯恐失手被擒,反被楊惟儼利用作為對付父親的最好工具,所以除了忍,只能忍……

  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道:「我不要這樣,可我沒用,只能看著他們受苦!」

  他知道,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求助於師門。若是可以,娘親早在五年前就做了!何況,如今的娘親已非當年,如今的她,是那個不識親子,手段狠辣的大魔尊!

  他怎能讓世人知曉大魔尊的真實身份?他又怎能讓世人傷害自己至親至愛的人?

  少年的自尊與傲氣,失意與沮喪,一併沸騰著、折磨著他的心靈,一時五內如焚,痛不欲生。

  迷迷濛濛裡,他好像真的累了,睡了,再睜開眼睛時已是月上中天。

  楊恆坐起了身,心緒稍稍平緩了一些,尋思道:「接下來我該去哪兒?回峨眉嗎?沒用的,再苦修五十年我也不可能打敗楊惟儼,又何必再回去?可除了峨眉又能去什麼地方?家早沒了,天下雖大,卻無處可戀!」

  他只覺得人生晦暗無望,小小的年紀,竟因此而一下滄桑頹廢了幾十年。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山林,漫無目的地到處遊蕩,潛意識驅趕著他一直往東,遠遠逃離崑崙山,避開了熙攘的人群、繁華的城鎮,只往沒人的地方走。

  就這樣渾渾濁濁不曉得遊蕩了多少日子,楊恆頭上長出了寸發,衣衫也破爛不堪,如同一個野人般逛到了郴州左近,距離煙波叟隱居之地已是不遠。

  楊恆不由自主想起那白衣少女,尋思道:「乾脆我去找找她吧,或可化解了明燈大師父女之間的恩怨。唉,我與爹娘此生不能相認,何苦再看到別人也受折磨?」

  這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基於對明燈大師的感激固然是自己要去尋白衣少女的緣由之一;而更重要的一點卻是此刻的楊恆生無所歡,業已失去人生目標,一旦抓到了一件可以說服自己去做的事情,就如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身不由己地振奮起精神,暫時拋開折磨內心多日的痛楚。

  於是他尋尋覓覓找到了煙波齋。

  只見宅院的大門洞開,地上躺著個被點了穴位動彈不得的老蒼頭,前廳裡還傳來了呼喝激鬥之聲。

  楊恆心中迷惑,解開老蒼頭的經脈禁制問道:「老人家,這兒可是煙波齋?」

  老蒼頭爬起身粗粗一算,連帶上午被關在飲冰室裡的兩個少年,和剛剛闖了進去的一群道士,這已是今日來的第三波訪客了。

  他打量著楊恆的一身破衣爛衫,沒好氣道:「你又是誰?」

  楊恆道:「我是雲岩宗門下,有事求見煙波叟。」

  老蒼頭一聽猛然爬起身就往裡逃,口中叫道:「老爺,又來了個雲岩宗的和尚!」

  楊恆卻不知自己和真禪、西門美人剛好是前後腳,疑惑下跟著老蒼頭追進大廳。

  廳內一名青衣老者手持釣竿,與一個身材瘦長的老道士鬥得正疾。青衣老者明顯不是老道士的對手,被對方的拂塵壓縮在極小的空間裡眼看就要落敗,口中怒罵道:「無動真人,你莫要欺人太甚!」

  楊恆聞言心道:「原來這老道就是崑崙雪峰派的無動真人!」頓時想起了五年前在那座荒郊觀音廟裡的舊事。

  當時楊恆年紀幼小,尚以為這老道長是誠心襄助端木遠脫難。待到年齡漸長,才隱約覺著事情沒那麼簡單,多半這無動真人也是在打魏無智的主意。

  一恍神的工夫,場中青衣老者悶哼一聲被拂塵擊中胸口飛跌而出。無動真人縱身欺近,正打算將老者制住,不意斜地裡楊恆殺到,探右手兩指點向他的右腕。

  無動真人低咦道:「拈花指,你是雲岩宗的弟子?」拂塵一抖,收住身形。

  楊恆沒理他,瞧向被僕從攙扶住的青衣老者問道:「請問閣下可是煙波叟?」

  青衣老者看著楊恆身穿僧衣,以為他是為了真禪和西門美人的事而來,硬著頭皮道:「正是老朽,請問小師父有何貴幹?」

  楊恆正要說話,無動真人門下的一名弟子見他對自己的師父不理不睬,心生不滿,上前喝道:「小和尚,你哪家的門下,竟對我師父如此無禮?」

  楊恆一扭頭,望向那年輕道士道:「你沒看我正忙著嗎?」

  年輕道士怒道:「你可知這郜老賊是魔道妖孽,卻還出手救他!」

  若在以前,楊恆多半會心平氣和地向這道士解釋原委,可現下的他滿腔憂鬱悲憤,說是憤世嫉俗也不為過,見對方咄咄逼人盛氣凌人,也來了火氣,冷笑道:「雪峰派號稱仙林四柱,動輒出手傷人,依我看行事比邪魔外道更霸道!」

  這一句話無形了辱及雪峰派清譽,令得無動真人也動了怒火,徐徐道:「小師父,既然你曉得雪峰派,就該明白本派與雲岩宗同氣連枝,多年交好,怎還語出傷人,替魔道妖孽說話?」

  楊恆對無動真人沒有絲毫好感,更沒將他的身份擺在心上。這倒不是他狂妄自大,實因為身世特殊,所親近的人無不是名動天下的正魔兩道翹楚人物。這無動真人被譽為雪峰五真之一,卻又能大得過楊惟儼去?

  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我來找煙波叟打聽個朋友下落,你若將他打死了,卻教我問誰去?」

  無動真人好歹也是名門宿老,平日裡不論哪家正道弟子見著自己,無不畢恭畢敬,滿面景仰之情,何曾遇到過一個後生晚輩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頂嘴?何況這小和尚既是向煙波叟打聽,想必所問之人也是個魔道餘孽。由此可見,對方十有八九誤交匪類,是雲岩宗的不肖弟子。

  他肅然搖頭道:「你莫要胡鬧,否則休怪貧道不念雲岩宗的同道之誼。」

  楊恆脾氣上來天不顧地不管,頂撞道:「是我胡鬧,還是你這老道太霸道?」

  無動真人見楊恆軟硬不吃,暗自皺眉道:「我若出手懲戒這小和尚也非難事,可傳將出去終是有損聲譽,且不免引起雲岩雪峰兩家的杯葛。」

  也難怪他會躊躇。儘管幾百年來仙林四柱同仇敵愾,互為盟友,可時日久了鍋蓋哪有不碰碗勺之理?兼之每家都會不時有才華超卓之士心懷大志,欲執四派牛耳而光大本門,這明爭暗鬥可還少了?

  如今魔教蠢蠢欲動,滅照宮飛速崛起勢壓崑崙,天下正值多事之秋,萬一為了個小和尚再讓正道兩大泰斗門派之間起了齷齪,豈非得不償失?

  但他此行也斷沒有因為楊恆攔阻便空手而回的道理。且不說顏面問題,這煙波叟慣使釣竿,與當年劫走端木遠的銀面人有莫大嫌疑,自己焉能放手?

  正遲疑的時候,楊恆晃身奪過一柄雪峰派弟子背負的仙劍,說道:「你走不走?」

  這下無動真人的臉上再也掛不住,又見楊恆身法飄逸,出手敏捷,只怕門下弟子無一是他對手,於是一抖拂塵道:「也罷,貧道就代明鏡大師來管教你!」

  楊恆懶得多說,左手劍訣一引,一式「峰迴路轉」攻了過去。

  他的萬里雲天身法施展開來,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在無動真人的拂塵光影之間遊走自如。任這老道修為精湛,二十多個回合下來卻連楊恆的一片衣角也沒撈到。

  不知不覺間,楊恆禪心漸臻空明,積壓心頭的多日憤懣徐徐淡去,欣喜地覺察到以周天十三式的千變萬化,別出機杼,輔以萬里雲天飄逸靈幻的身法,實乃相得益彰的天作之合。每多打一個回合,心中對這兩大曠世絕學的領悟便又多上一分。

  忽聽煙波叟驚喜叫道:「小姐!」一位冷豔絕俗的白衣少女自廳外飄入,轉眼間欺近到無動真人身側,玉掌迸立往他左肩劈落,冷冷道:「小和尚,你退開!」

  楊恆眼角餘光一掃,這白衣少女不是明燈大師的女兒卻又是誰?聽她語氣淡漠,對自己毫不客氣的呼來喝去,楊恆心裡有氣,低哼道:「你閃開!」

  結果兩人互不相讓,一個對著無動真人的左半邊猛攻,一個照著老道的右半邊狠打,形成夾擊之勢。

  無動真人頓感吃力,可這對少男少女加起來的年紀也沒自己一半大,以多欺少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得催動真氣全力以赴。旁邊的一眾門下弟子見狀紛紛鼓噪,因未得師尊允許,均不敢擅自上前圍攻。

  想以明月神尼之能,兀自傷在了白衣少女掌下,再加上一個修為傲視同儕的楊恆,只十幾個照面便打得無動真人只有招架之功,心中惱道:「這丫頭是何來歷?貧道若折在兩個娃兒手裡,豈不貽笑大方?」卻不願招呼弟子出手襄助,否則等若在變相認輸了。

  念及於此,他的拂塵光芒暴漲舞作一團,將兩人逼退數尺,藉機騰起身形,左手捏做法訣口中喝道:「咄!」

  只見右袖裡飛出一支雪白晶瑩的小劍,掠在空中光芒大盛,幻化出一束束白色劍芒,幕天席地的往楊恆與白衣少女激射而至。

  楊恆只覺得身前劍氣縱橫,壓得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急忙運起萬里雲天身法中的「揚火訣」閃展騰挪,身形獵獵飄飛猶如一團火焰凌空舞動,手中仙劍「叮叮」連聲激散射來的劍芒。

  「雪真劍罡!」白衣少女神情沉靜如亙,碧芒一閃,天廬神匕已擎於手中,身姿曼妙飛舞而起,直迫無動真人。耳聽切金斷玉的脆響不絕於耳,天廬神匕勢如破竹,劍芒應聲消散幻滅,竟似不堪一擊。

  無動真人大吃一驚道:「這不是天廬神匕麼,難道她竟會是劍聖傳人?」

  心念未定,廳口一蓬烏光勃然迸發,捲裹著刺耳的呼嘯如黑雲壓城湧蕩進來。「轟」地一記爆響,正轟在了那柄白玉小劍上。小劍悲鳴震顫,光華黯滅栽落下來。

  卻是真禪和西門美人脫困而出,趕到廳外。眼瞧楊恆與一個白頭髮老道交手,形勢甚為吃緊,真禪無暇細想祭起新收的烏雷印,硬是破了無動真人的雪真劍罡。

  若論這兩件仙器魔寶的道行,自是無動真人的「雪真劍罡」高出一籌。可活該這老道倒楣,全副心神都用在對付楊恆和白衣少女之上,全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猝不及防之下著實吃了不小的虧。

  雪真劍罡一消,無動真人口中低哼一聲,身子劇晃。白衣少女趁虛而入,天廬神匕氣勢凌厲的中宮直進,刺向他的眉心。

  無動真人強壓胸口翻騰的氣血,揮拂塵往上招架。「嚓嚓」輕響聲中,千百根塵絲被天廬神匕威不可擋的鋒芒摧枯拉朽般斬斷絞碎,天空中猶如下起了一場銀白色的小雪,紛紛灑灑煞是好看。

  可惜無動真人已沒心情欣賞,凜然擰身拍出左掌。

  「噗!」

  神匕更快一線扎入他的右肩,無動真人悶哼落地,道袍盡為鮮血染紅。

  這當中的過程說起來冗長繁複,實則全在電光石火之間,待到廳內眾人反應過來,場內也已勝負分明。

  幾名雪峰派弟子轉向廳口紛紛怒罵道:「哪裡來的鼠輩,膽敢暗箭傷人?」

  就聽西門美人毫不示弱地罵還道:「一幫小雜毛,誰暗箭傷人了?」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後面還跟著個探頭探腦,尚未搞清楚狀況的真禪。

  楊恆飄然落地,把仙劍隨手一拋,歡喜道:「真禪,你怎麼在這兒?」

  真禪奔到楊恆面前,也是笑顏逐開,咿咿呀呀地比劃起來。

  無動真人收起白玉小劍,心知今日之戰已是一敗塗地,即便加上門下的幾個弟子,也難以討到絲毫便宜。他面色蒼白,怒視真禪道:「你也是雲岩宗門下?」

  真禪一愣,還沒弄明白這老道是何方神聖,茫然點了點頭。

  無動真人見他承認,越發惱怒道:「好啊,雲岩宗這是要跟咱們雪峰派幹上了!」

  楊恆道:「無動真人,你少拿雪峰派嚇唬人!」

  「無動真人?」真禪打了個激靈,還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一想到自己方才糊裡糊塗地祭起烏雷印,打傷的竟是雪峰派耆宿無動真人所煉的仙寶,重逢的欣喜、獲勝的志得意滿,頃刻都丟到了九霄雲外,比劃著問楊恆道:「真是無動真人?」

  楊恆笑道:「真禪,你的烏雷印一出手就打得無動真人丟盔卸甲,委實不賴啊。」

  真禪乾笑兩聲,於驚慌中隱藏著一絲小得意道:「這下禍事闖大了,回山後師父不定要怎麼罰我們呢。」

  那邊西門美人舌戰群道,一張櫻桃小嘴足足抵得上百萬雄師,正鬥得興致盎然大呼過癮之際,猛聽無動真人喝道:「今天的事,貧道定要和明鏡大師理論明白,我們走!」

  一眾弟子聞令,如獲大赦,撇下西門美人隨著師尊衝出大廳。

  西門美人大感沒趣,回過頭見楊恆和真禪正在說話,這下又找著了對手,沖上前去叫道:「小和尚,你還我陽哥!」

  楊恆方才三言兩語已從真禪口中得知他和西門美人邂逅的經過,笑嘻嘻道:「司馬陽遠在滅照宮,我可沒法把他抓來交給你。剛好真禪師弟在這兒,就讓他送你回桐柏山如何?」

  「不要!」真禪雙手亂搖,說道:「真源師弟,我還是跟你一塊兒回峨眉吧。」

  提到峨眉,楊恆笑容一斂,含糊其辭道:「再說吧。」

  真禪一奇,剛欲詢問,這時煙波叟已向白衣少女稟明了事情經過,抱拳說道:「三位,這兒桌倒椅翻,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到後面的湖光小築稍歇。」

  楊恆平復心緒,問道:「煙波前輩,為何無動真人會來此尋事?」

  煙波叟回答道:「老夫也鬧不明白,聽這老道意思,似乎他數年之前曾遇到幾個蒙面人的截擊,其中有一個使用的便是釣竿,故而懷疑上了我。」

  白衣少女搖搖頭道:「這些牛鼻子老道士總喜歡自以為是,不必理他。」

  這時西門美人記起舊賬,叫道:「郜老賊,咱們的事兒還沒了結呢!」

  煙波叟苦笑道:「那是老夫一時誤會了姑娘的來意,才將兩位誘入飲冰室中。」

  「不行!」西門美人道:「我差點被凍死!要不你也進去關一天嘗嘗滋味。」

  白衣少女凝眸望著西門美人道:「你是桐柏雙怪的女兒?」

  「那還有假?」西門美人怒沖沖道:「姑奶奶何時被人這麼欺負過?」

  白衣少女漠然道:「我沒空和你囉嗦。」輕移蓮步往後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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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18:06
第七章 清溪

  楊恆急忙追上叫道:「嚴姑娘,請留步!」

  白衣少女腳步不停,蹙眉道:「你陰魂不散地老纏著我,究竟想幹什麼?」

  楊恆道:「姑娘這是明知故問!你差點殺死明燈大師,卻想一走了之?」

  白衣少女霍然回頭,眸中閃動著冷光,徐徐道:「他該死!」

  「你又來了!」楊恆追到她身邊,惱道:「只想著自己,卻絲毫不顧念明燈大師的苦衷。若不是看在大師面上,我才懶得和你多說。」

  白衣少女猛地駐步,玉容如霜凝視楊恆道:「你說我什麼?」

  楊恆毫不畏懼地與她對視,大聲道:「我說你自私自利,只想著自己!」

  白衣少女眉宇間煞氣一湧,似在強自按捺怒意,淡淡道:「走,這兒不歡迎你。」

  楊恆紋絲未動,斬釘截鐵道:「你跟我一起去見明燈大師!」

  白衣少女沒想到楊恆如此強項,秀眉挑了挑,一拂衣袖舉步又行。

  「站住!」楊恆火往上撞,伸手抓向她的藕臂道:「你得把話說清楚!」

  白衣少女側身出掌,兩人在後堂裡飛快地拆解數招。楊恆功力上仍略有不及,被她的袖袂帶得往旁踉蹌兩步,方自站定,大聲道:「姑娘可知,能有父母的疼愛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白衣少女在後堂坐定,唇角微露譏誚道:「不必你提醒,我的娘親已經過世,我的父親有等於沒有。」

  以她的脾氣,楊恆這般糾纏不放,又打又罵,早應一腳把這小和尚踹出煙波齋了。可不知為何,她對楊恆的執著和熱心亦隱生一絲好感。畢竟對方屢次三番不較私利地苦勸自己,也是全然出於一片好意,故而話說到現在,她雖不加辭色,卻也始終不願對楊恆促下重手。

  就聽楊恆又道:「我有母親,也有父親,而且他們都在世!可是我的娘親不認我……而我的父親,被人囚禁飽受折磨。我身為人子卻無力相救,每天都感到了無生趣,滿心痛楚。」

  白衣少女不再應聲,只靜靜地注視楊恆。

  楊恆歇了口氣,搖搖頭接著道:「可我知道他們仍是愛我的,即使是我母親,她……也絕非本意。由己及人,明燈大師當年離家出走也必定事出有因。你為何不肯給他機會,讓他說明真情?」

  白衣少女默然須臾,緩緩開口道:「我的家事,似乎不勞楊公子過問。」

  楊恆並不氣餒,揚聲道:「明燈大師待我情同父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白衣少女聞言,臉色一沉道:「那你的親生父親呢?其實楊公子自家的事已經不少,先顧好你自己吧。」

  楊恆如遭當頭棒喝,深吸口氣道:「不勞姑娘提醒!」

  白衣少女凝視楊恆,繼續說道:「我看你……憔悴很多,想必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如意。一顆將死之心,又怎救得了別人?」

  白衣少女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楊恆心神動盪,不能自已。他神色陰晴不定,已是萬念俱灰,驀地悲愴一笑道:「姑娘說得好,在下的確一無是處,實與行屍走肉無異!我想勸解你,卻不知道其實自己沒這個資格!」說罷,頭也不回快步走出後堂。

  白衣少女微微一怔,喚道:「你要去哪裡?」

  楊恆恍若不聞,穿出前廳已走到院外。西門美人兀自在和煙波叟攪和不清,看到楊恆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衝去,詫異道:「小和尚,你就這麼走了?」

  楊恆對她和真禪的招呼視若無睹,身形一縱,御風掠出煙波齋,自己也不曉得在幹什麼、該去哪裡,只是一個勁兒加快身速,風馳電掣地穿越在崇山峻嶺之間。

  後面的真禪起身欲追,可又哪裡能趕得上楊恆的萬里雲天身法?

  楊恆受了白衣少女的刺激,心中如瘋如狂,專往艱險荒僻之處行走,也不知一口氣奔出了多少裡,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邊驀然停住。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汗珠一顆顆滴落進溪水裡。忽然發現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一條窈窕美好的雪白色身影,竟是那白衣少女。

  她走到近處,搖搖頭道:「你這人脾氣可真大,說變臉就變臉,居然還想做說客?」

  楊恆心灰意冷,已沒心思和白衣少女鬥嘴,深深地把頭浸入溪水裡不說話。

  等他抬起頭,就聽白衣少女道:「我還以為你想不開,要把自己給悶死在水裡呢。」

  楊恆忍不住道:「你覺得往一個人傷口上撒鹽的滋味很享受麼?」

  白衣少女道:「事實上你往我的傷口上撒過兩把鹽了,你覺得享受嗎?」

  楊恆愣了愣,無言以對。白衣少女望著楊恆水中的倒影,俏臉上徐徐露出一抹笑意,說道:「這些天你吃過一頓熱飯嗎?不如跟我回煙波齋去。」

  「不了。」楊恆無精打采地搖頭道:「你讓我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白衣少女凝視著楊恆清瘦落寞的側臉,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吃魚嗎?」

  楊恆心不在焉隨口回答道:「我是俗人,不忌口。」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倏然長袖舒捲「嘩」地激起一蓬水柱,左手五指如蘭花盛綻凌空虛攝,「劈啪劈啪」的聲響過後,數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已經落在了岸邊的草地上。

  楊恆明白過來,有些詫異地望向白衣少女。白衣少女道:「難不成還要我來生火?」

  楊恆猶豫了下,勉強振奮精神,在溪畔撿拾了些乾枯樹枝生起一團篝火。

  這時白衣少女已將那些活魚清理乾淨,串到了樹枝上,架在火上燒烤。

  楊恆怔怔在她對面坐下,問道:「你到底是在可憐我還是想安慰我?」

  白衣少女漫不經心道:「聰明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往往會把一件簡單的事情想複雜。我烤魚,你吃就是了,這也需要理由?」

  楊恆自嘲地一笑,心裡的氣不自覺地消了大半,說道:「是啊,吃飽吃好,想那麼多干嘛?對了,咱們見了好幾回面,我還一直沒有機會請教姑娘芳名。」

  白衣少女轉動架子上的烤魚,過了半晌才回答道:「我叫石頌霜,風雅頌的頌,冷若冰霜的霜。」

  「我叫楊恆……」順口說完後,楊恆自失地一笑,道:「其實你早知道了吧!」

  石頌霜遞過一串烤魚,道:「這魚不能烤得太久,否則鮮味盡失就不好吃了。沒有調料,你將就著點吧。」

  楊恆接過咬了一口,但覺魚肉鮮美滑嫩,入口彌香,頷首道:「還不錯。」

  石頌霜幽幽道:「這是小時候娘親教我的。嚴崇山最喜歡吃河魚海鮮,娘親為了他特意練就了一副好廚藝。可惜,我只來得及學到這一點兒皮毛。」

  楊恆「哦」了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石頌霜望著潺潺溪水,輕聲道:「其實我很感激你三番兩次地來為嚴崇山說情,但娘親的死,讓我的心永遠無法原諒他。你剛才勸我設身處地想一想,可如果你是我,又該如何?」

  楊恆靜默片刻,頹然道:「我是在強人所難了。畢竟我是個外人,這心結也只能由你們父女自己去解。」

  石頌霜道:「那你呢?你不是一心想找楊惟儼、楊北楚報仇麼?假如有一天你真的有了這個能力或者機會,你會殺他們嗎?」

  「我當然……」楊恆吐到嘴邊的話又猛然被卡住了。

  石頌霜道:「這就對了,你痛恨他們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總想著要復仇。可他們也是你的祖父和大伯,面對他們時你真下得了手麼?」

  楊恆表情僵硬,呼吸漸漸急促,眼睛裡異光變幻,最後頹然長出口氣道:「姑娘想得太遠了。現在不是我殺不殺他們的問題,而是我壓根連自保都難。」

  石頌霜寧靜的眼神始終須臾不離地看著楊恆,輕輕道:「你明白了,現實就是這麼殘忍。一個人若想有選擇的自由,就必須先讓自己強大到不可擊敗。否則,終歸還是任人宰割的可憐蟲。如同這水裡的魚兒,自以為快樂安全,一旦大難來臨,卻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

  楊恆將最後一點烤魚塞到嘴裡,默然把枯枝扔進火堆,看著它升騰起煙火,突然微笑道:「怪了,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幾歲。可說出的話,怎麼像是個佛門高僧似的。」

  石頌霜搖頭道:「你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貶我呢?就當咱們同病相憐吧,我的話你能聽得懂,這很好。其實你……」

  話音未落,就聽小溪對岸有人低誦佛號道:「阿彌陀佛──真源,你果真在此。」

  楊恆聞聲轉頭,愕然叫道:「明華大師!」

  明華大師微笑道:「你讓老衲好一通找!」芒鞋踏過波面,來到兩人近前。

  楊恆起身施禮,疑惑道:「大師怎知弟子在這裡?」

  明華大師道:「那晚你突然失蹤後,大夥兒四處搜尋都不見下落。有一日明鏡師兄收到了匡掌門的書信,言道你在養傷時曾向人打聽煙波叟的住處。於是老衲便自告奮勇,來郴州走上一遭。」

  楊恆這些天只顧著自怨自艾,到處遊蕩,卻沒想到為了自己不見的事,非但驚動了師父和明燈大師等人,連匡天正和明鏡方丈也坐立不安。而明華大師更是為了一條祝融劍派提供的線索放下修行,不遠千里前來找尋。

  他心頭感動,歉仄道:「為了弟子的事,有勞諸位大師和匡掌門操心了。」

  明華大師含笑道:「你不必心存愧疚。老衲這一趟出來,也是靜極思動,權當雲遊。」說著他望向石頌霜,問道:「這位姑娘,當日可是你連傷了明燈、明月兩位大師?」

  楊恆心一沉,意識到明華大師已認出石頌霜,這下麻煩大了。

  石頌霜將烤熟的鮮魚從架子上取下,也不望明華大師,冷冷道:「是又如何?」

  明華大師不動聲色,說道:「姑娘既然承認了,就勞煩你隨老衲前往峨眉,將此事向雲岩宗作個說明。」

  楊恆心下大急:「看樣子兩人非動手不可。明燈大師受傷尚情有可原,但我師父捱了嚴姑娘一掌卻是毋庸置疑的事。況且,我也不便將嚴姑娘的身世說出啊。」

  就見石頌霜緩緩起身,朝楊恆說道:「記得麼,我剛才還對你說過。一個人若想有權利自主,就必須強大到不可擊敗的地步。否則,只能任人宰割。」

  明華大師道:「看來石姑娘是準備與老衲放手一搏了。」

  石頌霜身形輕晃騰到半空,說道:「大師請!」

  明華大師也徐徐升空,飄立在石頌霜的對面,雙掌合十道:「請石姑娘先進招。」

  石頌霜曉得以明華大師的身份,斷不會與一個後生晚輩搶奪先手,輕點螓首道:「雲岩宗的絕學大多講求綿裡藏針,後發制人,晚輩便不客套了。」說著抱元守一,眸中寒芒如簇鎖定明華大師身形,一雙袖袂飄飛舞蕩宛若凌波仙子。

  明華大師微覺凜然道:「這姑娘好犀利的眼神!」

  原來石頌霜儘管招式未出,可一雙妙目有若實質已激射在明燈大師的左肋上,令他生出如芒在背的感覺。而這一部位,也正是自己亮出的起手式中最薄弱之處。

  他不著痕跡地將右掌垂落,橫在小腹前捏做「不動如山印」,食指向上微挑,隱隱制約住對方攻向自己左肋的線路。

  楊恆見狀不禁擔憂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論傷了誰,都糟糕之極。顧不了這麼多了,我得讓他們罷手!」

  想到這裡他高聲說道:「大師,這位石姑娘她實際上是……」

  「楊恆!」石頌霜冷喝道:「你若敢說出來,我誓殺這老和尚滅口!」

  楊恆一驚,下面的話便無法出口。明華大師不明原委,皺眉道:「石姑娘,你有何事不許真源說出?」

  石頌霜冷然道:「你若能殺得了我,再讓楊恆告訴你吧!」左手長袖掠出,幻舞成一圈圈白光直鎖明燈大師右手的不動如山印。

  明華大師暗訝道:「這姑娘的袖法曼妙凌厲,卻是老衲見所未見,不知是出自哪位異人的門下?」不動如山印向前一送,以剛應柔拍向長袖。

  石頌霜迅即以快到不可思議的身速迫近,右手三指迸立如刀插向明燈大師左肋。

  明華大師微怔道:「這又是什麼掌法?」側身閃躲,左拳反打石頌霜面門。

  兩人你來我往,互有攻守,明華大師越打越是驚訝,只見石頌霜精奇妙招層出不窮,可無論是掌法、指法還是袖法,均都令他看不出半點來歷。尤其是這少女的功力似正似魔,偏又醇和綿長,絕不屬於他所知的任何一派功法。

  戰到五十餘個回合開外,明華大師沉聲喝道:「姑娘留神,老衲要用雲岩大袍袖了!」言罷雙袖真氣鼓蕩,如兩龍出水飛捲而出。

  石頌霜畢竟吃虧在年紀上,功力較之明華大師略遜半籌。面對這位佛門高僧氣勢恢宏的大袍袖神功,自己的袖法在氣勁上相形見絀,只能以巧勁彌補。

  只見明華大師的雙袖攻勢漸盛,圍繞這石頌霜的嬌軀縱橫飛舞,時而如怒龍沖霄,時而如清溪映月,慢慢將她迫得唯有在不到三丈方圓的範圍中閃展騰挪,奮力游鬥,勝負之勢逐漸顯現。

  楊恆的心也旋緊了起來,苦笑道:「嚴姑娘的話雖然有些偏激,可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譬如眼下,我修為卑弱,就沒得選,只有眼巴巴瞧著他們斗。」

  這時明華大師一記低喝,左掌突然從袖口裡探出,結結實實拍在石頌霜的右袖上。袖袂飄飛,明華大師的左掌去勢不止,中宮直進擊向她的眉心。

  石頌霜的身形已被明華大師的右袖籠罩無法閃躲,只好探出右掌正面硬撼。

  「砰!」

  雙掌交擊,明華大師的身子只是一搖,石頌霜卻向後退出數尺。

  猛聽背後風響,對方的大袍袖迂迴而至,掩襲向她的後心。緊跟著左袖拂出,不給石頌霜絲毫喘息之機。

  楊恆見狀心念疾閃,一邊撲向戰團一邊叫道:「她姓嚴!」

  需知兩人招式盡皆快如飛電,絕容不得楊恆把整句話說出,故此他只能用最快語速說出這三個字來,希望明華大師能夠明白其中含意。

  果然明燈大師微微一愣,雙袖勁力驟減,打算先將這白衣少女制服了再細加盤問。

  哪知石頌霜身形一側,竭力避開後心要害,一雙長袖破釜沉舟已然擊出!

  「嚓!」

  天廬神匕綠芒暴漲,從石頌霜右袖裡吐出,生生切開明華大師的大袍袖,刺入他的右肩,只差幾寸便觸及心臟。

  楊恆來不及多想,橫身切入揮掌拍中石頌霜的左袖,道:「不可以!」

  「砰!」

  石頌霜這一記袖擊乃是抱著玉石俱焚之念揮出,威力何等厲害。楊恆頓感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勁迫入經脈,震得他五臟六腑一起翻轉,身軀往後飛跌,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啪!」

  明華大師的右袖拂中石頌霜背上。因事先已收了大半勁力,石頌霜只是嚶嚀一聲,唇角溢血,卻無性命之憂。

  她藉著袖風飄飛趕上楊恆,將他攬臂抱住,毫不停留地投入對岸山林。

  明華大師叫道:「留下真……」才說了三個字,嗓音陡地暗啞,強忍住一口噴薄欲出的淤血,探指點住傷口,已無力去追石頌霜。

  回想方才那兔起鶻落的剎那,這位佛門高僧亦禁不住心有餘悸,自知若非楊恆捨命相救,自己委實性命堪憂。

  再念及他喊出的話語,明華大師疑竇叢生,苦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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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18:43
第八章 法杖

  明月升天,楊恆覺醒。

  一條小溪澗從後方的山崖縫隙裡流淌出來,蜿蜒曲折向西而去。

  楊恆坐起身,胸口隱隱作痛,整條右臂像是被鋸掉了一樣經脈滯澀,麻木難當。

  石頌霜在他對面盤膝入定,頭頂蒸騰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霧,在月光沐浴下猶如一尊聖潔的玉觀音。

  似乎察覺到楊恆的甦醒,她收功睜目,說道:「我給你服了三顆靈丹,傷勢已經無礙,但右臂經脈還需你自行打通。」

  楊恆點點頭,問道:「你的傷勢如何?」

  石頌霜道:「明華大師手下留情,我傷得比你輕多了。不過,你沒有聽從我的警告,還是將我的真實身份洩露給了他。」

  楊恆狡黠微笑,說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依照你的吩咐做的。」

  「哦?」石頌霜眉宇輕揚,說道:「我何時准許過你說出來?」

  楊恆振振有辭道:「姑娘不是對明華大師說:『你若能殺得了我,再讓楊恆告訴你吧!』當時情況便是如此,在下自然也就毫不猶豫按照姑娘話中的意思行事了。」

  石頌霜凝望楊恆須臾,低哼道:「強詞奪理,欲蓋彌彰。」

  楊恆笑了笑,說道:「嚴姑娘,我有一事不解。你為何要冒充煙波叟的外甥女,出面為甦醒羽效力?」

  石頌霜面色轉冷,回答道:「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

  楊恆大感沒趣,微怒道:「我為什麼不能問,你那天差點要了我師父的命!」

  石頌霜霍然起身,生硬道:「既然你對此事耿耿於懷,適才何必救我?讓我死在明華大師的大袍袖下,不正報了師仇?」

  楊恆也跟著站起,寸步不讓道:「莫非我好心救你,還要落得一身埋怨?」

  石頌霜冷冷道:「我有求你救麼?至不濟也就是和明華大師同歸於盡罷了。」

  楊恆氣急,對石頌霜將將生出的些許好感和同情蕩然無存,直感到這少女喜怒無常,不可理喻,當下轉身就走。

  石頌霜清喝道:「楊恆,你就想這麼走了?」

  楊恆腳步不停,氣道:「我留此作甚?」

  石頌霜道:「你傷勢未癒,若強行跋涉,勢必會加重內傷。」

  楊恆嘿然道:「承蒙關心,在下敬謝不敏。我的死活,也不需你來過問。」

  忽地人影一閃,石頌霜攔住去路,說道:「你是個男人,恁的小肚雞腸。」

  楊恆最受不得別人譏笑自己,劍眉立起怒聲道:「婦人之見!」

  石頌霜臉色一變,可看著楊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又按住怒火,嬌哼道:「找打!」纖手輕揚,一團黃澄澄的物事向他打到。

  楊恆右臂行動不便,只好側身探出左手,一把將石頌霜擲來的暗器抓在手中,熱乎乎香噴噴,卻是個烤熟的地瓜。

  楊恆愕然望向石頌霜,但見她緊繃著俏臉道:「就算剛才誤傷你的補償,別以為我是在向你服軟。」儘管冷冰冰的語氣依舊,可任誰都能聽出她話裡隱藏的委婉歉意,只是不肯直截了當地講明而已。

  楊恆餘怒未消道:「免了,我自作多情,被人打死也活該。」

  石頌霜竟是「噗嗤」一笑,猶如寒霜解凍大地回春,端的明豔不可方物,說道:「還不承認自己是小心眼兒。人家隨口一句氣話,你卻唸唸不忘。」

  楊恆徹底被這喜怒無常的少女折騰得沒了脾氣,暗暗道:「怪不得明燈大師說『女人心,海底針』,委實半點不假。」

  石頌霜說道:「愣著幹嘛,涼了就不好吃了。」

  楊恆一言不發,把烤地瓜一掰兩半,把稍大的半段拋給了石頌霜。

  石頌霜卻道:「你為何把烤焦的一半分給了我?」不由分說便把地瓜給換了過來。

  楊恆一怔,手裡拿著的半個地瓜金黃香嫩,並無焦糊之狀。她這麼說,自是要把稍大的那一半留給自己。

  石頌霜就地屈膝坐下,蘭花玉指剝開地瓜皮,輕輕咬了口。

  早在三四年前,她即已進入辟榖境界,等閒數月粒米不進,單憑吸食日月天地菁華之氣,亦絕不會感到飢餓。只是她已摸透楊恆性子,曉得自己若不吃上兩口,這少年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動那半個地瓜。

  果然,楊恆不聲不響地在她身旁盤腿一坐,三口兩口就把地瓜吃完。

  石頌霜將手中的地瓜遞到他面前道:「我吃不下,若不嫌髒,這一小半也歸你了。」

  楊恆搖搖頭,看了石頌霜一眼,伸手接過。

  石頌霜瞧著他狼吞虎嚥地吃完,唇角露出一絲笑容,道:「不罵我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楊恆抹抹嘴,已體會到石頌霜善解人意的良苦用心,縱有天大火氣也發作不出,說道:「連吃了你做的兩頓美味,也不枉來過煙波齋。」

  石頌霜不以為意道:「這算美味麼,不過是些簡單粗陋的燒烤罷了。」

  楊恆搖搖頭,若有所思道:「你不知道,我已很久沒有吃得像今晚這樣香甜。這種感覺,只有以前在家時才有過。那時母親做的,也都是些尋常的粗茶淡飯,我大口大口地吃著,她便在一旁笑吟吟地望著,不停往我和爹爹的碗裡夾菜……」

  他的眼眸裡情不自禁地閃爍起溫馨的光芒,喃喃回憶道:「有時候我會淘氣,母親便罰我不准吃飯,還故意燒些我最愛吃的小菜,端到桌上。我眼巴巴的瞅著,拚命往肚裡嚥口水,直等到半夜裡他們都睡著了,才偷偷溜進廚房吃個痛快。」

  石頌霜靜靜聽著,沒有打斷。楊恆完全融入在對昔日的美好追憶中,接著說道:「第二天早上,母親看到桌上的空碗,便問是誰吃的。每回都是爹爹替我認下,她便不再追究。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的小伎倆騙過了她,不免竊竊得意。可長大以後才曉得,母親是何等人物,我毛手毛腳溜進廚房的動靜豈能瞞過她?她故意不揭破,也是心疼我餓肚子,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石頌霜發現,不知何時楊恆的眼睛裡有淚光在閃動。她輕輕說道:「你哭了……」

  「哪有?」楊恆一省,略感尷尬地拭去眼角淚珠,無意中卻看見石頌霜的玉頰上竟也有一抹淚痕。

  兩人都不再說話,默默沉浸到對童年時光的回憶裡。四周萬籟俱寂,彷彿有一種莫名的默契與暖流,在他們的心底裡汩汩流淌。

  許久許久,石頌霜幽幽打破沉寂,問道:「接下來你會去哪裡?」

  楊恆搖頭道:「無所謂,反正天大地大,我哪兒不能去?」

  石頌霜沉靜道:「你別自欺欺人了。目下你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峨眉,可你最害怕回的也正是那裡!」

  楊恆受激,脫口道:「誰說我害怕回返峨眉了?」

  石頌霜道:「我說的──因為你害怕面對自己救不了父親的現實,害怕自己會連累師門,更受不了周圍人的同情和憐憫。所以你寧可作個縮頭烏龜,自以為這樣就能夠逃避所有,也無需再承擔任何責任!」

  楊恆的腦海裡像是翻江倒海般激盪不已,喃喃道:「你說我害怕承擔責任?」

  石頌霜眼神更加冰涼鋒利,如同洞徹到他的內心,繼續道:「你敢不承認,你正在自我放逐,以為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就能夠減輕痛苦,減輕愧疚。卻恰恰忘了,令尊也許此時正忍受著數倍於你的煎熬。」

  楊恆雙目異光連閃,垂首思忖良久,猛一咬牙道:「好,我回峨眉!」說出這句話後,心裡竟是莫名地一陣輕鬆。

  翌日天明,楊恆疏通了右臂經脈,運功醒轉,這才察覺到石頌霜業已悄然離去。

  他逕自前往煙波齋,於自己的想法裡,自是要看一看真禪是否還在;可隱約的,又盼望能夠再見石頌霜一面。

  然而天不遂人願,他非但沒有見著石頌霜,連真禪和西門美人也已離去了。

  楊恆有意向煙波叟探問石頌霜的來歷。對方卻打起了太極拳,只說石頌霜是他故交之女,前些日曾在此小住過數月而已。

  楊恆悵然離開煙波齋,一路飢餐渴飲曉行夜宿,這一日午後回到峨眉山。

  他先往雪竇庵拜見明月神尼,人剛到庵門之前,碰巧遇見了真彥和幾個女尼。

  真彥見著楊恆先是欣喜叫道:「真源師弟,你總算回來了!」又似想到什麼,急忙將他拉到一旁悄聲道:「你要小心了,師父還在氣頭上。」

  楊恆迷惑道:「她生氣,生什麼氣?」

  真彥回答道:「今天一早明鏡方丈將師父和明燈大師請去金頂禪院,說你和真禪在外面闖了大禍。不僅襄助魔道妖女將雪峰派的無動真人打成重傷,還把他修煉多年的仙器給毀了。真源,這膽子可真大!」

  楊恆道:「他倒會惡人先告狀,也不怕羞。」

  真彥搖頭道:「不是無動真人上山告的狀,而是明華大師在郴州遇見了他們師徒一行數人。大師見真人受傷,便問起緣由。無動真人不願說,還是他的一個門下弟子忍不住,講出了實情。明華大師昨日回山,已將此事稟告了明鏡方丈。」

  楊恆「嘿」了聲,道:「我說嘛,無動真人好歹也是個正道耆宿,這麼丟臉的事哪好意思到處宣揚?」

  真彥嘆口氣道:「你怎地還像個沒事人似地?聽說真禪已被明鏡方丈召去金頂禪院問話,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和真菜、真葷幾位師兄偷偷去找明燈大師為真禪求情,大師卻笑嘻嘻地若無其事,那神態簡直跟你一模一樣!」

  楊恆想了想,問道:「師父在庵中麼,我這就去見她。」

  真彥勸道:「你還是過一會兒再去拜見師父吧,等她老人家的怒氣消了些再說。」

  楊恆不以為意道:「不必了,我躲躲藏藏地反顯得心虛。」

  他大步走進雪竇庵,熟門熟路來到明月神尼靜修的禪堂外,輕輕叩門道:「是我!」

  隔了須臾,禪堂裡響起明月神尼聽不出喜怒的聲音道:「是真源麼,進來吧。」

  楊恆推門入屋,向盤膝坐在佛像前的明月神尼背身說道:「我回來了。」

  明月神尼輕敲木魚,手捻佛珠,許久沒有應聲。

  楊恆和她相處久了,多少也摸到了明月神尼的脾氣,曉得眼下這情形無疑說明這老尼姑果真在氣頭上,沉默的時間越長,壓抑的怒氣也就越大。

  他自覺問心無愧,可望著師父一言不發的背影,頭皮不禁一陣發麻。

  明月神尼緩緩放下木魚,說道:「真源,你該記得,五年前就在這座禪堂裡,明曇師妹將你託付給了為師。貧尼當面允諾,要傾盡全力將你教導成人。可今天,我卻不得不令明曇師妹失望了……」

  楊恆最怕的就是這個。他走進禪堂時,早已抱定「不受辱、不屈服、不認錯」的對策,就等著被明月神尼一通劈頭蓋臉的說教訓斥。

  不曾想這老尼姑一不罵,二不罰,又亮出了屢試不爽的大殺招。先是提起母親的託孤舊事,再一番語重心長的自責,字裡行間沒半分訓斥楊恆的意思,可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比痛斥甚至痛打他一頓來得更加難受。

  尤其想到母親如今的情形,他心如刀絞道:「那老道活該挨揍,我沒錯!」

  明月神尼對楊恆的觀感自衡山一戰後,已頗多改變,亦為這孩子顯現出的俠義心腸而暗自喜歡。誰知好景不長,師徒倆剛剛推心置腹談過話,他卻居然出手打傷同道尊長,自己的一番苦心與希望譬如鏡花水月。

  這時聽楊恆固執如牛不知悔改,明月心裡起火道:「你沒錯?今日中午,明水師兄已經懷揣明鏡方丈的親筆書信前去西崑侖,專程為了這事向雪峰派掌門無極真人和無動真人道歉賠罪。多少年了,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整個上午,為師在金頂禪院裡如坐針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以免再給雲岩宗丟臉!」

  楊恆昂然道:「為什麼要向雪峰派道歉?人是我打的,和你沒關係,好漢做事好漢當,讓雪峰派衝著我來好了!下回要是再遇到雪峰派,我還得跟他們理論!」

  明月神尼也禁不住提高嗓音道:「真源,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闖了多大的禍?結交妖女,以下犯上打傷雪峰五真之一的無動真人,又毀了他的仙器,其中任何一樁都足以廢你修為,逐出山門!」

  她站起身,緩和了下語氣道:「罷了,我和你一起去金頂禪院求見明鏡師兄。總需求得他法外開恩,從輕發落,也算貧尼略報明曇師妹託付之情。」

  不料楊恆斬釘截鐵拒絕道:「不去!我回峨眉可不是為了向雪峰派認錯的!」

  明月神尼道:「好啊,那麼你是自覺理虧,不敢和我前往金頂禪院?」

  楊恆果然中了激將法,轉身往外便走,道:「誰理虧了!好,我跟你走,不就是到金頂禪院把這事情說個明白麼?」

  當下師徒二人離開雪竇庵沿山路上行,來到金頂禪院。楊恆被引到一處靜室內等候,明月神尼獨自前去面見明鏡方丈。

  大約過了足足一個多時辰,進來個金頂禪院的僧人又將楊恆帶到了平山佛堂外。

  楊恆舉目望入平山佛堂裡,只見明鏡方丈身披大紅袈裟坐在正首,明華、明月、明燈,以及其他數十位各支方丈、主持、長老鴉雀無聲地分坐兩廂,先到一步的真禪規規矩矩跪坐在地,正忐忑不安地聽候發落。

  瞧這陣仗,饒是楊恆膽大包天,心裡也有些打鼓,可很快他便鎮定心神道:「事已至此,怕又何用!」

  想到這裡,他挺直腰桿,邁步走進平山佛堂,躬身行禮道:「弟子真源,拜見明鏡方丈和諸位大師!」

  明鏡方丈道:「真源,你可否將那日打傷無動真人的事情再向我們敘述一遍?」

  楊恆應了,便將自己當日如何尋到煙波齋,又是如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直至遇到真禪和西門美人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只是講到拜訪煙波叟的原因時,隱去石頌霜身世一節,單說自己覺得那白衣少女來歷可疑,有心前往打探明白。

  他伶牙俐齒,不卑不亢,當著眾多佛門高僧的面侃侃而談,整整講了半個時辰。其間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言道無動真人是如何的霸道強橫,倚老賣老,乍一聽不由令人覺得他才是個受盡欺凌的無辜之人。

  明鏡大師靜靜聽完,環顧佛堂內的眾僧問道:「諸位大師以為如何?」

  「該罰!」第一個說話的竟是明燈大師,「濫交匪類、忤逆犯上、傷害同道、毀人仙寶……嘖嘖──」

  他懶洋洋坐在蒲團上,搖搖頭道:「這兩個孩子委實膽大妄為,理應嚴懲不貸。」

  「大師?」楊恆聽得愣住了,做夢也沒想到第一個落井下石的人會是他。

  明月神尼急忙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古話說,教不嚴師之惰。真源犯下大錯,實因貧尼往日管教不嚴。因此若說真源有罪,貧尼責無旁貸,求明鏡師兄首先治我失教之罪!況且他年紀幼小,難免會一時衝動,卻未必就有甚惡意。還望給這兩個孩子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楊恆大聲道:「那無動真人只因心中有疑,便不問青紅皂白殺上門去,將煙波叟打得吐血重傷。弟子心懷佛門慈悲,出手勸阻有什麼錯?他咄咄逼人,不肯放手,弟子奮起反抗救死扶傷,有什麼錯?他祭出仙器企圖置人於死地,真禪師弟為救我放出烏雷印,又有什麼錯?」

  他氣道:「難道他是仙林耆宿,就可以隨意判定是非對錯麼?難道他是同道尊長,你們為了不得罪雪峰派就可以無視真相麼?佛祖說眾生平等,何以到了我的頭上,就不是這樣?」

  他也是豁出去了,口中滔滔不絕直說得一眾佛門高僧目瞪口呆,明月神尼顯然是措手不及,一時愣住了。唯有明燈大師笑吟吟瞅著楊恆,從袍袖裡偷偷伸出根大拇指朝他一挑,搞得楊恆鬧不明白他到底站在哪邊。

  明鏡方丈等楊恆說得累了,才轉頭問道:「明華師弟,你覺得呢?」

  明華大師面色有些蒼白,徐徐道:「法不容情,按本宗的戒律辦吧。」

  楊恆也不曉得是哪條本宗戒律,抗聲道:「什麼戒律,專門欺負好人!」

  明月神尼臉色一變,叫道:「兩位師兄,這……」

  明鏡大師向她擺擺手,慈眉善目地繼續問明華大師道:「你是本宗的執法長老,依照真源、真禪二人所犯之罪,該適用何種刑罰?」

  明華大師平靜答道:「應以本門戒律第三十七條:佛心蒙塵,妄動嗔怒治罪!」

  此言一出,平山佛堂裡登時嘩然,誰都沒有想到明華大師用的會是這條罪名。

  比起明燈大師所說的「濫交匪類、忤逆犯上、傷害同道、毀人仙寶」等等罪狀法條來,這「佛心蒙塵,妄動嗔怒」的罪名實是最圓滑不過。若往重裡判,可廢其修為逐出山門,反之也可申誡一番草草了事。

  唯有明燈大師彷彿早有預料,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朝明華大師咧嘴一笑。

  明華大師視若不見,接著道:「真源與真禪雖是共犯,但畢竟有輕重主從之分。參照千年以來的類似案例,請宗主下法旨:真源杖二十,真禪杖八十……」

  「啊?」

  真禪一聽小臉就白了,想那佛門戒棍豈是好捱的?不用十下就得皮開肉綻,八十杖打完,半條小命就沒了!

  可在旁人心目裡,這一處罰委實太輕。不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果然,明華大師似乎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又補充道:「待兩人杖傷癒合,再罰往藏經樓抄謄佛經六十日,以明佛性,清靜六根。」

  明鏡方丈沉思片刻,頷首道:「好,就依明華師弟的方案辦。」

  一名明字輩的長老猶疑道:「此事傳出,雪峰派是否會怨怪雲岩宗護短?」

  明鏡方丈胸有成竹道:「打傷無動真人的,是那白衣姑娘,與真禪、真源並無直接干係。至於那柄受損的雪真劍罡,老衲已托明水師弟致函無動真人,願以雲岩宗一門之力,為其修復靈性。想來雪峰派也不至於太過不滿。」

  明月神尼大鬆一口氣,生怕別人再提異議,接著道:「善哉,善哉,兩位師兄慈悲為懷,秉公明斷,甚是妥當。」

  楊恆不服道:「什麼秉公明斷,分明是……千古奇冤!」

  其實他也已醒悟到,明鏡方丈和明華大師一唱一和,有意保全自己和真禪。說不定,這便是明華大師的主意,好回報他那日在清溪之畔代捱了石頌霜一袖的救命之恩。只是自問無過,這口氣又如何嚥得下去?

  明鏡大師搖搖頭道:「真源,你莫要鬧了。難不成要讓老衲和明月師妹代你捱這二十杖麼?」

  楊恆給堵得啞口無言,前思後想之下一橫心道:「好,我認了!這是衝著你和師父的面子,可不是向無動那老雜毛低頭服軟!可為什麼要打真禪八十杖?那老道若不拿雪真劍罡逞兇,我們也不會將它擊毀。再說,事由我起,真禪不過是仗義相助而已!」

  忽聽明燈大師傳音入密道:「傻小子,你何苦再讓那兩個老和尚為難?不當堂演一出苦肉計,又怎能擺平雪峰派的怨氣?替無動真人修復雪真劍罡……嘿嘿,明鏡師兄天大的人情都送給你們,還不曉得知足?」

  楊恆一怔,就聽明鏡方丈和顏悅色道:「真源,你愛護同門的心思老衲可以理解。但畢竟雪真劍罡是毀在真禪的烏雷印下,這八十杖不算多。」

  楊恆望了眼畏縮發抖的真禪,豁出去道:「罷了,一世兄弟兩世人,這八十杖我也替他捱了!這下你們總該滿意了吧?」

  真禪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楊恆,目露感激朝他直晃手。

  明鏡方丈愣了愣,道:「既然你有心代真禪受罰,其志可嘉。這樣吧,真禪減免二十杖,真源加罰四十!」

  楊恆道:「方丈,你是不是算錯了?我多捱了四十杖,真禪怎麼只少打二十下?」

  明鏡方丈肅容道:「咄,真源!你當佛堂是市集,可以討價還價麼?執法僧,立刻行刑!」

  當下上來四名身著杏黃僧衣的執法僧人,將楊恆和真禪押到佛堂外,並排架在兩條長凳上,褪下褲子露出臀部。

  楊恆見真禪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有心讓他放鬆心情,便輕笑道:「真禪,你當了這麼多年和尚,一直少有機會沾葷腥吧?今天可要大吃一頓竹筍板炒肉啦。」

  真禪哭喪著臉,勉強向楊恆笑笑點點頭,比了個手勢道:「陪你挨打,我高興。」

  楊恆沒能從真禪臉上瞧出他有半點高興的樣子,心中卻不禁感動。

  執法僧的戒棍重重落下,「啪」地脆響擊在他和真禪的屁股上。真禪「咿呀」地慘叫出聲,兩手死死抓住長凳。

  楊恆咬牙不吭聲,默默計數著法杖落下的次數,心道:「敢情這些佛門高僧雖然明曉事理,可也未必有我爹爹那般光明磊落,敢作敢當!

  「哼,我是好冤枉的麼?你們想用這法子敷衍了事,兩面討巧。我楊恆偏不干!下次讓我再撞見雪峰派的人,還得鬧個底朝天!只是吃一塹長一智,我可不會再像今次這般傻幹了!」

  到後來,他的神智漸漸模糊,已數不清自己到底捱了多少杖,耳朵裡儘是戒棍揮動的風聲伴隨著真禪的聲聲慘叫,不禁暗自歉疚,深悔自己連累了真禪。

  待六十杖行刑完畢,兩人均已半死不活,被執法僧架回了平山佛堂,自有醫僧為他們傷藥療傷,抬入後堂暫歇。

  明月神尼望著半邊身子血肉淋漓的楊恆,心痛不已,也越發地自責,下定決心往後要嚴加管教,絕不能再讓這少年行差踏錯半步。

  可另一面,她也慶幸此事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加上楊恆自討的四十杖,這六十記法杖實已是輕得不能再輕的責罰,同時也免去了這孩子日後會再被雪峰派尋仇報復的隱憂。

  她和明燈大師拜謝過明鏡、明華,護送兩名弟子回到法融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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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19:14
第九章 抄經

  真菜、真彥、小夜、真葷等人早眼巴巴地聚在門外等候消息,瞧見楊恆和真禪屁股開花的慘狀,那兩個女孩兒當場就心疼落淚。

  楊恆倒也硬氣,不僅沒抱怨叫疼,還笑著安慰眾人,只說好久沒挨過板子,這一回重溫卻也滋味不錯。只是那幾個執法僧的技術可比娘親差遠了,好多下都打偏了部位,差點走空。

  一番忙亂後安頓好楊恆、真禪,明月神尼離寺回庵,明燈大師將她送到門口。

  明月神尼道:「師兄,真源便拜託你費心照料了。總算雨過天晴,我原先委實擔心他難逃重罰,最輕也要面壁十年。」

  明燈大師油然微笑道:「師太,你真這樣想?」

  明月神尼一愣,疑惑道:「莫非師兄你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明燈大師哈哈一笑道:「別說面壁十年,面壁一年明鏡方丈都會嫌重!」

  明月神尼錯愕道:「照你這麼說,真源和真禪的事方丈早有主意,是我杞人憂天?」

  明燈大師搖頭道:「我可什麼都沒說,你也千萬別亂猜。我只曉得,真源和真禪狗膽包天,居然聯手把名震仙林的雪峰五真打得沒脾氣,連雪真劍罡都毀於一旦。這樣的楞頭青,不狠狠治治,將來如何得了?」

  明月神尼一省,隱約聽出了弦外之音,更想到了另外一樁事,不由心一沉道:「當日明鏡師兄將真源召入平山佛堂修煉,也是懷有此意麼?我將真源的身世秘密稟報了幾位師兄,原是茲事體大,為師門安危不敢隱瞞。可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但這些心思她不能向明燈大師說出,於是合十禮道:「多謝師兄指點迷津。」

  明燈大師不以為意道:「別跟我客套啦。再不到半年,本屆櫻花台劍會就要在長白天心池召開,光是籌備人選就夠大夥兒忙活的。到時候,可有好戲看嘍。」

  他送走明月神尼,晃悠悠回到寺裡先探望過真禪,又轉到隔壁楊恆的屋裡。

  楊恆正趴在床榻上,讓小夜紅腫著妙目一勺勺地喂他喝藥,見著明燈大師走進來,他兀自怨氣未消,勉強一笑道:「大師,恕我不能起來給你行禮啦。」

  明燈大師佯怒道:「你這臭小子,居然還在笑。」

  楊恆「嘿」了聲道:「我這次下山都險些死過好幾回了,捱幾下板子又算什麼?只是不清不白,捱得太沒名堂!」

  明燈大師道:「你以為這幾十杖純粹是為了無動真人的事麼?少年人,剛極易折,明鏡他們是藉這事故意挫你鋒芒,這就叫玉不琢不成器!」

  楊恆曬然道:「真要我變得像老和尚他們那般圓滑世故,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他喝完藥,又道:「小夜,我想喝點紅棗蓮心粥,聽說那玩意兒補血。」

  小夜道:「好,我這就給你去熬。」

  楊恆衝著小夜的背影又補了句道:「多做點兒,給真禪一半。」

  明燈大師微笑說道:「咱們的小夜姑娘待你可真不一般哪。」

  楊恆想起小夜為自己撕衣裹傷之事,心裡一暖,壓低聲音道:「大師,我見過嚴姑娘了。我勸她和您見面,但她不願意。」

  明燈大師搖搖頭道:「沒那麼容易的,是我對不起她們母女,怨不得她。」

  楊恆安慰道:「但我看得出來,她的心裡對您仍有眷戀之情。甚至都還記得您當年最愛吃的東西。」

  明燈大師靜默不語,臉上流露出一縷少有的傷感之情,忽又一笑道:「多謝你啦,若非跑去煙波齋,也不會捱這頓板子。」

  楊恆想起一事,問道:「大師,說到煙波齋,我卻在奇怪真禪的功力為何突然變得那般了得,莫非您私下又傳了他什麼絕世神功?」

  明燈大師道:「任何絕世神功也不可能讓人在短短幾天裡脫胎換骨,況且貧僧也沒那個本事。真禪前日回山,也曾為這事問過貧僧。和尚我冥思苦想了一宿,才想出了一種比較靠譜的解釋。」

  楊恆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什麼解釋?」

  明燈大師道:「或許真禪不是天生的啞口,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楊恆驚怒道:「什麼人如此歹毒,害得真禪不能說話?」

  明燈大師道:「你別著急,那人這麼做或許是出於好意也未可知。需知故老相傳,仙林有一門匪夷所思的曠古神功,叫做『天聾地啞大法』,與佛門的『六識寂滅禪功』有異曲同工之妙。簡單地說,就是以犧牲說話的能力,換取體內功力的加倍劇增。

  「可能那日在飲冰室內,真禪受寒氣侵襲命在旦夕,無意裡突破了設在體內的禁制,令天聾地啞大法全面爆發,生出『滅音神罡』,以至於有了這種結果。」

  楊恆聽得愣住了,半晌才道:「那真禪今後是不是有希望開口說話?」

  明燈大師道:「很難,除非徹底廢去禁制在他體內的天聾地啞大法,但那可能危及真禪性命,殊為不易。」

  楊恆解開了真禪身上的謎團,卻並不得覺得輕鬆,嘆了口氣道:「真禪真慘,就算煉成絕世功力,卻要當一輩子啞巴。」

  明燈大師道:「當年真禪是被一位掛單僧人抱上法融寺撫養長大,後來和尚我當了這兒的方丈,也就順手收了他做弟子。

  「你也不必替他惋惜,人生有得有失,一個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便宜都佔盡,留一點給別人或許更好。」

  楊恆心裡一動,隱約覺得明燈大師的前半句話是在說真禪的事,可後面半句卻似在提點自己。

  他沉思須臾,說道:「大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麼?假如你不巧對上楊惟儼,會是怎樣的一個結果?」

  明燈大師明白楊恆的心思,故意笑道:「你這不是存心要貧僧好看嗎?就像一隻蚱蜢碰上老虎,你說是什麼結果?」

  儘管早已曉得明燈大師絕非楊惟儼的對手,可聽到這樣的回答,楊恆的心裡仍是一黯,洩氣道:「這麼說,我是永遠也不可能救到爹爹了。」

  「誰說的?」明燈大師一板臉,說道:「年紀輕輕就沒了志氣。老虎再凶,也總有打盹的時候。蚱蜢再小,可會蹦會藏,哪兒那麼容易就給吃了?」

  楊恆眼睛一亮,若有所悟道:「大師,您是說……」

  明燈大師笑著擺手,道:「有些道理你明白了就好,也不必非說出口不可。但你想闖東崑崙,要先擊敗貧僧卻是必須的。否則,老虎打盹了,可還有狼啦,狐狸啦,豹子啦什麼的一大堆。你能指望它們一起睡麼?」

  楊恆笑著搖頭,心裡霍然像是點亮了一盞燈。多日來壓抑在心頭的困惑、絕望、迷茫,都被明燈大師的幾句笑語一掃而空。

  他恭恭敬敬,更是誠心誠意躺在床上向明燈大師深深垂首合十一禮。

  心魔掃除,楊恆初見救出父親,喚醒母親的一線光明,心情轉好,傷勢恢復也是極快。

  沒過多少天便能下地行走,到隔壁去探望真禪。

  真禪的傷比楊恆略輕,早兩日即能起床。瞧見楊恆來看望自己,不由甚是開心。

  楊恆笑問道:「真禪,害得你陪我捱了頓板子,不會在心裡怨我吧?」

  真禪咧嘴一笑,用啞語道:「有架一塊打,有板子一起捱,這才是好兄弟。」

  楊恆一拍他肩膀,笑罵道:「別逞能了,忘了自己那天叫得有多慘麼?」

  真禪瞅瞅四下無人,詭秘地笑了笑比劃道:「我不叫得慘點兒,怎麼讓師叔師伯們消氣?再說,執法僧也會心軟,板子打下時總能輕點兒。」

  楊恆啼笑皆非道:「幸好你沒學過獅子吼,不然滿屋人的耳朵都得給震聾了。」

  兩人說笑了一陣,楊恆起身離去。真禪望瞭望屋外漆黑的夜色,又躺回床上。

  迷迷糊糊睡到了後半夜,他突地一醒,隱隱感覺到有人在窗外偷窺。

  真禪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依稀看見有道窈窕的人影一閃而過,往明燈大師的靜室方向潛行而去。

  真禪心頭一凜,急忙起床打開屋門,正瞧見那道人影走進明燈大師的靜室。

  他不由回想起以往遇見的怪事。有好幾次,自己都隱隱約約感覺到有誰在暗中偷窺。可每當他留神找尋時,那種感覺卻又立刻消失了。

  如今他的功力大進,已非昔日吳下阿蒙,這種感覺亦隨之越發的明顯。

  一個奇異的念頭油然而生,他屏氣躡足,悄悄潛近到靜室的窗戶下頭。

  就聽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含怒低語道:「孩子傷得這麼重,你還勸我別生事?」

  又聽明燈大師道:「你這一鬧,他的身世很快便會人盡皆知。」

  真禪在外聽得心頭一動道:「誰的身世,難道是我的?」

  陌生女子道:「好,這次看在你的面上,我暫且忍下。下回再有這種事,可別怨我找雲岩宗的麻煩。」

  明燈大師轉開話題,問道:「他的體內為何蘊有天聾地啞大法?此功雖妙,可這孩子卻終身不得開口說話,你何其忍心?」

  真禪身子劇震,十六年來第一次醒悟道:「原來我不是天生的啞巴,是有人在我身上做了手腳。她是誰?好歹毒!」

  「不是我……」陌生女子辯解道:「你以為我願意孩子變成這樣麼?」

  「那是誰,他的父親?」明燈大師一改往日的嬉笑之態,咄咄逼人道:「無論什麼人,都不該作出這樣殘忍的事來!」

  「我不能說!」陌生女子的語音略含惶急道:「你別問了。總之,這事和孩子的父親無關,是我自己造的孽。」

  「呼──」屋門打開,一個面蒙輕紗的紫衣少婦從門內衝出。

  「呃──」真禪從窗檯下站起身,神情激動地想說什麼。

  「你?」

  紫衣少婦驚愕回首,剛想奔上前去,卻被明燈大師晃身攔住,沉聲道:「快走,不要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紫衣少婦嬌軀一顫,目湧珠淚激動道:「孩子……」向著真禪伸出手來,卻猛地一咬牙縮了回去,轉身飄上屋頂。

  「啊──」

  真禪大聲呼喊,拚命向紫衣少婦追去,不防被明燈大師一把抓住胳膊,生生扯了下來。

  「放開我!」真禪在心裡叫道,滿面怒容的瞪視明燈大師,不理解他為何這麼做。

  只這一耽擱,紫衣少婦已經鴻飛冥冥,消失在淒清靜謐的夜色裡。

  明燈大師運勁一拽,將真禪拉進靜室,說道:「你都聽見了?」

  真禪用力點頭,明燈大師怔然凝望他半晌,忽然嘆道:「她是你母親。」

  話音未落,真禪已猛地破門而出,跳上房頂,然而舉目四望哪裡還有紫衣少婦的身影?

  「呀──」

  他傷心失望地仰天怒吼,不知驚起多少夜宿桃花林的飛鳥。

  「聽我說,真禪。」明燈大師悄然飄落在他身邊,低低的聲音透過激憤的嘯音傳入他的耳際。

  「你母親的身份實在特殊,所以她不能認你,更不能將你帶在身邊。否則不僅是她,連你也會遭遇不測……」

  明燈大師按住真禪劇烈起伏的肩頭,緩緩道:「但我答應過你,再過兩年,我會告訴你她是誰。這也是我和令堂的約定,你要體諒她,更要深深把這樁秘密埋藏在心底裡。」

  真禪心緒難平,飛快比劃問道:「那她為什麼要讓人把我變成啞巴?」

  明燈大師道:「我不知道。能夠使用天聾地啞大法的人,當世絕不超過三個。」

  真禪迫不及待追問道:「是誰?」

  明燈大師慈愛地看著他,說道:「相信我,再過兩年,我會把所知的一切告訴你。」

  真禪望著師父,腦海裡混亂一團,如癡如狂,一股悲苦的怨氣卻再也難以抑制。

  「你想哭,就哭吧。」明燈大師宛若一位慈父,輕聲說道:「師父知道,雖然你不能講話,可心裡裝著的事比誰都多。」

  「哇……」真禪終於按捺不住,伏在明燈大師瘦削溫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真禪這小子,又發什麼瘋?」真菜把頭湊到窗口往外張望道。

  「睡吧!」真葷用被縟摀住雙耳,含含糊糊回答說:「說不定他是想媽媽了。」

  「也是,」真菜點點頭,躺回鋪上道:「誰不想媽媽啊,我都十年沒見她了……」

  ※※※※

  又過幾日,楊恆和真禪的傷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金頂禪院便有僧人奉明鏡方丈法旨,來接兩人前往藏經樓罰抄經卷。

  楊恆原以為趁機還可見識一些瀚如煙海的佛門絕學,可一到藏經樓即大失所望。敢情那裡全都是鬍子花白老態龍鍾的和尚,有些年紀稍小的也足以做真禪的父親。每天做的都是整理佛經、謄寫典籍的枯燥工作。

  而他和真禪年輕力強,一下子就成了藏經樓的香餑餑。每天這個老和尚喊,那個老僧人叫,總有幹不完的活,抄不完的經,直累得兩人頭暈眼花,腰酸背疼,均都覺得寧可回去再捱四十法杖,也不願待在這兒做苦力。

  僅僅三天,楊恆就大感吃不消,當晚他偷偷將自己和真禪尚未謄寫完成的佛經打成包裹背在身上,溜出藏經樓,打算找真菜、小夜等人幫忙。

  可剛走到藏經樓外,就聽明鏡方丈在背後問道:「真源,你要去哪裡?」

  楊恆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撒謊道:「弟子內急,要去出恭。」

  明鏡大師「哦」了聲道:「你出恭需要用這麼一大包手紙麼?」

  楊恆沒想到明鏡方丈也會說冷笑話,不由當場傻眼,折服道:「大師,算你厲害。」

  明鏡大師緩步走到他身前,溫言道:「你是否覺得,藏經樓裡的那些位師父一個個老態龍鍾,幹不得其他,才將就著安排他們謄經抄書,管理典籍?」

  他自問自答道:「你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若論佛法造詣,藏經樓中的諸位大師固然冠絕本宗上下千多弟子,但他們的佛功修為,同樣也出類拔萃,為門中翹楚。甚至不少大師,也曾做過各脈首座,主持過寺廟庵堂。」

  楊恆驚訝道:「那他們為何要待在這裡成天抄抄寫寫?」

  明鏡大師道:「修為到了一定境界,已非單純的修煉可以提升,而是要與佛法相合,彼此融會貫通,求得突破。所謂工夫在詩外,就是這個道理。需知於雲岩宗絕學而言,追本溯源悉數來自於佛法奧義。有朝一日老衲若能隱退下來,也情願日夜在此抄書讀經。」

  楊恆記起這道理初入雲岩宗時,明月神尼也有對自己提起過。但那是他只當是師父不願傳授自己雲岩宗神功的藉口,並未往心裡去。今日聽明鏡大師重提,雖一時難以領悟其中關係,可也隱隱明白了罰他和真禪在此謄經的用意。

  明鏡大師注視著楊恆神色變化,知他已有醒悟,欣慰含笑道:「藏經樓與世隔絕,不受俗務打擾,每日裡心無旁騖地謄抄經卷,亦是一種清心養性的修行之方,而絕非單純為了懲罰你和真禪。

  「你要曉得,這一次下山之行,固然經歷了種種磨難歷練,從而增廣見聞精益修為。可這些閱歷,也需要靜下心來沉澱消化,才能為己所用。況且你們終究年少,難免會一時氣盛,經過這兩個月的心志磨礪,相信應會有所裨益,而受用終身。」

  明鏡大師說罷,輕輕一拂大袖,撣去落在楊恆肩膀上的一片殘葉,微笑道:「你懂了麼?」

  楊恆望著從身上飄落的葉子,一陣明悟湧上腦際,多日的怨氣也有了化解之處,躬身應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明鏡大師頷首道:「善哉,善哉,老衲也有四句禪詩相贈,望你有一日能夠到此境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

  一偈念罷,明鏡大師飄然而去,那樹上的秋葉卻還在瑟瑟飄零。

  如此兩人昏天黑地累死累活不知幹了多少日,楊恆的心緒不知不覺沉靜了下來,回想起在外遊蕩的那段蹉跎時光,頗有些恍若隔世。

  某日他無意中抄寫到一段經文:「世間人心動,愛著福果報;而不好福因,求生不求滅。」

  禁不住心有所感道:「這段經文說得真是好!世人總想著得豆得瓜享受清福,卻少有願意種豆種瓜種下福因。」

  再念及自己的境遇,他又尋思道:「自從曉得娘親變成了大魔尊,我便時常忍不住怨天尤人,卻忘了今日之果,便是明日之因。我需振作起來加倍努力,終日愁眉苦臉忿忿不平,不如灑脫地去面對。」

  想通了這點,他的心情豁然開朗了許多,以往那調皮懶散的笑容重現在了臉上。

  這天傍晚明燈大師笑嘻嘻從門外探出身子,朝裡張望道:「真源、真禪,今天的經文可抄完了?」

  楊恆聚精會神在眼前的經書上,竟沒聽出是明燈大師的聲音,順口道:「快了。」

  倒是真禪先反應過來,喜得一躍而起,向明燈大師躬身施禮。

  楊恆這才一省,揉了揉痠疼的手腕,笑問道:「大師,你怎有空來看我們?」

  明燈大師道:「不止是我,令師明月神尼也到了樓下,正向明山大師討教佛法。」

  楊恆對面坐的是一名老僧,語速極緩口齒不清地問道:「明燈,你是來領這兩個孩子出關的麼?」

  明燈大師收斂笑容,畢恭畢敬向那老僧一禮道:「弟子拜見空痕大師!」

  ──空痕?

  楊恆和真禪一聽都差點沒暈過去,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和他們兩個朝夕相處,面對面抄了兩個月佛經的老僧,居然就是明華大師的師父,傳說中曾經獨闖魔教總壇,大戰前任教主盛天河的雲岩宗上輩聖僧空痕大師!

  就見空痕大師木呆呆地點點頭,道:「好啊,好啊,你帶他們去吧。這兩個孩子很不錯,討人喜歡。」

  明燈大師道:「能得大師金口一讚,實是這兩個孩子莫大的榮幸。」

  空痕大師不再言語,明燈大師又向他拜了一禮,才引著楊恆和真禪下樓。

  直到了樓下,真禪才回過神來,朝楊恆打了個手勢道:「喂,他是空痕大師!」

  明燈大師見了,笑罵道:「你以為有假麼?他是藏經樓的首座長老,主持此間的年數比你爺爺的歲數還多。」

  楊恆有些懊喪道:「早知道我天天面對的是空痕大師,怎也不該錯過這好機會。」

  明燈大師搖頭道:「你不必垂頭喪氣,相反應該欣喜若狂才對。記得空痕大師對你們二人的考語麼,當年我在藏經樓替他老人家抄了一百天的經書,差點把手腕都寫折了,也只落得『不錯』二字而已。」

  說著,他又悄悄瞥過真禪。經過六十日的藏經樓修行,從神態上來看,他似乎已擺脫那晚的影響,令得明燈大師微感欣慰。

  楊恆詫異道:「難不成空痕大師的考語還另有用處?」

  「算你說對了。」明燈大師面色一下變得鄭重,徐徐道:「如果空痕大師單單說了『很不錯』三字,那沒什麼。要緊的是,他又加上了一句『討人喜歡』。

  「你千萬別以為這是客套話,而是他已准許你們將來可以再入藏經樓修行──甚而可以說這是一個邀請!受此榮寵的,據我所知在空痕大師主持藏經樓的數十年裡,除了你們也只有一人。而且當時他已是本宗卓有地位的佛門高僧。」

  真禪好奇心起,用啞語問道:「那人是誰?」

  「真源,你見過他。」明燈大師微笑道:「就是牛頭寺的方丈明空大師。」

  「他?」楊恆還來不及驚愕,已來到藏經樓的大門前,只見明月神尼正和一位老僧輕聲交談,神情極為恭謹。

  楊恆慢吞吞走上前去向明月神尼見禮,心裡還記掛著那天的事道:「她有心替我受過,也不容易。可一心一意想息事寧人,未免太過軟弱!」

  就聽明月神尼道:「真源,這位是明山大師,你也來見過。」

  明山大師淡淡道:「我見他足有六十日,已算佛緣一樁。」言畢自顧自地上樓而去。

  楊恆目送明山大師走遠,問道:「師父,你是來接我回法融寺的麼?」

  明月神尼道:「但你和真禪都只能在法融寺住一宿。明日清早收拾行囊去後山『盡淘岩』報到。」

  「報到,」楊恆困惑道:「做什麼?」

  明月神尼道:「你忘了麼,我曾說過,你已入選了了代表本寺參加櫻花台的二十人大名單。還有真禪,你們兩個都需參加在盡淘岩舉行的試煉選拔。」

  「下一步就是要爭取從這二十人裡脫穎而出,成為最後四人之一。記得為師告訴過你的話,你如今要走的路,明曇師妹二十年前已經走過。我希望你會比她走得更遠,更好!」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續集

  下集預告:

  滿是豪情壯志的楊恆來到盡淘岩接受試煉選拔,沒想到在報到的第一天就被明水大師來了個下馬威!

  另一方面,楊恆的身世秘密也逐漸大白於天下,這一回,又會發生怎樣的故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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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19:56
一劍驚仙《首部曲 第四集 櫻花浪漫》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盡淘岩

  翌日清晨,楊恆和真禪結伴離開法融寺,帶著些簡單的行李,來到後山一座翠柏環抱、鳥語花香的幽谷之中,山谷盡頭一片峭壁如墨佇立,那便是盡淘岩了。

  在盡淘岩西首的山坡上,十數棟簡陋竹廬隱在樹蔭下或山石後,遠遠地看見有個身著杏黃僧袍的胖大和尚,正在登記接待前來報到的眾僧。

  待楊恆和真禪來到近前,那和尚抬頭瞟了眼兩人,沒好氣道:「愣著幹嘛,等我開口求你們拿名簽出來麼?」

  真禪忙將昨日明燈大師交給自己的,一塊刻有法號與修行禪寺名稱的青竹小牌遞了過去。

  「法融寺?」胖大和尚搖搖頭道:「沒聽說過。」

  楊恆攤開掌心看看自己的名簽,也搖頭道:「雪竇庵,估計更沒聽說過!」

  胖大和尚翻著白眼,將兩片名簽掛到竹廬外牆上寫著楊恆、真禪法號的小紙貼下,漫不經心回道:「明月師太居然收男弟子,貧僧倒真是孤陋寡聞了。」

  楊恆聽他話裡帶刺,忍不住反唇相譏道:「少見多怪麼!」

  胖大和尚皺了皺眉,身子微微後仰道:「那麼凶幹什麼?下一個……哦,沒人了?原來你們兩個來得最晚。」

  這時竹廬裡走出一個氣度森嚴的老僧,肌膚隱隱泛起銀白光華,木無表情地問道:「真堅,何人在外喧嘩吵鬧?」

  那胖大和尚立時換了副神情,起身恭恭敬敬施禮道:「啟稟明水師伯,是從雪竇庵和法融寺來的兩名弟子,正在這兒糾纏不清。」

  明水大師點點頭,視線淡淡掃過楊恆,說道:「你就是真源?莫要以為明鏡師兄將你欽點進這二十人大名單裡,就可高枕無憂坐等好事。在盡淘岩,只認本事不認人,沒人會像明月師妹那樣寵著你。」

  楊恆一愣,聽出這老和尚話語裡隱含譏諷,似乎在說自己能來這裡,全是靠著明鏡大師在背後撐腰之故。

  明水大師拖長聲音又道:「你們已經來晚了,還在這兒磨蹭什麼?真堅,有分派好他們的住處麼?」

  真堅裝模作樣看了一下登記冊,道:「就剩丁字房還有兩張空鋪。」

  明水大師吩咐道:「先把他們打發去那兒,再有鬧事便依律處罰。」

  真堅躬身道:「是,師伯!」然後伸手往左後方第四棟門前掛有「丁」字木牌的竹廬一指。

  「喏,看見沒有,你們就住那兒,進去放好行李,收拾床鋪,聽到鐘響便來這裡集合。鐘響三聲人若不至,就去抄經,抄滿六部,摘牌走人。」

  真禪連連點頭,向明水大師合十行禮,伸手去拉楊恆卻怎麼也拉不動,心知要糟。

  果然聽楊恆朝明水大師道:「是好是壞,不是光用嘴巴說的,我會證明給你看!」

  明水大師一點頭道:「很好!」轉身去了。

  ※※※※

  楊恆早先的好心情被這兩個和尚破壞得蕩然無存,與真禪走入丁字房。

  屋裡只有四張竹床和一個用於擺放行李物事的小竹架,除此之外便無一物。

  靠裡頭的兩張床鋪已有人捷足先登,左首竹榻上一個年輕僧人頭朝下正自倒立著,卻兀自悠閒地翻看一本厚厚的書。

  瞧見楊恆和真禪進來,他跳下竹榻招呼道:「兩位,你們也被那胖和尚數落過了?」

  楊恆丟下行李,搖頭道:「唉,有些人,為什麼總喜歡拿根雞毛當令箭?」

  也難怪,自入寺以來,無論明鏡明華還是明月明燈,又有哪一位雲岩宗高僧宿老像明水大師這般對自己冷嘲熱諷,極盡挖苦?

  真不曉得何處得罪過這老和尚,還是他生性怪異,喜歡用下馬威當見面禮。

  年輕僧人嘻嘻一笑,道:「別生氣,別生氣。何止你們,剛才所有來盡淘岩報到的師兄弟們全被涮了一頓,無一倖免。」

  楊恆見他談吐風趣,不禁大生好感,道:「請問師兄法號。」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禮道:「貧僧乃大竹寺弟子,法號真煩。」

  「真煩?」

  楊恆忍不住笑出聲道:「我是雪竇庵的真源,他是法融寺的真禪,咱們三人的法號倒是各有妙處。」

  年輕僧人笑道:「我原本也不叫這個的,只是嘴巴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太讓人煩。誰見了我都說:『真煩、真煩!』時間久了,就成了我的法號啦。」

  真禪「咯」地一笑,用啞語對真煩道:「你要是像我這樣,就不會有人說煩了。」

  真煩怔了下,才意識到真禪是個啞巴,隨即又呵呵笑道:「你的手語能不能教我?」

  真禪開心點頭,請楊恆代答道:「沒問題,你先前在看什麼書?真用功!」

  真煩不以為意道:「沒辦法,沒人陪我說話,閒得無聊心裡煩,只得看書解悶。」說著順手將自己看的書遞給兩人。

  楊恆接過一看,嘖嘖稱奇道:「《九章奇術》?好像是專講極深奧的奇門遁甲之學。」

  「裝樣子,嚇唬人唄。」真煩拍拍身下的竹榻道:「坐下聊,站著累啊。」

  楊恆將書還給真煩,問道:「對面那張鋪上放著行李,人去了哪兒?」

  真煩的笑意裡略含譏笑,指指門外道:「那位師弟法號真誠,正在外頭掃地呢。」

  真禪疑惑道:「今天第一天是由他守值麼,為何要去掃地?」

  真煩聳了聳鼻子,道:「屋裡掃得再勤快,又有誰能看見?」

  楊恆往床上躺倒,讚道:「厲害,厲害,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

  「雲岩宗數百真字輩弟子,來了二十個,最後只留四個,從走入盡淘岩的那一刻起,誰不暗地裡憋著一股勁兒?」真煩悠哉游哉地翻著手中的《九章奇術》。

  突然屋外傳來一記極輕極短的清脆鐘響,打破屋裡短暫的沉默。

  真禪第一個反應過來,朝楊恆和真煩打了個手勢,往門外衝去。

  三個人來到早先報到的那棟竹廬前的空場上,第三記鐘聲剛好響過。

  楊恆排在隊列裡,目光一掃無意中看見真彥,欣喜道:「你也來了?」

  真彥剛要答話,就聽有人喝問道:「是誰在說話?」

  楊恆聞聲望去,見說話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僧人,國字臉黑面膛,雙目如電甚是威武。站他身後的真堅記性甚好,瞥了眼回答道:「是雪竇庵的真源。」

  黑面僧看向楊恆笑了起來,說道:「真源,就是雪竇庵門下那個有名的刺頭?」

  楊恆一本正經地摸摸腦袋,道:「啟稟這位師兄,我是光頭,不是刺頭!」

  眾弟子頓時哄堂大笑,就聽得真堅提著嗓子喝道:「不許笑,誰再笑就站出來!」

  楊恆還想拿話刺他,身邊的真煩小聲道:「別生氣,別衝動,衝動是魔鬼……」

  黑臉僧冷冷盯了真煩一眼,說道:「貧僧雪空寺真嚴,在今後的三個月裡,便由我負責督導諸位修行。」

  「你們都是從雲岩宗各支精挑細選出的棟樑之才,可以說本宗近十年來培養出的真字輩精英已全部雲集在此。諸位在師門修行時,都有長輩寵著,同門捧著,可到了盡淘岩,就該知道夾起尾巴好做人!

  ※※※※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道:「總之,別光嘴上咋咋呼呼地自吹自擂,是騾子是馬都給我拉出來溜溜!」

  「聽見沒?」楊恆轉頭低聲對真煩道:「他叫你出去溜溜。」

  「呸。」真煩也不是省油的燈,笑罵道:「你才是騾子!」

  「哇——」眾人又是一陣笑,連真嚴都差點沒忍住,忙咳嗽兩聲繃住臉道:「你們每目的修行表現,我都會考核,然後呈報明水大師。考核的最後三名,要罰抄一部經書。沒有能夠完成當日修行項目的,同樣要受罰。」

  「誰要是堅持不住,隨時可以拔腿離開。反正,我只要留下四個就夠了,有人願意主動退出,剛好替我省事。」

  這時楊恆前排有個年輕僧人問道:「要是最後剩下的人超過四個呢?」

  真堅擺擺手道:「真剛師弟,你想得太遠了,也許這個問題對你來說根本就是多餘。」

  那身材魁梧的真剛聞言氣得身子發抖,重重哼了聲,總算忍住沒頂嘴。

  真嚴回身向明水大師一禮道:「師父,請您訓話。」

  明水大師仍是那副無喜無怒的表情,緩緩道:「開始吧。」

  真堅手一揮,上來兩個小沙彌,每人手裡都攥著六支點燃的香。

  「一共十二支香,意味著你們裡面至少會有將近一半的人要空手而歸。在香頭熄滅前,要將它插入平山佛堂外的香爐裡。」真嚴說道:「方才前十二位到此集合的,可以上來各領一炷香。剩下的人可以在途中設法搶奪,但不准向持香者本人出手,更不得傷人。」

  當下十二名最早到空場上集合的僧人上前領了香,真嚴問道:「諸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真嚴師兄——」真彥紅著臉小聲問道:「如果香丟了,我能不能再去奪別人的?」

  真嚴道:「當然可以,你要有本事,可以將所有十二支香全搶到手。」

  站在楊恆前排的一個胖胖僧人小聲嘀咕道:「只怕她沒這個本事。」

  楊恆扭頭問真煩道:「這人是誰?」

  真煩比了比丁字房,輕聲答道:「咱們的同屋。」

  楊恆瞧著真誠的體型,輕笑道:「果然夠沉!」存心要為真彥抱不平,伸手拍拍對方的肩膀道:「這位師兄,借光說個話。」

  真誠愕然回頭問道:「什麼事?」

  楊恆指指他另外一邊的肩頭道:「你肩膀上黑糊糊的是鳥屎?」

  真誠一驚之下轉眼觀瞧,冷不防楊恆側身探臂,劈手將他手中握著的香奪過,扯嗓子叫道:「大夥兒搶頭香啊!」騰身施展「揚火訣」嗖地掠過空場,一馬當先往金頂禪院疾馳而去。

  真誠氣急敗壞欲找楊恆理論,無奈身邊眾僧已搶作一團,也不見真嚴等人制止。

  但見真剛五大三粗,猶如尊黑鐵塔,一手捧香一手護持,旁人似乎也不願輕易惹他。卻忽然察覺身側有雙不懷好意的目光正偷偷尋摸著自己,他一凜扭頭見是真禪,豹眼一瞪吼道:「怎麼,你敢跟我搶?」

  真禪咿咿呀呀指指天又指指地,真剛愣是一點沒看懂他在說什麼。正自不耐煩間,真禪瞧著他的背後突然露出驚詫神色。

  真剛凜然回首,並不見有誰從後頭偷襲。他頓感不妙,趕緊將手中香死死握住,尋思道:「只要我不松手,你也奪它不走!」

  孰料真禪趁著他心神微分之際,欺身搶近伸手「啵」地輕響,用雙指將香三分之二處脆生生地拗斷,更不待真剛回奪,轉身便逃。

  真剛暴跳如雷,大罵道:「臭啞巴,還給我!」在後疾追而去。

  二十餘名參加試煉的各支精英就這麼猶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你爭我奪,搶得不可開交。

  ※※※※

  再說楊恆一騎絕塵,施展開萬里雲天的身法將一眾同門遠遠拋離,心中想著真誠惱怒的模樣就忍不住發笑。

  等他將檀香插入平山佛堂前的香爐中,尚有一大半未曾燒完,正自得意間,轉眼卻見明水大師已在佛堂石階上漠然而立。

  楊恆怔了怔道:「這老和尚好快,他是什麼時候趕到我前頭的?」

  又想到自己初戰告捷搶到頭名,不禁朝明水大師多瞟了眼。雖沒說話,那眼神裡卻分明有炫耀之意。

  明水大師雙目低垂,權當沒看見。楊恆不免有點索然無味,便在石階前盤腿坐下,運氣調息,心中揣測道:「不知真禪和真彥有沒有搶到?」

  正思忖間,遠遠望到真煩和真誠各持半截香,齊頭並進雙雙趕到。跟著真禪用烏龍神盾蓋住左手拿著的小半截香,任由旁邊的真剛「鏘鏘鏘鏘」一拳拳轟在盾面上,死活就不撒手,跌跌撞撞地也趕了過來。

  楊恆見狀禁不住樂道:「這真剛真是個死腦筋!」

  不一刻,又接連有五六個持香的試煉僧人成功抵達,其中便包括了真彥。

  剩下的人卻都兩手空空,或垂頭喪氣或忿忿不平,卻是有三炷香在爭奪過程中被人失手震碎。

  真堅這才姍姍來遲,瞅了瞅香爐裡青煙繚繚的九支香頭,又望望神態各異的眾人,笑笑道:「真嚴師兄已在你們每人的房中藏了三顆黑色佛珠。現在大夥兒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依次回返盡淘岩搜尋佛珠。誰找不到佛珠,就等著受罰!」

  如此這般連軸轉個不停,短短一個上午變換了五個花樣。結果除了楊恆、真煩、真誠和真禪等少數幾個,其它人都要在晚上罰抄佛經。

  好不容易捱到了中午,眾人盡皆筋疲力盡,只剩下大口大口喘粗氣的勁兒。忽聽真堅站在伙房門外叫道:「開飯囉!」

  楊恆精神一振,頭一個衝了過去,只見真堅面前的長桌上一字擺開二十個瓷碗,裡頭盛著熱氣騰騰的黑米粥,散發出股股誘人的香味。

  他毫不客氣抄起一碗「咕嚕」灌進嘴裡,連筷子都省了。

  驀地,楊恆臉上表情一僵,「噗」地一口又全噴了出來,正打得真堅猝不及防滿頭滿臉都是米粒。

  「你給我們吃什麼玩意兒啊?」

  真堅肥嘟嘟的臉頰上肌肉直跳,面色鐵青地指著楊恆道:「你——今晚,將金剛經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抄一遍!」

  楊恆直嘆氣道:「對不住,真堅師兄,我並不是有意的,可是這粥實在太苦了。」

  真嚴道:「這粥裡加了二十七種珍稀草藥,味道是怪了點,但對你們恢復功力,培元築基卻大有裨益。」

  楊恆聞言趕在真堅吹鬍子瞪眼再找自己麻煩之前,高舉粥碗大聲道:「大家一起幹了!」一氣呵成將黑米粥喝了個碗底朝天,忍不住砸吧其中滋味,卻覺得遠非僅只怪了一點點。

  ※※※※

  吃過晚飯,真堅帶楊恆等人前往抄經處。

  走了一段,眾人來到一片漆黑如墨的峭壁前,真堅手往上指道:「你們每人找塊石壁開始抄經,限時三個時辰。完不成的,就可以捲鋪蓋了,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真剛困惑地問道:「真堅師兄,就直接抄在這山崖上麼,可沒有筆墨啊?」

  真堅搖頭道:「聽好了,誰說抄經一定要用筆墨?你們怎麼弄上去,我不管。這個呢,就叫做『金石為開』。」

  眾人相顧愕然,就聽人堆裡有人笑道:「這個好。往後誰要是混不下去還俗了,還能改行做石匠混口飯吃。」

  真堅一聽便知是楊恆在說話,喝道:「說什麼怪話,上去抄經!」

  當下眾人運劍拔刀,施展身法懸在半空裡,各自尋找平滑的石壁篆刻經書。

  最倒霉的卻是真剛和尚,平日使得金剛降魔杵又重又長極不趁手,別人一篇經文都刻好了,他卻不過寫了兩三行,心裡一發急索性丟了降魔杵,立掌如刀在堅硬的石壁上刻寫起來。

  掌勁到處,石屑猶如粉末「簌簌」抖落,進度倒也倍增。

  楊恆施動拈花指力「筆」走龍蛇,行雲流水般倒也揮灑自如。以他目下的功力,別說山岩,就算在鐵板上亦可隨意刻字。

  再加上運指刻畫,只消手腕一抖一轉即可成字,速度既快耗損的真氣也相對較少,一部金剛經洋洋灑灑地寫來好不快意,未及兩個時辰便落地交功課。

  真堅快速檢查完一遍吩咐道:「回屋坐禪修行,潛心煉氣,不准偷懶。」

  楊恆回到屋裡,卻見黑暗中真禪、真誠和真煩均盤膝坐在各自床上。

  他脫了鞋子坐到床上,這才覺得手指頭刺疼鑽心,腰酸臂麻累得已不想動彈。

  真禪瞪開眼,向他咧嘴一笑用手比劃問道:「抄好了?」

  楊恆脫下被汗水濕透的衣衫,說道:「累死我了,麻煩你明早……哦,應該說今早幫我洗了吧。」說著將衣服褲子連帶扯下的襪子一併丟到真禪床上。

  真禪和他嬉鬧慣了,拎起楊恆的襪子,用手搧搧做了個臭不可聞的誇張表情,甩手又拋還回來。

  楊恆佯怒道:「好啊,你沒同情心也就算了,還用臭襪子丟我,看我怎麼收拾你!」抓起枕頭直直地飛了過去。

  兩人你來我往,枕頭被縟,衣服鞋子全都派上了用場。

  真煩按捺不住也加入進來,和真禪合夥對付楊恆,只有真誠依然故我,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宛若老僧入定。

  真禪玩得興起,將也不知是誰的衣服襪子鞋子裹成一卷,運勁飛給楊恆。

  楊恆在床上就地翻滾,笑著道:「看我的浮雲掃堂腿!」雙腿連環飛踹將轟來的衣物踢開。

  正這時候門一開,真嚴站在屋外沉著臉喝道:「你們……」

  話未說完,一隻散出的鞋子不偏不倚飛擊他的面頰,「啪」地脆響結結實實印上了個烏黑的鞋底印。

  沒等他發火,驀地聞到一股刺鼻奇臭,一條黑乎乎的東西由頭頂往下垂蕩正貼到鼻尖。

  真嚴隱感不妙,忙伸手拽下藉著月光一瞧,果真手裡拿的是只又臭又硬的襪子!

  「你們……誰幹的?」

  真嚴丟下臭襪子,一陣陣地噁心不已,再瞧屋中人早已緊閉兩眼雙手合十,盤腿打坐起來,對自己的怒吼恍若未聞。

  他找不到元兇,無可奈何地哼了聲,返身重重剛把門關上,就聽到屋裡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然而笑聲未了,突然「噹」地一聲鐘響打破深夜寂靜,屋中四人齊齊睜開眼睛。

  「嗖!」真誠如一陣風已推門衝出,楊恆疑惑道:「搞錯沒?」

  「哎呦,不好——」真煩穿上芒鞋道:「這麼快就要報復咱們啦,快走!」

  眾人集結處,就聽真嚴說道:「我這會兒叫起你們,是想著大夥兒修行了一天,都流了不少汗吃了不少苦,也該舒舒服服地洗個澡才對。」

  真煩用傳音入密對楊恆道:「看吧,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

  楊恆也用傳音入密回答道:「得了,窩棚裡打鳴的公雞待遇也比咱們強。」

  真堅發現兩人嘴唇在動,立刻問道:「真源、真煩,你們在嘀咕什麼?」

  楊恆佯裝嚴肅道:「稟報真堅師兄,我正在稱頌真嚴師兄心慈面善功德無量。」

  真煩緊接著道:「貧僧覺得真源說得還不完全,提醒他別忘了還有真堅師兄。」

  真嚴翻翻眼睛道:「肅聲,列隊,跟我走!」

  二十多人鴉雀無聲來到谷中一座溪澗匯流成的深潭邊,真嚴道:「稍後大家跟著我一起下水,雙腳站到潭底紮住馬步,最先浮上來的三個人算輸。」

  真堅喝問道:「真嚴師兄的話,你們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眾人強打精神稀稀拉拉地回應。

  真嚴哼了聲道:「我看你們沒明白——」

  真剛在旁邊困惑道:「什麼意思?」

       真煩道:「意思就是,如果聽明白了,現在就可以下水啦。」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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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20:28
第二章 考評

  「嘩——」

  話音未落,二十名雲岩宗各支精英聞風而動,各自施展師門身法躍入深潭,向潭底急速下墜。

  起初十餘丈大家身速飛快,可越往下沉便越是艱難,底下的潛流不住旋轉攪動,將眾人的身子捲裹上托。

  好在這些人均都負有上乘修為,一個個氣沉丹田降到潭底,將雙腳牢牢扎定在淤泥之中,擺開馬步架式。

  真嚴最後一個跟下來,往眾人當中盤膝一坐,眼睛半睜半閉打起了瞌睡。

  然而潭底扎馬終究不比地上,潭水的巨大壓力和來自四面八方的洶湧潛流,漸漸令眾人感到吃力。只是大傢伙兒均都血氣方剛年輕氣盛,誰也不肯頭一個認輸上岸。

  就這樣堅持了約莫半個多時辰,真嚴忽然起身走到一名搖搖欲墜、面孔通紅的女尼身後,在她背心輕輕一拍。

  那女尼頓感一股柔和氣勁流轉周身,身遭壓力驟減,身子不由自主往上飛昇,一眨眼的工夫頭已露出水面。沒等喘上一口氣,就被留在岸上的真堅救起,躺在地上心情一鬆,竟昏死過去。

  而在潭底,又有一名年輕和尚堅持不住,被真嚴毫不留情地拍上岸去。

  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有主動的,有被動的,潭底的人數逐漸減少。當真煩也從潭底一躍而出的時候,底下只剩了楊恆、真禪、真剛和真誠四個人。

  真嚴也不打瞌睡了,饒有興致地在四個人面前來回踱步,似乎在考慮下一個該拍誰。

  楊恆對這傢伙視而不見,抱元守一默念玄功,心中卻在暗自僥倖道:「若非我吸食了山魈精血功力大進,這時候早就撐不住了!」

  不久,四個人頭頂開始蒸騰起濃濃水汽,竟在水中不溶,冉冉往上飄升。

  真剛的身軀微微顫動,強忍一口元氣不肯洩去,咬牙瞪視著對面的真禪,似乎打死也不信自己會比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啞口小沙彌。

  可真禪偏巧應是這四人裡功力最強的一個,甚而還超過了一些明字輩的高僧。儘管在水下已待了將近四個時辰,可他依舊氣色如常若無其事,還有閒心偷偷往一邊的楊恆臉上打量兩眼。

  又過須臾,真剛的身子一陣劇烈抖動,真嚴跨步到他身後,探手一托後腰。

  真剛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吼,豹眼圓睜如怒目金剛,竟不肯順勢上岸。

  真嚴皺起眉頭,知他再這麼強撐下去非受傷不可,當下掌心運勁二次一托。真剛頑抗不住,滿心不甘地浮上水面。

  真嚴估摸了一下時間,搖了搖頭向三人做了個手勢道:「結束!」

  可以楊恆為首,真禪、真誠誰也沒動,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全等著別人先上。

  真嚴無可奈何,逕自飄身上了岸。真堅正忙著照顧脫力昏迷之人,見狀問道:「好像還少三個,不會有事吧?」

  「沒事。」真嚴不以為意道:「三隻好鬥的公雞,由得他們去。」

  話音未落,「嘩」浪花飛濺,真誠衝出了水面,筋疲力盡地攀住岸邊岩石,頭頂水汽騰騰已沒了說話力氣。

  真嚴忍無可忍,向潭底傳音道:「你們這兩個混蛋,要咱們一起陪著餓肚子嗎?」

  總算這句話起了效用,伴隨著一陣水花,楊恆和真禪意猶未盡地一起衝出了水面。

  這時天色已亮,到了開飯的時候。可儘管眾人飢腸轆轆,偏偏胃裡翻江倒海,不往外吐酸水已經很好,也沒幾個還能吃得下那些培元築基、精心調製的黑米粥。

  ※※※※

  十天的時間就漫長得像是十年。每一個人都在咬牙切齒地硬挺,不願主動放棄。

  大家都在等待最後的勝出,然而平時覺得晃眼就過的三個月時光,眼下卻變得遙不可及,甚而已麻木得不願去計數究竟還剩下多少天。

  這日深夜真堅和尚再次敲鐘召集,大家出屋站隊,以為又要到水裡扎馬步。

  真堅和尚在隊列前來回踱步,笑嘻嘻道:「你們在盡淘岩已修行了十天,卻沒有一個人退出。這樣的結果我很不喜歡,所以今晚咱們換個花樣,希望能淘汰幾個,也好讓我向明水大師交差。」

  說罷他將眾人引到山谷東面的一處坡崖上,朝背後的密林指了指道:「樹林裡頭藏了十六支青色竹籤,麻煩諸位將它們找出。附帶說一句,林內有不少位貧僧的師兄弟隱伏,隨時隨地會向你們發起攻擊。你們只能躲閃招架,不准還手,違例者請自動退出林外。」

  真堅接著道:「十六支竹籤,也就是說至少有四位爭不到。包括違例棄權的,我想很快就會有人要捲鋪蓋了。」

  總算不用像傻瓜似地在水底扎馬步了,眾人無不精神一振,暗在心底給自己鼓勁。

  真嚴看在眼裡,臉上笑容不改道:「開始吧,預祝各位師弟師妹馬到成功。」

  「王八蛋!」

  進了密林,真剛和尚就禁不住怒聲吼罵出來。

  敢情林內霧氣瀰漫,即使功聚雙目也只能看出丈許,要尋找竹籤無異於大海撈針。

  楊恆已經見怪不怪,輕笑道:「這地方玩捉迷藏倒也不錯。」

  經過十餘日相處,眾人不知不覺形成了或大或小的幾個小團體。楊恆這邊除了同屋的真禪、真煩,又加上了真彥和真剛,至於真誠一向獨來獨往,惟恐真彥等人扯了自己的後腿。

  林子裡萬籟俱寂,幽深晦暗,二十個人一進去,很快就像融入海洋的水滴,陸續不見了彼此的蹤影。

  真煩習慣性地皺皺鼻尖,道:「了不起,了不起,設下這陣勢的可是位高人啊。」

  真彥奇道:「真煩師兄,你說這密林裡設有法陣?」

  真煩左顧右盼道:「是天光七候陣吧,你回頭還能看見林外嗎?」

  真彥回首張望,驚詫道:「奇怪,我才往前走了兩三步,怎地就看不到外面了?」

  真煩似早有預料,回答道:「別說兩三步,跨進來一步,陣勢便即可發動。一陣門戶輪換,讓你想原路返回也是不能。」

  真禪擔心地比劃道:「那你有沒有辦法破解?」

  真煩微笑道:「放心吧,我就是干這個的,這回定要真嚴師兄好看。」

  話音未落,真誠和尚從濃霧裡鑽了出來,笑著道:「諸位師兄弟,咱們算一隊吧。」

  眾人都不喜他素日裡高高掛起只顧自己的做派,不約而同邁步前行只當未聞。

  真誠訕訕地搓著兩手站在那裡,顯得有些尷尬。忽見楊恆回頭道:「喂,你還傻愣著幹嘛,走啦!」

  真誠一呆,兀自猶疑道:「真源師弟,你是在叫我麼?」

  楊恆笑道:「記得下回掃地時,把屋裡也順手收拾一下。還有,真煩打小就有枕著襪子睡覺的怪毛病,雖說聞上去是有股鹹帶魚的味道,可你也不能偷偷把它給扔了吧?害得這傢伙滿屋子亂找,差點兒急得走火入魔。」

  「去你的!」真煩沒好氣地道:「我的襪子天天洗,哪有鹹帶魚味兒了?要有的話,那也是真禪的臭腳!」

  真禪滿臉無辜,咿咿呀呀想比劃什麼,情急之下猛地抬腿把鞋子脫下,用啞語道:「你聞聞,你聞聞,我的腳一點兒也不臭!」

  真煩捂著鼻子趕忙逃開,苦笑道:「真服了你,頂風臭出八百里,偏自己聞不到!」

  說笑了一陣,五個人組成一個圓陣,將真煩保護在中央,緩緩往密林深處推進。

  幽暗裡隱約能聽到其它年輕僧人的驚呼與怒喝聲,應是觸動了法陣禁制,又或遭到潛伏在林內的真嚴同夥襲擊。

  走了約莫一頓飯工夫,真煩忽然停下腳步,一雙睿智狡黠的雙眼朝左首一株古木上望去,漸漸嘴角逸出笑意,喃喃道:「天門開,地門開,寶貝寶貝快出來——」

  真誠喜道:「是不是發現青竹籤了?」

  真煩點點頭,招呼楊恆道:「真源師弟,麻煩你筆直向前走三步,然後往右踏一步,再往前兩步,看看樹洞裡有什麼。」

  真誠聞言嘴唇動了動,又忍住沒說話,眼巴巴瞅著楊恆走了過去。

  楊恆按照真煩的指點來到樹下,舉目打量,果然發現頭頂的樹洞裡斜插著一枚青色竹籤。他伸手取下,笑道:「拿到了!」

  話還沒說完,猛感頭頂風動,一名黃衣僧人從樹頂茂密的枝葉裡電射而出,探掌搶向他手中的竹籤。

  楊恆剛要迸立右手雙指點他掌心,猛記起真嚴命令,急忙往後飛退閃避。

  耳中聽到真剛和真彥的低呼,「砰砰」掌聲擊響,顯然也遭遇了偷襲。

  但他已無暇回顧,連使三式清淨法身才擺脫了黃衣僧人的爪勢籠罩。

  黃衣僧人見奪不到青竹籤,口中清嘯袍袖飛拂,幕天席地捲向楊恆。

  楊恆往後一退,身子撞在樹幹上,眼瞧躲不過對方的雲岩大袍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萬里雲天身法中的一式「浮木訣」變招,身軀匪夷所思地扭轉如蛇纏住樹幹,往上迅速攀升。

  「砰!」大袍袖擊中樹幹,楊恆躲過一劫。黃衣僧人「咦」了聲,如影隨形又一掌往他背心拍到。

  楊恆自信修為絕不在對方之下,無奈受限於打不還手的狗屁規矩,只好忍氣閃躲,施展開萬里雲天身法與黃衣僧人來迴游斗。

  那邊「鏘、鏘、鏘——」金屬激響不絕於耳,真禪手持烏龍神盾蜷縮成團,任由一個黃衣僧人朝自己發起暴風驟雨般的猛攻,自巋然不動。

  楊恆甩不去糾纏,揚聲叫道:「真禪,保護好真煩!」

  真禪「呵呵」應聲,烏龍神盾左接右擋,替真煩扛下大半攻勢。

  正混戰得不可開交之際,猛聽迷霧裡響起真堅的聲音道:「住手!」

  一眾黃衣僧人聞言齊齊收招,倏然退入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堅走到真剛面前,說道:「你違例了,立刻隨貧僧退出林外。」

  真剛大惑不解,問道:「我何時違例了?」

  真堅哼道:「適才真業師弟用一式『聖諦擒拿手』鎖你咽喉,你用哪招應對?」

  真剛氣呼呼道:「我用了一式『金剛怒拳』裡的『蕩掃妖氛』,有什麼錯?」

  真堅搖頭道:「『蕩掃妖氛』隱含揮拳擊打對手胸口的後招,迫使真業師弟不敢用老招式,收爪自保,已違反了不得還擊的規定。所以,你只能退出。」

  楊恆抱打不平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乾脆把咱們全都罰出去好了。」

  真堅咧嘴一笑道:「貧僧正有此意,但要看諸位師弟是否願意配合。」

  真剛氣得面色漲紅,叫道:「這是什麼狗屁規矩,我要向明水大師投訴!」

  「隨便你。」真堅若無其事道:「不過你最好趕緊離開,免得拖累了同伴——咦,真源師弟,你要幹什麼?」

  楊恆一邊覓路往陣外走,一邊回答道:「我陪真剛師兄去抄經。」

  真彥見狀喚道:「真源師弟,等等我!」

  隨即真禪和真煩也追了上去,只留下真誠手拿青竹籤僵在原地,不知是否該跟著眾人一齊退出?

  真剛心下感動,說道:「你們別管啦,抄滿六次經書可是要被淘汰的!」

  楊恆輕笑道:「沒事,我在藏經樓抄了兩個月,不覺就上癮了。幾天沒抄經,手心好癢,正好過過癮。」

  真煩扳著手指頭低聲念叨道:「七天前,大前天……嗯,我還夠抄四回。你呢?」

  真禪想了想,挺不好意思地伸出了一根手指頭,自是在說他只受罰了一回。

  楊恆拊掌道:「大傢伙兒一起去,正好熱鬧熱鬧。」

  真堅注視著這幾個興高采烈把受罰當遊戲的傢伙,眼裡流露出了奇異之色。

  ※※※※

  谷底日月長,眾人在這與其說是修行試煉,還不如說是折磨煎熬的重壓之下不知道度過了多少日,多少月,甚至感覺是多少年,只看到身邊的人不斷地在減少,忽然有一天集合列隊時,已然只剩下八個。

  而抄經的花樣也在不斷的翻新,先是石壁後是切成薄片的豆腐皮,到最後竟是要用檀香在木板上刻字。

  有事沒事的,真嚴和真堅還時不時來找些岔子,包括楊恆在內幾乎人人都被這兩個傢伙給折騰過。久而久之,「奸厭」雙煞的惡名不脛而走。

  楊恆慶幸的是,真禪和真彥都在留下的這八人之列。可更讓他覺得奇怪的是,不知有意還是偶然,居然同住在一起的真誠和真煩也堅持了下來,於是令丁字房成為惟一間仍然滿員的竹廬。

  這天晚上洗漱過後,楊恆和真禪、真煩閒聊了會兒,正打算上床打坐,真嚴一臉是笑的走了進來。

  但很顯然,在這棟竹廬裡他並不受歡迎。除了真誠慇勤地起身問好外,其它人都各忙各的事,只當這個人沒有存在一樣。

  真嚴也不覺得尷尬,咳嗽一聲道:「我想請你們四位一塊出去轉轉兒。」

  楊恆打了個哈欠道:「我累了,讓願意去的人陪著你吧。」

  真煩翻著他的奇門遁甲秘技,捨不得把頭抬一下道:「光陰寶貴,不能浪費啊。」

  至於真禪,他不敢直接得罪真嚴,於是滿是無辜的疑惑表情望著對方,好像自己的耳朵繼嘴巴之後也出了問題。

  真嚴臉上笑容一收,道:「如果這是今晚的試煉考評呢?」

  真煩不搭腔,把書一丟下了床,慢悠悠地開始穿鞋子。楊恆也悶頭在那兒整理被縟,把屁股留給了真嚴。

  真嚴哼了聲扭身出屋道:「跟緊了,掉隊的人數數自己還能受幾次罰!」

  形勢比人強,四個人拖拖拉拉出了門。真誠小聲向同伴抱怨道:「你們也真是,何苦跟真嚴師兄過不去呢,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咱們?」

  楊恆懶洋洋道:「不對,不對,是我們可不包括你。」

  說著話五個人一前四後走出數里,來到一座多日前曾經試煉過的山洞口。

  真嚴駐步道:「這回增加了難度,入洞人數也少了兩個。我在洞底等你們。」說完一掃袍袖,走進了山洞。

  真煩從袖口裡取出長明火摺抖腕點亮,笑問道:「誰打頭陣?」

  楊恆瞧瞧欲言又止的真誠,笑道:「老規矩吧。」當先邁步走入山洞。真煩緊隨其後,真禪身背烏龍神盾一如往常地殿後,魚貫而行。

  由於前次已在山洞裡試煉過了,這次四個人便沿著距離洞底最短的路線前行,對那些七拐八彎的岔道看也不看,只小心戒備著隨時可能出現的機關禁制和黃衣僧人襲擊。

  未曾想一路順風順水走到洞底,既沒有禁制發動,更不見黃衣僧人來襲。

  四人正感驚詫間,真嚴從洞底方向走了回來,黑黝黝的臉膛上隱有一絲凝重與訝異,低聲道:「各位,情形不對!」

  楊恆壓根不信他,說道:「這回你又想玩什麼新花樣,別裝模作樣搞得人心惶惶。」

  真嚴徐徐道:「我在山洞裡安排下七位大竹寺的師兄弟,全都設在你們的必經之路上。」

  真煩眼光閃爍,游離四周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全都失蹤了?」

  真禪打了個手勢問道:「會不會是這些位師兄記錯了地方?」

  真嚴搖頭道:「絕不可能!我剛才安置妥當了才回來接你們,何況洞裡還有禁制。」

  真誠鎖眉道:「要不我們先退出洞,從長計議一下?」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高處突兀的山岩上電射而至,以快得難以置信的速度一掌擊中真嚴後背。饒是真嚴避過要害,仍被打得吐血飛摔,撞向洞壁。

  眾人大吃一驚,齊齊喝道:「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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