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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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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41:57
第七章 兩心同

  這一劍是如何切落南宮北辰中指的,在場數百人裡能夠看清的不到一成,卻盡皆明白用長劍截下一個手指頭遠比斬斷整隻右手為難,石鳳揚的劍術委實已到了神乎其技,爐火純青的無上化境。

  而諸如楊惟儼這等超一流高手則看得更深一層,無不大搖其頭道:「南宮北辰的實力也算得首屈一指,他若穩紮穩打,少說也能撐上百八十個回合,可惜鬥志全無自亂陣腳,比起乃兄著實差遠了。」

  莫嘯林急於戴罪立功,眼疾手快飛身攝過魔君指環,連帶南宮北辰血肉模糊的中指一起雙手呈到南宮北斗面前,垂首道:「教主!」

  南宮北斗伸手接過,將魔君指環褪下,滿不在乎地往袖口上擦了擦血跡,戴上自己的中指道:「老楊,有件事跟你商量。楊兄弟是老夫的患難之交,可他老子卻被你關進了百丈崖,依我看,你還是把楊南泰給放了,豈不皆大歡喜?」

  楊惟儼漠然道:「就算南宮老弟重登教主大位,似乎也管不到老夫的家事吧?」

  南宮北鬥一瞪眼,怒道:「楊老倌兒,別在老子面前耍橫。我要是你,有楊恆這麼個好孫子,晚上睡著了都能樂得從床上笑翻下來,若非看在小楊恆的面上,任你滅照宮鬥得雞飛狗跳,老夫連屁都懶得放一個。」

  楊惟儼那麼威嚴冷峻的性子,聞聽之下也不禁啼笑皆非,搖搖頭道:「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家事,少來操這份子心!」

  南宮北斗勃然大怒,正欲和楊惟儼理論,就聽楊恆朗聲道:「老爺子,不必和他白費口舌,我……」卻被厲問鼎的大漠孤煙掌猛地攻了過來,一口氣接不上,已無暇繼續往下說。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西門望兩眼瞪得猶如銅鈴,替楊恆數算回合。

  厲問鼎對周圍的雜音充耳不聞,全身散放出冉冉光霧,一掌一槍重逾萬鈞,已將楊恆逼到殿角不到丈許的狹小空間內。

  楊恆方才分神說話,招式略顯凝滯,立時被他抓住破綻,啪地一掌將正氣仙劍激飛,鼎定魔槍睥睨關山長驅直入,刺向他的咽喉。

  楊恆身陷死角,已無任何閃躲空間,正打算用北鬥神掌和厲問鼎拚個玉石俱焚,突聽楊惟儼和南宮北鬥不約而同傳音入密道:「踩他的左腳!」

  楊恆一怔,楊惟儼的話他可以當作耳邊風,可南宮北斗的提點斷無陷害自己的可能。

  然而眼瞧著厲問鼎的鼎定魔槍就要貫胸而過,這時候踩他的左腳又有何用?

  情急中他也沒空多想,索性把心一橫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左右都是個死,莫如跟他拚上一拚!」當下對疾刺而至的鼎定魔槍置之不理,搶身上前施展浮雲掃堂腿,往厲問鼎左腳踏落。

  沒想到厲問鼎的鼎定魔槍剛好由刺改拍,掃向他的胸膛。楊恆這一近身向前,登時將偌長的槍柄都甩到了背後,反是自己的浮雲掃堂腿如雲的水,順著身勢步點,堪堪踹落向厲問鼎的腳面。

  厲問鼎低咦一聲,左腳橫移,心道:「這小子怎會看破我的變招?」

  原來他見南宮北辰敗局已定,連魔君指環都教南宮北斗拿了回去,今日之勢萬難挽回。唯今之計,便是擒下楊恆,以他牽制楊惟儼、石鳳揚、南宮北斗這三大頂尖高手,或可有一線反敗為勝之機。

  故此他突然變招,原本以為手到擒來,豈料在旁觀戰的南宮北斗和楊惟儼早已看破天機,及時指點楊恆逢凶化吉。

  但厲問鼎畢竟是樓蘭劍派數百年一出的不世奇才,迅即猜到了其中緣由,嘿然說道:「楊兄,南宮兄,你們這麼做可不地道!」說著話左掌一蕩,又把楊恆迫回殿角,鼎定魔槍幻動出千百道真假莫辨的光影,鋪天蓋地襲向對方。

  這一回他手下已不留絲毫情面,寧可與南宮北斗等人徹底反目成仇,也要先取了這小子的性命。

  虧得楊恆悟性奇高,南宮北斗和楊惟儼稍加點撥,已令他頓悟到一條仙道至理:「厲老魔的修為早已臻至無懈可擊的渾圓化境,要想尋出他的破綻難如登天,惟有亂其身法節奏,才能覓得一線勝機!」

  他當然遠沒不自量力到妄圖擊敗厲問鼎的地步,但這最後三個回合,就算再難再險也得撐過去。

  想到此處,楊恆將生死置之度外,渾不理厲問鼎攻來的鼎定魔槍,一式「怒撼搖光」合身撞向對手,左掌藏於腰際運足十成勁力轟然打出,暗道:「就算你把我刺得千瘡百孔,自個兒也勢必骨斷筋折。」

  果不出其然,厲問鼎面色微變,沉腕揮槍盪開北鬥神掌,眉宇煞氣一閃道:「小狗,還剩最後兩招!」

  他身子往下微蹲,左掌凝於小腹前指尖朝前輕輕轉動,但聽掌心喀喇喇猶若驚雷轟鳴,迸綻出一團團金煌煌的電光,隨著掌風急旋,往外飛速擴展,彈指間空中凝鑄起一蓬蓬妖豔奪目的金色狂飆,好似百龍夭矯,遮天蔽日地從四面八方往楊恆洶湧激盪而去。

  眾人齊聲驚呼,無論敵我均折服於楊恆的天縱風華,實不願這少年夭折於厲問鼎的掌下。

  石頌霜更是緊張得嬌軀一顫,掣刀欲上。

  南宮北鬥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低聲道:「等一等!」左掌灌注魔氣,暗自提到腰際。

  「厲麻子可真輸急了,竟不惜損耗真元,施展出連老子也從未見過的壓箱底絕活。嗯,這麼多年他藏著掖著,只怕是有朝一日用來對付其它六大高手的,今天迫不得已的亮了出來,果然他娘的聲勢驚人。」

  他知此刻雙方均已拼出真火,自己再來提點楊恆也是沒用,心下做了最壞打算,只待這少年一個強撐不住,便要出手襲擊厲問鼎,斷不能讓他死在厲麻子手裡。

  而司馬病懷抱妻子退在一旁,手裡悄然緊攥著僅剩的一顆龍卷丹,一旦楊恆遭遇不測,便服下此丸,與厲問鼎拚個魚死網破,也好聊報恩情。

  短短心念轉動間,楊恆的身影如蝶飄舞,穿梭游弋在密集無間的金色掌雷中,十指自然舒張如拂朱弦,輕柔靈動地飛彈撥弄。

  那道道金芒被他的指力一拂,立時改變方嚮往身前匯聚,眨眼的工夫便凝聚成一團偌大的光球。

  厲問鼎一聲大喝,左掌化轉為拍向前猛擊,滿空肆虐的金色光飆應聲收縮,化為一團金光燦燦的滾雷,不可一世地轟向楊恆。

  楊恆吐氣揚聲,撥雲見日手順勢變作「覆手天璇」,雙掌外翻將光球推出。

  「轟——」

  一記天崩地裂的巨響,兩團金光迎頭激撞,爆綻成滾滾金瀾呼嘯席捲,整座大殿裡頃刻變得一片金霧濛濛,椅碎人翻,殿頂瓦礫瑟瑟墜落。

  楊恆如遭五雷轟頂,身子像石彈般撞破磚牆激射而出,前胸後背生出撕心裂肺似的劇痛,體內真氣亂竄,一口口淤血在喉嚨裡沸騰翻滾。

  「最後一招!」

  厲問鼎的身形猶如附骨之蛆從洞口疾掠而至,鼎定魔槍氣貫長虹朝楊恆胸膛刺去,槍尖尚在丈許之外,銳利的鋒芒閃爍縷縷寒光已擊穿他的衣襟,攢射出點點血花。

  楊恆百骸如沸,業已無力抵擋,盯著飛速變大的槍鋒,腦海裡閃過千百個念頭,振奮精神道:「我不能死在這裡!」

  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南宮北斗和楊惟儼已追出殿外,各出一掌襲向厲問鼎。石頌霜俏臉慘白,亦正奮不顧身地撲向自己,每一個人都想將他從厲問鼎的槍鋒下救出,但還來得及麼?

  電光石火之間,他的心中生出一個無比大膽的想法,勉力挺腰微側身形,將左胸口對準了刺來的槍鋒。

  「叮!」就在所有人以為楊恆必死無疑之際,耳畔卻響起一聲清脆的輕響。

  厲問鼎的鼎定魔槍,不可思議地停頓在了楊恆的胸口,從槍尖爆射出的強勁魔氣,似擊在一件硬物上,紛紛消弭無形。

  厲問鼎一愣,莫說他的鼎定魔槍乃曠古神兵,切金斷玉如削腐竹,哪怕是根尋常的竹筷,憑著自己志在必得的一槍之力,亦足以貫穿金石,碎山裂海,為何獨獨刺不透楊恆胸前之物?

  卻哪裡知曉,擋住鼎定魔槍的,正是楊恆藏於胸襟裡的那支金色玉筒。

  只這稍一愣神,楊恆借助槍勁飄飛而出,哇地吐了口鮮血,笑道:「厲麻子,願賭服……」話沒說完,嗓音陡地暗啞,身子往下疾墜。

  石頌霜飛身掠過兀自詫異莫名的厲問鼎,橫抱起楊恆,臉上已無一絲血色,櫻唇不自禁地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玉掌在他背心一按,源源不絕地輸入真氣。

  楊惟儼和南宮北斗雙雙撤掌,一左一右飄落到厲問鼎身側,以防他惱羞成怒,要置楊恆於死地。

  厲問鼎凝望楊恆,神色難堪,突然喝道:「林師弟,拿解藥來!」

  南宮北斗聞言,知厲問鼎畢竟是魔道巨擘,再是陰狠手辣,也拉不下臉來當眾耍賴。

  他走近石頌霜,將正氣仙劍歸入鞘中,伸手搭住楊恆脈門,一邊查驗傷勢一邊傳音入密道:「丫頭,帶著他趕緊離開至尊堡,找個僻靜的地方療傷。厲問鼎這關是過了,可殿裡那些正道的老雜毛老禿驢,卻未必肯放過他。」

  石頌霜會意,曉得有外公在此坐鎮,南宮北辰敗局已定,輕聲道:「義父小心!」

  南宮北斗哈哈一笑,左手拽著楊惟儼,右手抓住厲問鼎,半拉半扯將這兩人往殿裡引,口中說道:「厲麻子,你剛才那手漂亮得很吶,老夫可是大開眼界。」

  厲問鼎心情惡劣,鼻腔裡重重哼了聲算作回答。

  南宮北斗也不著惱,扭頭又對楊惟儼道:「楊老倌兒,咱們都快成親家了。你啥時候把楊南泰放了?孩子要成親,老子卻給關在牢裡,未免太不成話。」

  楊惟儼道:「南宮兄,不必東拉西扯,你的乾女兒要把楊恆帶去哪裡?」

  南宮北鬥心裡暗讚楊惟儼心思縝密,打了個哈哈道:「能去哪裡,當然是去養傷啊。」不等楊惟儼繼續追問,猛地晃身闖入石鳳揚和南宮北辰的戰團中,左一掌右一袖,將兩人分開,大咧咧道:「好啦,你個龜兒子的,該老子來算帳了!」

  南宮北辰恨恨瞪了眼負手退開的石鳳揚,冷笑道:「咱們一母同胞,我是龜兒子,你便是王八蛋!」

  南宮北鬥不以為忤,先用傳音入密將楊恆和石頌霜的去向對石鳳揚說了,反唇相譏道:「甲魚才叫王八,少見識!」

  南宮北辰給嗆得不輕,好在自小打嘴仗就沒贏過,多輸一次也無所謂,低哼道:「少耍嘴皮子,不就是車輪大戰麼,你他娘的來啊!」

  「來就來!」

  南宮北斗的嗓門比弟弟的還大,好似驚雷爆綻,震得大殿裡嗡嗡迴蕩,舉起右手道:「就你這塊廢柴,老子單用一隻右掌便打發了!」說罷右臂橫掃,一式「星湧潮捲」攻向南宮北辰,果然僅用一手。

  南宮北辰沒想到他說打就打,急忙運氣抬掌往外封架。兩人知根知底,也不需試探摸底,甫一交手便是火星四濺,你死我活。

  突聽砰砰悶響,身影乍分。南宮北辰掠出楊恆撞穿的牆洞,在地上灑濺下一溜血線急速飛遠,遙遙喘息叫道:「你等著——」

  南宮北斗用拇指抹去唇邊一縷血絲,不屑地撇嘴道:「龜老二的,還是那副臭德性,一到要拚命的當口就腿肚子打顫亂了章法,丟盡老子的臉!」

  石鳳揚目送南宮北辰倉皇遠去的背影,道:「你可以留下他的。」

  南宮北斗笑了笑,嘆口氣道:「讓他吃點苦頭也夠了。真要了這混球的命,老爺子還不從棺材裡跳出來指著我鼻子臭罵?」

  這時便聽明月神尼問道:「南宮北斗,真源被你們帶去了何處?」

  南宮北斗望向明月神尼,兩手一攤道:「真源是誰,我不知道啊?」

  

  日漸西沉,夕陽的餘暉灑照進洞窟,石壁上的彩繪佛畫閃耀著靜謐神秘的柔和金光。

  楊恆收功醒轉,將薩般若真氣在體內流轉了一圈,發現傷勢已好了大半,原先受損的經脈竟也被龍卷丹的神奇藥力迅速修復,幾已感覺不到疼痛。

  石頌霜倚在一尊泥胎彩塑觀音像下,問道:「你身上的傷好些了麼?」

  「好多了。」楊恆站起身松活了兩下筋骨,胸口微感窒悶痠痛,他伸手從懷裡取出那支救命的金色玉筒凝目打量,筒身晶瑩潤澤,竟沒有留下一點疤痕,不由稱奇道:「老兄啊,老兄,今日可多虧你救我一命。」

  石頌霜嘆道:「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厲問鼎那一槍戳中你胸口時,我差點就……」說到這裡忽地眼睛一紅,噤口不言。

  「你就如何?」楊恆收起玉筒,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笑問道。

  「我不告訴你。」石頌霜略顯忸怩嬌羞,玉腕一翻像變戲法似地將一顆洗淨的山果塞進楊恆嘴裡,說道:「一醒過來就沒正經。」

  楊恆笑嘻嘻咬著苦中帶甜的青色山果,問道:「從哪兒弄來的?」

  石頌霜似受不了他噴在自己臉上的熱氣,嬌軀往後靠了靠道:「山麓裡有道泉水,岸邊長著不少情果樹,我便摘了些。」

  「情果?」楊恆愣了愣,望著被自己咬了只剩小半的山果,道:「怎麼叫這名字?」

  「我也是昨天才聽厲夫人說的。」石頌霜道:「她說樓蘭方圓五百里內,生長著一種西域獨有的果樹。果實甘甜多汁,可多嚼幾口又會感覺苦澀,到最後汁水搾乾,就只剩下食之無味的殘渣了。當地人叫它『娥耶薩』,用漢人的話說便是情果了。」

  楊恆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把剩下的小半情果丟進嘴裡,道:「能想出這名字的人,必定是個為情所傷,自憐自艾的孤寡老頭,咦,厲夫人為何跟你說這些?」

  石頌霜道:「這兩日我陪她一同照料厲青原,閒來無事便聊了很多。」

  楊恆問道:「我在九州島殿裡沒有見到他,想必傷得很重吧?」

  石頌霜頷首道:「差點沒命,整隻右臂骨骼盡碎,至少要三個月才能癒合。」

  「是那個青天良干的?」楊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也不曉得他和樓蘭劍派結了多大的仇,手段恁的毒辣。」

  石頌霜詫異道:「你說那狐妖叫青天良?」

  楊恆當即將自己夜過泰山邂逅青天良的遭遇簡略說了,卻省去鐵葉令一節,又道:「那支金色玉筒便是他轉贈我的,一直不曉得有什麼用,不想今天救了我的命。」

  石頌霜問道:「這兩天你都到哪裡去了,為何功力增長得如此厲害?」

  楊恆低頭不語,又怕石頌霜看出端倪,旋又輕笑道:「我陪青天良玩了一日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脫身。」

  石頌霜道:「那假扮西門望抓走你的,便是青天良?」

  楊恆點頭道:「是呀,老狐狸也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兩顆古怪藥丸,非要我服下。說是能使功力倍增,他吃了效果不錯。想著我對他有救命之恩,便也請我吃上一顆。若非惦記著你,恐怕現在我還和老狐狸在深山老林裡擺龍門陣呢。」

  石頌霜心道:「以他方才所言,青天良乃是個極端自私德薄之人。如果真有靈丹妙藥,又豈肯和人分享?」可又找不出楊恆話裡的破綻,便道:「你服食過後,可有感覺哪裡不對?」

  「是有點不對。」楊恆見石頌霜聞言秀眉微蹙,立馬又笑道:「我現在走起路來就像騰雲駕霧一般,骨頭輕飄飄的,你說糟糕不糟糕?」

  石頌霜聞言惱道:「你這人,非得嚇著人家才開心。」

  楊恆注視石頌霜輕怒薄嗔的絕美臉龐,暗紅色的落日餘暉,照耀在她欺霜勝雪的肌膚上,更增幾分醉人嬌豔,不禁看得癡了,驀地心酸道:「過了今晚,我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你傻了?」石頌霜注意到楊恆目不轉看著自己發呆,俏臉微紅道:「心裡頭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這可冤枉了我。」楊恆收拾情懷,展顏一笑道:「我是看你看傻了,腦袋裡哪還有空閒去想別的事?」

  石頌霜的臉更紅了,悄然垂下螓首道:「鬼才信你呢。」

  她原本有些擔心楊恆會因為自己不眠不休照料厲青原的事,而心生嫉妒,大為光火。誰知他卻隻字不提,更沒有半點埋怨的意思,不由對他磊落寬廣的胸襟愈加地歡喜。

  她哪能猜知楊恆此時的心情,既自知命不久長,只想好好珍惜眼前的每一刻,對於那些不相干的事,又去提它作甚?

  他凝視著石頌霜,低聲道:「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你會……怎樣?」

  雖然楊恆語焉不詳,可熱戀中的少女最是敏感不過,石頌霜芳心深處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

  朝夕相處,她對眼前這少年的性格已十分瞭解,曉得楊恆此問必有所指,卻不肯輕易吐露。

  想他一路行來無數的苦,無數的難,卻從不曾開口與人傾訴,寧可憋在心底生生承受,任由他人猜想,亦懶得多作半分辯解。惟有對自己,尚能敞開心扉,一訴衷腸,當下毫不避諱地直視楊恆遞來的目光,輕輕回答道:「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楊恆胸口劇痛,百般酸楚千般柔情齊齊湧上心頭,扭過頭去抹了抹臉,他學著南宮北斗的口頭禪罵道:「他娘的,這麼大的風沙!」

  耳中聽得石頌霜沉聲問道:「楊恆,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楊恆曉得石頌霜蘭心慧智,已察覺端倪。自己若完全矢口否認,只會令她疑心更甚。於是說道:「我想過了,明天就回至尊堡,挑戰楊惟儼!」

  「不行!」石頌霜一時忘情緊緊抓住楊恆胳膊,像生怕他這就去找楊惟儼似的,急切道:「此人冷酷心腸仙林共知,他能對自己的兒子無情,也難保不會對你施以毒手。」

  楊恆知自己已成功騙過石頌霜,可見她惶急的模樣,禁不住心中歉疚苦澀,徐徐道:「為了救出我爹,冒任何險都值得!」

  石頌霜見勸他不住,猛一咬貝齒道:「好,那明日咱們連手挑戰楊惟儼。」

  「你……」楊恆喉嚨裡一陣哽咽,輕撫石頌霜的手背,柔聲道:「我犯不著你對我這樣好。」

  石頌霜搖搖頭,堅定道:「你答應我,咱們一起去!」

  楊恆靜默許久,長長地舒了口氣道:「好,一起去!」

  石頌霜鬆開他的臂膀,嫣然一笑道:「你終於肯讓我分擔你的苦痛了。」

  楊恆心中痛極,但不敢露出絲毫悲慼之色,微笑道:「打坐吧,明天會有惡戰。」

  石頌霜溫柔頷首,與他面對面盤腿而坐,慢慢進入渾然無我的空明之境。

  又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石頌霜的靈台莫名一陣悸動,心裡空蕩蕩的隱隱好似要失去某種極為珍貴的東西。

  她霍然收功睜開眼睛,皎潔的月光下石窟裡除了自己空無一人,對面坐著的楊恆不知何時竟已走了。

  在他原先坐過的地方,用拈花指力刻下了七個字:來生,一定要陪你!

  「楊恆!」

  石頌霜從地上一躍而起,衝出石窟,荒山巍巍,戈壁無垠,一輪明月將將升上中天,極目遠眺四野蒼茫,何處還有他的蹤影?

  一陣大風吹起漫天黃塵,迷住她的雙眼,兩顆珠淚無聲無息地從眸中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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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42:19
第八章 劍斬關山萬千重

  早在被困玄沙佛塔時,楊恆便向南宮北斗打聽清楚,方始明白滅照宮果然坐落於東崑崙間一座名叫「雄遠峰」的萬仞雪山之巔。

  只因終年濃霧繚繞,四周又設有奇門遁甲禁制,竟將偌大的滅照宮隱藏其中。若不得其法,即便與雄遠峰近在咫尺,亦是無緣得見。

  此番楊恆二探東崑崙,已是輕車熟路,再不用像只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

  他一路御劍日夜兼程,這天傍晚飛過了與空照神僧登頂說法的無名雪峰,復行兩個多時辰,前方夜空下雲氣瀰漫,隱約透出一縷縷若有若無的五彩絢光,遠遠望去宛若一團靜靜飄浮在天邊的巨大雲彩。

  一條寬廣湍急的大江在它下方奔騰咆哮而過,穿行於深谷險壑之間,朝著東南方流去。

  他見狀一喜道:「這景象和南宮老爺子介紹的極為相似,想來不會錯了。」當即收住正氣仙劍,飄落到距那彩雲不遠的一座雪山上,一邊調息運氣,一邊打量週遭動靜。

  「按照老爺子的說法,那雲霧裡藏有極厲害的禁制,好像叫做什麼『蜃樓仙境』,倘若莽莽撞撞地闖進去,任人神通廣大也難保無事。滅照宮就是仰仗著這座奇門遁甲大陣拱衛,方能在數百年間幾經興衰,始終屹立不倒。」

  他又想道:「若在以往,我自可從長計議,設法混入。但此來東崑崙,已耗去我一天一夜的工夫,體內真氣鼓蕩越發激烈,隨時可能焚丹爆精,一命嗚呼,可再也等不得了。

  「索性趁著今夜潛上雄遠峰,救出爹爹。萬一被人發現了,再不濟就往裡硬闖,總好過傻呆呆地站在這裡看風景。」

  想到稍後定有一場惡戰,他勉強平靜心緒,在一處背風的山石後坐了下來,盤膝運功將薩般若真氣流轉全身,三個大周天下來頓感精神奕奕,恢復之快遠勝以往。

  因雄遠峰有蜃樓仙境保護,峰外並無滅照宮守衛往返巡視。楊恆亦不避形跡,御風飛向雲團,暗自懊喪道:「上回我來東崑崙時,也曾遠遠望見過它,可惜一心要找滅照宮,竟未加留神。假如稍稍駐足眺望片刻,定能察覺異常。」

  這樣想著,身形已到雲團之前,一蓬乳白色的霧氣,捲蕩著峰上寒意撲面而來,彷彿一下子來到了冬天。

  楊恆當下默運神功舒展靈覺,往雲霧深處探去,果不出其然,這雲團裡大有古怪,自己的靈覺甫一離開肉軀,便如泥牛入海了無回應。

  正這時他心頭忽地一動,覺察到數十丈外有道人影從雲團裡出來,依稀便是老熟人司馬陽。

  楊恆不禁詫異道:「深更半夜,這傢伙鬼鬼祟祟要去哪裡?管他呢,正好抓了這傢伙給我引路。」

  念及於此,他施展出萬里雲天身法中的一式「浮木訣」,身子放軟毫不著力,更不發出絲毫的動靜,如輕葉飄於水上,藉著風勢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至司馬陽背後。

  司馬陽做夢也猜不到有人會在蜃樓仙境外候著自己。待等覺察身後有異,大椎穴一麻已被楊恆點中,頓時渾身酸麻經脈閉塞,再運不出半分魔氣。

  他還當自己偷偷溜出滅照宮的秘密東窗事發,駭然回首,不意望見的竟是楊恆。

  楊恆一把拽住司馬陽胳膊,免得這傢伙從萬仞雲空跌了下去,摔成肉泥,口中低笑道:「老兄,這麼晚了還出來溜躂乘涼?」

  司馬陽見是楊恆,立知對方來意,哼了聲道:「你好大膽!」

  自上回被楊恆打得屁滾尿流逃回滅照宮,便惹得楊北楚勃然大怒,接連七日以滅照宮種種殘酷刑罰嚴加懲戒,直令得司馬陽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傷勢稍稍好轉,即又發配到百丈懸崖中做了半年掃地打雜的苦力,直到近日方得解禁。

  由此之故,他對楊恆可謂恨入骨髓。不見面還好,乍見之下種種新仇舊恨一古腦地翻騰上來,只想將自己所受的各般苦翻倍一一加諸在這小子身上。

  楊恆見他目放凶光,暗暗道:「你恨我,我就不恨你嗎?咱們彼此彼此,只是現在還不能讓你摔死了。」

  強按著復仇的衝動,他低聲說道:「司馬陽,你想死想活?」

  司馬陽冷笑道:「就算我將你帶到百丈懸崖前,你也救不了楊南泰!」

  楊恆聽他直呼父親之名好生無禮,手上運勁在他胳膊上一捏,骨節喀喀發出脆響。

  司馬陽眉頭緊皺,硬是忍著不吭一聲。楊恆微微收力,喝令道:「帶我去百丈崖!」

  司馬陽嘿然道:「你要找死,我求之不得!」曉得楊恆不會解開自己的禁制,冷冷又道:「但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楊恆奇道:「好啊,不知你有何見教?」

  司馬陽道:「我可以領你進去,不過今晚之事天知地知,絕不能告訴第三人!」

  楊恆心下一笑道:「這小子肯定是偷跑出來的,怕楊北楚曉得了,又得捱板子。」頷首道:「可以!」

  司馬陽與楊恆相處的時間儘管不多,可也能察覺到這少年一言九鼎,斷非口是心非之輩,於是也不迫他立誓,說道:「閉上眼睛,什麼也別看,往左飛出三丈。」

  楊恆也不怕他耍花樣,合目運氣攜著司馬陽朝左輕輕一縱,不多不少剛好三丈。

  身子尚未凝定,耳聽呼地一聲,周圍雲霧如驚濤般劇烈激盪旋轉,身形隨之顛簸搖晃,仿似一條被拋在浪尖的孤舟。

  司馬陽惟恐楊恆生疑,搶先道:「別睜眼,我們正在通過「紫微海市」。由這條路徑上雄遠峰,巡山的守衛最少,也最安全。」

  說話間周圍雲濤驟歇,司馬陽這才讓楊恆睜開眼睛,朝右前方一指道:「那是龍橋,你只管低頭走路,不可御風,不可停步。無論看到什麼,絕不可出聲。」

  楊恆順著司馬陽手指方向瞧去,就見紫色的濃霧裡有一道紅色的光橋,如長虹般高高凌空架起,除此之外一無異樣。

  他聽司馬陽說得慎重,倒也不敢怠慢,左手牢牢抓住對方胳膊,飄身上了龍橋。

  腳下一踏實,週遭景緻立生變化。雲霧裡浮現起一座座金碧輝煌的亭台樓閣,玉樹瓊花,仙人天女雲裳飄逸往來其間,橋面上鋪滿火紅色的奇異花辦,閃爍著多彩神光,映得人臉忽明忽暗。

  司馬陽已不敢開口說話,只以眼色示意道:「快走!」

  兩人低頭疾行,身邊不時有人穿行而過,忽有曼妙動聽的歌聲響起,一葉扁舟載著數位秀麗絕俗的仙女輕歌曼舞,從橋下穿過。

  其中一名仙女忽然抬起頭來,向著兩人盈盈一笑,纖手輕揚擲上一朵瓊花。

  若非司馬陽有言在先,楊恆定會閃避又或徑直接下,此刻卻恍若未見,只管前行。

  那瓊花眼見要打到他的身上,驀然化作一蓬花雨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半空裡漸淡漸消。旋即耳邊聽有人道:「呔,哪裡來的黃口小兒!」

  楊恆一驚,以為被人發現,在即將抬頭的一剎那,猛記起司馬陽的警告,強忍著衝動繼續往前走,果然又平安無事。

  如此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裡,兩人或遇仙女獻酒,或遭煞神喝止,種種狀況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總算有驚無險地過了龍橋。

  司馬陽長出一口氣道:「算你聰明,方才只需稍有異動,便是萬劫不復。」

  楊恆問道:「每回滅照宮的門人進出蜃樓仙境,都要這般費力?」

  「當然不會。」司馬陽道:「也有條極為安全簡單的通道,平日裡專供本宮弟子行走,只是我今晚帶著你入山,便不能走那條路了。」

  當下兩人接著前行,又經陰曹嶺、惡業角等諸般險要之處,方始來到雄遠峰上。

  楊恆回頭望去,雲海如故,沿途所見萬千幻象盡皆不見,直如做了場夢。

  再看前方樓宇重重宮殿林立,無數長廊飛橋銜接其間,花樹掩映仙禽靜憩,飄渺朦朧的五彩雲氣裡,一切都顯得如真似幻,不肯是人間勝境。

  楊恆觸景生情,恨道:「楊老魔在這作威作福,逍遙快活,卻將我爹爹關進暗無天日的百丈懸崖,天天用酷刑折磨!」

  司馬陽領他走到一片空寂無人的小竹林中,俯身用竹枝在地上畫道:「這裡是竹海聽潮,往前就是太素閣,然後經左路由凌護法所住的有鳳來儀軒、還有家師的神龍在天樓,即可直抵後山……」

  他一面說一面畫道:「我只能將你領到這裡,再往前走難保不被發現。在下受罰事小,耽誤了楊兄弟救父大計,豈非罪過?」

  楊恆也知再帶著司馬陽往前走確實多有不便,萬一這小子不顧死活地大叫大嚷起來,四周守衛頃刻便會蜂擁而至。自己再厲害,要殺過這麼多層宮禁,到了百丈懸崖怕也得給活活累死。

  他見司馬陽畫得極為順暢流利,料來沒有使詐,問道:「這裡可會有人經過?」

  司馬陽不解其意,回答道:「差不多還有兩個時辰,會有一隊守衛打林內巡邏而過。」

  楊恆點點頭道:「兩個時辰,應也夠了!」突然出手,將司馬陽點倒在地,連帶他的啞穴一併封了,微笑道:「你就在林子裡睡會吧,還有,要記住——多行不義必自斃,老兄好自為之。」

  司馬陽眼珠骨碌碌急轉露出怨毒之色,卻只能眼睜睜瞧著楊恆飄然遠去。

  依楊恆的原意,斷不能放過這個楊北楚的幫凶,沒想司馬陽卻如此配合,引著他順順利利通過蜃樓仙境,登上雄遠峰,故此只略加警告,便即離去。

  他牢記司馬陽畫下的地圖,暗笑道:「他的經脈沒有三個時辰休想解開,到時候那些巡夜的守衛一見地上的圖形,再傻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司馬陽啊司馬陽,少不得要請你再吃頓楊北楚的板子。」

  這麼想著,他潛行匿蹤,波瀾不驚地穿過竹海聽潮和太素閣,前方已是有鳳來儀軒。整座庭院好似江南園林幽雅靜謐,美輪美奐,隱隱有幾點燈火游動而過,應是巡夜守衛手提的燈籠。

  楊恆輕舒靈覺,功力大進之下,方圓三十丈內的景狀無不洞徹若明。別說軒內的明樁暗哨,即便有只螞蟻從石縫裡鑽出都難逃他的掌握。

  觀測須臾,他已選定了行進路線,施動「掩土訣」身形貼地,一如游蛇,悄無聲息地穿行在樓台宮宇之間。

  忽聽一棟小樓裡傳來話語道:「什麼,楊護法去了百丈崖?」

  楊恆一凜,聽出是凌紅頤的聲音,急忙頓住身形潛伏到樓外。其實凌紅頤的話音極低,屋外之內本無從聽見,剛巧楊恆靈覺舒展,耳目敏銳遠勝平時,無巧不巧地聽個真真切切。

  只聽一個男子的嗓音恭敬答道:「這是屬下親眼所見。當即記起凌護法對此事早有交代,便趕緊前來稟報。」

  凌紅頤輕輕道:「他這是趁老宮主不在,要入牢面見楊南泰。上回大魔尊擅入百丈崖,已令老宮主極為惱怒,這次楊護法明知故犯,只怕難逃責罰。」

  那男子附和道:「是啊,老宮主的心腹眼線極多,即便遠赴樓蘭未歸,仍可對宮內發生的大小事務瞭如指掌。楊護法這麼做,也太魯莽了些……」

  「他不是魯莽。」凌紅頤走出小樓,對那男子道:「定是有什麼事想要楊南泰當面問清,平日懾於老宮主的嚴令不得其便,一直忍耐到了今晚才行動。唉,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你先回去,以免讓人發現。」

  那男子躬身一禮,隱入黑夜裡。凌紅頤眉宇緊鎖,也不帶僕從,徑直往後山行去。

  楊恆心潮起伏道:「楊北楚要去見我爹爹!不用問,還是為了聚元珠。不知娘親的傷勢是否痊癒?」強按下改道找尋大魔尊的衝動,遠遠躡在凌紅頤的身後。

  凌紅頤走得極快,轉眼間出了有鳳來儀軒,沿著一條青泥小徑抄近道疾行。

  楊恆知其修為驚人,不敢跟得太近,一路隨行。這般走了裡許,已繞過飛龍在天樓,地勢漸高,道路也變得曲折蜿蜒,兩旁山岩上儘是厚厚的冰霜光滑如鏡。

  楊恆怕跟丟凌紅頤,稍稍加快身速趕了上去。突然目光落在前方一塊山岩上,心頭一震道:「不好!」急忙側身閃到一方大石後,卻是他的身影幾經冰面反射,剛好映在了凌紅頤身側的山岩上。

  雖已極淡,可焉能躲過對方的眼睛?

  果然,凌紅頤倏地回首低喝道:「誰?」

  楊恆只盼對方能將自己的影子錯當成夜經的飛鳥走獸,矇混過關。偏巧凌紅頤身為女子,再是細心敏感不過,當下目光尋索,全神戒備往回緩行,喝道:「出來!」

  楊恆曉得躲不過了,把心一橫道:「大不了就一路血戰,殺上百丈崖!」邁步行出,應道:「是我!」

  凌紅頤見到楊恆自是一驚,面露錯愕道:「怎會是你?」

  楊恆暗運北鬥掌力,一步步迫近凌紅頤道:「我說過,總有一天會闖上東崑崙!」

  凌紅頤迅速鎮定下來,搖搖頭道:「你這孩子恁的膽大妄為。百丈崖有去無回,豈是你能來去自如的地方?我要去見楊北楚,你在這兒藏著,莫要驚動任何人,等我回來,再做計議。」

  楊恆哪裡會相信她,冷冷道:「少說好聽的,要麼咱們在這兒拚個你死我活,要麼你便帶我去見爹爹。兩者擇其一,全在你一念之間!」

  凌紅頤早留意到楊恆右掌光霧騰騰,隨時可以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她暗自心道:「若只是去見楊南泰,原也不難。可他此來卻是要救楊南泰脫困,勢必會引發一場血戰。無論結局如何,總不免有人傷亡。」

  念及於此,凌紅頤柔聲勸道:「楊恆,你冷靜些。即便我將你帶進百丈崖,你也無法救出令尊。他的身上綁有盤龍鎖,除了老宮主無人能開,你……」

  楊恆早將滅照宮上下一體恨之入骨,只當凌紅頤推三阻四,難為自己,低聲一喝道:「你不願意,我就闖進去!」北鬥神掌震山撼岳,激盪起一蓬雄渾罡風,朝著凌紅頤的胸前拍落。

  凌紅頤在狹長曲折的山道間無法趨避,只得運掌相抗道:「你聽……」

  「砰!」兩掌交擊,竟將她震得連退三步,胸口氣血翻動,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語。

  楊恆吐氣揚聲,呼呼呼又是一連三掌。凌紅頤先機已失,疲於招架,被他的掌力打得節節敗退,不由駭然道:「他怎會使北斗七掌?」

  不料楊恆壓根無心戀戰,一待逼得凌紅頤閃出通路,虛晃一掌騰身而起,從她頭頂疾掠而過,彈指間消失在山道後。

  凌紅頤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壞了,這孩子當真要硬闖百丈崖!」顧不得調勻內息,拔身疾追。

  然而楊恆的萬里雲天身法之快,當世已少有人及,凌紅頤體內真氣震盪,此消彼長之下,竟是越追越遠。

  楊恆聽不到凌紅頤發嘯示警,也自詫異,但他無暇細想,一路風馳電掣越過峰頂直奔後山,以求速戰速決,免得陷入無休無止的苦戰之中。

  可他這樣想,也未免太過小覷了滅照宮。剛到後山,前方便有一人從天而降,雄壯的嗓音喝斥道:「什麼人,站住!」

  楊恆眼光一掃,見是個錦袍中年男子,相貌粗獷頗似胡人,背後斜插著對烏黑髮亮的魔鉤。他二話不說迎上前去,一式「怒射天狼」呼嘯拍出道:「滾開!」

  那錦袍男子正是負責鎮守滅照宮的「風起雲湧天」五方山神之一,漢名鷓鴣天,天生異稟,掌力最是雄渾不過,眼見楊恆一掌打來,正是投其所好,也是運勁鼓氣一掌拍出道:「開!」

  「砰!」掌勁相激,楊恆的北鬥神掌開是開了,可鷓鴣天自己也被打得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他黑黝黝的臉龐一紅,頓起爭雄之念,也顧不得再問對方的來歷,提起十成掌力大喝拍出道:「開!」

  也怨他運氣不好,沒早三天遇見這少年,如今的楊恆最不怕的便是與人對掌,他正擔心這胡人高手修為精湛,極是難纏,待見對方一意要和自己硬拚,豈有不喜之理?身子一拔如黃鶴衝天,一記「星垂平野」凌空擊落。

  鷓鴣天沒料到楊恆的身形變幻如此之快,趕忙中途變招往上封擋。耳聽砰的悶響,他的雙腳生生沒入堅硬的冰雪岩石之中,身子猶如打擺子般搖晃不休。

  楊恆也被震得胸口發悶,借勢從鷓鴣天頭頂翻騰而過,往百丈崖撲去,心道:「這傢伙憨直可愛,一門心思要和我拼掌力,卻不提防有詐!」

  那邊鷓鴣天回頭望見楊恆遠去,愕然道:「這少年好生神奇,掌力竟在我之上。哎喲,我怎麼連問都沒問他是誰?」

  念頭未已,就聽凌紅頤飛掠而至,急問道:「可有看見一個布衣少年?」

  鷓鴣天往楊恆消失的方向一指道:「他跟我拼了兩掌,去了那邊!」

  凌紅頤愈加驚訝道:「連鷓鴣天都不能遲滯此子分毫,今夜的百丈崖豈不要天翻地覆?」也沒心思多說,一樣地從鷓鴣天頭頂飛過。

  鷓鴣天撓撓頭皮道:「不成,我得追上去瞧瞧,這娃兒到底想幹什麼?」

  他和凌紅頤一前一後往百丈崖方向追去,行山約莫十餘里,遙遙望見楊恆在一處冰坡上與一名白髮拖地的老者鬥得正緊。

  那老者的功夫也奇,竟是搖頭晃腦將一束銀白長發當作軟鞭使,上下翻飛雪光繚繞,纏得楊恆無法脫身。

  凌紅頤見狀揚聲說道:「尹長老,莫要傷了這少年性命!」話一出口,立時後悔道:「不好!以楊恆目下的修為,尹長老哪裡能傷得到他?我這一喊,反倒令他分心。」

  果然那五方山神中的尹自奇聞言一怔,招式不免稍緩。楊恆當機立斷欺身而近,以撥雲見日手拂開發鞭,上打北鬥神掌,下踢浮雲掃堂腿,雙管齊下攻向尹自奇。

  尹自奇大驚失色,晃身疾退雙掌推出。

  「砰砰!」楊恆一腿換一掌,將尹自奇踹出數丈,自己的左肋也捱了一掌,借力飄飛又向下行。

  他強嚥一口熱血,心道:「幸好這老頭兒分了心神,不然讓凌紅頤和那胡人趕到,我便走不成了!」

  尹自奇這一腳吃得不輕,翻轉幾圈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困惑道:「凌護法,他是誰?」

  凌紅頤望著尹自奇胯上觸目驚心的鞋印,苦笑道:「他便是楊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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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男兒到死心如鐵

  這邊楊恆沖關斬將勢如破竹,頃刻引得滅照宮上下一片轟動,更有人將消息飛報給了楊北楚。

  楊北楚一身長衣,聽完稟報,他回過頭來向著囚室內的楊南泰冷冷一笑道:「你兒子來了,你們父子很快便能在此團聚。」

  楊南泰盤腿坐在地上,渾身滲出殷紅色的汗水,又迅即化作縷縷青煙蒸騰而起。

  聽著這消息,他只低低地哼了聲道:「你們將他抓來,不過也白費心機。」

  「你可沒猜對,這小子是自己闖進來的。」楊北楚搖頭道:「孝心可嘉啊。」

  楊南泰聽出他語氣裡的譏諷,心情複雜至極,也不答話。

  就幾句話的工夫,又有部屬來報:「啟稟楊護法,那少年又傷了赫連兄弟,衝過一線天,距百丈崖不足十里!不過他左肩被赫連豪的月牙金輪劈中,傷勢不輕。」

  楊北楚道:「好小子,來得夠快。也對,若不速戰速決,待到宮中高手趕至,想走也走不了啦。接下來該是司徒照把守的祖龍坡吧,任他再強橫,終有力盡被擒的一刻。等到老頭子回來,少不了活受罪。」

  楊南泰漠然道:「你似乎在幸災樂禍?別忘了,阿恆姓楊!」

  「所以,你才該幫我!」楊北楚沉聲道:「將聚元珠交給我!」

  楊南泰搖搖頭道:「我說了,那珠子早已被我們毀了。」

  「不可能!」楊北楚冷笑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楊南泰,不要以為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愛明曇!我對她的情意,比你只多不少。」

  忽聽囚室外再傳來稟報導:「司徒照被那少年一劍拍斷雙腿,但也在他背上打了一棒,那少年吐了一口血,毫不停留已殺到百丈崖前!」

  楊北楚一揮手,那人退下。他緩緩說道:「二弟,能救明曇和楊恆,只有你!」

  楊南泰道:「你是在拿阿恆的命來要挾我?」

  「不是要挾,而是事實!」楊北楚往外一指道:「你也清楚,百丈崖外有瀾滄三雄在鎮守,這小子左肩後背盡皆受傷,已是強弩之末,無論如何也闖不過此關。把聚元珠給我,我會救出明曇,也一定會幫你保住楊恆!」

  楊南泰雙目低垂,對楊北楚的話恍若未聞,囚室裡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之中。

  過了許久,楊南泰搖搖頭道:「你走吧,我是不會說的。」

  「楊南泰,人說你鐵石心腸果然不錯!」楊北楚冷哼道:「你可以不把自己兒子的死活放在心上。可若是有朝一日明曇清醒過來,知曉今日之事,她會做何感想?」

  楊南泰眸中掠過一道怒光,沉聲道:「你沒資格教訓我!明曇母子之所以有今日,你才是罪魁禍首。」

  楊北楚獰聲道:「我是罪魁禍首?十七年前要不是你橫刀奪愛,強自將明曇擄掠下山,明曇又豈會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楊南泰霍然起身,身上的鎖鏈嗆啷做響,道:「橫刀奪愛?你愛過多少女人,你有真愛過明曇麼?還是貪圖新鮮,壞她名節,好讓雲岩宗蒙羞?」

  楊北楚毫不示弱,說道:「不錯,我是破了明曇的貞操,這十七年來,你唸唸不忘的就是這樁事吧?」

  說著他的唇角逸出一縷譏諷的笑意道:「洞房花燭夜,卻發現自己的老婆早非處子,二弟,同為男人,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哈哈,哈哈哈哈……」

  楊南泰面頰肌肉一陣抽搐,直等楊北楚笑聲徐歇才道:「你也算男人?」

  楊北楚上前一步道:「想打架麼?」

  又聽一人在外稟報導:「楊恆佯裝退敗,祭出九絕梭連傷瀾滄三雄。白虎、玄武兩位護法業已趕至,在洞外將他截下!」

  楊北楚嘿然道:「滅照宮有史以來,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教人單槍匹馬殺到百丈懸崖前,鬧得整座雄遠峰天翻地覆。楊南泰,你有這樣的兒子,也該知足了。」

  楊南泰黝黑的臉膛上泛出憔悴之色,搖頭道:「該知足的人是你。」

  楊北楚不解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南泰凝視楊北楚,一字一頓道:「楊恆是你的親生兒子!」

  「什麼?」楊北楚吃了一驚,旋又哈哈笑道:「你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也沒心情和你開玩笑。」楊南泰徐徐說道:「這秘密已在我心底藏了十六年,今日如果不說,或許稍後便會上演父子相殘的悲劇。」

  楊北楚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說道:「不可能!你如何能夠肯定他是我的兒子?」

  楊南泰長吁一口氣,回答道:「在逃亡的十年中,我連明曇的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更別說和她有肌膚之親!阿恆……他只可能是你的兒子!」

  「不會,不會……」楊北楚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徹底打蒙,失神地往後退了兩步道:「你和明曇做了十年夫妻,怎麼可能連碰也沒碰過她?」

  楊南泰哈哈一笑,儘是無限憤懣,說道:「你知道她為何給孩子取名楊恆?」

  楊北楚腦海裡空白一片,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機智,茫然搖頭道:「為何?」

  楊南泰高喝道:「因為你叫楊北楚!北翹楚,南泰斗……那恆字指的便是北嶽恆山!楊北楚,你這混帳東西,當真不知明曇的心裡只有你麼?不錯,我和她是以夫妻之名一起生活了十年。可、可……她自始至終對我,僅有感激報恩之心,卻無半點恩愛情意!」

  他的聲音裡滿是苦楚鬱悶之意,楊北楚卻似傻了,喃喃地重複低語道:「楊恆、恆……北翹楚——北嶽恆山……」

  楊南泰猛然沖上前來,砰地一拳轟中楊北楚的胸口,大吼道:「去救你的兒子!」

  楊北楚全不知躲閃,嘴角溢出一縷血絲,方始如夢初醒道:「他真是我兒子,他真是——」轉頭往門外奔去道:「楊南泰,你罵得對,我他媽的哪算男人?」

  楊南泰目送楊北楚衝出囚室,一下像是蒼老了十年,所有的怒氣在瞬間煙消雲散,木然佇立在原地,輕聲道:「明曇,我只能做這麼多了,阿恆會沒事,你們一家終於要團圓啦……」

  ※※※※

  「砰!」

  身影乍分,楊恆踉踉蹌蹌飄退三丈,身上的五道傷口齊齊迸發,頃刻已成血人。

  他的胸口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那是前日與厲問鼎大戰時留下的舊傷,雖有龍卷丹的神奇藥效,可在連番血戰後,仍不可避免地復發。

  「楊恆,念在你是老宮主的孫兒分上,方才一擊老夫已是手下留情。」五丈外一個瘦高個的老者手撫三尺七分長的烏黑魔棒,溫言道:「收起劍來,跟我回宮。」正是玄武護法尤顧東。

  他與白虎護法盛西來並稱崑崙二仙,輩分尚在凌紅頤、楊北楚之上,即使楊惟儼也要對這二老禮敬三分,實乃魔道首屈一指的著名耆宿。

  在外圈盛西來、凌紅頤、鷓鴣天、尹自奇以及瀾滄三雄、赫連兄弟與眾多滅照宮的守衛部眾,不下百餘人,幾乎過半的宮中高手盡皆云集於此。

  鷓鴣天佩服楊恆的血性剛勇,揚聲道:「楊賢侄,來日方長,你何苦死拼到底?」

  楊恆勉強壓制住沸騰的氣血,身軀在空中搖搖欲墜,仿似隨時都會摔落進下方的萬丈深谷中。

  他當然聽得懂鷓鴣天的言中之意,心中卻慘然道:「可我沒有來日啦!」望了眼不到十丈的百丈懸崖,陡然振聲喝道:「咄!」

  心念動處,天狗吠月圖迎風舒展,驅動魔犬向尤顧東撲去。

  尤顧東皺眉暗道:「這娃兒好倔強!」手中黑龍棒揮出一蓬光飆,將魔犬盪開。

  楊恆拍馬殺到,正氣仙劍氣貫長虹,直刺尤顧東咽喉道:「讓開!」

  尤顧東抬掌招架,不防楊恆的仙劍刺至中途驀然變招,斜削向他的肩膀。

  尤顧東只得側身閃躲,黑龍棒虎虎生風反打楊恆面門。

  楊恆身形匪夷所思地一彈一轉,竟從尤顧東面前揉身掠過。砰地一記悶響,黑龍棒擊中他的背心。

  虧得尤顧東只用了五成勁力,卻也打得楊恆眼冒金星口噴鮮血,身子藉著黑龍棒一拍之力去勢更疾,彈指間距離百丈崖已不到五丈!

  但聽一聲蒼老低沉嗓音喝道:「留步!」

  盛西來橫身趕至,雙掌如封似閉往外推出。

  「砰!」楊恆以一式「怒撼搖光」硬接下盛西來的掌力,只覺一股巨力迫體而入,體內傷勢頓時雪上加霜,骨骸經脈就像被絞碎了般痛到極處,不由自主往下方栽落。

  在眾人的驚呼聲裡,他強提一口真氣穩住身形,抹去嘴邊的血跡,大口大口喘息著道:「你……讓不……讓開?」

  盛西來沒想到楊恆傷到這份上,還一心要往裡硬闖,當下道:「楊恆,你可是要見楊南泰?好,老夫替你擔下干係,只要你收起仙劍,答應不再胡鬧,我便帶你進百丈崖探望楊南泰!」

  楊恆只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重,腦海裡昏沉沉的,連盛西來的話語都彷彿來自遙遠的天外。

  他慢慢積聚著丹田殘餘的真氣,壓根不管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將正氣仙劍緩緩地豎在胸前,每提起一寸好似都耗費了無數的氣力。

  「阿恆!」凌紅頤叫道:「你怎麼這麼強,就算你當真拼掉自己的性命,你爹也是救不出的!」

  「楊賢侄——」、「楊恆——」、「娃兒——」

  一時間四周滅照群雄紛紛開口,連瀾滄三雄和赫連兄弟這般被楊恆打傷了的宮中高手,亦被這少年的赤誠與剛強所動,各自出言相勸,都不願再打下去了。

  盛西來望著楊恆頭頂騰騰升起的濃烈水霧,知他的功力已瀕於油盡燈枯,卻還在強行壓搾凝聚,即使今日一戰勉強保住性命,仍不免元氣大傷,留下隱患。

  他白眉一聳道:「楊恆,莫要一意孤行,否則悔則晚矣!」翻腕取出納於大袖中的一對「金焰分光筆」,準備強行出手封住這少年的經脈,也好保全他的性命。

  楊恆置若罔聞,嘴唇輕動,像是在自言自語說著什麼。突然呼地一聲,從他體內進放出一團絢爛奪目的紅色光霧,猶如黑色天宇裡燃燒起的熾烈朝霞,剎那間將百丈崖前映照得一片火紅如海。

  「糟了,這娃兒要用御劍訣!」盛西來抬頭叫道:「楊恆,你不想活了?」話未說完,一股沛然莫御的雄渾劍氣,排山倒海般湧至身前,將他的聲音完全湮沒。

  只一轉眼的工夫,那火紅色光霧像是將虛空也點燃起來,浩蕩壯烈的罡風隆隆轟鳴,充盈四野。

  飄立於七八丈外的凌紅頤等人心旌搖動,竟生出不敵之感,齊齊運功相抗,身不由己地往後飄退,俱都駭然變色道:「楊恆,你要做什麼?」

  楊恆看了眼黑黝黝的百丈崖洞口,微微一笑慨然吟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話音落處,他的靈台晉至無限空明之境,宛若古井無波映照日月山川,亙古情殤。丹田內的真氣汩汩迸流,再不保留點滴,似長江大河般灌注進正氣仙劍中。

  天地間驟然激揚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壯肅殺之氣,不斷衝擊著在場每一個人的靈台,莫名地感受到楊恆此時此刻毅然決然的悲愴豪情!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叮——」

  仙劍鏗然龍吟,激越的鳴響震徹清冷夜空,引得群山迴蕩如千軍齊呼萬馬長嘶,匯作浩浩湯湯不可阻擋的洪流直上雲天!

  「轟——」

  紅光深處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天若有情訣勃然迸發,自有道虛篇以來,首次展現在茫茫紅塵之間。

  楊恆身劍合一,仿如一條閃爍著獵獵光焰的九天神龍,不可一世地飛騰雲霄,只見濁浪排空,氣勢雄渾,向著百丈崖義無反顧地衝去!

  「他這是……」鷓鴣天的眼前已化作一片殷紅的火海,強自凝目望著那一束奔湧激盪的璀璨劍華,心中震撼無以復加,不自禁地失聲道:「老天爺,他是要轟開百丈崖衝進去麼?」

  「快散開!」

  盛西來首當其衝,此刻欲待避讓亦是不及,看著幕天席地捲蕩而來的火海劍浪,全力運起魔功晃動金焰分光筆往外封架。

  那邊尤顧東、凌紅頤等人惟恐有失,紛紛亮出魔兵仙寶趕將過來,卻誰也無法預見這將是怎樣一個玉石俱焚的結局!

  「轟——」

  數道華光溢彩在高空中狹路相逢,進撞出綺麗耀眼的滔天光瀾。

  一股股五顏六色的華麗光束猶如穿透蒼穹的倚天長劍,從迸綻核心處爆裂開來。人們的視線瞬間被強光吞沒,腦海裡一片煞白,除了轟轟爆響的罡風撞擊聲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巍峨豎立了千萬載的百丈崖在驚瑟中顫慄,堅硬的冰壁上被劍氣罡瀾轟擊出數以百計的裂痕與大坑,就像一張飽受蹂躪的滄桑臉龐,斑斑駁駁,簌簌呻吟。

  巨大的山岩喀喇喇不斷開裂剝落,剛剛墜落到一半之際,又被強勁絕倫的罡風催壓成粉,消逝得無影無蹤。

  盛西來、尤顧東、凌紅頤等人盡皆悶哼飛跌,面色慘白經脈欲裂,幾懷疑自己是否還在人世?

  再看那束正氣劍華,就像風雨飄搖中的一盞燭火,一任劍氣撕裂,罡風摧殘,始終頑強不熄,衝破重重阻隔,激射向洞口。

  天若有情訣——

  那是用生命點亮的光,用熱血燃起的火,在這怒放的剎那裡,楊恆的禪心倏然明悟,大幅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嶄新境界,仿似千秋萬載的世情離合,白雲蒼狗,都已盡凝心頭。

  誰說太上忘情,誰說天地不仁?

  當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到這少年仗劍長嘯,長驅九霄的時候,心底深處亦在情不自禁地被感動,他們無力繼續攔截,也完全放棄了阻擋。

  天若有情天亦老。百丈崖前突然變得一片死寂,人們聽不到風嘯,望不見光湧,一雙雙眼睛只一眨不眨地追隨著那束青色的劍光,期冀著它安然著陸的一刻。

  三丈、兩丈、一丈……

  正氣仙劍在不停地顫鳴抖動,楊恆體內的真氣近乎告罄,完全憑藉著一股超越常人的頑強鬥志,在堅持在奮進。

  一口口熱血從他的口中噴濺出來,化作迎空開放的淒豔紅花,光焰繚繞劍氣沖霄,六年的等待行將夢圓。

  驀地,夜空上響起一聲冷厲悠長的嘯音,刺透人們的耳膜直懾心底。

  凌紅頤愕然側目,花容劇變道:「大魔尊!」

  但見大魔尊髮絲如旌旗飄揚,在空中化作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體內迸綻出刺眼的暗紅色強光,便如一輪紅月籠罩全身,竟是祭起金身羅漢訣,御劍而來!

  「呼——」空氣驟然升溫,千百道威猛肅穆的羅漢光影如山如海幻動顯現,恰似神兵天降向著楊恆頭頂壓到。

  「娘親?」楊恆的心神禁不住一陣顫動,再也無法保持通明忘我的禪心。

  天若有情訣感應到外敵來襲,劍勢勃然流轉,硬生生逆勢上揚迎向金身羅漢訣。

  「砰!」兩團赤紅的光芒迎頭激撞,便似琉璃般在剎那支離破碎,散裂滿空。

  正氣仙劍披荊斬棘,鼓動最後的一點氣勁,刺向大魔尊的胸口。

  大魔尊的眼眸冷酷森寒,耳畔聽到凌紅頤等人異口同聲地在高聲叫道:「莫要傷他!」

  然而御劍訣一起,便是生死立判騎虎難下,若不傷人就要傷己。當日以明鏡大師百年的佛功造詣,亦不能倖免於難,大魔尊又豈會手下留情而重蹈覆轍?當下屠佛尺嘀鳴暴漲,不顧一切地擊向楊恆胸膛。

  「娘親——」楊恆望著擊落的屠佛尺,心潮澎湃肝腸催斷。

  咫尺之外,百丈崖的洞口已被大魔尊瀉落的身影和如火如荼的紅色光焰層層遮蔽,再也看不清楚。

  難道他與大魔尊,就如同早已注定,要在宿命裡這般相逢,然後同歸於盡?

  劍尺交錯,互射向對方的胸膛。大魔尊的神情冰冷,毫無閃避退讓之意,手是那樣的穩,那樣的冷!

  「娘親……」楊恆淚眼模糊喉頭哽咽,在正氣仙劍即將刺中大魔尊心口的一瞬,猛然轉向,側擊在屠佛尺上。

  「住手,快住手——」

  楊北楚像瘋了一樣,從石洞裡衝了出來,映入眼簾的,卻是這樣一幅觸目驚心,永世難忘的場面。

  聽到楊北楚的呼喊,大魔尊的臉上掠過一絲微微的遲疑,可屠佛尺已順著餘勢,砰一聲悶響,砸中楊恆右胸。

  眾人驚呼聲中,楊恆仰面噴出一蓬血霧,晦黯的眼眸裡閃爍著難以言說的憂傷與淒涼,然後什麼都沒說,也來不及說,身子直挺挺地往崖下栽落。

  恍惚裡,他聽見父親最後對自己說:「記住,要照顧好你媽媽!」

  他的唇角不經意裡飄過一縷難以言表的微笑,感覺著自己的身子在飛,在落,在殞滅——

  山崖不停地向上飛逝,他的視線與神志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眼前血紅一片,影影綽綽卻有條秀美動人的白色倩影在向自己走來。

  「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他的心裡,閃過最後一個念頭,苦笑著說道:「對不起,頌霜。我已盡力了——」

  「楊恆——」楊北楚瘋狂地劈盪開四周洶湧強勁的劍氣罡風,一隻右手尚差三尺,沒能抓到楊恆的衣角。

  他的心,便如那少年的身軀一般,重重跌落進大江之底。

  「你在幹什麼?」楊北楚雙目赤紅,仰頭朝著大魔尊失態吼道:「你殺了自己的兒子,我們的兒子!」

  「我們的兒子?」大魔尊莫名地顫悸,迷茫地俯瞰澎湃不息的怒江,隱隱感覺內心深處狠狠地一痛。

  人們在呼喊,在尋找。

  那些位威震仙林叱咤風雲的魔道高手,一個個不計所有,奮不顧身地潛入江中,竭盡全力搜救著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

  楊北楚呆呆地佇立在咆哮飛濺的江面上,一動不動地瞧著癡立的大魔尊和捲走愛子的怒濤,整個人就像被抽空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這世上的事就如腳下的滔滔濁流,從遠方來自眼前過,向前頭去,奔流不息,晝夜無休……

  偶爾濺起的一朵浪花,卻在人們的心底,化作了永恆。

  一劍驚仙首部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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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驚仙《第二部 第一集 龍驚崑崙》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江雪

  隆冬時節,天地冰封,寂寥肅穆,惟有一條大江晝夜不息,穿過崇山峻嶺,深壑幽谷,自這白雪皚皚的世間生生撕裂開一道雄勁激盪的滾滾匹練,洶湧咆哮著直向無垠的天際奔流而去,身後只留下隆隆回聲蕩響於群峰之間。

  灰暗的蒼穹下,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已下了整整一宿。冰寒的山風呼嘯過江面,肆無忌憚地席捲起一蓬蓬白茫茫的雪片,又狠狠撞擊在對岸的萬仞冰崖上,發出刺耳的嗚咽,似誰的輓歌在風雪裡唱響。

  一道嬌影孑然立在冰崖之巔,俯瞰著崖下呼嘯的雪白浪花奔騰遠去。

  同樣雪白的衣袂逆風飄舞,仿似要和這漫天揮灑的大雪融為一體,惟有一點絳唇宛若雪中紅梅,分外醒目。  

  那唇似在輕語,淒迷茫然的目光恰似身周的江雪,空落落地飄在湍急的江面上。

  「轟──」冰崖上的一大塊積雪突然筆直地墜落,瞬間消隱無蹤,被江流捲向不知名的遠方。

  「他也曾像這團冰雪,被江濤捲裹著從這崖下經過,然後去了哪裡……?」

  白衣少女的心哀慟莫名,難捨,那曾經擁有過的短暫快樂,竟隨著這滔滔澎湃的江流走了,遠了……。

  縱身一躍,投身江流,是否還來得及追上他?

  視線漸漸模糊,浩瀚落寞的天地變得愈加迷濛。

  ──「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你會……怎樣??」

  ──「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這是他的問,那是她的答。

  此時無語問蒼天,為何人間已無處尋他?

  心似撕裂了般在痛,身外冰凍三尺,可她卻比這冰雪、這天地更冷、更寒。

  背後傳來一聲低咳,一個藍衣中年男子緩步走近,說道:「石姑娘,我就送你到這兒。四大名門枕戈待旦不日來攻,你是局外人,實不宜在東崑崙久留。」

  見白衣少女恍若未聞,藍衣男子沈默須臾,眼裡泛起一絲難以名狀的光芒,徐徐道:「五個多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只怕、只怕他難逃此劫……否則,我想他早該殺回百丈崖,再鬧個天翻地覆了!」  

  白衣少女抬眼眺望巍峨聳立的孤寂雪峰,木然道:「你是他的親生父親,很難相信,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不走!」  

  藍衣男子聽出白衣少女話語裡隱含的決絕,英俊孤傲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絲痛楚的譏誚,淡淡道:「如此,姑娘珍重!」大袖一拂衣上雪花,御風飄起越過對面的冰崖,消失在蒼茫雪空中。

  白衣少女自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癡立半晌,似在埋怨,她低低道:「楊恆,你在哪裡,為什麼丟下我不管?!」

  天地無言,回答她的依舊只有為雪伴舞的風,和崖下那條帶走自己所有的大江。

  不知何時,一個年青人悄無聲息地步雪行上崖頂,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一抹足印。

  青衫飄揚,他的俊臉猶如刀削斧刻稜角分明,一雙薄薄的嘴唇輕抿成略略上翹的弧線。眼睛裡蘊藏的,是一抹更濃更深的冷傲和抑鬱。

  遠遠地,他站定在白衣少女的身後,默默地,他注視她背影的眼神裡忽然多了一縷憐惜。

  看到白衣少女慢慢地又向著崖邊邁出一步,他的劍眉微微一揚,終於打破沈寂道:「水很冷,況且他不可能在這裡的江底。」

  白衣少女並未回頭,漠然問道:「這幾個月來,你一直都在暗中跟著我?」

  年青人並不否認,冷冷道:「你何必非要干傻事?」緩步上前,走到白衣少女的身邊,道:「那天他是墜入這條大江中?」

  白衣少女的嬌軀微顫,平抑起伏的心緒道:「你究竟想幹什麼?」

  「不如我陪你一起找他!」年青人語氣平靜,說道:「不管多久……找到為止。」

  白衣少女愕然側目,年青人自嘲似地一笑,說道:「別用這種眼光看我。事實是,如果他還活著──我就可以有機會繼續和他競爭你。」

  白衣少女俏臉上的錯愕之色徐徐消失,淡淡道:「你應該知道,無論他是生是死,你都絕不可能有機會。」

  「絕無可能?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絕對的事。」厲青原劍眉微揚,沈聲道:「昨天,今天與明天,總會有不同。」說著,他的神情微動,朝下方的江岸邊望去。

  ※※※※

  「嗖──」一束銀色電光從青年道士的背心躥出,血花四濺,失去生命的身軀在原地晃了晃終於僕倒在皚皚的雪地上。

  「砰!」斜刺裡一柄拂塵掃出,正擊中那束銀電。它發出一聲哀鳴,掙紮著跌入一位站在岸邊冰窟前的布衣少女懷中,卻是一條舉世罕見的崑崙冰龍。

  那布衣少女手捧冰龍,見它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芳心好不難受,向著面前一排道士央求道:「兩位真人,求你們饒了它吧……它只是頭不懂事的畜生。」

  半空中一名皓首黃袍的老道一收拂塵,飄落到另一位老道身旁,老臉一沈道:「這孽障傷人無數,貧道焉能容它?姑娘,我勸你還是趕緊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

  另一老道也道:「兩三日內崑崙山中即有大戰,此處已成是非之地。小夜姑娘,你是明燈大師的門下,念在仙林一脈同氣連枝。貧道也不計較你庇護這孽障的錯失。需知就在十幾天前,它還傷了敝派三條人命。加上方才被它殺害的四位師侄,那就是七條了。你說敝派如何能饒它?」

  說話的這老道正是雪峰五真之一的無缺真人。這雪峰派位列仙林四柱,與滅照宮共居於崑崙山中。但一個在西,一個在東,兩者相差足有數千里。

  雖說平日裡一正一魔水火不容,卻也各有所忌井水不犯河水,門下弟子從不輕易踏入對方的勢力範圍。只是今日無缺真人與師弟無動真人率十數名弟子出山迎迓遠道而來的仙林同道,路經此處正遇見在外覓食的冰龍。一番激戰下冰龍連傷雪峰派三名門人,逃到了冰窟前。

  雪峰二真窮追不捨,終於重創冰龍,眼看就要將它殺死,不想這布衣少女從冰窟裡聞聲趕出,為冰龍求情。

  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兒,雪峰二真自可不理。偏巧這少女乃是瞽目神醫端木遠的孫女,更與雲岩宗有莫大的淵源。故此兩人也不便立刻動手驅逐,耐著性子好言相勸要她離開。

  說話間又有一名弟子被冰龍透體穿過,當場斃命,怎不讓這雪峰二真怒火中燒?

  小夜懷抱冰龍,指縫間金藍色的血液源源不斷從它傷口裡流淌出來,沾滿了胸前衣裳,難過道:「小雪這麼做,也是為求自保。」

  她口中的「小雪」指的自然是這條冰龍了。大約七八天前,她夜宿冰窟,正巧發現與雪峰派一眾弟子大戰過後,負傷逃回的冰龍,便取出隨身攜帶的藥箱,替它醫治。如此一來人龍之間漸生感情,小夜實不願見它命喪黃泉。

  要說這崑崙冰龍,端的是天地一寶,世間魔靈。如小夜懷中的「小雪」,乃是修煉了三百多年的一條幼龍,長不過兩尺,通體雪白,若非生有四爪,直與尋常白蛇無異。可便是這幼龍,實乃崑崙山中一霸,平日裡素喜以凶禽猛獸的肝膽內臟為食,而且生性好鬥,因此山中魔獸遠遠見它,往往會避而遠之,不敢交鋒。

  十幾日前十幾個個崑崙雪峰派二代弟子出外採藥時碰巧遇上冰龍,因貪圖冰龍內丹,上前捕捉。結果三死兩傷,到底還是讓它逃掉。縱使今日有雪峰二真壓陣,仍不免又有四個門人戰死。因此不管小夜如何哀求,雪峰二真總是不肯答應。

  就聽無動真人喝道:「丫頭,休得再囉嗦!」拂塵一抖捲向小夜懷中的冰龍。

  小夜急忙抬手遮擋,拂塵「呼」地捲住胳膊,將她甩飛出去。

  無動真人正要上前奪過冰龍,冷不防懸崖上方有人冷冷道:「恬不知恥!」

  雖說沒有指名道姓,可誰都曉得這話是衝著雪峰眾道來的。那干年輕道士聞言紛紛仰面怒喝道:「誰在胡說八道,羞辱本門?」

  但見白衣曼舞,一位絕色少女如凌波仙子般順著冰壁冉冉飄落在小夜身前。

  「石頌霜?」無動真人目視白衣少女,驚愕道:「又是你!」

  石頌霜淡然道:「你們捉這條冰龍,果真是為門人報仇,還是要取它的內丹?」

  一名雪峰派弟子怒斥道:「這與你何干?」掣動仙劍朝著石頌霜咽喉刺去。

  冷不丁面前青影一閃,手中仙劍不翼而飛,跟著胸口一麻已被來人抓住。

  雪峰二真看得分明,眼見一個青衣年輕人如神兵天降擒住門下弟子,兩人近在咫尺竟是不及相救。無缺真人拔劍騰身,低喝道:「厲青原,放下我徒兒!」

  厲青原穩穩懸停,瞧著無缺真人刺來的仙劍沒有絲毫閃躲的意思。待劍鋒距己已不到三尺時,突然拎起手中俘虜往身前一擋。

  無缺真人大吃一驚,忙不迭劍往右偏,力往回收,總算沒刺中。

  厲青原唇角泛起一絲蔑然,掌心運勁一吐,將那弟子擲向無缺真人懷中。無缺真人伸左手接住,沒等緩過勁來厲青原擰身欺近,一記長河落日掌石破天驚朝他右肩拍到。

  無缺真人左手抱著徒弟,右手仙劍還來不及回防,無奈之下側身飄飛,勉力踢出左腳斜點厲青原掌心。

  「砰!」足掌交擊,無缺真人一聲悶哼凌空翻滾數圈方自穩住,臉上血色霎那褪盡,放下懷中弟子,嗓音略帶暗啞道:「受教了!」

  無動真人見師兄吃虧,面上怒色湧現道:「石姑娘,看來一年之約未滿,你又要和敝派幹上了。就算石劍聖是你外公,凡事也都抬不過一個理字!」

  石頌霜搖頭道:「我沒心情和你們說道理。這位小夜姑娘,你們誰也不准動她。」

  無缺真人調順內息,自忖純論修為厲青原儘管厲害,亦未必能勝得過自己。只是剛才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才在眾人面前丟了老大的一個臉面。如果不將這場子找回來,往後此事傳出,難免被仙林同道嘲笑自己居然在兩三招間便敗給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魔頭。

  他一擺仙劍亮出門戶,說道:「憑你們兩個後生,就想在這裡指手畫腳?」

  話音未落,江邊遙遙有人聲從風雪中送到:「那就再加上咱們夫妻兩個如何?」

  眾人聞聲瞧去,遠處的江岸上一對中年夫婦同乘著頭三角怪獸頂風冒雪迤邐行來。坐在後頭的矮駝子相貌奇醜,手持韁繩懷裡擁著位國色天香的黑衣美婦,乍看之下還當是踏雪尋梅的官宦人家。

  無缺真人微覺凜然道:「這丑駝子來此作甚?」揚聲說道:「司馬病,你也來多管閒事!」

  那三角怪獸在冰窟前停下,矮駝子端坐不動,冷聲道:「你可知石仙子是什麼人?」

  無缺真人愣了愣,笑道:「好啊,鬧了半天你是想拍石鳳揚和南宮北斗的馬屁!」

  「你少放屁!」司馬病怒道:「老夫只會用毒,不會拍馬。石仙子是楊兄弟的未婚妻,那就是我的弟妹。你想跟她動手,得先問過老夫的生不如死針!」

  無缺真人一呆,問道:「你說的是雲岩宗叛徒楊恆?」

  半年前樓蘭會盟,楊惟儼、石鳳揚、南宮北斗諸多仙林頂尖人物紛紛現身,與厲問鼎、南宮北辰大鬥一場,其中便牽涉到楊恆、厲青原和石頌霜這三個小兒女之間的婚事著落。雪峰二真亦盡皆在場,又豈會不知?

  無缺真人轉念一想道:「是了,這丑駝子受了楊恆的好處,如今報恩來了。」

  假如單只司馬病夫妻,他也不懼。可如果再加上石頌霜和厲青原,一旦鬧僵交手吃虧只怕難免。尤其是這司馬病,為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惹惱了他,難保哪天這丑駝子不會潛上雪峰派下毒放藥,實在令人防不勝防。

  無動真人顯也顧慮到此點,傳音入密道:「師兄,我們奉命前往迎接神會宗的殷掌門一行,實不宜節外生枝。」

  無缺真人點點頭,說道:「今日貧道尚有要事在身,不和你們囉嗦了。好在去年與石姑娘定下的戰約,也只剩下三兩個月。厲公子,司馬郎中,就請兩位屆時一同前往黃山始信峰,新債舊賬咱們一併了斷!」

  厲青原不屑低哼,負手道:「悉聽尊便!」那神氣顯然就沒把無缺真人這半帶威脅的邀約放在心上。

  無缺真人暗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總有一天要讓這小魔頭知道我雪峰派的厲害!」強忍住氣轉向司馬病道:「不知閣下意下如何?」

  司馬病攙扶妻子下了坐乘,慢條斯理道:「那很好。」

  無缺真人知他也是應下來了,頷首道:「諸位,後會有期!」拂袖起身,與無動真人往正北方向飛去。一眾門人救死扶傷,在後跟上。其中有個年輕道士不甘問道:「師傅,咱們就這麼輕易算了,還有那條冰龍?」

  無缺真人「嘿」了聲,道:「即知這孽障藏身之處,還怕它逃上天去不成!」說著話眾道飛遠,地上的血跡也早被飄落的雪花覆蓋得乾乾淨淨。

  小夜抱著冰龍走上前來,感激道:「石姑娘,多謝你們幫忙。那黃山始信峰……」

  石頌霜看也不看她,打斷道:「這是我的事,你不用操心。」

  小夜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那中年美婦走近道:「小妹妹,你懷裡抱的是條崑崙冰龍吧?」

  小夜輕輕「嗯」了聲,司馬病伸手在冰龍的額頭虛點一指道:「我來教你如何提取內丹煉製仙丹──在這裡開個口子,取出內丹風乾保存。回去後將它放入用雄黃、天麻、菟絲子、熟地黃等物製成的藥酒裡浸泡三十天,待內丹色澤發紫,再加磨碎,配以磁石、石榴黃、曾青、丹砂等八石煉成丹丸,每日子時吞服一顆,三十天後即可大功告成。」

  小夜聽了連連搖頭道:「不、不,我不要小雪死,它再乖不過了。」

  那中年美婦微笑道:「小妹妹別害怕,他是故意嚇唬你。我幫你一起照料冰龍。」攜著小夜走進冰窟,取出司馬病秘製的靈丹妙藥來救治冰龍。她雖未學過醫,可毒郎中妻子的醫術又豈是錯得了的?

  中年美婦邊替冰龍療傷邊問道:「小妹妹如何稱呼,你獨自來崑崙山做什麼?」

  小夜聽她語氣溫柔,又幫著自己悉心醫治阿寶,心底不一股親近之情油然而生。她自幼失孤,可說沒有享受過一日的母愛,如今聽得中年美婦軟語相問,哪裡還能按捺得住,想著一路上的風霜苦楚,兩行珠淚潸然而下,嗚咽道:「我叫小夜,來崑崙山是想找楊恆。」

  「楊恆?」中年美婦怔了怔,道:「你也認識楊恆楊兄弟?」

  小夜望了眼正在洞口和司馬病敘話的石頌霜,幽幽道:「我和他很早便認識,後來又一起在峨眉山法融寺里長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中年美婦訝異道:「原來你是雲岩宗的弟子?」

  「不是的,」小夜道:「我沒有親人,所有一直寄居在法融寺裡,由明燈大師撫養長大。」

  中年美婦大起憐惜之意,說道:「好孩子,別難過。我姓林,往後你便叫林姨吧。」

  「林姨!」小夜望著林婉容慈愛橫溢的玉容,心頭熱乎乎的,略一猶豫輕輕喚道。

  林婉容心中也是一暖。她和司馬病歷經磨難眾成眷屬,惟一美中不足之處便是膝下無子。憶及二十餘年前的那樁恨事,更是百感交集,注視著小夜梨花帶雨的俏臉,不由升起一縷母愛天性,輕撫她的肩頭道:「好孩子,好孩子!」唸著唸著,自己的眼圈竟也是紅了。

  司馬病雖在和石頌霜說話,可妻子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不盡收眼底,見狀亦黯然心道:「要是當年沒有發生那事,咱們的孩子也該滿二十歲了!」平抑心緒叮嚀妻子道:「婉容,小心別累著自己。」

  林婉容粲然淺笑,說道:「你總把我當成病人看待。」

  石頌霜見他們夫婦儘管外貌上判若雲泥,在外人眼中無疑極不班配。可言談舉止間心意相連極盡恩愛,也算苦盡甘來,問司馬病道:「尊夫人的病體可有痊癒?」

  司馬病點點頭,感慨道:「全賴楊兄弟捨命向厲問鼎討來活死人丹的解藥,拙荊的病症業已無礙。只是二十年來昏睡不醒,難免體質虛乏,我此來崑崙山,便是為採集幾味珍稀藥材為她進補。」

  聽到厲問鼎的名字,石頌霜情不自禁瞧向洞外佇立的厲青原,卻沒有說話。

  司馬病又道:「石姑娘,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在找尋楊兄弟?」

  石頌霜芳心一慟,強忍著沒有表露出來,說道:「你們……也聽說楊恆的事了?」

  林婉容輕輕一聲嘆息道:「楊公子獨闖東崑崙,劍撼百丈崖,挑戰滅照宮四大護法五方山神,可謂雖敗尤榮。此事轟動仙林,愚夫婦早屢有聽聞。」

  小夜正在為冰龍清理傷口,聞聽此言心如刀絞,未乾的玉頰又添珠淚,風一吹到底還是滾落下來。她見厲青原還紋絲不動地屹立在洞外,灑落的雪花很快遮掩了他的眉目衣發,只有兩縷白茫茫熱氣若有若無地從鼻孔裡間或噴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冰雕玉琢的塑像挺立在風雪之間,便勸道:「這位公子,你還是進來避一避風雪吧。」

  厲青原瞧都不瞧她一眼,拒絕道:「不用。」

  司馬病看不順眼,鼻中低哼道:「好心當作驢肝肺,有其父必有其子!」

  厲青原霍然扭頭,兩道冷厲森寒的目光如同利劍一般激射在司馬病的醜臉上。

  林婉容怕他們二人又起衝突,忙引開話題道:「石姑娘,你可有楊兄的下落?」

  石頌霜眼神裡流露出一絲迷茫,黯然搖首道:「這麼多天,也不知他是否還活著?」

  司馬病又是一陣躊躇,咬牙道:「楊兄弟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他竟不敢面對石頌霜的視線,三言兩語將龍卷丹的事說了,苦笑道:「就算他沒有被大魔尊打死,也絕活不過十天。我不殺伯人,伯人因我而死。此事說起來,老夫難辭其咎,心中愧恨委實無以復加。」

  話音未落,突聽小夜嚶嚀嬌呼,身子往後便倒。

  林婉容眼疾手快將她抱住,察看道:「她昏過去了。」輕捏人中,將她救醒。

  司馬病澀聲道:「當然,龍卷丹的藥性究竟如何,在此之前尚無人服食過,老夫說的也不過是推測而已,說不定也會有誤。」

  石頌霜靜靜地聽完司馬病的話,慢慢站起走到洞口,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林婉容心中大感不妥,急道:「楊兄弟吉人自有天相,未必就……」

  洞外的厲青原雖未說話,可一雙眼睛也已悄然注視石頌霜。

  石頌霜抬眼眺望滿空飛揚的大雪,喃喃自語道:「我曾與他立下誓約,一起活,一起死!」

  雪白色的身影驀然拔起,在狂風中肆意飛揚,幾與天地相融,穿越過瀰漫咆哮的大雪,縱身躍入滔滔迸流的江心!

  林婉容失聲驚呼,欲待攔阻哪裡還來得及。忽地雪空裡人影一晃,厲青原似一支離弦之箭,緊隨著石頌霜也躍入江中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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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仙子

  司馬病叫道:「壞了!」一馬當先衝到江邊,自責道:「我真不該告訴她這些!」

  小夜奔到他身後,舉目搜尋石、厲二人的蹤影,著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林婉容已鎮定下來,安慰道:「不要緊,有厲青原在,石姑娘不會有事。」

  司馬病哼道:「你相信他?」

  林婉容沉吟道:「我有一種感覺,厲青原和他父親不大相同。」  

  司馬病瞅了眼瑟瑟發抖、望著江水發呆的小夜,遲疑道:「小姑娘,你不會也學她一樣跳吧?」  

  不等小夜回答,林婉容上前摟住她有若斧削的肩膀,柔聲勸道:「這裡好大的雪,咱們回洞裡說話。」 半拉半拽著小夜往冰窟裡走去。

  司馬病獨自在江岸邊佇立良久,不見厲青原和石頌霜回轉,心道:「江流湍急,他們這一下少說也要給衝出數十里。即使上了岸,也未必會折返這裡。」

  他揮袖一撣衣衫上的皚皚雪花,正準備走回冰窟,突地目光微閃望向東方天際。

  只見幕天席地的大雪中,一艘紫香龍木鑄成的巨舟乘風冒雪,正緩緩朝這裡降落。

  那巨舟長逾八丈,分為上下兩層,加上艙底一層,高過三丈,無槳無舵更不見外力牽引,飄浮在空中平穩輕盈,竟比行在水上更快。船頭雕有一尊青玉鳳凰,三桅白帆迎風鼓脹,高高聳立,甲板上空蕩蕩沒有一個船伕。

  司馬病快步走進冰窟,說道:「外面來了一艘鳳凰島的流雲飛舟。」

  「流雲飛舟?」林婉容驚訝道:「難道是畫聖吳道祖來了東崑崙?」

  司馬病老實回答道:「我不知道。但這流雲飛舟已八十年未在中土出現,此次渡海東來,只怕不是來遊山玩水的。」

  林婉容看著魂不守舍的小夜,低嘆道:「沒想到咱們此行竟會遇上這麼多事。」

  司馬病剛欲開口,猛然「砰」地一記悶響,整座冰窟都發出了輕微的震動,山岩上的積雪簌簌抖落,升起一團白濛濛的霧氣。

  「見鬼,他們居然將飛舟停在了江邊!」司馬病走到洞口,凝目監視。

  這時流雲飛舟已在距離冰窟不到十丈處的江岸旁穩穩著陸,一群衣著鮮豔的女子從二樓的船艙裡魚貫而出,走上甲板四下眺望,嘰嘰喳喳地吵嚷不停。

  其中一個年紀稍長身著綠衣的女子說道:「咱們便在這兒歇會兒,等雪止了再走。」

  旁邊一個圓臉的紅衣少女問道:「丁師姐,萬一這雪下到晚上還不停,咱們豈不誤了約定的期限?」

  那被稱作丁師姐的綠衣女子道:「讓四大名門的人多等咱們一晚,又不是多大的罪過。風雪這麼大,萬一傷著了飛舟怎麼辦?師傅怪罪起來,我可吃不起。」

  她們並未料到不遠處的冰窟裡會藏著人,故此談笑風生絲毫不避形跡,加之司馬病功聚雙耳,頓時聽得一清二楚,不由驚詫道:「這綠衣女子好大的口氣!可仙林四柱將吳道祖的門下弟子請來崑崙山作甚?」

  又聽一個紫衣少女嬌哼道:「丁師姐說得極是。咱們的鳳凰島鳥語花香,好比人間仙境。若非盛霸禪纏得師傅沒奈何,只好答應幫忙,我們姐妹七人又何須跑到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外來受罪?也該讓那些人等等咱們。」

  司馬病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暗道:「四大掌門何等身份,那道聖宗神秀更是和吳道祖平起平坐的泰斗人物,你們幾個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恁的胡說八道。」

  她身後一名藍衣少女拊掌嬌笑道:「匡師妹此言甚合我心。不過嘛,聽說此次祝融劍派亦有與會,到時候你可別埋怨咱們耽誤了行程,累得你見不著爹爹。」

  紫衣少女跺腳嬌嗔道:「丁師姐你看啊,阮師姐就喜歡笑話我!」

  那丁師姐微笑道:「好啊,左右閒著無事。要不你們兩人就切磋一番。」

  藍衣少女擺手道:「我不來,丁師姐最是偏心不過。誰不曉得匡師妹最得師傅喜愛,入門時日雖短,可一身修為出類拔萃,我阮媛媛甘拜下風。要切磋嘛,興許只有丁師姐你親自出馬,才能勝得了匡師妹。」

  司馬病聽她們接下來的交談已與此行的主旨無關,便回轉身來低聲對妻子說道:「都是吳道祖的女弟子,咱們不必管它。」心中卻在納悶道:「那姓匡的女娃兒是誰人的女兒,難不成是祝融劍派的掌門人匡天正,又或他的兄弟匡天威?」

  林婉容不知怎地面色劇變,驚詫裡隱隱藏著一抹恐懼,老半天才回過神來道:「聽說畫聖吳道祖唯美是從,連所收的弟子亦多為萬里挑一的美貌少女,這裡頭更以彩虹七仙女最為著名。」

  「什麼彩虹七仙女,夜郎自大孤芳自賞而已。比起你來,差得遠了。」司馬病嗤之以鼻道:「再說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故事,如今這些女子早該人老珠黃。」

  林婉容聽得丈夫稱讚自己,收起心事道:「你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也不識羞。」

  小夜懷抱沉沉昏睡的小雪,對夫妻二人的閒聊置若罔聞,淒然尋思道:「阿恆也不在了,往後我該怎麼辦?不如回到峨眉,請明月神尼替我剃度出家,從今往後青燈古佛,再也沒有煩惱……」這樣想著,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落在地上徐徐凝成冰霜。

  正自入神之際,小雪甦醒過來,下意識地呻吟出聲。

  流雲飛舟上那正在賞雪的七個女子登時停住話聲,阮媛媛低咦問道:「你們聽見沒有,好像有什麼野獸在叫。」

  綠衣女子伸手一指道:「應該就是從那座冰窟裡傳出的聲音。」

  紅衣少女問道:「丁師姐,你見多識廣,可有聽出這是什麼野獸的吼聲?」

  綠衣女子笑道:「這哪裡聽得出來,葉師妹可難倒了我。」

  紫衣少女秀眉微揚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留在船上也無事可做。」嬌軀一展如乳燕投林,直奔冰窟而來。

  那紅衣少女和阮媛媛齊聲叫道:「匡師妹,等等我!」也飛身趕來。

  紫衣少女在冰窟前落定,不意洞內人影一閃有個面容奇醜的矮駝子步了出來,神色冰冷道:「你們要做什麼?」

  紫衣少女不防洞裡有人,往後退開三步手按腰間懸著的玉簫道:「你是誰?」

  紅衣少女和阮媛媛亦趕至紫衣少女身邊,三人呈品字形站定。阮媛媛往洞內一掃,驚喜道:「是崑崙冰龍!」

  話音未落,船上的綠衣女子已叫道:「三位師妹小心,此人是毒郎中司馬病!」說著話和另外三個身穿橙、黃、青雲裳的貌美少女飄身迎上。

  司馬病雙眼上翻望著紛紛灑灑的大雪道:「即知老夫之名,還不快滾?」

  那紅衣少女聞言柳眉倒豎,嬌喝道:「呸,毒郎中有什麼了不起,也不打聽打聽姑奶奶是誰!」

  阮媛媛也叫道:「各位師姐妹,師傅說過毒郎中司馬病生性殘忍狠毒,咱們可不能讓崑崙冰龍落入他的手裡。」

  「對!」青衣少女附和道:「他鬼鬼祟祟地躲在洞裡,一看就不懷好意!」

  幾個少女七嘴八舌,竟讓司馬病連插話的餘地都沒有。林婉容見雙方要鬧僵,忙上前道:「諸位姑娘多有誤會,愚夫婦不過是正巧在這洞中躲避風雪罷了。」

  綠衣女子老成持重,心思縝密,問道:「那麼我們剛才的談話你們也是聽見了?」

  以司馬病平素的脾氣,這班丫頭片子如此無禮,不毒倒她三五個決不罷休。可念及此來是為妻子尋找滋補草藥,洞裡還另有一位需人照料的小夜,實不宜立刻翻臉動手,和畫聖門人結下仇怨。

  他強忍怒火說道:「你們的事,老夫毫無興趣,請吧!」

  阮媛媛急道:「不好,丁師姐!這妖人定是偷聽到了咱們的說話。誰曉得他和楊老魔是不是一夥兒的,萬一走漏了風聲可不怎麼好!」

  司馬病聞言心頭一省道:「敢情鬧了半天,她們都是衝著楊惟儼來的!只是仙林四柱何需求助於這些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丫頭片子?」

  只聽綠衣女子道:「既然如此,就先將這三人一併拿下,回島後交給師傅發落!」

  林婉容道:「這位姑娘,我們和楊惟儼非親非故,你們莫要多疑。」

  阮媛媛不屑道:「你是司馬病的老婆吧,夫唱婦隨,也不是什麼好人。」

  司馬病見她辱罵自己的妻子,哪裡還忍耐得住,低喝道:「好膽!」

  阮媛媛自幼生長在鳳凰島,自以為天下修仙之士,除去三魔四聖,便是她們七姐妹為尊,連四大名門也不放在眼裡,更不必說一個惡名昭彰、又老又醜的毒郎中了。她渾不畏懼道:「嚇唬誰呢,姑奶奶可不吃這套!」翻手亮出背後的玉琵琶。

  然而沒等擺開動手的架勢,她遽地感到雙腳一麻,兩股冰冷的寒氣順著雙腿往上飛速攀升,所過之處一片麻木沒了知覺。

  駭然之下低頭一看,腳邊的雪地上不知何時泛起一灘淡淡的墨跡,隱隱有輕煙往上升騰,隨風滲入了自己的腿腳。

  綠衣女子面色微變,出指凌空點擊,「嗤嗤嗤」封住阮媛媛的環跳穴道:「好個毒郎中,竟敢暗箭傷人!」

  紅衣女和青衣女齊聲嬌叱,一出飛鈸一出二胡,分從左右攻向司馬病。

  司馬病巋然不動,雙袖鼓蕩如風向前一拂,「呼」地一聲空氣裡黃塵瀰漫,飄散出刺鼻的辛辣之氣,瞬間冰窟前黃霧滾滾,伸手不見五指。

  紅衣女稍稍吸入一絲,頓感頭暈目眩手足發軟,驚叫道:「有毒!」急忙屏息凝身,舒展靈覺找尋司馬病的蹤跡。

  突然左首霧氣一翻,司馬病閃身而出,揮掌拍向她的左肋。

  紅衣女想也不想,擰身出掌招架。「啪」地雙掌交擊,一股冰流迫體而入。她暗叫一聲不好,眼角餘光掃過玉掌,已是烏黑如墨。驚怒交集之間,司馬病身子借力飛退,又藏進了濃烈的黃霧裡。

  紫衣女見勢不妙,揚聲道:「大夥兒先退出來,莫要受了他的暗算!」

  眾少女聞聲心神一定,紛紛飄飛而出,落在了黃霧之外。那黃霧凝而不散,籠罩洞口,司馬病緩步從中走出,負手而立。

  紫衣女取出兩顆師門秘製的解毒丸給兩位中毒的同門服下,怒道:「臭駝子,真當咱們奈何不得你?阮師姐,葉師姐退下逼毒,咱們用『羽落仙曲』對付他!」

  她的資歷應是七名女子中最淺的一個,可說起話來自有一股威嚴,連綠衣女子都惟命是從,取出一張古箏橫空架於雙膝上,率先彈撥起來。

  緊跟著橙衣女的腰鼓、黃衣女的短笛、青衣女的二胡和紫衣女的洞簫依次響起,樂聲飄渺優雅直上雲霄,令聞者心曠神怡,如飲醇酒。

  不多時小夜原本蒼白的雙頰轉為桃紅,呼吸急促道:「我、我難受得很,別彈了,別彈了──」

  林婉容趕忙伸手按住她的背心,輸入一股真氣指點道:「抱元守一,調勻呼吸。」

  小夜心頭煩悶稍減,可體內的真氣依舊像脫韁的野馬般隨著樂曲的音律起伏四處激盪亂竄,一股股的噁心感直衝胸臆。

  洞外的樂曲調門逐漸拔高,那悅耳的器樂聲傳入三人耳朵中,竟似催命的閻王帖。一盞茶不到的工夫,林婉容亦漸漸堅持不住,頭頂輕煙騰騰升起。

  司馬病情知這麼下去,自己或可支撐,但洞裡的妻子和小夜勢必要被羽落仙曲打成重傷,輕則神智錯亂,重則走火入魔香消玉殞。

  他一聲長嘯道:「看打!」彈指射出五縷「碧海青天夜夜心」。孰料碧色的煙縷甫一迫近五個少女的身前,就被一堵無形氣牆阻截,劇烈翻騰往四下褪淡。

  司馬病長身而起,手持生不如死針撲向綠衣女子。那綠衣女子懸空盤坐不動,左右兩側的同門自袖口裡「嗖嗖」射出一青、一橙兩條絲帶,纏向司馬病雙腿。

  司馬病雙腿連踢避過絲帶,突覺背後勁風橫生,一條紫色絲帶迂迴而至。

  他側身出掌,「砰」地擊在紫帶上。絲帶翩若驚鴻翻轉而回,司馬病的身子也被震得搖晃下沉,去勢殆盡。

  他凜然心道:「這紫衣丫頭好厲害!」一念未已,黃帶與綠帶又雙雙襲到,一時五彩繽紛的光影飄縱交織,將他團團圍住。

  司馬病霍然發現,這五名少女或站或立錯落有致,儼然便是一座變幻無方的五行法陣。自己深陷其中,莫說攻敵,就是自保都大為不易。

  這般激鬥了約莫二十餘個回合,五條絲帶形成的包圍圈緩緩內收,不斷壓縮司馬病閃展騰挪的空間,那羽落仙曲更是討厭之至,激得他氣血浮動,心神不寧。屢次要運毒功傷敵,都被雄渾跌宕的罡風擋回。

  林婉容心懸丈夫,拔刀躍入戰團道:「各位何以苦苦相迫?」

  紫衣少女冷笑一聲,袖內絲帶飄舞更疾,竟絲毫不影響雙手吹奏玉簫。

  小夜失了林婉容的助力,愈加難以抵禦羽落仙曲的攻擊。她吁吁嬌喘扶著冰壁站起身,勉力祭起碧血丹心珠,一蓬劍芒射向綠衣女子。

  綠衣女子猝不及防,身前的護體罡氣被劍芒穿透,急忙手撫琴弦「鏗鏗」連響,自弦上彈射出數道碧光,「啵啵啵」擋下劍芒。只是心念微分,琴弦便斷了一根。

  後面的紅衣女已將毒氣迫回手掌,卻無法進一步拔出。瞧見小夜祭起碧血丹心珠,傷了師姐的璇沙古箏,禁不住勃然大怒道:「臭丫頭!」右臂一揚,打出飛鈸。

  小夜忙馭動碧血丹心珠,一簇簇劍芒擊在飛鈸上火星四濺。紅衣女騰身追上,抓住飛鈸飛襲小夜,只當她是毒郎中司馬病的女兒。

  小夜驚慌後退,驚叫道:「不要!」一陣手忙腳亂碧血丹心珠的威力亦大減。

  紅衣少女運鈸撥打劍芒,眉宇煞氣閃現道:「我看你往哪兒逃?」袖口紅絲帶電掠而出,往小夜玉頸鎖去。

  小夜拔劍抵擋,被絲帶一纏一扯立時脫手。紅衣少女的飛鈸當空砸到,心道:「看她是個小姑娘,我也不傷她性命,先拿下了再說!」

  小夜背後一硬已退到洞底,花容失色不自覺地閉上了雙眸。

  忽然一蓬奇異的金光自眼前亮起,有個聲音低語道:「我幫你打她,出掌!」

  小夜心慌意亂,茫然中不由自主地推出左掌。  

  「呼──」一股沛然莫御的罡風從身邊拂過,耳聽「噗!」地一聲,那隻砸向小夜胸口的飛鈸竟硬生生折返回去,反切進紅衣少女的左肋。

  紅衣少女痛呼出聲,望著小夜難以置信道:「這怎麼可能?」

  小夜詫異地睜開眼睛,就見那團金煌煌的光霧居然是從臨近洞口的左側冰壁裡發出,回想方才說話之人的嗓音,芳心砰然狂跳道:「阿恆,是你麼?」

  紅衣少女也覺察到異常,拔出飛鈸驚疑不定道:「什麼人裝神弄鬼?」

  洞裡的金光越來越濃,一個低沉的聲音迴蕩在她耳畔道:「恃強凌弱,欺負良善,你覺得很有光彩麼?」

  紅衣少女找不到說話之人的藏身處,銀牙暗咬道:「姑奶奶不信邪!」鼓足餘勇,再次奮身揮鈸擊向小夜。

  「砰!」洞裡的金色霧光驀然凝縮成團,重重撞在紅衣少女的飛鈸上,將她連人帶鈸打出冰窟,直挺挺地跌落在雪地上,口中吐出鮮血竟昏死過去。

  小夜顫聲叫道:「阿恆,是不是你?」冰壁後金光大盛,刺得她睜不開眼,正感惶惑間又聽身邊有人輕笑道:「傻丫頭,你為何會在這裡?」

  小夜大喜睜眼,就見一尊修長挺拔的元神金光爍爍飄立在她面前,兩道劍眉之間隱隱透出股難以言喻的飄逸空靈之氣,只是星目中有一抹抑鬱與惆悵若隱若現,隨著唇角泛起的灑脫笑容徐徐淡去。

  小夜幾疑自己是在夢中,悲喜交集道:「阿恆,真的是你麼?」

  楊恆點點頭,伸手握住她冰涼的纖指道:「收了碧血丹心珠,咱們出去會會她們。」

  小夜感受到楊恆手掌上傳遞來的溫暖力量,喜極而泣道:「你沒死,我找到你了……」到後來語音哽咽已不成聲。

  這時候洞外的打鬥業已停止。綠衣女子扶起昏死的紅衣少女,愕然凝視從洞內走出的楊恆道:「元神出竅!」

  也難怪她驚訝,據她所知,能修得元神者至少也要花費一個甲子的光陰,而眼前這尊金光閃閃的元神,實在太年輕,也太……俊朗,彷彿是天魔轉生。

  就聽那紫衣少女喝問道:「喂,是你打傷了葉師妹?」

  楊恆不理她,望向司馬病夫婦道:「司馬老哥,嫂夫人否極泰來,小弟恭喜你了!」

  司馬病也驚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欣喜若狂道:「楊兄弟,你還活著,這是怎麼回事?」

  楊恆臉上泛起一抹惆悵苦澀之意,搖頭道:「再世為人,不堪回首!」

  阮媛媛站在雪地裡足不能動,卻無礙手上出招,振腕打出藍絲帶道:「本姑娘讓你從假鬼變真鬼!」

  楊恆抬手抓住絲帶,皺眉說道:「你們是畫聖吳道祖的門下?好歹也是名門正派的弟子,行事恁的囂張任性!」

  他說得漫不經心,那邊的六名少女卻盡皆色變。原來阮媛媛的這一式「白雲出岫」乃鳳凰島得意絕學,端的千變萬化虛實莫辯。若非見到楊恆以元神現身,等閒之人還不配讓她使出此招。

  哪曉得楊恆身不動眼不眨,只一伸手把絲帶抓住,任她有多少厲害無比的後招變化一概施展不出。

  阮媛媛急火攻心,運勁回奪,可對方不動聲色間,手上傳出一股氣勁,非但化解了她的勁力,而且勢如破竹攻入嬌軀之內,如潮湧如雲翻,震得她經脈劇顫,身子搖晃不止,嘶聲叫道:「你快放開──」語音不覺近於哀求。

  楊恆一笑道:「放開就放開,可別說我欺負女孩兒。」五指一鬆,阮媛媛如釋重負,虛脫在雪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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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44:29
第三章 突破

  突聽一記嬌喝,那紫衣少女手擎洞簫,一束精光飛縱疾點楊恆的胸口。

  她的這招「指點江山」分為前後兩段。前半招揮簫指喉只是佯攻,待對方出手招架露出身前破綻,洞簫招式陡生變化,即可批亢搗虛一擊致命,實乃「大寫意山水二十八式」中再精妙不過的招法。

  洞簫點出,楊恆果然中計,左掌拍出一式「怒射天狼」,肋下空門頓時隱現。

  紫衣女暗自欣喜,振腕變招洞簫下沉,疾點楊恆左肋。不想招式剛遞至楊恆身前,就覺掌風跌宕,竟將她的洞簫震得朝右偏斜,幾不成式。卻見楊恆的左掌長驅直入浩蕩雄渾,就像衝破崇山峻嶺的驚濤駭浪逕自擊向她的面門。

  紫衣女大吃一驚,急忙飄身閃躲,飛出綵帶直點楊恆眉心。

  楊恆不待招式用老,左掌在胸前一劃,化作「星湧潮捲」,一道剛猛霸道的掌風「呼」地溢出,那綵帶甫一撞上便似蚍蜉撼樹般高高彈起,攻勢盡消。

  紫衣女接連兩招都被楊恆洶湧絕倫的掌力沖得七零八落,什麼師門不傳之秘的大寫意山水,轉眼就成了孩童胡亂塗鴉,身形只得再往後退,掌風鋪面湧至,激得她胸口一窒,好不難受。

  楊恆也不乘勝追擊,問道:「你姓匡,和祝融劍派匡天正匡掌門如何稱呼?」

  紫衣少女調勻氣息,心中羞惱道:「這次離島,師傅曾說過,憑我的修為盡可在仙林立足。只要不碰上三魔三聖這般前輩高人,餘子皆不足畏。沒想到第一次與人交手,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個年齡跟我差不多的少年打得如此狼狽!。」

  她俏麗無雙的臉龐上紫氣一閃,默運「焚琴煮鶴神功」,洞簫嗚嗚嘀鳴幻動炫光,嬌叱道:「便是家父,惡賊找打!」簫孔中激射出數道紫芒,似天女散花一般爆綻開來,分襲楊恆周身要害。

  楊恆聞言暗道:「敢情她就是匡掌門的寶貝女兒匡柏靈……嗯,脾氣倒是跟她父親一般火暴,瞧在匡掌門和那條什麼獒的面上,我可不能讓她輸得太難堪。」心念動處體內薩般若真氣汩汩流轉恢宏澎湃,手指屈彈打出一縷縷金飆,正是雲岩宗絕學「拈花指法」。

  「啵啵啵──」梅花間竹般的脆響聲中,金飆將簫芒一一點破,化於無形。

  恍惚間楊恆情不自禁地記起當年在祝融峰上和小夜、真禪一起屠獒吃肉的舊事,短短一年竟已恍若隔世。

  猛然耳中聽到眾女驚叫,楊恆一醒才發現不覺間拈花指力已反守為攻,迸射出一道道凌厲密集的金飆,打得紫衣少女左躲右閃,高接抵擋,全無還手之力。他趕忙收指,瞟了眼阮媛媛和那紅衣少女,說道:「司馬老哥,請你把解藥給她們。」

  匡柏靈驟感滿天的金飆消隱,急忙振聲清嘯斜飛數丈,脫出楊恆指力可及的範圍,嬌喘不停鼻尖滲汗,氣惱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楊恆聽她話語裡仍不甚服氣,大有死纏爛打之意。加上身後那幾個同門,果真一擁而上倒也麻煩。他急於瞭解仙林近況,亦無心和這干吳道祖的女徒弟糾纏,暗運真氣輕描淡寫地揮出左掌道:「我叫楊恆,諸位請了!」

  「轟──」六丈外佇立在江邊的一塊巨石應聲粉碎,只留下一方平滑如鏡的空地。

  眾女駭然失色,望著被風雪吹散的粉塵半晌說不話來。司馬病彈指射出兩顆解毒靈丸,冷冷道:「還不快走?」

  綠衣女子接住解藥,怔怔道:「你就是楊惟儼楊老魔的孫子?」

  不待楊恆回答,匡柏靈搶先道:「好威風啊,少在本姑娘面前逞能!」

  楊恆點點頭,灑然道:「等你照樣能做到,可以再來找楊某較量。」一轉身往冰窟裡行去。  

  匡柏靈柳眉一挑,綠衣女子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道:「此人修為奇高,咱們身負師門重任,犯不著和他鬥氣。來日方長,以後也總有機會。」

  匡柏靈餘怒難消,目視楊恆背影嬌哼道:「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麼?」

  當下阮媛媛和紅衣少女服食瞭解藥,眾女退回流雲飛舟上,揚帆升空而去。

  司馬病搖頭嘆道:「楊兄弟,多虧你半路殺出,否則今日我可要栽大跟頭了。」

  林婉容望著遠去的流雲飛舟,面色蒼白若有所思,低聲道:「她們應是畫聖近年新收的女弟子,小小年紀修為不俗,難免心高氣傲盛氣凌人。」

  司馬病關切道:「你的臉色不太好,可是方才用勁過猛了?」探指搭住妻子脈門。

  林婉容道:「我沒事,只是擔心這群丫頭不肯善罷甘休,還會來找咱們的麻煩。」

  楊恆道:「吳道祖好歹也是四聖之一,亦不至於縱容門下弟子胡作非為吧?」

  小夜一雙妙目閃動著欣悅目光,須臾不離地追隨楊恆身影,尤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是實,問道:「阿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的肉身呢?」

  楊恆指了指冰壁,道:「還在裡頭凍著呢。我也不清楚被打下百丈崖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剛才迷迷糊糊醒來,元神不知怎地便脫出了肉身」

  林婉容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江水上漲時將你衝進這座洞裡,之後退去又封凍在洞裡。難怪沒人能找到你!」

  司馬病問道:「楊兄弟,你方才甦醒時,是否察覺到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楊恆笑道:「我也正納悶,為何一覺睡醒不僅傷勢痊癒,更覺神清氣爽,無比舒泰。莫非龍卷丹的藥性過了?」

  「大有可能!」司馬病一拍大腿,手舞足蹈喜不自勝道:「龍卷丹藥性灼烈霸道,原本無方可醫,偏偏這萬載冰川的寒氣是它天生的剋星。楊兄弟在冰壁裡沉睡了整整半年,不知不覺寒氣侵入,將體內的藥性抽絲剝繭逐步化去。待到藥力拔除,機體復原,人亦隨之甦醒過來。哈哈,正該如此,吉人天相!」

  眾人聞言俱都大喜過望,楊恆默然尋思道:「原來我已在這冰窟裡睡了半年。不曉得頌霜現在何處,她知道我被打下了百丈崖,不定有多焦急。」強忍思念之情又問道:「小夜,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真禪他們呢?」

  小夜垂首道:「我是偷偷溜下山來找你的。阿恆,剛剛聽司馬先生說了龍卷丹的事,我、我只當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楊恆心中感動,輕撫她的香肩道:「你瞧,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小夜輕倚在楊恆有若實質的元神胸前,低聲道:「你要一直這麼好好的才好。」

  楊恆望見她顯得清瘦的小臉帶著笑,秀氣纖長的睫毛上凝結著晶瑩淚珠,如明珠夜露清麗絕俗,不自禁地想道:「她冒險孤身一人來東崑崙尋我,這些日子想必吃了不少苦。」

  司馬病咳嗽一聲道:「楊兄弟,你的元神不宜久離肉軀,否則對修為有損無益。」

  楊恆凝神內視,自感真元充盈毫無不支跡象,說道:「我還好。司馬老哥,那日我離開至尊堡後,可又發生了什麼事?」

  司馬病年老成精,心知肚明楊恆是在拐彎抹角打探石頌霜的消息,回答道:「你在至尊堡大鬧了一場,兼之南宮北鬥成功復辟,厲問鼎孤掌難鳴,還能生出什麼事來?會盟之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仙林四柱自是滿意而歸。倒是聽說石姑娘當晚便去了東崑崙,許是知道你被打落江中的消息,她潛入滅照宮刺殺大魔尊……」

  楊恆一驚,急忙問道:「她們兩個有沒有事?」

  司馬病愣了下,不明白楊恆為何除了關心石頌霜外,還關切大魔尊的安危,回答道:「傳聞裡說,大魔尊只受了點輕傷,並無大礙。但石姑娘身陷重圍,受了重傷,卻是被楊北楚給救下來的。她的傷勢甫有好轉,便又出來尋你。」

  「楊北楚?」楊恆緊揪的心稍稍放心,微感困惑道:「他救了頌霜……」

  小夜說道:「阿恆,我見過石姑娘。」

  楊恆眼睛一亮,急切道:「她在哪裡?」

  小夜見楊恆焦急之情溢於言表,低低道:「她剛剛就在這裡,還幫我救了小雪。」

  楊恆懊悔道:「要是我早點醒就好了!她現下去了哪裡?」

  司馬病面露歉仄之色,說道:「楊兄弟,這事都怪我。」便將方才之事說了。

  林婉容安慰道:「楊兄弟別急,以石姑娘的修為這江水根本奈何不了她。況且厲青原也跟著跳了下去,她一定不會有事。」

  「沒事?」司馬病不以為然道:「我看姓厲的小子形影不離跟著她,才是更危險。」

  楊恆像是沒聽見,腦海裡翻來覆去儘是石頌霜縱身一躍墜入大江的景象,說道:「我要去找她!」

  林婉容道:「楊兄弟,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總得先將元神歸竅啊!」

  楊恆一省,自失地笑道:「是我急糊塗了,多謝大嫂提醒。」

  司馬病暗道:「厲青原多半還在,楊兄弟若是撞上了他,不定又是怎樣的光景。好在他因禍得福修為精進,就算要動手打架,卻也不怕姓厲的小子。」

  就聽楊恆道:「小夜,你便陪著司馬老哥在洞裡坐會兒,等我出來。」

  小夜見楊恆此刻仍能想著自己,芳心歡喜展顏淺笑道:「嗯,你可要小心。」

  楊恆衝她笑了笑,元神幻作一蓬金瀾匪夷所思地收進冰壁裡。  

  他駕輕就熟,將元神納入體內,接下來卻又碰到了難題。只感自己的肉身深嵌在玄冰內不能動彈。若要脫困,不免還需花費一番手腳。

  當下凝定心念,但覺精神飽滿傷勢盡愈,丹田真氣逐漸甦醒,充盈鼓蕩尤勝昏睡之前,一道道雄渾熱流勃然奔騰,沿著周身經脈循環往復生生不息,就似經過了一場漫長的冬眠,而今終又破土而出,飛速地生根發芽向上生長。

  回想百丈崖之戰,恍若一夢歷歷在目。不自覺地,他的眼前浮現起娘親從天而降,揮動屠佛尺擊中自己胸膛的一幕,更想到此戰過後,滅照宮必定會對百丈崖嚴加防範,自己要救出父親不啻難上加難,心頭滋味愈發地不好受,恨不得肋生雙翅破冰出關。

  然而楊恆情知自己已在寒冰中封凍了將近半年,身體各個器官乃至五臟六腑都長期處於假死狀態之中,譬如佛門的枯死禪法,欲待復原須得循序漸進,絕不可急躁。所謂欲速則不達,即便元神安然無恙,身子卻禁受不了這般大起大落的折騰。

  他強自按下對父母的思念牽掛,流轉真氣恢復全身機理,慢慢地心臟跳動逐漸加速,身體的各項機能均在有條不紊地復甦之中。

  可他的心中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念及石頌霜的癡情無悔,又是甜蜜又是愧疚,哪裡能夠徹底摒棄雜念定下心來運功?

  如此心潮澎湃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小腹一熱,丹田裡的真氣就似炸裂開來一般,霍然迸流一股腦地衝將出來,如同脫韁野馬霎那間掙開楊恆的心念控制,完全不聽使喚,由著性子在經脈中橫衝直撞翻江倒海,大有走火入魔之勢。

  楊恆一驚,曉得自己功力驟增之後,一直忙於奔波征戰,始終未加梳理煉化,兼之在百丈崖前又受了重傷,險些丟了性命不說,於經脈損傷自不待言。諸般負面因素摻雜在一起,他偏還沒能寧靜心神,導引真氣,這下爆發亦就不足為奇了。

  也虧得這一年多來楊恆幾經生死,見慣了大風大浪,對眼前突發的變故也不慌張,急忙去念存思,抱元守一,將心念凝於靈台,疏導丹田真氣平復內亂。

  但是此刻的丹田銅爐已化作一片風急浪高的汪洋大海,暴戾肆虐在不顧忌主人的意念催動。楊恆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縷縷真氣,未及約束成形,就被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驚濤駭浪衝得支離破碎,潰不成軍。一時間經脈劇震如裂,丹田山搖地動,靈台亦無法獨善其身,像是一盆猛烈晃動的清水,隨時都會傾覆。

  楊恆心中一寒道:「如果我不能盡快穩住心神,收斂亂氣,就得死在這冰壁裡!」

  奈何以往參悟的薩般若心法乃至各種斂起凝神的心訣法門,這時候竟統統失靈,在肆無忌憚的暴走真氣面前,盡皆變得蒼白無力。

  楊恆苦苦支撐著靈台的一抹清明,不讓體內滔天的巨浪吞沒,不停想道:「我不能死在這裡,一定有辦法,一定有!」

  與此同時,他體內迸綻出的離亂金光業已透過冰壁映射到洞中。小夜驚異望去,視線卻被厚重的冰層阻隔,看不到裡頭的情景,急問道:「大叔,阿恆怎麼了?」

  司馬病自也看不到楊恆的情形,但他號稱與端木遠齊名的仙林兩大神醫之一,盛名豈是虛致?走到冰壁前伸手一按,凝目感受楊恆體內真氣對冰層的衝擊,臉色微變道:「不好,只怕是走火入魔之兆!」

  小夜芳心驟緊,說道:「那可如何是好?要不咱們砸開冰壁救出阿恆?」

  司馬病搖了搖頭道:「萬萬不可!依照老夫的判斷,楊兄弟此際正心無旁騖全力自救,最忌受到驚擾。咱們這裡一砸冰壁,必然會驚動到他,那後果不堪設想!」

  小夜聞言急道:「可他剛才還好好的,一下怎會變成這樣?」

  司馬病嘆道:「是我大意了,忘了提醒楊兄弟。俗話說:『水到渠成』。他得龍卷丹的霸道藥性襄助,功力於朝夕之間暴增數倍,好比一場洪水是到了,可渠還沒來得及挖成,怎能不出事?」

  林婉容道:「小夜,我相信楊恆不會有事。他服食過龍卷丹,又教大魔尊擊落江中,那麼多必死無疑的劫難都闖了過來,必有上蒼的庇佑。」

  小夜想想也是,忽見司馬病微露喜色,說道:「好了,好了……」

  小夜忙問道:「司馬大叔,什麼好了?阿恆他沒事了麼?」

  司馬病手撫冰壁,微笑道:「外溢的真氣越來越弱,顯然已被他控制住了。唉,楊兄弟委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蓋世奇才,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欣喜之中,卻又帶著一絲疑惑,不曉得冰壁裡的楊恆是如何在生死關頭轉危為安?

  ※※※※

  卻說楊恆在神智即將淪陷的一剎那,猛地記起自己在藏經樓抄書時曾錄過的一段經文,當時只求完成功課,未加深思,此時此刻竟是心靈福至地湧現出來:

  「不怒如地,不動如山;真人無垢,生死世絕。」

  電光石火之間心底明悟像是被這四句禪語豁然觸發,似一縷清泉湧入腦海,喃喃心道:「不怒如地,不動如山……我一門心思強行疏導扭轉,以圖遏止暴走的真氣,不知不覺便著了痕跡落入下乘!若能早明這八字真意,焉有今日之厄?」

  念及於此他索性放開心懷,渾然不睬愈演愈烈的真氣氾濫,只收攝心神穩守靈台,一顆禪心寬廣如地,厚重如山,任由外魔侵襲滋擾一概不理。

  那些往日讀過的經文,參悟的佛理,還有諸多來自內心的感悟,從來都似霧裡看花,朦朦朧朧地瞧不清楚。然而這時候,他的靈台如同一面鏡子,清楚的映射出積澱在內心深處的諸般意念,以往難以把握、難以領會的種種玄奧,直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清晰,恍惚中,仙道飄渺,佛海無垠,盡在心頭。

  漸漸地雜念盡消,靈台不可思議地恢復空明,猶如明鏡映空波瀾不驚,再感覺不到體內身外之事。這刻莫說真氣失控走火入魔,縱然天崩地裂海枯河斷,也休想將他從渾然忘我的先天之境中驚醒。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光陰在悄然流逝。楊恆唇角忽地徐徐泛起一抹不可名狀的飄逸笑意,腦海裡「轟」的巨響宛如炸裂了最後的執著與禁錮,眼前豁然開朗。

  他好似一個在黑暗狹長通道中,跋涉了無數年的旅人,儘管一路漸行漸寬,漸行漸亮,可仍然擺脫不去周圍凝重的桎梏。

  直到此刻,他彷彿在無意中,開啟了一扇大門,進入到一片廣闊浩瀚的忘我天地。

  這一步的邁出,海闊天空,修煉多年的禪心終於花開見佛,見證正果。

  這種感覺玄之又玄,宛如他的腦海已幻化作一片汪洋,貪婪無比的吸納著奔流的百川,磅礴的大江,而他卻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做,只敞開自己的心扉,任由這些意念幻像在靈台上馳騁奔騰。

  無數的思緒靈感紛沓而來,就像洶湧的海潮永無休止的衝擊著他的意念,靈台上赫然顯現的又是那八字真言:「真人無垢,生死世絕!」

  就在他感悟的瞬間,丹田中的薩般若真氣水到渠成,臻至先天化境,再無需楊恆的心念催動,自然而然的平復經脈,疏導亂流。

  不經意裡,一股金色的華光徐徐從楊恆頭頂升騰,在冰壁裡盛綻開來化作三朵蓮花,久久不謝。從楊恆的口鼻耳中亦隨之油然騰起五縷金煙,輕輕流淌向上縈繞,繼而匪夷所思地匯成一股穿透冰層。

  楊恆的神思傲然飛昇,自由!翔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而身軀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磁場,以驚人的速度,吸收著天地的靈氣精華,不住的完成最後的蛻變。

  這一刻,楊恆的意識重新回歸,卻發覺自己已置身在一個前所未有的天地裡,周圍星河燦爛,日出月行,無有光陰,無有界限。

  他的心頭,充盈著一種莫名的寧靜與和諧,直覺得比起眼前這浩瀚虛空、永恆歲月,人間種種,不過是無垠滄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塵沙。

  他睜開了眼睛,意念稍稍一動,體內金霧澎湃「呼」地一聲堅硬厚實的冰層瞬間消融,化作縷縷輕煙迅即淡去。凍結在冰壁裡的身軀重獲自由,懸浮在離地不到半尺的低空中,無需用心護持,自不墜落。

  「三花聚頂,五氣朝元!」司馬病望著渾身被金光披被不可逼視的楊恆頭頂,目瞪口呆道:「這小子,這小子……」端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中震撼無以復加。

  小夜詫異道:「司馬大叔,什麼是三花聚頂五氣朝元?」

  司馬病一指楊恆道:「瞧見沒?三花就是玉華、金華、九華,亦就是人的精氣神。惟有達到煉神還虛的化境,精氣神方能聚合於上丹田,如草之開花結子,是為內丹煉成。從此以丹田為銅爐,不斷煉化潛修,羽化登仙亦可期待!」

  小夜一聲喜呼衝向楊恆,孰料剛走兩步迎面就碰上一股柔和充沛的氣勁將她的身子彈了回來。林婉容扶住她道:「小心,楊兄弟還沒收功。」

  楊恆的神智徐徐回轉到了現實,覺得經脈中真氣充盈流轉,渾身神清氣爽說不出的舒爽。微一凝思間,方圓百丈內的動靜盡映靈台,任何一點細微的氣機變化,都無法逃脫自己敏銳的靈覺,再不須像以往那樣全神貫注始能有獲。

  更加奇異的是,他的心頭莫名生出一種與周圍天地合而為一的微妙感覺,彷彿精神與肉身都化作了一滴海水,完全融入到自然的汪洋中,從此無分你我。似乎只需動一動念,那冰窟內外的山石風雪,奔湧大江,都會生出呼應,從心所欲。

  回憶適才的凶險窘迫,全是仰仗著無意中得自佛經的兩句禪語解厄,楊恆即感僥倖更覺汗顏道:「那時老尼姑教我讀經,明鏡大師罰我抄經,我總心有不滿,以為學來無用。如今方知今是昨非,總算為時未晚。」

  他慢慢收功,卻發現司馬病夫婦和小夜的臉色漸漸變了,好像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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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44:55
第四章 兄妹

  楊恆心生訝異,擰腰站定伸個懶腰舒活筋骨道:「你們的表情怎像見了鬼似的?」

  小夜花容慘白,呆呆注視著楊恆,突然「哇」地掩面失聲痛哭,雙肩劇烈抽搐難以自已。

  楊恆愈加地大惑不解,視線不經意裡掃過自己高舉過頭頂的雙手,就見肌膚之上不知何時生出一層凹凸不平坑坑窪窪的醜陋紅痂,連裸露在袖口外的胳膊上也儘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瞧得直讓人噁心。

  他的心一沉,忙轉身看向一旁的冰壁。其時天已過午,外面的大雪戛然停歇,日頭又從雲層後露了出來。幾縷陽光照耀在冰壁上,將他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其上。

  只看了一眼,楊恆的身軀劇震「啊」地大叫,如同五雷轟頂腦海裡一片空白。

  林婉容不忍卒睹,扭轉臉去問丈夫道:「怎麼會是這樣?」

  司馬病面頰抽搐,澀聲道:「看來冰川寒氣還是未能將楊兄弟體內的藥力完全拔盡,餘毒無法化解滲入肌膚,最終引發紅痂。」

  小夜抓住司馬病的胳膊,央求道:「司馬大叔,您是仙林神醫,一定能想出醫治阿恆的辦法的,對不對?」

  司馬病痛苦地搖了搖頭,說道:「很難!這紅痂已與肌膚融為一體,老夫姑且一試,卻並無十足把握……」

  楊恆恍若未聞,一動不動望著自己在冰壁上的影子,四肢、身上,乃至臉上都長滿了這種可怕的紅痂。尤其是那張曾經明朗俊秀的臉龐,此際竟是慘不忍睹,甚至比司馬病之丑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了粗糙褶皺的面頰,觸手堅硬生冷猶若一層牛皮,心中不無慘然道:「早知道要像個怪物般地活著,倒還不如死了的好!」再不敢看自己的面容,踉踉蹌蹌衝出冰窟,奔到江岸旁,胸臆中一口悲憤之氣積鬱難當,禁不住抬起頭向著飄渺蒼穹振聲大吼道:「為什麼?!」胸口一股血氣油然奔湧,化作嘯聲穿破雲層扶搖九霄,裂石爍金充滿難以言說的苦悶憤怒,震得群山顫慄,積雪簌簌剝落,面前的江水轟然鼓蕩,激起一道道衝天水柱。

  「阿恆!」小夜的悲呼甫一出口,就被湮沒在剛勁激越的嘯音裡。她撲在楊恆的背上,雙手緊緊抱住他,泣道:「你會好的,你一定會好的!」

  楊恆感受到小夜柔軟的嬌軀在自己的背上輕輕顫慄,那一雙平日裡嬌小的玉手此刻竟似有無窮的力量緊抱著他,傳遞來溫暖與關愛。

  他激盪的心緒稍稍平靜,方察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渾身被濺起的江水澆得透濕。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嘯聲徐歇,江水如獲大赦,重又咆哮著向下游奔騰。

  楊恆悵然長出一口氣,空洞的目光注視著遊蕩在天際的浮雲,嘶啞道:「放開我,小夜。我這樣子,和一個怪物有何區別?」

  「不、不!」小夜抱得更緊了,哽咽叫道:「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哪怕再醜上十倍百倍,我也不離開你!」

  楊恆大吼道:「你和一個怪物在一做什麼?走吧,你們都走,讓我一個人靜靜。」

  小夜心如刀絞,珠淚泉湧道:「阿恆,你別這樣。我們大家都不會嫌棄你……」

  「走開!」楊恆心底湧出一股煩躁,運勁掙脫小夜,粗暴道:「誰怕你們嫌棄,誰要你們同情……!」憤然轉過身來,用手一指峨眉山方向,低吼道:「走啊,回你的法融寺去!」

  小夜看到楊恆猙獰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瑟縮退後道:「阿恆,你……」

  楊恆見小夜望著自己驚悚地往後退去,顯然被自己的怪模樣嚇到,心頭悲苦更甚,一步步迫近著哈哈大笑道:「你怎麼了,你不敢看我了,你怕我了麼?」面頰肌肉扭曲顫抖,淚水不自覺滾落下來。

  不意笑聲戛然而止,小夜驀地撲過來,踮起腳尖,雙臂摟住楊恆的脖頸,一雙明眸淚光閃爍,濕熱的櫻唇顫動著吻上了他的唇。

  楊恆的身軀立時僵硬,如中魔咒般呆呆地佇立著一動不動,望著小夜近在咫尺的那雙眸子,幽深得就像一汪秋水,溫柔而哀怨,卻蘊藏著無比的堅強與勇敢,將他一顆灰冷的心緊緊包融,脈脈溫暖。

  天地俱寂,光陰凝固,惟腳旁的江濤還在鼓嘯奔騰,頭頂的浮雲還在漂泊四方。

  楊恆的眼裡漸漸暖了起來,紊亂狂怒的火焰卻在熄滅退隱,禪心自蒙塵殞滅的暴走邊緣,教這深蘊愛意的一吻喚回。

  司馬病夫婦站在洞口,默默凝視著楊恆和小夜,均都暗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道:「倘若楊兄弟真承受不住這打擊發起瘋來,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情?還好有小夜姑娘在,生生令他懸崖勒馬冷靜下來,當真是不幸中之萬幸。」

  這時候楊恆一省,掙脫開小夜,雙手按在她的香肩上,久久怔然無語。

  小夜伸手替他拭去臉上淚痕,唇角含著一縷愛憐地微笑,輕輕道:「阿恆,別因為這樣就對自己失望。要相信,你就是你。所有人……包括那位石姑娘,都不會在乎你變成什麼模樣。既然上天給了你再活一次的機會,我希望你能好好活。」

  楊恆的眼圈又紅了。多少年來,他一直將小夜視作純真嬌弱,需要呵護需要照料的小妹妹。此刻方才意識到,在這少女柔弱的外表下,同樣深藏著一顆堅強的心。在自己最需要撫慰與溫暖的時候,正是她給了自己最有力的支撐。

  然而念及石頌霜,楊恆的心緒再次低落道:「我這副模樣,該如何去面對她?就算她真的不在乎,可我……哪裡還配得上她?」

  想到未來可能遭遇的各種鄙視、譏嘲、厭惡的眼神,再想像自己站在石頌霜身旁時的場景,一顆心又再跌入冰谷,眼前不由掠過厲青原豐神俊朗冷傲不群的身影。

  忽聽司馬病上前說道:「楊兄弟,事由我起。若不能將你治好,老夫有何顏面苟活於世?即便踏破五嶽四海,八荒六合,我也要尋到醫你之方!」

  楊恆轉過身來,抑制內心的痛楚,說道:「司馬老哥,這事和你無關。你不必自責。」便將青天良如何擒拿自己,逼他吞服龍卷丹以驗藥性的事簡略說了,道:「這是老天爺和我開玩笑,可怪不得你。」

  司馬病搖頭道:「是我煉出了龍卷丹,又是我將它託付給你保存,種種變故都由此丹而起,怎說與我無關?楊兄弟,老夫對天發誓,一定要讓你恢復從前的樣貌!」

  楊恆自嘲道:「莫非我以前的樣子很好看?其實不見得吧!」

  司馬病醜陋的老臉上露出一點笑容,說道:「至少比我強一點吧!」

  林婉容莞爾道:「其實,一個人的長相固然重要,但並不是唯一重要的東西;它或許會影響你的人生,但不會決定你的人生。」

  楊恆點點頭,慢慢平復狂燥的心情,可終究無法一下子接受自己變成醜八怪的事實,想去尋找石頌霜卻又頗多猶豫,魂不守舍地在江邊坐下。

  司馬病看了眼妻子,說道:「楊兄弟,想不想知道當年美若天仙的婉容,為什麼拒絕了那麼多年少風流的名門俊彥,卻偏偏給我這個又老又醜,還滿身是毒的老怪物做了妻子?」

  楊恆心不在焉,說道:「那是大嫂慧眼識珠。」

  司馬病嘿嘿一笑道:「老夫儘管狂妄,但三分自知之明也還是有的,我司馬病可算不得什麼珠子,婉容雖生具慧眼,也未必能看得上。」

  楊恆勉強笑道:「大哥過謙了。」

  「不是過謙,而是實情。」司馬病擺擺手,說道:「其實沒人曉得,我和婉容自幼相識,兩家住門對門,說有多近便有多近。只是老夫足足長她三十餘歲,在鄉下這年紀足可作她的祖父輩了。」

  楊恆心中詫異,想想三十多歲的差異,似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些話是用不上了。

  司馬病道:「那時候我醫術初成,回返家鄉,適逢無量天照蒞臨,四野瘟疫盛行,災荒肆虐,婉容一家七口倒下了五個。等我到家的時候,只剩體弱多病的老祖母和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老夫當即採藥救治,連帶全村的人,半個月後盡皆康復,從那時起便有了神醫之名。」

  他頓了頓,繼續敘述道:「不久之後無量天照退去,婉容被一位仙林異人收作弟子。也是我留在家鄉,替她照料老祖母,直至為她老人家送終出殯。倘若日子就這麼過下去,興許我也只是個遠近聞名的鄉野郎中而已。可數年之後,一次突如其來的劇變,卻讓老夫成了毒郎中……」

  他的眼裡掠過一絲寒光,問道:「楊兄弟,你可聽說過『九幽侯』?」

  楊恆搖搖頭,猜測道:「聽名字,是位仙林高手吧?」

  「何止是高手,當年他的名望幾不下於三魔四聖,乃是萬人仰慕的正道翹楚!」司馬病臉上的怨毒之色愈發濃烈,徐徐道:「可就是此人,只因為我沒有救治他門下一個敗壞良家婦女貞節的小淫賊,竟暗中派人將老夫滿門十三口人殺得一乾二淨!虧得我出門採藥,才躲過一劫!」

  小夜低低「啊」了聲。司馬病恨恨道:「他們不僅沒有放過老夫白髮蒼蒼的父母,連我剛剛滿月的小侄兒也一併殺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查明了真相,便想請那些曾受過老夫救助的正道耆宿出面襄助,為我滿門老小討還公道。」

  他雙目擰成兩條縫,低沉地嗓音道:「可誰料到,他們要麼壓根不信我的話,要麼就推說無暇分身,竟沒有一人肯出手幫忙!為報血仇,老夫悲憤之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埋首深山又苦修了十年毒功──因為我很清楚,假如單憑修為,以我的資質再修煉三五十年也未必及得上九幽侯,所以要報仇只有一個辦法,用毒!」

  楊恆劍眉一揚,道:「好,以牙還牙,快意恩仇,理應如是!」

  司馬病沉聲道:「好兄弟,不枉我將這段秘辛對你說將出來。六十餘年來,惟有你認為我做得對!」

  「十年臥薪嘗膽,又花了足足五年時間做準備,精心策劃,我終於在九幽侯百歲壽誕的那天動手。十五年前他殺了我十三口,十五年後我便用毒殺了他一百三十口!而九幽侯本人,中了我的『一笑泯恩仇』,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足足疼過了七天七夜才斷了氣。」

  他抬眼望瞭望楊恆的神色,緩緩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做得太過了點兒?拋開九幽侯的子女門人不談,來祝壽的那些賓客裡,又有幾人不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之輩?我殺了他們,只當是為人間除去一大害,卻沒想到由此引來正道各派的圍剿誅殺,幾無容身之處。」

  「為了自保,我又殺了不少正道高手,這毒郎中的惡名便有了。直到遇上婉容,她那時藝業有成,也是奉師命前來追殺於我。可一見面她便認出了老夫,更在聽過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竟決意倒戈襄助。」

  司馬病的面色漸漸轉柔,聲音也平靜了下來,說道:「後來我們屢屢遇險,全憑她的機智和老夫的毒功又一次次化險為夷,最終決定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再不問人間是非。可到底還是教厲問鼎給找上門來……」

  林婉容在旁靜靜聽著丈夫的敘述,沒有插上一句話,直到司馬病說到此處才幽幽輕嘆道:「大哥,你還當我嫁給你,純粹只為報恩麼?」

  司馬病笑了笑,臉上儘是柔情,說道:「是我命好,卻害得你昏睡了二十年。」

  林婉容伸手握住丈夫的大手,柔聲道:「我睡著了什麼也不知,苦的是你。」

  楊恆見狀不自禁地想道:「如果頌霜見我是這般模樣,也會像大嫂對待大哥這樣地待我麼?唉,我這樣子還能和她在一起嗎?如果她不願意或者為難怎麼辦?」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矛盾,突然醒悟到,司馬病之所以說起這段不為人知的過往,全為以自身的經歷來安慰鼓勵他,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一旁小夜卻沒想到那麼多,只是聽了司馬病夫婦的故事悠然神往,即為他們歡喜,又羨慕這二人琴瑟和諧,不覺偷眼瞧向身邊的楊恆,芳心默道:「如果我和阿恆也能這樣,哪怕只有一天,此生亦可無憾了。可是……他滿心想的都是那位石姑娘!」

  想著自己方才忘情地親吻楊恆,心生羞澀,默默尋思道:「他這般吻過了我,以後會想我多一點麼?唉,我寧可阿恆還當我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可以自由自在地跟隨在他的身旁,讓我能時時見著他……」

  楊恆突破了煉神還虛之境,對周圍一切都纖毫盡見,小夜的神情變化自也逃不過他的耳目,不期然地也回想起適才那一記突如其來的忘情熱吻,暗暗道:「小夜對我深情厚誼,我該如何是好?可無論日後頌霜怎樣對我,我此生斷不可能再作他想。」

  一時間四人各有所思,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在這冰天雪地的江畔,忽然變得充滿溫馨靜謐,連江濤都仿似變得低沉柔和,渾不覺日漸西行,彩霞滿天。

  楊恆站起身形,說道:「大哥大嫂,我得走了。」微一凝念,兀自凝固在冰層裡的正氣仙劍轟然破冰,電掠而出,精準無比地落回劍鞘裡。

  這一手當日劍聖石鳳揚在始信峰草廬前曾經施展過,他目睹之下自是豔羨欽佩。而今自己使來,已可揮灑自如,心意所至仙劍靈性相應,渾為一體。

  司馬病道:「楊兄弟可知,這兩日四大名門兵臨東崑崙,正要和楊惟儼決一雌雄。」

  楊恆一怔道:「四大名門要找滅照宮的麻煩,這是為何?」

  司馬病搖頭道:「詳情老夫也不清楚,只是聽說雲岩宗在重修土地廟時,發現了被掩埋在廢墟下的八花骷髏令,便疑是大魔尊殺害了明鏡大師。剛才和咱們交手的畫聖門人,十有八九也是專為此事而來。鳳凰島一脈本就精通奇門遁甲之術,又有流雲飛舟如虎添翼,蜃樓仙境亦難阻擋。這一回,楊惟儼麻煩不小。」

  林婉容感慨道:「自上回無量天照後,仙林一直相安無事,從未見過四大名門出動這大陣仗。無論輸贏勝敗,雄遠峰上都免不了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小夜心弦一顫道:「那豈不是要死很多人?」尤其如真禪、真彥、明月神尼這等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朋友師長,一想到他們行將血濺東崑崙,與滅照宮的一干魔頭殺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芳心更是忐忑掛牽,說道:「阿恆,我跟你一起走!」

  楊恆念及遠在滅照宮的爹娘不由心緒煩亂。他本不欲小夜冒險,轉念想道:「她孤身一人漂泊在外,終究不妥。」於是改變主意道:「好,你跟我走!」卻打算先將她送去與雲岩宗眾僧匯合,自己亦可後顧無憂。

  小夜自不知楊恆的想法,笑靨如花道:「咱們把小雪也帶上,這樣它就不孤單啦。」

  ※※※※

  兩人別過司徒病夫婦,御風離開冰窟沿江往下游而去。楊恆戴上林婉容贈送的人皮面具,問道:「小夜,你出來多久了?」

  小夜伴行在他的身旁喜樂無限,回答道:「我沒有仔細算過,差不多該有三個多月了。」

  「哦,三個多月,」楊恆低低重複道:「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不苦。」小夜不以為意道:「再說,還有小雪陪著我,就更不算什麼啦。」

  楊恆注視著她清秀的側臉,忽道:「小夜,我有一事相求,你一定要答應我,好麼?」

  小夜愕然望向楊恆,道:「什麼事?」

  楊恆不敢看她目光,說道:「我想和你結為金蘭兄妹,從此就是一家人了,你說好麼?」

  小夜的俏臉登時變得蒼白,眸子裡的光一下黯滅,緊咬朱唇須臾,勉強笑了笑道:「好啊,我無父無母,能有個哥哥疼著總是好的。」說著話淚珠兒忍不住在眼眶裡打轉,忙轉過臉去。

  楊恆心中又是憐惜又是歉仄,握住她冰涼發顫的小手道:「我發誓,一定會保護你,照顧你!」

  小夜強忍憂傷,微笑道:「別輕易發誓,你能照顧我、保護我一生一世麼?那石姑娘又該怎麼辦?」

  楊恆一呆,小夜深悔自己失言,凌空向他盈盈一禮道:「大哥,請受小妹一拜!」心中淒楚不已,這聲『大哥』一叫,這多年的癡心終是付諸東流。

  楊恆豈有不知,一咬牙從腕上褪下定神念珠,說道:「小夜,這是我娘親留下的紀念,我將它送給你。今後無論你要我做什麼,只消憑此念珠,天涯海角赴湯蹈火,為兄定可為你辦到!」

  小夜大吃一驚,慌忙道:「不成,這是你珍愛之物,我不能收它。阿恆,我剛才說的都是無心之言,你不用當真。」

  楊恆將定神念珠戴到小夜的玉腕上,誠摯道:「咱們既已結拜成兄妹,你就不必見外了──我想娘親若是知道她又多了個乖巧美麗的女兒,定會歡喜。」

  小夜打量腕上的定神念珠,低聲道:「好,我先戴著。你隨時都可以收回。」

  楊恆笑道:「我既然送給了你,那便絕不再收回。你不也將自己的護身符送給了我麼?就算交換吧。」

  小夜面色一紅,說道:「你還記得我送的護身符?我當你早將它弄丟了呢。」

  楊恆扯開衣襟露出胸前掛著的護身符,打趣道:「原本是想拿它換幾個錢來使使。可當鋪的人說它一文不值,死活不肯收。沒法子,只好將就戴上啦。」

  小夜「噗嗤」輕笑,嬌嗔道:「你看你,哪有當大哥的樣子?」無形裡兩人之間的尷尬氣氛漸漸消淡。

  楊恆見小夜笑逐顏開,心中喜慰,笑吟吟剛想說什麼,猛然心頭微動探臂攬住她的纖腰往江邊的冰崖上掠去。

  小夜詫異道:「發生了什麼事?」環顧四周,卻不見絲毫異常。

  楊恆靈覺舒展,凝神探視,低聲道:「有人正在江心鬥法。」

  他攜著小夜飄落到崖頂,足不點地又飛出裡許,前方大江拐了個灣,江面豁然開朗,從十餘丈的高崖上猛向下洩落,形成一道蔚為壯觀的大瀑布。

  瀑布下方水霧瀰漫浪花四濺,滑溜溜的岩石上盤腿坐著一個灰袍老僧,左手托缽右手持杖,似在凌空寫著什麼字。

  從高處衝下的江水猶如萬馬奔騰勢不可擋,灰袍老僧竟是穩若泰山巋然不動,手中的禪杖金光流溢,在瀑布上如斧鑿刀刻,徐徐寫就一個斗大的「上」字。

  待到楊恆和小夜遠遠瞧見時,那「上」字深嵌在瀑水中正不可思議地往前方飄移,給人以震撼絕倫的錯覺。彷彿整道寬逾三十丈的瀑布陡然化作一堵靜止不動的石壁,那字如雲如煙,在壁間自由行走。

  不多時,這個「上」字穩穩停住,和起先凝鑄在瀑布上的十五個字共同構成了一幅匪夷所思的壯觀圖卷,寫的分明是:「千千為敵,一夫勝之;若未自勝,為戰中上。」字體柔和飽滿,從裡往外透出一股超脫物外的磅礴大氣,加之以周圍隆隆奔湧的大江狂流,更添十成氣勢!

  小夜看得呆了,問道:「阿恆,這字是怎麼寫上瀑布的?」

  誰知話問出口久久沒有聽到楊恆的回答。她訝異地扭頭望去,才發現楊恆神情複雜,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瀑布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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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上

  同樣是在瀑布之下,距離灰袍老僧約莫二十丈遠的另一端,一個金袍老者傲然佇立。他與灰袍老僧如同兩個互不相容的極致,神色飛揚跋扈,充滿不可一世的狂傲,眼神深沉懾人,正負手觀望著瀑布上的題字。

  忽然,他縱聲大笑道:「千人敵,萬人敵,莫如心中無敵──空照,你可是在譏諷老夫心有所欲,終不能無敵於世?」

  灰袍老僧瘦小的身軀在金袍老者龐大的氣勢催壓下,深如汪洋波瀾不驚,平和的聲音竟似雷霆般的瀑布轟鳴也不能掩蓋,清晰地傳入楊恆和小夜的耳朵裡,說道:「雄圖是空,名利是空,無敵於世也是空。千古風流譬如朝露,轉瞬即去。你所爭到的,也是你即將失去的。」

  金袍老者不以為然道:「你這些陳詞濫調還是免了罷。老和尚,你萬里迢迢跑來東崑崙,亦不能空手而歸。老夫也有四句話送給你!」說罷左手迸指「嗤嗤」精光幻動,凌空書寫起來。

  他的指尖微微轉動間,身邊水浪不由自主地聚攏過來,憑空凝鑄成晶瑩渾圓的一撇,跟著手腕下沉,又畫出長長的一橫,霎那裡便寫成個碩大的「我」字。

  他的右袖輕輕一鬆,那江水凝成的大字如生雙翅霍然飄起,映入上方的瀑布,剛好與灰袍老僧所書的「千」字遙遙相對,字體銀鉤鐵畫崢嶸畢露,宛若石鼓文般傲然兀立,一樣的久久不散。

  緊接著金袍老者一氣呵成,又寫下十八個字,較之灰袍老僧尚多出三字,合在一處正是:「我命在我,天地無屬;大道圓通,千萬人吾往矣!」端的酣暢淋漓意興飛揚,自有一股捨我其誰的霸道豪情。  

  小夜修為雖遠及不上瀑布下的兩人,可自幼耳聞目染眼力無差,也看出來這金袍老者以指力鑄水為字凝於瀑面,難度較之灰袍老僧尤高出半籌,顯是有意逞強爭勝而為之,小聲問道:「阿恆,他是誰?」

  楊恆的視線凝鑄在那十八個大字上,一字字道:「滅照宮主楊惟儼。」

  小夜一聲輕呼,急忙摀住櫻桃小嘴。楊恆搖頭道:「沒關係,咱們站得這麼近,原本就瞞不過他和空照大師的耳目。」

  其實以他目下的修為,假如存心潛行匿蹤,在十丈之外又有江水冰崖遮擋,縱令楊惟儼和空照大師也絕難發現。只是小夜功力甚淺,無論如何也是藏不住的。

  就聽空照大師說道:「善哉,善哉──楊老宮主豪情壯志不減當年。奈何時下八面來風,殺氣沖霄。戰端一起,不免生靈塗炭,多有死難。空也罷,通也罷,終究是一場殺孽在前,誰能獨善其身?」

  楊惟儼搖頭道:「老和尚,你慈悲為懷普度眾生,雖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在這一點上老夫對你亦不得不欽佩三分。可惜啊,世上只有一個空照,卻有無數宵小。你一人的法力再是神通,誓願再是寬廣,又能渡得幾人?回上方圓去罷,這滔滔濁世原本就不是你該涉足的地方。」

  空照大師端坐欠身道:「楊老宮主盛讚,老衲愧不敢當。千人要渡,一人也要渡。佛祖即能捨身飼鷹,老衲何德何能,卻舍不下這身臭皮囊?」

  楊惟儼哈哈一笑道:「你要渡我,我還想打上靈山,先渡了你們的佛祖!」大袖一拂道:「回罷!」也不見風起雲動,瀑布上的「我命在我」四個大字呼地飄移,如同四箭齊發往空照大師題在瀑上的偈語撞去。

  空照大師低聲誦道:「阿彌陀佛──」懷抱禪杖右手豎在胸前,掌心朝裡正對瀑布。那「千千為敵」四字憑空抹去,竟是不欲與楊惟儼正面交鋒。

  彈指之間,後面三排的字體亦陸續隱沒。只見「我命在我」不斷鼓脹擴展,鋒芒畢露如同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向著空照大師頭頂壓到。

  空照大師欲再退讓亦是不得,無奈一笑道:「楊老宮主是非要老衲出手不可了。」立於胸前的右掌往上一提,指勢變幻虛點率先攻到的那個「我」字。水紋一陣波動,「我」字扭曲變形,慢慢化作了「以」字。

  隨後像變魔術一樣,後頭的「命」、「在」、「我」三字亦被空照大師以無上佛功不著痕跡地轉化過來,聯成一句「以戒降心」,懸於頭頂緩緩盤旋。

  楊惟儼面色不動,低哼道:「我再送你四個字變變!」跨上一步,袖風飄蕩,第二行的「天地無屬」呼嘯電掠,字體遽然凝縮,猶若楔子般射向空照大師。

  空照大師左手佛缽往四字上一照,煥發出柔和祥光,令得漫天殺氣陡然消弭。右掌如拍如拂,又將四字變為「守意正定」,首尾相接送到「以戒降心」的下方。

  楊惟儼凝袖不動,讚道:「老和尚,你的『三無漏學禪功』已臻大成,何苦再管世間之事?回返峨眉潛心參悟,早得圓滿不好麼?」

  空照大師垂目答道:「崑崙亦峨眉,峨眉亦崑崙。單得心無礙,何處不靈山?」

  楊惟儼縱聲長笑道:「好,老夫倒要瞧瞧你如何能把崑崙變作峨眉?」右掌從袖口中亮出,平步青雲穿越激流,又迫近三丈,掌風熾烈紅霧萌動,「大道圓通」字字千鈞,緩緩壓來。

  遠處的小夜直看得驚心動魄,手心滲汗,緊張道:「阿恆,大師不會有事吧?」

  楊恆「嗯」了一聲,目光須臾不離地凝望著迫向空照大師的字體,心頭波瀾激盪,全忘了身外之事,完全沉浸在兩大當世絕頂高手的對決之中。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此時此刻在楊恆的眼裡,「大道圓通」與其說是四個字,更莫如說是四式渾然天成無懈可擊的掌法。每一筆,乃至每一滴水珠,都蘊藏著難以言喻的千變萬化,即可拆分開來自成一體,又能連成一氣水乳交融,縱令他對楊惟儼恨之入骨,亦不得不心生佩服道:「原來這老魔是真有功夫。」

  念頭轉動間空照大師的身軀從礁石上立起,右手禪杖探出,在「大」字的中心一點,「唰唰唰」如鬼斧神工般點按揮舞起來,或正或斜或疾或徐,無不匠心獨具妙到巔毫。

  楊恆心旌搖蕩,忘情喝彩道:「妙!」右手食指點出,禁不住臨摹起來。霎那裡點點滴滴的仙道妙悟,盡上心頭,只覺得這須臾所得,遠勝於十年苦修。

  但見那「大」字的一橫兩端神奇地伸長下垂,頃刻化作「內」字。其中卷挾的凌厲氣勢亦隨之消融,變得中正柔和,再無絲毫霸氣。

  空照大師手中禪杖不停,又點向「道」字。這回卻是以簡馭繁,眨眼工夫將它改作「學」字。連小夜也看出來,筆畫越少的字反而越難應對,正暗合了返璞歸真,大拙不工的仙道至理。

  耳聽空照大師一聲低喝道:「咄!」又有四字被送上頭頂,聯成「內學止觀」。

  楊惟儼不為所動,雙掌驅動最後一排的六個大字,喝道:「這次多兩個字,我看你如何化得?」龍行虎步大馬金刀,渾身散發出沛然神光,連那六個字也一併變得精光熠熠,氣貫長虹,如一道巨浪湧來。

  「這是劍招了!」楊恆眼睛發亮,喃喃自語道:「假使這一劍是衝著我來的,我該如何拆解?」腦海裡浮光掠影般閃過萬里雲天身法、周天十三式、浮雲掃堂腿乃至北斗七掌,諸般佛道魔曠古奇學,竟覺得不管怎樣都難逃折戟沉沙之局,額頭不自禁冒出冷汗,心道:「或許只能以天若有情訣和他拚個玉石俱焚了!但……面對如此大敵,我還有機會發動天若有情訣麼?」

  又聽一聲禪唱飄入耳際,空照大師灰色的僧袍脹如圓球,佛缽不見蹤影,雙手執杖橫於胸前,滿面肅穆慈悲之色,瘦小的體內佛光冉冉籠罩身周。

  那六字劍式嗡嗡顫鳴,仿似遇到極強阻力,在半空中徘徊不前,冒起騰騰水汽。

  楊惟儼口發低嘯,掌上光華大盛,步罡踏斗緩緩逼近。空中的六個大字如有神助,綻放出赤色水霧,一寸寸地緩慢前移。

  小夜駭然發現,不知何時整座水瀑似被冰封一般停止了奔湧,好像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下來,只剩下「千萬人吾往矣」這六個閃閃放光的字體不斷變幻著奇妙姿態,如日之出,似月之沒,橫亙於虛空間。

  天高雲淡,禪唱悠悠,空照大師的袍袖就像被注入了莫大靈性,在風中獵獵飄揚,幻化成千姿百態的手形,如擁如抱氣機遙指劍式。

  杖的靜,袖的動,在他的身上達到了完美無瑕的融合,令人鬥志消融,由衷生出頂禮膜拜之心。

  「啵──」一記幾不可察覺的脆響,「千」字的中央緩緩有水汽往右下方流淌,宛若滑過佳人玉頰的一抹淚痕,淒美驚豔。

  「是無字麼?」小夜低低問道,竟沒有察覺自己的手早已緊緊地抓在楊恆胳膊上。

  楊恆點點頭道:「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內學止觀,無忘正智──這正是三無漏學的真諦所在。大師以禪法入道,已得其中三昧。」

  說話時他的眼睛仍舊一眨不眨地關注在空照大師的雲岩大袍袖上,心與神合感悟意境之妙,禪功之奇,方知昔日於雲岩宗絕學的參悟,不過皮毛。譬如買櫝還珠,若不能與佛法相融,即使再苦修三百年的拈花指與浮雲掃堂腿,亦僅得其形而已。

  正這刻突聽楊惟儼的嘯聲漸轉雄勁悠遠,蓋過了空照大師的禪唱之音。

  他的步履不停,踏波當風已迫近至五丈之內,掌勢驟疾,便如狂風暴雨般往外捲湧,剩下的五個大字喀喇喇爆鳴有聲,已壓到了空照大師身前。

  「呼──」第二字又被雲岩大袍袖的超卓禪功化成了「忘」,可空照大師左臂的袖袂亦教劍氣撕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胳膊。

  他的身子晃了晃,鬆開左手在面前畫出一道法印道:「南……阿彌陀佛──」

  口中每吐一個字,指尖的金芒便亮上一分。到後來整隻左手如捧金烏,光芒萬丈不可逼視,生生轉化出第三個字。

  楊惟儼的熾荼神掌毫不示弱,紅瀾洶湧猶如驚濤拍岸,幕天席地轟向法印。剩下的三個字大字驀然向身前匯攏,氣勢倍增殺意嚴霜,激得禪杖劇烈震動,向後方慢慢彎曲,儼然形成弓狀。

  如此足足過了一炷香,兩人頭頂水霧蒸騰,各自將功力提升到了極致。

  空照大師的禪杖已彎到腰後,整個身軀完全被左掌的法印吞沒,「吾往矣」三字劍招屢次進犯均都徒勞無功,字體反而開始模糊起來。

  小夜瞧得心驚膽顫,問道:「阿恆,空照大師會不會輸?」

  楊恆搖頭道:「兩人功力相當,無論勝負都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小夜急道:「還是勸他們別打了吧,畢竟傷了誰都不好。」

  楊恆沉默片刻,說道:「好,我試試!」俯身將一團積雪在手中搓緊,一邊揉一邊像是在考慮著什麼,老半天才捏成了個拳頭大小的雪球,說道:「小夜,你為何不希望楊惟儼也受傷?」

  小夜彷彿沒想到楊恆會對她提出這個問題,怔然道:「他是你爺爺啊。」

  「爺爺,」楊恆低低哼了聲,呼地擲出雪球道:「有這樣的爺爺麼?」

  楊惟儼與空照大師立生感應,卻見那雪球來得好快,風馳電掣已撞向「吾往矣」。但聽一聲轟然巨響,瀑布下升騰起一團絢爛的金紅二色華光,雪氣瀰漫,江水激濺,一瞬間吞噬了方圓數十丈的天地。

  楊恆和小夜站在相距百餘丈高的冰崖上,兀自感覺到一蓬夾雜著熾烈熱浪的濁氣混著潮濕的水珠撲面而來,腳下的高崖亦在不停地強烈晃動,大塊大塊的冰層從岩壁剝落,飛墜入江。

  小夜虧得楊恆用手挽住了她的纖腰,才沒往後跌去,駭然道:「他們不會有事吧?」

  楊恆搖搖頭,猛聽楊惟儼喝道:「崖上是哪位老朋友?」

  楊恆傳音入密道:「別說話!」默運玄功,將自己和小夜的生息盡數封閉。

  光霧逐漸褪淡,重又露出楊惟儼和空照大師的身影。兩人的面色均略顯蒼白,空照大師的目光亦向楊恆和小夜的藏身之處射來道:「可是宗掌門來了?」

  楊恆知道空照大師提及的「宗掌門」便是天心池掌門人宗神秀,顯然自己被這位高僧誤認成他。楊恆依舊不吭聲,似乎打定主意不露面。

  這時候斷流的瀑布重新洩落,楊惟儼和空照大師互視一眼,俱都不解究竟是何人出手。但經過方才一戰,兩人均明白對手八十年來修為日益精進,與己難分伯仲。倘若繼續纏鬥下去,最終不過是玉石俱焚之局。

  念及於此,兩人同時呵呵大笑,收手不戰。楊惟儼道:「老和尚,你終究還是沒能渡化了老夫。」

  空照大師毫不以為憾,微笑道:「楊老宮主惟能自渡,老衲如何渡得?」

  楊惟儼抬眼瞥了瞥,說道:「崖上的那位朋友既不願露面,老夫便先行一步了。」

  空照大師曉得這一戰雙方真元耗損甚劇,仙林四柱圍剿滅照宮在即,楊惟儼急需回宮打坐,恢復功力,躬身禮道:「老衲不送。」

  楊惟儼哈哈一笑,暗運滅照魔氣疏通適才被罡風劍氣反激淤塞的經脈,拂袖道:「下回便該老夫前往上方圓拜訪了!」身形一起,越過瀑布逆江而去。

  楊恆低聲道:「你留在崖上,我很快回來!」身軀輕晃,沿著冰崖追向楊惟儼。

  這般行出數十里,楊惟儼早已覺察到崖上有人跟蹤,但對方即不現身,他便佯裝不知,全力運功平復胸口激盪的氣血。

  突然他的身形一凝,懸在當空,卻是在正前方的江面上負手飄立著一個白袍道士。

  他的外貌如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俊朗中帶著幾分深沉,一雙鳳目半開半合,漫不經心地仰望著雲空,背後斜插一柄黑鞘仙劍,金色的劍穗在風裡飄動,每一下都自成韻律,暗合腳下江濤的節奏。

  動靜之間,他便如一尊融入冰崖大江裡的石雕,吸引了天地所有的亮色。

  「原來宗兄在這兒等著老夫!」楊惟儼望著白袍道士,瞳孔緩緩凝縮,心下詫異道:「那在崖上追蹤我的,卻又是什麼人?」

  白袍道士亮出背後仙劍,說道:「請楊宮主賜教!」

  楊惟儼眸中寒光一閃,反手掣出魔劍「逆天」,冷然道:「好手段!」

  白袍道士曉得楊惟儼是譏諷自己趁火打劫,臉上無喜無怒,淡淡道:「請!」

  四道目光在江上迎空激撞,迸綻出無形的火花,拉開了對決的序幕。

  楊恆屏息斂形佇立崖上,居高臨下打量著白袍道士。聽楊惟儼稱他「宗兄」,再見其橫斷江流的驚人氣勢,即已猜到此人便是道聖宗神秀。

  掰著指頭粗粗一數,當世七大頂尖高手中,自己已見到了六位,只差一個畫聖吳道祖但聞其名,未見其面,卻也見識過他門下弟子的嬌悍跋扈,令人大搖其頭。

  此刻宗神秀身上散發出的劍氣越來越強,化作一束束銀芒如針雨般懸浮在空氣裡,向著楊惟儼的身周緩緩迫近。

  楊惟儼渾身赤霧繚繞,穩守門戶橫劍不動,一蓬殷紅的劍氣如潮水般奔湧而出,「喀喇喇」連聲爆響,與銀芒絞斗交織成一團。

  在這風平浪靜的表象下,任何一方只要稍露破綻,就會引得對手的劍氣批亢搗虛長驅直入,直至不死不休。雖然場面遠沒有瀑前一戰好看,然而凶險勝之百倍。

  遠方最後一縷霞光在山後隱沒,天色迅速轉暗,一縷波光驀地幻動在宗神秀臉上。

  「鏗!」逆天魔劍捲裹起漫天江水,石破天驚般刺出。空氣裡響起清晰的劍氣撕裂聲,就像夜幕被光電劃開一道幽深的口子。

  戰雲亂飛,劍光沖霄,大戰一觸而發。兩大絕世高手盡棄魔寶仙器不用,戰端一起便進入了短兵相接的生死搏殺之中。

  十招百招,無人計算究竟過了多少個回合,只見一銀一赤兩團綺麗耀眼的劍華爭相鬥豔,照亮了半邊夜空。

  猛聽「砰」地一響光影乍分,宗神秀肋下中劍鮮血長流,楊惟儼的胸前也赫然多了一隻冒著寒氣的銀白色掌印。

  運氣封住傷處,宗神秀輕描淡寫地掃過楊惟儼胸口道:「佩服!」

  楊惟儼遍體生寒,知是宗神秀的這記「磨冰掌」力透經脈,稍一運氣胸口便痛徹骨髓,連番劇戰委實凶多吉少。

  他的腦海裡閃過十餘種脫身之策,可面對道聖,這些法子竟沒一個管用,唇角泛起一絲冷厲笑意道:「看來宗兄是有意留下老夫了!」胸膛上「嗤嗤」赤氣冉冉往上蒸騰,掌印逐漸淡去,卻始終有一圈銀邊無法化盡。

  宗神秀漠然道:「楊宮主一死,滅照宮群龍無首,土崩瓦解在即。四大名門得以保全無數弟子性命,善莫大焉。」

  「且慢!」冰崖上響起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楊恆步虛凌風飛降下來。

  宗神秀微凜側目,楊恆已掠身來到近前,剛好將他與楊惟儼之間的氣機隔斷。

  只是此人的模樣生得實在太怪,全身上下長滿觸目驚心的紅痂,只一張臉被面具遮掩,聽聲音應是個年輕人。他的一雙眼睛波平如鏡,精華內斂,竟似臻至返璞歸真之境,實乃不遜於楊惟儼的罕有勁敵。

  楊惟儼卻立時猜到,先前擲出雪球,又暗隨自己的便是此人。可他到底是什麼人?就聽宗神秀問道:「你是誰?」

  楊恆抱拳說道:「無名小卒,不足掛齒。宗掌門走好,恕不遠送。」一股沛然莫御的氣勁借勢發出,湧向宗神秀身前。

  宗神秀起手一禮道:「你不肯說?」

  「砰!」兩股氣勁重重一撞,楊恆的身子晃了晃迅即站定,抱拳不放道:「請!」

  宗神秀亦被回捲的罡風震得胸口微窒,暗訝道:「楊惟儼何時召來這般一位來歷莫測的強援?難怪他有恃無恐,敢孤身赴空照大師之約。」略作調息間已將敵我之勢利弊得失清楚算定,低嘿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可惜功敗垂成,還是楊恆助紂為虐救了楊惟儼,白衣飄展拂袖遠去。

  楊恆目送宗神秀離去,自己也不曉得為何要救楊惟儼。對他而言,血濃於水四字絕對用不到楊老魔的身上,許是不齒宗神秀趁人之危;許是如楊北楚所言:「楊家人的事情,楊家人自己會解決」,卻無需道聖代勞。

  正想得煩悶,忽聽楊惟儼在身後說道:「楊恆,你沒死?!」

  楊恆心中劇震,卻沒回頭,冷冷道:「讓你失望了?」

  楊惟儼一聲低哼,從嘴裡嗆出兩灘暗紅色淤血,口鼻中冒出絲絲縷縷的淡銀色寒氣,深運一口魔氣壓住胸口傷勢,回答道:「笑話,你的死活與我何干?」

  楊恆倏然回首,兩人的眼神如同針尖對麥芒,霎那間交互在一起,無數恩怨情仇就似腳下的渦流激盪,隨時都會迸發出驚天動地的狂濤。

  許久許久,兩人不發一言地彼此瞪視,誰都不肯先將眼光移開,好像那樣也是一種屈服示弱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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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46:01
第六章 求婚

  「一掌,只要一掌──便能殺了這害得我家破人散的元兇!」衝動似一條毒蛇不斷噬咬在楊恆的心底。面對身負重傷的楊惟儼,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下手機會。

  他的手繃緊了鬆開,鬆開了又繃緊,始終下不了決斷。

  楊惟儼看在眼裡,沾著血絲的嘴角露出一抹不屑道:「你不敢動手?」

  楊恆被激得眸中冷光乍閃,提起左掌,可耳畔不由自主響起當日石頌霜所說的話:「假如有一天你真的有了這個能力或者機會,你會殺他們嗎?」

  是的,這個機會是自己一直在等著盼著的,如今,這機會真的出現了。

  然而望著楊惟儼威嚴深沉的臉龐,那酷肖父親的無言桀驁,楊恆突然不知道,出手之後,又該如何面對下一刻的自己?!

  終於楊恆說道:「放了我爹娘!」  

  楊惟儼不屑的笑容愈發深濃,說道:「你這是在求我嗎?」

  「休想!」楊恆劍眉揚起,道:「我娘親求過你,可結果呢?」

  聞聽此言,楊惟儼的笑中陡增冷意,徐徐道:「莫在老夫面前提這賤人!」

  「鏗!」清亮的金石鳴響,楊恆掣出半截正氣仙劍,咬牙道:「你說什麼?」

  楊惟儼輕蔑地掃過清澈如泉的劍鋒,泰然自若道:「你該感激我沒有殺了她!」

  「那是因為你想得到聚元珠!」楊恆目光炯炯怒視楊惟儼,念及娘親如今的慘狀,不由得呼吸加促,喝道:「放了我爹娘!」

  「做夢!」楊惟儼硬吞下一口湧到喉間的熱血,慢條斯理地說道:「天底下有這麼和爺爺說話的麼?」

  楊恆笑了,道:「你這時候倒端起爺爺的架子來了,早幹嘛去了?」

  楊惟儼晦暗的眸子裡猛地精光爆射,陰沉著臉道:「混賬,你敢不認我?」

  楊恆爭鋒相對道:「那你有認我爹麼?」

  楊惟儼眸中的光芒遽地黯滅,森然道:「既然如此,你今天為何而來?」

  楊恆神情游移不定,手中的仙劍嗡嗡顫動,始終無法完全出鞘。

  楊惟儼冷視半晌,鼻中低哼道:「老夫沒空和你磨牙。倒是有句話送給你:就算燒成了灰,你的墳頭上放塊石頭,那還得姓楊!」說罷對楊恆手中亮出的半截仙劍視若不見,御風自他身側不到三尺的地方擦肩而過。

  楊恆幾乎可以聽清楊惟儼急促的心跳和喉嚨裡熱血翻湧的聲音,看著他走近,走過,走遠……一隻顫抖的手緊緊握著劍柄,竟不能出。

  喉頭,有鹹濕的血液味道,又苦又澀難以吞嚥。

  他恨自己,恨自己面對仇敵時無可作為?  

  「就算燒成了灰,你的墳頭上放塊石頭,那還得姓楊!」楊惟儼的話刺耳而扎心,讓他在矛盾的煎熬中痛不欲生。

  終於,靈覺裡再感應不到楊惟儼的蹤跡。「砰!」楊恆像是洩盡了所有的力量,頹然跪立在江心的砥石上,兩行熱淚潸然而下,仰天發出一記穿雲裂石的激越長嘯。

  嘯聲滾滾,宣洩著胸中的憤懣與不甘。儘管沒有交手,可短短的幾句話間,楊恆明白自己輸了。

  他霍然意識道:「我也曾有機會對楊北楚下手,可我寧願去追捕花沉魚,而置他於不顧。難道果真因為端木神醫的下落重於爹娘的生死安危麼?不,不是的!是我害怕,害怕自己做錯,只好讓自己遠遠地逃開!」

  他仰望著天空,渾然不覺半截身子都被酷寒的江水浸透。明月在天,雲絮淡渺,江風乾了他的淚痕,卻吹不去心口的痛。

  也不知呆跪了多久,他方自如夢初醒般站起身,想起還留在冰崖上的小夜,暗道了聲糟糕,強抑澎湃的心緒,往來時路上飛去。

  一路心不在焉地御風疾馳,轉瞬便回到了早先觀看楊惟儼與空照大師對決的冰崖上。然而崖頂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楊恆心一沉注目四下揚聲喚道:「小夜!」

  再看瀑下,空照大師也沒了蹤影,偌大的天地間此刻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楊恆心頭髮緊道:「小夜會去了哪裡?是不是久等我不歸,前往尋找了?若是如此,我也該在回來的路上碰見才對。」

  他細看崖上景狀,並無打鬥的痕跡,心下稍稍放寬,忽地想道:「多半是空照大師發現了小夜,將她帶走了。」可隱隱又覺得,倘若如此小夜至少也會在崖上留字,告知自己,絕不會悄無聲息地便隨空照大師離開。

  一時間又是疑惑又是懊喪道:「無論如何,都需先找到小夜!」當即順江而尋。

  ※※※※

  「砰──」一道雪白的水柱從江中衝天而起,厲青原攜著渾身濕漉漉的石頌霜凌空一折一飄,落在了岩壁嶙峋冰霜覆蓋的岸邊。

  他全身真氣流轉,衣發竟是點滴不濕,俯首一瞧石頌霜面色發青,已昏死過去。

  厲青原劍眉微蹙,心道:「以她的修為便是落入再湍急十倍的江裡,也絕不至於溺水昏厥。顯然聞聽楊恆噩耗生出了必死之心,人在江中竟不作絲毫掙扎之故。」

  他心頭暗自歎服石頌霜的癡情,更對楊恆升起一絲妒意,放眼打量四周,見岸邊多有江水沖刷而成的洞穴,因是枯水季節均都裸露在外,正可藏身避雪。

  厲青原將她抱入冰穴裡掌心吐勁,「嗤嗤」微響水霧冉冉,石頌霜衣發上的水汽剎那蒸乾。一縷勁力透入嬌軀,她的櫻唇翕張,嗆出幾口江水,悠悠甦醒過來。

  厲青原鬆開手,說道:「你已死過一回,不要再死第二次了。」

  石頌霜萬念俱灰,連最後一絲的希冀也化為了泡影,木然道:「你放心。」

  厲青原伸出右掌道:「我先替你疏通經脈,行宮活血。」

  石頌霜探臂格擋,搖搖頭道:「別再碰我。」

  厲青原心下一酸,冷哼收手道:「你當厲某是放浪之人?」

  石頌霜搖頭道:「你回樓蘭吧,別再管我。」

  厲青原生性孤傲,幾曾被人一再拒絕過?禁不住心頭生火,就想甩袖離去。可看著石頌霜憔悴花容與空茫眼神,兩腳終究邁不出步,按捺怒意道:「我送你回家。」

  「我哪兒也不去。」石頌霜語音淡漠,卻蘊含著無可更改的執拗,「就留在這兒。」

  厲青原深吸口氣,終於醒悟到石頌霜的人雖還活著,但她的那顆心已隨著楊恆一起去了,徐徐說道:「你這算是為他守墓,還是替他陪葬?」

  石頌霜眸子深處流露出一縷哀婉,回答道:「這裡很清靜,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厲青原道:「如此說來,是我糾纏不清,打擾了你的清靜?」

  石頌霜瞥過厲青原面色鐵青的臉龐,對這青年略生歉意。奈何自己的一顆心,已另有牽繫,又怎可能再分與他?縱使那人不在人世,縱使他屍骨無存,自己的心意卻絲毫未變。

  她的眼神微轉柔和,輕輕道:「此去樓蘭關山萬里,厲兄一路珍重。」

  厲青原的胸口像是狠狠捱了記重錘,眼裡閃過冷光。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失去對手的鬥士,戰鬥尚未開始,便早早地被判出局。空負一身絕世神功,卻也永遠贏不了。

  同樣的感覺,這生中他已是第二次品嚐到。另一次,來自他父親冷漠的目光裡。

  他慢慢站起來,冷冷道:「不勞掛懷!」頭也不回地走出洞窟,投身進漫天淒迷的大雪中。

  石頌霜失色的朱唇微微翕張,終是什麼聲音也沒發出,靜靜望著厲青原孑然挺拔的背影消隱在風雪裡。

  洞裡登時萬籟俱寂,狂野的寒風不停歇地咆哮著撲入,吹動她的衣袂。

  傳遍闌干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湧動在心底的熱淚終於不可抑止地流淌下來。

  楊恆,楊恆……你去了哪裡?是在天上化作了一顆永不甘寂寞的星辰,還是長眠江底做了一方橫斷大川的砥石?

  眼前浮現過他熟悉而遙遠的面容,或橫眉冷眼,或嬉皮笑臉,或凝目沉思,或橫劍仰笑……點點滴滴的往事不期然地盡情湧上心頭,堵得她胸口發悶發痛,直欲爆裂開來。

  她是何時鍾情於他的?她已記不得。她是為何愛上他的,她已想不明。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莫名地,她想起外公時常吟誦的兩句古詩,才體驗到其中的辛酸苦澀,懊恨無奈!

  外面的雪漸漸停了,風也安靜了下來。她輕輕抹過早已吹乾的淚痕,環顧空蕩蕩的冰窟,心裡有一樣的空寞。

  有他在的日子,自己曾經停止過寂寞。情不自禁地,她的唇角逸出一抹溫馨的淺笑,心卻更傷更痛。

  忽然,她緩緩地坐正嬌軀,神情逐漸恢復到冷靜,雙手在小腹前捻作印訣。

  「楊恆,我要為你報仇──」她默默心道:「絕不放棄,也不再自憐自艾!」

  那日楊北楚救了她,因存著找尋楊恆的希望,石頌霜暫且放下了刺殺大魔尊的念頭。而今聞聽楊恆必死的噩耗,這復仇之念重新燃燒起來,而且愈發強烈熾熱,驅動著她放下柔弱,變得堅強,不顧一切,只為完成此願!

  然而心思紛亂,輾轉反覆許久才好不容易定了下來,進入到空明之境。

  待到打坐醒轉,洞外天色大黑,一顆夜星孤寂地懸於天邊,閃爍著清冷的光芒。

  石頌霜起身走出洞外,冷風拂面而來,令她的心神一清。放眼大江兩側,冰崖林立山高月小,一個人峭立在江岸邊,竟顯得那樣的微不足道。

  她收拾情懷,駕馭長風往滅照宮方向行去。可是沒飛出裡許,靈台警兆乍生,耳聽有人哈哈大笑道:「他娘的,你這丫頭片子果然在這兒!」笑音落處南宮北辰凌空射落,攔住了石頌霜的去路。

  石頌霜心頭微凜,只一眼瞧見對方殘缺的手指,便已曉得他是南宮北辰而非義父,暗運真氣問道:「你找我做什麼?」

  南宮北辰停了笑聲,反問道:「我找你做什麼?你這麼聰明,還猜不到麼?」

  原來那日他被南宮北鬥掌力重創,不僅丟了魔教教主的寶座,更惶惶如喪家之犬逃出至尊堡,不敢做片刻的停留。總算南宮北斗手下留情,只不過讓他養了半年的傷而已,並未傷及性命。可傷勢雖已痊癒,功力卻大受折損,要想盡復舊觀,絕非五年十年之功。南宮北辰心中恨得咬牙切齒,但也知此刻去找南宮北斗和石鳳揚報仇,無異於飛蛾投火自尋死路。

  他盤算多日,想起石鳳揚手裡有一卷天荒三經中的道虛篇,卻不敢徑直前往始信峰搶奪。琢磨再三,終於想到石鳳揚將石頌霜視若掌上明珠,疼愛有加,何不將她擒來作為人質,或可要挾石鳳揚。

  這麼想著南宮北斗便留心打探起石頌霜的下落,果從一個魔教小頭目的口中得知,早在半年前楊恆獨闖東崑崙,被大魔尊打下百丈崖,石頌霜即已遠赴滅照宮。

  南宮北辰大喜之下心道:「這丫頭外冷內熱,極認死理,找不到楊恆只怕會留在崑崙山不肯回來。」於是迫不及待御劍西去,搜尋石頌霜的蹤跡。

  他猜石頌霜要找楊恆,必會盤桓在大江附近,因此一路尋來,果然就撞上了。

  石頌霜聽出南宮北辰的弦外之音,芳心一沉道:「此處人煙荒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卻該如何甩脫這老魔?」

  她一面思忖對策,一面說道:「你要利用我要挾外公和義父,不啻癡人說夢。」

  南宮北辰聞言,念及自己半年前還是縱橫睥睨,至尊一方的魔教教主,就因為這二人轉眼間便落到眼下田地,新仇舊恨頓時一股腦地翻起,獰聲道:「臭丫頭,乖乖跟老子走!」長身出手,攝向石頌霜玉肩。

  石頌霜翻腕拔出天廬神匕切向南宮北辰右手。南宮北辰亦不敢直攖其鋒,化爪為拂在劍刃上「叮」地一蕩,兩人激戰在一處。

  如此鬥了二十多個回合,南宮北辰的掌力漸猛,每一掌擊出都卷挾著澎湃呼嘯的紅色罡風,石頌霜漸漸不敵,只仰仗天廬神匕的鋒銳和道虛篇裡的神功周旋自保。

  忽聞一記冷喝,夜幕中掠過一束凌厲絕倫的青芒,如九天雷動直刺南宮北辰背心。

  南宮北辰一驚側身,「啪」地擊在槍桿上,望向來人道:「你娘的想幹嘛?」

  那人收槍屹立,氣勢飛揚宛若破囊之錐,卻是本該遠在千里之外的厲青原。

  石頌霜亦是一怔,心頭升起一絲暖意,看著厲青原的臉龐卻沒說話。

  厲青原目光射落在南宮北辰的臉上,沉聲道:「我來向石姑娘求婚!」

  此言一出在場其他兩人盡皆大感意外。石頌霜愕然看著厲青原,做夢也想不到他去而復返是為向自己求婚,更想不到他居然會選擇此時此地。

  南宮北辰滿臉詫異,說道:「你爹提過親,可被這丫頭一口回絕了。小子,你是記性不好,還是一根筋到底?」

  厲青原坦然自若道:「那是他代我向石姑娘提親,做不得數。如今我是要親自再向她求婚,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千次,直到她答應為止!」

  石頌霜心扉劇震,曉得這話厲青原其實是在說給自己聽。平日看他傲氣凌人,凡事漠不關心,卻不料想也會有如此舉動。

  南宮北辰嘿嘿笑道:「真是死腦筋!人家拒絕你了,你還死纏爛打,把你爹的老臉都丟盡了。他娘的,什麼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丫頭的心裡裝著別人,你鬧什麼單相思?滾到一邊去,免得平白無故送了小命。」

  厲青原目光轉向石頌霜,道:「單相思又有何妨?我願意照料她一生一世,令她快樂。我也願意,為她送命,死得其所!」

  石頌霜芳心一軟,輕輕嘆息道:「你……這是何苦?」

  厲青原繃緊的唇角閃過一絲笑,說道:「我樂在其中。」一擺青冥魔槍,渾身頓時散發出強大氣勢,低喝道:「請!」

  南宮北辰氣極而笑道:「沒想到啊,厲問鼎的乖兒子居然是個情種!好,老子成全你!」左掌虛晃,右爪鎖向厲青原的咽喉。

  厲青原橫槍招架,說道:「石姑娘,你先走!」說話間,槍式回轉反攻南宮北辰,好令他無法脫身去攔截石頌霜。

  石頌霜揮天廬神匕躍入戰團道:「厲兄,你太多事了!」

  厲青原見石頌霜不僅沒有逃走,反而上前助陣,情知在她心裡,對自己並不是完全的漠不關心,不由得精神大振,槍招如長江大河般攻向南宮北辰。

  南宮北辰以一敵二仍佔上風,猶有餘暇譏笑道:「可憐楊恆死不見屍,丫頭你已經急不可耐要投入這小子的懷裡,女人心變得可真快!也罷,老子送你們去冥府作對露水鴛鴦!」

  他話中極盡譏諷嘲弄之意,自是想激怒石頌霜和厲青原,好教兩人心氣浮躁,無法全力應敵。

  奈何厲青原和石頌霜全不理會,兩人儘管是首次聯手,可攻守有序相得益彰,三五十個回合裡南宮北辰竟討不到絲毫的便宜。

  他不禁心生焦灼道:「老子本想手下留情,給厲問鼎幾分面子。哪知這小子不知死活,色令智昏,一意要和我為仇作對,可也怨不得老子翻臉了!」

  念及於此他掌力又加兩成,每一道掌風打出,都是聚而不散,在空中幻作一股股肆意橫行的赤色光飆,便似編織出一張天羅地網將石頌霜與厲青原籠罩在內。

  兩人受到光飆羈絆束手束腳,頓感吃緊。厲青原猛攻三槍,祭起九天金烏輪。

  不料南宮北辰早有防備,金輪甫一升騰,便被他一掌激起,反撞石頌霜。

  石頌霜不欲用天廬神匕毀傷金輪,又不敢伸手硬接,施動身法向旁側閃。

  南宮北辰料敵機先,搶上半丈一爪插落在她的香肩上,獰笑道:「走吧!」

  石頌霜但覺一股絕強的氣勁驚濤駭浪般迫入經脈,嬌軀酸麻幾不能動彈,奮起餘力揮出歸去來兮袖,掃向南宮北辰面門。與此同時,厲青原身槍合一亦不顧生死地攻到,青冥魔槍耀眼生寒飛挑他的左肋。

  南宮北辰暗自凜然,將石頌霜的嬌軀往身前一送,推向厲青原道:「給你!」

  厲青原猝不及防,眼看槍鋒便要刺入石頌霜的小腹,急忙逆運真氣,左掌在槍柄上用力一拍。「砰」地悶響,青冥魔槍蕩了開去,只差一線就刺到石頌霜。

  可厲青原自己也被反噬的氣勁震得眼冒金星,喉嚨發甜。沒等緩過勁來,南宮北辰鬼魅般的身影從石頌霜身側掠出,迸指如刀戳向厲青原胸膛。

  厲青原勉力提槍,無奈體內真氣紊亂渙散,全無招架之力。青冥魔槍還沒挨到南宮北辰的「血蹤萬里掌」,就被罡風蕩偏,眼睜睜瞧著對方的掌刀迫至身前。

  電光石火間厲青原想道:「莫如與這老魔拚個兩敗俱傷,也好讓石姑娘脫身!」身軀不退反進,張開雙臂往南宮北辰撞去。

  不意面前白影一閃,「噗」地一聲血花四濺,石頌霜已擋在了厲青原的身前,替他生生擋下這一掌。

  南宮北辰大吃一驚,竭力收勁抽手,罵道:「臭丫頭,你瘋了麼?」

  石頌霜的右肋血如泉湧,身子往後軟倒,跌入厲青原的懷裡,隱隱約約聽到似乎遠處有人低呼了一聲,語音裡透著疼惜與關切。

  她已無暇去多想那人會是誰,向著南宮北辰淡淡一笑,低聲道:「我說過,想生擒我,那是癡人說夢……」視線迅即變得模糊黑暗,像是有無數的五顏六色的星光在眼前此起彼伏地閃爍。

  厲青原摟住石頌霜,眸子裡迸射出駭人的殺意,頭頂光霧騰騰竟似要發動御劍訣,與南宮北辰決一生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頭頂上方響起鏗鏘嘯音,如神龍行空一路飛來。一道人影從天而降,不由分說運掌拍向南宮北辰後腦,沙啞的聲音道:「去你娘的!」

  南宮北辰一驚,幾疑是南宮北鬥到了。否則環顧仙林正魔兩道,除他之外還有誰能發出如此剛猛暴烈,辟易海岳的不世掌力?

  他來不及回身,強自擰腰翻掌向上招架。「砰!」地雙掌交擊,氣息淤滯胸口裂疼,身不由己地往下疾墜,兩條腿盡數沉入江中。這才看清來人竟是一個戴著面具,渾身長滿紅痂的男子。

  可遍數記憶,南宮北辰也想不起何時仙林中出了此等人物,更想不明白他為何一上手就要和自己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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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46:31
第七章 心灰

  來人更不多話,借勢翻身雙腿連環飛踢南宮北辰眉心,向厲青原喝道:「還不帶她去療傷!」語音焦灼,自是對石頌霜的生死殊為關心。

  厲青原心頭一動道:「這不是雲岩宗的浮雲掃堂腿麼?他到底是什麼人,又為何蒙面?」低頭看了眼面淡如金昏迷不醒的石頌霜,收了九天金烏輪抄槍往西南退走,朝著來人說道:「閣下小心!」

  卻見此人掌腿齊施,招式大開大合奔放磅礴,竟將南宮北辰壓得頻於招架,已顧不得自己和石頌霜。

  厲青原放心下來,橫抱石頌霜加速退走,不多時就將大江遠遠拋在身後。

  這麼行出十數里,他見石頌霜臉色越來越蒼白,呼吸也越來越微弱,情知片刻也耽擱不得,舉目望到前方山坳裡有一片雪松林,正可掩身,當即飄落而下。

  步入松林,厲青原撿了塊乾淨的雪地盤腿坐下,取出金創藥敷在石頌霜傷處,又喂了顆樓蘭劍派秘製的「玄業丹」,左掌毫不吝嗇地將真氣源源不絕輸入,助她護持住被掌力震傷的心脈。

  直過了小半個時辰,厲青原頭冒輕煙幾乎精疲力竭,兀自不肯撤去左掌。

  好在藥力行開,石頌霜冗長黝黑的睫毛顫了顫,悠悠睜開了失神的雙目。

  厲青原微鬆口氣,曉得她的性命業已無礙,但氣息微弱仍需悉心護持,否則稍有疏忽傷勢即會惡化。

  石頌霜直覺得渾身冰涼,惟獨背上一片暖融融的甚是舒服,知是厲青原在不惜耗損功力替自己療傷。

  她的眉宇間泛起一絲感動之色,虛弱的聲音問道:「南宮北辰呢?」

  厲青原回答道:「他走了,我們已在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擔心。」

  遲疑了下,他還是決定不告訴石頌霜那個渾身長滿紅痂的怪人的事,頓了頓又道:「你別說話,試著凝聚丹田真氣遊走經脈。」

  石頌霜吃力地搖了搖頭道:「我凝不起真氣,你先收功歇會兒。」

  厲青原心一凜,沒想到石頌霜的傷勢已重到連真氣都無法凝聚的地步。

  他竭力壓搾著丹田內殘存的真氣,輸入石頌霜的體內,幫她平復傷勢疏通淤塞,問道:「你為什麼要替我擋那一掌?」

  石頌霜微笑起來,可是笑容是那樣的無力,輕輕道:「只當為朋友兩肋插刀吧。」

  厲青原咄咄逼人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注視著石頌霜慘淡的玉容,說道:「可我想的,我要的,是照料你,愛護你一生一世。我明白,我沒可能將楊恆的影子從你心裡抹去。但我可以像他一樣地愛你,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石頌霜唇角的笑容慢慢消隱,低聲道:「我很累,咱們不說這個好麼?」

  「為什麼不說?」厲青原毫不放鬆,接著道:「石頌霜,楊恆已經死了,這是你必須面對的事實。不管你怎麼痛苦,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吸口氣,厲青原一字一頓道:「嫁給我,我是認真的!」  

  石頌霜靜靜聽著,臉上原本已露出一絲怒意,卻察覺厲青原射來的目光是那麼的熾熱,那麼的深情,心弦在不由自主地顫動,說道:「好啊……」

  「嘩──」數丈外的松樹枝葉微響,簌簌抖落下一蓬雪霧。

  厲青原立生警覺,側目喝問道:「誰?」靈覺舒展卻似泥牛入海,了無聲息。

  他搖了搖頭,猜是有風吹過,抖落了樹枝上的積雪。

  想到石頌霜剛才親口說好,大有答允之意,不由血脈賁張,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聲音微微發顫道:「你答應了?」

  石頌霜凝望著他,眸中滿是憐憫之色,語音平靜地說道:「就請你將我丟在這渺無人跡的松林裡自生自滅吧,我沒有落井下石的朋友!」

  一時間厲青原面如死灰,心情從萬丈高峰重重摔落到深不見底的黑淵裡,澀聲說道:「你錯了。如果你在井中,那我投下的也絕非石頭,而是我自己!」

  ※※※※

  然而無論是厲青原還是石頌霜都不曉得,就在前一刻楊恆的的確確來過,然後又無聲無息地走了。

  他本是沿江尋找小夜,卻聽到了崖下的打鬥聲。待到凝目望下,正瞧見石頌霜被南宮北辰重傷的一幕。楊恆震驚之下睚眥欲裂,怒髮衝冠,脫口就是一句南宮北斗的口頭禪,飛身撲下與南宮北辰激戰成團。

  兩人交手八十多個照面,南宮北辰失了先機,又在先前打鬥中耗損了不少魔氣,加之「血蹤萬里掌」極耗真元,漸生不敵之感。

  他又是懊惱又是驚訝,忍不住道:「你他娘的到底是誰,幹嘛和老子過不去?」

  要照以往的脾氣,這等類似服軟的話,南宮北辰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可至尊堡一戰,他銳氣盡折,再被楊恆這般不問青紅皂白地按在江中一頓暴打,實已失了鬥志,只想儘早脫身。

  就聽對方一聲清嘯如裂金石,居高臨下右掌拍落,雄渾無鑄的掌風在霎那間彷彿擴散到天地間的每一個角落,那滔滔的罡風澎湃跌宕,直將南宮北辰吞沒。

  「星垂平野!」南宮北辰駭然變色,終於猜到了這怪人是誰。可他的話音已被奔湧呼吼的風聲吞沒,連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楊恆的心底遽地騰起一縷明悟,神思飛揚飄渺,與這月下大江息息相關,渾若一體。

  天地無極,道法自然。他的靈台怒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如月空般的深邃浩瀚,掌與意合,更不管下方的南宮北辰如何應對,全憑心靈福至的一念沉掌拍落。

  「砰!」掌力激撞,南宮北辰低吼吐血,身子翻滾墜落江濤,幾個沉浮遁隱無蹤。

  楊恆飄立於江面之上,禪心空徹照盡今夜月色,兀自在回味這一式神來之筆。

  過了須臾,心神漸收念及傷重垂危的石頌霜,楊恆馭動身形朝厲青原退走的方向追去。他靈覺擴展,已可遍佈方圓數百丈,較之從前那般大海撈針地尋人,可謂事半功倍。沒費多少周折,就察覺到藏身在雪松林內的厲、石二人。

  楊恆強忍露面的衝動,隱到近旁的雪松上,見石頌霜轉危為安甦醒過來,也暗鬆了一口氣,不意卻聽到厲青原竟在求婚。

  楊恆的心弦霎時間繃緊,情不自禁握緊松枝等待石頌霜的回答。

  當他聽見「好啊」這兩字從她的櫻唇中說出時,瞬息間天旋地轉,就覺整個世界都在崩裂,手指不自覺地一松,樹枝彈起「簌簌」震落了積雪。

  緊跟著便是厲青原的喝問,楊恆內心淒苦中夾雜著憤怒與絕望,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縱身而下,將他斃於掌下,再告訴石頌霜:自己還活著!

  但望見手背上斑駁醜陋的紅痂,湧上腦門的熱血頃刻又變得冰涼,自傷道:「我殺了他又有什麼用?如今這副丑模樣,我還有甚癡心妄想?」

  眼前回想起石頌霜捨命橫身為厲青原擋下致命一擊的景象,愈發痛楚道:「若非對他早有情意,她何以不要性命地銳身當難?對她而言,我已是一個死人;即便未死,這般的樣貌別說和厲青原比,走在路上也會人見人怕!」

  短短的一霎裡,他的心裡閃過了千百個念頭,或傷或怒,或恨或悲,遠遠離開,永不再見石頌霜,神斷魂傷地離了雪松林。

  他發力狂奔,耳畔風聲乎乎似在吼叫道:「好啊,好啊,好啊,好啊……」,不停噬咬在他的心頭。

  醒來後對石頌霜生出的所有熱盼,所有感動,乃至來時路上那忐忑矛盾的心情,此刻都化作難以舒散的憤懣,一刀一刀割入骨髓。

  他越飛越快,早出了雪松林,前方一片開闊的冰川耀眼生輝,望不到盡頭。

  「哇──」楊恆心緒激盪真氣走岔,一口熱血噴濺而出,滴灑於地。

  他失神地停了下來,遍目荒涼冰天雪地,偌大的月光下只站著自己一條孤單身影。

  他記起兒時娘親教自己吟誦過的一首古詩,當時自己笑嘻嘻地背誦著,全沒在意詩中的意境。而今念及,舊景舊情歷歷在目,恍若昨日。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是一位詩人登上幽州台時,有感而發書寫下的千古絕句。楊恆的心隨著這首詩,突然蒼老了數十年。回首過往的年少歲月,就像一場空幻而遙不可及的舊夢,在無人曠野的寒風裡不期醒來。

  他卻沒有像古人那樣流淚。在心裡,流的是血。而等血也流完了,心也就死了。

  不願回憶,可曾經的心心相契,甜蜜往事,此際讓心傷得更深、痛得更狠!

  「天上人間,唯有兩心同。」這是她與他曾經的誓言。

  半年,僅僅半年之後,竟然物是人非事事休。原來三生空許,一個人的承諾可以輕易許,可以輕易變。

  現在,她正躺在厲青原的懷抱裡,喁喁敘說著情語吧?而同樣的話,或許不久之前還曾對自己地說起過。

  楊恆嘿地又嗆出一抹血絲,全身真氣躥流,他卻渾不理睬,又一次生出返身衝回到雪松林,和厲青原石頌霜一見分曉的衝動。

  可終究遲疑許久,他還是頹然放棄了這念頭,尋思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她即移情別戀,我何必糾纏不清?況且她對我並非沒有情意,只是誤聽了司馬大哥的斷言,才生了他想。」

  想到這裡,他重重一掌擊在冰面上,轟隆巨響炸開一個超過三丈方圓的深坑,低低嘶吼道:「夠了,楊恆!你對石頌霜的心意到此為止──從今往後你在她心裡就是一個死人!」

  說話時他心痛至極,望著冰面上映照出的自己的醜陋影子,又道:「尋根溯源,青天良乃是罪魁禍首。但教我不死,必要將這老狐狸碎屍萬段!」

  發完了狠,心裡卻更加的空落落難受,正不知接下來該往何處去時,遙遙看見東方天際升起一串金色信炮。

  楊恆一省道:「這不是雲岩宗的示警信號麼,莫非他們已和滅照宮遭遇?」轉念想到突然失蹤的小夜,更是一急道:「我得去瞧瞧!」

  他勉強振作精神,抹去嘴角血跡,向著升騰起信炮的雪峰御風趕去。腦子裡顛來倒去,卻還是石頌霜那絕世無雙的冷豔容顏。

  ※※※※

  此時的雲岩宗宿營地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上一刻尚寧靜無比的山麓間,轉眼就成了一座血雨腥風的修羅場。

  一身白衣的大魔尊赤手空拳恣意遊走在刀光劍影之間,如入無人之境。所過之處身影翻跌,血灑一地,幾無三合之將。

  虧得雲岩宗此次西來崑崙山,可謂精英盡出,迅速穩住陣腳,將大魔尊層層疊疊圍困在一片窪地上空。

  又幾個照面,玄洞寺主持明恩大師被大魔尊一掌劈傷,敗下陣來。她一口魔氣流轉周身,只覺左腿被禪杖掃中的傷處越來越疼,白衣上沾滿斑斑血跡,在火把照耀下分外刺目,冰冷的視線掃過外圈的明水大師、明華大師、明月神尼以及眾多雲岩宗明字輩的高僧,漠然問道:「貴宗不是要為明鏡老和尚報仇雪恨麼?明水方丈,你可敢與我賭上一局。若我輸了,自當交出性命;如果輸的是你,趁早打道回府!」

  明水大師這才明白她的來意,竟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作賭,要迫雲岩宗罷兵。雖彼此身份殊異,勢同冰炭,但對這女魔頭的膽魄亦不由暗自佩服,卻搖首道:「女施主孤身來犯,委實膽略過人。但除魔衛道乃敝宗千年古訓,並非繫於老衲一人,更非我一言可決。這個賭,不打也罷。」

  大魔尊未曾料到明水大師居然避而不戰,如此一來自己今夜獨自下山,尋上雲岩宗的一番苦心眼瞧著便要付諸東流,失望之下一聲冷笑道:「怎麼,你怕死?」

  明水大師卻不受她的激將法,神色肅穆寵辱不驚,低喝道:「布金剛伏魔陣!」

  四位身穿大紅袈裟的藏經樓明字輩高僧齊齊步出,各據一角道:「領宗主法旨!」

  大魔尊見這四個老僧人人眸蘊菁華,氣度沉穩,均是一等一的仙林高手,亦不由暗自心驚,亮出了一對屠佛尺。她屹立在四大高僧的合圍中,冷冷道:「以多欺少好不要臉,待我殺盡這些禿驢,看你敢不應戰?」

  聞聽這女魔頭大放厥詞,在場眾僧俱都又驚又怒,齊誦道:「阿彌陀佛──」

  禪誦聲裡但聽佇立在東南角的明山大師朗聲念道:「禪為金剛鎧。」

  斜對面站著的明法大師接道:「能遮煩惱箭。」

  而後西南、東北角上的明德、明兆二僧亦分誦道:「雖未得無餘,涅槃分已得!」

  四人的嗓音或高昂清朗,或低沉沙啞,悠揚頓挫此起彼伏,在夜空中匯成一股充滿佛法慈悲的強大氣勢,一浪連著一浪湧向大魔尊。

  大魔尊斜目蔑視,心中卻道:「這金剛伏魔陣號稱雲岩宗三大護法佛陣之一,果然有點鬼門道!單打獨鬥這四個老賊禿誰也不是我的對手,可連成一氣又有佛陣相輔,著實有點難辦,須得先下手為強!」

  想到此處她一聲厲嘯拔空而起,白色的身影在夜幕中遽然晃動幻化,分離出數十道真假莫測的光影,如潮水般向四人湧去。

  明山大師驚道:「羅浮魅影!」一邊以靈覺查探大魔尊的真身,一邊揮出禪杖封擋。

  突聽「叮」地脆響,大魔尊的真身在漫天光影中破繭而出,屠佛尺擊在明法大師的禪杖上,將他硬生生震退兩步。

  明德、明兆二僧運轉佛陣,雙杖齊飛攻向大魔尊的背心。一魔四僧五大高手高呼酣戰,如走馬燈般直殺得天昏地暗,罡風橫飛。

  外圈的雲岩宗二代弟子不住後退,即便如明月神尼、明華大師這般的耆宿人物,亦要暗運佛功相抗,才不至被迸流而出的銳利罡風傷到。

  明月神尼見大魔尊在金剛伏魔陣中橫衝直撞,凶悍絕倫,亦不禁暗嘆道:「難怪當日神會宗四大高手都攔不下她。適才貧尼若上前接戰,只怕也撐不過三十招!」心下卻越發相信,明鏡大師必是為其所害。可楊恆又為何苦苦隱瞞抵死不說?

  一想到自己平生收的這惟一一個俗家男弟子,明月神尼的心便發起痛來,尋思道:「我在江邊連找了半個月,都沒能發現他的蛛絲馬跡,想必這孩子已遭不測。異日在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顏面再見明曇師妹?今日拼得性命,定須將這魔頭留下,也算給這孩子略報血仇!」  

  然而她做夢也想不到,此時此刻楊恆已經趕到。他正隱身側旁,在目不轉睛地關注著這場驚心動魄的激鬥。而他的一顆心也隨著瞬息萬變的跌宕戰況而波瀾起伏,直衝到了嗓子眼。

  一面是自己的娘親,一面是曾經的師門,他又一次被不期而遇地夾在了中間。

  望著久違的老尼姑,楊恆忽然發現,即管自己始終對她看不順眼,更不耐煩聽她苦口婆心的老生常談,可真的再見到她,竟也有一絲喜慰。

  假如不是那個斗笠人,假如沒有半年多前的那場變故,自己也應站在雲岩宗的陣列中吧?

  真禪、真誠、真煩、真剛……他在人群裡看見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惟獨沒有明燈大師,心情反倒微微一鬆道:「至少我出手解救娘親時,不會和他交手。」

  想到這兒他心下又是悲憤地一笑道:「我這樣子出去,就算明燈大師在場,恐怕也認不出我來了。」

  眼見娘親浴血苦戰,和雲岩宗四僧鬥得天昏地暗,他的心如刀割。明知是雲岩宗上下盡皆誤以為大魔尊便是殺害明鏡大師的真兇,故而同仇敵愾決意死戰,可自己說出來,又有誰肯相信?

  楊恆緊咬嘴唇,尋思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娘親命喪於此。」但要從高手如雲的雲岩宗重圍之中兵不血刃地救走大魔尊,又談何容易?而如果施展天若有情訣出其不意地殺入戰團,固然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救出娘親,可劍訣一旦發動,雲岩眾僧難免會有傷亡。尤其如真禪、真煩這樣的二代弟子,更有可能為了阻截自己而被銳不可當的劍鋒斬傷。

  他腦筋飛轉,頓時有了主意,盤算道:「我何不趁著眾僧將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娘親身上的機會,悄悄掩襲上去?只消擒得一二雲岩宗明字輩長老,必可迫使明水大師放走娘親。」

  「可要是娘親不肯走呢?」他一咬牙想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架也要將她架走!然後帶著她去找爹爹,我們一家三口回返故鄉,再也不理仙林恩怨!」

  不覺場中戰局已起變化,大魔尊幾次強攻不成銳氣受挫,四僧穩紮穩打,擺下「金剛伏魔圈」,攻勢漸盛。只見四柄禪杖上下翻飛,鑄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金色光圈,將大魔尊緊緊圍困在內,不住壓縮她週遭的空間。

  大魔尊先前連鬥數位明字輩高僧,此刻接戰金剛伏魔陣已是今夜第四場惡戰,饒是魔功深厚亦漸感力不從心,頭頂隱隱騰起水汽,接連又向明德和明法猛攻了數招,不僅沒能迫退二僧,還險些被明山大師的禪杖擊中。

  她見此情景,不由暗道:「我本想迫明水退兵,看來已不可得!莫如豁出性命將他擊殺,也好引得雲岩宗軍心大亂,進退失據!」當下對掃來的禪杖不管不顧,左手捻作劍訣,便要祭起金身羅漢訣,以求在千萬軍中取敵酋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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