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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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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31:50
第五章 隱瞞

  「啵!」拈花指深深扎入明鏡大師的腦內,一股血箭飆射而出,在空中散開,淒豔如花。

  斗笠人一擊得手似擔心明鏡大師回身反擊,毫不停留地騰身翻轉,越過他的頭頂,遠遠飄落到外圈。

  砰的一聲,剛剛收到身前還沒來得及化解的三寶佛葉結結實實轟擊在了明鏡大師的胸膛上。

  他瘦小的軀體猛烈地晃了晃,竟又穩穩地屹立住,目光一下子變得黯淡失神,飽含著驚訝和憂傷怔怔望向斗笠人,澀聲道:「你——」

  似乎,直到這時他仍不敢相信這位和自己朝夕相處,同門百餘年的師弟,竟真會對自己下此毒手。

  「哇——」漫天血霧激盪,一縷縷血絲從明鏡大師的眼鼻口耳裡流出,順著面頰滴淌在袈裟上,嘴角逸出一抹難以言喻的苦澀笑容。

  「大師!」巨變之下楊恆的腦海裡出現了剎那的空白,背心重重撞擊在十數丈外的一塊巨岩上才停了下來。

  「喀喇,喀喇——」巨岩搖晃著發出脆響,繼而爆出一條條裂痕,最終轟然碎裂。

  他腿上經脈未解,雙足一軟重重摔倒在泥濘裡,這才意識到雖然只在瞬間,但事已無可挽回。

  他顧不得身上的傷,連滾帶爬地來到明鏡大師近前,剛好明鏡大師的身軀一晃,軟倒在了楊恆的懷裡。

  楊恆雙臂緊緊抱住他孱弱的軀體,聲嘶力竭地大叫道:「大師,你不要死!」左掌貼住他的背心,毫不吝惜地將無多的薩般若真氣注入明鏡大師的體內。

  明鏡大師滿臉是血,微微一笑道:「傻孩子,除非涅槃羽化,身為凡人哪有不死之理?大魔尊……她……是你的母親,明曇?」

  卻是在彌留之際,明鏡大師迴光返照才想起適才種種,稍加推測即已醒悟了過來。

  楊恆渾然忘記強敵在側,凝望著明鏡大師蒼白的臉龐,哽咽難言只點了點頭。

  「冤孽——」明鏡大師低低一聲嘆息,氣若游絲道:「難怪你不顧一切要救她。若非先前聽你喊她『娘親』,誰人能信她便是明曇師妹?」

  楊恆心如刀絞,自知若非明鏡大師顧及自己性命,強收自我圓融訣,也絕不至於為斗笠人所趁,更不會命殞荒野。

  他早已察覺明鏡大師的生機斷絕,哪怕端木遠和毒郎中司馬病一齊出手,也救不活了,如今所做的不過是稍稍延續一刻他的性命而已,心中既痛且悔泣不成聲道:「大師,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癡兒——」明鏡大師聲音越來越低,說道:「這一切都是緣法。真源,你很好,是老衲存了私心,對不住你們母子。命中該當有此一報——」

  楊恆怔了怔,一時不明明鏡大師為何要這麼說,猛地抬頭怒視斗笠人,問道:「大師,這叛逆是誰?」

  明鏡大師尚未開口回答,斗笠人倏地飛掠而至,探爪攝向楊恆的肩膀。

  「咄!」

  明鏡大師在楊恆懷中看得清楚,臉上金光一閃,振臂揮出三葉玉如意,化作一束絢爛光華打向斗笠人的面門。

  斗笠人趕忙向後翻騰閃躲,三葉玉如意貼著胸口疾掠而過,驚得他一身冷汗。

  楊恆見明鏡大師猶有餘力迫退斗笠人,不由又升起一絲希望,驚喜道:「大師!」

  明鏡大師面含平和笑意,輕輕念道:「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無心著——」一偈念罷雙目低垂,於楊恆懷中溘然長逝。

  楊恆登時呆如木雞,委實無法相信他竟真的仙逝了!

  思緒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平山佛堂前,那一縷陽光照進門裡,有位慈和老僧望著灰頭土臉的自己,微笑說道:「我本想傳你雲岩大袍袖,不料你卻悟出了浮雲掃堂腿,可見一飲一啄皆是天定,老衲也不能強求啊。」

  淚水一下子衝出眼眶,依稀又見在藏經樓月光之下,明鏡大師一身僧袍飄然而立,頷首說道:「善哉,善哉,老衲也有四句禪詩相贈,望你有一日能夠到此境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

  此情此境歷歷在目恍然如昨,奈何人已逝去,魂無可歸!

  直到臨終最後的一刻,他仍唸唸不忘以六祖慧能的偈語點化斗笠人,盼他懸崖勒馬迷途知返。

  只是明鏡大師為何不肯說出斗笠人的名字?是擔心對方會加害自己,還是希望給這叛逆留下一條悔過自新之路?

  可楊恆不管這些,一時之間憤懣悲傷,愧疚懊悔,衝擊鼓蕩胸臆,直要將他撐破,禁不住仰天怒嘯,朝著蒼茫雨夜忘情宣洩。

  他放下明鏡大師猶有餘溫的遺體,猛地運掌擊地,身軀反彈而起激射向斗笠人,正氣仙劍捲裹著滔滔怒潮朝著對方湧去。

  斗笠人一掌拍出,將仙劍震偏,靈台若有所覺地往側後方瞥了一眼,低沉的嗓音招呼道:「本宗的人要到了,快走!」說罷飄身飛退,身形連閃數下消失在大雨裡。

  楊恆欲待追擊,無奈喉嚨口一甜血氣上湧,身不由己地撲跌在地上,眼睜睜看著斗笠人飄然遠颺,卻無力阻截。

  忽地背後勁風掠動,大魔尊強壓傷勢飛身襲來,探手抓向楊恆背心。

  楊恆不及回頭,就地翻滾躲閃過大魔尊勢在必得的一抓,耳聽「哧啦」一聲後背的僧衣已被撕下半幅。

  「喀喇喇——」有一道耀眼的驚電照亮暗夜,映射在了大魔尊的臉龐上。

  楊恆的身軀剛好被翻轉過來,一眼望見那張在閃電照耀下顯得猙獰的面容,不由失聲。

  只見大魔尊的人皮面具已被絕強的罡風摧毀,不知不覺間露出了她本來的面目。

  但那絕不是楊恆所熟悉所摯愛的娘親面容,而是一張斑斑駁駁無法用言語形容,卻又無法令人忘懷的可怖臉龐。

  她的鼻子、面頰、嘴巴、下巴……幾乎臉上的每一部分都像是拼裝而成,有的蒼老起皺,有的年輕光潔,有的猙獰可怕,也有的秀美嫵媚,卻像是被一隻恐怖之手把所有這些全都嫁接在了同一個人的臉上。

  饒是楊恆膽大,乍見之下也不禁徹骨生寒,更何況這張臉還是自己娘親的?

  大魔尊一抓落空,正待飛身追上,身軀遽地一晃,卻是方才受到自我圓融訣劍氣的強烈衝擊,體內新傷舊傷一併泛起,大有走火入魔之兆。

  此刻她的靈覺已能感應到大批雲岩宗的高手正朝這裡御劍而來,稍有耽擱便會被他們截個正著,如此情勢之下只好暗道一聲可惜,強壓沸騰的氣血飛身朝著與峨眉山相反的方向疾掠而去。

  楊恆既驚且慟,無力地躺倒在泥地裡,朦朦朧朧裡仰望著淒迷肆虐的風雨,看到遠方天際亮起的一束束彩色劍華,雲岩宗的眾僧終於趕來了。

  然而他們還是晚到了半步,即沒能截住斗笠人,更無法救下明鏡大師。

  念及一代高僧因為自己的愚蠢行為而悲壯捨身於大雨荒郊,而娘親的臉龐更是如此那般恐怖可怕,楊恆心情激盪嘴裡猛嗆出一大口淤血,就此昏死過去。

  ※※※※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他在迷迷糊糊之中望見了一縷昏黃的光亮,可眼睛無論如何都睜不開來,彷彿深陷在一個夢魘裡。渾身的骨頭經脈全都像散了架一樣,發出撕心裂肺的劇痛,熾烈地燒灼著他的神經。

  隱隱約約他似乎聽到明月神尼的聲音說:「這孩子傷得好重,光肋骨就斷了三根!」

  他的神智不禁又復甦了幾分,可是全身上下疲倦無比,連一絲力氣都沒有,直如個活死人般躺在那裡動也不能動。

  就聽明華大師接著道:「可惜我們遲到一步。好在真源性命無虞,但願他醒來後能告訴我們明鏡師兄遇害的經過,還有誰是那行兇之人?」

  楊恆的心陡然一震,頓時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形——明鏡大師遇害時那平和寧靜的微笑,娘親風雨雷電中那張拼圖般的鬼臉,還有斗笠人裸露在黑紗之外的那雙眼睛……所有這一切都從他的腦海裡浮掠而過,翻來覆去地沉浮顯現。

  他的耳朵裡還在響起周圍那好似來自遙遠天邊的話音,這回開口的是明水大師,緩緩道:「不管凶手是誰,傾盡本門全力,也定當為明鏡師兄報仇!」

  楊恆聽著眾人的談話,思緒混亂而遲鈍地想道:「斗笠人和我娘親都逃走了,他們是在等我醒來,好知道事實真相。」可嘴唇動了動,依舊發不出聲音。

  跟著一旁響起明燈大師的嗓音道:「可這孩子又怎會去了土地廟?」

  楊恆聽得發愣,驀然想到了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且不說自己尚不清楚那斗笠人的真實身份,無法加以指證,更重要的是,別人會相信他說的話麼?

  而他又該如何解釋自己豁出性命撞向三寶佛葉的真實緣由?除非,他說出大魔尊的秘密!

  但是如此一來,娘親半世的清譽便將毀於一旦,待她清醒後又該如何面對周圍滿懷敵意與仇恨的世人目光?

  楊恆的心底一直有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出的願望,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娘親獲救之後,便能恢復明曇的身份,從此更無一人會知道她曾經是大魔尊。

  而他內心深處不願觸及的地方,同樣始終不願接受眼前這個殘酷的現實,不願旁人用鄙夷又或憐憫的神情指著自己說道:「瞧,他就是那女魔頭的兒子!」

  然而,不說出這個秘密,他又怎能取信於雲岩宗眾僧?怎能讓人相信明鏡大師的死並非娘親所為,而是出於本門叛徒的毒手?

  他的心亂作一團,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只聽明月神尼道:「他好像要醒了。」

  「水——」楊恆的口中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微弱的呼喊,聽上去那聲音怎麼都不像是自己。須臾後一縷清涼甘冽的液體汩汩綿綿注入他的嘴裡,順喉而下令得精神為之一振。

  他吃力地睜開了眼睛,面前模模糊糊全是晃來晃去的人影。過了半晌,才看清楚喂自己喝水的正是明月神尼,她坐在床榻旁,一手端著碗,一手替他掖著被縟,臉上儘是痛惜之情。

  楊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貪婪地又喝了兩口水,問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明月神尼柔聲問道:「你受了極重的傷,倒在一座土地廟外,這些事情你還記得麼?」

  楊恆聞言心頭微動道:「如果我假裝失憶,是不是可以遮掩過去?」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且不論以明華、明水、明燈和明月大師的精明睿智,這種小兒科的玩意兒絕難隱瞞長久,單單是斗笠人的秘密他就必須說出。否則雲岩宗已失去宗主,再被這叛逆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賣,他日境遇著實堪憂。

  他輕輕「嗯」了聲,看到明月神尼面露喜色,又聽明華大師在問道:「你可知道明鏡師兄是如何被害的,誰是凶手?」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楊恆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知道,凶手是本門的一位明字輩長老。可惜當時他頭戴斗笠,面蒙黑紗,又改變嗓音,我無法認出他的真實身份。」

  「你說什麼?」

  任在場眾僧禪功精湛,涵養遠高於常人,聽聞此言亦都忍不住變色嘩然,明華大師亦是滿臉驚愕,追問道:「這怎麼可能?你……真的看清楚了?」

  楊恆心一沉,從眾僧的反應裡他已知道,大家壓根不肯相信。倘若自己實話實說,將娘親到得土地廟與斗笠人會面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交代出來,只怕這筆賬就要落在了她的頭上。

  當下他已有了決斷,暗道:「說不得,就是對著明燈大師和老尼姑,我也只有豁出去騙一騙了。不然他們豈會相信殺害明鏡大師的凶手依然潛藏在本門中?」

  興許是那水裡融了什麼靈丹妙藥,楊恆的精力漸旺,思路也變得清晰起來,說道:「昨晚弟子送走真煩師兄,回到自己屋裡即遭到一個頭戴斗笠的蒙面人暗算。他制住弟子的經脈,將我挾持到山下的那座土地廟外,不想被明鏡大師追蹤而至,兩人發生大戰……」

  他一邊敘述一邊暗自留神眾人的神色變化,希望從中發現些許端倪。可瞅了半天,也瞧不出誰有異常,不由失望道:「那賊子既能在雲岩宗臥底多年,必是老謀深算城府極深之輩,又焉會讓人一眼看出?也許,他並不是眼前這些人中的一個。」

  他接著說道:「斗笠人眼見不是明鏡大師的對手,便佯裝認錯悔過,騙得了大師的信任。明鏡大師不疑有他,便俯身為弟子解開禁制。正這時候,斗笠人從背後偷襲,一指點中大師後腦的玉枕穴。弟子躺在地上看得清楚,卻無力相救……」

  他的話音逐漸低沉黯然,卻是想著明鏡大師的慘死心中悲痛,自責不已。

  屋裡沉默良久,眾僧誰都不急於開口,各自依據土地廟外所見的情景反覆映證著楊恆所說。

  倘使楊恆所言屬實,這事情也難免太過驚世駭俗了些,誰又能想到雲岩宗竟會出了這大的叛徒,居然忤逆犯上弒殺宗主?

  只是細想之下,人人都感到楊恆話語裡的破綻頗多,又不由疑竇叢生。

  明水大師問道:「然則明鏡師兄的胸口為何受了重傷,你身上的傷又從何而來?」

  楊恆道:「那斗笠人為求滅口,祭起了御劍訣,明鏡大師亦只得以自我圓融訣相抗。交戰之中斗笠人節節敗退,眼瞧著就要被自我圓融訣轟得魂飛魄散,當即驚惶求饒。明鏡大師不忍傷其性命,又以為他是誠心悔悟,於是冒險強收御劍訣,這才造成了胸口重傷。若非如此,那斗笠人的偷襲原也傷大師不得。」

  楊恆說話時眾僧也在留意這少年的面部神情,卻見楊恆面色如常毫無心虛的模樣,一雙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望著問話的明水大師,委實不像是在說謊。

  又聽他道:「明鏡大師遭遇暗算時,弟子上身的經脈已解,悲憤之下便拔劍刺向斗笠人,欲為大師報仇。可惜功力尚未恢復,反被他一掌擊傷胸口昏死過去。」

  說到這裡楊恆已將娘親的干係徹底撇清,他料定斗笠人即便在這屋中,也絕不可能出言揭穿自己的謊話,否則等若不打自招。

  明月神尼問道:「真源,你可知道那斗笠人為何要將你擒去土地廟?」

  楊恆一凜,這點正是自己所編故事裡最大的破綻之一,他心念急轉,回答道:「這我可不知了,也只有找到那個叛賊才能弄明白。」

  他唯恐明月神尼還要追問,搶著又道:「我曾聽明鏡大師對那斗笠人言道:『師弟,你雖矇住臉面改變嗓音,可終究朝夕相處同門百餘年,老衲還是能猜出七八分來。只是,我不敢相信竟會是你……』由此可見,此人必是本門高僧無疑。」

  明華大師點點頭,問道:「真源,你不妨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麼遺漏沒說的?」

  楊恆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便是在懷疑自己沒說實話,故此婉轉提點,希望能將真相和盤托出,沉默須臾,楊恆還是搖了搖頭道:「其它的我就記不清了。」

  眾僧對視一眼,明燈大師懶洋洋起身道:「你只管靜心養傷,莫要胡思亂想。」

  楊恆點頭,目送眾人走出門去,忽地想起一事道:「師父!」

  明月神尼聞聲回頭,關切道:「真源,你可是想到什麼了?」

  楊恆說道:「依照明鏡大師所言,那叛徒實乃本門長老級的重要人物,對雲岩宗乃至四大名門的許多隱秘自然瞭若指掌。你們……可要小心!」

  明月神尼眸中微露失望之色,溫言道:「我明白了,你好生歇息吧。」轉身與明水大師等人一起退到了屋外。

  明華大師虛掩上房門,搖了搖頭低聲道:「真源沒說實話。」

  明月神尼問道:「師兄此言,何以見得?」

  明華大師道:「昨日清早我們在平山佛堂設下靈堂,本宗所有明字輩高僧,包括藏經樓的諸位師兄弟盡都前來祭奠。如按真源所說,那斗笠人曾與明鏡師兄御劍對決,豈能若無其事毫不受傷?

  「就算他能全身而退,亦勢必真元大損,神色萎靡,可在場眾僧全無異狀,這點便解釋不通。」

  明燈大師道:「雖說真源的性情飛揚跳脫,倔強剛烈,可秉正磊落,心地良善,這點和尚我可以擔保。」

  「明燈師兄所言極是。」明月神尼儘管對愛徒的話亦有許多疑惑,可還是附和道:「真源這孩子,性子是頑劣了點兒,但絕不至於是非不分。」

  眾僧一邊談論一邊走出楊恆靜養的院子,往平山佛堂方向行去。

  「也許並無斗笠人,」明水大師沉思許久,忽然開口道:「否則他為何要突襲楊恆,又為何只為這樁本可以推諉解釋的小事,便不惜暴露身份殺害明鏡師兄?再加上明華師兄方才提出的疑點,真源的話破綻百出,其中定另有隱情。」

  明月神尼心頭一震,急問道:「師兄,你……你不會是在懷疑真源……他……」

  明月實則心裡明白,這種可怕的猜測絕非明水大師一人想到,至少自己在出門之後也隱隱想到了,只是稍一觸及便又覺得絕無可能。

  「不會的。」明華大師接茬道:「那土地廟幾被夷為平地,顯然是經過一番驚天動地的激戰,真源哪有這般的修為?再說,他有什麼理由這麼做?」

  「滅照宮!」明水大師徐徐回答,聲音極低,卻像驚雷轟鳴炸響在每個人的心裡。

  明燈大師油然一笑,道:「咱們是越想越玄乎了,最好能找到那斗笠人問上一問。」

  明月神尼幽幽一嘆,道:「明燈師兄,你真信會有那個斗笠人麼?」

  明華大師道:「我察看過,真源胸前所受的絕不是掌傷,倒像是被強大驚人的御劍訣轟中。他說自己捱了斗笠人一掌,也是不能成立的。」

  其它幾人都是才智高絕之士,曉得明華大師雖沒直接否認斗笠人的存在,可已將楊恆又一處關鍵的證詞駁倒,從另一角度支持了明水大師的推斷。

  可任他們如何睿智,也絕計猜不到楊恆之所以說謊卻是為了隱瞞大魔尊到過土地廟的真相,更不可能想到他這麼做的真正原因。

  一時間眾人心中充滿疑竇,明月神尼忍不住道:「我這就回去再向真源問個清楚!」

  「不必了,」明華大師勸阻道:「真源的秉性妳該比我更瞭解。他若想說,早就說了,反之,妳再逼他也是無濟於事。」

  「可他到底在隱瞞什麼?」明月神尼對楊恆又是氣惱又是擔心,焦急道:「原本以為這孩子一待甦醒就能弄清來龍去脈,誰知卻是越攪越胡塗!」

  明水大師道:「他不肯說,總有理由。妳也不必過於心焦,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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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32:24
第六章 軟禁

  其後數日楊恆便在金頂禪院中靜養,終日躺在床上足不出戶,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每天明月神尼都會前來替他換藥,明華大師等人亦輪流著來探視,真禪、小夜等人本也想到金頂禪院看望楊恆,卻被守在院門外的僧人勸阻,言道楊恆傷重不宜打擾,只好托守門僧捎了些衣物進去,這才怏怏而回。

  如此數日楊恆傷勢漸好,已能下床走動。

  他不耐在屋裡待著,便想前往平山佛堂祭拜明鏡大師。可剛走到門口,就被兩名金頂禪院的真字輩中年僧人攔阻道:「真源師弟,你傷勢未癒,還不能外出。」

  楊恆道:「我在屋裡待得悶也悶死了,出去散散心也不成麼?」

  一個法號喚作真方的僧人道:「明華師叔吩咐過,你的傷只宜躺在床上靜養。如要外出,須得先得他和令師明月神尼的准許。」

  楊恆愣了愣,道:「我又不是囚犯,哪有出去走走還要別人同意的道理?」

  真方微笑道:「這是明華師叔一再交代的事情,我們也不好違反,請師弟見諒。」

  楊恆聽他說得客氣,可身子擋在院外猶如一尊門神,目光炯炯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好似在提防自己會突然逃走。

  霍然間他醒悟過來,暗道:「好啊,敢情是要軟禁我!」一時也無暇細想明華大師為何要這麼做,說道:「我是去平山佛堂祭拜明鏡大師,難道也不准麼?」

  真方道:「今天早晨明鏡師伯的遺體已然火化,師弟還不知道麼?」

  「火化?」楊恆吃了一驚,想到自己連明鏡大師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心裡又是遺憾又是惱怒,不明白昨日老尼姑來給自己換藥時,為何隻字不提?

  他頓感自己仿似一夜之間莫名其妙成了雲岩宗的外人,重重一點頭道:「好,那我就到明鏡大師的墳前磕頭上香!」舉步便往門外闖去。

  真方伸手一攔道:「師弟留步,待貧僧先去稟報過明華師叔。」

  楊恆越發憤怒,探手推向真方胳膊道:「不用你去,我這就找明華大師問個明白!」

  誰知真方的手臂宛若一根鐵門閂,竟是紋絲不動牢牢擋在楊恆的身前,說道:「真源師弟,你莫要生氣,明華師叔此舉也是關心你的傷情。」

  楊恆望著真方的面容,見他閃爍其詞,分明是在隱瞞什麼,心下更是不解,運勁往對方臂上一按,喝道:「你讓不讓開?」

  沒想到這真方的修為著實不弱,身子微微一晃便又似個釘子般穩穩定住,默運佛功與楊恆手上的勁力相抗,兀自面帶笑容道:「師弟,你這是做什麼?」

  楊恆一用勁兒胸口便隱隱作疼,知道自己傷勢未癒要想闖過真方這一關委實不易,但他倔強的性子一起,那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擋不住,猛地翻腕點向真方脈門道:「我又不是犯人,你們憑什麼攔我?」

  真方急忙一縮手,楊恆趁機施動萬里雲天身法從他身側輕盈掠過,旁邊守著的另一名僧人真相趕緊追上道:「師弟,快回來!」探手抓向他的肩膀。

  楊恆沉肩側晃,幾下一動已是氣喘吁吁,笑道:「對不住,我要出去轉上一圈,等逛累了以後自會回來。」

  話音未落忽地人影一閃,明華大師飄落在他身前道:「真源,你怎麼出來了?」

  楊恆一見明華大師,便曉得自己哪裡也去不成了,說道:「大師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問你,為何不准我走出這院子去?」

  明華大師和顏悅色道:「原來你是為了這事著惱,咱們先回屋裡坐下再說。」

  楊恆滿肚子是話,跟著明華大師進了屋,兩人在桌邊落座,明華大師打量著楊恆道:「看起來你的傷勢恢復得很不錯。」

  楊恆不接他的茬兒,單刀直入道:「我不能離開院子,真禪他們不能進來探望我,甚至我不能去祭奠明鏡大師,憑什麼這麼對我?」

  「你先別急。」明華大師溫言撫慰道:「貧僧此來,正是要將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你,而讓你在這『臨風院』中靜養的決定,也非我一人作出,實是諸位明字輩長老經過慎重商議後才達成的一致想法。」

  他頓了頓,接著道:「你無需多心,我們這樣做其實是為了防備那斗笠人殺人滅口,暗中加害於你。只是……根據你的描述,我們尚未能在明字輩的長老中尋找到與斗笠人特徵相符的嫌疑人。」

  楊恆一皺眉道:「你們是在懷疑,那個斗笠人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若是這樣,明鏡大師後腦的指傷又從何而來,難不成還是我做的?」

  他說這話時也沒多想,可話一出口才發現明華大師的神色肅然,不由警覺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說不定他們找不到斗笠人,卻真的懷疑上了我!」

  這念頭一生出,先是楊恆把自己嚇了一跳,又覺得匪夷所思頗為好笑。可再往深裡一想,不由得心底裡冒起一股寒氣,醒悟道:「只怕這是真的!否則他們何需用軟禁這招?只是暫時找不到證據,才沒把我押到堂上三審五訊罷了。」

  念及於此,他再也笑不出來了,自知為了保護娘親,自己那番敘述裡有頗多疑點難以解釋,也難怪這些老和尚會起了疑心。

  可明鏡大師明明是被斗笠人殺害,自己非但有口難言,還要背上嫌疑,心中滋味端的難以言喻。

  就聽明華大師說道:「也許那天你剛剛甦醒,心情激動之下難免會遺忘忽略了許多細節,經過這幾日的靜心療傷,或許還能記起些什麼?」

  楊恆尋思道:「事到如今除非我把實情全盤說出,否則只會越描越黑,露出更多馬腳被他們抓住。只有等養好傷,再暗中查訪明字輩眾僧,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明華大師見楊恆低頭不語,只當他心中掙扎,便道:「還有一件事讓你曉得,昨日明水師弟在本宗諸位長老的一致推選下,已接掌宗主之位。」

  「是明水大師?」

  楊恆打斷思緒,愕然問道,也難怪他會驚訝,以資歷而論,整個雲岩宗明字輩高僧裡,除了遠在牛頭寺隱居的明空大師外,便該數到眼前的這位明華大師。

  偏偏眾僧舉薦的是明水大師,這可有點奇怪。

  明華大師看出楊恆心裡的疑竇,微笑道:「明鏡師兄在世之時便曾有意請明水師弟接掌門戶,好脫出俗務專心於佛法修行,只因明水師弟一再婉拒,才暫且作罷。如今明鏡師兄捨去一身臭皮囊,去了西天極樂世界,這留下的宗主之位自然當由明水師弟接任。」

  楊恆這才明白過來,聯想到櫻花台劍會時,明鏡大師留下明華大師在峨眉坐鎮,卻偕明水大師前往,恐怕其中也包含著交接提拔之意。

  莫名地,他腦海裡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道:「倘若明水大師便是那斗笠人,雲岩宗豈不遲早要成了楊惟儼的傀儡幫凶?」

  明華大師又道:「明鏡師兄一生光明磊落慈悲寬厚,為仙林正魔兩道所共仰,他這一去實為本門莫大的損失。更遺憾的是,直至圓寂也未能再見令堂一面。」

  「我娘親?」楊恆心頭一凜,暗道:「你怎曉得,大師去前終還是與她見過了一面。」

  楊恆耳邊不禁又響起明鏡大師臨終前在自己的懷中言道:「真源,你很好,是老衲存了私心,對不住你們母子。命中該當有此一報——」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明華大師頷首道:「當年明曇師妹落入魔爪,雲岩宗原該全力相救。但明鏡師兄身為宗主,卻不能不比常人考慮得更多些,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後來傳來令尊反出滅照宮,救得明曇師妹逃下東崑崙的消息,他才如釋重負。」

  楊恆心想:「依照斗笠人的說法,娘親是和老尼姑一起前去刺殺楊北楚的。雲岩宗想找滅照宮要人,道理上先虧了一截,除了動手強奪,別無他法。」

  又聽明華大師說道:「此後我們也曾多方尋找明曇師妹的下落,卻始終一無所獲。直到令堂將你送上峨眉,我們才知道當中發生了那麼多事情,因此明鏡師兄一直對你關愛有加,甚至破格提攜你進入平山佛堂修煉半年,乃至送進藏經樓抄書兩月,這些都是有緣由的。」

  楊恆靜靜聽著,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驀地想起道:「那豈不是說早在進入平山佛堂修煉之前,明鏡大師即已清楚了我的身世了?不用問,定是老尼姑私下裡告訴了他。怪不得那天明鏡大師當眾宣佈此事時,明華大師站在一旁曾多瞧了我一眼——嗯,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了,可那也不該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瞅著我啊?」

  突然楊恆心頭一顫,記起楊北楚在平山佛堂裡曾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小楊恆,你太年輕太幼稚,很多事現在還不懂。你以為雲岩宗收留你真有那麼好心……」

  當時他只當楊北楚在心懷叵測挑撥離間,而今再與明鏡大師的遺言兩相映證,才發覺此言並非空穴來風!

  剎那間楊恆心中亂作一團,思忖道:「難道雲岩宗敢冒觸怒楊惟儼的大不韙,收留下我,果真隱含著藉我對付滅照宮的用意?否則明鏡大師所說的『私心』指的又是什麼?難怪老尼姑對我的態度忽冷忽熱總那麼奇怪,敢情這裡頭另有玄機!」

  他的面色陰晴不定,忽喜忽悲,將自入雲岩宗山門以來所發生過的種種異事一一想過,心裡頭猶如掀起滔天巨浪,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突聽明華大師在旁關切問道:「真源,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楊恆立時警醒,悵悵地吐了口氣,又想道:「無論如何明鏡大師是為了避免誤傷到我的性命,才被那叛賊偷襲得手慘死當場的。他就算存了利用我之心,僅憑這點已足以一筆勾銷,況且這些年我能太太平平地走過來,沒受到滅照宮的迫害和挾持,也全賴雲岩宗的保護。」

  想通了這些,儘管仍然難以完全諒解明鏡大師的作法,但楊恆心裡也好受了不少,問道:「我什麼時候能夠離開這裡,回返法融寺?」

  沒想到明華大師竟是有點遲疑,回答道:「等傷勢痊癒後,你暫時不必回法融寺。」

  楊恆一愣,問道:「那我該去哪裡,總不見得一直待在金頂禪院裡吧?」

  明華大師道:「明水師兄已頒下法諭,要送你去玄沙佛塔面壁靜修。」

  楊恆驚愕道:「開什麼玩笑,憑什麼要送我去玄沙佛塔面壁?」卻也曉得明水大師以新任雲岩宗宗主之身,親頒下的法諭那絕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當真要把自己關進玄沙佛塔去了。

  那玄沙佛塔名字起得好聽,卻是雲岩宗歷代以來犯下重罪的門人弟子面壁悔過的獨有場所,和老尼姑要罰自己面壁一年的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一次所謂的玄沙佛塔面壁靜修,實則便是拘禁,從此自己再無自由之身。

  果然,明華大師道:「明水師弟的法諭豈會是玩笑?真源,你不可對此抱有怨懟憤懣之心,需知這樣的安排也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那他怎麼不去玄沙佛塔面壁個十年八年?」楊恆驚怒交集,脫口說道:「說到底你們是在懷疑我,不相信本門出了大叛徒!」

  明華大師靜默了會兒,緩緩道:「你要相信我們,相信雲岩宗!」

  楊恆惱道:「我相信你們,可你們相信我麼?不許我為明鏡大師送葬,不許我見同門師兄弟,甚至不許我去大師的墳前祭奠——這和對待殺人犯有何兩樣?」

  明華大師沉聲道:「那你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真是被掌力打的麼?那晚在土地廟裡,你和明鏡師兄究竟遇見的是什麼人,又為什麼會去那裡?你為何支支吾吾不肯吐實,卻教我們如何相信你的話?」

  「我——」楊恆一時語塞,頹然靠倒在椅背上,半晌後自嘲地一笑道:「這才像審問嫌犯的樣子,就讓真兇在一旁偷笑吧!」

  明華大師見他如此,長嘆一聲道:「真源,你好自為之。」站起身來走出屋門,又回頭道:「不要難為真方真相,他們也是奉命行事。」

  楊恆神思不屬,低低一哼道:「只怕你這次來,也是奉命行事吧?」

  ※※※※

  明華大師去後,臨風院外又加強了防衛,對外說是保護楊恆,實則是將他軟禁了起來。

  又過十餘日,楊恆傷勢已好了七七八八,這天一早明月神尼來見,面色黯然道:「真源,我是來送你去玄沙佛塔的。」

  楊恆知道臨風院內外重重戒備,自己已是插翅難飛,況且此刻一走了之更顯得做賊心虛,坐實了罪狀,於是問道:「你們還沒查到斗笠人的線索?」

  明月神尼望著自己苦心教誨了六年的弟子,心頭百感交集道:「當日我接這孩子入門,卻不想今天要親自將他送進玄沙佛塔!」回答道:「明燈師兄和明華師兄都已仔細查訪過,出事的那晚本門的明字輩長老均在山上,且並無一人顯出受傷的跡象。這事……還需進一步細查。」

  「恐怕你們早已放棄搜索斗笠人了吧?」楊恆察言觀色,嘿然道:「師父,妳跟我實話,在妳心裡是否相信我的話,是否相信真有斗笠人的存在?」

  話問出口,明月神尼久久不答,只輕嘆道:「我們會查清的。」

  楊恆明白老尼姑這麼說,等於是對自己的問題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胸口充溢一股悲憤之氣,說道:「你們以為把我關進玄沙佛塔就能一勞永逸了麼?如果找不到斗笠人,雲岩宗早晚要大難臨頭!」

  明月神尼注視楊恆的神情,見他不似作偽,不禁躊躇道:「莫非這孩子說的都是實話,是我們錯怪了他?可那麼多的疑點又作何解釋?」

  她越想越不得要領,眼見楊恆落得這般田地,更感愧對明曇的託付,苦笑聲道:「真源,你……收拾好行李,我們走吧。」

  楊恆搖頭道:「不用,我家當全都在身上,但進玄沙佛塔前,我還想去明鏡大師的墳前祭拜一次,為大師點上一炷清香。」

  這回明月神尼沒有反對,頷首道:「好,你稍等片刻,我讓人取香來。」

  過了一會兒三炷香送到,楊恆隨明月神尼出了金頂禪院,來到供奉歷代雲岩宗高僧遺骸的萬佛塔林外。

  向守護僧人說明了情況,兩人方得進入,至始至終,兩人的身後都遠遠跟隨著八名身著黃色僧袍的中年和尚,一個個神完氣足,氣勢不俗,自是奉命監視楊恆的雲岩宗高手。

  楊恆是俗家弟子,往年雲岩宗的塔林大祭都沒他的份兒,所有這裡他是第一次來。

  他邊走邊瞧,但見鬱鬱蔥蔥的林木環繞之間,大大小小的藏骨塔錯落有致,不下百餘座,塔身清一色地由青石築成,歷經千年的滄桑風雨,有不少已顯出斑斑駁駁的裂痕紋縫。

  行走其間,寂靜無聲,唯有光影浮動,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縷惆悵之意,尋思道:「這些塔裡所埋之人,生前無不是世人景仰的大德高僧,身後亦不免只剩下一抔黃土相伴。便似明鏡大師,百年之後除了後世弟子偶爾會來祭奠緬懷一番,又有幾人還會記得他?」

  這時明月神尼將楊恆引到一座七層白塔前站定,低聲道:「這裡便是明鏡師兄埋骨之處。」

  楊恆心頭一慟,舉目望去,但見白塔高約三丈,在周圍眾多三到五層的石塔裡顯得鶴立雞群,曉得是以本門對歷代宗主最高的禮儀安葬了他。

  但人終究是死了,任身後多少榮耀讚譽,多少哀思懷念,都抵不過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隨風遠逝。

  佛門弟子本講究四大皆空,然而古往今來,真正能夠看破生死愛恨的,只怕寥寥可數。

  楊恆將清香燃起,恭恭敬敬插入白塔下的銅鼎裡,向著明鏡大師的遺骸默默叩首,心中念道:「大師,弟子來了,可惜老尼姑他們並不相信我對斗笠人的指證,令得真兇至今逍遙法外。您地下有知,也當有憾。今日弟子前來拜祭,一為向你謝罪,更是要在你墓前發誓,我楊恆有生之年縱使千難萬險,赴湯蹈火,也要尋出真兇繩之以法,為您報仇雪恨!」

  默唸到這裡他又自失地一笑道:「倘若明鏡大師果真能聽到我說的話,十有八九也未必會贊成殺了那斗笠人替他復仇。他是大德高僧,從來都講求什麼以德報怨,捨身飼鷹,可我楊恆沒辦法,就是俗人一個,卻是一定要以牙還牙的!」

  打定念頭他緩緩起身,擦了擦被香菸熏得發澀的眼睛,又想道:「那晚娘親也受了極重的傷,不知如今她的情形怎樣。神會宗的袁長老、雲岩宗的明鏡大師都已先後因此事而亡,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有道是父債子還,無論娘親做了什麼,都該由我來替她擔當。」

  自然,他並不擔心娘親會洩露真相,料來那斗笠人必定會將自己的表現密報楊惟儼,滅照宮也樂得隱瞞此事,以免激起仙林四柱的公憤,引發血戰。

  只是自己這麼做,絕非為了襄助楊惟儼逃脫罪責,而是不想讓娘親成為眾矢之的。

  感懷之下,楊恆不由自主輕聲念道:「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無心著——」心頭幾多明悟幾多感傷,不經意裡淚濕星眸。

  明月神尼默立一旁,見狀亦不由尋思道:「這孩子在明鏡師兄的藏骨塔前真情流露,絕非做戲。若他果真犯下惡行,又何至於此?」

  正想著的工夫,楊恆朝白塔又是俯身一拜,毅然返身向林外道:「走吧!」

  兩人默默無語離開萬佛塔林,往雷洞坪的方向走去。那些黃衣僧人還是在後頭遠遠地跟著,楊恆也只當不見。

  行出一段,明月神尼忍不住道:「真源,你方才在明鏡師兄的藏骨塔前,為何要念起六祖慧能的遺偈?」

  楊恆也不解釋,微微一笑道:「我是在想,一個人要做到蕩蕩無心著,該有多難?」

  明月神尼聞言一凜道:「這孩子果然藏著心事!」竭力保持和緩語氣說道:「你這麼想,莫非是遇上了極難破解的心障?」

  楊恆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笑了笑道:「我吃得下,睡得香,哪有什麼心障?」

  明月神尼臉上露出失望之色,說道:「明鏡師兄去得這樣不明不白,你身為當事人,真能吃得下睡得香嗎?」

  楊恆的心像被鋼針狠狠戳了一下,扭過頭去望向滿山的錦繡春色,徐徐調勻呼吸,回答道:「既然真兇能夠若無其事,又是祭奠又是送葬,我為什麼不能?」

  明月神尼暗嘆一聲欲待再說,忽聽道旁有人喚道:「真源!」

  只見真煩、真禪、真菜、真彥、小夜等人從道邊奔出,後頭還有十幾個平日玩得極好的雲岩宗小和尚,一時楊恆也叫不出這多法號來,愣道:「你們怎會在這裡?」

  真煩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樂天模樣,說道:「咱們來給你送行啊。先前到了金頂禪院,才知道晚來半步,你已和明月大師去了萬佛塔林。咱們商量著,那是佛門淨地,可不能湧進去一大幫人吵吵鬧鬧,便搶到前頭來等你。」

  小夜注視楊恆的臉龐,難過道:「阿恆,這些天你可瘦了許多!」

  楊恆摸摸自己的面頰,不以為意道:「沒關係,瘦點還顯得精神。」

  真菜擠了進來,遞上一個包裹道:「裡頭是你日常的一些衣物,還有些解饞的小吃,都是小夜和真彥師妹下山去買的。」

  楊恆心中溫暖,接過包裹打趣道:「你們把我的嘴養刁了,今後在玄沙佛塔裡沒得吃,沒得喝,我找誰要去?」

  真禪插不上話,急得「呵呵」叫嚷,拚命比劃道:「我們幾個會輪流給你送飯,想吃什麼只管說好了。」

  楊恆一怔,輕笑道:「這倒是意外之喜,我還當進了玄沙佛塔就沒人管了。」

  真彥望了眼明月神尼,低聲道:「真源師弟,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千萬不要著急,諸位師父師伯定會找出真兇,替你洗清嫌疑的。」

  楊恆曉得明水大師等人在向別人說明明鏡大師遇害一案時,定也做了掩飾隱瞞,不可能做到毫無保留,因此真彥他們所知道的,也就更加有限。

  他也不去說破,想到真禪、真煩等人入選衛道士主事,往後多要執行極其危險的使命,弄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於是拍了拍真禪的肩頭道:「我在玄沙佛塔權當療養,你們幾個卻要多加保重。」

  真菜不解楊恆的話意,笑著道:「我們整天待在山上,又能有啥事?」

  楊恆曉得自己的話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目光一一掃過眾人臉龐,微笑道:「都回去吧,又不是生離死別,別送了!」

  小夜再也按捺不住,啜泣道:「阿恆,我……們會時常來看你的!」

  楊恆點點頭,不欲在人前弄得哭哭啼啼不可開交,含笑道:「要是你們有誰想我想得狠了,不妨也進來陪我住幾天。」

  小夜破涕為笑,淚珠兒卻不停滴落道:「你這人,什麼時候都忘不了說笑。」

  楊恆意有所指道:「我這人的命已夠苦的了,若不想法子讓自個兒活得開心點兒,那還不如買塊豆腐一頭撞死得了。」

  小夜心裡一驚,卻故作嬌嗔道:「你唬誰呢?就你的修為,別說豆腐,前頭擱塊鋼板也一樣能用腦袋撞穿。」

  楊恆哈哈一笑道:「所以說嘛,閻王爺不收我,你們還擔心什麼?我去啦——」朝著眾人一抱拳,灑然邁步往山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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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32:59
第七章 玄沙塔

  楊恆辭別眾小,與明月神尼經由雷洞坪又往前行了十餘里,前方山坳裡現出一大片松林,蒼翠挺拔蔥鬱欲滴,風一吹過猶如驚濤起伏沙沙作響,直延伸到一座山坡上,佔地足足不下數萬畝。

  楊恆以前也曾來這附近遊玩過,但明月神尼早有提醒,那萬畝松海乃雲岩宗禁地之一,故而從未進去瞧過。

  他直到這時才曉得,敢情雲岩宗諱莫如深的玄沙佛塔就藏隱在這片松林之中。

  兩人沿著小徑步入林內,四周靜謐清幽,偶爾有一兩聲鳥鳴啾啾。

  事已至此楊恆也不再多想,索性學著鳥嗚去引逗樹梢上停著的一羽黃雀。

  明月神尼瞧著他興致勃勃地逗弄小鳥,心裡苦笑道:「這孩子多半不明白一旦進到玄沙佛塔中對他意味著什麼,還有心思在這兒嬉耍。」

  教導楊恆八年,她終究還是不瞭解楊恆的性情。

  這少年自幼飽受苦難,多年來又幾經生死悲歡,心智之成熟深沉,遠非任何同齡人可比。

  眼下不是楊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境遇有多糟,而是早已把整件事情想透想穿,才會有如此輕鬆自如的表現。

  如果換作另外一個人遇到同樣的事情,或哭或鬧,心中卻十有八九不知所措了。

  行到林深處,明月神尼說道:「這片松海看似平常安靜,實則暗藏有本門一座極厲害的佛門法陣,每日都有高手坐鎮守值,便是被同道譽為『雲岩十八羅漢』的那十八位本門翹楚了。」

  「老尼姑是在提醒我別打逃跑的主意了。」楊恆肚裡暗笑道:「她怎麼老當我是個無知小兒?也不想想盡淘岩豈是白待的,櫻花台也不是白闖的。」

  就聽明月神尼兀自苦口婆心道:「至於玄沙佛塔中,更是禁制重重。不僅有本門一些犯了過錯的弟子在裡頭面壁悔罪,還有些窮凶極惡的魔頭也被幽禁在裡面。

  「真源,你聰明任性,也散漫慣了,可進了玄沙佛塔卻千萬別由著性子胡來。」

  楊恆聽得暗怒道:「好啊,真把我當成了兇犯了!」

  但他也聽出老尼姑出於善意,似乎在對自己做最後的告誡,於是忍住氣沒出聲頂撞,任由得她說去,腳下卻是走得快了。

  就這麼兩人一前一後,忽而快忽而慢地走著,突然前方的林木掩映下出現一塊凹地,深陷下去逾有六丈,當中一座黑色的九層佛塔巍峨聳立,從凹地裡探出塔尖,剛好與松樹齊平。

  這佛塔竟似以細沙砌成,通體閃爍著隱隱金光,塔外豎有一塊石碑上寫「玄沙佛塔」四字。

  四名黃衣僧人盤膝坐在佛塔周圍的四株古松下,宛若老僧入定動也不動。明月神尼終於停止了叮囑,更停下腳步,凝視松下僧人半晌,緩緩上前合十一禮道:「真曹師侄,貧尼來送真源入洞修行。」

  真曹睜開雙目,起身還禮道:「昨日弟子已得明水大師吩咐,正在等候師太到來。」

  當下明月神尼再無多言,便由真曹引領楊恆進到玄沙佛塔裡。

  塔底是座偌大的佛堂,當中供奉著一尊將近丈許高的釋迦摩尼金像,香霧繚繞紅燭高燒,空無一人。

  四周的沙壁上鐫刻著若干幅巨型浮雕,畫的都是佛經裡的故事,楊恆打量了兩眼,心道:「敢情連這塔裡都是用玄沙凝鑄而成的,古人說聚沙可成塔,誠不我欺。不過這玄沙看上去就有點兒古怪,和普通沙石大大的不同。」

  果然,微一凝念間他便感覺到塔內充盈著一團柔和奇異的靈氣,無形無色寧靜如水,讓人的心神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舒緩安定下來。

  楊恆跟在真曹和明月神尼的身後,走上玄沙鑄成的樓梯,回頭往塔門外站著的那八名雙手合十的黃衣僧人張望了一眼,暗道:「要一起進來看看麼?」

  上了二樓就見兩側各有一間靜室,連門也是玄沙做的,當中分作著六名黃衣僧人,隱隱形成合圍之勢,監視著樓梯口的動靜。

  再往上走情形也差不多,卻見每層看守的僧人越來越少,鬍鬚越來越白,可知越往上層關押的人越是重要。

  楊恆不由生出一絲好奇道:「他們總不會讓我住進最頂層塔裡吧?」

  正這時前頭的真曹在第八層上站定,回頭說道:「師太,便是這裡了。」

  楊恆放眼瞧去,靠著窗口的地方有兩名活了不知多少年歲的老僧盤膝打坐,對進來的三人完全不看不聞不問。

  二僧的眼睛微微闔起露出一絲縫隙,卻隱隱有深邃的精光溢出,一望即知乃是高手中的高手。

  真曹轉向左側的一道沙門,手在門上一幅佛印上輕輕按住,口中唸唸有詞掌心亮起一團淡金色的光華,隨即像清泉般注入佛印,順著沙門上一條條凹陷的圖紋擴展開去。

  須臾之後門上「嗡」地輕輕一響朝裡打開。

  楊恆站在門外往室內打量,只見三丈長兩丈寬的空間一塵不染、空空蕩蕩,兩頭有拐角向裡延伸,與對面的一間靜室相接,卻被沙壁封堵起來,形成了一個「凹」字形。

  地上擺放了一個蒲團和幾卷經書,一束狹窄的光射到沙門上,卻是從正對面一個比洗腳盆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外透入。

  明月神尼也在往裡觀瞧,似乎是要仔細瞭解楊恆今後居住的地方,面容上卻不覺露出一縷傷感之色,低聲道:「真源,你還需要什麼,趁貧尼還在這裡,只管都說出來。只要不違規矩,我明日便託人替你送來。」

  楊恆卻從明月神尼的話語裡聽出了更多一層的意思道:「原來這地方連老尼姑也不能隨便進來。」

  想到自己日後就要在這三丈長兩丈寬的地方與世隔絕、「靜心思過」,心裡頭又是憤懣又是氣苦,搖頭道:「不用,正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明月神尼聽楊恆語氣平淡,卻掩飾不住心中憤怒與譏誚之意,心中越加難受,自知無力更改宗主和眾多長老的決定,不由得幽幽長嘆,低聲道:「是我沒有盡到師道,對不起你和明曇師妹。」

  楊恆素來聽到的都是老尼姑對自己的訓斥數落,耳朵裡也磨出繭子了,忽聞她這般出自肺腑地自責,一呆之下想起自己平日裡做事全然不顧老尼姑的感受,倒生出難為情來,輕笑道:「師父是個好師父,卻是我這個弟子不肖,娘親將我託付給妳,並沒有錯。」

  明月神尼身軀一顫,眼神複雜難名地望向楊恆,眸中竟隱有淚光。

  只是楊恆沒瞧見,他已大步走進靜室,說道:「關門吧!」

  「真源——」

  明月神尼嘴唇動了動,可實在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些什麼?

  「呼——」地微風拂過,沙門徐徐關閉,將楊恆的身影阻隔在了門後。終於,她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修行了那麼多年的禪心在這一刻決堤。

  ※※※※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楊恆也是心裡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卻趕忙一甩頭好讓自己的心平復下來,無意中目光掃過靜室裡的沙壁,如同底層的情景一般,上面也鐫刻著七八幅浮雕,連頭頂和腳下都各有一幅巨型的佛經故事畫卷。

  他搖了搖頭道:「這些和尚真夠無聊,牢房裡還雕這麼多畫,也不嫌麻煩。」忽地心頭一動又道:「如果不是無聊呢?該不會是在這浮雕裡隱藏了極厲害的佛門禁制,以防被關押主人越獄。」

  他想到這裡便走到沙壁前,伸手輕輕撫摸過一幅浮雕,觸手但覺一片溫潤,隱隱有股充沛靈動的氣息透出,果真是大有名堂。

  楊恆放下手,不禁悲從中來,苦笑道:「難道我真成了關在籠子裡的鳥?」

  他回過頭,見左側的拐角盡頭擺放著一隻便桶,後面的牆上倒沒雕畫,想來這牆與隔壁的靜室相鄰,縱然打通了也逃不出去,便無需再耗費這番工夫了。

  他出神半晌,走到窗口前朝外眺望,十餘丈外的地方是一圈嶙峋峭壁,再往上丈許便能看到萬畝松海。塔下青松前靜坐的那些黃衣僧人在視線裡已變得極小,更不消說塔門前的那方石碑。

  他望著窗口,隱約見到表面有淡淡的金光流動,好似層薄冰般覆著,心下思忖道:「這窗子必定也設有禁制,不怕人鑽了出去。」

  楊恆拿手往前一探,碰觸那團淡金色的光流上,猛生出股強大彈力,將他整個人都震得往後連退十餘步才堪堪站住,右臂已然一片麻木無覺。

  鏗的一聲沙門上的一扇小窗打開,卻不見人影,只聽有個老僧的聲音道:「窗口設有『無念照光』,不可隨意觸摸以免傷及自身。」話音一落,那小窗重新關上。

  楊恆吐了口濁氣,運功疏通淤塞的右臂經脈,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也徹底斷了從窗口溜出去的念頭。

  他坐回蒲團,掃了眼地上的經書,壓根提不起興趣去翻上一翻,突然想起一事道:「壞了,不知我要在這鬼地方關多久,好像明華大師和老尼姑都沒說起過這事……」

  一念至此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隱約升起一縷恐懼之意道:「他們隻字不提要把我關多久。難道想讓我在這裡頭住一輩子?」

  當下再也無法安坐,從蒲團上一躍而起撲到沙門前,揮拳「砰砰」一邊敲一邊大叫道:「開門,開門,我要見明水大師!」

  一會兒那小窗戶再次打開,仍然是原先那老僧的聲音問道:「你有何事?」

  楊恆停住拳頭,叫道:「當然有事,你們要把我在這裡關多久?」

  老僧的嗓音慢吞吞回答道:「這個老衲不知。」

  楊恆心一沉,激動道:「你叫明水來見我,我要當面問他!」

  老僧還是不溫不火地回答道:「老衲無能為力,請小師父見諒。」

  沒等楊恆再開口,那小窗又合上了,楊恆怒忿滿腔,一通亂拳重重砸在窗門上,叫道:「你滿口謊話,算什麼出家人?」

  不防沙門上的禁制生出感應,「嗚」地亮起一蓬柔和金光,將楊恆的身子如彈石般拋飛而起,甩向房頂。

  楊恆用手在屋頂上一撐,飄落在地,胸中意氣難平,又沖向沙門道:「你們憑什麼不明不白地把我關在這裡,放我出去……你們再不應聲我就罵人了——」

  門上金光一閃,他的身子第二次彈出。

  楊恆真的怒了,他瘋了般地一次次衝向沙門,一次次又被彈回,扯開嗓門大罵道:「老賊禿,快開門!明水老禿驢,你抓不到真兇,就拿小爺出氣,你是哪門子得道高僧?老尼姑——妳明知他們要關我一輩子卻不說,還好意思當我師父?」

  等到他嗓子喊啞了,不知道多少次地被沙門彈起落下,門外依舊毫無動靜,那扇小窗緊緊的閉合著,彷彿無聲地在向他冷笑道:「笨蛋,你難道不知道,進來容易,出去難?」

  楊恆氣喘吁吁地躺倒在地瞪視著上方的天花板,悲從中來,感覺自己仿似被師門、被這世界徹底拋棄放逐了一般,激憤之下胸口舊傷劇痛,哼地從嘴角嗆出一口鮮血,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竟是睡到了次日天光見亮才醒了過來,楊恆覺著胸口還在隱隱疼痛,一雙拳頭也似針扎的疼,微微有些紅腫。

  他坐起身來,環顧幽暗的靜室心道:「這些老和尚如此惡毒,居然要我老死在這裡頭?不行,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出去!」

  想著娘親還在被人利用,爹爹還在受刑,明鏡大師的冤仇更還沒報,楊恆又豈能這樣自認倒霉地坐困愁城?

  忽聽門上小窗打開,外面傳來小夜的聲音道:「阿恆,我給你送飯來了。」

  楊恆跳起身,暗道:「可不能讓她看出來,免得又為我難過。」

  他走到門後,瞧見窗戶外小夜面含淺笑,舉起一隻竹籃道:「看,這是我和真菜師兄天沒亮就做好的,都是你喜歡的,趕緊趁熱吃吧。」

  楊恆伸手從窗口接過小夜遞來的竹籃,頓時聞到一股撲鼻飯香,強打精神讚道:「好香啊,還有麻婆豆腐,再妙不過了!」

  小夜聽得楊恆讚揚,俏臉上露出喜悅之色,道:「你喜歡就好。」忽地驚咦道:「阿恆,你的手怎麼了?」

  楊恆忙把手從窗口縮回,笑著遮掩道:「昨晚閒著無聊,練了一會兒拳,不小心把手給傷了。沒事,過兩天就好。」

  小夜不知有詐,放下心來,同情道:「你在裡面孤單單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定很難熬吧。」

  這時對面沙門上的小窗也被打開,一個小沙彌將壺清水送了進去,卻沒見飯菜。

  楊恆一奇道:「敢情那間屋裡也關著人,不曉得是何方神聖?」

  小夜回頭望了眼,不以為意道:「興許是也是一位犯了戒律的僧人吧。阿恆,我送完飯就得立刻離開,明天來的是真禪,後天是真葷……下次輪到我要三天以後啦。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麼?」

  楊恆還沒開口,就見對面窗口裡探出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接過水壺,跟著粗豪凶蠻的嗓音大罵道:「你這小禿驢,昨天一來就大吵大鬧,折騰得老子不得安生!」

  說著話運勁擲出手中的水壺,在空中劃過到弧線剛好繞過小夜,打向楊恆面門。

  楊恆矮身一躲,「啪」地脆響,水壺砸在沙壁上摔了個粉碎。

  楊恆昨日砸門敲窗對著老僧罵了半天,偏偏對方就不接招,他正憋著一肚子邪火怨氣沒地方發洩,當即高聲還罵道:「老禿驢,要安生躺進棺材裡去,保管沒人吵你!」

  「你他娘的再說一遍?」

  隨著話音對面窗口後頭現出一張黑鍋底般的臉膛,滿頭亂發猶如鳥窩,半白的落腮鬍子根根直立,雙目圓睜,炯然有神,往外射著寒光,竟是個威猛老者。

  楊恆一怔心道:「原來不是個和尚。」反唇相譏道:「你耳朵不靈麼,再說十遍百遍也是一樣的話!」

  「呸!」老者張嘴唾出口濃痰,似枚彈丸般掛著銳嘯擦過小夜鬢角射向楊恆。

  以楊恆目下的修為不知為何竟是避閃不過,「啪」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綠瑩瑩的一團好不噁心。

  任誰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這事,更況且楊恆心情正自惡劣?只可惜九絕梭和正氣仙劍在入塔時,被明月神尼一併攜走,隔著兩道沙門他想衝過去打架卻是不能,氣急之下抄起竹籃裡的兩根筷子彈指射還過去。

  猛地過道里灰影一閃,靠樓梯左側的那打坐老僧揮袖捲住筷子,輕描淡寫地一拂一送,又將它拋進竹籃裡,雙手合十緩緩說道:「阿彌陀佛,兩位莫動無明之火,各讓一步海闊天空。」

  「空印,誰要你這老禿驢來做爛好人?」老者兀自不肯罷休,罵罵咧咧道:「你把這小子換個地方,老子不耐和他打交道!」

  楊恆幾時吃過這樣的悶虧,立刻振聲道:「那是自然,世上豈有一條老狗和人打交道的道理?」

  小夜遞進絹帕,皺著秀眉替楊恆將肩膀上的濃痰拭去,勸道:「阿恆,你少說兩句吧。我看這人凶得很,還是莫要理睬為妙。」

  就聽空印大師道:「老施主息怒,老衲讓真曹錯開給兩位送飯的時間就是。」

  老者不依不饒道:「不成,這小子整天沒事就把門砸得轟轟亂響,老子是喜歡清淨的人,非要他滾蛋不可!」

  空印大師搖搖頭道:「這事非老衲力所能及,就請老施主忍耐一二。」

  那老者還待再說,「啪」地一響小窗戶已被合上。

  楊恆餘怒未消,瞪著對面的窗戶口問道:「空印大師,這人是誰?」

  空印大師微笑道:「按照本宗戒律,所有進入玄沙佛塔面壁之人的身份都必須對外保密,恕老衲不能相告。」

  楊恆氣道:「我看你的法號該叫做『不能』才對。」

  空印大師也不生氣,對小夜道:「時候不早,小施主請回。」

  小夜點點頭,戀戀不捨地望著楊恆道:「阿恆,我走了,下回再來看你。」

  楊恆道:「記得讓真禪明天帶盤臭豆腐來。」

  小夜不解道:「你不是最討厭吃臭豆腐麼?」

  楊恆道:「我不吃臭豆腐,卻可以拿它去砸那老混蛋,臭也臭死他!」

  空印大師聞言忍不住莞爾一笑道:「那豈不可惜了——」話音落下,楊恆面前的小窗也徐徐關起。

  ※※※※

  楊恆的計劃還是落空了,翌日一早真禪果然帶了盤加量裝的臭豆腐來,但他和對門老者送飯的時間卻被錯開。

  上了玄沙佛塔,真禪先從懷裡掏出一包用椒鹽炒成的乾果,笑嘻嘻捧到二僧面前。

  空印大師睜開眼,問道:「這是什麼?」

  真禪伸手指了指楊恆的房間,又比劃了幾下,空印大師啞然失笑道:「你請老衲照料真源,卻也不必送這些來。莫非你當我和空想師弟是牢頭獄霸麼?」

  真禪訕訕一笑,將乾果送到空印大師手中,又連連地躬身合十,自是拜託他們對楊恆多加照顧。

  空印大師在玄沙佛塔坐鎮逾三十年,尚是頭一回遇見拿乾果來「賄賂」自己的小沙彌,既覺新鮮也覺有趣,微笑道:「好啦,你的禮物老衲收下了。去給真源送飯吧。」

  真禪又朝合目坐禪的空向大師拜了三拜,也不管對方是否看見,這才心滿意足地提著竹籃走到沙門前。

  門上小窗一開,真禪咿咿呀呀朝裡叫了兩聲。楊恆一聽這聲音就知是他到了,走到門後隔著窗口輕笑道:「有些什麼好吃的?」

  真禪一手把籃子舉到窗口,一手打著啞語道:「當然是臭豆腐!」

  楊恆大喜,捏著鼻子將裝有臭豆腐的盤子拿了進來,瞅了眼對面緊閉的沙門,心道:「有了這寶貝,今天定教那老混蛋好看!」

  真禪探頭探腦打量著屋裡的情景,問道:「你在這裡還住得慣麼?」

  楊恆嘆了口氣道:「住不慣又能如何,既來之則安之。」

  真禪偷眼瞅了瞅空印、空想二僧,飛快地從懷裡頭抓出一隻鸚鵡,就往窗裡塞。

  楊恆喜道:「妙極,妙極,有牠做個伴兒也不至於太悶,虧你想得周到。」

  想著真禪平日裡雖膽小怕事,懦弱油滑,竟會為了給自己解悶,偷送鸚鵡入塔,楊恆不由心頭溫暖。

  真禪得意地嘻嘻一笑,可那鸚鵡還沒到楊恆手裡,旁邊一蓬和風拂過,空印大師的袖袂如神龍汲水般將牠捲走,說道:「這裡頭不可玩鳥。」

  楊恆氣道:「那能玩什麼?連鳥都不准玩,你讓我玩個鳥啊!」

  真禪聽他大罵空印大師,嚇得小臉發白,急忙勸道:「是我不好,沒問明白規矩。」

  楊恆望著被空印大師收走的鸚鵡,滿心不甘,問道:「這兩天外面有什麼消息麼?」

  真禪知他是在關心明鏡大師的事,回答道:「聽真剛師兄說,昨晚師父前往雪空寺和明水師伯關起門來大吵了一架。」

  「明燈大師去找明水那老和尚吵架?」楊恆愕然問道,心裡卻曉得多半還是為了自己的事。

  真禪點點頭,道:「聽說吵得很凶,後來還是雪空寺幾位長老好說歹說才將師父勸走。真剛還說,師父走的時候面色鐵青,從沒見他發過那麼大的火。」

  楊恆低頭尋思道:「明燈大師定是不滿他們要將我終生囚禁在玄沙佛塔裡,這才去找明水老和尚理論。可恨這班老頑固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我老死在這裡頭。哼,我楊恆修為不行,可骨頭還是硬的,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兩百年,咱們就耗上了。看看誰活得過誰?」

  話是這麼說,但他又豈會真的心甘情願在這暗無天日的玄沙佛塔裡蹉跎餘生?

  等真禪離開楊恆準備吃飯時,就聽外頭隱隱約約傳來那老者的叫罵聲,只是被沙壁阻隔已聽不清楚他在罵什麼,想來絕不會是好話。

  楊恆氣上心來,怒道:「這老頭罵起街來還沒完沒了了,恁的過分!」看著屋角的那盤臭豆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強自忍耐到第二天真葷來送飯的時候,窗戶一開便運氣大罵道:「老混蛋,有種你就出來和小爺較量一番,只敢縮在龜殼裡叫罵,算什麼鳥英雄狗屁好漢?」

  如此這般,每日開飯前的這段時光,就成了這一老一少對罵的競技場。

  那老者也不知疲倦,開窗便是一通破口大罵,似乎不罵楊恆這日子便沒法過。楊恆也不甘示弱,總在稍後連本帶利地罵還。

  他口齒伶俐,幾可冠於全宗,罵人的花樣也總是在不斷翻新,絕無重複,剩下的時候或是尋思如何脫身,或是搜腸刮肚找尋罵人的新詞,一天天地這麼過去倒也不算寂寞,總算心中憂悶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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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脫困

  這天夜裡楊恆坐在蒲團上難以入定,估摸著樓蘭會盟越來越近,自己卻在這裡每天與人罵戰,心中焦灼自不待言。

  他忽然想到門上的那小窗以自己的身軀應可穿過,何不趁著送飯的時候衝將出去,趕在兩個老僧反應過來之前躍窗逃走?

  轉念一想又氣餒道:「這主意對面那老混蛋必定也想得到,卻為何沒有逃出去?不必多問,連外頭的窗戶也一樣有無念照光封印。若是一層層地硬闖下去,只怕沒到塔底就給活活累死了。」

  「可累死也比老死強!」想到這裡楊恆精神一振道:「我沒試過又怎知不行?大不了再被他們抓了回來,到時再另想他法。」

  他越想越是興奮,當下凝神盤算起從窗口脫逃的計劃。正琢磨得入神之際,猛然靈台警兆突生,一道雄渾霸道的掌勁如泰山壓頂,竟已拍到頭頂上方!

  楊恆做夢也想不到這靜室裡居然能進來其它人,虧得多年的勤學苦修已令他哪怕在精神最鬆懈時,也能保持一縷警醒不滅,否則這一掌拍在腦門上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電光石火間,他近乎本能地往後一仰身,翻掌招架,左腳一式浮雲掃堂腿踢向偷襲者。

  「砰」地雙掌相交,楊恆只覺得一股絕強的力量破入掌心,以摧枯拉朽之勢沖散自己的掌力,順著經脈直竄肩頭。

  他的耳朵裡也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右臂的骨骼如同爆豆般「喀吧喀吧」不住脆響,楊恆眼前發黑,頓時一口熱血沖上喉嚨,左腿踢至半途便無力再作寸進。

  「來人是誰?」楊恆驚駭之下無暇多想,身體躺倒在地撤掌滾翻,左手一記拈花指全憑感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上點出。

  「呼——」雄勁的掌風沛然莫御,將拈花指力震得煙消雲散,如雷霆萬鈞擊向楊恆的背心。

  楊恆翻轉過身不敢硬接,使出「撥雲見日手」借力打力,五指拂在對方的鐵掌上,卻似蚍蜉撼樹,僅將掌勁帶得往左稍偏,「砰」地打中他的左肩。

  不知何故對方在最後一刻竟收住掌力,楊恆又有鐵衣神訣護體,捱了這下雖是疼痛,卻沒受傷,只是整條左臂酸麻已不能用。

  剎那間他看清來人,正是住在對門的那個老者,不由失聲道:「你怎麼進來的?」

  那老者低低一哼,似不欲驚動門外的兩個老僧,矮壯的身形迴旋過來,右掌已攻至距離楊恆胸前不到三尺之處。

  楊恆的整個身子都被對方澎湃渾厚的掌風籠罩,幾無處可躲。

  生死一發之際,他腦海裡靈光一閃,身子不可思議地蜷曲成團不退反進,搶在老者掌力擊落前,從他身下飛轉過去。

  這手大是出乎老者的意料之外,低罵道:「見你娘的鬼,竟是萬里雲天身法!」

  楊恆彈身而起,呼呼低喘默運真氣,雙目須臾不離地注視老者鐵掌,罵道:「你娘才見鬼,罵不過小爺便惱羞成怒,暗箭傷人,把老臉都丟光了!」

  罵完了他本以為對方會勃然大怒,拳腳相加,自也做好拚死應敵的準備。孰料老者竟站立不動,嘿嘿一笑道:「我娘早死了八百年啦,她不見鬼誰見鬼?小和尚,石鳳揚是你什麼人?」

  楊恆一愣道:「敢情這老混蛋認得石劍聖,多半是敵非友。」

  他一面拖延時間打通經脈恢復功力,一面回答道:「別問那麼多,你和石劍聖有什麼梁子,我都替他接下就是!」

  老者哈哈笑道:「好大的口氣!自以為修為不錯麼?可我告訴你,在老夫的掌下你絕撐不過三招……我本是要殺了你的,不過現在可有點難辦了。」

  楊恆越聽心中越是困惑,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老者也不爆粗口了,說道:「我姓竇,諒你小小年紀也沒聽說過老夫的名頭。」

  楊恆回憶了一下,果然想不出仙林魔道中有哪個是竇姓的頂尖高手。

  老者接著道:「看不出你挺有骨氣,不去敲門打窗叫外頭的老和尚救命?」

  楊恆道:「那是我剛才沒想著,經你一提醒,說不定稍後就會這麼做。」

  老者也不當真,搖搖頭道:「小和尚,你小小年紀犯了什麼彌天大罪,要給關進玄沙佛塔裡?還和老夫一塊兒住第八層?」

  楊恆自不會對這陌生老者提及明鏡大師遇害之事,信口胡謅道:「我偷吃了明水和尚藏在床底下的一隻燒雞,老和尚公報私仇,就把我關這裡來了。」

  老者愣了愣,大笑道:「有趣,有趣,聽說明燈和尚偷雞摸狗,不忌葷腥,沒想明水老禿驢也是如此。」

  楊恆心頭微動道:「他既知道明燈大師,那關在這裡的時間絕不超過十五年。」

  見對方站在那裡談笑風生再無繼續動手之意,楊恆便問道:「你是怎麼溜過來的?」

  老者指指便桶後的那堵沙壁,說道:「當然是從那兒穿過來的。」

  楊恆藉月光看到那面沙壁完好無損,沒有絲毫切割挪移過的痕跡,不由一驚道:「你會土遁?」

  老者得意地搖搖頭道:「五行遁術那是石大哥的拿手絕活,我怎麼會?所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叫你小子想破腦袋也絕計猜不到老夫是如何過來的。」

  楊恆索性不去猜了,奇怪道:「你過來真是為了殺我出氣?」

  老者嘿然道:「老子哪有那閒工夫跟你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和尚鬥氣?」

  楊恆急於知道老者的來意,也不計較他的譏諷,說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老者猶豫半晌,問道:「小和尚,你要這兒關多久?」

  楊恆苦笑一聲,道:「只怕等你老死了,我還在這裡頭住著呢。」

  老者眼睛一亮,拊掌笑道:「妙極,妙極,那就好辦了!」

  楊恆見他幸災樂禍,不禁怒道:「有什麼妙的,說不準明天我就逃出去了!」

  老者聞言笑得更加歡暢得意,說道:「小和尚,憑你也想逃?」

  楊恆一警,改口道:「我隨口說說氣話不成麼?這兒管吃管喝,不用唸經幹活,還逍遙自在,烏龜王八蛋才想出去。」

  「烏龜王八蛋才不想出去!」老者笑容一斂,晃身來到楊恆近前,雙目炯然放光好似要看到他心裡頭去,沉聲問道:「小子,敢不敢跟老夫一起逃?」

  楊恆心頭一震,下意識地道:「逃,你怎麼逃?」

  老者瞑目傾聽了會兒,微笑道:「很好,那兩個老和尚還沒收功。」伸手一指楊恆背後的窗口道:「就從這裡!」

  楊恆回頭一瞧,還沒來得及發問,胸口砰地已捱了一掌。一道剛猛的掌勁迫入心脈瞬間又渙於無形,胸口卻隱約起了一絲痛感。

  他又驚又怒閃身一腿踹向老者小腹道:「老混蛋,恁的卑鄙!」

  老者往後一退,讓過楊恆的浮雲掃堂腿,笑道:「小和尚,我若心存歹念,此刻你早已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了。不妨開門見山的告訴你,老夫在你心脈上種了一道『破心印』。每天午夜,老夫真元凝成的魔印就會在你血管裡膨脹起一分,直到兩個月後完全堵塞住你的血管。除我之外,無人能解。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安心心留下你的性命,不怕你告密。」

  楊恆怒視老者道:「你既信不過我,何不乾脆一掌把我殺了?」

  老者道:「我今晚過來,本就是打算用無形掌勁震碎你的心脈,讓你無病無災的玩完。任外面的老和尚如何神通廣大,除非剖屍檢驗,否則絕難發現任何端倪。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一個大活人莫名其妙死在屋裡,他們總要起疑。」

  他又接著道:「所以起初幾天老夫故意吵嚷叫罵,好逼他們將你調換出去。可那兩個老和尚不為所動,我無奈之下也只能冒險一試了。」

  楊恆明白了原委,卻越發疑惑道:「為何你非要通過這間屋子才能溜走?」

  「你當所有的囚室,都跟這間一樣有窗戶麼?」老者哼了聲道:「你是雲岩宗弟子,他們才特別優待,老夫的那間,莫說一扇窗戶,就連個能飛進個蚊子的小洞都沒有。」

  老者說著火往上撞,忍不住罵道:「他娘的明鏡老禿驢,待老子出得玄沙佛塔,定要讓他嘗嘗我的厲害!」

  楊恆聽他罵明鏡大師,先是一怒,旋即黯然道:「你再厲害,也找不到他了。」

  「笑話,這天底下哪有我……」老者驀地醒悟到楊恆話裡隱含的意思,微露錯愕之色道:「難不成明鏡死了?」

  楊恆點點頭,暗訝於對方反應之快。老者愣了許久,才緩緩搖頭道:「你娘的賊老天,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楊恆聞言不由想道:「看來這老者倒不完全是個是非不分之輩。聽他的口氣,至少對明鏡大師尚存著一絲敬意。」

  就見老者擺擺手道:「不說他了,先來解決你的問題。」

  楊恆一怔道:「我有什麼問題?」隨即一哼道:「你都在我身上種了破心印,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老者搖頭道:「老夫要說的不是這個。小和尚,咱們作個約定。老夫帶著你逃出玄沙佛塔,你卻需對我的事守口如瓶,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楊恆道:「就算我不說,雲岩宗的人一樣會說。」

  老者嘿嘿笑道:「他們逮著了老子如獲至寶,哪裡會對外宣揚?待我逃了出去,那就更不會說了,只當吃了個啞巴虧,反而要擔心老子哪天回來跟他們算這筆舊賬。

  「實話告訴你,我這麼做只是不願鬧出太大動靜,讓老子的死對頭曉得我還在世的消息,不然硬闖出去亦未必是件難事。」

  楊恆對這老者的身份越加好奇起來,只是對方不願說,他也不方便打破沙鍋問到底,接著道:「所以你寧可耗費時日,也要悄悄地脫逃,以免被仇家察知?」

  老者頷首道:「不錯,老夫在這裡已住了四年。起初一年全在養傷,從第二年起便藉此無人打擾之機,潛心參悟一門神功,直到三個月前,老夫終於將這門神功修成,便開始考慮脫逃的計劃。」

  楊恆沒去打斷老者的話茬,心裡卻訝異道:「他被關入玄沙佛塔時,我已在雲岩宗修煉了兩年多,卻也絲毫不知。此老究竟是何人物?」

  便聽老者道:「這牢房的四壁連帶頭頂腳下,都有佛畫禁制,要想破解非得大動干戈不可。不到萬不得已,老夫自不願用此下策,唯一的弱點便在與你這間囚室相鄰的兩堵沙壁上,那晚我穿牆過來,察看地形,便見著了這扇小窗。」

  楊恆道:「窗上有無念照光封印,你一樣逃不出去。」

  「老子知道!」老者一瞪眼道:「那晚我雖極盡小心,可還是弄出了響動。幸虧趕忙溜回自己屋裡,才沒讓空印、空想這兩個老和尚發覺,他們巡查了一圈不見異常,便當是窗外有飛鳥撞上,一場虛驚罷了。」

  他頓了頓,接著道:「但老子這險值得冒,回去好生琢磨了幾日,終於找到了破解之方。」

  楊恆雖已料到老者智珠在握,但聽到這話仍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老者呵呵一笑,道:「我每晚這時候過來,都會花上半個時辰往無念照光裡注入真元。但每次都只能一小絲一小絲地往裡滲透,如此日積月累,再有半個來月,便能大功告成,將無念照光的靈氣盡數消解,取而代之的則是老夫的真元。

  「兩個老和尚若不仔細察看,不會露出半點馬腳,到時候咱們從這窗口溜出去,豈非易如反掌?」

  楊恆曉得這老者說得簡單,其間過程必然艱險複雜無比,若非有絕大的神通和超常的耐心與毅力,斷不能完成,禁不住對這相貌粗豪凶惡的老者有些刮目相看。

  他問道:「你每晚都這麼做,外面的兩位大師就一點兒沒察覺麼?」

  老者道:「這便是老夫只能每晚這時候過來的原因。這兩個老和尚修煉的都是『本元心禪』,平日裡輪流入定晝夜交替。可唯有一早一晚,乃天地陰陽二氣互激之時,此時修煉於本元心禪的進境大有裨益。我便能每日得著早晚各半個時辰的工夫,在裡頭為所欲為。

  「自然,倘若驚起了無念照光又或佛畫禁制,他們終究不是死人,一樣會立時發覺。」

  楊恆聽得佩服,慨然道:「好,我答應你,出去後絕不洩露任何有關閣下的消息!」

  老者用力一拍楊恆肩膀,笑道:「好,老夫看你很有骨氣,便也不逼你再發甚毒誓了。」拍完這一巴掌,又問道:「小和尚,你為何不躲?」

  楊恆摸摸被打得生疼的肩膀,說道:「反正我躲也沒用,你愛拍便拍好了。」

  說來也怪,他本被老者掌力震得酸麻的左臂此時霍然通暢,血行恢復如常,自是對方那一掌裡暗含了魔氣助他將經脈打通。

  老者卻知楊恆的萬里雲天身法頗為可觀,要躲開自己隨手一拍絕非難事。他不躲,不僅是這少年確信自己並無惡意,更顯出他膽氣豪壯,心懷坦蕩。

  他的眼裡不由閃過一絲欣賞的目光,說道:「時候差不多啦,咱們明天見。」

  話音落時,老者壯實如山的身軀呼地一晃,竟倏然凝縮成一團黑色光丸消隱在空氣裡。

  ※※※※

  從第二天凌晨起,老者每日悄悄潛過來兩次,全力運功破解無念照光,楊恆就在旁邊幫他聊勝於無地把風觀望,有時老者停下休息,兩人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上一會兒。

  老者又問起楊恆被囚玄沙佛塔的原因,楊恆便不再隱瞞,將前因後果說了,自然,其中涉及大魔尊的那段,他依舊筆削春秋,盡數隱去。

  為了避免懷疑,兩人照舊對罵,有時老者被罵得理屈詞窮暴跳如雷了,當晚便過來先和楊恆面對面再罵個痛快,然後等火氣消了,又去幹活。時日稍久,兩人竟然越罵越是投機,越吵越是投緣,交情也一天比一天深了起來。

  楊恆有了脫困希望,心情也舒暢了許多,盤算道:「按照這老頭的估計,至多還有十來天我們便能出去啦。這樣的話,要趕在六月初六樓蘭會盟前,前往東崑崙解救爹爹,時間上已是綽綽有餘。」

  可他無意中也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便是真禪不來送飯了,換作小夜自告奮勇地連續兩日來玄沙佛塔為楊恆送飯。

  楊恆忍不住向小夜問起真禪,只聽她道:「他被明水大師派下山去雲遊修煉,說是下個月才能回來。」

  楊恆問道:「就真禪一個人麼?」

  小夜搖頭道:「好像其它寺廟也有弟子下山,真煩也有好一陣沒見著了。」

  楊恆心道:「看來他們果真是被派去執行秘密任務了,多半就和排教有關。」

  但這事不便對小夜說明,便笑了笑道:「那法融寺裡可要冷清了許多。」

  小夜問道:「阿恆,你什麼時候能回法融寺?我問明燈大師,他總不肯說。」

  楊恆沉默片刻,說道:「妳別擔心,小夜。我總能出去的。」

  小夜聽楊恆說得肯定,不虞有他,露出笑顏道:「是呀,誰都知道你不可能是凶手,明水大師又豈能將你關上一輩子?」

  楊恆不再多說,送走了小夜,忽然想道:「這次就算我能順利脫困,往後卻成了雲岩宗的逃犯,在真相大白以前,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回法融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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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逢

  月近中天,峨眉山連綿起伏沉浸在一片靜謐的黑暗中。夜風拂過,吹散白日的暑氣,一蓮蓬淡紫色的山嵐輕輕蕩漾在林木間,如薄紗遮面令這山色更增朦朧之美。

  驀地密林中黑色的光亮一閃,周圍的夜霧似驚鴻翩飛捲湧著退了開去,憑空現出一老一少兩道人影。

  那老者身材敦實,滿臉半尺多長的鋼須,顯出威武強悍之氣,一旁的少年卻是身形修長挺拔,眉清目秀,穿了件灰布僧衣。

  不消問,這兩人正是從玄沙佛塔中脫困而出的楊恆和那個神秘牢友。

  站定身形,楊恆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涼爽清新的空氣,仰望著滿天星辰,心情一陣輕鬆暢快道:「終於出來了!」

  老者觀望著遠處隱隱可見的峨眉金頂,問道:「娃兒,你體內的破心印已被老子解開,這就要去東崑崙麼?」

  楊恆數算了一下日子,說道:「多謝你告訴我滅照宮的所在,不過在下還需先回一趟雪竇庵。」

  老者詫異道:「你既已出來了,又回去作甚?是向明月老尼告辭麼,好不婆媽!」

  楊恆搖頭道:「我的正氣仙劍和九絕梭在入塔時,都被老尼姑帶走,需去討回。」

  老者愣了愣道:「正氣仙劍——你和劍聖石鳳揚到底是何關係,他居然會將正氣仙劍也送給你?」

  楊恆乾笑聲道:「石老爺子當我是他的外孫女婿。」

  「你要娶石丫頭?」老者眼裡神光一亮,道:「她願意?」

  楊恆聽老者的口氣似乎很不以為然,不由得激起他骨子裡的傲氣,說道:「就是石姑娘帶我去的始信峰拜會劍聖。」心裡亦自疑惑道:「這老頭竟似和石姑娘也十分熟稔,他究竟是誰?」

  「原來如此——」老者哈哈一笑道:「不錯,不錯,能讓石丫頭看上你,你小子也算祖上青墳冒高煙。只是你們的婚事,石丫頭的義父是否同意?想必你還沒有見過他吧?」

  楊恆警覺道:「這事跟你何關?」

  老者道:「說起來老夫和石丫頭祖孫,還有她的義父,都極有淵源。他娘的,要不是被雲岩宗的禿驢在玄沙佛塔裡給關了四年多,老子還需低聲下氣問你麼?」

  楊恆知他當日沒有殺死自己,便是看在了劍聖石鳳揚的面上,顯然兩人之間有著甚為深厚的交情,當下回答道:「我的確還沒有見過石姑娘的義父,不過他似乎有意將石姑娘嫁給厲問鼎的兒子,而且已答應了這老魔的求婚。」

  老者眸中寒光迸綻,臉上煞氣一顯而逝,低罵道:「你娘的南宮……老狗,竟打起了石丫頭的主意!小子,別怕,厲問鼎算個鳥?石大哥不出面,還有老子!」

  楊恆見這老者聞聽此事後不僅勃然大怒,更自告奮勇要替自己出頭,不禁越發感到疑惑,問道:「老爺子,你和厲問鼎有仇?」

  老者罵完了南宮北斗和厲問鼎,立馬冷靜下來,嘿然道:「我和厲麻子既談不上有仇,更談不上交情,不過是在幾十年前跟他幹過兩場架而已,娃兒,你很好。落到這般田地,那是雲岩宗的老禿驢沒眼光沒氣量,你便去將石丫頭娶過門來,看有哪個不長眼的王八蛋敢擋著?」

  楊恆也不便告訴老者他和石頌霜之間的約定,苦笑道:「那也要看我是否有命能從東崑崙活著回來。」

  老者點點頭,說道:「可惜老子剛剛從玄沙佛塔裡出來,手頭還有許多要緊事得辦,不能陪你去找楊老倌兒幹架。」

  楊恆聽他管厲問鼎叫「厲麻子」,管楊惟儼叫「楊老倌兒」,南宮北斗更是被他罵作「老狗」,名震仙林的三大魔頭竟無一人能夠倖免,驚駭之餘也忍不住想笑,說道:「這本就是在下的家事,也該由我自己去解決。」

  老者眉毛一揚,讚道:「好,有骨氣!」驀然雙手翻轉,抓住楊恆的兩隻手腕,低喝道:「娃兒,老夫傳你三招保命絕學!」

  未等楊恆反應過來,老者左掌掌心沛然湧出一股雄渾灼烈的魔氣,浩浩湯湯猶如長江大河莫不可擋,頃刻間沿著他的左臂經脈澎湃奔流直搗胸前羶中穴。

  楊恆體內的薩般若真氣自然而然生出抵抗之力,但與老者的魔氣甫一接觸,便被反捲進去不由自主地往丹田沉落。

  耳聽老者口中喝道:「意守靈台如盤石,氣游丹田似煙騰!」

  那股迫入楊恆體內的渾厚魔氣如煙如縷,在丹田內流轉三週,捲裹起激盪驚悸的薩般若真氣瞬間凝鑄成一道洪流,經氣海、神闕、巨闕諸穴重又叩向胸前。

  一轉念間老者又低聲誦道:「念催北辰驚紫宮,回首又望後人來!」

  話音未落楊恆丹田內第二波氣勁生成,前僕後繼破關斬將沖上胸口紫宮穴,與在其間遊走駐足的第一波真氣合二為一,頓時氣勢倍增,好似從千年火山下噴發出的熾熱熔流奔入右臂經脈。

  楊恆醒悟到老者正在傳授自己一門曠世奇學,驚喜之下不及多想,急忙神凝靈台摒除雜念,心無旁騖地體悟真氣運行之道。

  那老者口中連誦真訣,待熔流湧過肘間的曲池穴時,來自丹田的第三波氣勁又競相追至,兩下水乳交融威不可擋,倏忽之間以雷霆萬鈞之勢破開腕上的陽溪穴,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熾烈火球衝入右掌。

  「破!」老者又是一聲低喝,左掌一帶楊恆右腕,引得他的手掌身不由己向側前方拍出。

  楊恆但覺掌中運轉的那團火球直要爆炸開來,當下身不由己地吐氣揚聲,順著掌勢將積聚其中的剛猛氣勁迸發而出。

  「轟!」

  一蓬紅濛濛的磅礴罡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捲蕩過四五丈的空間,所過之處粗壯高大的古木被轟得粉身碎骨,現出一片平如明鏡的空地,滾滾煙塵混合著漫天飛揚的殷紅掌風,直朝林深處沖騰而去。

  楊恆委實沒有想到自己這一掌的威力一強至此,心道:「以此心訣催動真氣,等若將三掌之力凝聚於一掌之中打出,除非對手的功力能勝過我三倍,否則誰敢直攖其鋒?」

  心念未已,他腳下突然一空,老者已攜著楊恆騰空飛起。

  老者右掌魔氣源源不絕注入他的體內,導引薩般若真氣運行,沉聲喝道:「再看這一掌!」

  身軀驟然翻轉,老者頭朝下腳往上譬如雲龍入淵俯衝下來,一邊低授運氣口訣,一邊將楊恆的右臂一屈一振。

  「呼——」一團掌風有若遮天圓蓋居高臨下當空罩落,五丈方圓內飛沙走石莫不擋者辟易,方才被轟平的地上赫然炸出一個深過三尺的大坑。

  楊恆看得咋舌不已,身子卻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老者拽著凌空轉了半圈,「呼」又一道弧形罡風不可一世地跌宕打出,不啻於海潮碎堤,在空中畫過一條紅茫茫的弧線擊出十餘丈遠,這回遭殃的古木更多,「砰砰砰砰」連聲飛空,碎裂成粉。

  直到這時楊恆的雙腳才重新落回沙地,老者鬆開楊恆雙腕,黑黝黝的臉龐上隱隱泛起一縷紅光,縱聲大笑道:「這招『星湧潮捲』氣象萬千威猛無倫,用來以一破百,最合適不過!再加上『怒射天狼』、『星垂平野』,老子足足教了你三招,靠它闖蕩仙林叱咤四海已是綽綽有餘!」

  楊恆的心神兀自深陷在那三式雄奇瑰麗的掌法中無可自拔,禁不住問道:「老爺子,你為何要傳我這三招掌法?」

  老者大笑,卻不回答,說道:「老夫的這三式掌法不求招式變化,更不講究中看不中用的花巧虛招,全憑對出掌火候、角度與勁力的領悟掌握。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要懂得運氣發掌的訣竅,學會它原也不難。但若想憑藉這掌法以拙御巧,以實制虛,你小子天分雖高,可也得給老子乖乖地修煉上二三十年,才能勉強摸著門道!」

  楊恆連連點頭,心下喜不自禁道:「有了這三招掌法,管教楊北楚大吃苦頭!」

  老者似看出楊恆的心思,說道:「娃兒,你可得記住,老子傳這三式掌法,是給你保命用的,可不是拿來顯擺的花架子,你若在人前隨意賣弄,老夫卻不饒你!」

  楊恆笑道:「我省得,你是擔心有人看出掌法來歷,消息走漏令那仇家有了提防。」

  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子酒癮犯啦,不與你囉嗦了。他娘的,四年滴酒不沾,簡直比殺了我還難過,雲岩宗的這般老禿驢,早晚讓他們一人吃上一塊五花肉!」說著話身形幻動,已隱沒在黑漆漆的密林深處。

  楊恆目送老者遠去,心裡不知怎地生出縷依依不捨之情道:「這下又只剩我一個人啦。」

  環顧四周月光清冷,萬籟俱寂,楊恆不由得從心底裡湧起一股落寞空虛之意。

  儘管這一個多月裡自己被幽禁在玄沙佛塔的靜室之中,與世隔絕,但終究有那老者陪伴,兩人鬥鬥嘴,吵吵架,倒也不算寂寞。況且胸口憋著股氣,一門心思要從塔中脫逃,終是有個努力的目標。

  而今曲終人散,自己孑然一身孤零零佇立在空蕩蕩的山林中,更已成為雲岩宗的逃犯,這種感覺委實複雜難言。

  月淡星繁,群山巍巍,楊恆莫名地想起在崑崙山雪峰之巔,空照大師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來——路就在你的腳下,可你未必看得明白。

  「是啊,我看不明白——我看不明白自己離開了峨眉,到底該走向何方?我看不明白,前路茫茫究竟哪一條才是人間正道……」

  默立良久,楊恆又悵悵地舒了口氣,默念道:「但這也沒什麼,上路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涼的夜風,拋開心頭的雜念,認準峨眉金頂的方向御風而起。

  修長的身影瞬間化作一縷穿過林間的清風,翻越崇山峻嶺,去向未知的前方。

  ※※※※

  甫上金頂,便聽見山中猛地響起警訊,悠揚的鐘聲不斷迴蕩在靜謐的夜空之下。

  楊恆一凜道:「莫非已有人察覺我們逃離玄沙佛塔,敲鐘報警了?可按那老頭兒的說法,雲岩宗絕不會聲張此事,卻又為何?」

  再凝神分辨鐘聲來向,竟發現這警訊乃是從雪竇庵方向傳出。

  楊恆心頭越發困惑道:「難不成是有仇家夜襲雪竇庵,來找雲岩宗的麻煩?真他娘的倒霉,早不來玩不來,偏偏趕在今晚來湊熱鬧!」卻是和那老者相處久了,不知不覺就學會了他的罵娘四字經。

  他情知鐘聲一起,雲岩宗各支各脈的高手勢必會聞訊應援。自己這時再往雪竇庵去,無異於自投羅網。可要他就此打回頭殊為不甘,心裡隱隱也有些記掛老尼姑和真彥等同門的安危,於是施展萬里雲天身法隱形匿蹤,轉眼便趕到雪竇庵前。

  遠遠就見庵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一道道人影奔走飛騰,正在四處調遣佈防。

  高大的正殿屋脊上,九名雪竇庵的女弟子各執仙劍組成劍陣,口中清叱連連,正將一名白衣少女圍在當中,激戰不休。

  楊恆遙遙望見那道白衣身影,險些失聲驚呼道:「石姑娘!」

  只見月光下石頌霜倩影飄舞,身姿曼妙,宛若從廣漢仙宮裡下到凡間的天上仙子,僅以一雙玉掌與九名女尼周旋,眉宇間一片淡定沉靜,毫不見驚慌焦灼之色。

  楊恆心念急轉道:「她來雪竇庵做什麼?」目光一瞥之下,卻見石頌霜背後負著一柄青鞘仙劍,不是自己的正氣仙劍卻又是什麼?

  楊恆一震道:「她是來救我的!」

  眼見雪竇庵內外被重重封鎖,已有附近的寺廟同門趕來支持,石頌霜修為雖高,要想脫身也非易事。

  就在陣外,明月神尼手提絕塵仙劍,面色凝重緊緊關注著戰況,卻也沒發覺楊恆的到來,楊恆遠遠一眼掃過她的臉龐,暗道:「幾十天沒見,老尼姑瘦了不少。」

  此時陣內九名女尼在石頌霜的掌袖攻擊下已漸漸不支,顯出敗相,但仰仗著劍陣的無窮變化,仍是將對手牢牢困住,緊纏不放。

  楊恆瞧見那九名女尼裡便有真彥,不由關切道:「老尼姑為何還不將她們換下?是了——她要藉此機會鍛鍊弟子,若有門下真個遇險,自會出手救援。」

  忽聽有人大叫道:「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雲岩宗撒野?」

  楊恆聽這聲音,不必多看就知是真菜他們到了。果然,真菜、真葷和真禪等法融寺的僧人各抄棍棒刀劍,風風火火地趕至雪竇庵前,只是不見明燈大師和小夜。

  那邊石頌霜瞧見雲岩宗的強援正在源源不絕地朝雪竇庵湧來,只怕過不一會兒明水、明華等人亦要趕到,自己若再不走,今夜便要淪為階下囚。她本不欲傷了這些年輕女尼,然而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自己了,當下冷冷叱道:「閃開!」

  「鏗鏗鏗——」一串清脆悅耳的金石鳴響,天廬神匕碧光連閃,一氣削斷三柄仙劍,刀鋒去勢不休逕自向真彥胸口刺去。

  真彥花容微微失色,急忙使了招「拄杖趕鴨」,手中仙劍一豎撥向天廬神匕。

  耳聽「鏗」地脆響,手裡的斷劍又被天廬神匕削去半截,碧如秋水的刀鋒勢如破竹,業已迫至真彥的胸前。

  明月神尼大吃一驚,萬沒料到石頌霜的天廬神匕會如此銳不可擋,欲待救援真彥已是鞭長莫及,無奈下唯有縱劍攻向對方的背心,低喝道:「撤劍!」

  不料石頌霜料敵機先,早算到明月神尼為救弟子會運劍挑向自己的背心。對方身形甫動,她的嬌軀便往右側一閃,卻將身前的真彥暴露在絕塵劍鋒之下。

  這一招看似簡單,實已險到了極點。若是早一步避讓,明月神尼招式未老,便可變招再攻;反之稍稍晚上半拍,卻也難以逃過絕塵仙劍的凌厲一擊。其中眼力、經驗、膽氣、智慧,乃至對對手心態的把握判斷,盡皆缺一不可,實為妙到巔毫的神來之筆。

  明月神尼猝不及防,虧得一甲子多的禪功精湛,急忙應變,勉力仰身抽間,倒收氣勁。

  絕塵仙劍的劍鋒「嗡嗡」顫鳴,生生凝鑄在距離真彥胸脯不到一寸之處,明月神尼自己也驚得滲出了一身冷汗,胸口氣血翻騰難受之極,卻是收勁過猛,真氣岔道震得經脈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此時石頌霜已破解劍陣,而明月神尼亦是自顧不暇,若想脫身眼前委實是個天賜良機。可她不退反進,左手三根纖指迸立如刀,斜斬向明月神尼脖頸,竟似要將這老尼姑生擒活捉。

  明月神尼體內真氣震盪,幾乎連絕塵仙劍也把持不住,眼睜睜瞧著石頌霜的玉掌攻到,已然無力躲閃,暗忖道:「罷了,我這半世清名終要毀在這妖女手中!」勉強提起一口丹田真氣,縱劍刺向石頌霜腰腹,卻是軟綿綿毫無威力。

  千鈞一髮之際猛聽空中有人長聲喝道:「石姑娘,手下留情!」

  只見明華大師快逾飛電御風而至,無諍佛掌湧現淡淡金光,圍魏救趙往石頌霜頭頂拍落,要逼她回掌自保。

  與此同時一眾女尼見恩師遇險,個個驚叫失聲奮不顧身地衝將上來,十餘柄仙劍層次並舉,朝著石頌霜圍攻過來。

  石頌霜靈台感應到明華大師的一掌拍下,微凜道:「這老和尚的功力比之上次交手時,又有精進!若不擒下明月神尼,今夜勢必無法救他脫身!」

  念及於此竟是不管不顧明華大師擊落的無諍佛掌,左手去勢更疾,「嘩啷」脆響連聲,右手天廬神匕將七八柄攻來的仙劍削斷。

  明華大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石頌霜寧可玉石俱焚,也不願收掌自保。

  他是有道高僧,如今半路突襲與明月神尼夾攻一個年方荳蔻的少女已是說不過去,更不願真的一掌將她打死。又何況,這少女的生父便是明燈大師!

  電光石火間明華大師右掌勁力微收,右臂一振改往石頌霜肩頭擊落。

  也虧得他心念轉動極快,這一掌落下自不會要了石頌霜的性命,卻足以讓她左肩經脈震裂,拿住明月神尼亦是旋得旋失,無濟於事。

  明月神尼見此情景心頭一鬆,暗自慚愧道:「若非明華師兄及時趕到,貧尼勢必成為這妖女的手中人質。個人羞辱事小,連累師門清譽才萬死莫贖。」

  想到這裡她忙向懷裡收劍,也不願趁人之危再將石頌霜重傷在自己的仙劍之下。

  奈何方才一劍刺出已極是勉強,這時想要收回又哪裡能夠?在平時原本極易做到的事情,此刻竟似難於上青天,手上痠軟發不出氣力,唯有眼睜睜瞧著絕塵仙劍受著一股慣性刺到石頌霜的小腹前!

  這番兔起鶻落說來麻煩,卻只發生在短短一瞬裡,旁邊的人看得眼花撩亂。

  眼見得石頌霜的玉掌就要切中明月神尼,心念稍轉即可化擒為殺,將對方斃於掌下,而明華大師的右掌,明月神尼的仙劍,也同樣攻至石頌霜的兩處要害,彼此的生死全在對手剎那一念之間。

  齊齊的驚叫聲中,驀然一道身影翩飛進來,以匪夷所思的身法切入戰團,左手在石頌霜腰間一托將她橫推數丈,脫出掌風劍勢的籠罩,右手彈指盪開絕塵仙劍,但聽「砰」地悶響,後背上又結結實實捱了一記明華大師的無諍佛掌!

  「真源!」明華大師愕然收掌,與明月神尼異口同聲地驚詫叫道,做夢也料不到這原該被幽禁於玄沙佛塔中的少年,此時此刻竟會奇蹟般出現在這裡。

  楊恆卻已無力響應他們的叫喊,饒是背上運氣鐵衣神訣護體,明華大師這一記無諍佛掌也不是好捱的。

  眼前一蓬金星「劈啪」亂閃,楊恆渾身經脈暴漲欲裂,不由自主地噴出一口暗紅色淤血,身子如捆枯柴往斜刺裡橫飛出去。

  石頌霜見楊恆受傷,亦是低低一聲驚呼,手疾眼快拂出長袖,將他的腰輕輕裹住,嬌軀旋即跟進,素來鎮定冷漠的玉容上情不自禁現出一抹惶急,探手攬住楊恆問道:「你傷得可重?」

  楊恆疼得幾欲昏死,勉力嚥下一口熱血,微笑道:「為何每次見妳,我都要當冤大頭被人打得半死?」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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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34:28
一劍驚仙《首部曲 第七集 年少輕狂》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劍聖

  淡月朦朧,灑照在楊恆蒼白的臉龐上,從他的唇邊滴落下幾顆血珠如瑪瑙般殷紅。

  雪竇庵大殿前此刻一片寂靜無聲,各種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有擔憂有驚訝,可誰也不明白這少年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這裡。

  一陣清風悄然拂過,明月神尼首先清醒過來,「真源!」她閃身靠近石頌霜,道:「你傷得如何?」

  「不許碰他!」石頌霜左掌虛劈迫退明月神尼,取出兩顆丹丸喂入楊恆口中,俏臉上泛起一抹痛惜道:「運氣護住心脈,別說話。」

  楊恆但覺那兩顆丹丸入口即溶,迅即化作一縷清涼甘甜的液汁順喉而下,不多時身上便升起一團融融暖意,傷處的疼痛也略有緩減。

  說話間,雪竇庵弟子已重新佈防完畢,將大殿的前後左右乃至上方空間都封鎖得嚴嚴實實風雨不透,只是未得師尊號令,一時無人敢動。

  明水大師與雲岩宗眾多長老人物亦陸續趕到,自有雪竇庵女尼向他們稟明原委。

  明月神尼只當楊恆是為了救護自己,才奮不顧身撲將上來,為明華大師誤傷,見他落入石頌霜手中不由大是驚急。可再看兩人之間的神情言語,竟似非比尋常,禁不住又愕然難解。

  但見楊恆服下丹丸精神好轉,她的心頭微微一寬,說道:「石姑娘,短短一年之內你已連傷本門三位長老,而今又變本加厲夜闖峨眉,到底所為何來?」

  楊恆神智稍清,聞言默默一算,除了老尼姑和明燈大師之外,連明華大師那日在清溪邊也曾被石頌霜傷得不輕,這麼算起來不多不少剛好三位。且不提今晚之事,僅這三筆舊賬,雲岩宗便不能輕易放過石頌霜,不禁眉心一皺,暗自緊張。

  就聽石頌霜冷冷道:「我要帶走楊恆,誰若想攔,我也不在乎再多傷幾個。」

  楊恆一怔,嘴角不自禁地逸出一絲笑,暗道:「她原來是為救我而來!可她冒此大險來救我,不會是只為了厲青原的那樁婚事,還需要我繼續做擋箭牌吧?」

  明華大師一皺眉,尋思道:「上回瞧見真源與這妖女在一起時,便有說有笑頗為親密,莫非這其中果真有什麼私情不成?」

  但他是佛門高僧,這種話著實問不出口,只道:「姑娘的要求,恕難從命。」

  明月神尼卻不知這兩人間的端底,說道:「不錯,你先放了真源!」雙目須臾不理石頌霜右手,惟恐她突生惡念傷害楊恆。

  楊恆看在眼裡,暗道:「老尼姑焦急之情溢於言表,生怕我被石姑娘害了,卻不曉得我寧可死了,也不要重回那狗屁佛塔裡。」

  然而他也心知肚明,雲岩宗眾僧斷不會容許石頌霜將自己帶走。姑且不論她能否突出重圍,單一場血戰之下雙方傷亡在所難免,卻是自己絕不願見的。當下道:「石姑娘,你抓了我一樣地走不了。莫如放了我,諸位長老或許會網開一面,讓你離開。」

  他故意提高嗓門,不僅是為了讓石頌霜聽清楚,更是在說給雲岩宗眾僧聽的。

  石頌霜何等的冰雪聰明,立時明白到楊恆話中的弦外之音,是要她將自己扣作人質以求脫身。雲岩宗投鼠忌器,定然不敢為難,可楊恆自己卻未必能走脫了。

  可是這次來峨眉,為的便是救出楊恆。因不知他被囚禁在何處,才先到雪竇庵中打探,卻無意中發現了楊恆留下的正氣仙劍和九絕梭,於是潛入明月神尼的禪房之中將它盜出。不防暴露了蹤跡,這才引來雪竇庵群尼的圍攻。

  聽得楊恆這麼說,雖曉得要救他脫困幾無可能。但錯過今夜良機,雲岩宗對楊恆的看守必定會更加嚴密周到,再想解救也就愈加難了,一時沉吟不語芳心躊躇。

  楊恆見狀又道:「石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要三思而後行!」

  明月神尼見石頌霜神色變幻不定,心也隨之揪緊,側目望向明水大師道:「師兄!」

  明水大師與她同門數十年,自然曉得明月神尼是在懇求自己設法保全楊恆。他點了點頭,緩緩道:「石姑娘,請放開真源,老衲擔保你安然離去就是。」

  他是新任的雲岩宗宗主,自是一言九鼎不可更改。奈何石頌霜想的卻是:「他先是為了救我而受傷,如今又為讓我脫身,寧願放棄自己脫困的機會。我若就這樣留下他自己走了,日後又怎能安心?」

  心意既定,頓生一計,頷首道:「好,我將楊恆交還給你們!」雙手托起楊恆,將他抱到明月神尼面前道:「師太,我把他交給你了。」

  明月神尼心情一鬆,伸手相接道:「阿彌陀佛,姑娘能懸崖勒馬,善莫大焉──」

  孰料話音未落,石頌霜驀然抬掌擊向楊恆胸口道:「我先殺了他!」

  所謂關心則亂,明月神尼做夢也想不到石頌霜會陡然變卦。儘管她多少察覺楊恆與這少女絕非泛泛之交,可眼瞧著對方的揮掌拍向愛徒胸口,但要擊實了焉有命在?急切間無暇多想,趕忙騰出左手招架道:「休要傷他!」

  「砰」雙掌一交,石頌霜借勢轉步,閃到明月神尼左首,右手的天廬神匕已抵在了她的脖頸之上,嬌喝道:「不准動!」

  楊恆「啊」地低呼出聲,明白石頌霜竟是要以明月神尼為人質,逼迫雲岩宗放人。卻也怕她一個勁力把握不好,真格傷了老尼姑。

  明月神尼一愣神間,身上數處大穴已被點中,登時渾身痠軟,抱著楊恆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鬆開。石頌霜順勢攬住楊恆,淡淡道:「請師太送我們離山。」

  這一番兔起鶻落委實太快,待等明水大師等人反應過來,明月神尼業已全然落入了石頌霜的掌握之中。明華大師在半空中硬生生煞住身形,微怒道:「宗主已答應放你離開,石姑娘何以出爾反爾?」

  石頌霜用匕首緊緊抵住明月神尼,不敢有絲毫分神,說道:「我可有答應過你們?只好委屈師太送我們一程了。」

  明月神尼經脈被制,雖使不上真氣,身子卻還能動。她勉力用眼角餘光掃過楊恆,見他呼吸漸趨平緩,臉色也有了一絲血色,知是藥力行開,已不礙事。又見他望著自己的眼神裡,也頗有關切與擔心之意,不由心頭一暖道:「這孩子到底是秉性純良,雖平日對貧尼的教誨多有忤逆,卻也沒忘了師徒情分。」

  她哪知道楊恆此刻心緒複雜之極,暗道:「老尼姑只當石姑娘要害我,才會失手被擒。可為了脫身,也只能再騙她一次了!」

  明水大師神情鎮定,問道:「石姑娘,你要帶真源去哪裡?」

  石頌霜搖頭道:「不勞大師過問。你們究竟讓不讓路?」

  明水大師沉默片刻,說道:「老衲怎知姑娘是否會再使詐?」

  石頌霜剛要回答,猛地靈台警兆生出,但聽「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四周瓦礫飛濺塵土飛揚,腳下大殿的半邊殿頂轟然爆裂開來。

  石頌霜雙足頓失憑依往下疾墜,她暗道不好急忙手攬楊恆提氣飛掠。「啪!」一道袖風從斜刺裡湧來,震得石頌霜右臂酸麻,天廬神匕險些脫手而飛。

  跟著又一道灰色身影如煙如風,從大殿裡疾掠而出,抱起明月神尼下墜的身軀,斜斜高飛,飄落到殿脊上。

  「呼呼呼!」那飛袖偷襲之人左掌連攻三招,想迫使石頌霜放開楊恆,卻被她以天廬神匕全力逼退。來人自知一時半刻間難以奪回楊恆,口中一聲低沉長嘯,削瘦的身形一折一飄,也落到了殿脊上。

  楊恆失聲叫道:「空印、空想大師!」卻是坐鎮玄沙佛塔第八層的那兩個老僧到了。

  石頌霜凝住嬌軀,櫻唇細喘目視二僧,右臂兀自在一陣陣地發麻,不由凜然道:「敢情這兩個老和尚便是『四大皆空』中的空想、空印!聽說他們遁隱多年,苦修本元心禪,早已不問世事。不曾想今晚竟會在此出現。」

  原來先前楊恆與那老者趁二僧同時入定參禪之際,破開無念照光遁逃出塔。過不多久便被收功醒轉的空想大師發覺。奈何那老者施展的遁身之術太過詭異,端的來無影去無蹤,連塔外的法陣禁制亦不能遲滯分毫,縱有心追捕,卻不知該往哪裡去尋?況且那老者修為委實到了驚世駭俗之境,便是空想、空印二僧聯手,也不是其敵。這一逃出玄沙佛塔,宛若蛟龍入海,即使追上也未必能將他擒回。搞不好反會被其所傷。

  因被囚老者身份異常特殊,空印、空想二僧亦不願聲張,只暗中稟報了明水大師。正趕上石頌霜夜闖雪竇寺被圍,兩位老僧便也隨著明水大師悄悄趕至,以備不測。

  待到楊恆現身,空印空想俱都一喜,只盼能從這少年身上找到老者逃亡的線索。

  這時救下明月神尼卻未能奪回楊恆,實是心中有憾。空印神僧微一吐氣,說道:「阿彌陀佛,老衲適才急於救人,多有冒犯了。」

  石頌霜大急道:「有這兩個老和尚在,今晚要想帶楊恆離開,可就難上加難了。」

  她明眸掃過眾僧面龐,獨獨不見明燈大師的身影,料他是有意躲了起來不敢見自己,把銀牙一咬哼道:「不知大師的本元心禪修煉到了第幾層境界?」

  空印神僧聞言微訝,他與空想神僧在玄沙佛塔坐關,修煉本元心禪多年,本是極為隱秘之事,連本宗的長老也未必知曉,眼前這少女何以瞭若指掌?當下含笑答道:「老衲天資愚鈍,時至今日對『不落兩端』的佛門真諦仍只是略窺門徑,尚有諸多不明之處參悟不透,委實慚愧。」

  他說來輕描淡寫,彷彿全不以此為榮,卻令在場眾僧聽得又是驚訝又是欽佩。

  想那本元心禪乃雲岩宗巔峰絕學,端的深邃精妙無比,較之薩般若心法尚高出一籌。若非深悟佛法而有大智慧之人,單單第一關便過不去。沒想到空印大師不聲不響已參悟到了第四層「不落兩端」的境界,其修為之高較之本宗公認的第一高手空照大師怕也不遑多讓了。

  石頌霜面色平靜,頷首道:「晚輩曾聽人言道,若能將本元心禪修煉到第六層『無我無佛』的境界,即可功德圓滿涅槃飛昇,看來大師大有希望成為雲岩宗千年以下憑本元心禪而肉身成佛的第十一位高僧。」

  空印大師更是訝異,雙手合十道:「女施主謬讚老衲愧不敢當,更不敢比肩前輩先賢。只是眼下之事終須了結,尚請女施主放過真源。」

  楊恆在玄沙佛塔中曾兩次親眼目睹空印神僧出手,直已臻至從心所欲無往不利的化境。石頌霜修為雖高,與他交手卻也絕無勝望。況且大殿左右雲岩宗高手雲集,層層不防,她又哪裡能闖得出去?

  他不等石頌霜應聲,便搶先說道:「大師,這位石姑娘實為弟子的好朋友。她此來峨眉並無惡意,不過是想助我脫困。我跟兩位回玄沙佛塔就是,卻不要難為她。否則弟子就此自刎,死也不跟你們走!」說罷突然抽出石頌霜背後所負的正氣仙劍,青芒一閃已橫亙在自己的咽喉上。

  石頌霜大吃一驚道:「楊恆,你別幹傻事!」

  楊恆微微一笑,望著空印、空想、明水諸僧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領,你不用管我,這就去吧!」

  此舉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明月神尼氣惱不已,暗道:「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怎會和這處處與本宗為敵的妖女攪和在一起?為了她,竟不惜以死要挾師門,簡直胡鬧透頂!」

  明水大師注視著楊恆頸上仙劍,沉聲道:「真源,你先把劍放下!」

  楊恆望向明水大師,搖頭道:「你先答應放了石姑娘,我便任由處置!」

  石頌霜掌心暗運真氣,本想趁其不備禁制住楊恆經脈,令他無法自刎。孰知楊恆早已將鐵衣神訣遍佈全身,重傷之下雖不足以與她的掌力相抗,但只要能有一絲遲滯,要想自刎卻是足夠了。

  她心中氣苦道:「這傢伙說得乾脆,卻不管我怎麼想?!」

  當下低聲道:「楊恆,我不顧一切來救你,你要就這麼死了,對得起誰?」

  楊恆全神貫注以提防有人猛然出手奪劍,聽得石頌霜語音含悲不由臉色更加蒼白,道:「我知道也許會讓你很失望,但以後你可以找個更適合的人幫你!」

  耳中便聽到石頌霜輕輕道:「你以為,我只是失望麼?你以為,我還會另外找誰來替代你?」

  只在剎那間,楊恆的腦海一片空白,愕然轉頭望著石頌霜秀麗絕俗的嬌容上一點淚光,胸中掀起的激浪直要將自己全部的意識吞沒。

  驀地耳畔「叮」一聲脆響,右臂一麻間手中仙劍被一股雄渾醇和的指勁激飛上天。卻是空印大師靈覺感應,趁楊恆心神微分之際果斷出手,以「緊那羅」指力將橫在他咽喉前的正氣仙劍彈得脫手。

  明華大師與明月神尼齊齊騰身而起掠向石頌霜和楊恆。兩人同門多年,早已心意相通,也不需言語招呼,一個出掌攻向石頌霜,另一個則探爪擒拿楊恆。

  正這工夫陡聽上空有人哼道:「誰敢欺負我的外孫女兒?」

  在他剛開口吐出第一個字的時候,那話音尚在十數丈外。未等「外孫女兒」這四字說完,掌風激盪猶如排山倒海,業已壓到明華、明月二人的頭頂。

  明華大師凜然一驚,急忙中途變招右掌運足八成功力往上封架。

  「砰!」幾乎不分先後,來人已與他和明月神尼各對了一掌。

  明華大師但覺對方掌勁凌厲澎湃,好似水銀瀉地般湧入自己右掌,頃刻間衝入經脈直攀肩頭,所過諸穴無不酸麻冰寒,體內修煉了百餘年的薩般若真氣竟是節節敗退,全無還手之力。

  他錯愕之下趕緊長吐一口濁氣,飄身卸力,運勁化解對方迫入右臂經脈中的奇強掌力。饒是應變得宜,依舊禁不住身軀搖晃往下沉落了丈許方才懸定,胸口鬱悶難當,像是被一柄大錘剛剛砸過。

  再聽不遠處的明月神尼也是一記悶哼往下沉落,面上血色褪盡一片慘白,顯然吃虧更大。

  「外公!」石頌霜眼睛裡生出希望,向著來人驚喜喚道。

  來人身形如一抹青煙倏然飄浮在她的身前,雙手背負身後,倒提著那柄被彈飛的正氣仙劍,平和深邃宛若一汪深不可測秋池的目光緩緩拂視過在場眾僧,最後落到空印、空想二僧臉上,淡淡道:「我當是誰如此大膽,敢情是有你們兩個老的撐腰。」

  空印神僧的面容上首次現出一縷凝重之色,對著青衣老者合十躬身道:「阿彌陀佛,劍聖蒞臨寒山,老衲有失遠迎。」

  四周不由得響起一陣低低的驚嘆之聲。劍聖石鳳揚退隱多年,莫說真字輩的僧人,便是雲岩宗明字輩的一眾長老裡,除了明水、明華等少數幾僧外,也俱都是久仰盛名卻始終緣!一面。

  明水大師凝目打量石鳳揚須臾,見他臉龐清瘦,一雙眸子懶懶低垂,透不出半點精光,頗有滄桑落寞之色,比之當年所見那意氣風發,談笑制敵的劍聖豐采委實改變了不少。

  他聽石頌霜口喚「外公」,驚訝之餘亦自恍然道:「難怪這姑娘年紀輕輕,修為卻恁的卓絕,原來是他的外孫女兒。可剛才見她出手,用的卻非劍聖絕學,莫非另有高人授其藝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石頌霜的一身修為,幾乎盡數得自天荒三經之一的道虛篇中。

  就聽石鳳揚蕭索地輕嘆道:「難得還有人記得老夫是誰。當年始信峰一戰,你和空痕都有跟隨空照和尚前往,咱們也算舊識。一晃眼就過了幾十年,空照還好吧?」

  明水大師回答道:「有勞劍聖關心,恩師近年來隱居上方圓,潛心參悟佛法,如您一般久已不問世事。」

  石鳳揚瞧了眼明水大師,淡漠的唇角終於顯露出一絲笑容道:「你不是那個總悶聲不響跟在空照身後的明水小和尚麼?那時候看你穩重木訥毫不起眼,沒想到如今已做了雲岩宗的宗主,也算是天道酬勤,苦盡甘來啊。」

  明水大師少說也有百多歲,卻被石鳳揚一口一個小和尚叫得毫無脾氣,恭敬自持道:「前輩或許已經聽聞,月前明鏡師兄於山下土地廟中不幸遇害,凶手至今查無著落。貧僧無德無能忝居此位時有汗顏,惟願尋出真兇以慰師兄在天之靈。」

  石鳳揚搖搖頭道:「你們要替明鏡和尚報仇,卻將楊恆關起來作甚?若是空照和尚還在主事,定不會這般胡鬧。」

  原來石頌霜悄然離家,事先並未告訴他。待到石鳳揚察覺,外孫女兒早就走了數日。他料定石頌霜此行定與楊恆有關,當即御劍追來,正巧趕上明華、明月二人出手相攻,這才飄身現身,一掌將兩人擊退。

  明華大師知明水大師不善言辭,於是代為答道:「石劍聖有所不知,事發當晚真源正在現場。事後我們曾多次詢問,他始終語焉不詳,卻顯然對真相多有隱瞞。無奈之下掌門師兄才決定將他暫送玄沙佛塔面壁自省,不想今夜卻又逃了出來。」

  石鳳揚靜靜聽完,問道:「那明鏡和尚是不是他殺的?」

  明月神尼不待兩位師兄作答,搖頭說道:「真源儘管頑劣,但也絕不會作出殺害宗主這等人神共憤的大逆不道之行。況且以他目下修為,也是有心無力。」

  石鳳揚點點頭,說道:「總算你們還沒糊塗到家,知道凶手另有其人。這娃兒老朽要帶走,免得再被你們糟蹋了。」

  明華大師臉色微微一變,說道:「在明鏡師兄遇害真相水落石出之前,真源身負庇護凶手之嫌,須得問明。石劍聖身為前輩泰斗,還是莫要強人所難的好。」

  石鳳揚不快道:「你們將一個大好少年幽禁在玄沙佛塔中,便不是強人所難了?何況他是老朽未來的外孫女婿,怎能讓你們來隨便糟蹋!就是空照和尚來了,我也還是那句話!」

  話音未落,眾僧已是盡皆色變,不約而同地看向楊恆和石頌霜。

  楊恆萬沒想到石鳳揚會當眾說出此事,卻不知他和石頌霜為了退婚而演的這出假戲將來如何收場,不由尷尬道:「我在老尼姑眼裡,早就是個頑劣不堪的不肖之徒,名聲好與壞也無所謂了。但這事傳了出去,卻難免有損石姑娘清譽,讓她難堪。。」

  想到這裡不由得偷眼望向石頌霜,就見她對石鳳揚所言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玉頰上微微漾起一層絢麗紅暈,攬著自己的手分明在輕輕顫抖。

  明月神尼與明水大師面面相覷,難以置信道:「石劍聖,這……是真的?」

  石鳳揚瞥了眼外孫女兒,說道:「老朽的話,你也不信?」

  他早察覺石頌霜和楊恆之間雖隱有情愫,但彼此間卻又刻意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絕不似一般熱戀中的少男少女那般如膠似漆。這點別人或許覺不到什麼,可焉能逃過他的眼睛?故此有意將這事當著雲岩宗眾僧的面公佈出來,一則試探石、楊二人的反應,更是要轉腳敲定,著力玉成。

  然而任他如何想像,也決計猜不到楊恆和石頌霜之間的情感確也微妙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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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35:04
第二章 逃徒

  過了半晌,明水大師微皺眉頭道:「師妹,真源與這位石姑娘的事,你可有耳聞?」

  明月神尼心中難過,搖搖頭低聲道:「貧尼不知。」卻是認定楊恆果真從沒將自己當作過授業恩師,否則豈會連這等終身大事也守口如瓶毫不吐露?其實這倒是冤枉楊恆了,他與石頌霜的所謂「兩情相投」,起因只不過是用來應付厲青原求婚的一場戲,卻教楊恆如何說?從何處說?

  明水大師點了點頭道:「真源能得劍聖青睞,實乃平生幸事,雲岩宗忝為師門也與有榮光。奈何明鏡師兄的遇害,與他有莫大干系,如今真相不明,老衲若任由他遠走高飛,何以向眾人交代?」

  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據,連石鳳揚都禁不住暗道:「這小和尚並非不會說話,只是不願跟人廢話,才顯得沉默寡言。若論口才,未必在死去的明鏡之下。」

  他搖搖頭道:「老朽已不知多少年沒跟人打過架了,單打獨鬥贏過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是勝之不武。」將背後的正氣仙劍拿到身前,伸食指輕輕一彈,唏噓道:「罷了,誰讓我誇下海口要保這兩個娃兒心願得偕呢?」

  說著話袖口風動,打從裡頭激射出一束五彩華光。未等眾人明白過來,那束彩光已在半空中倏然暴漲,幻化作一頭碩大無倫的神鳥。它渾身光焰閃閃,頭頂生有一隻巨大肉瘤,血紅如玉,當真是神威凜凜不可一世。

  明華大師失聲叫道:「迦樓羅!」幾個字才一出口,一蓬沛然莫御的灼烈罡風迫面而來,震得他氣血翻湧連呼吸也變得艱難無比。

  這「迦樓羅」的名稱聽來生僻,其實因它源自梵語,通俗來說便是金翅大鵬鳥。

  約莫八十餘年前為渡無量天照,石鳳揚孤身西往遠赴海外,欲另闢蹊徑找尋到渡劫神器。誰知渡劫神器沒找著,卻在一座無名深山裡撞見了頭修煉了數千年的迦樓羅。一番驚天動地的較量下來,石鳳揚費勁千辛萬苦,方才將它收服,其後耗費二十餘年心血,終於煉化成器。

  平日不用時,這迦樓羅便化作一方大鵬形狀的溫潤美玉藏於袖袂之中,自行吸食天地精氣修煉道行。一旦念動真言將它祭起,瞬間便又恢復到當年模樣,見佛殺佛,見魔誅魔,全憑主人心意驅策,端的威不可擋。

  可昔日黃山始信峰一戰後,三魔四聖七大高手齊齊退隱。石鳳揚環顧四海,已尋不見抗手。這迦樓羅仙寶亦就從此未有現身。今夜祭將出來,也算他並未小視雲岩宗實力。

  卻說那迦樓羅沉寂數十載,好不容易得著主人召喚顯出真身,委實興奮之極,雙翅摩雲遮空,一舒一展間金濛濛的罡風浩蕩呼嘯,往四面洶湧奔騰,令得風雲變色群山顫慄。那些修為稍低一籌的雲岩宗真字輩弟子,忙不迭運功相抗,卻仍被震得跌跌撞撞往後歪斜,頓時陣型大亂驚聲四起。

  石鳳揚傲立於星輝下,青色的衣袂獵獵飄舞,左手法印遙點迦樓羅道:「去罷!」

  「嗚──」迦樓羅向下俯衝,將楊恆和石頌霜托到背上,縱聲長啼猶如金石激鳴,令人聞之身不由己地心膽寒裂。繼而昂首上飛,朝著明華大師鎮守的西面衝來。

  明華大師的臉膛被迦樓羅映照得彩光熠熠,卻不敢直攖其鋒,身形向旁一縱,仗劍往巨大的金翅上劈落,只盼能阻它一阻等來援手。

  「哧──」迦樓羅頭頂肉瘤上應聲爆射出一束刺眼紅光,正擊中真語仙劍。明華大師低哼踉蹌,劍鋒一偏勁力已折損大半,再被渾若海潮的磅礴翅風一蕩,立時斜斜地偏移出去。

  空印空想二僧見此情景,齊聲低誦道:「阿彌陀佛──」前者祭起手中菩提缽,後者放出掛在脖上的一串木色佛珠,遽然幻放層層炫光,往迦樓羅打落。

  二僧儘管明知這一擊若是轟實,就算是徹底惹惱了石鳳揚。但楊恆從玄沙佛塔中逃出,乃所有事情的肇因,自己實是難辭其咎,拼著與劍聖硬撼,也需將他截下。

  石鳳揚人在空中淵渟嶽峙巍然不動,右手一振清嘯道:「去!」正氣仙劍激越龍吟,似一條青龍夭矯,「砰砰」兩響將空印的菩提缽,空想的龍木佛珠雙雙震開。

  氣機牽引下二僧身形搖晃暗暗駭異,原以為在玄沙佛塔苦修了三十多年,修為雙雙突破了不落兩端的精深境界,與石鳳揚終有一拼之力。誰曉得對方隨手射出的仙劍,便能將他們苦心修煉的佛門法寶輕易攔截!

  二僧急忙心凝靈台,欲待再次馭動佛寶阻截迦樓羅。可心念甫起,面前清風拂動,石鳳揚的身形已掠至近前,右手食指在胸前虛轉了個圈兒,引而不發遙遙指向空印、空想的胸口。

  這一宛若兒童塗鴉的動作,竟令兩大神僧同時變色,大袖鼓蕩呼呼生風,四隻手掌齊齊往前極緩地推出,如霧如焰幻生出兩朵紅蓮逼向石鳳揚。

  有認得此功的雲岩宗高僧不由自主驚叫道:「燃燈法蓮!」

  依照佛經記載,燃燈佛乃釋迦牟尼授記本師,曾追隨他聞法修習,並以蓮花供養。雲岩宗第三代宗主鏡非神僧便由此創出這一套燃燈法蓮神功。奈何此功儘管威力絕倫,卻極耗真元,尋常弟子縱將薩般若心法修煉到八層以上的境界,也只能發出一兩掌便即真氣告罄。因此自鏡非神僧以下,雲岩宗歷代高僧極少有人願意修煉,久而久之便成為一門幾近失傳的佛門絕學。

  空印空想二僧早年在藏經樓修行時,偶爾得見燃燈法蓮的功法秘籍,便起了修煉之心。只因當時修為遠未臻至上乘境界,不敢冒險強修。直到坐關玄沙佛塔,才得機緣將本元心禪和燃燈法蓮兩大佛門絕技熔於一爐,此等內情卻是誰也不知。

  石鳳揚竟似不以為然地搖首道:「你們這是拉郎配,終究不成的。」右手食指僅微微向上一翹,便即凝鑄不動。

  兩大神僧面色盡皆大變,齊聲呼喝拔身而起,彷彿石鳳揚那根食指微微一動,就能碾碎他們嘔心瀝血參悟而出的燃燈法蓮。隨著身形飄動,二人的手掌往下猛壓,再打出兩朵紅蓮,卻非攻向石鳳揚,而是緊緊護持住了各自的小腹。

  石鳳揚的身軀紋絲不動,手指頭擺在胸前漫不經心地隨意劃拉,忽而向左搖搖,忽而往下點點。

  空印空想如臨大敵,連聲呼喝頻頻出掌,一朵朵紅蓮迎風盛綻,耀亮天宇,將全身上下保護得滴水不漏,好似對方的手指頭隨時都能長驅直入戳中要害般,身子卻越退越遠,頭頂上冒起騰騰水汽。

  眾僧中不乏眼裡高明,見識廣博者,當即醒悟到石鳳揚以指代劍,雖未發出無形劍氣,但劍意所向盡皆是燃燈法蓮的破綻之處。一旦二僧遮擋得稍有遲滯,那虛虛一點剎那便可化作石破天驚的致命一擊,令他們百年佛功毀於一朝。

  可還有一點更為關鍵的隱情,卻非眾僧所能領悟。方才石鳳揚淡淡地一句「拉郎配」,言簡意賅卻正擊中二僧近十年來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早年他們以本元心禪催動燃燈法蓮,頗感如虎添翼威力倍增,欣喜之下便一路修煉過來。哪知二僧逐漸驚詫地察覺,越到後來這燃燈法蓮的威力反越不如從前,好像不知何時已誤入了歧途。

  他們只當是修煉過程中再正常不過的知見障,只需靜心參悟,總可破解。然而十餘年來不論兩人如何參解,卻始終戳不透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待聽到石鳳揚說出「拉郎配」三字,兩人登時如遭當頭棒喝,才如夢初醒到本元心禪與燃燈法蓮實乃南轅北轍,兩門心境互克的神功。故而本元心禪修煉得越加精深,燃燈法蓮那「如火如荼」的心法境界便越加地發揮不出。敢情從一開始,他們著手的方向就已出了偏差。

  因此心神劇震下禪心再也難以保持空明,別說燃燈法蓮威力大減,連本元心禪的功夫也一落千丈,哪裡還能是石鳳揚的對手?

  突聽「!」地一聲巨響震動全場,眾人的目光又不覺被吸引向了另一邊。

  但見迦樓羅載著楊恆、石頌霜衝破明華大師的攔截,振翅高飛。明水大師見勢不妙,趕來封堵,手中三葉玉如意將將揮出,猛然看到一團黑乎乎的盾牌迎面撞來,剛好封住了他攔擊的線路。

  明水大師猝不及防,玉如意擊在盾牌上震得身形一晃,要再追截迦樓羅已錯過了時機。他訝然望去,那盾牌忽忽悠悠往下翻墜,看上去頗為狼狽,實則穩穩當當毫無大礙。

  明月神尼氣惱叫道:「真禪,你幹什麼?」

  那盾牌落回地上,真禪從後面愁眉苦臉地探出腦袋來,一臉的無辜茫然之色,指指飛遠的迦樓羅,又指指自己的心口和明水大師,咿咿呀呀似在辯解說想要幫忙攔下楊恆,不料卻誤打誤撞了明水大師。

  明月神尼瞧出真禪雖整個人顯得戰戰兢兢,眼神裡卻仍忍不住透出一絲狡黠得意,知他又在搞鬼,卻沒空喝斥,御劍直追而去,心裡道:「真源逃出玄沙佛塔,已闖了大禍。今日若再離開雲岩宗,必定在邪路上越走越遠,我怎對得起明曇師妹的託付?」

  只這短短瞬間,空印空想的燃燈法蓮舞動愈急,二人呼呼喘息大汗淋漓,竟是欲罷不能。看得群僧無不駭然道:「久聞劍聖威名,卻沒想到他的神通高深至此,把兩位空字輩的神僧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除非空照大師親臨,否則有誰能留下此老?」

  更有許多年輕一代的僧人尚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石鳳揚。原本看他瘦削憔悴,神情不振,說話也低聲細氣全無仙林超一流高手捨我其誰的雄風神姿,不免起了些許輕視之意。直到這時才心服口服意識到自己是有眼不識泰山。

  那石鳳揚眼見迦樓羅飛出雪竇庵,他也無意再跟二僧糾纏,揚手攝過飛落的正氣仙劍道:「難為你們能撐這麼久。」

  空印與空想神僧如獲大赦,在空中又連轉幾圈才收住身形,面露慚色躬身施禮道:「多謝劍聖指點迷津!」

  不知為何石鳳揚並不急於去追石頌霜和楊恆,搖頭道:「這道理空照和尚應該比老朽領悟得更透徹,何以不對你們早作提醒?」

  二僧默然不語,臉上的慚愧之色愈濃。石鳳揚一怔隨即醒悟道:「不是空照藏私,而是這兩個老和尚存有好勝之念,故意誰也不說,一味的埋頭苦修。」

  空印和空想向他又一躬身道:「此間事了,我等也要回玄沙佛塔等待宗主發落了。」

  石鳳揚問道:「那燃燈法蓮該當如何?」

  空印神僧一怔,空想已頹然嘆道:「我們師兄弟一念之差,以至於南轅北轍蹉跎去三十年光陰,今後自不會再去修煉燃燈法蓮了。」

  石鳳揚嘿嘿一笑,說道:「什麼南轅北轍,我看是性無南北。若參不透這道理,燃燈法蓮扔了也罷!」

  所謂性無南北,指的是一段著名禪宗問答,意思便是人的出生儘管各有不同,但內在佛性卻是一致。

  兩個老僧久參佛法,自然知曉,同時露出深思之色,畢恭畢敬向石鳳揚再拜道:「善哉,善哉,聽君一席話,勝坐十年禪!」

  石鳳揚微微一笑,向著下方一名不曉得何時來的灰袍老僧道:「空痕,你笑嘻嘻站在那兒不說話,可是覺得老朽講得不對?」

  空痕大師仰著頭,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他的高僧身份,笑著道:「石兄寥寥數語,卻令人撥雲見日醍醐灌頂,貧僧聽了也大受啟發,實不願插嘴打斷吶。」

  石鳳揚曬然道:「別盡揀好聽的說,你跑來雪竇庵,也是為了阻攔老朽?」

  「這回你可猜錯了,」空痕大師道:「是空照師兄想請石兄到上方圓歇歇腳,喝喝茶,老僧不過是跑跑腿罷了。」

  石鳳揚嘿然道:「空照的『心語術』已然煉成了?走,瞧瞧他去!」大袖一揚,遠處黑暗中掠來一束彩芒,正是已凝成玉玦的迦樓羅飛了回來,逕自納入他的袖口,再不看眾僧一眼,隨著空痕大師揚長而去,卻未料到石頌霜和楊恆儘管已脫出重圍,可很快又遭遇到了新的危險。

  ※※※※

  卻說他們二人乘著迦樓羅突出雪竇庵,耳聽警訊頻起,前後左右皆有追兵圍堵攔截,全仗著座下神鳥左突右閃,用雄渾翅風迫退眾人,才沒被重新圍住。

  石頌霜懷抱楊恆,靈覺感應到背後有十餘束劍芒風馳電掣飛速追近,曉得是雲岩宗明字輩的長老施展御劍術在後追趕。而黑夜裡一道道仙兵寶器的華光在山間各處若隱若現,從四面八方往這裡雲集而來,形勢仍舊十分吃緊。

  忽聽楊恆微弱的聲音道:「讓迦樓羅降低高度,咱們跳下去!」

  石頌霜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楊恆的用意。想這迦樓羅飛得雖快,可也難及雲岩宗眾高僧御劍追趕的速度。它渾身光華閃閃,在夜空中再顯眼不過,反成了眾矢之的,絕無可能擺脫追兵糾纏。唯今之計只有兵行險招,放棄坐乘潛入下方茂密的山林內,以迦樓羅引開眾僧注意力,方始有脫身之望。

  她伸手輕拍迦樓羅的頸背,對楊恆低聲說道:「抱緊我!」

  楊恆雙臂一緊,摟牢石頌霜只堪盈盈一握的纖腰,便感到耳畔呼呼狂風呼嘯,迦樓羅猛地俯衝而下,眼前的崇山峻嶺不斷在視野裡放大清晰,整個人騰雲駕霧一陣地暈眩,知是激烈顛簸中有引發了內傷。

  忽地身子一輕,已被石頌霜玉臂挽住悄無聲息地飄落進密林,頭頂「呼」地一陣風颳過,吹得樹木搖曳殘葉狂舞,迦樓羅又迅即抬升往東南方飛去。後頭一束束劍華飛縱,兀自緊追不捨。

  楊恆靠在樹幹上呼呼喘氣,身上一陣陣錐心刺骨的劇痛,咬緊牙關低聲道:「那些老和尚老尼姑很快便會察覺,此地不宜久留。」

  石頌霜一雙星眸在黑暗中幽幽閃爍著迷人光亮,注視著楊恆慘淡若金的臉龐問道:「你能撐住麼?」

  楊恆奮力站直了身子,苦笑道:「撐不住也得撐,我可不想再回那鬼地方。」

  石頌霜默默無語地點點頭,伸手探到他的腋下,運起身形往山下潛行。

  果然,兩人尚未走出多遠,就聽上空有人喝道:「包圍這片山林,仔細搜索!」

  楊恆抬頭一看,五六位雲岩宗的高僧已折返回來,懸停在山林上空往下打量。其中一人正在指揮著隨後趕至的眾多二代弟子展開搜捕。

  楊恆暗暗叫苦,不意聽到一縷話音傳入自己的耳朵道:「往左走!」

  「明燈大師!」楊恆差點叫出聲來,知他是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在指點自己逃走。

  一瞬間,他的眼眶濕潤髮澀,喉頭湧動著久違的暖意,無暇去觀察明燈大師究竟藏在何處,伸手往左一指,道:「往那兒走!」

  石頌霜不知原委,只當楊恆在峨眉居住多年,對此間的地形瞭若指掌,已想出了脫逃路線,於是攜著他徑直向左行去。

  一路之上楊恆不斷指點著下山線路,每次都能先一步躲過雲岩宗眾僧的搜索。

  如此又逃出二十餘里,突然聽見人聲傳來,竟有二十餘名雲岩宗弟子分從不同方向朝這裡搜索過來,隱隱約約已能看到一支支閃動耀眼的火把光芒。

  楊恆心一沉道:「這下可躲不過去了,好在聽他們御風的動靜,都是些同門師兄弟,沒有上代長老在內。倘若出其不意,一鼓作氣地殺將過去,也不難脫出包圍。」

  可如此一來勢必會驚動在各處分散搜尋的明字輩高僧,楊恆卻也無計可施,惟有走一步算一步了。那邊石頌霜也已察覺,纖手輕轉緩緩亮出天廬神匕,眼眸中漾起一抹冷光,目不轉睛地盯視前方。

  正這時耳朵裡又聽見明燈大師的傳音入密道:「停下,藏到樹上!」

  楊恆一愣,不知明燈大師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用手輕扯石頌霜袖袂,已不敢開口說話,以免被眾僧警覺,只用手指往樹上指了指。

  石頌霜抬眼望向樹冠,見它雖是高大繁茂,足以藏下二三十個人,可要躲過雲岩宗弟子的耳目,卻哪有那麼容易?疑惑間就見楊恆面露從容微笑,向她又點了點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石頌霜暗道:「左右也要被發現,就照他的意思躲上一躲。大不了被察覺了,再殺出重圍就是。」當下攬住楊恆,微一提氣隱入樹上。

  楊恆心裡卻也在打鼓,不曉得明燈大師會用什麼法子解開危局。忐忑間但見黑暗裡晃晃悠悠走出個手拿葫蘆的醉鬼,往兩人藏身的樹下一站,背靠大樹彎下腰來「哇」地吐出一口酒水殘汁。

  楊恆見狀心下一笑道:「大師的酒量極好,只怕這回是故意裝的。」

  忽然感到石頌霜的嬌軀微微顫動,原本屏住的呼吸也發出了輕微的波動。

  他心頭一凜,急忙反摟住石頌霜的腰肢,以防她按耐不住發出動靜,左手又按住她的香肩,用力摁了兩下,意示撫慰。

  石頌霜平生從未被一個年輕男子這般耳鬢廝磨地擁在懷裡過,何況對方還拿手用力捏她的肩膀,芳心不由升起一絲羞怒,側臉望向楊恆。

  幽暗的月色下,楊恆臉色平和,向她微微一笑,似乎在說:「別動,危險!」

  石頌霜靜靜凝視楊恆,眼神漸轉柔和,卻慢慢側過臉去屏住了呼吸。

  這時周圍眾僧聞著動靜立時圍了過來,一見是明燈大師扶樹嘔吐,無不愕然。

  明燈大師醉醺醺地抬起頭,問道:「你們圍著我看什麼?」

  一名中年僧人道:「啟稟大師,我們正在奉命追捕真源。」

  「追捕真源,那還不快去?」明燈大師一瞪眼,似要訓斥眾僧,猛地喉嚨口「咕嚕」一響,「噗」地一蓬酒霧噴出,沒頭沒腦地濺向眾僧。

  眾僧趕忙閃避,一個個掩住口鼻皺起眉頭。那中年僧人問道:「大師,你沒事吧?」

  明燈大師抹抹嘴角,呵呵笑道:「我能有什麼事,追不到真源,小心掌門師兄用板子揍你們的屁股!」

  眾僧對明燈大師半瘋半癲的做派早已習以為常,紛紛合十施禮道:「是!」由那中年僧人帶頭,繼續往西面搜索前進。

  明燈大師看著他們走遠,忽地又叫道:「小心他們把樹葉堆在身上,藏在了地下。」

  眾僧聞言無不佩服,心道:「不愧是明燈大師,喝醉了仍舊心細如髮,我們怎麼沒有想到這點?可不得留神腳下麼?」一個個如奉諭旨綸音,一邊走一邊低下頭仔仔細細地觀察林內積起的厚厚落葉,以防楊石二人藏在了下頭。

  楊恆在樹上瞧得清楚,忍不住笑道:「咱們躲在了樹上,大師卻教他們留心地下,這招妙啊。」

  忽見明燈大師站直身軀,雙目精光連閃似在舒展靈覺查探四周動靜,臉上的醉意早已蕩然無存,向他傳音入密道:「跟我來!」

  楊恆尚未作出反應,石頌霜卻已攜著他縱身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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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截殺

  明燈大師默默瞧了眼石頌霜沒有說話,晃動身形往前飄飛,引著二人下山,卻隱隱見著金頂禪院方向火光衝天,不知是何緣故。

  遠處的警訊響得越發急促頻仍,大批在外搜索的雲岩宗僧人掉轉過頭,又朝金頂禪院奔去,無形裡令得他們壓力驟減。

  楊恆心下一奇道:「難不成石老爺子殺得興起,竟衝進金頂禪院放起火來?」想想此事決無可能,但實又想不出此刻還會有誰在金頂放火?

  三人默不作聲行出四十餘里,轉眼到了峨眉山腳下。明燈大師忽地停下,卻不回頭。石頌霜與楊恆也隨即站定,身後的峨眉金頂業已消失在迷濛的夜色之中,隱隱還能見到幾點劍華在黑夜裡游弋閃爍。

  楊恆也感覺到了這對父女間氣氛微妙尷尬,有意打破僵局,便笑著道:「到底是父女連心,都想著同一天來救我。」

  石頌霜還是不吭聲,明燈大師黯然道:「當年我選擇了逃避,今夜是你給了我一個自贖的機會。至少讓我明白,自己還有挺身而出的勇氣。」

  石頌霜終於開口,語氣卻冷漠之極,說道:「逃避?應該說是不負責任的拋棄!」

  明燈大師眼中泛起一絲痛楚之色,低聲道:「霜兒,我是情非得已。如果我當日不走,或許情形會比今日更糟。」

  「你還在為自己找藉口?」石頌霜抑制住抑鬱了十數年的怒恨道:「會糟糕到我娘親被人殺害,我剛剛滿月的妹妹下落不明,至今生死不知?」

  「你的……妹妹?」明燈大師身形一僵,滿面錯愕道:「你是說你娘親她──」

  石頌霜的黑眸裡有晶瑩的光芒像夜露般在閃爍,緩緩道:「在你走時,娘親已懷了身孕。等到小妹出生剛過滿月,那些銀面人便殺上門來。娘親將小妹交給我,便出門倉促迎戰,慘死在他們的利劍之下。若非她產後虛弱,又記掛著我們姐妹,本也有脫逃可能。可是,為了讓我們能儘量逃得遠點兒,她堅持到了最後一刻──」

  她的珠淚奪眶而出,詰問道:「那時你在哪兒?在你的妻子你的女兒最需要你時,你在哪裡?!」

  明燈大師呆了,楊恆也聽傻了,這才曉得石頌霜始終不肯原諒明燈大師,除了娘親慘死外還有一個生死未卜的小妹!他輕聲問道:「這事石老爺子曉得麼?」

  「他不知道,」石頌霜淒然道:「是我弄丟了小妹,辜負了娘親的囑託。可是你……」她轉臉冷視明燈大師道:「一走之後從此音訊全無,只祝融峰上的一刀,又豈能抵過我的恨,我的痛!」

  明燈大師眼神變幻不定,充滿痛苦與悔恨,猛然雙目一閉道:「你殺了我罷,也算替你娘親報仇,為小妹償命!」

  石頌霜瞪視明燈大師許久,搖了搖頭道:「我已刺過你一刀,便不會再有第二刀了。既然你還有後悔內疚之心,便讓它煎熬折磨你一生,直到死也解脫不得!」

  明燈大師呆呆佇立,淚水從緊閉的眼縫間流淌下來。楊恆擔心道:「大師……」

  明燈大師慘然一笑,道:「我算什麼大師?我沒做好丈夫,也沒當好父親,還自以為看破了紅塵,躲在峨眉山上不問世事。其實,我是怕聽到她們母女的消息,我是怕再看見她們母女!天理循環,因果報應,我自作自受!」

  他心潮洶湧,癡癡望著石頌霜,依稀從女兒的臉上尋找了當年妻子的模樣,面色越發地感傷痛苦,嘆道:「霜兒,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們,也無顏再見你。你和楊恆……多多保重!」說罷低聲長嘯,轉身踉蹌向著黑壓壓的密林深處隱沒。

  石頌霜佇立不動,怒容上泛起難以言表的苦痛表情,目送明燈大師離去。

  楊恆想喊,嘴唇動了下終究化作一聲頹然輕嘆。他沒有想到兩人的見面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早知如此,他絕不會力勸石頌霜與明燈大師見面。

  世事無常,有多少事最終能夠按照凡人的預想而實現呢?更多的,會有意想不到的變故攪局,或是驚喜或是噩耗,卻也因此每個人的人生才變得變幻莫測,無法預設,而這個世界的恩怨情仇才會那麼多,那麼難解。

  他正想著心事,不意聽見石頌霜冷喝道:「誰?出來!」

  楊恆一凜,思緒回到現實,轉目望去卻見小夜手捧一個包裹從林內走出,輕聲喚道:「阿恆!」

  楊恆一笑道:「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小夜悄悄瞅了眼石頌霜,回答道:「是明燈大師讓我在這兒等他,也好再見上你一面。可我等了很久也沒見大師帶你來,正有點擔心的時候便聽到了他的嘯聲。阿恆,明燈大師呢,他為什麼突然走了?」

  楊恆自不便將明燈大師的家事告訴小夜,便道:「他臨時想起有樁急事要處理,所以先離開了。」

  小夜將包裹遞到楊恆的手中道:「這是大師要我幫你收拾的一些衣物,還有三顆九元丹,也是他留給你的。我都帶來啦!」。

  楊恆心中感動,說道:「小夜,你快回去吧。萬一教人發現了,會有麻煩。」

  小夜搖搖頭,看著楊恆憔悴的臉龐,念及今夜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逢,芳心莫名地酸楚起來,幽幽想道:「他只是想著要我趕緊回寺,卻為什麼不曾想過帶我一起走?」

  然而這些話,她卻只能藏在心底,更不敢當著石頌霜的面問楊恆。畢竟,少女的矜持與羞澀令她很難鼓起這樣的勇氣,惟有在心裡揣測徘徊,久久難去,輕輕地說道:「阿恆,那我回去了。你要多愛惜自己,別只顧著拚命。還有……將來若有機會,別忘了回來看看我……們!」

  楊恆點點頭,道:「走吧,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記得告訴真禪他們,我很好。」

  小夜微微頷首,眸中滿是戀戀不捨。忽然她輕聲道:「阿恆,別忘了我!」

  楊恆看著她的滿面紅暈不由呆了呆,還沒等他再說什麼石頌霜已低低一聲冷哼攜著他急走而去。

  楊恆久久回望小夜漸遠的孤單倩影,卻聽石頌霜惱道:「看你兩眼發呆的樣子,真要捨不得你的小夜妹妹,可以再回去!」

  楊恆如夢初醒,苦笑道:「我一直當她是小妹子……唉,小丫頭過段時間慢慢也就忘了。」

  石頌霜冷冷哼道:「心裡樂開了花,還故意裝無辜。敢想不敢說!」

  楊恆既無從爭辯,更無力爭辯,心中想著小夜道:「我怎麼一點也沒有察覺,她一天天長大,已不再是那個只會害怕只會哭鼻子的小女孩兒了。」

  林間夜風徐拂,將石頌霜身上淡淡散出的幽香送入他的鼻中。

  楊恆藉著黯淡的月光靜靜望著她的俏臉,慢慢地心裡滿是寧靜與歡喜,懶懶地什麼也不想說,甚而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只想就這麼走下去,走下去。

  恍恍惚惚中也不知走了有多遠,料來已脫出雲岩宗的搜索範圍,兩人緊繃的心弦也略略鬆弛開來。楊恆只感到身上的傷越來越疼痛難忍,好像有數以百計的小刀子在一下一下剜著筋骨,稍稍觸動到便是一身冷汗。

  儘管他強忍不說,石頌霜卻似乎感覺到了,放緩身速道:「我們找個地方歇一歇。」眼波流轉朝四處打量,忽見前方荒野上有一大片空寂無人的殘垣斷壁,剛好可以隱藏行蹤稍事休息。

  她心中微喜,攜著楊恆飛落在破敗的廢墟間。清冷的月光當頭灑照,周圍的樹木在風裡搖曳輕響,吹起一蓬蓬淡淡的夜霧,說不出的寂寥陰森。

  石頌霜稍舒一口氣,扶著楊恆在一堵塌倒的矮牆便坐下,卻發覺他的神色有些不對,眼神裡似是感傷,似是憤怒,怔怔地瞧著眼前的碎石殘瓦默然出神。

  「你怎麼了?」石頌霜在他的身邊坐下,半夜的激戰逃亡使得她體內真氣耗損甚劇,也需要趁機靜修片刻略作補充。

  楊恆眼眸深處的哀傷惆悵之色更濃,輕聲道:「這裡便是明鏡大師遇害的地方。」

  石頌霜一怔,只見月色淒清,廢墟遍地,依稀還能相見當日一戰的慘狀。

  楊恆倚靠在矮牆上,心狠狠地灼痛起來,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便不會死。」

  石頌霜柔聲勸道:「別想那麼多了,無論如何你都需要先將身上的傷養好。」

  楊恆搖搖頭道:「我明明看見了凶手,卻不知道他究竟是誰?那些老和尚老尼姑都不相信,在雲岩宗明字輩的長老中,會有叛徒!」

  突然有人接口道:「他們為什麼要相信你?從明曇將你送上峨眉的第一天起,就沒有一個雲岩宗的和尚是在真正相信你──誰讓你是楊南泰的兒子?」

  石頌霜凜然暗驚,倏然起身朝聲音來處望去。她方才已舒展靈覺將這片廢墟細心搜查了一遍,並無發現任何異常。哪知說話之人居然能夠躲過她的靈覺,便藏在了不遠處的廢墟裡。

  就見一名中年男子緩步從一堆高高隆起的瓦礫後負手轉出。他相貌英俊,與楊恆頗有幾分想像,眉宇間卻多了一股傲氣。

  「楊北楚!」楊恆手撐矮牆,勉力站起,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視來人,微喘道:「你一直都跟著我們!」

  楊北楚在兩人面前停住腳步,眨眨眼笑道:「小子,你該謝謝我方才在金頂禪院裡放了把大火。否則你怎能如此輕鬆過關?!不過這筆賬,那些老和尚多半還是會記在你的頭上。」

  「是你在金頂禪院裡放火?」楊恆愣了愣,又道:「我為什麼要謝你,殺人放火原本就是你的愛好。」

  楊北楚不以為意地一笑,轉目瞧向石頌霜道:「原來姑娘是石鳳揚的外孫女兒,多謝你奮不顧身救了楊恆。現在,就把他交給我吧。」

  石頌霜心知楊恆與滅照宮間可謂仇深似海,豈肯將他交出,淡淡說道:「我要帶他走!」

  楊北楚早料到石頌霜會拒絕,笑道:「莫非你死心塌地要和這小子私奔?」

  楊恆沉聲道:「楊北楚,你嘴巴放乾淨點兒!」

  「難道我有說錯麼?」楊北楚道:「這丫頭若非對你情根深種,焉會不顧生死夜闖雲岩宗?適才石鳳揚也當眾把話挑明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劍聖的外孫女兒和滅照宮宮主的孫子聯姻,可也算得門當戶對。」

  楊恆知道此人言辭鋒利,若任由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不定還會講出什麼難聽的來,當下說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我不跟你走!」

  見楊恆鐵青著臉恨恨看著自己,楊北楚嘆了口氣道:「那天晚上明鏡大師便是死在這座土地廟裡的吧?他用自我圓融訣先將大魔尊打成重傷,繼而又被自己的同門師弟暗算致死,一代高僧竟慘死於淒風冷雨中,這場景連楊某亦不得不為之動容。」

  楊恆道:「少來貓哭耗子假慈悲,你知道那斗笠人是誰?」

  楊北楚唇角露出譏笑道:「我為什麼要說出來?」

  楊恆哼道:「只怕這等機密,楊惟儼也未必肯告訴你!」

  楊北楚面色微微一變又迅即恢復正常,悠然道:「楊某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你都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一個字。乖乖跟我回去免得吃苦,我保證讓你們父子團圓。」

  楊恆呸道:「少說好聽的。你想利用我脅迫爹爹,做夢!」

  楊北楚淡然笑道:「好啊,那我就依言將你帶到他的面前,用酷刑折磨,日夜鞭撻不停,看看楊南泰能硬撐到幾時?」

  石頌霜見楊恆身軀顫抖,兩眼噴火,便用纖手按住他的胳膊,冷冷警告道:「楊北楚,你再不走,可別怪我不客氣。」

  楊北楚哈哈笑道:「你為何要客氣?石姑娘,你也想見見未來的公公婆婆?」

  石頌霜臉上煞氣一閃,冷叱道:「無恥!」嬌軀如風行水上,遽地迫到楊北楚身前,右袖舒捲如波湧起層層白浪,襲向他的胸膛。

  楊北楚先前曾隱身暗處,親眼目睹過石頌霜的身手,曉得這少女招法瑰奇,仙兵鋒銳,委實不可小覷。眼瞧袖袂拂到近處,他嘴角兀自含著洋洋笑意,實則不敢掉以輕心,左手運勁屈指彈出一縷凌厲勁風,側身往右避讓。

  「啵!」石頌霜的袖衣翩若驚鴻,往一旁盪開。猛見碧芒疾閃,藏在袖中的玉腕一振,天廬神匕破繭而出,刺向楊北楚的左肩。

  楊北楚左手的「彈指芳華」指力用老,已無法抵擋,低咦一聲身軀後仰,翻手亮出青玉魔笛卻不敢與天廬神匕正面相撞,劃過道弧光反打石頌霜的右臂。

  石頌霜右臂微彎,左手三根玉指在青玉魔笛上一按一推,化解了楊北楚的攻勢,跟著右袖下垂飛捲起地上的磚瓦碎木,往對方面門打去。

  楊北楚青玉魔笛連揮,「叮叮叮」將襲來的石塊木頭盡數掃飛,眼前驀地白光晃動,石頌霜的歸去來兮袖已迫在眉睫。

  他一聲長嘯向後斜飛,腳下同樣帶起無數碎石,呼嘯亂舞激撞在石頌霜的袖袂上,令得去勢一滯,追之不及。

  楊北楚人在空中劃過半道圓弧,嘿然說道:「好個丫頭,不愧是劍聖傳人!」左掌陡地亮起殷紅光霧,四周空氣急遽升溫,宛若有一把熊熊烈火燃燒了起來,「呼」地居高臨下拍向石頌霜頭頂。

  石頌霜知他施展的是滅照宮絕技熾荼神掌,身形後撤半步避其鋒芒,抬左臂運出三葉掌橫切楊北楚脈門。

  楊北楚抖腕一封,「砰」地雙掌相擊,爆開一團滾滾紅霧,挾著灼熱的氣流往四下捲湧。楊北楚的身子高高彈起,揚聲大笑道:「好掌力!」

  石頌霜肌膚上紅霞一閃,嬌軀霍然矮了一小截,卻是雙足陷入地下數寸,將楊北楚轟來的熾荼掌力通過雙腳洩入地裡。

  交手數招楊北楚已瞧出石頌霜的招式變幻莫測,更有天廬神匕無堅不摧的神威襄助,殊不易對付。虧得她畢竟只有十八九歲的年紀,在功力上尚略遜自己半籌,若過上三五年這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於是隨機應變,熾荼掌大開大合,圍著石頌霜左右翻飛,激盪起濃烈霧氣,猶若一團火燒雲將她籠罩在內,發起驚濤駭浪般的狂攻,心中盤算道:「這兒離峨眉金頂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石鳳揚隨時都有可能趕到。我需速戰速決,盡快帶走楊恆。」

  所謂旁觀者清,他看出了石頌霜在功力上吃虧,楊恆在一邊自也瞧出來了。無奈身上重傷,想要幫忙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連抬腳走上一步都難以做到。

  這時場中兩人以快打快,轉眼激鬥了六十多個回合。石頌霜的身形漸漸變慢,酥胸起伏發出細細嬌喘,一顆顆晶瑩汗珠從額頭鼻尖滾落,又被熾荼掌風迅即蒸乾。

  她肌膚上的紅色霞燒越來越濃,顯然是抵擋不住楊北楚雄渾霸道的掌勁,令得對方的魔氣絲絲縷縷迫入體內,如火如荼地激盪起來,暗自心驚道:「此人獨來獨往橫行無忌,果真名不虛傳!若非我激戰半宿,功力耗損近半,原也能支撐到百合開外。可眼下卻要怎麼辦?」

  當即運勁反攻三刀,爭取到一線喘息之機,從袖袂中祭出一束紫光在空中騰舞,櫻唇念動真言輕喝道:「著!」

  那紫光細細長長,好似一條軟鞭,卻在電光石火之間繁衍出茂密枝葉,不斷向外生長,宛若無數隻伸展向天空的觸手,流光溢彩不可逼視。

  楊北楚掠身飛退,訝異道:「萬紫瓊枝?」揮動青玉魔笛「叮叮」脆響連聲擊打在噬來的一條條紫色瓊枝上,激得光華爆綻枝頭亂顫,卻仍是傷它不得。

  原來這萬紫瓊枝本是生長於北海冰天雪地中的通靈異寶。約莫三百年前長白天心池大舉北征,與盤踞在極北酷寒之地的「太陰門」血戰數日,終於將其一舉蕩平。在凱旋途中,無意中發現了這株奇樹,好不容易才從樹上擷下一枝,可整株樹也登時枯死,不復存在。

  由此這條萬紫瓊枝便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仙道瑰寶,被天心池視為鎮山奇葩,窮三代門人之心血加以修復煉化,始有後來的威力。

  石鳳揚夫婦離開天心池時,道聖宗神秀便以此寶相贈,以為紀念。數十年過去後,又經劍聖之手轉贈給了惟一的外孫女兒。

  往日為免天心池聞訊後糾纏不清,石頌霜從未祭出過萬紫瓊枝。然而今晚情形緊迫,為逼退楊北楚,亦只能施展出來。

  她左手輕握瓊枝,以真氣催發仙寶靈性,令得它源源不絕地開枝散葉,瞬間蔓延到方圓五丈的空間,將楊北楚嚴嚴實實包圍在中央逃脫不得,凝念駕馭千百條看似弱不禁風的纖柔仙枝往他身上纏去。

  「啪!」一根不知衍生了多少輪後才長出的細細枝條靈動如蛇,貼著地面似水銀瀉地般探了出去,從後方猛地纏住楊北楚腳踝。

  楊北楚腳上一麻,如遭電擊,左腿頓時無力地向下軟倒。緊跟著又有兩根瓊枝趁虛而入,分別纏上他的玉笛和腰肋,狠狠朝裡收緊,勒得他連呼吸也變得艱難。

  石頌霜見萬紫瓊枝縛住楊北楚,心中一寬道:「這傢伙終究是楊恆的伯父,我也不必傷他性命,禁制住經脈丟在這兒就是了。」

  念頭未定突聽楊北楚仰面長嘯,口中爆喝道:「咄!」

  「嗚──」一蓬狂風憑空捲蕩,他的長發飛縱而起,閃爍出詭異耀眼的青光。隨即雙眸精芒暴漲,體內渲湧出濃烈的青色霧氣,束集成柱往上飄升,骨骼「劈劈啪啪」清脆作響,不斷有光流迸綻流動,朝頭頂匯聚。

  「轟──」楊北楚的頭頂上方應聲爆裂開一蓬炫目紅霧,刺眼的光芒照亮四野,一尊六尺高的本命元神赫然顯現,脫出萬紫瓊枝的禁錮,化作一束沛然莫御的霞光青電激射向石頌霜的身前。

  「元神出竅!」楊恆失聲叫道,沒想到平日裡桀驁灑脫,矯矯不群的楊北楚一旦發起狠來殊不亞於自己的父親!也難怪,此人身上流淌的,同樣也是楊氏一族的血脈──倔強、好勝,從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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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鍾情

  大凡正魔兩道的修煉之士,若能臻至煉氣化神的境界,便可生出靈覺,以無形之眼洞徹四方,甚或心有感應未卜先知。若再往下潛心修煉,便能由此孕鑄元神直至突破煉神還虛之境。只要元神不死,肉軀受多重的傷也能活轉過來,更能脫離肉體桎梏,神遊物外,倏然往來於天地之間。

  然而這本命元神的威力固然無與倫比,卻極少會有誰在激戰中祭出傷敵。一來元神出竅肉體失去憑依,容易被對手趁虛而入受到傷害。更為重要的是,祭出元神對仙家真元的耗損極其劇烈,莫說時間稍長真元耗盡,動輒有魂飛魄散萬劫不復之虞。即使能夠順利收回體內,折損的真元也大為可觀,少則數年,多則十數年方能恢復過來,卻也元氣大傷。

  故而仙林高手縱然孕有元神,也極少敢在對敵時祭出,否則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往後的日子絕不會好過。除非有深仇大恨,誰又肯冒此大險只為求得一勝?

  只聽「轟」地一記驚天動地巨響,雙掌交擊,光瀾爆綻如花,衝起足足有數丈之高,已被摧毀過的土地廟再遭無妄之災,數以千百計的碎石磚瓦枯木殘枝在罡風的席捲下急旋抬升,又被重重拋甩而出,「砰砰砰砰」碎為齏粉。

  石頌霜嚶嚀一聲,嬌軀激飛,衣袂碎裂,自櫻桃小口中嗆出一道血箭,卻被濛濛掌風瞬息蒸發,不見了蹤影。

  萬紫瓊枝失去了主人的控制,驟然鬆開楊北楚傷痕纍纍的肉身,一條條分支簌簌收縮,重新變回原來模樣。

  楊北楚的元神光影晃蕩,在空中飄飛出三丈多遠,又向下一折,沒入肉軀。

  「哇──」吐了口殷紅鮮血,楊北楚搖搖晃晃站直身子,伸手指頭將嘴角的血絲抹去,惡狠狠看向石頌霜,提氣揮笛便向她的眉心擊落。

  石頌霜玉容慘淡軟倒在地,渾身經脈被震得幾欲斷裂,真氣波蕩渙散提不起絲毫勁力,眼睜睜瞧著楊北楚氣勢洶洶舉笛逼近,卻已沒有半分招架之力。

  她雙目一閉,暗道:「沒想到我會死在這裡!」

  忽聽楊恆一聲呼喝身如箭矢激射而起,右掌平平推出拍向楊北楚背心。

  楊北楚起初渾不在意,心道這小子沒傷沒病也不是對手,如今捱了明華大師一掌小命去掉一大半,更是不足為慮。

  孰料隨著掌風迫近,他陡地覺察不妙。敢情楊恆這一掌非但勢大力沉,猶如雷霆萬鈞,兼且恢宏磅礴,籠罩四野,令得自己避無可避,惟有硬拚一途。

  原來兩人打鬥時,楊恆亦在依照那塔中老者所傳的掌法心訣,不動聲色打通右臂經脈,悄悄將積蓄的功力注入掌心,打算尋找機會給楊北楚狠狠一擊。

  這時石頌霜危在旦夕,他奮起精神,強行騰身出掌,使出一招「怒射天狼」,積攢了半晌的真氣如山洪暴發,源源不絕地湧入右掌,雖是重傷之下這一掌的威力亦足以崩雲裂山,熔金銷玉。

  楊北楚凜然回首,訝異道:「這小子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手,雲岩宗可沒如此剛烈雄霸的掌法!」

  此刻也無暇多想,他振聲長嘯青玉魔笛光華閃閃往身後揮去,「砰」地與楊恆右掌迎頭激撞,爆出一蓬奪目光焰。

  楊恆的身子如同捆枯柴橫飛出去,本已受傷的經脈被笛中透來的魔氣一催,愈發地雪上加霜,眼前天旋地轉金星亂舞,幾不知身在何處。「砰」地摔跌在碎石堆裡,口中淤血狂吐不止。

  石頌霜絕處逢生,驚訝地睜開妙目,正瞧見楊北楚身軀一晃,滿面殺氣地側目望著楊恆道:「小畜生,你真當我不殺你?」

  楊恆身上疼得像是要被烈焰煮沸了一般,卻不曉得楊北楚此際的滋味也決計不好受,只是硬吞下湧到喉嚨的熱血在強撐著而已。

  他心頭苦笑道:「我豁出性命的一掌,居然沒傷到這魔頭半根毫毛,今晚已是凶多吉少,可惜拖累了石姑娘,令得她一塊兒遭殃。」

  想是這樣想,他的臉上卻滿不在乎地笑道:「對你這種滅絕人性的傢伙,我壓根就沒抱任何幻想。實話告訴你吧楊北楚,我不想死……」

  楊北楚冷冷頷首,說道:「很好,那就乖乖跟我回東崑崙!」

  楊恆笑著搖頭,聲音越來越微弱急促道:「別自作多情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可是我寧願一死,也絕不跟你走!」

  楊北楚冷冷道:「楊家……就這麼讓你深惡痛絕,寧死不歸?」

  楊恆全憑一口血氣支撐不倒,說道:「為何不捫心自問,你和楊惟儼都對我爹媽做了什麼?你算說對了一點──我對楊家深惡痛絕,寧死絕不向你們低頭!」

  楊北楚徐徐說道:「可惜這由不得你!」

  石頌霜稍稍緩過一口勁兒,聽著叔侄二人的交談思忖道:「楊恆若被楊北楚抓回滅照宮,勢必會大受屈辱,以他的剛烈性情又豈能苟且偷生?罷了,大不了捨命一拼,死在一起算了!」

  她搖搖欲墜地站起身,勉強凝聚起丹田殘餘的真氣,寒聲道:「楊北楚,你若執意相逼,帶走的不過是兩具屍體!」

  楊北楚一怔,問道:「你居然為了這小畜生要和我拚命?那也太傻了!」

  石頌霜默然不答,一步步蹣跚著走到楊恆跟前。楊恆抬頭凝視她蒼白的面容,緩緩道:「你何苦?」

  石頌霜向著他一笑,無視楊北楚在旁虎視眈眈,反道:「你又何苦?」

  楊恆心底生出萬千柔情,道:「楊北楚,你知道當年為何會輸給我爹?你雖然聰明,卻永遠無法明白世上為什麼總有些像我,像我爹娘那樣的傻瓜,寧可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珍守住心中的摯愛。」

  楊北楚佇立許久紋絲未動,徐徐問道:「你怎知我不是個傻瓜?」驀地一聲激越清嘯,身形連晃數下,倏地消逝在黑夜裡。

  楊恆和石頌霜死裡逃生,均是愕然,兀自難以置信地互視了一眼,目光裡充滿驚喜與迷惑,委實不明白楊北楚何以在最後關頭放過兩人,飄然而去?

  過了片刻,不見楊北楚回轉,石頌霜才相信這魔頭是真的走了。她的嬌軀一軟,精疲力竭地倒在楊恆身旁。

  「我的包裹裡……有……雲岩宗的九元丹──」楊恆粗重地喘著氣,發現自己已很難將一句話講完整。就似自己的身軀,彷彿也不再完整。

  「我有藥,」石頌霜顯然仍不願接受明燈大師的好處,艱難地從袖口裡取出瓷瓶,先倒了一顆在楊恆嘴裡,又自己服了一顆,說道:「這地方並不安全。」

  楊恆點點頭,靈丹入喉化作一股溫潤的液體,使他感覺稍稍好受了些。然後他吃力地扭過頭,看見石頌霜也正側臉凝視著自己,兩人不約而同露出一絲苦笑,均知以目下的狀況兩人連路都走不得,也只能躺在這裡聽天由命了。

  曠野裡蟲鳴啾啾,一陣陣輕柔的夜風拂面而來,帶著夏夜的清涼和四周的花草芬芳,讓人心神寧舒,只覺得不久前發生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打鬥,好似已是極遙遠的事。遙遠得就像高懸在夜空的圓月,徐徐隱沒在雲朵裡。

  兩人便這樣肩並肩地靜靜躺著,感受著劫後餘生的欣喜與萬籟俱寂的安寧,默數著天上璀璨的星辰和身邊人一聲聲的呼吸。這一刻,顯得美妙而靜謐。

  「那夜……大魔尊也來過這裡?」過了不知多久,石頌霜輕聲問道。

  楊恆低低「嗯」了聲,回答道:「你在奇怪,我為何要隱瞞?」

  石頌霜螓首輕點,又搖搖頭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

  「苦衷?」楊恆自嘲地一笑,說道:「苦衷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的一個藉口。不管怎麼說,明鏡大師是因我而死,這個仇一定要報!」

  石頌霜瞧著楊恆眼中那束跳躍的火焰,深悔自己不該向他提及這件事,於是不著痕跡地轉開話題道:「那位小夜姑娘和你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楊恆愣了下,苦笑道:「你扯哪兒去了?我說過,一直都當她是自己的小妹。」

  「我曾經也有過妹妹。」石頌霜默然須臾,輕輕道:「我如此痛恨嚴崇山,除了因為心痛娘親的死,更是因為我一直痛恨自己弄丟了小妹。」

  楊恆一驚,就聽石頌霜幽幽敘述道:「那天我抱著小妹逃了出來,路過一座市集又累又餓,禁不住停下來想買些吃的。我將小妹放在攤邊的一張小桌上,正數著身上幾文銅錢時卻被人撞了一下。銅錢掉到了地上,我就低頭去撿。可等我拾起了銅錢,才發現小妹沒有了──」

  她的眼眸裡忽然閃動起淚光,就似夏夜裡凝聚在葉尖上脈脈閃爍的晶瑩露珠,語音也變得微微哽咽,說道:「我到處去找,逢人就問,可沒人看見小妹是被誰帶走的。後來我絕望了,就在道邊哭。等哭夠了,我便往家裡走,心想丟了小妹,我沒臉再見娘親,大不了讓那些惡人把我也打死好了。」

  楊恆聽她訴說著隱埋在心底十幾年卻從不願向人提及的悔恨往事,心中升起強烈的同情與傷感,柔聲道:「你當時那麼小,這一路走得很辛苦吧?」

  石頌霜那宛若冰雕玉琢的嬌挺瓊鼻在夜色裡輕輕抽搐了下,回答道:「我沒感覺到辛苦,只想著回家、回家。心裡隱隱盼望有好心人會認出我的小妹,將她送回家來。可到了家,卻發現娘親倒在血泊裡,而小妹再也沒有回來……」

  說到這裡,想見當日噩夢般的經歷,她的嬌軀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陣顫抖,將臉深深埋藏在手下,兩行珠淚無聲無息地流淌下來。

  楊恆摸了摸袖口,又解開身下的包裹,從裡頭取出一方乾淨的絹帕,遞到她的面前說道:「等傷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找!」

  石頌霜平復心緒接過絹帕,見角上有紅線繡了個小小的「夜」字,知是小夜偷塞在包裹裡送給楊恆的東西,於是也不用它,只用手指輕輕將玉頰上的淚痕拭去,說道:「你將它收好了,不然小夜姑娘會傷心。」

  楊恆也不知石頌霜為何要屢屢提起小夜,收起絹帕道:「其實我一個大男人,哪裡用得著這帕子。」心中忽地想起數年自己離山出逃,在廟中邂逅小夜祖孫,也是她不嫌髒臭,為自己挑去腳上水泡,敷藥包紮的舊事,不由得湧起徐徐暖流。

  石頌霜注意到楊恆的神情變化,低哼了聲道:「口是心非!」

  「什麼?」楊恆一醒,莫名其妙地望著她道:「我怎麼口是心非了?」

  「自己想吧,」石頌霜把頭轉過去,仰望著星天,冷冷道:「我累了。」

  楊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搞不懂石頌霜為何突然變臉,回想自己方才好像並未做錯什麼,搖了搖頭心下嘆道:「難怪聽人說,女人心,海底針。」

  石頌霜等了半天,也沒聽見楊恆的回應,微微一怔側目望去,才發現這傢伙已沉沉睡去,壓根沒把自己的問題放在心上。

  她不由感到一絲羞惱,凝望著楊恆熟睡中顯得坦然而安詳的面龐,彷彿天塌下來也無所謂。於是,她眼眸裡的嗔怒的神色漸漸隱沒,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抹柔情溫馨。

  次日天光見亮,楊恆被射入眼簾的晨曦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覺著身上的痠痛略減,只是身下的硬石塥得骨頭生疼。

  晨風吹來,令他的頭腦一清,暗道:「糟糕,我怎麼稀里糊塗就睡著了?要是半夜裡來了雲岩宗的人又或楊北楚去而復返,可怎生是好?」

  他一邊自責一邊轉過頭去,只見石頌霜臥倒在自己的身畔,雙腿蜷曲,纖手撫胸,猶如海棠春睡,唇角含著一縷恬靜微笑。

  露水凝結在她的衣發上,閃動著熠熠輝光,那嬌憨的模樣仿如魔咒,使得楊恆的視線再也無法挪移開分毫。

  他依稀記起從前在一本古書上讀到過的文章,裡頭有大段的描寫是用以歌頌一位神女的美貌,只是忘記了作者是誰。卻還回憶得起裡面有段是這樣寫道──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鬢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接下來的內容楊恆便記不清了,依稀還有諸如「披羅衣之璀璨兮,珥瑤碧之華琚」之類的詞句讚美。當時讀來心生神往,以為世上絕無此姝。可此刻他又不禁覺得,用這些詩賦來形容石頌霜之美,仍稍嫌蒼白未盡其韻。只怕古往今來所有的文人墨客搜腸刮肚,所想出來的詩句也難以描繪伊人豐采。

  驀地,他的心頭生出一股衝動,也不知是怎地就向那兩瓣紅潤誘人的櫻唇上吻了下去。霎那間一縷醉意沒頂,令他的思緒再想不到其他。

  突然石頌霜睜開了眼睛,朦朦朧朧察覺到有一個冰冷的唇正貼在自己的檀口上,不禁又急又羞,也沒看清是誰便扭轉開俏臉,一巴掌使勁揮了過去。

  「啪!」楊恆面頰火辣辣地一陣疼痛,立時清醒了過來,趕緊抬頭退開,深悔自己太過孟浪,訥訥道:「我、我……」

  石頌霜已看清楚是楊恆,握在手中的天廬神匕緩緩退回了袖中,玉容如霜眼神裡七分的惱怒三分的嬌羞,卻見楊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將頭垂下,不知怎地芳心一軟,冷冷問道:「楊恆,你以為我可以任由你輕薄麼?」

  楊恆不敢抬頭,道:「不,是我昏頭了,我該打!」揚手就往自己臉上扇去。

  「啪!」一聲脆響,他右半邊的臉上起了五道紅痕,又揮手往左臉打去。

  石頌霜眼裡的怒色漸漸消失,繃著臉道:「夠了,你的臉皮比城牆還厚,扇上去也只當是撓癢癢。別人不曉得,還以為是我刁蠻霸道欺負了你。」

  楊恆聽出石頌霜氣已消了大半,心下稍安卻不敢造次,訕訕地坐起身,道:「你剛才那樣子好凶,像極了母夜叉。」

  石頌霜本想沉下臉來不理他,可終究禁不住「噗嗤」一笑,說道:「我要是母夜叉,今後你還能有好?」

  楊恆怦然心動,問道:「什麼?」

  石頌霜自知失言,低頭微笑道:「沒聽見就算了,繼續走神想你心事吧?」

  楊恆叫屈道:「哪有,我可是一直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在聽你說話。」

  石頌霜抬眼碰到楊恆閃爍有神的目光頗不好意思,隔了一小會兒才輕輕說道:「無賴,我才不說第二遍呢。」

  這一聲「無賴」聽在楊恆的耳朵裡,簡直比世上所有的讚美加在一塊兒再翻上十倍百倍,還要悅耳動聽,呆呆地注視著石頌霜那在霞光映照下明豔不可方物的側臉,心裡滿是幸福喜樂,實不知該說什麼。

  天高雲淡,一羽早起覓食的鳥兒從頭頂飛過,響起清脆婉轉的啼鳴,在這空曠的廢墟間久久迴蕩。

  楊恆悄悄瞥了眼身旁的佳人,忍不住偷偷地將手伸出,輕握到她微涼的纖指。

  石頌霜像是睡著了,修長黝黑的睫毛微微顫了顫,覆蓋在眼瞼上,似乎並未察覺。

  然而徐拂而來的晨風卻洩露了她心底的秘密,他聽到了她漸轉急促的呼吸聲,宛若一首悠揚柔和的歌謠,蕩漾在自己的耳際。

  她的手熱了起來,他的心也隨之熱了。只是有了方才的前車之鑑,楊恆也不敢得寸進尺,只輕輕攥著她柔若無骨的纖手,腦海裡霍然閃過那樣一句流傳千古的詩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楊恆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抬眼仰望蒼穹,莫名地生出一縷神往,心道:「若真能那樣該有多好?」

  卻聽石頌霜低聲問道:「楊恆,你想什麼呢,我看你在壞笑。」

  「有麼?」楊恆不禁笑得更歡,「我以為你睡著了,又怎會看到我在笑?」

  石頌霜微覺忸怩,曉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逃不過這傢伙的眼睛,乾脆道:「有你這大色狼在身邊,我能睡好?」

  楊恆哈哈一笑,道:「你真想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麼?」

  石頌霜沒有應聲,睜開眼期待地凝視著他。楊恆臉上的笑容徐徐斂去,用極低極肯定的語氣說道:「我在想,以前在我心裡只有我媽一個女人,從今往後便多了一個,就是你。」

  石頌霜被他握著的柔荑動了下,有一縷醉人的欣喜從她明亮如星的眸子裡輕拂而過,叩動著少女的心扉。「砰砰、砰砰……」似是誰正輕輕敲響了心門。

  誰也不願,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他們便手握著手,聽著對方動人的心跳聲,沉浸在寧謐的喜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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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36:33
第五章 驅敵

  直到日上三竿楊恆才懶洋洋地坐起身來,驚咦道:「怎麼我的劍會在這兒?」

  原來不知何時,他昨夜在雪竇庵中失落的正氣仙劍已斜斜插在腳邊不遠處。只是先前一直躺著,又把全副心神都專注在了石頌霜身上,故此未能發覺。

  石頌霜道:「外公在後半夜來過,把正氣仙劍留在了這兒。」

  楊恆詫異道:「石老爺子來過,我怎麼一點兒都不曉得?」卻知石鳳揚定然和空照大師一般,早已修成天眼通的神功,能找到他和石頌霜並不稀奇。

  石頌霜道:「你睡得那麼死,又豈能察覺?他老人家陪我到天快亮時才離開,我剛睡了沒一會兒,便又被你鬧醒了。」

  楊恆醒悟過來,昨晚自己在呼呼大睡時,石頌霜定是徹夜未眠,擔負起警戒之責。

  他心生歉意,說道:「走,咱們找個安穩點的地方,踏踏實實補足這一覺。」

  「你當我是豬麼?」石頌霜瞪了眼楊恆,沒好氣地道:「昨晚我一邊守著你,一邊在運功療傷,眼下傷勢已好了不少,否則外公也不會放心離開。」

  楊恆明顯覺察到石頌霜受傷後情緒波動加大,遠不似平時那般對人冷冰冰地不見喜怒。可相較之下,自己還是喜歡她現在這般輕嗔薄怒的模樣。

  試著提了口氣,立刻感到胸口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痛,只好頹然放棄,苦笑道:「明華大師這一掌還真夠用力的,害我連運氣療傷都辦不到。」

  石頌霜站起身來,將正氣仙劍收進劍鞘與九絕梭一起還給楊恆道:「別心急,外公昨晚已幫你運功疏通經脈,最多三天你便能自行調息運氣了。」

  楊恆聞言心中感激,問道:「老爺子又去哪裡了?」

  石頌霜臉上泛起一絲複雜難名之色,回答道:「他去找嚴崇山了,然後會到樓蘭和我們匯合。」

  楊恆一愣道:「樓蘭,咱們去那兒幹什麼?」

  石頌霜沉默半晌,說道:「一個月前外公找到我義父,向他提出退婚之事。沒想到義父斷然拒絕,說他即已答應了厲問鼎的請求,便絕無悔改之理。外公和他當面爭執起來,誰也說服不了誰,差點便要動手。最後還是義父稍作妥協,答應給你和厲青原一個公平對決的機會,再決定我的終身大事。」

  「怎會是這樣?」楊恆訝異道。以他原先的想法,此事即有石鳳揚親自出馬,兼之石頌霜壓根對厲青原沒好感,退掉婚約應是水到渠成。不料平地生波,偏偏石頌霜的義父連石鳳揚的帳也不買,一意維護厲青原父子。

  想到這裡,楊恆禁不住問道:「你義父到底是誰,恁的蠻不講理?」

  石頌霜搖搖頭道:「義父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畢竟他答應了厲問鼎的求婚在先,也不能說退就退。只是這幾年來他的性情大改,變得越來越怪癖,我很擔心樓蘭之行的結果。」

  「和厲青原公平對決?」楊恆喃喃道:「你義父還當真看得起我。」

  石頌霜聽出他話語裡的不滿,說道:「你別惱火,外公也並未答應他的要求。」

  楊恆明白,即使在石頌霜和石鳳揚的心目中,也絕不看好自己能在修為上勝過厲青原,因此才會對她義父的提議不置可否。這麼一想,不由激起了他骨子裡的傲氣,說道:「但我終究是要去一次樓蘭,對麼?」

  石頌霜點點頭,道:「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能見我義父一面。或許他看到了你,便會改變主意。」

  楊恆問道:「要是他沒有呢?」

  石頌霜的貝齒在紅唇上輕咬須臾,低聲道:「那我也顧不得他了。」

  只這一句話,便使得楊恆滿腹不忿霎那消融,從心底裡湧出一股豪情道:「好,去就去!不就是和厲青原決鬥麼,誰說我鐵定有輸無贏?」

  石頌霜霍然抬頭,凝視著楊恆蒼白憔悴的臉龐,眼神裡透過一絲感動,低低的聲音道:「謝謝你!」

  楊恆灑然笑道:「謝什麼,這本就是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又豈能臨陣退縮?可現在你總該告訴我,你的義父究竟是何方神聖了吧?」

  石頌霜淺笑頷首,說道:「他便是正一教教主南宮北鬥!」

  ※※※※

  「是他?」有那麼一瞬,楊恆完全聽怔住了,卻又恍然大悟道:「傻瓜,我早該想到的。石姑娘的義父又豈會是尋常之輩?怪不得連劍聖的面子也敢不賣,敢情是魔教的教主。」

  再想到石頌霜和煙波叟的怪異關係,以及她忽然出現在排教陣營中的往事,以前的這些迷題此刻也都迎刃而解了,思忖道:「不用問,石姑娘是受南宮北斗之托才會打入排教,暗中監視甦醒羽攻打祝融劍派之事。沒想陰差陽錯卻遇見了明燈大師,這才有了後來的變故。」

  石頌霜見楊恆垂首沉思,久久沒開口,便道:「怎麼,你被嚇傻了?」

  楊恆「哈」了聲道:「你和石老爺子約定了什麼時候在樓蘭碰面?」

  石頌霜道:「六月初六義父要和厲問鼎在樓蘭至尊堡舉行會盟儀式,外公打算趁此機會和他們會面。」

  「六月初六?」楊恆愣住了,喃喃道:「我還真是趕上了。」

  石頌霜卻不知楊恆先前的打算,訝異道:「這日子有什麼問題麼?」

  楊恆搖搖頭,腦海裡一下子閃過千百個念頭,盤算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即已答應了石姑娘,就絕不能食言。可娘親和爹爹怎麼辦?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良機,不曉得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當即問道:「這日子能否提前?」

  石頌霜道:「恐怕很難。誰也不曉得義父會在什麼時候抵達樓蘭。最近這兩年他露面越來越少,除了薄二叔連我都很難見著。」

  楊恆頷首低語道:「是這樣啊──」曉得石頌霜所說的「薄二叔」便是魔教大總管薄雲天。此人是南宮北斗生死之交,在教中位高權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石頌霜見他沉吟不語,面露躊躇,忽然醒悟道:「莫非他是擔心會在樓蘭撞見楊惟儼和四大名門的賓客?」卻不出言打斷他的思路。

  好一陣子後,楊恆長長出了口氣,說道:「好吧,那就這麼定了。」心中暗暗又道:「或許南宮北斗會提前趕到樓蘭,畢竟他這次要會盟的是樓蘭劍派和魔教。他身為一教之主,總不能等到儀式當天才露面吧?」

  接著轉念道:「倘若一切順利,我也許能搶在楊惟儼回山前趕到東崑崙,設法救出爹爹。否則,那也是天意,東崑崙山這一仗,卻是勢在必行!」

  只是這些念頭他亦不願告訴石頌霜,一則不想她擔憂自己的安危,更不想她得知後要陪著自己一起去冒險闖山。

  當下兩人稍作收拾,相偕啟程。石頌霜的外衣在昨夜一戰中被楊北楚掌力擊碎,已不能穿。楊恆便從包裹裡找了件外罩為她披上。行出五六里地遠遠看到幾戶人家,石頌霜取了銀兩,向一名農婦購了件粗布衣衫,穿在身上卻略顯短小,可荒郊野外也只能暫時將就了。

  在農戶家借住了幾日,石頌霜身上的傷勢漸好,楊恆的丹田暖流徐生,亦可自行運功療傷。這天兩人走到最近的鎮子上換過衣物,又雇了駕牛車,緩緩北行。

  石頌霜在鎮子上買了些蜂蜜,麵糊,炭筆等易容之物,坐在顛簸的牛車裡先將自己裝扮成一個貌不起眼的黑瘦女子,對著鏡子照了照頗有幾分神似,不由微笑道:「這還是娘親在生前教給我的絕活,可惜那時年紀太小,只學到了一點兒皮毛。好在即便有人能看出咱們是喬裝改扮,也決計猜不出你我的真實身份。」

  說著晃了晃手裡的炭筆道:「楊公子,來,輪到你啦。」

  楊恆已然明白石頌霜的心意,見她為避免自己與仙林正道人物在路上產生衝突,竟不惜把自己裝扮成相貌普通的布衣女子,心中甚是感動。

  需知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且石頌霜荳蔻年華,本又是天下無雙的絕色佳麗?能下得這番狠心,足見她對自己的體貼關切。

  他笑了笑說道:「你準備把我畫成什麼模樣?」

  石頌霜一邊用炭筆細心地加粗他的眉毛,一邊道:「丑點好麼?別人看了第一眼就不願再看第二眼,這樣也能少了許多露破綻的機會。」

  楊恆笑道:「原本丑點也沒什麼。可既然跟你走在一起,那就大大的不妥了。不知情的人乍一眼瞧見,難免會說:『可惜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倒無所謂,卻不免破壞你的心情。」

  石頌霜聽著這傢伙信口開河,偏是心中歡喜,微微笑道:「像你這樣的牛糞,可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楊恆哈哈一笑,忽地記起出事前的那天,自己便曾因為有鄰居調笑娘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而憤憤不平,將他家的煙囪堵了。為了這事,自己被娘親狠揍了一通,也聽她說道:「牛糞有營養,比世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好多了。」

  當時爹爹就坐在桌邊,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吃飯,誰知楊北楚就來了。

  想到這裡,他的眼眶微有些濕,忙眨了兩下眼睛道:「這炭筆弄得我怪癢的。」

  「別動,馬上就好。」石頌霜放下炭筆,用手挑起一團麵糊小心翼翼地往他臉上抹去,專注的模樣就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楊恆感受到她吐氣如蘭,嬌嫩的纖指在自己面頰上輕輕滑動,心裡升起奇異的感覺,於是老老實實坐在車裡一動不動,任由石頌霜施為。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石頌霜將銅鏡舉到楊恆面前,輕舒一口氣道:「好啦!」

  楊恆幾乎已認不出鏡子裡的那張臉,不僅顴骨隆起,鼻子變闊,年紀也大了許多。坑坑窪窪的面頰上被粘上了絡腮鬍須,轉眼之間,自己已經變成了個三十多歲的關東大漢。

  他暗自讚嘆石頌霜的巧手慧心,卻搖搖頭道:「不好,不好。」

  石頌霜一怔問道:「哪裡不好?」

  楊恆愁眉苦臉道:「你義父若見我是這般模樣,那就更不肯許婚了。」

  石頌霜雙頰飛紅,輕啐道:「才老實了沒一會兒,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把裝著碳粉的小油布包遞給他道:「把它抹在胳膊和脖子上。」

  楊恆皺眉道:「我從沒幹過,怕抹不均勻,還是你來吧。」

  石頌霜看到他眼裡閃爍狡黠的光芒,登時醒悟了這傢伙的用心。把油布包往楊恆懷裡一塞,說道:「快抹!」

  楊恆無奈,一邊將碳粉塗抹到脖子上一邊哼哼道:「我在想,咱們既然易了容,便該換個身份。從現在起,我就是從關外來的響馬,名字嘛……就叫宋心亙吧。你呢,便委屈一下暫且冒充我的妹子如何?」

  依他的心意,如果石頌霜能與自己假扮作一對夫妻,那是再妙不過。但揣摩少女心思,這樣的想法非但會立刻遭到拒絕,更會讓她在心裡小瞧了自己。

  石頌霜蘭心慧智,立刻猜到心亙二字便是將恆字拆開而成。至於姓宋,多半是楊恆母親在出家前的姓氏。

  她聽楊恆提議兩人以兄妹相稱,心中歡喜,微笑道:「算你規矩。」拿起在鎮上買的竹斗笠,親手給楊恆戴好,又繫上繩結,說道:「這斗笠平時都要戴著,以免別人瞧見你光禿禿的頭頂生疑。好在已經入夏,用它遮涼的大有人在,走在路上亦不乍眼。」

  楊恆觸景生情,又記起那斗笠人來,苦澀笑道:「怕從今往後我都不用再剃光頭了。」

  眼前不覺浮現起明月神尼為自己削髮的情景,儘管時隔久遠,卻仍是恍然如昨。

  ※※※※

  車行數日出了蜀地,這天中午來到一座小縣城裡歇腳打尖。

  楊恆和石頌霜的修為均已臻至劍仙之境,每日煉氣還神,吸食天地菁華,便如辟榖術般等閒十數日滴米不沾也無所謂。但那車把式卻是尋常百姓,而拉車的老牛更需有草料伺候方有力行走。

  當下車把式在外照料牛車,楊恆和石頌霜走進了一家懸著「順風飄香」酒旗風的街邊飯館。裡頭人聲嘈雜,甚是熱鬧。一個店夥計迎上前來招呼道:「兩位客官往裡請,想吃點兒什麼?」

  楊恆隨口道:「做幾個乾淨的熱炒,再上一壺米酒。」視線卻投向了窗戶那邊。

  石頌霜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就見靠窗一桌正坐著四個祝融劍派的弟子,其中一人左袖懸空系在腰間,赫然便是秋柏青。

  她悄悄扯了扯楊恆衣袖,低聲道:「咱們坐到角落裡去。」

  楊恆點點頭收回視線,曉得自己已成雲岩宗逃徒,又身負莫大嫌疑,實不宜上前和秋柏青等人相認,默然隨著石頌霜走到靠牆角的一張桌子邊落座。

  石頌霜拿起桌上的茶壺,一邊替他在杯子裡倒上涼茶,一邊傳音入密道:「恐怕那幾個祝融劍派的弟子會有麻煩。」

  楊恆微凜側目,但見鄰近秋柏青的那一桌上圍坐著幾個裝束怪異的魔道人物。

  為首的中年人相貌頗是儒雅,只是眉心隱含一縷陰鷲之色,手裡拿著柄摺扇慢條斯理地晃悠著。旁邊還有三男一女相陪,一面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呵呵大笑,一面卻在冷眼監視秋柏青等人的動靜。

  楊恆裝作喝茶,用杯子掩住嘴唇,施展傳音入密問道:「你認得他們麼?」

  石頌霜回答道:「那中年儒生名叫巴星絕,是兩湖魔道數得上的知名高手。他和甦醒羽臭味相投,相交甚篤。上回排教攻打祝融峰時,聽說甦醒羽也曾派人相邀,不巧巴星絕去了外地會友。至於其他幾人,應都是他的黨羽親朋。」

  楊恆微微頷首,悄然打量。果然秋柏青等人也已察覺到對方來意不善,雖說桌上的酒菜盡皆上齊,可幾乎沒人動筷,卻時不時用目光瞟向巴星絕他們。

  過了一會兒,秋柏青取出塊銀錠丟在桌上,起身喚道:「夥計,結賬!」

  店夥計應道:「好咧!」走過巴星絕那桌時冷不丁被坐在他對面的一個花甲老者抓住胳膊道:「走路不長眼,敢撞老子?」

  店夥計愣了愣,他離著那老者至少有兩尺多遠,壓根就不可能撞著。可開店的人素來講究和氣生財,於是哈腰陪笑道:「對不住您老,沒傷著您吧?」

  花甲老者放開店夥計,往外一推道:「滾吧,量你也沒膽真敢撞老夫!」

  石頌霜見狀秀眉輕揚,傳音入密道:「原來這老頭便是五毒叟,一身毒計殺人無形,在兩湖魔道上也算得一號人物。」

  說話間那伙計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就要摔倒在秋柏青的桌上。一名祝融劍派弟子眼疾手快將他扶穩道:「小心!」說著又瞥了花甲老者一眼道:「有些人天生橫行霸道,你還是繞著點兒走吧。」

  那伙計站穩了腳,笑謝道:「是,是,多虧您……」話沒說到一般,他的面色陡然發黑,從嘴裡「哇」地噴出一口深紫色的毒血,直挺挺往桌上栽倒。

  那攙扶他的祝融劍派弟子還沒回過神來,就感到手指發癢麻木難當,低頭一瞧自己的整隻右手眨眼間已黑如墨碳,一束黑線沿著血管迅速向小臂攀升。

  他登時醒悟到自己是中了那花甲老者的毒手,趕緊運氣御毒,驚怒叫道:「不好,這伙計身上有毒!」

  「嘩──」秋柏青一腳踢翻酒桌,拔出仙劍逼向五毒叟道:「拿解藥來!」

  變故一起飯館裡頓時大亂,眾多食客拚命往門外奔逃,口裡亂嚷嚷著:「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快去報官啊!」

  五毒叟好自以暇地端坐不動,斜眼瞅著秋柏青道:「你若跪下向老夫磕上十個響頭,我或可網開一面救你師弟一條狗命。」

  秋柏青怒斥道:「五毒叟,你莫要欺人太甚!」仙劍一遞刺向他的咽喉。

  五毒叟右首的一名妖豔婦人振臂飛出腕上的玉鐲往秋柏青面門打去道:「找死!」

  秋柏青揮劍招架,「叮」地磕開玉鐲。誰知那玉鐲頗具靈性,在空中一轉又飛襲向秋柏青的背心。另一名祝融劍派弟子掠身上前拔劍撥開,叫道:「秋師兄,不必跟這伙兒妖人客氣,干吧!」

  不用他說,秋柏青的仙劍已施展「逐日十八式」攻向妖豔婦人。一旁兩個中年大漢亦各拔魔刃與秋柏青的同門鬥作一團。

  石頌霜見楊恆面有怒色,知他已有出手襄助之意。於是纖手在他手背輕輕按了按,道:「你傷勢未癒,讓我來。」盈盈起身步向戰團。

  正巧秋柏青往旁躲閃,那妖豔婦人的玉鐲收勢不住徑直朝石頌霜眉心擊了過來。

  秋柏青眼角餘光望見,卻不知這面貌尋常的黑瘦女子便是石頌霜改扮,急忙叫道:「小心!」欲待揮劍相救已然鞭長莫及。

  只見人影一晃,秋柏青幾乎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石頌霜已讓過玉鐲將妖豔婦人點倒在地。跟著「咄咄」兩聲,那兩個中年大漢手中的魔刃高高彈飛,插進了飯館的橫樑裡,只露了個刀柄在外頭。

  這幾下兔起鶻落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那兩個中年大漢呆如木雞地望著橫樑,到現在還沒能弄明白,自己的魔刃是如何脫手飛了出去。

  坐在桌邊的巴星絕和五毒叟亦不禁為之悚然動容。兩人遍搜記憶,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仙林中有哪個黑瘦女子能有如此驚世駭俗的身手。

  巴星絕長身而起,問道:「尊駕是何方高人,為何要多管閒事?」邁步彎腰運氣於指想替那妖豔婦人解開經脈禁制。奈何石頌霜的三葉掌封穴神功傳自道虛篇,可謂獨樹一幟的曠古奇學,又豈是他能化解?

  石頌霜故意放啞喉嚨掩飾住嬌嫩的嗓音,冷冷道:「把解藥交給我。」

  五毒叟見巴星絕連運幾次魔氣都未能解開妖豔婦人的禁制,心下不由駭然道:「這醜婆娘的修為好生了得,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從袖口裡掏出個小瓷瓶道:「這是解藥,還請尊駕解了老夫同伴的禁制。」默運毒功,偷偷將修煉多年的五毒魔氣渡到瓷瓶上。

  然而這點小伎倆又如何能瞞得過石頌霜?想到這五毒叟心計歹毒,為暗算祝融劍派的弟子竟不惜毒死無辜之人,更決意要給這老兒一點兒苦頭吃吃。

  忽聽楊恆在背後說道:「這解藥是真是假,你不會又騙人吧?」邁步走上伸手接過瓷瓶。原來他同樣料定到五毒叟根本不會這麼乖乖的交出解藥,凝目一瞧下瓷瓶上隱隱有深紫色的光華閃動,立時就明白過來。

  楊恆暗忖道:「石姑娘的修為雖高,但這老頭的毒計防不勝防,卻也不必讓她冒險。」於是搶先迎上,代她接下瓷瓶。

  五毒叟早瞧見這滿臉絡腮鬍的男子與石頌霜同桌而坐,必是一夥兒的無疑,心道:「這小子不曉得老夫的厲害,他即要當替死鬼,我便成全了他!」

  孰料五毒魔氣催動之下竟似泥牛入海,楊恆面色如常巋然不動,微笑道:「你即已答應交出解藥,又為何握著瓷瓶不肯放?」

  五毒叟哪裡曉得楊恆盡食千年山魈精血,遍體百毒不侵。他的毒功即管厲害,也未必強得過蓬萊劍派的秦鶴仙等人,想要暗算楊恆無異於癡人說夢。

  見此情形,他不由暗吃一驚,將功力催至十成道:「先解了孫二姑的禁制再說!」

  楊恆笑吟吟道:「老頭兒,我今日教你什麼叫做『玩火自焚』!」說罷丹田一運薩般若真氣,以「怒射天狼」的運氣法門灌注右掌,三波連疊浩浩湯湯,頓時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捲挾起五毒魔氣反湧進對方的經脈。

  雖說他的功力僅恢復到六七成,且不能過分運勁激發內傷,可又豈是五毒叟可以抵敵?轉眼間五毒叟渾身劇震,只感一道雄渾的掌勁挾著五毒魔氣迫體反噬,半條臂膀頃刻麻木,手背高高腫脹而起。

  這下五毒叟再不敢逞強,忙不迭鬆開瓷瓶,又從懷裡取一個紫色小瓷瓶,拔了瓶塞便要倒出藥丸服入口中。

  敢情他的五毒魔氣要發揮最大效用,施展前須先在掌心抹上毒粉,再用功力加以催煉,化作無色無味的毒氣,順勢攻入對方體內。如今劇毒反噬,饒是他在毒物裡浸淫多年,也消受不起。

  故此以往他行走仙林與人動手,總要先看看對方的身手如何。惟有確定對手功力尚不如己時,才敢肆無忌憚地使出五毒掌取其性命。剛才見楊恆相貌粗豪,至多不過三十餘歲,卻哪裡能夠想到自己居然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可尚未來得及把藥丸倒出,就見眼前掌影一閃,楊恆已劈手將瓷瓶奪過,順勢拋向秋柏青,口中笑道:「原來這瓶才是真的,多謝多謝!」

  「嗚──」巴星絕猛然拔身而起,手中摺扇後發先至掃向瓷瓶,竟要將它在半空中劫奪下來。

  石頌霜早有防備,三葉掌拍向巴星絕背心道:「看掌!」

  巴星絕自不願為了五毒叟丟了老命,急忙返身揮扇招架。「砰」地掌扇交擊,身子震得斜斜飛出,直撞到牆上才停了下來。一時氣血翻騰,耳中嗡嗡轟鳴,禁不住驚駭道:「這婦人的掌勁恁的凌厲,究竟是何來歷?」卻不曉得石頌霜的修為尤在邛崍山君、明月神尼等人之上,較之排教教主甦醒羽亦毫不遜色。要對付一個「八面腥風」的巴星絕,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與此同時,秋柏青抄手接過瓷瓶,喜出望外道:「多謝賢伉儷拔刀相助!」

  楊恆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衝著石頌霜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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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6 0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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