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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一劍驚仙[全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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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2:15
第九章 情殤

  楊恆幫桐柏雙怪了斷了西門美人和司馬陽的情孽,心裡舒爽,無意間卻瞧見了瀾滄三雄中的馬羆勁。

  想到自己被他關在南明離火室裡險些喪命的事,楊恆一聲喝斥道:「你站住!」

  馬羆勁一愣,楊恆已到了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竟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說,為什麼要把我關在石室裡?」

  馬羆勁的鎖骨差點兒被楊恆捏斷,苦笑道:「楊公子,這是個誤會。」

  「誤會?」楊恆氣不打一處來,說道:「好,我也誤會你一回。把你們兄弟三個丟進南明離火室裡待上一天試試!」

  馬羆勁神色黯然,說道:「你最多只能把我和大哥丟進去啦,二哥已不在了。」

  楊恆一怔,手勁略鬆。

  馬羆勁苦笑道:「你進石室不久,仙林四柱便開始攻山,我們兄弟三人亦奉命調往前去佈防。我怕你趁機救走令尊,更擔心生出什麼事來,也沒多想就將石門閉上。」

  楊恆這才明白原委,料馬羆勁不知石室靈泉的秘密,以為楊南泰既能在南明離火室裡待上七年,自己給關個三五日也不會有事,故有此舉。

  他放開手問道:「大魔尊……我娘親呢?」

  馬羆勁答道:「我們隨她一起離開了百丈崖,太素閣被攻陷前便失散了。」

  楊恆心裡升起不祥的預感,卻聽凌紅頤道:「別擔心,我已命專人尋找令堂下落。」

  楊恆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儘管明知凌紅頤一道鈞命頒下,數百滅照宮弟子必會全力搜救大魔尊,可他又焉能若無其事地站在一旁等消息?便對馬羆勁道:「領我去太素閣。」回頭又向楊南泰道:「爹,你靜心療傷,一有娘親的消息,我便會請這位馬大哥稟告。」

  楊南泰想了想,也就答應了下來。

  楊恆舉步欲行,卻見小夜茫然無助、孤零零地站在一邊,明燈大師已不知去向,便道:「小夜,你和我們一起去找娘親吧。」

  小夜溫婉頷首道:「你去哪兒,我跟著就是。」

  望著楊恆和小夜、馬羆勁的身影走遠,凌紅頤問道:「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楊北楚緊抿嘴唇沒有回答。楊南泰道:「我還沒有對他說。」

  凌紅頤看著這對站得極近,卻彼此不瞧一眼的兄弟,幽幽輕嘆道:「我猜不到,他曉得了這事,會是怎樣的反應。」

  楊北楚的臉上泛起一縷痛楚的表情,啞聲道:「你不必說,就讓他一直當自己是你和明曇的兒子。」

  楊南泰一怔,目光落到楊北楚的臉上。楊北楚不自然地笑了笑,輕輕道:「說了他也不會認,何必呢?」

  ※※※※

  楊恆和馬羆勁、小夜來到了太素閣前。遍地的屍首和殘兵斷刃尚來不及清理打掃,一群滅照宮部眾正在死人堆裡找尋著可能的傷者。

  馬羆勁招手喚來一個中層頭目,問道:「有沒有見到大魔尊?」

  那頭目搖頭,馬羆勁遲疑了下又問道:「那些屍首你們都翻看過了麼?」

  那頭目道:「屬下已奉凌護法之命察看過,並沒有找到大魔尊。」

  楊恆稍鬆了口氣,卻聽小夜問道:「那……四大名門帶走的那些屍首呢?」

  那頭目愣了愣,笑道:「姑娘真是細心!那些屍首咱們更是仔細查驗過才讓帶走的,就怕裡頭夾著自家的兄弟。」

  三人在太素閣轉了一圈,果未尋到絲毫線索。馬羆勁建議道:「楊公子,要不再去前頭的聽濤竹海瞧瞧?」

  楊恆尋不到娘親下落,心頭越發焦灼,邁步便往太素閣外行去。左腿剛一邁出正門,人卻像中了定身咒似地猛然站住了。

  直通太素閣外的青條石階路上,遠遠走來一行人,竟是毒郎中司馬病夫婦。在兩人的身後,一條白色嬌影萎頓地扶坐在三角魔獸上,不是石頌霜卻又是誰?

  負責導引的滅照宮護衛也看見了楊恆,忙叫道:「石姑娘快看,楊公子就在前頭!」

  不用他招呼,石頌霜的一雙妙目早已凝定在了楊恆的身上。只是她的眸中全無了往日的光采,失色的櫻唇旁卻不自覺地逸出歡喜之情。

  原來那夜石頌霜為南宮北辰所傷,奄奄一息,被厲青原救入荒山密林裡醫治,全然不知楊恆曾經來過。

  到了次日傍晚,恰逢司馬病夫婦路過,見石頌霜傷勢嚴重,急忙出手救治。

  一番料理後石頌霜的傷情大為好轉,便說起分開後的遭遇。得知楊恆未死,石頌霜不由得欣喜若狂,只是她素來矜持自重,神情裡並未表露太多。一旁的厲青原見狀,心中亦不知是失落還是嫉妒?

  石頌霜若有所覺地瞥過厲青原,問道:「楊恆……他去哪兒了?」

  「該是前往滅照宮救他父親了吧。」司馬病躊躇再三,又道:「只是他為龍卷丹餘毒所害,遍體紅痂面目全非,心情很是不好。」

  石頌霜芳心一沉,愕然道:「怎會這樣,有沒有辦法醫治?」話一出口,即知自己問得多餘。倘若有方可治,毒郎中又何須事先對自己說起這個?

  果然,司馬病苦笑搖頭道:「老夫無能,尚無良策。」

  石頌霜垂首沉思須臾,忽地抬起頭來說道:「厲公子,我需往滅照宮一行。」

  厲青原低垂的袍袖似被夜風吹動,幾不可察覺地在黑暗裡微微飄揚。隔了許久之後才緩緩道:「好,我送你到滅照宮外。」

  「不用了。」石頌霜注視著厲青原,曉得以他的傲氣絕不願在這種情形下與楊恆相見,謝絕道:「不過百里,我盡可御風前往。」

  林婉容察覺到其中微妙之處,插言道:「石姑娘,不如你乘上這頭三角魔獸,由愚夫婦相伴前往可好?」

  司馬病道:「不錯,這一兩天,四大名門就要和滅照宮決一死戰……」他張目眺望雄遠峰方向,接著道:「嗯,說不定已打了起來。兵凶戰危,還是小心為上。」

  石頌霜感念於司馬伕婦的熱誠,便頷首答應,起身向厲青原盈盈一禮道:「這兩日多謝厲兄照料,小妹告辭。」

  厲青原漆黑的瞳仁凝視石頌霜,極力壓制住胸中翻騰的心緒,沉聲道:「異日他若敢負你,厲某定要他血濺五步!」說罷身影一閃,已消失在幽暗林深處。

  石頌霜默視片刻,悠悠輕嘆了聲,便由林婉容扶上三角魔獸。

  三人來到雄遠峰前,大戰剛過,正道各派的人馬正在陸續退走。石頌霜不願節外生枝再和四大名門發生衝突,便從紫微海上山。

  由於蜃樓仙境的禁制大半被毀,三人一路行來倒也沒遇見什麼麻煩,走過陰曹嶺時,迎面撞上一隊滅照宮的巡山護衛。那護衛統領因石頌霜曾在滅照宮養傷多日,立刻認出了她,於是派出手下護送入內,以免引發誤會。

  三人被領著穿過聽濤竹海,還沒等找人打聽楊恆下落,竟然無巧不巧在太素閣前撞見。

  夜色中,原以為已陰陽兩分的兩個人不意間重逢,投向彼此的視線濃濃地交織在了一起,就像有誰悄悄地又給打上了一個結兒,久久未能分開。

  發現楊恆英姿如昨,並不似司馬病所言的那樣遍體紅痂,容貌盡毀,石頌霜於歡喜中情不自禁地更多出一份詫異。

  她自是不在乎楊恆的容貌,無論是醜是俊,是傷是殘,均都不能影響分毫愛意。

  然而她卻擔心楊恆無法承受毀容的打擊,所以來時路上細細思量,早早備好了見面時的話語,甚而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她也預先想到,以免觸及楊恆的傷痛。而今竟一點兒也用不上,卻有多好?

  可是漸漸地,她隱約從楊恆的眼神裡察覺到了一縷不對勁。

  那雙熟稔的星目確是在注視著她,然而既不見欣喜也不見驚訝,甚而不帶一絲溫暖。它看上去是那麼的陌生,蘊藏的竟是陰鬱的冷漠與痛苦,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鄙夷與譏誚。

  「小夜,在這兒等我。」

  他邁開步履,向她走來,不疾不徐。

  「砰、砰、砰!」

  每一記無聲的足音都像重錘一般敲擊在石頌霜的心扉上,重逢的喜悅與激動悄然褪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尋常的沉悶和壓抑。

  司馬病夫婦不知其中變故,還當這對金童玉女劫後重逢,必有許多私語,卻礙於眾目睽睽,各自克制著不願表露出來。

  楊恆在三角魔獸前站定,先朝司馬病和林婉容招呼道:「大哥,大嫂!」

  司馬病於男女情事一竅不通,更是沒有察覺絲毫異樣,笑道:「楊兄弟,你這是大變活人麼?只一日未見,居然紅痂褪盡盡復舊貌。」

  楊恆無心向司馬病解釋,淡淡一笑道:「說來話長,咱們待會兒再聊。」說話時雙目始終沒有離開石頌霜的玉容,也自然注意到了她臉上露出的詫異神情。

  他的心有似火燒,也沒心思去多想為何石頌霜會來雄遠峰,而身邊不見了厲青原,佯裝平靜地,他問道:「你來做什麼?」

  石頌霜莫名地打了個冷戰,她敏銳地覺察到楊恆和自己之間已多了一堵無形而冰寒的牆壁,卻想不明其中的緣由。

  兩人登時陷入短暫的靜默裡。林婉容發覺不妥,忙道:「楊兄弟,你這是怎麼了?」

  楊恆恍若未聞,冰冷的語氣繼續道:「怎麼,你發現我死而復生,很失望是不是?不勞石姑娘前來查證,在下活得很好,比任何時候都好!」

  這口氣、這話語,當真稱得上是字字錐心,刀刀見血!

  宛若一桶冰水徹頭徹尾的澆下,來時路上的所有期待憧憬、欣喜快樂,霎那間都結成了霜,封凍在沉入谷底的心口上。

  念及這半年以來關山萬里九死一生尋找愛人,無數夜深人靜的孤寂夢迴,幻想著重逢後的種種場景,此時此刻盡都化為一場可怕的噩夢!

  疑惑、傷心、委屈、憤怒……數不清,道不明的諸般情緒在她的胸中幾乎炸裂開來,終於忍不住嚶嚀低呼,自唇角嗆出一口殷紅熱血。

  司馬病急忙取了顆藥丸塞入石頌霜口中,驚異道:「楊兄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目睹石頌霜嗆血,楊恆的心一軟,卻又隱隱生出一絲報復的快意,強按著對伊人的關切,沉臉道:「大哥,有些事你並不知情。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而且我現在非常的清醒——她和我,就像官道旁的驛站,住過一晚等天剛亮,又該打馬揚鞭啟程去尋下一站了。」

  他笑了笑,竭力用平淡灑脫的語氣道:「人生際遇莫過如此,就當是好聚好散吧。你說呢,石姑娘?」

  石頌霜臉上血色殆盡,卻倔強地坐直在了三角怪獸上。一顆芳心沉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濁浪之底,眼前一陣陣天旋地轉,完全不明白楊恆何以要這麼說?

  如果換作西門美人又或是別家少女,定會怒聲叱喝問個清楚。但驕傲如她,竟是什麼話也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問。

  恍恍惚惚地,她看到遠處的小夜正向楊恆遞來關切的目光,更看見她皓腕上戴著的那串定神念珠,頓時心神劇震,一瞬間似乎什麼都明白了,心底油然湧起一股沒頂的悲憤神傷,慘淡的容顏泛起一抹淒涼笑意,沉靜道:「司馬先生,多謝你送我來。我該走了!」

  「慢著!」司馬病徹底被搞懵了,敲破腦袋也想不出這一日一夜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以至於楊恆對石頌霜的態度大變?隱忍著不滿,說道:「什麼上一站下一站的?楊兄弟,你有話不妨直說!」

  楊恆卻不肯當著司馬病夫婦的面說出石頌霜移情別戀,答允厲青原求婚的事,搖頭道:「有些話只要石姑娘能聽懂就好。」

  哪知石頌霜聞言卻是絕望道:「他既如此說,我又何必糾纏不休,讓他小瞧了我!」

  想到這裡,她點了點頭,微笑道:「楊公子,再見!」

  楊恆豈不知這「再見」便是「不再見」的意思?忍下心中刀剜般地疼,也淡淡回以一笑道:「石姑娘走好,不送。」

  「啪!」石頌霜的纖手在鞍上重重一按,嬌軀斜斜飛起,投向聽濤竹海之中。

  楊恆的心也隨著她的離去,一下子被掏空,笑顏凝固令唇角變得僵硬,他呆望著伊人遠去的背影,潛意識中卻盼她能夠回頭,哪怕只回頭看一眼也好。

  然而她走得是那樣決絕,留下了今夜的風,留下了今夜的月,也留下了曾經所有的酸甜苦辣;僅帶走的是他的魂,他的魄!

  「楊恆!」司馬病忍無可忍,怒喝道:「你暈頭了,為什麼氣走石姑娘?」

  林婉容勸道:「大哥,石姑娘重傷未癒,咱們還是趕緊追上去看看吧。」

  司馬病見楊恆默不作聲,恨恨點了下頭。若非這少年於己有大恩,只怕滿身的毒藥就要一股腦地招呼上去。

  ※※※※

  奔出聽濤竹海,奔出蜃樓仙境,奔出雄遠峰……石頌霜風馳電掣,漫無目的地在濃重冷夜裡狂奔,即便耗盡身上所有的氣力也要狂奔而去。

  傷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口口氣血湧到唇邊又被她一口口嚥下。

  她沒有掉一滴淚,心裡的血卻在無情地滴落。

  她聽到了司馬病夫婦在後面的呼喊,既沒有回頭更不願停下,腦海裡一片空白,甚至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該做什麼?

  就似一場突如其來的夢魘,沒有任何的徵兆降臨在了她的頭上。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短短幾個時辰裡,她從地獄到天堂,又從天堂跌回了地獄。

  早知是這樣的結果,為何要來雄遠峰,為何要上東崑崙,又為何要認識他?

  難明白上蒼何以要給她這般殘酷的懲罰?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原以為楊恆情深義重,哪曾想,傾心一戀的結局竟然是絕望!

  有一瞬,她真想拔出天廬神匕戳進負心人的胸口,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什麼顏色?

  可又有什麼用呢?愛意既去,覆水難收。

  依然,依然……迷茫的眼簾裡到處都是他的身影,風聲呼響的耳畔也在不斷迴蕩著他過去的話語。

  他說過:「我在想,以前在我心裡只有我媽一個女人,從今往後便多了一個你。」

  人心,真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竟可以變得那麼快,那麼決絕,將一切付諸於雄遠峰下的滔滔江水中。

  她的神智漸漸的模糊,嬌軀也越來越沉,驀然跌入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忍不住,珠淚奪眶,柔腸寸斷,唇角逸出一縷淒涼笑意道:「外公……」

  ※※※※

  天亮了,楊恆的心裡卻不見一絲光明。他幾乎尋遍整座雄遠峰,就是不見娘親的下落,而從凌紅頤那邊傳來的也是同樣的消息。

  娘親在哪兒?竟似石沉大海,一下從滅照宮裡蒸發了般。

  到處,那些滅照宮的部眾都對他視若神明,恭敬有加。人人都在讚譽他,七嘴八舌地說著那些感激的話語。

  他全聽不見,直覺得司馬病說得沒錯,自己真快瘋了。

  不自禁地又想起了石頌霜,想起了她那離去時孤單的背影,心情越來越壞,越來越懷疑自己,心道:「莫非我誤會了她?」

  可一想到那噩夢般的場景,他又煩躁起來,狠狠一甩頭道:「娘親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你還有空想她?」

  這麼魂不守舍地回到有鳳來儀軒,楊南泰、楊北楚和凌紅頤三人均都在座。

  凌紅頤勸慰道:「楊恆,你別著急。我已命人徹查過,並未發現令堂屍首,所以她一定還活著……」

  「也許她是被人擄去了,」楊南泰神情沉鬱,說道:「只是四大名門不肯承認。」

  楊恆立時遍體生寒,這種可能他自也想過,卻是稍一觸及便引往他處。

  他實在不敢想像,自己的娘親落入仙林四柱手中,會遭受何等的折磨?

  若是雲岩宗擒住娘親還好,萬一是天心池的人——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這就派人聯絡在四大名門中的臥底,盡快打探出消息。」凌紅頤冷靜道:「此事暫不宜對外宣揚,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能瞞得住麼?」楊北楚不以為然地搖頭道:「還是趕緊找到她方為上策。」

  凌紅頤嘆了口氣,道:「方才有人來報,那尊軒轅心昨夜也失盜了。我擔心這兩件事之間或許存在某種關聯。」

  「看來宮裡還有內賊!」楊北楚眸光一閃,冷聲道:「須得將他挖出來!」

  「我不管什麼內賊,」楊恆道:「萬一娘親遭遇不測,誰也別想好過!」

  楊北楚微微變色,低哼道:「你這話是說給我聽的?」

  若沒發生石頌霜的事,楊恆看在父親當面,或可稍作忍耐。可此刻已是瀕臨暴走的邊緣,積壓心頭的所有鬱悶憤惱尋找到爆發點盡情宣洩而出。

  「若不是你,我娘親怎會淪落到這般境地?楊北楚,你最好向佛祖祈求我娘平安無事。倘若她有絲毫不幸,就請你將脖子洗乾淨等著我來切!」

  「混賬!」楊南泰突然低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楊恆從未見過父親向自己發這麼大的火,微微一愣旋又昂起頭道:「不管是誰,只要他害了娘親,我絕不放過!」

  楊南泰目光炯炯迫視楊恆,徐徐問道:「如果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呢?」

  楊恆一下沒聽明白,凌紅頤幽幽嘆息一聲道:「楊恆,沒人能切下自己親生爹爹的頭,明白麼?」

  楊恆呆了呆,難以置信地望向面色蒼白的楊北楚,問道:「你們在開什麼玩笑?」

  楊南泰沉重地搖了搖頭道:「沒有人在和你開玩笑。我並不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應該是楊北楚!」

  楊恆當即呆如木雞,腦海裡一團混亂,只覺得這個世界真的瘋了。

  突然間一股無名怒火吞噬全身,楊恆大吼道:「我殺了你!」揮掌向楊北楚的胸口拍去。

  楊南泰見楊恆面露異色,早有提防,與凌紅頤雙雙出手攔截道:「不可……」

  然而此刻楊恆的神智早已為仇恨和羞辱徹底泯沒,壓根聽不見兩人的呼喊。雄渾激盪的掌風撞開楊南泰和凌紅頤,毫無凝滯地湧向楊北楚。

  楊北楚紋絲不動地坐著,望著憤怒的楊恆與襲來的北鬥神掌,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楊恆略一遲疑,被楊南泰從後一把抱住,喝斥道:「阿恆,你娘親心裡愛的人一直是他!」

  「砰!」

  掌風在最後關頭微微一斜,將楊北楚身後的石牆轟得粉碎。

  楊恆的右掌生生凝頓在半空中,雙目赤紅閃爍著駭人的離亂怒芒,呼吸聲越來越急促粗重,叫道:「我不信,你在騙我——你為什麼騙我?」

  楊北楚竟是一震,微含訝異地瞥過楊南泰,臉上的譏誚漸漸隱沒,突然站起身扯住楊恆的右掌頂到胸口,緩緩道:「下得了手的話,你就替她報仇吧!」

  楊南泰和凌紅頤齊齊怔住,兩人的視線須臾不離地盯著這對仇敵般的父子,嘴唇不約而同地翕動了兩下,終究什麼也沒說。

  剎那之間,楊恆心裡轉過千萬個念頭,只消稍稍一吐勁力,即可了結這七年來日夜煎熬自己的仇怨。

  時間在此刻凝固,那隻緊按在楊北楚胸膛上的右掌,此刻清晰感覺到一記記來自他的心跳……

  請繼續期待《一劍驚仙》二部曲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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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2:49
一劍驚仙《第二部 第三集 橫行千里》作者:牛語者
第一章 日落

       日頭早過了中天,卻只淡淡地將層金色的薄霧揮灑在一望無際的皚皚雪峰上。江水滔滔,便自這雪峰間咆哮穿越而過,百年、千年直至萬載也不曾改變。

        楊恆獨坐在岸邊,任江濤衝撞在礁石上澈濺起雪白色的晶瑩浪花打濕衣發。心中翻騰的巨浪在陣陣轟鳴聲中漸漸平復許多,可依舊無法接受自己原來是楊北楚兒子的事實。

        天高雲淡,思緒便也隨著江風飛起,閉上雙眸,似乎重回丁那遙遠的小山村——夕陽西下時,從田地間歸來的父親,廚房裡忙碌著的母親,誘人的飯菜香氣,還有自己,拿了張小板凳坐在娘親的身後,一邊啃著玉米棒,一邊背誦今天記下的薩般若心法口訣。待到爹爹的腳步聲傳來時,便歡呼著雀躍而起,迎向門外……

        當失去石頌霜後,這已成為他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片段。而今,竟也要被無情地剝奪,生生地從自己心裡將它抹去。

        十六歲的他,一夜之間突然失去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東西。

        愛人背離,娘親失蹤,連爹爹部不再是自己的爹爹!

        無法相信,這一切沉重而殘忍的變化竟會同時驟然而來,卻無法揮之而去。

        老天爺真會開玩笑。本以為爹爹終於得脫牢籠,恢復自由,親人相聚已是指日可待。不料娘親無端失蹤,爹爹轉眼變成二叔:而那個毀了自己的生活,令自己從小親情離散的大伯,居然搖身而成自己的生父。

        活見鬼,在這之前,那個人一直都是自己最痛恨鄙夷的大仇人!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局面?多少年來,自己渴望著、追求著、抗爭著,最終,卻不過像個被命運擺佈捉弄的棄兒,於滾滾紅塵間浮浮沉沉、身不由己,攥緊丁拳頭卻不知該砸向誰?

        他在心裡懊惱而又絕望地吶喊道:「假的,都是假的!我怎麼可能是楊北楚的兒子?我要找到娘親,我要當面問她!可她在哪裡……」

        他茫然望著從眼前滾滾流逝的江水,兀自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不切實的噩夢裡。

        忽然他如有所覺地回過頭,不知何時劍聖石鳳揚已一言不發地佇立在自己背後。

        他依舊是那副鬱鬱寡歡的模樣,一襲青衫獵猜飛舞,眼神深沉而幽邃。

        楊恆怔了怔,隱隱猜到了什麼,收拾紊亂的心緒招呼道:「石老爺子———」

        石鳳揚點點頭,在他身邊站定,注視著江濤道:「老朽的來意,,你該知道。」

        「你來向我興師問罪?」楊恆似笑非關道:「真不錯,有個好外公。」

        石鳳揚豈聽不出楊恆言語裡蘊藏的譏誚?低哼了聲道:「你錯了!石丫頭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會放在心裡,絕不會說出來,更不會對我說!」

        委屈?楊恆暗惱道:「她見異思遷,移情別戀在先,怎麼反說是受了委屈呢?」

        他越想越氣,只當石鳳揚不瞭解內情,為石頌霜強出頭來的。萬念俱焚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講什麼,便由得人去說罷!」

        他心口酸楚,卻不願意表露出來,只懶洋洋道:「如果沒事,我要走了。」

        石鳳揚已察覺到楊恆明明心事重重,卻偏偏隻字不肯吐露,當真和自己的外孫女兒一般無二的倔強!

        他皺了皺眉,尋思道:「這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也罷,老朽便當回惡人!」臉色一沉道:「你不給我個交代,什麼地方都別想去。」

        未料楊恆聞言搖了搖頭道:「是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自量力。這柄正氣仙劍請您收回,相信不久之後它還會派上用場。」說罷從背上解下仙劍,雙手遞給石鳳揚。

        石風揚愈發生疑,也不伸手接劍,問道:「楊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需知他早年苫戀同門師妹洛璇逸,偏偏佳人的一顆芳心盡數系在了師弟宗神秀的身上。後來宗神秀披髮出家,繼承師尊都玄真人的衣缽執掌天心池,洛璇逸心灰意冷才負氣下嫁。然而婚後的日子依然波折不斷,石鳳揚情知愛妻即管嘴上不說,心裡卻無時無刻不在惦念宗神秀,以至於為了黃山論道怪罪他並未全力襄助師弟對付南宮北斗、楊惟儼等人,競至與自己徹底鬧翻決絕遠去。

        這實是他心頭最難回首的傷,任自己已是舉世欽仰的劍聖,擁有著通天攝地的神通,也不能稍稍挽回妻子的心。

        到了女兒一代,竟是又生情變。不僅女婿離家出走做了和尚,愛女也慘死於銀面人的手中,至今凶手無著血仇未報。

        故而石鳳揚絕不願唯一的外孫女再重蹈覆轍,為情傷魂。於是一俟石頌霜相求,他便不惜開罪南宮北斗與厲問鼎,出面為外孫女兒退婚,甚而將「天若有情認」也傳授給丁楊恆。

        奈何天算不如人算,這對小兒女到底還是生出了變故。好在石鳳揚曾經滄海難為水,深知情之一物最是刻骨銘心難以捉摸,其中的悲歡離合更非局外人所能洞悉。故而他此來一是為向楊恆問明原委,二是希望自己能設法排解,並非一味地要替外孫女兒出頭抱打不平。

        然而石鳳揚沒想到的是,此刻楊恆的心情可謂跌落谷底。加上他自小家門驚變,父母離散,孤單單寄居峨眉,無形中竟養成了孤僻偏激的性子。凡遇大事,總不自覺地藏在心底,任誰也不願告訴。只當自己承擔下來便是,更不齒於糾纏不清甚或求告他人!當下將正氣仙劍「鏗」插入腳下石地道:「一場好夢一場空,我自癲狂我自癡。」

        石鳳揚聽出楊恆話語裡深深壓抑的悲愴之情,緩緩頒首道。「好,你既然不肯對我明言,那就當面和石丫頭講清!」

        楊恆搖頭一笑,向石鳳揚躬身禮道:「不必了,晚輩告辭!」

        「嗡!」石鳳揚拔出正氣仙劍,劍鋒顫鳴閃爍如一汪清流橫架楊恆胸前,緩沈道。「莫非你心裡有鬼,不敢見她?」

        楊恆瞥一眼胸前的正氣仙劍,木然道:「再見多餘!」

        石鳳揚手腕一陣,劍鋒上揚抵住楊恆脖頸,森森寒氣直透肌膚,冷冷說道:「如果老朽非要你見她一面不可呢?」

        楊恆一眨不眨地瞧著劍鋒暗自道:「爹爹要我認楊北楚為親生父親,石老爺子要我去見頌霜,為什麼他們都逼我做不願意的事?要殺就殺吧,反正活著也無甚意味,就讓她為此後悔內疚一輩子……可我死了,她真會後悔,真會內疚嗎?」

        想到這一股意氣直衝頭頂,乾脆雙目一閉抿起嘴巴。

        石鳳揚大是意外,不由訝異道:「難道再見石丫頭比要他死更難!」側轉手腕用劍頁在楊恆脖頸上一拍,勁力透入瞬間封住經脈。

        楊恆措手不及,睜開眼怒道。「石老爺子,你何必非要強人所難!」

        石鳳揚不為所動,還劍入鞘將楊恆挾在肋下道:「少囉嗦!」攜著楊恆往西直去。

        行出兩百多里,山勢越來越高,耳旁風聲呼吼如金鼓交鳴隆隆生威,雲氣鼓蕩飛捲遮蔽長空。石鳳揚衣袂飄飄,踏雲而行,直如傳說中餐霞乘風的世外仙人。

        楊恆暗輸一縷神息渡入驚仙令,引發一股靈氣衝擊經脈,解開禁制。因擔心石鳳揚察覺,故而極盡小心,進度甚是緩慢。

        忽地眼前豁然一亮已升過雲層,上空天色一片蔚藍無垠,不含半絲雜質,便如水晶般空透。一輪紅日迎面灑照萬道金輝,染得腳下雲氣煌煌閃耀,似粼粼水面波光。楊恆看得心曠神恰,不由詫異道:「他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正自疑惑間,石鳳揚的身形一飄一折,落在一片光滑如鏡的冰面上。

        楊恆腳下一實,被他輕輕放落,環顧四周天渺風勁,雲卷長空,兩人竟是佇立在了一座僅比八仙桌也大不了多少的山巔之上。

        他往下看去,晶瑩剔透的山崖約莫有百餘尺超然矗立於雲海上方,陽光照射在冰面上閃爍著美輪美奐的絢爛光芒。遠處雲巒起伏,平日裡看起來高不可攀的一座座雪山峰頂若隱若現,白雪皚皚,幾與雲天一色。恰如海面上星羅密佈的島群,盡皆鋪展在自己的腳下。

        石鳳揚負手站立,眺望著天際景色,淡淡道:「坐下,一起看日落。」

        他語音平和,隨著風聲悠悠傳遠,楊恆怔怔問道:「你不是要抓我去見她?」

        「我為何要抓你去見她?」石鳳揚落寞一笑道:「強扭的瓜不甜,你們倆之間的題,若想解決,自己總會設法解決,老夫管不了。坐下吧!」

        楊恆訕訕地在石鳳揚身後坐下。驀地丹田一熱,驚仙令的靈力已將封閉的經脈打通。可此刻,他已不急於離開,雙手抱膝遙望雲海,不無傷感道:「當日在戈壁灘上,她也曾與我一同肩並肩地欣賞日落。一晃眼物曼人非,此刻她有厲青原為伴,會否再記起我們那段攜手大漠的日子?」

        這時候日頭逐漸西沉,卻變得更加彤紅奪目。空中的雲,亦被即將西下的夕陽,染成各種色彩:深紅、淺紅、橘黃、淡黃……白天那蔚藍的天空,這時被夕陽裝點的富麗堂皇,隨著太陽的漸漸西下,天空的顏色越變越深。

        不知何時,楊恆站了起來。那輪渾圓血紅的落日幾與山巔齊平,彷彿近在咫尺,只需他稍稍一伸手,就能觸及到火熱的熔岩。

        蒼山負雪,明燭天照。霎那問他感到自己在這波瀾壯闊的天地奇景前,是那樣的渺小。一任擁有蓋世的神功,卻依舊不過是這大千世界裡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人生百年,似乎遠比這短暫的落日景象來得漫長。然而日落之後,還復日出,週而復始千年萬年,那時自己早成朽骨。

        唯有人道通天,仙心不朽,可同這日月千秋萬載光照同輝。
  他的心頭湧起一股濃烈的豪情,閉塞的胸臆像是被朔風吹開,融入進無邊無際的雲海裡,不自覺地想道:「天地無涯,有容乃大!」

  忽然耳中傳來石鳳揚的悠然吟語道:「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從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風送詩音,楊恆心旌搖曳血脈賁張,但覺在廣漠的蒼穹下,那亙古升落不輟的紅日,亦僅如一點熒火點綴其間,更莫遑論屹立在雪峰之巔的自己。

  天色徐徐變暗,雲層的顏色也在不斷地加深,最終隨著那輪沉入山後的落日一起黯滅在黑暗中。

  石鳳揚清瘦孤傲的背影迎著最後一縷餘暉,緩緩說道:「楊恆,男人的心胸就該如這天地般寬廣無礙,任由風起雲湧日落月缺,盡皆泰然受之。你有太重的心事,太多的負擔。但逃避不是辦法。是男人,就去面對它,解決它──別辜負了自己,也別辜負了石丫頭!」言罷將正氣仙劍插入堅硬的冰岩,一振衣袖身如青鶴,幾下飄閃消逝在滾滾的雲海深處。

  楊恆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猶如一尊佇立在山巔的石像,沒想到石鳳揚竟這麼走了。

  背後玉兔東昇,皎潔出塵的清輝灑照在他的身上,也映得冰面一片銀白無瑕。

  他默默回想著石鳳揚臨別時的話語,只感字字珠璣,亦句句錐心。

  回首往事,歷歷盡在眼前;不辜負,何必牽掛;放下,未必度人,卻能自度。

  他不自禁地引吭高嘯,驚得腳下雲濤翻捲如怒浪排空。

  嘯聲如同春雷綻動,隆隆不絕,楊恆的心神仿似也隨著這不斷拔高的嘯音在夜空裡展翅飛揚,萬里河山過往煙雲,種種塵世間的恩怨癡纏盡在眼底,靈台卻似清風明月,更期幾度寒暑輪迴。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他的禪心漸清漸空,抖落一衣孤憤。

  久久之後,楊恆停下嘯聲,盤腿靜坐在雲海峰巔,雪月輝下。

  料是身外白雲蒼狗,人間冬雪。他卻如盤如砥,孑然靜寂。

  直到第七天頭上,楊恆的體內開始散發出絲絲淡金色光縷,如輕煙縈繞身周,凝聚不散,漸漸變濃,像個不斷鼓脹的圓球往外擴充,發出若有若無的「嗡嗡」響鳴,如梵樂,如禪唱。

  突然他一聲低吟,雙手以難以置信地速度在彈指間眼花繚亂地連發五百大空印,指尖金輝熠動在晨曦裡劃出千百道縱橫交錯絢麗多姿的美妙光影,宛若金蓮怒綻,映射霞光。

  「轟──」身周金光翻捲,從內裡幻動出千隻金煌煌的佛手,「納虛印」、「陰陽印」、「大悲印」、「不動明王印」……兩兩成對如一朵朵破土而出的奇葩爭奇鬥妍,飛舞縈繞在楊恆的身周,只在他心念稍動間「呼」地一聲奔騰而出,排山倒海般向外湧出,化作漫天飄揚的翩翩金蝶,融入黎明。

  經過不眠不休心無旁騖地七日夜苦思參悟,這一式五百大空印的終極絕學──「海闊天空」終於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楊恆的神息耗損了近乎一半,略感疲憊地睜開眼睛,目送數十丈外千隻佛手破開層雲如千年流光消逝於朝霞中,靈台無喜無憂,平靜如水,只默默道:「休惆悵,萬里無雲天一樣──」

  他緩緩站起,全然不覺衣衫上早已結起的一層厚重霜露,忽感陽光刺眼,不由回首相望,於是遙見一輪旭日從霞光萬丈的雲海之下噴薄而出,照得萬里河山盡赤。

  日上三竿,楊恆回到滅照宮。剛走到太素閣前,就遠遠看見小夜懷抱冰龍正翹首相望。一見楊恆,她焦灼擔憂的俏臉上頓如笑靨如花,欣喜地迎上道:「阿恆!」

  楊恆望著她清減的玉容,微笑道:「你還在這裡,不想回峨眉山了麼?」

  小夜上下打量楊恆,見他安然無恙毫髮無傷,心中喜慰,又一想到這傢伙不聲不響地失蹤了七天七夜,害得自己擔驚受怕牽腸掛肚,又不禁來氣,瞪了楊恆一眼道:「你還曉得回來,知不知道我……們等得有多著急?」

  楊恆心生歉仄,輕笑道:「我還當你和明燈大師一起回峨眉了。」

  小夜嬌哼道:「誰說大師回峨眉了,他這刻多半正和令尊在下棋呢。」

  楊恆一怔,尋思道:「大師留在東崑崙,多半是放心不下我和娘親的事。」探臂一挽小夜道:「走,咱們去見他們!」

  小夜被楊恆挽著,芳心砰地一跳,一肚子怨氣也立時煙消雲散,說道:「他們住在山下,我怕你回來找不著,才特意守在這裡。」忽然察覺自己這話實是欲蓋彌彰,忍不住粉頰微微發燙。

  當下楊恆攜著小夜御風往山下行去。他的萬里雲天身法施展開來,如風行水上,兩旁景物倏然飛退,不覺修為又有長進。

  小夜儘管心中好奇這幾日楊恆的遭遇,但即見他不說,便也不多嘴。只覺得楊恆平安歸來,實是最大的滿足。

  山上景緻漸行漸幽,忽然小夜一指坐落在前方一片幽藍湖畔的竹廬道:「便是那裡了!聽說原來是滅照宮用來接待賓客的一座精舍,這幾日楊二叔便邀了明燈大師暫住在這兒養傷。」

  楊恆心道:「看來爹也不願住回滅照宮裡。」放下小夜走到竹廬前,隔著窗戶就瞧見楊南泰和明燈大師在桌前對弈。兩人的氣色較之數日前大有改善,瞧他們悠然自得的模樣,亦委實難以想像當日曾有過一場生死大戰。

  楊恆走到門口,心裡突然泛起躊躇,就聽明燈大師笑道:「阿恆,你來得正好。且看貧僧如何將令尊殺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

  楊恆推門入屋,鋪面聞到一股濃烈酒氣。只見桌邊牆角,到處翻滾著空空如也的酒罈。小夜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我勸過大師,身上有傷就不要喝那麼多的酒。他卻說什麼酒能鎮痛,還能活血化瘀,對療傷大有好處。結果非但他喝得更多,連楊二叔也跟著喝上了。」

  明燈大師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笑著道:「小夜,你又在說和尚我的壞話。」

  小夜也笑道:「哪有,我不過是在和阿恆閒聊罷了。」

  明燈大師含笑不語,卻知這小丫頭對楊恆亦是芳心不能自已,臉皮偏又極薄。

  楊恆問道:「大師,你怎地和我爹湊到一塊兒了,下棋喝酒好不逍遙。」

  明燈大師呵呵一笑道:「那日他把貧僧打慘了,自該好酒好菜地招待我幾天。」

  楊南泰注視棋局,臉上亦不禁微露一縷笑意道:「不打不相識。」

  楊恆見父親和明燈大師一見如故相處得宜,也是心下歡喜,忙問道:「爹,這幾日可有娘親的消息了?」

  楊南泰緩緩落子,回答道:「從各路人馬傳回的報告來看,四大名門並未擄劫走你娘親。眼下我們還在等待進一步的消息以作確認。」

  楊恆點點頭,他一路行來未見小夜對娘親的消息提及隻字片語,便已猜到情形不容樂觀,這時倒也未太過出乎意料之外。只是以前不管怎樣,自己總知道娘親就在滅照宮,如今突然變得音訊渺茫下落不明,委實教人愈加難安。

  小夜柔聲道:「阿恆,你別心焦。眼下不僅滅照宮在尋找令堂,雲岩宗也在設法查探她的下落。大夥兒同心協力,總能找到。」

  楊恆情知此事多想無益,反讓旁人為自己擔心,於是笑了笑道:「好,我先到湖裡洗個澡。這身上的味道,都快和大師有得一比了。」

  明燈大師笑罵道:「臭小子,你真當貧僧從不洗澡麼?」

  楊恆嘻嘻一笑走出門來到湖邊,將衣衫脫下只穿了條褲衩,一個翻身躍進水裡。

  此際正值隆冬,天寒地凍湖水刺骨。但楊恆有上乘神功護體,反覺神清氣爽,十分愜意。他在湖面上來迴游了兩圈,也不再去想娘親和石頌霜的事,只覺得這半年來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恍然如一場大夢。

  忽見明燈大師腋下夾著一套衣衫鞋襪走來,在湖邊蹲下身道:「阿恆,這是小夜為你準備的。她不好意思來,就由貧僧代勞了。」

  楊恆游到湖邊,用力甩去臉上水珠,低聲道:「大師,我和石姑娘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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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3:15
第二章 護身符

  明燈大師將衣物放在一塊平整的方石上,悠悠道:「難得你肯告訴我。其實那天你和霜兒在太素閣外鬧翻的事,早已在滅照宮傳開。和尚我心裡還在犯嘀咕,你這幾日不見人影,是不是去找她了?」

  楊恆臉上一熱道:「沒有,我不過是陪石老爺子看了次日落,然後獨自在峰頂待了幾天。大師……你當年為何會離開石姑娘的娘親?」

  明燈大師望著湖水沉默須臾,反問道:「那你又是什麼原因?」

  楊恆苦笑道:「我親耳聽見她當面答應了厲青原的求婚。只是當時她並未察覺到我就在一旁。說起來我那天做得也有點兒過火,畢竟半年多音訊全無,誰都當我凶多吉少,我不該怪她。」

  明燈大師皺眉道:「你果真聽到她親口答應了厲青原的求婚?」

  楊恆咬唇點頭,明燈大師悵悵吐了口氣,道:「那一年大雪紛飛,我從西域替朋友辦完事情回轉,不料在半路上撞見了五個仇家,結果拼得兩敗俱傷。他們五個固然命喪黃泉,可我也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迷迷糊糊之間,又被人從背後擊了一掌,頓時人事不省。」

  他的聲音漸轉苦澀,接著道:「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了一座山洞裡,身上的傷口被清洗乾淨敷上了藥膏,並且包紮妥當。我死裡逃生,心下又是欣喜又是訝異,不曉得到底是誰救了自己?」

  楊恆忽然發現,明燈大師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奇怪,不知是驚懼,是憤怒,抑或是感傷?他不禁關切問道:「大師……」

  明燈大師擺擺手,定了定神道:「貧僧沒事──我們說到哪兒了?嗯,我醒來時發覺自己被人救了,可洞裡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突然我感覺一股劇痛從身下傳來,伸手一摸,你猜怎麼了?」

  楊恆搖搖頭,明燈大師慘然一笑,低聲道:「空了……」

  楊恆「啊」地失聲驚呼,手腳一時冰涼,呆呆地看著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摸了摸下頜的鬍鬚,澀聲道:「這是後來粘上去的,當時卻沒想到這些,只感到天塌地陷,恨不能抹脖子。我搜腸刮肚,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與誰結下這般仇怨,以至於要用如此陰損的手段。我在洞裡住了五天,傷勢漸漸好轉,心情也稍稍平復,可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人出現。」

  「我本打算一死了之,總也好過作個……怪物。可終究放不下霜兒母女,到底還是放棄了自盡的念頭。」明燈大師繼續道:「但我又有何顏面再面對她們?更不敢將這奇恥大辱說出來。最終,我選擇了離家出走,四處找尋那個害我一生的仇人。然而任我如何查訪,都尋找不到一絲端倪。我沒有見過那人的模樣,甚至不曉得打我一掌,救我一命,害我一生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楊恆默然,這才醒悟到為什麼明燈大師寧可遭受石頌霜的誤解仇恨,甚而被親生女兒在胸口上插一刀,卻始終不作任何辯解。因為他曾經經受的痛苦與羞辱實已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明燈大師緩緩道:「當年霜兒親眼看到我拋妻棄女,絕情而去;也親耳聽到她的娘親如何苦苦挽留,我卻置若罔聞。因此恨我入骨,又哪裡曉得其中隱情?哪裡曉得貧僧心頭之痛實不下於被人千刀萬剮?真源,有時候眼睛會騙人,耳朵也一樣。」

  楊恆心神劇震,久久說不出話來,翻來覆去地想道:「莫非我誤會了頌霜?可、可她分明說『好』!難不成這裡頭會另有隱情?」再回想太素閣前的一幕,石頌霜的言行舉止亦不似另有新歡的模樣,自己當時妒火攻心,一意往壞處想,全然沒有留意其他。登時腦海裡嗡嗡亂成一團。

  兩人一在水中,一在湖畔,各有所思陷入了冗長的靜默裡。過了許久,還是明燈大師先回過神來道:「上岸穿衣吧,你想泡到天黑麼?」

  楊恆如夢初醒,沉聲道:「大師,您和我爹爹一樣,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明燈大師的眸中閃過一絲感動,卻自嘲地輕笑道:「臭小子,少來哄我,誰人真能頂天立地?!」話音未落,他唇角的笑容已然僵硬,雙目炯然放光死死盯著楊恆胸口戴著的護身符上道:「真源,這是……」

  楊恆愣了愣,在岸邊流轉真氣將身上水珠蒸乾,回答道:「是小夜送我的護身符。」

  「小夜?」明燈大師身軀一震,迫不及待道:「你能讓我仔細看看麼?」

  楊恆雖覺得奇怪,但也不好意思拒絕,便摘下護身符遞過去。

  明燈大師接過來顛來倒去地打量不停,面頰肌肉不自覺地微微抽搐,喃喃自語道:「怎麼會……」

  「什麼?」楊恆不由越發疑惑,望著明燈大師道:「大師,你怎麼了?」

  明燈大師穩穩心神,呆呆地說道:「這是我的傳家之物,當年作為文定之禮送給了霜兒的娘親……」

  楊恆吃驚道:「如此說來,小夜有可能是您的──親生女兒?」

  明燈大師唏噓道:「我不知道,不確定……她、她在我身邊朝夕相處了整整七年,我……真沒想到──」

  楊恆三下五除二將衣衫穿好,風也似地奔向竹廬,呼喊道:「小夜、小夜──」

  小夜正陪楊南泰說話,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忙應道:「阿恆!」

  楊恆衝到她的面前,話到嘴邊驀地緊張道:「如果我們搞錯了,她不是明燈大師的女兒,又該如何是好?」

  小夜瞧著欲言又止的楊恆,噗哧一笑道:「你怎麼啦,一驚一乍的。」

  楊恆摸摸腦袋,問道:「你送給我的那道護身符是從哪兒來的?」

  小夜一怔道:「你為何突然問這個?」看了眼楊恆身後手捧著護身符的明燈大師,玉頰微紅道:「聽端木爺爺說過,它一直就戴在我的脖子上,應該是爹娘留給我的信物。」

  「小夜!」明燈大師悲喜交集,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呼喚道:「好孩子,好孩子,佛祖垂憐,教我終於找見了你!」

  小夜不知所措,閃動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向楊恆,尚不明白明燈大師為何失態。

  楊恆看著小夜百感交集,微笑道:「你送我的護身符,原是大師的家傳之物。」

  「啊?」小夜一呆,過了片刻她像是醒了過來,「哇」地一聲哭倒在明燈大師的懷中道:「大師,阿恆說的是真的?」

  明燈大師的心緒激動難以言語,潸然淚落道:「是真的。苦了你,孩子!」

  楊恆默默注視,心道:「我曾答應小夜,要幫她找尋親生父母;也承諾過石姑娘,要替她尋回失散的小妹。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世上竟有這般湊巧的事!總算,一樁心願了卻。相信不久之後,石姑娘、小夜和大師便能父女團聚,盡釋前嫌了吧。」

  忽然肩膀一暖,被只大手有力按住。楊恆眨了眨發酸的眼睛,轉過頭來就見楊南泰默默無語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後。兩人相視良久,一切盡在不言中。

  過了會兒,楊恆輕撫小夜的香肩道:「別哭了,這是大喜的事兒。我去買些酒菜回來,咱們好好慶賀一番。」話說完又是一傻,醒悟到此地不比中原,哪裡來的酒肆飯館?要想買東西,只怕要御劍飛上幾千里才成。

  正這時侯遠遠聽到鷓鴣天的嗓門道:「哈哈,小楊恆,你終於回來了!」

  楊恆聞聲望去,只見湖那邊來人一大群人。先是鷓鴣天、尹自奇、馬羆勁、赫連兄弟這些老熟人,後頭還有好幾個面孔陌生叫不上名字的滅照宮豪雄,手裡要麼拎酒要麼提盒,敢情缺什麼就來什麼。

  尹自奇的頭髮在數日前的大戰中被任長峽削斷,自覺不雅便戴了頂氈帽。瞧著明燈大師和小夜的模樣,有些迷惑道:「你們這是唱的哪出戲?」

  小夜急忙拭去眼角淚珠,紅著臉躲到了明燈大師背後。明燈大師心道:「他們多半是來找楊南泰敘舊的,我在此多有不便。」

  不防鷓鴣天搶先道:「老嚴,聽說你酒量不錯,咱們今日正好比拚比拚!」

  一夥兒人擁進竹廬,在桌邊擠得滿滿噹噹,將帶來的酒肉菜餚擺放妥當。

  楊南泰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幾個忙活,搖頭道:「挺好的精舍,這下成了酒館。」

  鷓鴣天不以為意道:「咱們哥兒幾個早想來了,卻怕打擾你養傷,好不容易忍到今天。方才聽說小楊恆回來了,我和老尹一商量,叫上一幫老兄弟便直奔這兒。一是恭賀你們父子團圓,二來也是借你老弟的一方寶地熱鬧熱鬧。」

  楊恆聽到「父子團圓」這幾個字,不由得悄然向楊南泰看去。

  楊南泰黑黝黝的臉膛上沉靜逾恆,沒有透露出半分內心的變化,只淡然道:「好,我喝!」端起桌上斟滿的一碗烈酒,仰脖一飲而盡。

  眾人哄然喝彩,尹自奇拿起酒碗說道:「南泰,我也得敬你三碗。那晚若不是你們父子倆神兵天降,我老尹只怕要去喝閻王爺的接風酒了。」

  楊南泰來者不拒,又和尹自奇等人連幹了五六碗,兀自面不改色。

  鷓鴣天哈哈一笑,朝明燈大師端起酒道:「老嚴,那日咱們各為其主,沒啥好說的。可兄弟一直沒忘,三十多年前咱們在哀牢山並肩血戰,從天黑殺到天亮,硬是拔了天南四凶的老巢。最後打開酒窖,又從天亮喝到天黑,害得我十幾天裡見到酒罈就想吐!來,咱們久別重逢,是不是也該幹上一碗?」

  明燈大師本也不是拘泥之人,聞言笑道:「碗怎麼行,換罈子來!」

  鷓鴣天一呆,「咚」地放下酒碗叫道:「好,果然還是那個一劍光寒十四州的嚴崇山!我還怕你當了和尚學會謙讓了──來,咱們換酒罈子喝!」提了兩罈酒上桌砰砰拍開封泥,與明燈大師一人一壇對著幹了。

  屋裡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惟獨小夜對著一群桀驁不馴的滅照宮首腦人物有些侷促,又擔心明燈大師真會和這伙兒人拼酒,不醉不休。

  楊恆站在楊南泰身後,笑嘻嘻瞧著這群剛從死人堆裡打滾回來的滅照宮豪雄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所謂愛屋及烏,恨屋亦及烏。他素來對滅照宮的人沒什麼好感,可經過雄遠峰頂的生死大戰之後,心裡多少起了些微妙變化。隱隱覺得比起那些整日參禪唸經,青燈古佛的老和尚,豪爽率性的鷓鴣天等人反而更合胃口。

  他心裡不由想道:「二十餘年前,我爹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杯酒論交,彈指殺人,縱劍仙林,嘯傲五湖。假如不是我娘親,也許他今日的榮光地位殊不遜色於楊北楚。可他卻毅然拋棄了所有,陪著我娘親隱居山野,耕田採桑,從輝煌回歸於平淡。這等胸襟,這等情義,又豈是我能及萬一?」

  想得正入神之際,忽聽司徒照道:「小楊恆,那日你單騎闖關,一劍拍斷老夫小腿的招式可妙得緊啊,不愧是老嚴的得意傳人。你不會記恨我那一棒吧?老夫自罰三碗,你也得給我個台階下啊。」說罷連干三碗,又倒滿了酒送到楊恆面前。

  楊恆沒想到司徒照會找上自己,還當著眾人向他敬酒賠罪,哪裡還會再記著那點兒芥蒂?抬手將酒乾了,一股辛辣的熱流從喉嚨順流直下,頓感胃都燒了起來。

  眾人連聲叫好,赫連豪、赫連杰兄弟也端起碗道:「楊賢侄,還有咱們呢!」

  小夜見楊恆臉龐泛紅,忙勸道:「阿恆,你酒量小,還是少喝些的好。」

  鷓鴣天笑道:「小姑娘你這就不懂了。有道是老子英雄兒好漢──小楊恆是南泰的兒子,這酒量定然錯不了。別說一碗,十碗二十碗也不打緊。」

  赫連杰湊趣道:「小姑娘,你若擔心楊恆,不妨代他喝了這碗酒如何?」

  小夜羞紅了臉,窘迫地說不出話來。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鷓鴣天的話像是顆釘子般扎進楊恆心裡,他一聲不響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一股酒氣直衝腦際,耳朵嗡嗡發響,但覺胸口豪情滿溢,叫道:「還有誰,一塊兒來幹了!」

  楊南泰起身奪過楊恆的酒碗,將他按坐在自己身邊道:「我代他喝。」

  赫連豪感慨道:「想想人生的際遇真是他奶奶的奇妙。你和明燈大師數日前還在崑崙閣外殺得天昏地暗,兩敗俱傷;我們兄弟呢,也跟楊賢侄狠鬥過一場。如今居然又坐在一張桌子邊喝酒吃飯,聊天罵娘。」

  馬羆勁苦笑了聲道:「是啊,說不準這桌上的人哪天又會打起來。」

  眾人一時沉寂了下來,尹自奇喝了口悶酒道:「這一戰咱們滅照宮著實走了不少人啊,還有許多兄弟現如今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呢。好在經此一劫,三五年裡四大名門是不會有閒心捲土重來啦。」

  「恐怕他們現在最關切的便是空照大師遇害的公案了。」赫連杰看了眼明燈大師,接著道:「盛霸禪雖被楊賢侄打斷了雙臂,可雲岩宗豈能善罷甘休?」

  「未必吧?」馬羆勁道:「誰曉得明水那老和尚會不會『顧全大局』,把這事按下?說不定啊,他們壓根不信小夜姑娘所言。」總算顧忌明燈大師就坐在身邊,沒把「老賊禿」這三個字帶出口。

  明燈大師徐徐道:「明水師兄已有法旨,在恩師遇害真相未查明之前,暫將遺骸供奉於平山佛堂。明天,我便要帶著小夜離開了。」

  小夜芳心一顫,情不自禁偷偷地望向楊恆。卻見他舉碗沉思,並未注意自己,心下黯然低垂螓首道:「他有那麼多難事,又豈能總分心顧唸著我?況且他對我姐姐情深無悔,而我不過是個義結金蘭的妹子罷了。」

  楊恆自不曉得小夜心裡已動了偌多念頭,說道:「大師,你傷勢未癒,不如再等上兩天。」更想道:「就算雲岩宗饒他,我可不饒!」

  明燈大師微微一笑道:「我的傷已好了五六成,再待下去骨頭也要泡散架了。」

  楊恆心下醒悟道:「我也忒糊塗了,大師定是要帶著小夜前往黃山尋訪頌霜。」

  尹自奇和鷓鴣天等人交換了個眼神,問楊南泰道:「等傷好了,你有何打算?」

  楊南泰沒有回答,只提起酒罈將面前的空碗倒滿,一雙眼睛專注地盯著從壇口瀉落下的晶瑩酒汁,誰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回來吧!」尹自奇忍不住勸說道:「都是快二十年前的舊事了,何必老梗在心裡?打斷骨頭連著筋,出了這道門兒,你又能去哪裡?」

  楊南泰放下酒罈,沉聲道:「你們來喝酒聊天,我歡迎;要是來說這事兒,便到此為止。」朝尹自奇一舉酒碗道:「來,幹了!」

  尹自奇無可奈何,和楊南泰幹了一碗。鷓鴣天嘆氣道:「南泰,你還在怨恨老宮主?其實他從前對你的欣賞和看重,絕不在北楚之下。所謂愛之深,責之切,那樁事確也惹惱了他,以至於鬧得一發不可收拾。可你也知道他的脾性,就算心裡後悔,也從不肯說出來……」

  他滔滔不絕地正要往下說,身旁的馬羆勁面帶驚慌悄悄在桌下一扯衣袖。

  尹自奇正說在興頭上,只當馬羆勁擔心自己會說惱了楊南泰,逕自不理,繼續道:「不就認個錯,給老宮主一個台階下嘛。唉,老宮主什麼都好,就是這脾氣──」突然他終於察覺到眾人的神色都已不對勁,正往自己的背後望去。

  鷓鴣天愕然回頭,不由得一個激靈酒勁醒了大半,起身束手道:「老宮主!」

  原來不知何時一身金色袍服的楊惟儼偕著凌紅頤已站到了門外,正冷眼旁觀,聽著鷓鴣天渾然不覺地發表著高談闊論。

  眾人也紛紛起身施禮,惟有明燈大師端坐不動,大口大口啃著雞腿。一旁的楊恆本也打算有樣學樣,奈何胳膊被楊南泰一把抓住,硬是拽了起來。

  楊惟儼閉關五日,體內傷勢初癒,從外表已看不出絲毫端倪。一雙深幽冷厲的目光緩緩掃過屋裡眾人,站在門口卻不進來,問鷓鴣天道:「老夫的脾氣如何?」

  鷓鴣天在戰陣之上大殺四方神威凜凜,此刻竟不敢與楊惟儼的視線接觸,回答道:「屬下酒喝多了,可有些話也是不吐不快!」

  楊惟儼臉上波瀾不驚,漠然注視著鷓鴣天。尹自奇喝道:「鷓鴣,你喝醉了!」

  「我沒醉!」鷓鴣天把心一橫道:「丟你娘的,這壓根不是回事嘛!南泰不就是救走了明曇,帶走了菩提心?他們夫妻這十幾年也受夠了苦,兒子都長這麼大了。老宮主,就算今天你一怒之下要宰了我,我也要說: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也該有個頭了。要不是南泰父子那夜拼盡全力擋住正道聯盟的一眾高手,後面會發生什麼,咱想也不敢想。他圖什麼?還不是因為知道您在崑崙閣裡閉關嘛?!」

  他一口氣說完,像是嘴巴也幹了,隨手拿起馬羆勁的酒碗仰頭喝乾,一抹濕漉漉的鬍子茬道:「丟你娘的,就當這是斷頭酒了!」

  楊恆聽得大感痛快,要不是被楊南泰的眼神制止,早忍不住要大聲喝彩了。

  屋裡的其他人俱都默然,即佩服鷓鴣天的膽氣,又擔憂他的境遇。

  尹自奇趕忙將鷓鴣天擋到身後,防他再胡言亂語,向楊惟儼躬身道:「老宮主,鷓鴣堂主確實醉了。等酒醒了,屬下定陪他來向老宮主謝罪。」

  「不是有句老話說『酒後吐真言』嗎?」楊惟儼不動聲色地走入竹廬,在鷓鴣天騰出的空位上坐下,剛好對著明燈大師。

  他拿起酒罈斟滿空碗,視線一直不離明燈大師的臉龐。明燈大師恍若不覺,據案大嚼,居然還打了個酒嗝,差點噴在楊惟儼的臉上。

  楊惟儼這才開口問道:「你是空照大師的關門弟子?」

  明燈大師醉眼惺忪,強將滿嘴的東西嚥了下去,說道:「貧僧不能不把自己的嘴巴堵上,否則難保不會說出比鷓鴣兄更逆耳的話來。」

  「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楊惟儼出人意料地輕輕一嘆道:「空照教了個好徒弟啊。」將酒碗在明燈大師身前的碗上「叮」地一碰,一口飲下道:「故人駕鶴西歸,徒留身後寂寞。這一碗酒,是敬空照的。」

  明燈大師臉上的醉態漸漸隱沒,悠然一笑道:「我代恩師領受了。」把桌上的半碗酒也跟著喝盡,說道:「早先我對楊老宮主是三分敬佩,三分惋惜,三分敵意,還有一分的腹誹。而今喝下這酒,便只剩半分的腹誹。」

  屋中群雄聞言均自暗道:「此人好大的膽魄,可一點兒也沒喝醉。」

  楊惟儼靜靜聽著,若有所思。忽地露出一縷笑意道:「你說出來了,那便不算腹誹。」將酒碗往桌上一推,說道:「南泰和楊恆留下,其他人都散了。」

  尹自奇等人沒料到楊惟儼竟然會這般輕易放過了鷓鴣天,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楊南泰父子,鴉雀無聲地退出竹廬。

  明燈大師搖搖晃晃站起身,還不忘把一罈酒抱到懷裡,走過楊恆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傳音入密道:「用心聽,耳朵會騙人。」

  楊恆明白了明燈大師話裡的意思,微微地點了點頭。

  須臾的工夫,所有人都走得一乾二淨,屋裡只剩下這祖孫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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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3:44
第三章 不悔

  腳步聲漸遠,虛掩的房門將正午的冬陽擋在了竹廬外。楊惟儼掃了眼滿桌滿地的狼藉,最後將視線落在那副圍棋上,問道:「你有多少年沒陪我下過棋了?」

  楊南泰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十七年零兩個月吧。」

  「那盤棋是我贏了吧?」楊惟儼微合雙目,彷彿在回憶,緩緩說道:「拿棋來。」

  楊南泰怔了怔,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將圍棋取來。「呼」桌上起了一陣風,碗筷杯碟霎那間無聲無息地化為粉末,桌面乾淨得一塵不染。

  「是神息!」楊恆心頭微動,見父親已在楊惟儼的對面落座。楊惟儼拈起一顆白子「啪」地清脆敲擊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上。

  楊恆對圍棋之道並不精通,卻也曉得自古便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大凡高手對弈,必然先搶佔邊角擺開陣勢,再徐圖進取問鼎中腹,像楊惟儼這樣一上來就佔住天元的下法,還是頭一回看到。

  起先十幾個回合兩人均都落子如飛,待進入中盤後,節奏逐漸放緩。

  楊惟儼的棋風咄咄逼人,凌厲老辣;楊南泰則是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偶有一兩招反擊亦是攻敵必救,犀利之極。

  父子二人二十年前也不知下過了多少盤棋,於彼此的棋風套路瞭若指掌,盤面上犬牙交錯短兵相接,看得楊恆眼花繚亂,卻也知道楊南泰逐漸落了下風。

  又下了七八手,棋盤上的一塊黑子被白棋圍住,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苦苦做眼求活。楊南泰 「啪」地將手中黑子打入白子腹地,竟是破釜沉舟反圍白棋大龍。

  兩人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弈至日薄西山彩霞漫天之際仍是難解難分,未見輸贏。

  楊惟儼忽然推枰而起道:「今日到此為止。」袍袖一拂飄然離去。

  楊南泰坐在桌前久久未動,低頭審視著棋局,彷彿沒有覺察到楊惟儼的離開。

  楊恆目送楊惟儼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夕陽之下,問道:「爹爹,他這是什麼意思?」

  「這局棋,他早已贏了。」楊南泰沉吟道:「卻故意走了一步緩手,放過我的大龍,任由黑子打入白棋腹地反客為主。把棋收起來,這或許是我們父子下的最後一局。」

  楊恆一點就透,說道:「還是留著吧,畢竟這局棋還沒有走完。」

  「是呀,還沒走完。」楊南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目光投向屋外。

  凌紅頤靜靜佇立在門邊,含笑問道:「我可以進來坐會兒嗎?」

  她走進竹廬,妙目漫不經心地拂過桌上未盡的殘局,一語雙關道:「南泰,你還是沒能贏過老宮主啊。」

  楊南泰徐徐道:「我從未想過要贏他。」

  凌紅頤在桌邊落座,幽幽地一嘆道:「可這麼多年,你們誰也不願認輸,結果都成了輸家。」

  楊恆問道:「紅姨,你也是來勸我爹爹重回滅照宮的麼?」

  凌紅頤乍聽楊恆對自己換了稱謂怔了怔,隨即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好孩子。」她頓了頓,又道:「南泰,我不知是該替你惋惜還是為你高興,你可曉得老宮主在來時路上,對我說了什麼?」

  她知楊南泰寡言少語,便接口往下說道:「他說,滅照宮還少一個副宮主!」

  楊南泰和楊恆齊齊一驚,均未料到楊惟儼的來意竟是如此。

  「可下過這盤棋,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凌紅頤道:「無慾則剛──南泰,我不得不佩服你:連老宮主亦意識到,他無法強求你的意願。」

  楊恆道:「也許在他心目中,楊北楚才是滅照宮副宮主最適合的人選。」

  凌紅頤深深看了楊恆一眼,一字字道:「這建議其實是令尊提出的!」

  楊恆大感意外,尋思道:「莫非楊北楚心中有愧,想用這法子補償爹爹?」

  凌紅頤似乎猜到了楊恆在想什麼,嘆息道:「阿恆,你還不瞭解你的親生父親。他根本就不在乎什麼宮主寶座,只是不肯輸給任何人而已。他當年扣住令堂不放,亦只為一心逼她屈服。及至七年前將南泰擒回東崑崙,仍是為出一口惡氣。」

  換作七天之前的楊恆,一句「鼠肚雞腸」必定會脫口而出,更少不得對楊北楚一通冷嘲熱諷。然而此刻他卻在自省道:「我對石姑娘和厲青原的怨恨,只怕並不輸於楊北楚對我爹娘的嫉恨!將心比心,也難怪石老爺子要勸我放開心胸!」

  楊南泰搖搖頭,沉靜道:「時過境遷,這些舊事不提也罷。」

  凌紅頤嫣然一笑道:「好,那咱們就說說眼前的事。那日雄遠峰大戰,軒轅心不翼而飛,至今無著。此事與大魔尊的失蹤必有關聯,很可能是內賊所為。倘若能找出這個潛入崑崙閣盜走軒轅心的內奸,便能順藤摸瓜查到大魔尊的下落。」

  楊恆聞言精神一振,問道:「紅姨,這幾日你可有查到什麼線索?」

  凌紅頤道:「瞭解軒轅心和大魔尊秘密的人並不多,但無一不是宮中首腦人物,一般人是查不了的。南泰,你是否願意接下這差使?」

  楊南泰沉吟須臾,問道:「這是你的想法還是老宮主的意思?」

  凌紅頤凝視楊南泰,緩緩道:「他是不會說的,尤其事關大魔尊。」

  楊南泰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道:「我明白了。紅頤,辛苦你了!」

  凌紅頤恬然微笑道:「找回明曇吧,解鈴還需繫鈴人。」她站起身,從袖袂裡取出一支捲軸放到桌上,目視楊恆道:「這是你那日遺落在崖下的天狗吠月圖。」

  楊恆和楊南泰將她送到門外,凌紅頤走出幾步,忽地回頭又道:「阿恆,它是令尊三次潛入江底,才打撈上來。昨晚交給我時,他什麼也沒說。我希望你能記著鷓鴣堂主的話,那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也該是個頭了──」

  語音渺渺字字敲擊楊恆心頭,一襲紅衫如風遠去,淡漠在天涯之外。

  「爹爹,」楊恆回首望向桌上的天狗吠月圖,輕聲道:「你那天的話沒有騙我?」

  楊南泰明白他在問什麼,眺望西天如血殘陽道:「是我騙了自己足足十七年。」

  楊恆瞧著他稜角分明飽經風霜的側臉,一股熱血湧動胸膛,徐徐搖頭道:「你沒有騙任何人,所以這十七年你過得比誰都苦。不是嗎,爹爹?」

  楊南泰霍然側首,兩人的目光在沉默中久久對視,彼此的臉上漸漸露出溫暖笑意。

  ※※※※

  翌日清晨楊恆和楊南泰依依不捨地將明燈大師父女送出雄遠峰二十里,方自折返。將將要到蜃樓仙境外,遠遠見一女子搖搖晃晃御劍而行,朝著雄遠峰飛來,猛地身子一沉往下方的萬丈峽谷裡墜落。

  楊恆策動身形搶至下方,將她穩穩接住,左手凌空虛攝,抓過側落的仙劍,訝異道:「是秦鶴仙?」就見她面色慘淡,肌膚佈滿黑紫色的毒氣,右肩被人抓出五個深可見骨的血窟窿,周圍血肉已經腐爛。背後和左肋衣衫碎裂,赫然印著兩隻慘綠色的掌印,雙目緊閉奄奄一息。實難想像她是如何強撐著垂死之軀御劍疾行,卻完全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楊南泰探手搭住她微弱得幾已感覺不到的脈搏,緩緩輸入一縷滅照魔氣,以防運勁過猛過急,反令秦鶴仙無法承受,察看著傷口,微皺眉頭道:「是刁冠絕的慘無人道爪和哈元晟的混元一氣掌,毒氣已滲入五臟六腑,活不成了。」

  楊恆疑惑道:「這兩人不是祁連六妖裡的老大和老二麼?」

  驀地聽見秦鶴仙低低的一聲痛楚呻吟,猶如夢囈般虛弱喚道:「北楚,北楚……」

  楊南泰和楊恆互視一眼,這才曉得秦鶴仙拚死御劍而來,竟是要見楊北楚。

  楊南泰毫不猶豫道:「走,去飛龍在天樓!」虎軀一展,在前引路。

  想到要見楊北楚,楊恆心裡略有遲疑,眼見楊南泰的背影即將消失在蜃樓仙境裡,咬咬牙驅動身形追上楊南泰,向飛龍在天樓疾馳。

  須臾的工夫,兩人攜著秦鶴仙趕至飛龍在天樓外。宮中守衛剛欲放行,不料司馬陽從樓內走出,漠然打量了眼楊恆和楊南泰道:「站住,我師傅正在樓中閉關療傷,不見訪客。你們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

  楊南泰一言不發,突然跨上半步抬掌拍向司馬陽面門。司馬陽猝不及防,急忙使了招「橫斷雲山」封架。孰知楊南泰只是虛晃一槍,手腕陡地下沉避過司馬陽的掌勢封阻,如老鷹抓小雞般拎起他的胸襟,提至面前淡然說道:「我們兄弟之間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

  司馬陽經脈受制渾身動彈不得,又羞又惱道:「楊……你想幹什麼?」

  楊南泰搖頭道:「沒什麼。」「呼」地一聲將司馬陽擲了出去。

  但見人影一晃,楊北楚從樓內閃出,探臂抓住司馬陽的背心,將他穩穩放下。一雙鳳目慢慢從楊南泰和楊恆的身上掃過,見到重傷垂危的秦鶴仙面色登時一變。

  司馬陽見楊北楚現身,頓時有了底氣,垂手道:「師傅,他們……」

  楊北楚恍若未聞,欣長飄逸的身影閃了閃,已到楊恆近前,左手扣住秦鶴仙脈門,右手將一顆丹丸塞入她的口中,催促道:「快把她抱進樓裡!」

  楊恆抱著秦鶴仙往樓裡去,見司馬陽兀自擋在門口,忍不住就想施展浮雲掃堂腿給這傢伙一記窩心腳,轉念想道:「救人要緊!」體內真氣流轉佈滿全身,一股沛然莫御的無形氣勁當即將司馬陽彈出數步,不得不讓開通道。

  司馬陽頓感胸口鬱悶難當,連吐三口濁氣才緩過勁來,身子靠在門邊使不出半點勁道,恨恨盯著楊恆的背影,卻也曉得自己和他已是天差地遠。

  眾人上了二樓,許是藥力生效,秦鶴仙的眼皮微顫,模模糊糊看見了楊北楚的身影。她也不知是哪裡生出的力量,猛伸手向楊北楚探去,口中叫道:「北楚……快、快救真禪,他被──」話剛到半截,櫻唇驀地嗆出口黑色淤血,已說不下去。

  楊恆心下大吃一驚道:「真禪怎麼了?為何秦鶴仙要找楊北楚去救真禪?」

  念頭未已,楊北楚已從他懷中近乎是搶般生生抱走秦鶴仙,一腳踹開屋門衝了進去,平日裡的瀟灑倜儻此際全不見了蹤影。

  楊南泰隱隱猜到其中必有蹊蹺,甚而牽涉到楊北楚與秦鶴仙之間的一段隱私。見楊北楚將秦鶴仙抱入屋中,他的臉緩緩沉下,低聲道:「阿恆,咱們走!」

  楊恆看了眼楊南泰,又瞥了眼屋裡的楊北楚,問道:「爹爹,他們……?」

  楊南泰避過楊恆的眼神,淡淡道:「走吧。」

  正這時候,卻聽見秦鶴仙急促喘息道:「我……我不成啦,快去救咱們的孩子。」

  楊恆聞言驚愕不已道:「真禪──他是楊北楚和秦鶴仙的兒子?難道說他和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怎麼會?」腦海裡千頭萬緒,說什麼也挪不動腳步。

  楊北楚面目蒼白莫名,甚而有一縷猙獰的扭曲。由於運勁過猛,他剛剛續接上的左臂縫合處迸裂,殷紅的鮮血汩汩滲出將半邊袍袖染紅,順著手腕直往下滴。他卻渾然不覺,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一定能救活你!」

  秦鶴仙萎頓的臉龐上逸出一絲柔情微笑,輕輕道:「這輩子你騙得我還不夠麼?」

  楊北楚神情苦澀,毫不吝嗇地將滅照魔氣注入秦鶴仙羸弱的身軀裡,替她盡力延緩毒氣的發作,回答道:「今後我再不騙你。」

  秦鶴仙拚命不令失神的雙眼閉起,凝視著楊北楚道:「我不悔,但我一直恨你!」

  「仙兒!」楊北楚痛苦地低喃著,緊緊抱住秦鶴仙的身軀,彷彿只要稍一鬆手她的魂魄就會從體內逸去。

  秦鶴仙艱難地舉起滿是血污的右手,指向北道:「祁連六妖……孩子──」

  楊北楚握住她的手,一字字道:「你放心,他不會有事!」

  秦鶴仙欣慰一笑,緩緩地合起眼睛。

  楊北楚呆了一呆,低下頭將自己的臉緊緊貼在她冰涼的面頰上,有淚滑落。

  看到楊北楚的痛苦模樣,本該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然而不知為何楊恆的心裡絲毫感覺不到舒爽快意,更對秦鶴仙起了深深的同情與憐憫,悄悄退下飛龍在天樓,心中焦灼道:「真禪果然是我的親兄弟麼,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

  那日真禪失魂落魄地離了雄遠峰,如同孤魂野鬼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了數日,心情逐漸平復卻沒了主意。他想來想去,天地雖大,卻終究還是回峨眉的好,畢竟那裡有恩師明燈大師和真菜、真葷、真煩等等一干情同手足的師兄弟。

  這般心事重重地行到晚間,雲壓群山朔風吹寒,四野蒼茫寂寥,莫說人蹤,連鳥獸的影子也見不著,全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忽然前方山麓裡隱約有一點昏黃燈火閃動,似有人家。真禪不覺一振,打點精神御風飛去,只見柴扉虛掩不聞人聲,一縷燈光自門縫裡透出。

  他敲了敲門,屋中久久無人應答,不由奇怪道:「莫非主人不在家?」

  驀地一股夜風呼嘯而來,「砰」地撞開門戶,將屋裡燈火吹得一閃一閃竟是不滅。

  真禪忙不迭往後退開三步,反手掣下背後負著的烏龍神盾。

  昏暗的屋中滿地狼藉,一個面頰尖削的灰衣中年男子一動不動仰面躺在門裡,身旁散落著一對判官筆,胸口赫然有個碗口大小的血洞,雙腿也被炸斷。

  在靠近窗口的地方,直挺挺地立著一個綠發老者,軀幹上千瘡百孔慘不忍睹,脖子也教人擰斷,腦袋無力地耷拉下來,緊垂到胸前。

  真禪定了定神,恍然大悟道:「敢情這兩個人是自相殘殺,同歸於盡了。」

  他試著探了探灰衣男子的鼻息,果然沒了一絲入氣,再看屋裡陳設極為簡單,心中尋思道:「我且將他們埋了,也算做了件善事。」於是低首合十,為灰衣男子和綠發老者每人念了三遍往生咒,返身出屋用烏龍盾掘土挖坑。

  誰知剛挖了沒幾下,猛然聽到背後有個的聲音若斷若續道:「小和尚你過來──」

  真禪嚇得手上烏龍盾一鬆又趕忙抓緊,屏住呼吸左顧右盼,四周空寂無人。惟有屋裡頭那兩具鮮血淋漓的屍體兀自冷冰冰地躺在那裡。

  他倒吸一口冷氣,卻聽那聲音又道:「你別怕,到我身邊來。」

  這回真禪聽清楚了,在跟自己說話的,正是那個倒在門裡的灰衣男子。他的雙眼微張,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灰暗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燈火映照下,顯得愈發的陰森可怖,隱隱有一縷縷細微的黑氣從口中噴出。

  虧得真禪這兩年經歷了不少大場面,總算穩住心神比劃道:「你是誰?」心下思忖道:「方才我伸手測試鼻息時,他故意屏住呼吸,好讓我誤以為是具死屍。這時開口說話,多半是怕我將他活埋了。」

  想到這裡,忍不住用眼角餘光一掃靠立在窗邊的那個綠發老者。

  灰衣男子看不懂真禪的啞語,心道:「原來是個小啞巴。瞧他適才施展的身法,應是雲岩宗門下的弟子。」當下道:「他是祁連六聖裡的老五滄百韜,已死透了。你是個啞巴?會不會寫字?」

  真禪吃了一驚,暗道:「聽師傅說,祁連六妖行事狠辣,喜怒無常,修為尚在天荒八怪之上。這灰衣人居然能和滄百韜拼得兩敗俱傷,可是大大的了不得。」

  他小心翼翼靠近,俯下身在地上寫道:「請問施主尊姓大名?」

  灰衣人勉強看清真禪在地上寫的字,嘿然道:「我是魏無智,跟滄百韜是結拜兄弟!」

  真禪「啊」了一聲,就聽魏無智冷笑道:「怎麼,害怕了?」

  真禪搖搖頭暗想:「你都成這樣了,我怕你作甚?」略作躊躇,從懷裡掏出一瓶師門分發的療傷聖藥「玉蟬續命丹」來,倒了兩顆在手心裡,做了個張嘴服藥的手勢。

  魏無智愣了愣,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臉上凶光漸消,有氣無力道:「沒用的,我的內臟已被滄百韜的爪力絞碎,全憑一口精元吊著。小和尚,你要挖坑埋我?」

  真禪點點頭,想著佛經上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縱然對方惡名昭彰,也不能見死不救,到底還是將兩顆靈丹送入了魏無智嘴裡。

  魏無智望著真禪,神情漸漸變得有點兒古怪,冷冷道:「你為何要討好我?」

  真禪一怔,不由升起股怨氣,寫道:「出家人有好生之德。你不要我幫忙,我走就是。」拾起烏龍神盾舉步欲行,心裡自責道:「我何苦多管閒事?」

  卻聽魏無智冷笑道:「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耍弄心機,你還嫩了點兒!你是雲岩宗的弟子,當我看不出來麼,又豈會好心救助魏某,還不是為了懾仙玦?!」

  真禪惱道:「什麼懾仙玦,沒聽說過。我走了──」頭也不回便往東去。

  魏無智瞧著真禪行出數十丈,方才提氣喚道:「小和尚,你回來!」可這一運氣,頓感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一口淤血從嗓子眼裡直噴出來。

  他自知大限將至,任平生殺人如麻亦禁不住一陣黯然道:「閻王爺這就來收我啦!」

  看到真禪轉過頭,他艱難地喘息兩口粗氣,說道:「你真要幫老子收屍?」

  真禪瞪視魏無智,又聽他說道:「怎麼,出家人也會打誑語?」

  真禪悶聲不響走回屋前,接茬挖坑,卻看也不看魏無智。

  待第一個坑挖好,魏無智道:「不用再挖了,一個就夠用了。」

  真禪不明所以,魏無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何半夜獨自來此?」

  看真禪在地上寫了自己的法號,接著又寫兩字「迷路」。魏無智心道:「他若要騙我,也不至於編出這等拙劣的藉口。」勉力舉臂招了招手道:「我有話要交代給你」。

  真禪走近,卻發現魏無智許久地盯著自己沒有說話。正感疑惑之間,忽聽他嘶啞道:「小和尚,便宜你了!」張開嘴從舌根下吐出一枚沾滿血水的玉玦,乍看上去如同一顆黝黑晶瑩的葵花籽,握在手心裡費力地遞給他道:「拿好。」

  真禪接過,入手一陣溫潤清涼,除此之外別無異狀。

  魏無智道:「據傳這枚懾仙玦中暗藏天荒三經之一的《魔真篇》,若能徹悟魔經神功,便可羽化飛天。可惜魏某苦思冥想這麼多年,也沒能破解懾仙玦的秘密。小和尚……現在它歸你了,能不能找到《魔真篇》就看你的造化了。」

  他生性殘忍狡詐,這輩子也不知做了多少惡事。不曾想在彌留之際竟生出一點善念,將與誅仙鐲、驚仙令並稱為三大仙界至寶之一的懾仙玦遺贈真禪,也免得此物永埋黃土,不復見人,亦算功德無量之舉。

  見真禪接過了懾仙玦,魏無智心頭百感交集,說道:「我死後,你只要將我掩埋起來便可,千萬不要豎碑,免得老子躺在地下還不得安生。」

  真禪略感黯然,點了點頭,明白一旦魏無智埋骨之處洩露,必有人不請而至,掘地三尺來找那枚懾仙玦,令得死後的屍首亦無以保全。

  又聽魏無智道:「你再放把火,連帶滄百韜的屍體一塊兒燒得乾乾淨淨。然後盡快離開此地,絕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今夜的遭遇。好,你可以開始了……」說罷長舒一口氣,斷開那縷護持心脈的精元,竟就此魂歸地府。

  真禪在他的屍體旁站了半晌,也不敢確信魏無智這回是不是真的死了。

  「呼……」寒風捲裹著今夜的第一蓬雪花灑落,真禪躬身合十深深地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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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4:12
第四章 母愛

  當他抬起身子,看到了風雪裡有一道窈窕身影往這裡御風飛來。

  真禪微微一凜,正想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卻發現來人竟是那位自稱是他親生母親的蓬萊劍派掌門──秦鶴仙。許是遠遠見到屋裡的燈火光亮,想來借宿避雪。不料,天地雖大,兩人偏偏又在此相遇。

  真禪遲疑了下,便裝作一無所覺俯身抱起魏無智的屍首,安放進坑裡。

  他的心如團亂麻,湧動著一股酸楚的傷感,忍不住猜想道:「她是來找我的嗎?」

  就聽秦鶴仙驚喜喚道:「真禪……孩子!」飄落在地向他疾行幾步,張開了臂膀。

  真禪心下發酸閃向一旁。秦鶴仙的動作登時僵住,顫聲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真禪默默蹲下身,雙手機械地捧起黃土灑進坑裡。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發上衣上,涼涼地沁到心底。

  「哧──」屋中突然傳來一陣微響,從滄百韜的身上冒出一蓬腥臭刺鼻的黃色煙霧,須臾之間屍體收縮變異,化作一隻碩大的綠頭蒼蠅萎頓於地。

  秦鶴仙暗自駭異道:「這不是祁連六妖裡的滄百韜和魏無智麼,為何雙雙喪命於此?仙林早有傳聞,魏無智為逃避各派人馬劫奪懾仙玦,躲入蠻荒不知所蹤。如今他死於非命,卻不知懾仙玦又要落入誰人之手?」

  念及於此目光轉過真禪的身上,不自禁地吃了驚道:「孩子……這是怎麼回事?」

  真禪未加理睬,秦鶴仙又問道:「這兩個人的死和你有關麼?」

  其實以她的眼光閱歷,豈會看不出滄百韜和魏無智乃是同歸於盡?但凡是關心則亂,終須向真禪問個明白,焦急道:「你快告訴我啊!」

  真禪終於緩緩地搖了搖頭,秦鶴仙急道:「別管這兩具屍體了,快走!若是讓人見著咱們來過這兒,必定後患無窮。」說著伸手拉拽真禪。

  真禪肩膀微沉,彈開秦鶴仙的五指,雙手沾著泥污冰雪繼續掩埋魏無智的屍體。

  秦鶴仙的手凝固在半空中,呆呆望著兒子忙碌的身影,淚珠在眼眶裡轉動。

  「你不知道,蓬萊劍派的弟子終身不得與外人通婚生子,一旦發現便要依照門規廢去修為,先受千刀凌遲之刑,再被丟入幽羅谷活活教谷中成千上萬的毒蟲噬咬蠶食,即使掌門犯戒也不例外。我就曾親眼見到一位上代長老遭此酷刑……」

  她微微哽咽道:「當日你爹爹突然離去,只剩下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我豈敢將你帶回蓬萊?屆時莫說娘親性命不保,孩兒你也會被他們丟下幽羅谷!」

  真禪流下淚來,跪伏在地上雙肩一陣陣情不自禁地抽動,緊緊抑制自己的嗚咽聲。

  「孩子──」秦鶴仙心如刀割,伏在他的背上悲切道:「是我不好,全都是娘的錯!走,我這就帶你去找那個人──他一定有法子能治好你的啞病。」

  真禪站起身,掙脫母親的懷抱,用啞語道:「不必,我習慣了。」

  秦鶴仙見此情景,亦喜亦憂。喜的是兒子終肯開口和她說話,憂的是他冷冰冰地拒絕自己,顯然積鬱的恨意仍未消解。

  猛從夜空裡傳來一個尖細的女音道:「這不是蓬萊劍派的秦掌門麼,敢情你也喜歡老牛吃嫩草。咦,還是個小和尚?」

  說著話一條粉紅色的身影自東而來,飄落在秦鶴仙和真禪的身後。

  她徐娘半老,濃妝豔抹,大老遠地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香氣。可惜那張臉蛋兒長得太不爭氣,別說生在女人身上,就算長在男人的脖子上都顯得驚世駭俗了點兒。一張臉又長又尖,小眼睛,塌鼻子,嘴巴高高往外凸起,雙頰深陷佈滿雀斑,就剩肌膚還算合格,白淨細嫩勉強能讓人看出她是女人。

  秦鶴仙見到此人不由暗自凜然道:「居然是龍三姑!在祁連六妖裡,就數她心細多疑最是難纏。我方才一時忘情,竟沒察覺到這妖婦的蹤跡。」

  她怕真禪不認識龍三姑,莽撞吃虧,咯咯一笑道:「哎喲,好姐姐,你也來調侃我?誰不曉得你龍三姑輕易不出祁連山,今日怎麼有閒情跑到崑崙山來了?」

  果然真禪聞言一省道:「這妖婦多半也是為了懾仙玦而來!」腦中靈光一閃,偷偷將懾仙玦納入口中壓在舌底,也算是照葫蘆畫瓢。

  龍三姑的目光掃過屋中已蛻變的滄百韜的屍首,臉色略略一變又恢復如常,揚聲發出一記犀利穿雲的尖嘯。不一會兒,從西面和北面先後響起兩道嘯聲,一粗壯渾厚,一低沉深幽,如兩捲飛雲滾滾向這裡掠來。

  秦鶴仙心道不妙,問道:「三姑,來的這兩位可是刁大先生和哈二爺?既然幾位有事,小妹也不宜在此久留,咱們後會有期。」

  她自然不清楚魏無智臨終前已將懾仙玦贈予真禪,但也明白此情此境已令得龍三姑對她們母子二人動了疑念,故而發嘯示警招來祁連六妖中的老大刁冠絕和老二哈元晟。待這二人到了,自己和真禪不啻是插翅難飛。

  龍三姑搖頭道:「秦掌門,你這時急著離開,往後有些事就更難說清楚了。」

  秦鶴仙故作詫異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懷疑是我殺了滄五爺?」

  龍三姑面色陰冷下來,說道:「實不相瞞,咱們此來是為找魏老六。如今還沒見著他的蹤影,滄五弟便莫名其妙死在這棟屋子裡。秦掌門先到一步,難保看到了什麼,總該和咱們說明白了,再走也是不遲。」

  秦鶴仙尚未答話,就見空中又飄落下一個貌似五十多歲,身著綠色袍服的矮胖男子。此人容貌凶惡,頭頂光禿,四肢粗短身材敦實,兩個腮幫子時不時地一鼓一鼓猶如氣囊,隱隱發出「咕咕」怪響,正是祁連六妖裡的老二哈元晟。

  他瞥了眼秦鶴仙和真禪,問道:「三妹,老五怎麼死了?」

  龍三姑道:「我不也是剛到麼,正在向秦掌門打聽。」

  秦鶴仙曉得自己和真禪已難脫身,說道:「我們到時,這兩人已經死了。」

  龍三姑望向真禪腳下填平過半的泥坑,說道:「這下面埋的是魏老六?秦掌門和他非親非故,難得還有這份善心!」

  秦鶴仙一聽,暗自叫苦不迭,心道滄百韜和魏無智究竟是如何死的,死前又發生了何事,自己是一點兒也不知情,更莫遑論懾仙玦的下落。而今惟有一口咬死,否則只會越描越黑。

  不想真禪在地上寫道:「人是我埋的,和秦掌門沒關係。」

  秦鶴仙暗道:「這傻孩子,何苦將事攬到自己頭上?」

  哈元晟罵道:「你個小賊禿,有話不會好好說麼,恁的裝聾作啞往地上寫字!」

  秦鶴仙聽他辱罵自己的兒子,又恨又苦,譏嘲道:「哈二爺若能治好這孩子的啞疾,小妹情願給你磕上一百個響頭!」

  真禪不由自主向秦鶴仙瞧去,正迎上娘親投來的淒苦目光,心中五味雜陳。

  哈元晟怔了怔,尋思道:「還是找懾仙玦要緊!」五指迸立,似兩把鏟子插入土裡,全不廢吹灰之力就將魏無智的屍首拽了出來。

  真禪站在一旁怒目相視,卻也不敢上前阻止,心道:「這惡賊居然連結拜手足的遺體都不放過。嗯,他是想從魏無智的身上搜找懾仙玦。」

  果不出其然,哈元晟扒出魏無智的屍首一陣翻騰,連牙關也撬將開來仔細看過,奈何從頭到腳連搜了三遍,也未尋見懾仙玦的影蹤。

  真禪的心砰砰疾跳,隱隱害怕道:「他們搜不到懾仙玦,必會找上我和娘親。」想到方才哈元晟撬開魏無智嘴巴的情景,不由得下意識地舔了舔舌下的懾仙玦,躊躇道:「我要不要將懾仙玦交出來?」

  耳聽哈元晟低罵了句「我操你娘!」狠狠將魏無智的屍首踹出數丈,說道:「三妹,你盯著他們,我到屋裡瞧瞧。」

  真禪瞧得心裡一寒道:「這些惡人心狠手辣,全無結義之情,更不講道義慈悲。就算我交出懾仙玦,多半也要被殺了滅口。今晚委實凶多吉少!」

  忽然屋中有人漠然說道:「看看那東西會否藏在他的身體裡。」

  真禪聞聲瞧去,就見一個黑衣老者左手拎著滄百韜的屍首從屋裡走了出來。此人何時進的屋,又是何時提起滄百韜的屍體,他竟是渾然不知。

  哈元晟和龍三姑齊齊恭聲問候道:「大哥!」卻是祁連六妖裡的老大刁冠絕到了。

  刁冠絕拋下滄百韜的屍首,冷然道:「滄老五是死在了魏老六的『無牙筆』下。他搜尋到老六的行蹤,本該即刻發出煙火信炮通知大夥兒,卻起了獨吞寶物的貪念,如今死在屋中,純屬咎由自取。」

  龍三姑頷首道:「大哥推斷的是,我猜魏老六也是死在了五弟的手下。」

  哈元晟道:「如此說來,懾仙玦定在左近,我這就再搜一遍魏老六的身上!」

  秦鶴仙見一干妖人越聚越多,暗暗發愁,說道:「刁大先生,那我們可以走了吧?」

  刁冠絕冷厲的眼神似刀鋒般從秦鶴仙和真禪的臉上掠過,彷彿能直插進兩人的心扉,令得真禪不自禁地遍體生寒。

  「急什麼?」刁冠絕慢條斯理地說道,那神氣彷彿壓根不把堂堂五大劍派掌門之一的秦鶴仙放在眼裡,往真禪近前走了兩步,問道:「小和尚,你說你把魏老六給埋了?」

  真禪在刁冠絕森寒的目光逼迫下,艱難地點點頭。

  秦鶴仙叫道:「刁大先生,他不過是個雲岩宗的普通弟子。你有何疑問盡可向我提,莫要威嚇這孩子。」

  刁冠絕置若罔聞,接著問道:「你到的時候,他們兩人是死是活?」

  這時旁邊響起「呲呲」微響,哈元神手握一柄半圓形的墨綠薄刃,將魏無智胸前的肌膚一寸寸切開翻找,屍體裡的血飆濺得他滿頭滿臉,卻是毫不在乎。

  真禪不敢多看,秦鶴仙已代答道:「我已說過,這兩人早就死了!」

  話音未落,魏無智的屍首驀地「哧」一響,也如同滄百韜一般發生屍變,迅速蛻出原形,赫然是只渾身長滿黑毛的碩鼠。

  刁冠絕微微冷笑道:「秦掌門,你這謊撒得可不太高明,更不太明智!」他的聲音陡轉陰狠,迫視真禪道:「你為何獨獨掩埋魏老六,卻不管滄百韜?是不是魏老六臨死前交代你這麼做的?他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心甘情願替他收屍?」

  這三個問題宛若連珠炮般問向真禪,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手心往外直冒冷汗,心道:「這時若是承認下來,我和娘親全都活不成。」於是搖了搖頭,寫道:「出家人慈悲為懷,坑要一個個挖,人要一個個埋……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他暗自尋思道:「我原本就準備將滄百韜的屍首一併掩埋,這麼說也不算騙人。」

  無奈刁冠絕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低哼聲道:「三姑,搜這個小和尚!」

  「鏗!」秦鶴仙掣出奈何仙劍橫在真禪身前,說道:「刁冠絕,他只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你們一味逼迫欺負,還要不要臉?」

  龍三姑越發起疑,冷笑道:「秦掌門,這小啞巴是你什麼人,須得如此維護?」

  秦鶴仙回首看了真禪一眼,猛一咬牙道:「他是我的兒子!但教我有三寸氣在,誰也休想動他半根毫毛!」

  刁冠絕三人大感意外,龍三姑咯咯笑道:「秦掌門,你開什麼玩笑?」

  秦鶴仙明知此舉種禍不淺,異日難逃門規酷刑,但為救愛子亦只能豁出去了,肅然道:「你瞧我像在開玩笑麼?實不相瞞,這孩子的爹爹便是滅照宮四大護法之首的楊北楚!恪於蓬萊門規,我們母子多年不敢相認,今夜還需多謝三位成全。」

  她這番話綿裡藏針,非是一時衝動,好教祁連三妖投鼠忌器不敢難為真禪。

  真禪站在娘親背後,聽她向祁連三妖坦然承認了自己的身世,不禁一陣的激動,:「呀呀」比劃道:「別難為她,你們來搜我好了!」丟下烏龍盾,闊步走上前來。

  秦鶴仙見狀胸口一酸,頓感自己哪怕因此遭受千刀萬剮之刑也是值得。

  真禪一面解衣一面突然想到,如果龍三姑也要撬開自己的嘴巴該如何是好?登時驚出一身冷汗,當下情急生智,藉著衣衫一擋,飛快地用舌尖捲起懾仙玦生生嚥下肚,暗鬆口氣道:「好了,除非他們也將我開膛破肚,不然搜到天亮也別想找到。」

  轉眼間他把身上衣衫脫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條短褲衩,精赤地站在暴風雪裡。

  龍三姑也不避諱,裡裡外外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自然是一無所獲。

  秦鶴仙對祁連三妖恨之入骨,臉上卻沒絲毫表露,淺笑道:「可以了麼?」

  刁冠絕面無喜怒,盯著秦鶴仙道:「你也脫!」語氣竟是不容置疑。

  秦鶴仙粉臉生寒,眉宇間煞氣一閃道:「刁冠絕,你莫要欺人太甚!」

  刁冠絕嘿然道:「對不住了,秦掌門。事關重大,刁某也只能多有得罪!」

  秦鶴仙隱隱聽出他話語裡暗藏的殺機,心頭一省道:「不好,我早該想到的。無論他們是否找到懾仙玦,都不會放過我們母子!」

  她自忖與龍三姑的修為只在伯仲之間,以一敵三絕無勝望。唯今之計只有智取。

  可自己又該如何智取?論及手段之陰狠,修為之強悍,心機之深沉,祁連三妖均都堪稱頂尖,無一易與。所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不得不教人煞費思量。

  「叮──」她振腕將奈何仙劍插入腳下,抬手解開羅裳道:「好,我認栽!」佯裝慍怒使勁將衣衫拋向龍三姑道:「搜吧!」

  龍三姑伸手欲接,猛然想道:「這妖婦素來詭計多端,我可別著了她的道兒!」

  念頭未已,鼻尖立時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甜香,腦袋不由一暈。虧得她終日與毒物為伍,體質非尋常人可比,急忙屏住呼吸改以內息流轉,暗暗得意道:「果然被我不幸料中,這妖婦居然妄想用桃花笑春風暗算姑奶奶,今日我定要教她知道什麼叫『班門弄斧』!」,左袖盪開秦鶴仙的羅裳,翻手扣住一把獨門毒寶怖畏針。

  沒曾想袖風到處羅裳「呼」地飄飛,背後霍然亮起粉紅色光霧,竟是數十枚逍遙針耀眼生輝,藏於衣衫之中,鋪天蓋地射到。

  龍三姑花容變色,一面以漫天花雨手法灑出怖畏針,一面疾往左邊飄閃。

  但聽「叮叮叮」一陣金針激撞脆響,龍三姑左肩、右腿、小腹頓時一麻,已被逍遙針射中,體內精氣發濁,踉踉蹌蹌跌落下來,驚怒交集道:「好你個賤人!」

  秦鶴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果真一擊得手,笑吟吟道:「三姑稍安勿躁。你一動氣血行加速,逍遙針的毒性只會發作得更快。」

  龍三姑一聲低哼,將三枚逍遙針從肉裡迸出,全力運功阻止毒性蔓延。

  突聽刁冠絕厲聲長嘯,如鷹唳穿雲,雙手青芒如電已戴上一對北海青鋼鑄成的慘無人道爪,飛襲秦鶴仙面門。哈元晟見狀也是一記大吼,赤手空拳施展出混元一氣掌,陰風慘慘綠氣滾滾,攻向真禪。

  四人分作兩對,在漫天大雪裡惡戰起來。秦鶴仙一邊應戰,一邊道:「刁大先生,你修為雖高,可也未必能留得住我。若想討解藥,還是客氣點兒為妙。」

  刁冠絕冷冷道:「你以為刁某會受人脅迫?」

  秦鶴仙凜然警醒道:「糟糕,刁冠絕為了得到懾仙玦,已到了喪心病狂,六親不認的地步,壓根不會顧惜龍三姑的死活!」

  目光一掃,就見真禪在哈元晟排山倒海的掌力催壓下跌跌撞撞,不停後退。

  需知真禪此刻功力較之哈元晟即管略遜一籌,但也絕非魚腩。可惜一來經驗火候稍欠,兼之對方的混元一氣掌中蘊有劇毒,三五掌一接,便覺頭暈目眩氣息短促。

  秦鶴仙眼見愛子危在旦夕,甩手打出一蓬逍遙針,轉身一劍挑向哈元晟背心。

  哈元晟腹背受敵,只得側閃。秦鶴仙手腕柔轉,劍頁在真禪腰上運勁一拍,喝道:「孩兒快走!」真禪的身子斜斜飛起,脫出戰團。

  哈元晟勃然大怒,「哧」地向真禪射出那柄墨綠色薄刃。秦鶴仙左袖飛拂,薄刃劃破袖袂,在小臂上割開一道深可見骨的殷紅血口。緊跟著「噗」地一聲,右肩麻癢難當,已被刁冠絕的慘無人道爪從後抓中。

  秦鶴仙神情冷厲,奈何仙劍死死纏住刁、哈二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看見真禪的身影消逝在濃烈的暴風雪裡,她的心情稍寬,只想盡力拖住二妖。

  不防「砰」的悶響,眼前發黑朝前飛跌,背後又捱了哈元晟的一記毒掌。

  一口淤血噴出,灑濺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上,冒出縷縷寒氣。秦鶴仙只覺得五臟六腑翻騰移位,遠非一個「痛」字所能形容,耳中模模糊糊聽見刁冠絕喝令道:「老二,去把那小啞巴抓回來!」

  她也不曉得哪裡來的力氣,翻身縱劍撲向哈元晟。哈元晟目露凶光,獰笑道:「臭娘們,不知死活!」避開劍鋒,一掌拍落。

  冷不丁秦鶴仙檀口微張,「啵」地噴出一枚細小晶瑩的碧綠毒針,左肋又被掌力擊中,遠遠拋飛在雪地裡不住翻滾,灑下一溜血線。

  哈元晟一聲慘叫,左眼被毒針刺中。好在秦鶴仙連受重擊,功力大損,這一下入眼不深,否則焉有命在?他也著實凶狠,抬手將左眼珠整個剜出,以免毒氣蔓延傷及首腦,卻也疼得嘶聲大吼,幾欲昏厥。

  刁冠絕見秦鶴仙連傷龍三姑、哈元晟,心下怒極,探爪插向她的後腦。總算記得要留下活口逼問懾仙玦下落,慘無人道爪往下滑移,改抓秦鶴仙后脖頸。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飄灑的風雪突然如驚濤駭浪般往兩旁翻捲,一團烏光似天穹圓月映照四野,驅散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向著刁冠絕轟到。正是真禪去而復返,祭出了雲岩宗的佛門絕學「滿月清涼訣」!

  「砰!」刁冠絕瘦高的身軀重重撞飛,真禪亦被震得氣血翻騰,險些栽落。

  他拚命穩住烏龍神盾,左臂攬起母親,不顧一切地往東衝去。

  「孩子……」秦鶴仙失色的眸中亮起了光彩,溢出了兩滴晶瑩的淚水。

  「咄!」哈元晟縱聲爆喝,從袖口裡祭出一團綠瑩瑩的物事,迎風暴漲散開,化作一張幕天席地的大網,罩向真禪。

  「砰!」烏龍盾撞在網上,綠霧抖動大網反捲過來,裹住了真禪。

  「呀──」真禪低頭看了母親最後一眼,奮盡全身力量托住秦鶴仙往外一推,趕在哈元晟的「顛之不破網」合攏之前,將她送了出去。

  「真禪──」秦鶴仙勉力回頭,淚流滿面,卻見愛子在被魔網吞沒前的一瞬,朝著自己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

  一霎那裡她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念頭,終是一橫心道:「他們要從這孩子的口中挖出懾仙玦的下落,一時半會兒定不會傷他性命。我若死在這裡,此事更無人知曉。須得盡快找到北楚,只有他和滅照宮才救得了真禪!」

  當下硬起心腸強壓內傷,御起奈何仙劍往南飛遁。眸中淚流,心間滴血。

  刁冠絕教滿月清涼訣轟得遍體鱗傷,吐血三升,眼睜睜瞧著秦鶴仙遁走,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龍三姑的心情卻是更糟,秦鶴仙這一逃,她身上的逍遙針便無人能解。思來想去,惟有效仿哈元晟壯士斷腕,借過他的「碧鱗刃」將三塊毒肉挖出,心中固然對秦鶴仙母子恨到極處,卻也暗自怨恨刁冠絕冷酷無情,全不講絲毫金蘭義氣。

  真禪被顛之不破網緊裹,如同個粽子般滾跌在地上,感到三雙怨毒的目光正向自己射落。他不敢去想接下來會有怎樣的遭遇在等待著自己,仰望飄雪的黑夜母親身影消失的方向,默默念道:「我不是孤兒……」

  大雪輕輕地灑落在他的臉上,像是娘親溫柔的親吻,有些涼有些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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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4:42
第五章 妖女

  卻說楊恆和楊南泰下了飛龍在天樓,也不理睬司馬陽仇視的眼神,沉吟道:「爹爹,看這樣子真禪必定出了大事,我想去一次祁連山。」

  這決定早在的楊南泰意料之中,徐徐道:「祁連六妖盤踞黑沙谷將近百年,凶焰滔天無人敢惹,你要小心。尤其是無相神君龔異嵬,此人目空四海極端自負,八十多年前因為閉關修煉『無相噬元大法』以至於錯過黃山論道,當時便曾放出話來,有朝一日定要打得三魔四聖落花流水,俯首稱臣。」

  楊恆不以為然地一笑道:「大言不慚,有機會我倒要見識見識他的無相噬元大法!」

  楊南泰驀地站定,沉聲說道:「記住,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有道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聽到父親教訓,楊恆乖乖垂手應道:「是!」

  楊南泰這才舉步向前,接著道:「祁連六妖都是使毒用計的高手,不可大意。」

  他的聲音雖然平淡,可楊恆依舊能感受到其中的拳拳關切之意,心中溫暖追上楊南泰的步伐,低聲道:「爹爹,你自己也要多加保重。」

  楊南泰點了點頭,望著楊恆半晌不言,終是揮揮手道:「去罷!」

  楊恆也不多話,向楊南泰躬身告辭,御起正氣仙劍朝著祁連山的方向飛去。

  截止目前他所獲悉的有關真禪的所有消息,僅止於秦鶴仙語焉不詳的隻字片語。除了從中推斷出真禪十有八九落入了祁連六妖手中,危在旦夕之外,其他的來龍去脈卻是一概不知,更不曉得真禪何以惹上這等大麻煩。

  但他是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這事昭然若揭,料秦鶴仙不會說謊。

  待到黃昏時分,楊恆業已往北行出數千里,放眼望去前方有一座繁華大城,正是蘭州。不過是在一年前,他御劍飛行只能堅持個把時辰,而今乘風駕雲長驅蒼穹大半日,身體也絲毫不覺疲倦。非但體內真氣充盈流轉,更有神息融和自然,汲取日月天地之菁華,源源不絕充實丹田,幾無窮盡。

  楊恆心急趕路,也不入城,御劍折轉向西。天色漸漸變暗,腳下是一條連綿蜿蜒幾千里的莽莽戈壁,因地處黃河以西而被稱為河西走廊。壯闊的夕陽之外,雄峻蒼涼的祁連山延綿千里,如一條巨龍順著戈壁藍天消失在地平線上。

  楊恆幼時聽楊南泰說史,知道就在這祁連山北,古往今來曾有無數異族鐵騎捲著如雲風沙呼嘯而來,與中原戍卒連番鏖戰,血染黃沙。他舉目俯瞰,那一片廣漠無垠的戈壁之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鐵血男兒的壯志英靈,連鋪面的風都帶著金戈鐵馬的血腥氣息。

  神思飛揚間,祁連山已近在眼前。此際正值隆冬,天寒地凍大雪封山,莽莽的林海雪原無邊無際沉浸在夜色裡,一蓬蓬五彩的瘴氣從林間飄起,如雲霧般籠罩山野,被風吹得婆娑輕舞,極盡炫麗。

  楊恆心裡卻道了聲「糟」,敢情說走就走,自己卻是連黑沙谷的所在也不知道。

  這祁連山方圓數千里,如無人指引,要尋到黑沙谷,幾與大海撈針無異。

  想到上回也曾踏遍東崑崙無功而返,楊恆心裡只剩下了苦笑。他凝劍四顧,山色淒迷渺無人煙,想找個嚮導都不可能。忽地心頭一動道:「娘親曾說過,祁連山魔物橫行,毒蟲肆虐,自古以來便是魔道妖人的嘯聚之地,只是近年來祁連六妖名聲大振,儼然成了群妖首腦。若能抓到幾個小妖,何愁問不著黑沙谷所在?」

  他收了正氣仙劍,朝著下方的山麓裡御風飄降。低空中幾頭巨翅魔雕正在盤桓覓食,瞧見楊恆飛落,不約而同鼓嘯振翅,撲襲過來。

  這魔雕碧目墨羽,翼展超過兩丈,道行之深直追千年山魈,堪稱空中霸王,也是橫行霸道慣了,居然把楊恆當作了今晚的夜宵。

  楊恆心念微動,射出一支九絕梭。「噗」地打穿衝在最前頭的那羽巨翅魔雕的左眼。魔雕淒厲啼鳴,墜入下方山林。頓時從暗處衝出一群魔物,撲住魔雕屍首一通狼吞虎嚥。頃刻間這頭碩大凶悍的魔雕便只剩下一具空空的骨架。

  另幾頭魔雕識得楊恆厲害,呱呱驚叫一哄而散,迅速沒入濃重的瘴氣裡。

  楊恆收回九絕梭,貼著樹梢向前飛行。夜風徐拂,吹動著微帶腐臭異味的瘴氣,猶如薄紗輕揚。楊恆一來功力深厚,足以抵禦瘴氣,二來體內有千年山魈精血,百毒不懼,故此無需屏氣斂息,舒展神息查探四周動靜。

  黑暗的密林中時不時響起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一雙雙魔物精亮的眼眸宛若鬼火般忽明忽暗,此起彼伏。楊恆藝高人膽大,逕自往深山老林裡行去,視線所及林木森森,怪石嶙峋,一座座幽深漆黑的洞穴掩映在茂密的灌木叢後。

  這般行出半個多時辰,周圍各種魔物的呼吼嘶鳴不知為何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密,依稀隱藏著某種惶恐與不安,像是預感到有什麼危險即將降臨。

  突聽「呼」地轟鳴,一群火紅色的魔蝠自他右側不遠處飛掠而過,對近在咫尺的楊恆視若未見,似團赤雲般朝著西面的山坳湧去。

  緊跟著密林裡又響起轟隆隆的蹄聲,震得山搖地動,濃煙滾滾。數以百計的各種魔物從四面八方的棲身之處湧將出來,匯成一道壯觀的洪流,撞開林木荊棘,齊齊向西奔騰,沿途上不斷有其他魔物加入,如滾雪球般越聚越多。

  而原本寂寥的夜空也開始喧囂。大批大批的魔鳥毒蟲鼓動著五顏六色的翅膀似雲團般聚集,像是受到了某種奇異的召喚,也朝西面的山坳鋪天蓋地的飛去。

  山魈、夜魅、連體八翼梟、巨靈熊、斷背虎、人面狸……這些楊恆叫得出又或叫不出名字的可怖魔物匯聚在一處,竟是秋毫無犯,各行其道,就像是在趕赴一場盛宴,甚而對飄飛在山林上空的這位不速之客亦懶得多瞧一眼。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楊恆見此情景不覺感到駭異,他好奇心起,不疾不徐地在上空跟隨,心中隱隱覺到一縷不祥的氣息。

  忽然,成百上千的魔物停止飛奔,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兒便隱入了暗處。

  前方的山坳裡出現了一座幽藍色的湖泊,水面平靜而深邃,像一塊醉人的寶石,鑲嵌在草木環抱中。那些魔物便鴉雀無聲地蟄伏在小湖四周,目光緊盯湖面,空氣裡瀰漫著緊張與詭異的氛圍。

  楊恆落到湖畔一株古木上,雙腳踏住樹梢,心中詫異道:「莫非這湖中有古怪?」

  一下子,湖畔萬籟俱寂,只有魔物或粗重或細微的呼吸聲從黑夜裡傳來。遠處,仍有大批的魔物從不同方向朝這裡趕來。甫一靠近小湖,便無一例外地隱伏下來。

  楊恆舒出神息,徐徐滲入湖中,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正當他在猶豫是否要潛入湖中看個明白之際,湖面上忽地亮起了一簇銀色的微光。先是如一點燈火,隨後像漣漪般擴散開來,蔓延到五丈方圓,亮度也不斷地增強,到後來幾不可以目逼視。仿似天上的圓月,就在這一刻謫入塵埃,浮現於眼前靜謐幽藍的湖水之中。

  眾魔物突然騷動起來,發出一聲聲低吼啼叫,似驚恐似憤怒,在山間迴蕩。

  「嘩──」水面微微有點兒波動,自湖下緩緩升起一簇銀色的尖角,慢慢地呈現出一朵含苞待放的絢麗奇葩。隨即水波翻滾,花苞下方的一片巨型葉片也浮升到湖面上,如葉銀色的扁舟,靜靜懸停。

  「轟──」花苞中驀然迸放出一蓬刺眼光華,照得小湖一片銀白。

  楊恆突覺靈台警兆升起,意念動處鐵衣神訣護持周身,雙眼不由自主地一閉。

  仿似有一股徹骨的寒風吹拂過來,令得他生出極不舒服的感覺。同時身子就像有無數冰冷的細針戳中,雖被鐵衣神訣的護體罡氣擋了住,可楊恆仍不禁打了個激靈,全身的血液也有瞬間的凝凍。

  好在銀光倏忽黯滅,寒氣亦隨之消失。他睜開雙目,卻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彈指的工夫,腳下那株千年古木枝幹枯萎,葉片枯黃飄落滿地。

  銀光所及的百丈方圓內,花謝草枯,萬物寂滅。連同那些隱藏在左近的魔物,也在無聲無息中死傷過半,只剩下諸如巨靈熊這般極盡強壯凶悍的魔獸七竅流血,倉皇地往後退卻。

  湖面上,那株銀色奇葩已打開了六片花瓣,當中銀白色的花心上,一位赤裸少女酣然臥睡。她至多十二三的年紀,身體尚未發育完全,但一對玉乳已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被披散下的銀色長發遮掩得若隱若現。

  她的肌膚玉潔冰清,如絲綢般光滑晶瑩,隱約透著奇異的銀色光暈,如朦朧的薄紗更增一分神秘。一張豔麗絕倫的臉龐上含著一縷天真無邪的淺笑,儘管仍稍顯稚嫩青澀,但也只能用完美無瑕來形容,卻又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冷。

  然而這種冷卻是和石頌霜極不同的。如果說後者如同一朵潔白無瑕的雪蓮,令人不敢稍起褻瀆之念;那麼眼前酣睡的少女便似一朵完全以萬載寒冰雕琢的霜花,美到了極點,也冷到了極點,仿如連骨子裡都不帶絲毫的生氣。即使是在微笑時,依舊拒人於千里之外。

  輕輕地一顫,少女睜開了剪水雙瞳,眸如點漆清澄得不含半分雜質。好像透過它能一眼望見她的心底,卻又什麼也看不見。

  她慵懶地在花心上坐起,兀自帶著倦倦的睡意打量著這世界。

  「嗚──」千百魔物分從空中水下衝向湖心的少女,狠戾的嘯音如奔雷滾動,卻令楊恆無端地感到一絲視死如歸的悲壯。

  「簌!」巨大的奇葩剎那間凝縮成一枝長約尺許的銀色異花,落到少女纖柔的小手中。她臥坐在水面上,嬌媚的胴體煥發出霧一樣的銀光,手中的奇葩好似被點燃,霍然迸射出一簇耀眼的光焰。

  一朵朵銀芒閃閃的光花便從焰舌間噴吐而出,凝成一圈光球往四外湧去。

  那些前僕後繼衝入湖中的魔物,無論大如巨靈熊、斷背虎,又或小如吸血蚊、霹靂蜂,盡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裂聲,被銀色的光華炸得粉身碎骨。

  一時間湖面上怒浪衝天,水霧迷濛,魔物的殘肢斷體四處橫飛,灑濺開的血霧就像下了一場傾盆紅雨。

        楊恆遠遠注視著湖面上發生的一切,驚異莫名道:「這少女是什麼人?為何引得眾多魔物不顧生死拚命圍攻?」更猜不透她手裡的銀色奇葩究竟是何來歷。

        轉念間湖面上的魔物死傷大半,剩餘的也似意識到它們的道行根本不足以與這少女抗衡,攻勢漸歇往後退去。片刻之後,終於徹底放棄圍攻,躲回了林裡,口中發出嗚嗚的低吼,猶自不甘離去。

        少女站起身,熄滅了銀花的光焰,低下頭望了一眼血紅的湖面,像是在審視自己絕世的姿容,又像在眷戀什麼。

        她的赤裸的蓮足輕盈地踩踏在水面上,冰涼的湖水剛剛沒過腳面,纖手輕握著銀花往湖邊走來,卻剛好對準了楊恆藏身的方向。

        「莫非她已發現了我?」楊恆斂形匿蹤一動不動站在樹梢上,運出「浮木訣」中的一式「纏絲」之變,身形與黑夜水乳交融,心中對這少女產生了無比的好奇。

        走到一半,也許是方才為了對付魔物的狂轟亂炸,消耗了不少氣力,她忽然站定在岸邊,微微闔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半晌後徐徐呼出,如此循環往復十數次。

        小湖四周的魔物隱藏在密林裡,虎視眈眈地盯著少女,再次蠢蠢欲動。

        突然,一隻大手從水下探出,緊緊抓住少女右腳踝,猛往下拽。

        少女措手不及,櫻桃小口裡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大半身子已沈入水下。

        沒等她作出反應,偷襲者的鐵掌自水中「砰」地一響重重擊在後背上。少女嚶嚀拋飛向岸邊,那枝銀色奇葩亦脫手飛起,在空中打著轉兒。

        「嘩啦啦──」水柱躥騰,一個扁頭闊嘴的黑面妖人從湖裡激射而出,抓住銀花哈哈大笑道:「老天開眼,教這寶物落在了我的手裡!」

        少女飛跌在岸邊,唇角嗆出口銀紅色的血絲,面色慘淡若金,艱難地翻轉過身,望向黑面妖人,微微喘息道:「把它還給我……」聲音嬌嫩,卻有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沈著和威嚴。

        楊恆也沒料到會有妖人趁少女凝神調息時自水下偷襲,當下忍住沒動靜觀其變。

        黑面妖人拿著銀花前後左右地得意打量,笑道:「小姑娘,你叫啥名字?怎會睡在這朵花裡,難不成是個花妖?撞見我濁浪子算你運氣不錯,只要乖乖聽老子的話,定教你稱心如意。」

        楊恆聽得暗自搖頭道:「這個家夥不知死活,簡直是把自己往鬼門關裡送。」

        這時候那些魔物見少女失了銀花,膽氣又壯,彼此呼吼相應,緩緩從林中壓出。

        少女冷冷望著得意非凡的濁浪子,說道:「還給我,這朵奇魔花不是你能驅動的。」

        濁浪子豈肯相信?他如楊恆一般,也是見著魔物異常,偷偷追蹤到了湖邊。

        方才親眼目睹少女以一朵銀色奇葩在電光石火間將洶湧而來的魔物轟得灰飛煙滅,端的眼紅不已。所謂利令智昏,仗著高人一籌的精良水性,悄無聲息地潛到少女下方,趁著對方心神稍有懈怠之際,突施冷箭奪過奇魔花。

        此刻莫說僅憑少女的一句話,就是把劍抵在脖子上,要他歸還到手的寶貝,又是哪裡能夠?嘿嘿一笑道:「沒想到老子在『雪晶湖』竟會遇上你這等妙人兒。小姑娘,花你是別想要了,就乖乖跟老子……」

        話聲戛然而止,濁浪子驚愕地抬起拿花的左手,赫然發現自己的整條臂膀在不知不覺中已被一層銀光覆蓋滲透,而且正以驚人的速度朝著肩膀和胸前擴散。緊跟著手臂上大塊大塊的血肉吧嗒吧嗒往下掉落,露出森森的白骨。很快,連這骨頭也溶化成粉,被湖風一吹遠遠飄散。

        他驚恐萬狀地一聲大叫,想用力將銀花甩脫,不料手臂已完全麻木,失去了知覺。即感覺不到疼痛,也不再聽自己的使喚。

        對濁浪子身體產生的異變,少女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訝異,眼神中泛起一縷不屑與嘲弄,就像看到一個不聽話的劣童正在玩火自焚。

        「怎麼會……」濁浪子的得意早已蕩然無存,眼裡充滿了懼意與絕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軀被銀光吞噬,最後消融得一乾二淨。

        「啵──」那枝奇葩墜入湖裡,銀色的光華迅即被幽邃的水波遮蔽。

        「蠢貨!」楊恆依稀聽見少女的口中吐出了句低罵。只是這樣一句粗話出自於一個遠未成人的女孩兒嘴裡,未免有些古怪。

        她嬌弱纖小的胴體從地上坐起,左手遙向湖中捏做法印。水面翻滾,奇魔花徐徐升起,往少女飛來。

        正這時,一頭高逾兩丈的巨靈熊業已率先從林中衝出,揮舞著利爪撲到近前。

        「呀──」少女猛然尖叫,聲線犀利高昂,幾乎刺穿楊恆的耳膜。

        巨靈熊不由自主地一震,動作遲緩了下來。少女的嬌軀猶如靈貓般避過利爪撞入巨靈熊的懷裡,右手銀光一閃生生扎進它堅硬逾鐵的小腹中,狠狠一絞將粗長的肚腸扯了出來。手段之狠辣,實難與她幼小的年紀聯繫在一起。

        巨靈熊慘叫搖晃,跌跌撞撞往後走了兩步,轟然倒斃。在它的身後,大群大群魔物蜂擁而出,拚死攻向少女。

        須臾之間,少女的身上沾滿鮮血,卻也無暇分心召回懸浮在湖面上的奇魔花。

        眾魔物好像也明白能否殺死這少女的關鍵,全在於那朵奇魔花。故而不顧一切地戮力狂攻,在湖岸上又展開了一場血腥之極的惡戰。

        少女失去奇魔花的憑恃,又被濁浪子擊傷,面對源源不絕的魔物圍攻,終究難以為繼。她不時發出尖叫,每次都能令四周的魔物出現紊亂遲緩,稍解燃眉之急。卻也猶如飲鴆止渴,伴隨著每一聲尖叫,她的面色也變得越來越慘白虛弱,口鼻之中汩汩的鮮血越湧越多。

        生死一發的當口,楊恆從樹梢上彈射而起,如一道輕煙穿越過紛湧的魔物,凌空一掌擊中奇魔花。奇魔花銀光搖動,被雄渾的罡風捲裹,飛向少女。

        那些窮凶極惡的魔物顯然對奇魔花異常忌憚,紛紛閃躲趨避。少女精神一振,左手高舉展動法印,奇魔花穩穩落入掌心。

        「呼──」銀色的光潮綻開,美麗的奇魔花影翩躚起舞,如月夜裡開放的煙花。

        十丈方圓內數百上千的魔物在一霎那裡熔化蒸發,即便是靠外圈的亦被這沛然莫御的妖異力量轟得支離破碎,血肉橫飛,宛若末日蒞臨。

        倖存的魔物被鼓蕩而來的強勁罡風狠狠拋出,口中發出絕望恐懼的呼吼,再也沒有勇氣發動新的進攻。湖面波瀾壯闊迸射出一道道渾圓水柱,卻盡為鮮血染紅。

        楊恆雖是早有防備,卻依舊感到自己的身形,在宛若暴風驟雨般,銀色光瀾的餘波衝擊下,身不由己地往後飄縱,直退出七八丈遠才堪堪穩住。

        他吐了口濁氣環顧少女四周,但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而更多的魔物由於太過接近奇魔花威力爆發的中心,早已魂飛魄散屍骨無存。

        楊恆不由駭然心道:「即便我全力發動天若有情訣,也未必能接得下她這一擊!」

        再看那少女,臉上妖豔的銀芒漸漸隱沒,露出蒼白疲憊的面色,搖搖晃晃地佇立在狂風光流的中心,就似一朵隨時會被夜風凋零的茉莉花。

        她蔑然掃過向林中畏縮的魔物,目光停留在楊恆身上,問道:「你是誰?為何要幫我?」

        楊恆搖搖頭,道:「我出手並不代表我幫你。」

        少女的唇角逸出一抹嘲弄的笑意,說道:「哈,敢情是個不知所謂的傻瓜。」

        楊恆目不斜視,心道:「這丫頭從裡往外都透著股邪氣。我既有事在身,還是溜之大吉為妙。」解下外衣振臂一抖,「呼」地冉冉飛起送向少女道:「告辭!」至於「後會有期」之類的客套話,卻也不必說了。

        少女一怔道:「這世上竟有男人對我不屑一顧,豈有此理!」披上楊恆送來的外衣,將嬌小玲瓏的胴體裹藏了起來,喊道:「喂,你想見死不救麼?」

        楊恆曉得此姝的心智絕不可以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度之,嘿然道:「姑娘有奇魔花在手,萬千魔獸覆手可滅,在下何須多事?」

        少女嘆道:「我這招頂多用兩次,就會耗盡神息。再加上剛才被人暗算,受了重傷,眼下哪還有氣力自保?你若走了,萬一那些魔物又來殺我,可如何是好?」

        楊恆看她說話時神情哀怨委屈,惹人憐惜,可一雙眼眸的深處卻似冰一般冷靜深幽,顯然意在博取自己的同情。

        他不欲和對方糾纏,只低哼了聲也不答話,御風騰身便要覓路離去。

        孰料少女又在身後道:「喂,快找東西把耳朵堵上!」

        不等楊恆反應過來,背後已響起一陣尖銳的嘯音。一股怪異可怖的寒息湧過,整座湖面幾被掀翻起來,沸騰如注。

        楊恆只感耳畔「嗡」地一聲,頓時頭疼欲裂,身子瞬間失去平衡往湖水裡栽落,靈台震晃混沌,腦海有一剎那的工夫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待到迅速清醒過來時,他方始發現自己的半截身子已落進了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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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5:08
第六章 偕行

       「天魔罡音!」楊恆腦海裡的念頭一下閃出,卻又立刻被自我否定。

        相較傳說中魔教絕學「天魔罡音」的雄渾霸道,這少女的嘯音顯得更加犀利尖銳,也更具穿透力,差點便震碎了自己的禪心。

        他全力運功抱元守一,穩穩護住方寸靈台,頓時神智一清,耳中的刺響亦減弱到可以承受的範圍。隨即腰腹微一發力,從湖水裡拔起,回頭怒視少女道:「她雖事先提醒,卻根本不給我絲毫準備時間,便發動嘯音。要不是我已臻至煉神還虛之境,只這瞬間便成了白癡!」

        少女手中的奇魔花幻動著銀光,嘯音徐徐停歇。見楊恆正憤怒地望著自己,她「咯」地脆笑,說道:「我沒猜錯,你果然還能站著。」

        楊恆瞧著她臉上綻放開的純真無邪的笑容,委實難以想像在它的背後竟隱藏著一副蛇蠍心腸,強自按壓怒氣道:「你覺著這樣幹很有趣麼?」

        少女滿不在乎道:「當然很有趣啦。你看看那些魔物,它們現在是不是很乖?」

        不用少女提醒,楊恆也已注意到隱伏在林中的魔物在嘯音過後突然沈寂了下來,一個個瑟瑟發抖匍匐在地,先前的凶焰蕩然無存。

        楊恆剛要開口,猛感一陣不妥,就見少女唇角露出一絲詭異淺笑,手中的奇魔花亮了亮,成百上千的魔物如同受到招引,眼中凶光重現,呼嘯如雷從林中湧出,掠過少女的身邊頭頂,鋪天蓋地地衝向楊恆。

        那些奇毒無比的霹靂蜂個頭即小,速度亦是最快,震動著透明的金色翅翼一窩窩席捲過來,亮出猩紅色的毒針如萬箭齊發朝楊恆劈頭蓋臉地蟄來。

        楊恆又驚又怒,醒悟道:「敢情她是以嘯音懾服群獸,為其所役。」一記「星湧潮捲」橫掃而出,罡風如浪霸道無鑄,將數百霹靂蜂轟碎。剩下的蜂群亦禁受不住掌勁催壓,「呼」地散開。

        這時兩條夜魅,三頭陸離鳥又分從地上空中攻到,頓令楊恆陷入苦戰之中。

        他掣出正氣仙劍振腕劈裂一頭陸離鳥,怒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少女站在圈外,瞧著一波波魔物將楊恆重重圍困悍不畏死地狂攻猛衝,笑吟吟道:「你對本姑娘避而遠之,急於離去,不就是覺得我適才屠戮魔物時太過殘忍血腥麼?如今我也請你嘗嘗被這些畜生團團圍攻的滋味,瞧瞧你是否會手下留情?」

        楊恆沒想到這少女驅動魔物圍攻自己,竟是為了這樣一個簡單原因!尋思道:「這丫頭不但心地狠毒,更是不可理喻!」不由得想起青天良來,以恩將仇報翻臉無情而論,這一老一小堪稱旗鼓相當。

        念及於此,他不再搭理少女,凝念聚集神息,準備以新近參悟的「海闊天空」殺開一條血路,絕塵而去。忽聽少女一聲清脆的呼哨,眾魔物如奉諭旨綸音向後退去,只留下十數具魔獸凶禽的屍首和一堆堆毒蟲殘骸。

        楊恆不知少女又在玩什麼花樣,暗運真氣護持周身,側目朝她望去。

        少女瞧著退入林中的魔物,深以為憾地嘆了口氣道:「都是些不堪大用的劣等貨色,這祁連山裡的上等魔獸都死絕了麼?」

        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楊恆心頭一震道:「倘若這丫頭將祁連山眾多魔物盡皆攬於麾下,一旦興風作浪起來,這世上焉有寧日?她到底是何來歷,怎會突然出現在雪晶湖裡?」

        突然少女的嬌軀毫無徵兆地劇烈抽搐,身上泛起一道道離亂的銀芒,就像被刀鋒劈割開來,肌膚起裂從裡頭滲出一縷一縷觸目驚心的金紅色血水。

        她痛苦地呻吟,身子伏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不停地抖動,喘息道:「幫幫我……」

        楊恆起先以為這丫頭又在裝神弄鬼,可到後來見她渾身被鮮血浸透,不由一驚道:「難不成她方才神息耗損過劇,引起魔功反噬?」

        耳聽少女痛楚的呻吟,終究起了不忍之念,走上前去警告道:「你最好別跟我耍花招,小心自討苦吃。」運左掌抵住她的背心,注入薩般若真氣。

        足足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少女身上的銀芒漸漸黯滅,不復氾濫。肌膚上割裂的傷口竟也匪夷所思地迅速癒合,若非滿身的血污,幾看不出一點兒受傷的痕跡。

        她依舊伏在地上,吁吁嬌喘道:「混蛋,全是你,害得我差點兒沒命!」

        楊恆兩次救助少女,本不指望對方會感恩戴德,可也沒料到她這麼快就會忘恩負義,倒打一耙。他掌心吐出一道剛猛氣勁,要讓這丫頭吃點苦頭聊作懲戒。

        少女猝不及防,被楊恆的掌勁震得身子一顫,嚶嚀怒道:「我有說錯麼?早告訴過你,我的神息已然耗盡,可你還是要一意孤行丟下我不管。逼得我非得用出『惟我獨尊令』震伏魔獸,結果體內空虛,引得奇魔花神力反噬,險些落得和那個濁浪子同樣的下場!」

        楊恆聽她說話漸趨流利,有了中氣,便將左掌撤回,冷冷道:「姑娘無理取鬧的本領,可謂獨步天下。」

        少女抬起身道:「你不信?」將奇魔花送到楊恆面前道:「你敢摸它一下麼?」

        楊恆眼前立時出現濁浪子被奇魔花光芒吞沒的情景,搖頭道:「免了。」

        少女咯咯嬌笑道:「算你聰明!」垂下螓首深深聞了下奇魔花淡淡的芬芳,猛然嘬起紅唇對著花心輕輕一吹。

        「啵!」花心脆脆地一響,就像即將熄滅的灰燼一樣,爆出了兩三點銀色的火星。

        然而這火星並未按照人們認知的常理那樣迅速熄滅,而是化作三縷流光朝著不到三尺距離的楊恆眉心急速激射。

        縱是楊恆對這少女喜怒無常的手段早有領教,已在暗中戒備,要沒能料想到她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之下對自己突下殺招。

        電光石火之間,他幾乎完全倚靠多年苦修的本能急轉真元化作一束罡風從口中噴出,盤坐的身軀想也不想施展出「萬里雲天身法」中的「浮木訣」,全身放軟渾不著力,以一式「折柳」之變往後仰倒,口中再噴出第二道罡氣。

        兩束罡風將三點銀星略略一阻,楊恆仰面彈射拈花指力,「啵啵啵」激飛銀星,兩腳連環飛踢使出浮雲掃堂腿中的一式絕技,踹向少女的胸口。

        少女似乎沒料到如此近在咫尺的突襲居然被楊恆有驚無險地化解開來,急忙嬌軀後仰閃躲他的浮雲掃堂腿。

        楊恆死裡逃生,胸中怒火中燒,雙腿順勢纏住少女腰肢,身子一彈即起,左手叉住她的脖子,右掌高高舉起朝面頰扇落。

        少女竟不稍加反抗,臉上的訝異一閃而逝,靜靜盯著楊恆落下的巴掌。

        楊恆將右掌凝鑄在少女面頰邊,望著她吹彈可破的俏臉,徐徐道:「你該慶幸,自己是個女人。」

        少女的脖子被楊恆牢牢掐住喘不過氣來,叫道:「小淫賊,你非禮我!」

        楊恆左手將少女往前一推,身軀朝後彈起,一言不發地向西行去。

        少女眼轉一轉,起身追道:「喂,你要去哪裡?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呢。」

        楊恆充耳不聞,加快身形掠過數十丈寬的湖面,走進林中。少女緊追不捨,接著道:「人家不過是跟你開了個小玩笑,犯得著生這麼大的氣嗎?好吧,我向你認錯賠不是,這總行了吧?」

        楊恆駐步回頭道:「你再跟著我,休怪楊某不客氣!」呼地一掌拍出,罡風沛然使了股柔勁,將少女震退數步。

        少女似乎賭定楊恆不會真格殺了自己,絲毫也不害怕,只垂下眼簾露出一副傷心欲絕的表情道:「楊大哥,我就那麼惹你討厭麼?」

        楊恆哼了聲,突然側身長臂一掌轟向數丈外的一片枯葉堆。「砰!」葉片激揚,從裡頭躥出一條人影,疾往密林裡逃遁。猛地背心一麻已教楊恆凌空點中大椎穴,僵硬地摔跌在柔軟的草葉甸上。

        楊恆邁步上前,翻過那人的身子,見是個賊眉鼠眼的黑衣中年男子。由於經脈酸麻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一雙小眼睛卻骨碌碌轉個不停,微露驚惶地瞧著自己。

        楊恆拍拍黑衣男子的肩膀,問道:「老兄是哪裡人,為何躲在落葉堆裡?」

        黑衣男子聽楊恆語氣和善,稍稍定了定神,結結巴巴道:「我……在下是祁連山臥雲崆金、金牌掌令使段、段空。剛才是睡著了,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求楊公子高抬貴手,饒、饒小人一命。我上有八十歲老娘,下有……」

        楊恆打斷他背得順溜的切口,笑道:「你既然什麼都沒聽到,何以曉得我姓楊?」

        段空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一耳光,訕訕道:「是,是,我瞎猜,我胡說八道!」

        楊恆試過他的修為,知其只是個小角色,又和祁連六妖無關,於是在段空肩膀「啪」地一拍,勁力透入解了他的經脈淤塞,說道:「起來說話。」

        段空不曉得楊恆會如何處置自己,戰戰兢兢爬起身來。他也是見著魔物異動,才綴到雪晶湖,卻不似濁浪子那般膽大妄為,只屈身藏進草葉堆裡遠遠偷看。

        不想見著少女大顯神威,當即嚇得雙腿發軟,縮在落葉堆中不敢稍有動彈,只盼熬到這兩個煞星自行離去。奈何楊恆偏巧從此經過,他雖躲藏得隱秘,但也逃不過神息探察,還是被揪了出來。

        楊恆安慰道:「老兄別怕,黑沙谷怎麼走,你知不知道?」

        段空問道:「楊公子要去黑沙谷?莫非您是祁連六聖的朋友?」說著刮了自己一嘴巴道:「我問得忒笨了。您老若和祁連六妖有交情,豈會不知道黑沙谷在哪兒?」

        楊恆一笑,道:「你倒也機靈。說吧,認不認識去黑沙谷的路?」

        段空見保命有望,忙不迭點頭道:「認得,認得,當然認得。前不久小人還隨崆主一起去黑沙谷送年貢,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公子從這兒向……」

        冷不防少女往前走了幾步,以命令的口吻喝止道:「不准告訴他!」

        段空一呆,看向少女,竟不由自主地躬身應道:「是,小姐!」

        楊恆怔了怔,他看得清楚,少女說話時並未對段空施加任何手段,何以令其俯首貼耳,不敢稍有違拗,難不成這兩人早先就認識?

        忽地恍然大悟道:「這姓段的妖人也中了那丫頭的『惟我獨尊令』邪法!」

        就聽少女得意洋洋道:「楊大哥,敢情你是急著去黑沙谷。為何不早說?有小妹給你引路,豈不勝過這姓段的白癡百倍?」

        楊恆測算距離,從少女發動惟我獨尊令的地點到段空藏身之處,已超過五十丈。這段空修為雖低,好歹也是個眾妖中的小頭目,如此遠的距離竟也沒能逃過邪法的威懾,著實教人震駭。

        更可怕的是在少女喝令之前,段空神智清晰應變如常,看不出有分毫心神受制的端倪,較之其他魔門控人心智的妖法邪功無疑高出一籌。

        瞬間他已明白對方用意,是要自己開口相求,不禁火往上撞道:「你年紀輕輕,便這般陰險刁鑽,長大還了得?黑沙谷在哪兒,我自會去尋,不勞姑娘費心!」駕起正氣仙劍化作一束青芒衝天飛騰,倏忽隱沒在夜空裡。

        少女仰頭目送楊恆消失,臉上的笑意像是被冰霜凍結,眸裡跳躍起一簇冷光。半晌之後又出人意料之外地展顏一笑,自言自語道:「去黑沙谷,這可是跟我志同道合呢。也好,本姑娘就為你暫改一次行程。我就不信,收服不了你!」轉眸瞧向傻站一旁的段空,微笑問道:「你覺得呢?」

        段空趕忙堆起阿諛的媚笑道:「以小人看來,那位楊公子就如小姐手心裡的一隻蚱蜢,只需輕輕一捏就粉身碎骨。」

        「蚱蜢麼?」少女似笑非笑道:「他真要是只蚱蜢,那還有什麼意思?」手中的奇魔花銀光一閃,瞬息吞噬了段空的身影。

        卻說楊恆擺脫少女的糾纏,御劍西行百餘里,再改作御風尋路。到得後半夜裡,終於又尋到幾個深居祁連山中的妖人。他將三人分開,分別套問口供,總算問到了黑沙谷的位置,這才知道自己居然跑過了頭。

        當下他折向東北,披星戴月御劍疾行,在高空中避開魔物騷擾徑直朝黑沙谷而去。

        天光微亮時,楊恆幾經輾轉尋到黑沙谷外。他收住仙劍往下俯瞰,一座佔地數百畝的小山谷夾在兩道如刀削斧劈的峭壁當中,從谷口往裡漸行漸寬猶如喇叭狀,一棟棟樓閣掩映於林木間,有若一座莊園。谷底遍地都是一層厚厚的黑沙,隱隱有血紅色的霧氣湧出,偶爾有一亮點黑影掠過,卻是在低空巡視的魔隼。

        楊恆躲過魔隼監視,飄落到谷口。見一塊刻有「黑沙谷」三字的巨大石碑前,佇立著八個黑衣妖人。已是凌晨時分,這些黑衣妖人顯得有些懈怠,有打哈欠的,有閉目假寐的,還有兩個靠在一塊兒低聲閒聊。

        楊恆尋思道:「不知真禪被關在哪裡,須得先擒個舌頭來問問。」

        驀地若有所覺,回頭就見一道身影從灌木叢裡走了出來,不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少女卻又是誰?她走到楊恆身後,輕聲笑道:「你怎麼才來,害得我等了好久。」

        楊恆微凜道:「她早已發現了我的蹤跡,否則斷無如此湊巧地守在谷口。」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一把抓住少女的藕臂退到灌木叢後,抑制怒意低聲問道:「你又要幹什麼?」

        少女彷彿被抓疼,皺了皺眉道:「幹嘛這麼粗魯,我是來還你衣裳的。」

        楊恆鬆開少女胳膊,低哼道:「不必了,你還是趁早去找件合體的衣服穿上。」

        少女眨眨眼,說道:「找件合體的衣衫還不容易?」用左手解開衣帶,外衣立時滑落到腳邊,一副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瑕疵的玉體又毫無遮攔地展現在楊恆面前。

        不等楊恆說話,奇魔花煥出淡淡銀光,如霧瀰漫。林間莎莎輕響,無數五顏六色的花瓣漫天飄起向少女匯聚,頃刻間化作了一襲世上絕無僅有的絢麗花裳。

        她彎身撿起腳邊的外衣,吹去粘在衣上的草屑,遞向楊恆道:「還你。」

        見楊恆冷著臉也不伸手來接。少女臉露譏誚道:「你是怕我在衣服上動了手腳?」指尖微一使勁將衣衫碎成齏粉,說道:「好,有種你永遠不要我的東西。」

        這時兩名谷口的守衛覺察到奇魔花放出的銀光,走近灌木叢外。

        少女嬌哼一聲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輕吹花心飛出兩點銀星,似螢火蟲般飄過灌木叢悄無聲息地印入兩名守衛的眉心,轉瞬沒了蹤影。

        那兩個守衛如在夢中,抬起手摸了摸額頭,尚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眼睛裡猛地閃動過兩簇銀焰,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女櫻唇輕動,像在用傳音入密對兩名守衛說了幾句。那兩人站立不動,呆呆聽著,而後一起轉身又走回到谷口,好似沒發生過任何事。

        楊恆自記得少女在雪景湖畔也曾用同樣手法偷襲過自己,若非閃躲及時,只怕現在已成為任她操縱的傀儡,不禁低嘿道:「好手段!」

        少女道:「這『星如雨』對付尋常嘍囉也算手到擒來,可遇見像楊大哥這樣的高人,就全不管用了。其實,以楊大哥的功力,即便連中三枚『星如雨』,至多也就神智恍惚片刻便能復原。」

        楊恆道:「有這片刻恍惚,已足夠姑娘做很多事情。」

        少女垂首哀道:「原來我在楊大哥心目中的形象這麼壞。」

        楊恆冷冷道:「你在裝可憐的時候,最好別用手指頭玩弄花枝。」

        少女「咯」地一笑,抬起頭又露出燦爛笑顏,說道:「又讓你識破了。啊,天快亮啦,咱們進谷吧。」

        楊恆毫不領情,說道:「你是你,我是我。大路朝天,咱們各走一邊。」

        少女看著楊恆,搖搖頭道:「你以為我是在存心搗亂麼?不瞞楊大哥,我和祁連六妖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比我更恨他們。」

        她明亮清澄的眸子裡透出憂傷之色,道:「如果不是他們,我娘親就不會死。我也不會在奇魔花裡睡了這麼久!」

        若是換個人說出這番話來,楊恆或可相信。但由這少女口中說出,是真是假楊恆殊難分辨,生硬道:「以姑娘的本事,似也無需楊某幫忙。」

        少女似已料到楊恆會拒絕自己,幽幽道:「其實你還是不信我,對不對?」

        正這時谷中猛然響起淒厲的哨音,隱隱聽見守衛呼嚷道:「有人越獄啦!」

        楊恆無暇和少女瞎掰,身形疾起如一抹風般掠入谷內。守在谷口的那八個護衛感到有陣微風從頭頂吹過,下意識地抬頭望去,楊恆卻早已沒了蹤影。

        他使出萬里雲天身法,藉著山勢草木的掩護,如入無人之境。谷中守夜的護衛雖多,上空又有魔隼巡視,卻又哪裡發現得了楊恆的蹤影?

        但聽那哨音是從黑沙谷的東南方向傳來,遠遠看到一盞盞燈火移動,往一棟石樓湧去。楊恆落下身形,制住一個落單的妖人,換上他的裝束堂而皇之地跟了過去。

        不多時他便趕到石樓外,就見上百盞燈籠火把亮如白晝,將四周圍得水洩不通。石樓門外的黑沙地上,一個金冠黑衣的老者雙手負後,率著數十個打扮奇形怪狀的妖人布成陣勢,又圍出一圈空地。在空地之中,一個身穿綠袍面目凶惡的獨眼怪人揮動鐵掌,和一個上身赤裸,只穿了條褲衩的少年惡鬥正酣。

        那少年手持一面青色魔盾,光禿禿的腦門在燈火輝映下分外醒目,正是真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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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3 23:55:38
第七章 蛻變

        原來當日真禪施展滿月清涼訣襲擊刁冠絕,助秦鶴仙脫身後,自己卻被哈元晟祭出的「顛之不破網」生擒活捉。

        這祁連三妖吃了不小的苦頭,非但刁冠絕被真禪御劍擊傷,龍三姑亦身中逍遙針劇毒,被迫剜肉保命。最倒霉的還是哈元晟,好端端的一雙招子,卻教秦鶴仙硬是弄瞎了一隻,從此成了獨眼蛤蟆,實是平生少有的大虧。

        這三人本就是窮凶極惡之輩,哪裡還會對真禪客氣?當即將一口惡氣盡皆出在這小啞巴的身上。若不是想從真禪口中逼問出懾仙玦的下落,早就一刀一刀將他凌遲活剮了。當下三人極盡酷刑,將真禪折磨得死去活來,終是一無所獲。

        這倒不是真禪視死如歸,實則他心裡也害怕得要命,但一想到懾仙玦已被自己吞進肚裡。倘若從實招來,這三個老妖還不當場把自己開膛破肚了?所以當真是打死也不能說。

        如此拷問了大半個時辰,哈元晟耐心耗盡,惱羞成怒道:「大哥,看來這小啞巴果真不曉得懾仙玦的下落。不如將他斃了,省得日後麻煩!」

        龍三姑摸了摸血肉模糊的小腹,咬牙切齒道:「那也太便宜他了!把這小啞巴交給我,老娘要他後悔從娘胎裡生出來!」

        真禪聽得毛骨悚然,心道:「不如一掌打死我,反倒乾脆。可總這樣被他們折磨,卻何時才是個盡頭?娘親逃了出去,一定會想方設法來救我。我得儘量拖延,騙一騙這些惡人。」

        眼見龍三姑面帶獰笑步步逼近,他情急生智,頓時有了主意。

        他躺倒在雪地上,掙紮著伸出手指頭扭扭歪歪地寫出兩個字:「我說!」

        龍三姑見狀一喜,將信將疑道:「小啞巴,你若敢騙我,休怪老娘手黑!」

        真禪在肚裡把龍三姑的祖宗十八代統統罵了個遍,奈何自幼皈依佛門,讀的都是佛家經典,於市井髒話所知有限,想必龍三姑的先祖地下有知,也是不疼不癢。

        他用手寫道:「你們要找的懾仙玦,是不是黑黑的,像顆瓜子粒兒?」

        哈元晟迫不及待道:「不錯,就是它!快說,你把它藏哪兒去了?」

        真禪心道:「它就在我肚子裡。」可這話萬萬不能說,先是半真半假地痛苦喘息了幾口,才寫道:「在我娘親那兒。」

        「你娘親?」刁冠絕一怔,想起適才的事情,醒悟道:「你說的是秦鶴仙?」

        真禪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暗想:「左右我都破了妄語戒,乾脆把這牛皮往大裡吹,急一急這幾個惡人!」

        想到這裡,他接著寫道:「魏無智托我娘親將懾仙玦送給瞽目神醫端木遠。說是報答他當年的救命之恩。我娘親答應了,他這才安心嚥氣。」

        端木遠曾救過魏無智性命的事,是他從前在和楊恆閒聊時得知的,如今也就順手用上了。

        龍三姑鼻子裡發出長長的一哼,道:「胡說八道,秦鶴仙是什麼東西,老娘豈會不知?魏老六怎麼可能托她將懾仙玦轉贈端木遠?何況端木遠失蹤多年,秦鶴仙如何知道去哪裡找他?」

        真禪曉得言多必失,自己再多作解釋,反而更容易露出馬腳,於是乾脆噤口不言。

        刁冠絕沈吟道:「那妖婦巧言令色詭計多端,騙得魏老六信任也不無可能。懾仙玦到她手裡,也絕不可能再將它轉贈他人,必是獨吞了。」

        哈元晟道:「大哥,這小兔崽子真會是秦鶴仙和楊北楚生的?」

        刁冠絕道:「據我所知,蓬萊劍派門人素來不與外人通婚。秦鶴仙身為掌門,自不例外。可她方才拚命要救這小啞巴,又不似作偽。若非母子,何至於此?」

        哈元晟懊喪地吐了口濃痰道:「他奶奶的,教煮熟的鴨子飛了!」

        龍三姑道:「不要緊,既然母子情深,秦鶴仙多半還會回來救這小啞巴。到時候咱們要她用懾仙玦來換親生兒子的性命,也不怕她再耍花樣!」

        哈元晟不以為然道:「未必,換作老子,便是十個百個兒子,也比不上懾仙玦!」

        真禪聽他們商談,心頭一緊道:「娘親勢單力薄,又身負重傷,如果冒冒然來救我,說不定真會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一時又覺得秦鶴仙莫要來搭救自己才好。

        就聽刁冠絕決斷道:「咱們先把這小啞巴帶回黑沙谷看押。秦鶴仙能來最好,否則咱們就登門拜訪,順便把她的醜事張揚開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量區區一個蓬萊劍派也保不住這妖婦!」

        哈元晟和龍三姑齊聲應道:「大哥說的極是,咱們先回祁連山!」

        哈元晟正要將真禪從地上拎起,龍三姑伸臂一攔道:「慢著!」她翻腕入袖,伸出手來時指間已夾了四根藍熒熒的怖畏針,手起針落,四針精準無比的扎入真禪胸口的羶中諸穴。

        真禪一聲慘哼,只覺得四股又麻又癢的寒氣瞬間通遍經脈,身子如墜冰窟彷彿血液也要凝結了一樣。龍三姑仍覺不夠,一口氣又在真禪的頭上、肩上、手指、腳底各處又插入了足足十四根怖畏針,加上胸前的四根,便有個名頭叫做「胡笳十八拍」。名雖風雅,實乃慘絕人寰的酷刑。別說真禪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就是金剛羅漢亦抵熬不住。

        一時間真禪體內如有萬螞咬噬,五臟六腑齊齊痙攣收縮,連帶身子也抽搐成一團。有心伸手拔出那些毒針,可四肢酥軟全不聽使喚,只能痛楚不堪地用臉頰蹭磨雪地,略略舒緩身上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苦。

        隨著毒力行開,他的神智逐漸模糊,眼前忽而血紅一片,忽而金星亂冒,只迷迷糊糊聽見刁冠絕說道:「三妹,這小啞巴暫時對咱們還有用,先別弄死了,等秦鶴仙……」話到此處,人已昏死過去。

        一天,一月,還是十年百年……真禪突然被丹田升起的一股火熱灼痛驚醒。

        可他就像深陷在一個噩夢裡,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睛,就感到這股灼痛如潮水一樣衝出丹田往周身蔓延,將他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怖畏針寒毒與之甫一接觸,竟如犁庭掃穴般被滌蕩一空。

        然而他還來不及高興,體內的火流卻愈演愈烈,猶若岩漿燃煮,較之怖畏針寒毒給他帶來的痛楚端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忍不住想呻吟,可嗓子早已徹底啞了,連最微弱的聲音也難以發出。

        不一刻,肆虐的熱流遍佈周身經脈,將他的禁制一一沖破。

        真禪卻感到自己的血液,自己的肺腑,亦被點燃,偏偏無法再次疼昏過去。

        這情景像極了上次在飲冰室裡的遭遇,但今次丹田熱流所帶來的衝擊遠勝十倍不止。這股不知從何處生成的灼烈氣流不斷生成,不斷湧出,幾乎將他的經脈撐爆,而丹田也急遽鼓脹,奈何再也尋找不到宣洩的口子。

        「師傅,娘親──」他心中驚恐的呼叫,猛地記起了秦鶴仙和明燈大師曾對自己說過的話,一個激靈道:「天聾地啞大法!它、它怎麼又爆發了?」

        真禪卻是不知,這天聾地啞大法實乃天地間最為詭奇霸道的魔功之一,以犧牲喉舌為代價,刺發人體潛能自動吸納天地精華,繼而煉化成獨具一格的滅音真罡。猶如落閘蓄洪,經年累月不斷積累沈澱,毫無洩露浪費之虞。

        上趟在飲冰室裡真禪為寒氣所逼,無意間喚醒滅音真罡。便如在閘門上破開一個大洞,令得洪濤洩落出來,一舉沖上煉精化氣之境。

        而這次他被龍三姑以十八根怖畏針扎入全身要穴,所受刺激遠勝於前,等若在已有缺口的閘門上破開了一道更大的口子,體內的滅音真罡驟轉強盛,終將他修煉多年的薩般若真氣連帶著怖畏針寒毒都沖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譬如易經洗髓,脫胎重生了一回。

        心念未已,恍惚裡聽到「轟」地一聲巨響,靈台猶如雪崩了一樣,體內沸騰的熱流排山倒海般湧上頭頂,一蓬淡淡的紅光從百匯穴中蒸騰而出,幻出元神。

        彈指之間猛又有一道赤色強光從他的身體裡迸射而出,將元神捲裹進來。

        真禪直感自己的三魂七魄在霎那間分崩離析,眼前湧現出一片漫無邊際的血色汪洋。他在赤紅的驚濤駭浪中竭力掙扎,被一道道血浪拋上峰尖,下一刻又深沒入血海深處。元神在顫動著,扭曲著,被四面八方湧來的強大能量肆意地擠壓揉搓成任意的形狀,好像隨時都會解體。

        「啊!」他終於痛苦不堪地呻吟出聲,一股血浪趁勢灌入口中,洶湧澎湃地在體內滌蕩,沛然莫御的魔意如同要將自己的元神改造重塑上一遍。

        就這樣漫無意識的載浮載沈不知多久,真禪忽然感覺身外的風浪停止了,體內翻江倒海的痛楚亦逐漸褪淡。

        他詫異地發現自己竟似被潮水推擁到汪洋的盡頭。一座看不到邊際的紅色石崖巍峨矗立,望不到它的頂頭。崖底驚濤拍岸,浪花飛捲如雪。自己的元神就飄浮在這古怪的海面上,隨著潮水一起一伏,如葉扁舟。

        周圍除了山崖便是血海,一個人也沒有。濛濛的紅光從海面下冉冉升起,遮蔽了上空的天色。眼角的餘光掃過,就見崖底一方平滑的石壁上,有淡金色的石鼓文刻著「懾仙」二字。

        「懾仙?」真禪混亂如麻的腦海裡隱隱覺得這兩個字有點兒熟悉,彷彿在哪兒聽到過。好久才記起來,自己不是吞下了懾仙玦麼?

        可這是什麼地方?他突然生出新的恐懼,奮力站起身來,駭然察覺自己的元神色澤大變,自胸口以下通體烏黑,雖看不到頭部,料來也是一般無二的景象。

        「我、我怎麼變成了這樣,這是怎麼回事?」他驚恐莫名地環顧四周,希望能夠找尋到答案。然而萬籟俱寂,惟余濤聲依舊。偌大的天地裡,竟只他獨自一人。

        半晌之後他稍稍回過了點神,方才注意到「懾仙」二字的上方還刻有數排銀鉤鐵畫,剛勁不羈的碑文,上面寫道──「爾即有幸破解懾仙玦之秘,又渡造化海萬里碧波,能保元神不滅,魂魄不散,而洗去凡胎俗骨立地成魔,甚慰我意。今即入我門,當為我驅。現賜爾《魔真十誡》,以彰天意。待爾盡悟十誡,便是羽化登天之時。萬千生靈盡在腳下,不亦快哉──哈哈哈哈哈哈……」末尾卻無落款。

        真禪看得一時呆了,這才稍微明白到一點端的,尋思道:「我這是稀里糊塗進到懾仙玦裡來了。若是魏無智知道揭開懾仙玦的法子就是將它吞入肚裡,只怕在九泉之下也要給活活氣死。可、可這崖上的字句著實大逆不道,有悖佛門教義。」

        轉念又一想道:「管它魔功佛功,只要能讓我不受人欺負,那就但學無妨!」

        說來也怪,這時候距離海面十丈高的石壁上緩緩浮現出兩行金字道:「天之法則強存弱亡萬古不易。旁人視我如豬狗,我視旁人如螻蟻。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殺盡螻蟻,則寰宇澄清。是謂魔真第一誡:天之仁。」

        儘管對最後那句「殺盡螻蟻,則寰宇澄清」不敢苟同,可前面「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八字卻令真禪心有慼慼焉道:「祁連三妖仗勢欺人,惡貫滿盈,誅盡這等妖孽佛祖也不會怪罪!」無形中,平生第一次在心裡起了殺念。

        「嗡──」金字猛然黯滅,石壁上打開了一幅金煌煌的神奇圖卷,一點一點地不斷向兩側展開,畫面上竟是一位風情萬種年輕嫵媚的半裸女子圖像,驚得真禪「啊」了聲,下意識地扭過頭去,但覺面紅耳赤不能自已,苦修十數年的禪心此刻已起不到半點作用。

        忽聽那畫卷中的女子婉轉鶯啼,竟在輕歌曼舞,而那歌詞赫然便是魔功口訣。

        真禪終是按捺不住,慢慢把頭移轉回來,視線落處正看見「碧血花」三字。

        這一下,他的視線再也無法移開……。

        當元神脫離懾仙玦重歸肉軀的一刻,真禪驀然察覺身上的一切皆已不同。

        充沛的滅音真罡在比往日不知粗壯了多少的經脈裡汩汩奔流,根本不需自己的意念驅使,就完成了一次次大周天的運轉。

        身體的其他部位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耳聰目明尚在其次,體內的怖畏針寒毒業已一鼓蕩盡,也絲毫感覺不到熱流的灼燒,先前所受的內傷更是完全自癒。

        他的思緒一下又回到懾仙崖前,眼前重又浮現出那個半裸女子動人的身影,頓時心跳加速,口舌發乾。有些後悔自己在崖前逗留的時間太短,只初步參悟了碧血花的第一層妙用後,便急匆匆地橫渡造化海,將元神脫出懾仙玦.第二次渡海時雖然依舊禁受著龐大魔意的澎湃衝擊,可感覺已比來時好了不少。他隱隱醒悟到,每一次橫渡造化海,自己的元神便會有一截顯著的提升,這點苦委實值得,甚而迫不及待地想再來一次。

        他悵悵地舒了口氣,張開雙目,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異常寂靜。

        念頭微動,滅音真罡逆流而上功聚雙目,他漸漸看清了周圍模糊的影像。

        原來自己被關進了一座不到三丈方圓的密閉石室裡,地上鋪著些許乾草,就算是床鋪了。厚重的石門緊緊關閉,將外界的光亮和聲音完全隔絕。

        真禪坐起身,看到那十八根怖畏針早已不在,想必是被龍三姑收了回去。可雙腕和腳踝上卻多了兩具烏黑無光的鐐銬,上面有魔符封印,用力一掙「叮叮」顫鳴。

        慢慢地,他的頭腦清醒了許多,將被擒之前的事情一一記起,尋思道:「我這是被祁連三妖給關進了黑沙谷的牢裡了。他們要用我作誘餌,好教娘親自投羅網。」想到自己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心裡登時一急道:「不曉得娘親是否已經來過,我得試試能不能逃出去!」

        就這時候石門上小窗打開,一個獄卒手舉油燈往裡張望道:「小啞巴,你睡醒了沒有?要不要喝水?」

        他不提還好,這一說真禪頓感自己口唇乾裂,嗓子眼直往外冒煙。

        獄卒聽到牢裡動靜,眯縫著眼睛又道:「你娘的總算醒了,接著!」遞進一個瓦罐。

        真禪伸手接過,剛想喝驀地一省道:「這水裡會不會有毒?」再一想自己已是祁連三妖的階下囚,在奪得懾仙玦前,量他們也不會促下殺手。何況要殺自己早就殺了,何須大費周章地在水裡下毒?

        這麼一想他三口兩口,便把一罐涼水喝了個點滴不剩,只覺得有生以來從沒像現在這樣深切體會到,水原來是如此甘洌可口。

        他用袖口抹了抹嘴邊的水漬,將瓦罐遞還獄卒。獄卒搖頭道:「留著吧,這玩意兒給你拉屎拉尿用。」!地一聲又將小窗關上。

        真禪把瓦罐往牆角一丟,尋思道:「懾仙玦已融入我體內,怕是拉不出來啦。」

        他走回牆邊坐下,琢磨脫逃之策道:「祁連三妖還不曉得我已衝開了經脈禁制,必會掉以輕心。當務之急是要把這兩副礙手礙腳的鐐銬除下,再想個法子騙那獄卒開門進來,後面的事就好辦了。」

        他想到這裡運起五成的滅音真罡一掙手銬。「叮」地一聲,鐐銬被繃得筆直,卻沒有絲毫斷裂的跡象。

        真禪剛要加上兩成勁力再試,突然感到腦袋一陣暈眩,小腹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泰,順著血液遊走慢慢擴展到全身。

        他愣了愣,只當自己運岔了氣也不以為意,當即凝神調息。誰知這燥熱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再也無法集中意念,變得心猿意馬起來,口中的呼吸也逐漸粗重。

        他凜然懊悔道:「敢情那瓦罐裡的水果真有古怪!」

        忽然牢門打開,迅即又砰地關上。龍三姑走了進來,她的身上竟只裹了一件幾近透明的薄紗,除了幾處隱私部位略有遮掩外,即使牢內黑暗之極,真禪也能將整具胴體一覽無餘。她笑吟吟走近道:「小啞巴,春陽散的滋味如何?」

        顧名思義,再想想自己身體的奇異反應,真禪頓時明白過來自己剛才稀里糊塗地喝下去的瓊漿玉液到底是什麼了。

        淡淡的,從龍三姑身上傳來一縷香氣,和體內的春陽散藥力一拍即合,直沁心脾無比的舒爽,莫名地心底騰起一股熱火,身不由己地想撲倒這妖婦。

        幸好他這麼多年的佛門靜修到底沒有白費,激靈一醒道:「難得這妖婦全無防備,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猛地將身躍起,一掌擊在龍三姑的小腹上。

        不曾想丹田真氣甫一生出,即在經脈裡飛速渙散,待從掌中發出時,十成勁道里已剩不下半成,反被龍三姑的護體罡氣震得手掌生疼,往後踉蹌靠到牆上。

        龍三姑伸手將真禪頂在牆上,冷冷一笑道:「小啞巴,你還能逃出老娘的手心去?很快你就會知道什麼叫『欲仙欲死』!」左手「哧啦」將他的衣衫扯下。

        真禪被龍三姑的死死按住,絲毫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瞧著妖婦的一隻左手乾淨利落地將自己的衣衫扒了個精光。

        他竭力凝聚真氣,可春陽散的藥力已滲入丹田,頓令滅音真罡氣如游絲,費了半天勁兒,仍是徒勞無功。

        猛感身子一涼,龍三姑赤裸滑溜的軀體已貼了上來,仰面就要吻落。

        真禪又驚又駭,拚命扭頭閃躲,雙手往外一撐,不想觸手一片豐潤綿軟,情不自禁地心潮蕩漾,雙唇已被龍三姑吻住。

        「轟──」真禪腦海劇震,剎那間被熊熊燃起的慾火吞沒。只覺得原本面目可憎的龍三姑,在朦朧間竟變得異常狐媚可愛,尤其是那股從身上散發出的誘人香氣,更如火上澆油,令他的意志力瀕臨崩潰。

        漸漸地,眼前的龍三姑幻化成懾仙絕壁上那翩躚舞蹈的絕美少女,杏腮含春淺笑盈盈張開玉臂向自己嫋嫋走來……

        他劇烈喘息著,強自抗拒沸騰的琦念,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一步步被龍三姑亦誘亦逼上了懸崖。在這黑暗的斗室中,一時間行雲布雨春潮激盪,可對真禪而言,必然是未來人生最難以面對的事。

        那邊龍三姑淫性大發,連聲呻吟極盡舒暢之情。她面首無數,原也看不上這個啞巴小和尚。但回到黑沙谷裡,對前日遭遇委實越想越恨,更將對秦鶴仙的仇怨轉嫁到了真禪身上,尋思道:「這小啞巴好歹也有十數年佛門禪修的精純真元,我何不用和合大法將他吸成一副空皮囊?只要留得這廝半條命在,刁老大曉得了也怪不到我。」念及於此,她便設下毒計,一心要將真禪弄成廢人而後快。

        眼看火候已到,她運起魔功雙目放出異光,俯首緊緊吸吮住真禪的嘴巴。

        真禪身軀猛烈一震,真元不可抑止地急遽外洩,湧入了龍三姑的體內。

        龍三姑心下欣喜,催運和合大法,不停壓搾吸吮真禪體內的真元。然而沒過多久,她就發覺事有不妙,對方注入的真元暴戾熾烈,雄渾之極,遠遠超乎自己事先的預料。不僅將她的「和合精陰」吞噬得一乾二淨,更令經脈不堪重負,直欲炸裂。

        需知她的和合大法專事汲取男子精氣真元以為已用,儘管歹毒陰損之極,但也存在著一個致命軟肋,便是一旦對方的功力遠勝於己,在真元盡洩的情形下,便如長蛇吞象,後果不堪設想。而真禪的滅音真罡更是一門霸道無比的魔功,竟連和合精陰也一併照單全收,轉瞬煉化!

        龍三姑不由嚇得魂飛魄散,卻驚駭地發覺自己已運不出一絲精氣。如同一個即將被打爆的氣囊,只在做著無力的垂死掙扎。

        「呀──」她一聲痛苦絕望的呻吟,眼中的異光剎那混濁渙散,丹爐內修行了數百年的精元真陰一洩千里,隨著無處可去的滅音真罡回流真禪體內,將春陽散的奇淫藥力漸漸化解。

        過了許久,真禪如夢初醒。耳中聽見龍三姑模糊不清的嗚咽,霍然站起,身子猛地顫慄起來。

        此刻龍三姑體內的和合精陰已被真禪攫取得點滴不留,全身經脈更因承受不了滅音真罡的催壓寸寸斷裂,軟倒在地奄奄一息,形同廢人。

        她怨毒地盯著真禪有些迷惘的臉龐,駭然發現自己已無法張開嘴巴,更發不出一點聲音。想到全身癱瘓,竟連自殺也辦不到的恐怖景狀,任是她窮凶極惡,亦禁不住驚恐地流下兩行冷淚。

        「嗷──」真禪猛然爆發出一聲悲慟嘶吼,將頭重重撞向堅硬冰涼的石壁。

        「咚、咚、咚!」由於未運真氣,額頭頓時裂開口子,鮮血長流。

        他的神智漸漸復甦,想到自己居然被一個蛇妖強姦,又是噁心又是羞憤,頹然滑坐在地上,掩面大悲。

        又是許久,他稍稍冷靜下來,麻木地將褲衩穿上,瞅了眼龍三姑七竅流血的慘狀,心中苦澀道:「是你這妖精先要害我才招致這般下場,可教我如何有顏面再見師傅。」

        忽然感覺丹田真氣凝聚,藥力已完全消退,可先前的脫逃念頭已沒有那麼強烈,心亂如麻道:「我雖無意,但畢竟鑄下大錯,罪孽深重,今生恐再與佛門無緣!」

        他輕撫腕上鐐銬,不經意裡想到滅音真罡迸發沒頂時,那刻骨銘心的熾熱感覺。於是心念微動,一道真氣倏忽灌注指尖,鐐銬急遽升溫慢慢亮起紅光,繼而變得酥軟。真禪用左手一掰,腕上的鐐銬嗤嗤伸展,令右手輕而易舉地退了出來。

        他如法炮製,又解開左腕和腳踝上鐐銬,伸手探了探龍三姑的鼻息,卻還有氣。

        他心中五味雜陳,想了想還是替她輕掩上薄紗,緩步走向牢門。

        他伸手一推,原本以為要用重掌猛擊才能將牢門轟開。哪知這牢門並未上鎖,一推即開。囚室外的獄卒以為是龍三姑辦完事出來,忙躬身道:「三聖母!」

        真禪也不答話,出掌擊中獄卒頭頂,將他震昏過去。而後看了眼牢房外空蕩蕩的過道,換上獄卒的衣服,發現這家夥所使的魔兵居然是面青銅方盾。雖然質地差了點兒,但在找回自己的烏龍神盾之前,也不妨聊作替代。

        他將昏迷的獄卒拖進牢中,關上牢門。在石門掩起的一刻,真禪突然意識到,被關在裡面的,除了龍三姑和獄卒之外,還有自己的過去。

        他順著通道前行,盡頭是一條下行的石階。底下傳來一個獄卒的哈欠聲,真禪悄無聲息地從背後掩襲,將他一掌打暈。

        如此沿石階往下走了三層,終於到了底樓。這兒是獄卒平日的居所,陳設佈置和上面三層大相逕庭。因天還沒亮,樓裡只有兩名獄卒守值,也教真禪制住。

        可他剛走到石樓大門口,門猛地拉開,從外頭走進一人,卻是哈元晟。

        兩人臉對臉近在咫尺,均是一愣。真禪率先反應過來,側身從哈元晟身旁滑過,揮盾劈翻跟在後面的兩個隨從,已躍出樓外。

        哈元晟回過神來,怒喝道:「攔住他!」門外的兩個警衛聞風而動,揮動魔刀撲向真禪,尖利的報警竹哨聲瞬時響遍谷中。

        真禪心叫糟糕,情急之中猛力揮盾砸落,「鏗」的金石激響,兩柄魔刀竟被真禪的青銅盾生生砸斷。見兩個警衛虎口流血,齊齊悶哼飛跌,真禪自己不由一呆。

        猛聽哈元晟大喝道:「一幫酒囊飯袋,都給我滾開,讓老子來收拾他!」背後陰風大盛,混元一氣掌勢大力沈拍向他的後腦。

        真禪知道自己走不成了。一想到自己遭受的種種酷刑和牢裡奄奄待斃的龍三姑,硬著頭皮只能強闖了。

        當下把心一橫,回身揮盾「砰」地與哈元晟硬撼了一掌。

        哈元晟的混元一氣掌在盾面上印下五道指印,可整條右臂也一陣的酸麻,身不由己往後退了兩步,驚咦道:「這小啞巴哪來的這般功力!」

        他卻不知,早在峨眉山時真禪的功力在同門中已是出類拔萃。而今滅音真罡的禁制盡解,又得獲魔真神功,其勁力之強實不輸於仙林耆宿,所欠的儘是火候而已。

        兩人擺開架勢戰作一團,須臾便是二十多個回合。刁冠絕等人紛紛聞訊趕到,將石樓重重圍困,在旁觀戰。

        真禪的功力雖較之哈元晟已毫不遜色,可在招式上卻遠不如對方百餘年浸淫來得老練狠辣,漸漸落入下風。好在他的金湯盾法也是仙林一絕,全力死守之下,哈元晟一時半刻也奈何不得,兩人攻守相持幾成僵局。就這時,楊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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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母訊

       楊恆隱身戰團外,見真禪安然無恙,心中喜慰。揚聲清嘯身如龍騰,丹田運氣居高臨下一記「星垂平野」擊向哈元晟的腦後,一時罡風沛然如雷奔吼,直有石破天驚之勢。

        哈元晟只覺得方圓五丈已盡在掌風籠罩之下,自己形同甕中之鱉無處可躲,虧得他在和真禪的交手中尚佔據主動,急忙抽身避其鋒芒,雙掌運足十成功力向上招架。「轟」地巨響,如空中炸開了個悶雷,數十支火把齊齊熄滅,只剩下零星幾盞燈籠還在拚命搖曳微光。

        哈元晟怪叫一聲,身子陡然矮了半截,卻是兩條小腿已被壓入黑沙地裡。

        楊恆借勢飄縱,落到真禪身邊,氣定神閒道:「誰敢欺負我兄弟?」

        真禪絕處逢生喜出望外,激動得一把抱住楊恆肩膀,已疑是在夢中,嘴巴雖說不出話來,眼眶已紅了。楊恆也是百感交集道:「如果秦鶴仙沒有說謊,他就是我的親兄弟了。」

        哈元晟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兀自覺得雙掌發麻,耳朵裡轟轟鳴響,對楊恆的掌力不禁又是忌憚又是憤惱,從坑裡拔出腿道:「小娃兒,你也是雲岩宗的弟子?」

        楊恆摸摸頭上的寸發,道:「你別管小爺是誰。看在真禪平安無事的份上,我也也不難為你,趕緊向他磕頭賠禮,再敲鑼打鼓把我們送出谷去。否則,今日小爺便端了你們這妖怪窩!」

        哈元晟怒極,怪叫一聲道:「小禿驢,你休得誇口,先吃老子三掌!」

        楊恆拍拍真禪背心,跨上兩步道:「你放馬過來。」

        這倒不是他狂妄託大,而是適才冷眼旁觀真禪和哈元晟的交手,知這魔頭雖說修為不俗,可也僅比邛崍山君略勝一籌,與甦醒羽、秦鶴仙等人難分伯仲,無論如何也強不過號稱八面威風的天心池七院總監盛霸禪。

        哈元晟見楊恆意態悠閒,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心頭殺機大熾。他正欲出掌,就聽石樓裡有人叫道:「大爺,二爺,大事不好,三聖母她……」幾個護衛抬著軟成一灘稀泥的龍三姑從樓裡奔出。

        刁冠絕大吃一驚,肩頭微聳已欺至近前,伸手一搭龍三姑的脈門,喝問道:「是誰幹的?」

        一個獄卒道:「小人也是不知。咱們打開門進去,就見三聖母癱在地上,渾身經脈碎裂,連話也說不出來。」

        刁冠絕微一沈吟,雙目寒光如電射向真禪道:「小啞巴,是你?」

        憶及石牢裡與龍三姑的那場翻雲覆雨,真禪一陣心虛往楊恆身後縮了縮。

        見此情景,刁冠絕已是瞭然。所謂物傷其類,他畢竟與龍三姑有近百年的結義之情,一聲厲笑道:「今日你們誰也別想活著離開!」

        哈元晟亦跟著怒吼道:「小禿驢,拿命來!」身子下蹲雙手撐地,腮幫子高高鼓起,渾身一起一伏發出「咕咕」低吼,自體內散發出濃烈綠霧,頃刻間一雙手掌鼓脹如球,「嗶啵嗶啵」冒出綠泡往外飄散,被罡風捲裹著湧向楊恆。

        楊恆看見龍三姑的模樣心頭吃驚,暗道:「既然此事已無法善了,索性放開手腳大干一場!」鐵衣神訣護持周身,輕笑道:「敢情你這只癩蛤蟆還會吹泡泡,難不成與烏賊也有甚淵源?」

        哈元晟受不了楊恆的譏嘲,「咕呱」暴吼雙腿撐地騰空而起,混元一氣掌綠霧激盪,帶著一股刺鼻腥臭如瀑布一般當頭瀉落。

        與此同時刁冠絕猛然拔身而起,似一頭鷹隼飛襲真禪,手上青芒暴漲,慘無人道爪嗤嗤破風,化作十束電芒向他刺到。

        真禪沒料到刁冠絕竟會不顧身份出手偷襲,倉促間舉盾相迎。「哢吧」脆響,那面本已被哈元晟掌力轟得脆弱不堪的青銅方盾四分五裂,已教刁冠絕的慘無人道爪絞得粉碎。爪勢不停,直向真禪咽喉插到。

        真禪駭然仰身滾翻,堪堪避過爪鋒,身上衣衫卻被劃出數道裂痕,滲出鮮血。

        刁冠絕凌空跨步追上真禪,又一爪向他背心插落。冷不防真禪在地上翻過身來,抬起右手低喝一聲,食指紅光爆閃,飆射出一束血芒。

        刁冠絕咦了聲,揮爪格擋。哪知那束血芒擊在慘無人道爪上「啵」地爆開,猶如紅花怒放,竟將他的一根魔爪炸成兩截。

        刁冠絕愕然飛退,真禪見一擊得手信心大振,食指連揮「嗤嗤嗤」又激射出三道血芒。刁冠絕吃虧在前,也不敢再硬接,施動身形左躲右閃,一時狼狽不堪,心下驚詫道:「這是什麼魔功,居然以精血化作厲芒!」

        也難怪他孤陋寡聞,這朵朵「碧血花」乃是真禪剛剛從魔真篇中參悟出的魔道不世奇學,如楊恆的五百大空印般,俱都是源自仙界的曠古神功。適才命懸一線,真禪自然而然便使出了碧血花,未料竟收到奇效。

        猛聽那旁哈元晟怒聲狂吼,原來被楊恆以「迴光返照」將兩人的雄渾掌勁合而為一加倍奉還。儘管他極力招架,卻也抵敵不過等若自己與楊恆合力回擊的可怖掌勁,被打得團團飛滾,哇哇吐血。

        突然一個花衣少女從斜刺裡殺入戰團,形如鬼魅防不勝防,眨眼間便掩襲到哈元晟背後。她右手纖指輕揚,從左手一朵銀花花心裡拔出一根花蕊,「啪」地刺入哈元晟後腰。那花蕊銀光微閃,如霜雪般消融不見。

        哈元晟頓覺腰上一涼,隨即恢復如常。他勉力翻身,跌跌撞撞地落回地上,瞠目欲尋下手偷襲之人,待視線落到那花衣少女臉上的一瞬,陡然神情大變,驚愕中又帶著三分恐懼地叫道:「你、你真的又回來了?!」

        花衣少女輕盈飄落,手捧奇魔花視線掃過哈元晟和刁冠絕,俏臉笑靨如花道:「是呀,我回來了,讓你們久等了!」

        聽到少女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音,刁、哈二妖竟失了蠻橫,變得面如死灰,澀聲道:「刁某早該想到,你哪會那麼容易死了?」

        這一番兔起鶻落,楊恆和真禪反倒成了局外人。尤其是真禪,對這花衣少女的來歷絲毫不知,困惑地向楊恆打手語道:「真源,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嗎?」

        楊恆苦笑著搖頭,心中卻在奇怪,何以刁冠絕和哈元晟一見這少女便說道:「你真的又回來了?」比照這丫頭先前對自己說的話,似乎頗有出入,想來又騙了自己一回。

        花衣少女聽到楊恆苦笑,轉頭道:「楊大哥,你來黑沙谷就是為救這小啞巴?」

        她一開口,哈元晟猛地大吼,祭出顛之不破網,往花衣少女頭頂罩落。

        花衣少女也不閃避,櫻唇輕動默念真言。就聽哈元晟突地慘叫,蜷縮在地連連翻滾,雙手拚命在後腰上猛撓。顛之不破網失去主人控制,飄落一旁。

        眾人這才看清,哈元晟的後腰上有一點銀光微閃,那形狀宛若花衣少女手中捧著的奇魔花。當銀光每閃一下,哈元晟的吼聲就淒慘一分,痛苦不堪地就地打滾,全無魔道高手風範,片刻間渾身汗出如漿濕透綠袍。

        少女停止唸咒,嘆了口氣道:「你中了『奇魔鑑』還敢逞兇,豈非自討苦吃麼?」

        哈元晟趴在地上喘息不已,身子不停顫抖,那情形看得眾人驚駭不已。

        他慢慢從地上爬起,慘然道:「蝶青炎,冤有頭債有主,當年的事我們兄弟不過是打個下手,你要報仇也該去找正主兒。」

        花衣少女淡淡道:「你怕了?放心,我不過放過他。至於你,想死還是想活?」

        哈元晟面露掙扎,尚未答話,刁冠絕驀地一聲厲喝,雙手展開唸唸有詞,身上亮起一團青光沿著雙腿如水波般滲入黑沙,頃刻擴展開去。

        「呼──」場中天昏地暗,狂風大作。地上的黑沙流淌匯聚,凝成一道道煙柱往上抬升,轉眼化作數十條沙魅吱吱厲吼撲向花衣少女。

        楊恆見花衣少女手中奇魔花銀芒閃爍,便知她又要發動那驚天動地的妖法,急忙攬住真禪提氣飛退,左掌連在身前劃出三道弧風。

        「砰砰砰!」奇魔花中迸放出無數絢爛刺目的花影,覆蓋住石樓前的整片空地。

        非但那些沙魅被轟得灰飛煙滅,四周的近百黑沙谷妖人亦被炸得肢體橫飛慘不忍睹,有些沒死透的滾倒在血泊裡哀聲呼嚎,不絕於耳。

        哈元晟也被炸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僥倖保住一命。再看樓門前的龍三姑,只剩下半截殘肢依稀可辨,肢體的其他部分已不知去向。

        花衣少女飄身截住刁冠絕的去路,冷笑道:「想跑?」

        刁冠絕七竅流血神情極是可怖,「呀」地嘶聲長嘯,頭頂煙霧騰騰,幻出原形,卻是一頭碩大無倫的青翼魔雕。在他面前,花衣少女嬌小玲瓏的身影還沒有腹下魔爪來得高,一雙摩天巨翅呼呼掛風煽動開來,身上千百根青色鷹羽光華大盛,朝著花衣少女排山倒海地洶湧而至。

        「青煞箭?」花衣少女蔑然一笑,手中奇魔花倏然放大二十餘倍。密如飛蝗的青煞箭仿似飛蛾撲火,被吸入花心裡,只見青光不斷閃滅,已是石沈大海。

        刁冠絕本就沒指望青煞箭能傷到花衣少女,只盼能耽擱她須臾,自己便能趁機脫身。可他的如意算盤早在花衣少女的預料之中,這邊奇魔花一收青煞箭,那邊口中一聲尖嘯,聲浪集絲成束如利箭般刺入刁冠絕的雙耳。

        刁冠絕神智一恍,去勢頓時遲滯,心驚膽寒道:「惟我獨尊令!」

        花衣少女讚道:「這麼多年,難得你還記得,好記性!」說著話奇魔花中爆發出一團渾圓銀光,罩住刁冠絕的鷹身。刁冠絕驚恐絕望地一聲呼吼,身子在銀光中扭曲淡化,最後化作一縷縷黑煙形神俱滅。

        花衣少女幾不可覺察地微蹙眉頭,又立刻松展,強壓下湧到咽喉的一口氣血,不動聲色地將奇魔花恢復原狀,尋思道:「可恨昨晚在雪晶湖邊神息損耗過劇,到現在也只恢復了五六成。剛才一戰又消耗了不少,好在另外三妖不在此處。接下來的事情,還需著落在那姓楊的身上。」

        想到這裡,她落回哈元晟身前,漠然道:「哈老二,你也想嘗嘗『銀爐煉』麼?」

        哈元晟怎知花衣少女已是外強中乾?壓下心中怨恨,俯身叩拜道:「求蝶姑娘解了在下的奇魔鑑。從今往後在下惟蝶姑娘馬首是瞻,絕無二心。如違此誓,便教我如刁冠絕一般魂魄飛散,萬劫不復!」

        花衣少女嬌笑道:「沒想到你五大三粗,倒也識時務。只要你乖乖聽話,奇魔鑑種在身上也是無礙。別怪我沒提醒,你身上的奇魔鑑與我心意想通。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是一樣的沒用。」

        哈元晟目睹龍三姑和刁冠絕淒慘死狀,早已認命,苦澀道:「是,多謝蝶姑娘。」

        花衣少女也不理他,邁步走向楊恆道:「楊大哥,你可是要走?」

        楊恆見她彈指間轟殺了上百妖人,仍能若無其事談笑風生,心中對其已沒了半分好感,淡然道:「恭喜姑娘旗開得勝,手刃強仇。我的兄弟即已找到,自該告辭。」

        花衣少女不以為然道:「你太天真了。祁連六妖才完蛋了一半兒,剩下的幾個豈能善罷甘休?特別是無相神君龔異嵬,此人陰險惡毒睚眥必報,就算楊大哥和這位小師父逃回雲岩宗,也休想安生。」

        楊恆心道:「論及陰險狠毒,無相神君未必比得過你。」

        就見花衣少女伸手握住真禪的胳膊,語意懇切道:「小師父,你也是深受祁連六妖所害,咱們可算得同病相憐。要是你和楊大哥都走了,只留下我孤單單的一個弱女子身陷魔窟,別說報仇雪恨,恐怕自己的性命也難以保全。要是一死了之倒也罷了,萬一被他們活捉,那滋味比死還可怕千倍!你勸勸楊大哥吧,留下來幫我報仇好不好?祁連六妖血債纍纍,咱們這麼做也是替天行道。」

        真禪看她泫然欲滴的模樣,若非親眼瞧見刁冠絕是如何死的,哈元晟又是如何被奇魔鑑折磨得死去活來,實難拒絕對方的懇求。

        但聽她說道:「萬一被他們活捉,那滋味比死還可怕千倍」時,卻情不自禁地憶起龍三姑等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手段,不由咬牙切齒。

        楊恆心如明鏡,曉得花衣少女情知無法說動自己,便打起真禪的主意。

        依他的性子,本也當除惡務盡,把這為禍人間近百年的魔窟一舉蕩平方才大快人心。只是識破少女的伎倆,殊不願被她當槍使。

        花衣少女瞧出端倪,揚聲問道:「哈老二,你那三個兄弟呢,為何這邊打了老半天,卻不見他們幾個露面?」

        哈元晟一瘸一拐走近,回答道:「啟稟蝶姑娘,我五弟和六弟前幾天都死了。老四不久前帶了個女人回來,把自個兒關在『無相府』裡不准任何人打擾,誰都不曉得他在搞什麼鬼。」

        花衣少女「咦」了聲,譏笑道:「什麼時候開始,龔老四對女人感興趣了?」

        哈元晟搖頭道:「聽說那個女人臉上戴著張人皮面具,來時已是半死不活。」言下之意自是說龔異嵬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一個性命垂危的蒙面女子起意。

        他的話音未落,楊恆猛地跨步上前,一把將衣襟扯住道:「那女子是誰?」

        哈元晟翻了翻怪眼,又瞧了眼花衣少女,回答道:「這你得去問龔老四。」

        楊恆鬆開哈元晟,強自按捺翻騰的心緒思量道:「他所說的那白衣女子,不論穿著打扮,還是被擒的時間,無一不與娘親吻合。」可又一想,天地何其之大,世上哪有這麼湊巧的事,偏偏龔異嵬抓來的就是自己的娘親?況且祁連六妖和滅照宮素來井水不犯河水,擒拿大魔尊又所為何來?

        然而哈元晟即這麼說了,自己總該探明究竟。於是問道:「無相府在哪裡?」

        哈元晟暗道:「他們要找龔老四,那是再好不過。就算不能借老四的手將這三人除去,至不濟我也能渾水摸魚,亂中求變。」伸手向石樓西側一指道:「離此大約五里地,有片獨立的巨杉林,林內有一座紫晶樓台,那便是了。」

        花衣少女馬上催道:「少說廢話,你這就領我們去。」

        哈元晟不敢違拗,當即引著花衣少女和楊恆、真禪三人往巨杉林行去。

        因有花衣少女和哈元晟在場,楊恆與真禪也不便多聊,只用啞語交流了幾句。

        真禪從楊恆口中得知娘親已到東崑崙,心中一寬,便問起她的傷勢。

        楊恆不欲真禪擔憂,避重就輕道:「滅照宮靈丹妙藥應有盡有,你別擔心!」

        真禪如釋重負的笑了笑,遲疑了會兒又用手語道:「她就是我的親娘。」

        楊恆點了點頭,心道:「看來秦鶴仙果然沒說謊,真禪確是她和楊北楚所生!」

        想到楊北楚到處拈花惹草,先是與秦鶴仙做了露水鴛鴦,生下真禪,而後又強虜自己的娘親,生出日後種種事端。這只是自己知道的,天曉得除此之外還有多少女子受他引誘侮辱過?不由一股怨氣湧上胸臆,同時也醒悟了為何楊南泰見楊北楚將秦鶴仙抱入屋內,會沉下臉來的緣由。

        許是愛屋及烏,他對秦鶴仙的惡感無形裡大為褪淡,反生出一縷憐憫道:「歸根結底,她和我娘親一樣,都被楊北楚害得好慘!」

        正想著的工夫,前面的哈元晟低聲說道:「蝶姑娘,前面就是無相府了!」

        楊恆凝目眺望,只見前方十數丈外的巨杉林中,佇立著一座巍峨壯麗的紫晶樓台。樓台高逾十丈,分作九層,底座方正四面對稱,四周各有九十一層台階直通頂部平台,平台中央是座三層重檐的圓形殿閣,隱有天圓地方之意。

        這座九層樓台的所有石料均為世所罕見的北海紫晶,遠遠望去整棟建築晶瑩剔透,熠熠生輝,好似一座人間水晶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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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無相府

       此刻晨曦微露,一縷霞光穿過茂密的巨杉林,正照落在圓閣的藍色琉璃簷角上,流光溢彩美不勝收,花衣少女面露微笑讚道:「好漂亮,龔老四還真會享福。」

        哈元晟道:「蝶姑娘若喜歡,不妨往後就搬來這裡住。」

        楊恆不屑道:「哈老二,你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龔異嵬的死活。」

        哈元晟暗罵道:「小賊禿,且由你猖狂片刻。待會兒還不定是誰笑到最後!」只當沒聽見楊恆的譏諷,恭聲道:「蝶姑娘,高台底下有龔老四親手調教的二十八宿衛把守,你們三位什麼話都別說,跟在我身後就成。」

        當下楊恆三人隨哈元晟走上紫晶台階,遍佈在樓台四周的二十八宿衛果然沒有上前攔截。四人各有所思不再說話,一路漸行漸高,來到頂層平台。

        楊恆舉目打量,圓形樓閣門戶掩閉,泥金的匾額上黑字草書「無相天府」,十八名身披大紅袈裟的僧人手持金杵環繞侍立,半睜半合的眼中蘊綻精光。

        哈元晟低聲道:「這是龔老四的貼身護衛,號稱『十八羅漢』,全是他媽的假和尚。」

        就聽一名長眉僧人雙手合什道:「請哈二爺止步,主人正在閉關,不見任何賓客。」

        哈元晟怒道:「去你娘的,也不看看老子是誰,你這禿瓢也敢擋道?」

        長眉僧擋在正門外紋絲不動,神色恭謹語氣卻木然依舊道:「哈二爺請回。」

        花衣少女譏誚道:「哈老二,你這二哥當得可夠窩囊,連幾條看門狗也敢頂撞你。」

        哈元晟面上掛不住,邁步上前掄起蒲扇大的巴掌「啪」地一耳光扇在長眉僧臉上,斥罵道:「老子來了,你也敢攔著,反了你?」

        長眉僧被扇得身子一搖,木無表情道:「您就是殺了貧僧,我也不敢放您進去。」

        花衣少女擋住暴跳如雷的哈元晟,嬌笑道:「大和尚,你當真不讓咱們進去?」

        長眉僧正要回答,忽感眼前飄起一點銀星,無聲無息地沒入眉心,神智微一恍惚間不由自主地退避一旁躬身道:「四位施主請。」

        真禪還是頭一次看見花衣少女施展此等手段,忍不住又朝奇魔花多看了兩眼。

        哈元晟推開虛掩的大門,朝裡高聲叫道:「龔老四,有幾位朋友要見你!」

        不妨花衣少女冷笑道:「哈老二,你想給龔異嵬通風報訊?剛才在門外,你又打又罵,生怕他不知道我來了麼?」

        哈元晟訕訕道:「蝶姑娘多心了,我是怕龔老四藏起來暗算您。」

        兩人說話時楊恆也在觀察閣中情景。偌大的正殿裡空蕩蕩不見人影,二十八根朱紅立柱上各懸著一盞燈籠,從紗罩內透出紫熒熒的光亮。正中的玉石屏風將大殿一隔為二,屏風前擺放著一張座榻,想必是龔異嵬在此議事會客之用。

        哈元晟粗宏的嗓音兀自在空曠幽暗的大殿裡嗡嗡迴蕩,眾人的心頭無端地生出一種陰森肅殺的感覺,好似一步之間已踏進了閻羅殿府。

        屏風後忽然響起一個沙啞充滿磁性的男子聲音道:「哈老二,你這個白癡,又上當了。她不是蝶青炎,後面的兩個小和尚又是什麼人?」

        哈元晟一驚,失聲道:「她不是蝶青炎,那她又會是誰?」

        龔異嵬在屏風後慢條斯理道:「小姑娘,你是蝶青炎的女兒,對不對?」

        花衣少女目光須臾不離地注視著玉石屏風,冷冷道:「不愧是龔老四,一眼就猜出了我的身份。看來,你的無相神照已煉至『不著皮相』的境界。不錯,我就是蝶青炎的女兒蝶幽兒!」

        楊恆聞言恍然大悟,心道:「敢情這丫頭真是來尋仇的。她先前所說,倒也不儘是假話。」

        「嗚──」殿內颳起一陣清風,玉石屏風緩緩中分,退向兩旁,慢慢呈露出後殿的景狀。一個身材修長的紫袍男子紫發垂腰,背對眾人,端坐於玉榻之上。榻角的小木幾上擺放著一張古箏和一座冒著縷縷輕煙的小香爐,除此之外別無餘物。

        在玉榻的對面,有個繡花蒲團。蒲團上靜靜盤坐著一名白衣女子,雙目低垂似正在入定打坐,對周圍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漠不關心。

        「娘親!」楊恆心頭劇震,險些脫口叫喊,又硬生生地忍住,警醒道:「若讓龔異嵬曉得我和娘親的關係,必會遭他挾持利用。須得沉住氣,等待時機。」

        身後真禪見著大魔尊亦是大感意外地低聲驚咦,好在他見機極快,又若無其事地將視線轉回龔異嵬的身上,暗自詫異道:「這不是大魔尊麼,為何會被龔異嵬抓到了黑沙谷裡?方才真源問起的白衣女子,多半便是她了!」

        剎那間殿閣裡一片死寂,人人均知一場驚天動地的惡戰迫在眉睫,又俱都各懷所思,沉默不語,一時山雨欲來風滿樓。

        到底還是哈元晟先憋不住,叫道:「老四,你怎麼不說話了?」

        龔異嵬悠悠道:「二哥,你要我說什麼?說你貪生怕死,引狼入室?還是先替大哥、三姐和五弟掉上幾顆不值錢的眼淚?」

        蝶幽兒見此人足不出戶,即已猜到刁冠絕等人已然喪命,亦不禁佩服他的才智,咯咯一笑道:「到底是龔老四。什麼刁老大,在本姑娘的眼裡不過是一個跳樑小丑。惟獨你陰陽怪氣,深不可測,實令我有三分忌憚。」

        這兩句話似彈似貶,龔異嵬聽了微微一笑,說道:「過獎了。如果我沒猜錯,幽兒姑娘已完全傳承了令堂的術法和記憶吧?『太古道』的『薪盡火傳』秘學果然妙到巔毫。八十多年了,我一直在猜想蝶青炎究竟是生是死,如今總算有了答案。這樁心事總算可了矣。」

        楊恆和真禪盡皆暗吃一驚,心裡開始懷疑這蝶幽兒到底是多大的年紀?至於龔異嵬所說的「太古道」和「薪盡火傳」秘學,那更是聞所未聞。

        蝶幽兒的眸中掠過一抹森寒,說道:「八十一年前,你們六個畜生背信棄義,暗算家母,到底也沒奪得奇魔花和太古道秘學!龔老四,今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徹底作個了斷。」

        龔異嵬嘆了口氣道:「幽兒,我實在不忍對你出手。八九十年前,我和刁老大他們一樣,只是初悟天道生成人形的普通小妖。承蒙蝶姑娘不棄,以太古道的無上仙學點化我等,才有了咱們祁連六聖的今天。這等恩情如同再造,龔某無時無刻不在感懷。」

        蝶幽兒冷冷一笑道:「家母的下場,也得益於你無時無刻的感懷吧!」

        龔異嵬道:「實不相瞞,蝶姑娘之死是龔某此生最大憾事。然而彼時彼情,亦由不得我再作他想。今日幽兒姑娘既登門來找我,龔某本該引頸就戮,一了宿怨。只是我和令尊還有一樁籌謀了八十餘年的大事尚未成功,實難半途廢棄。能否請幽兒姑娘寬限龔某數年,屆時我必追隨令堂於九泉之下。」

        蝶幽兒寒聲道:「別在本姑娘面前提那不要臉的老東西!你的命,我今天就要。」

        龔異嵬低低一嘆道:「如此,可就難辦了。幽兒姑娘,你讓我好生為難啊。」

        哈元晟不耐煩道:「老四,人我給你帶來了,你卻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是啥意思?」

        龔異嵬輕聲笑道:「二哥,想想大哥他們,你還有臉在我面前大呼小叫麼?」

        哈元晟心頭莫名地一寒,面色大變道:「龔老四,你……」話音未落,眼前景狀遽然一晃,他與龔異嵬之間數十丈的空間竟被無限壓縮,對方紫色的背影霍然已浮現在觸手可及的丈許距離內。

        「呼──」龔異嵬的紫發翻飛,如一條怒龍卷住哈元晟的粗壯的脖頸,髮絲上倏地亮起刺眼精光。哈元晟心膽俱裂,驚懼叫道:「無相噬元,你……」話未說完,聲音陡地嘶啞,喉嚨裡呼呼嘶吼,體內精元急遽外洩。

        「砰!」斜刺裡掠來一束銀芒,擊中紫發。髮絲一震微鬆,哈元晟跌跌撞撞倒退開去,沒走幾步腦中天旋地轉,便昏死在大殿中。

        再看龔異嵬猶自悠然自得地坐在玉榻之上,而哈元晟則是倒在了距離殿閣正門不到三步遠的紫晶方磚上,面皮發紫氣若游絲。

        龔異嵬伸手輕捋腦後長發,淡淡道:「幽兒姑娘,你何苦救這只不中用的癩蛤蟆?」

        蝶幽兒手捧奇魔花,俏臉上首次現出凝重之色,回答道:「他對我還有用。」

        楊恆雙掌暗運真氣,傳音入密道:「真禪,你先退到殿外。」

        真禪心中對龔異嵬神出鬼沒的身手已是懼極,卻一搖頭比劃道:「我不怕。」凝念將一滴精血催至早先咬破的食指指尖,默運碧血花心法,雙目緊緊盯住龔異嵬不敢有絲毫分心。

        就聽蝶幽兒傳音入密道:「楊大哥,那白衣婦人可是你要找的?我施動法術纏住龔異嵬,你便可趁機救人。」說罷不等楊恆回應,體內神息奔放,從奇魔花中飄飛出十數羽輕盈舞蹈的銀蝶,朝龔異嵬後背襲去。

        楊恆明白蝶幽兒這手是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不怕不把自己拖下水,沉聲道:「好!」騰身疾起,雙掌卻是攻向龔異嵬背心。

        真禪見狀抬手一揮,指尖蓄勢待發的碧血花呼嘯掠出,直射龔異嵬後腦玉枕穴。

        龔異嵬猶如背後長眼,左袖一拂捲起幾上古箏,長聲吟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紫袍飄縱退向殿角。

        蝶幽兒的銀蝶和真禪的碧血花受主人心意驅使,如影隨形追躡而至。那邊楊恆惟恐傷著端坐在蒲團上的白衣女子,掌勁一收身形翻飛,改作一式「星湧潮捲」。

        龔異嵬懷抱古箏,身形不停,右手五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拂「叮咚」悠揚,迸射出三道紫色光波,「砰」地將銀蝶與碧血花齊齊絞碎。

        這時楊恆的掌風已然襲到,龔異嵬大袖拂出,「砰」地一接。身子頓時微微一晃,低咦道:「小和尚,你修為不錯!」

        楊恆見他輕描淡寫的一袖便化解了自己的北鬥神掌,亦感欽佩,讚道:「無相神君,名不虛傳!」胸中豪氣陡生,運出八成掌勁又一式「怒撼搖光」合身攻出。

        不料眼前景狀浮動,與龔異嵬之間的距離驀地伸長,這式怒撼搖光竟擊在空處。

        那邊真禪以靈覺鎖定龔異嵬的行蹤,正運起碧血花要二次出招,猛地心神一恍,靈覺裡已失去對方蹤影。

        就聽蝶幽兒冷喝道:「他在你背後,快出手!」奇魔花亮起蓬炫彩,轟向真禪身後。

        真禪大吃一驚,也來不及回身,心道:「這是什麼身法?」反手打出碧血花。

        蝶幽兒像是聽見他的心聲,冷冷道:「這便是太古道七大秘學之一的『乾坤轉』!」

        龔異嵬拂袖盪開奇魔花光,左手用古箏往碧血花上一迎。「砰」碧血花怒綻迸濺,竟未能傷得古箏分毫。

        龔異嵬被碧血花震得身軀一搖,楊恆展動萬里雲天身法電掠而至,掣出正氣仙劍使出「周天十三式」中最為雄壯剛猛的「石破天驚」刺向對方後心。

        龔異嵬被劍勢鎖定,無法施展「轉乾坤」扭曲空間擺脫攻擊,只得側過身形屈起左手食指向正氣仙劍上彈去。

        「叮」的脆響,楊恆感到一縷陰寒氣息藉著仙劍湧入手中,被他的薩般若真氣一衝一蕩化於無形,手腕翻轉化作一招「峰迴路轉」反削龔異嵬左肩。

        驚鴻一瞥之間,他陡地看清了龔異嵬的臉,心頭猛地一凜道:「難怪他自稱無相神君!」

        原來龔異嵬的一張臉慘白如紙,沒有五官,只有一雙紫色的眉毛橫亙在額下,要多詭異有多詭異,偏偏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此刻的面目表情。

        那邊龔異嵬亦吃了一驚,他本以為自己一記「無相指」足以將楊恆的正氣仙劍彈偏數尺,令對方經脈鬱閉無力發動後招。哪知楊恆的劍鋒僅僅稍稍偏斜,旋即氣貫長虹又朝自己左肩刺到,兩式劍法猶如一招,前後連貫無懈可擊。

        他沉肩橫錚架開正氣仙劍,楊恆雙足飛踢,又是一串浮雲掃堂腿攻到,心中瞭然道:「這妖人的『乾坤轉』雖是詭奇難測,卻也需凝神發動。」當下右手仙劍飛縱,左手掌力激盪,攻得無相神君難以脫身。

        兩人短兵相接,也不用相互試探功底,奇招險式層出不窮,直鬥得罡風四濺光瀾亂爆,轉眼五十餘個回合未見勝負。

        楊恆防他再施展「乾坤轉」脫逃,招式凌厲澎湃,有攻無守。打到後來諸如「周天十三式」、「北鬥神掌」、「浮雲掃堂腿」、「拈花指」便似信手拈來,全不加思考,驚濤駭浪般攻了過去。

        龔異嵬竟自泰然自若,古箏左一擋右一推,總能將對方勢不可擋的攻招化於無形,口中嘖嘖讚道:「妙極,妙極,小小年紀技精如此,前途不可限量。嗯,我認出你來了,你是楊惟儼的孫子,叫楊恆對不對?」

        楊恆一省道:「他果然到過東崑崙!」眼瞧自己攻勢如潮,佔據主動,對方的招式卻似綿裡藏針,機鋒未露。倘使稍有大意,容龔異嵬放手反擊過來,局勢之凶險不言而喻,不由想起楊南泰臨別忠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他振奮精神,左手招式由剛轉柔,使出「五百大空印」,手姿曼妙柔和,雖無大開大合睥睨六合之威風,但空盈靈動更勝一籌,效果反比北鬥神掌為佳。

        龔異嵬果然面露訝色,讚歎道:「好功夫,這是雲岩宗的新奇學?」招式仍是不疾不徐,遊刃有餘。

        蝶幽兒和真禪被撂在一旁完全插不上手,各自趁此機會調息運氣,心情也隨著戰局的千變萬化而波瀾起伏,難以放鬆。

        真禪瞧了眼盤坐在蒲團上的大魔尊,想道:「我何不先救了她,也好多個幫手?」

        念及於此他悄悄挪移腳步,往大魔尊靠近。可這情景如何能逃過龔異嵬的耳目?

        真禪繞到大魔尊身前,還沒開口,對方的雙眼猛然睜開,兩道清冷犀利的目光懾得他心頭一跳,急忙比劃道:「你是不是被龔老妖禁制住了經脈?」

        大魔尊木無表情地看著他,既不答話也不起身,森冷的眼神盯得真禪直發毛。

        忽聽龔異嵬低喝道:「明曇!」話音落處,大魔尊雙眸一亮,突然出掌拍向真禪。

        虧得真禪全神戒備,趕忙往旁閃躲,驚疑不定道:「明曇……難道她是真源的娘親?」卻被大魔尊連綿不絕的掌招打得手忙腳亂,再不得閒。

        他的烏龍神盾被祁連三妖繳走,空有一身雄渾無比的滅音真罡,拳腳招式較之大魔尊卻是望塵莫及。三五招間便迭遇險情,節節敗退,情急下甩手射出一束碧血花,因顧及她的身份,只打向對方左肩。

        大魔尊揮袖掃蕩,碧血花「砰」地炸裂,頓時碎衣如蝶漫天飛舞。但大魔尊的修為委實駭人,換作哈元晟、刁冠絕這等一流的魔道高手,半條臂膀只怕已教碧血花炸得血肉橫飛,而她竟是毫髮無傷,探出裸露的左臂抓向真禪咽喉。

        真禪就地翻滾躲避,暗自叫苦不迭。

        楊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中亦是驚愕道:「這龔異嵬使了什麼妖術控制了我娘親?」眼看真禪遇險,有心飛身救援,但知一旦放開龔異嵬後患無窮,於是加緊攻勢,口中喝道:「幽兒姑娘!」

        蝶幽兒手中奇魔花陡地光華爆綻,在空中鑄成一柄巨型銀劍,四周霞光繚繞花蝶亂舞,不可一世地嗡嗡呼嘯朝著龔異嵬劈落,餘波所及不免將楊恆也捲裹在內。

        楊恆本是想請蝶幽兒救護真禪,以解燃眉之急。不曾想她置真禪生死於不顧,反而發動了天地變色的御劍一擊,攻向龔異嵬。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連著自己也不管不顧地稍帶了進去。

        他無暇斥罵,振臂將正氣仙劍擲向龔異嵬,騰出雙手結作法印,連施五百大空印中的「藏虛」、「大悲」、「須彌」諸式,在身周泛起團團金色佛光,身形恰似輕煙斜斜飛出,已用上萬里雲天身法中的「揚火訣」,如一羽燕鷗!翔搏擊於暴風驟雨之中,往幕天席地的銀色光潮外衝去。

        「轟!」龔異嵬高舉古箏橫架銀劍,兩股巨力迎頭激撞地動山搖。

        「叮叮叮叮──」一根根琴弦脆聲斷裂,銀劍表面光暈沸動,漸漸滲入一抹淡紫色光絲。蝶幽兒銀發倒飛,如火焰般舞動,手捧奇魔花從體內散發出冉冉銀霧,尖銳的嗓音譬如一根緊繃到極致的琴弦,「呀」地銳嘯。

        「喀喇喇!」銀劍應聲將古箏劈作兩片,龔異嵬赤手空拳飄身疾退,一道血線從額頭直貫小腹,蒼白的臉上紫光連閃,頭頂冒出騰騰霧氣,已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砰!」銀劍與古箏齊齊炸裂,楊恆凌空攝回正氣仙劍,落到圈外,身上衣衫已教劍氣割成絲縷,一陣陣地氣血翻騰胸口鬱悶難當。可比起無相神君龔異嵬的慘重,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蝶幽兒見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式「斬天裂」未能殺死龔異嵬,心下暗道可惜,玉腕一抖,奇魔花幻動層層光影,近身攻向龔異嵬,不給他留半分喘息之機。

        龔異嵬空洞洞的臉龐上滲出一顆顆殷紅血珠,形容極為可怖,強壓傷勢躲開蝶幽兒的攻招,縱聲喝道:「明曇,殺了這賤婢!」

        大魔尊「砰」一掌將真禪擊飛,亮出屠佛尺擊向蝶幽兒背心。

        蝶幽兒腹背受敵,焦聲喚道:「楊大哥,龔老四已是強弩之末,殺了他才能救醒這位明曇夫人!」

        楊恆見母親被龔異嵬如傀儡般隨意差遣,心裡難受猶如刀割,尋思道:「這妖女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也該讓她嘗些苦頭!」趕步上前扶起真禪,左掌抵住背心大椎穴注入薩般若真氣,問道:「你感覺如何?」

        真禪面色蒼白,伸手抹去嘴角血絲,笑了笑搖頭比劃道:「不礙事。」又一指大魔尊問道:「她真是你的娘親麼?」

        楊恆點點頭,歉疚道:「對不住,害你不明不白捱了一掌。」

        真禪咧嘴一笑,坐起身來比劃道:「你的娘親,便是我的嬸嬸,十掌八掌我也捱得。」

        楊恆心中溫暖,猛聽蝶幽兒一聲悶哼,右肩被大魔尊的屠佛尺掃中,奇魔花險險脫手掉落。

        她的一身妖法儘管威力巨大不同凡響,但近戰遠非所長。否則昨日在雪晶湖畔,亦不會被濁浪子這等二流貨色暗算。

        此刻龔異嵬和大魔尊聯手已穩佔上風,本可趁隙脫身,療治內傷。但他心裡對蝶幽兒又恨又忌憚,直想快刀斬亂麻,將這妖女斃於掌下。故而強忍傷痛,殺招迭出,立意要速戰速決。

        楊恆見蝶幽兒頻頻遇險,卻似豁出性命般苦戰不退,更不再向自己呼救,反倒起了三分讚賞道:「這妖女雖說奸詐多變,骨子裡倒也硬氣。」鬆開真禪低聲道:「你歇會兒,我先幫她打發龔老妖。」索性將正氣仙劍還入鞘中,擰身縱入戰團,一式「抱殘印」拿向大魔尊左肩,尋思道:「說不得只能先將娘親制住,以免束手束腳,還擔心誤傷了她。」

        哪知大魔尊尚未出手招架,從門外「嗖」地掠入一道青影,抬手架住楊恆的「抱殘印」嘿嘿笑道:「楊兄弟,久違了!」

        第二部  第三集  《橫行千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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