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踏破鐵鞋
靜謚桃林中傳來細微的吱吱聲,彷彿是樹枝在抽長,又彷彿是根藤在延伸。
談笑耳息一動,回頭望去,正好看見離歌身上那些纏繞得緊緊的根藤在不停地顫動,那些長長的根漸漸縮了回去,慢慢地就能看到被緊緊包裹在裏面的離歌了。那些根藤退卻的方向毫無疑問是那條右臂。
談笑大踏步走過去,撩開他的袖子,看見那些根藤漸漸變得淺直到透明然後鑽進了他的皮膚裏。
暗巫族的人本事都很怪異嗎?談笑無端想著。
等根藤全部沒進去後,李哥的右臂便在一陣震顫後恢複如初。談笑伸手從他右臂上撫過,雖然有些青筋暴起的情狀,但至少皮膚表面還算光滑,那麼多的根藤進進出出盡然沒有造成恐怖的傷口。
談笑想,離歌的修爲果然是增高了。這要是擺在過去,這條右臂或許要傷得不輕。
離歌還沒有醒。
離歌還醒著的時候,眉頭似乎很少有舒展的時候,現在便是在昏迷中也是蹙著的。
談笑從乾坤袋裏拿出一顆醒神的丹藥塞進離歌嘴裏,自己站在一旁靜靜等著他醒過來。
很難想象自離歌被青蒙山人擒住後的一年多時間裏經受了多少他不願意經受的事情,在談笑心裏,離歌雖然倔強傲然,卻不是那種寜死也不肯受辱的人。她總覺得,與肖崇真的瀟灑相比,離歌心中就隱含了某種沉重。
離歌的手指動了動。
談笑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子查看。
離歌初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的視線是模糊的。他隱隱約約看到面前有張臉,光線很好,桃紅紅的一片,染了半面的青天。
微風中暗香浮動。那氣息叫人不想醒來。離歌在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往,那時他只是一個調皮的孩子,他偷偷躲在盛開的桃花樹後,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那時他想了什麼幾乎已經忘了,但他仍然記得那個場景。
又是這種氣味,真是難聞。
離歌皺了下眉,睜開了眼睛。然後他看見了談笑的臉。
離歌眼中一閃而逝的厭惡被談笑捕捉到,她本來想問問離歌怎麼樣了,但被那眼神驚了一下,半天也沒問出口。
倒是離歌自己坐起來道:“這是哪裏?”
談笑起身。淡淡道:“不知道。”她看向前方水中小舟,道,“你保命的法子不錯。”
離歌一聽便明白她說的什麼。他抿了抿嘴,道:“還好。”他看到她手中抱著的小白虎,嘴角不明顯地抽動了兩下。
白頭敏感地看過來,哼著氣瞪他一下,威風神氣得很。
談笑于是拍拍它的腦袋。不讓它掙扎。
離歌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地四下看了看,眉間的痕跡便越來越深。
“又是幻陣?”離歌反常地居然有些煩躁。
談笑對他的情緒反應微微有些詫異,但面上卻沒什麼表情,隻看了他一眼道:“你看這像幻陣嗎?”
離歌沉默地四處走了走,又走到水邊看到那孤舟,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談笑縱身跳到小舟上。那小舟便輕輕往前搖了搖。
“來嗎?”談笑看向離歌。
離歌並沒有猶豫多久,他也跟著跳上去,與談笑並肩站在小舟上。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在前微微曲起。
小舟一路南下。
談笑自小在天華山中,以爲幼時所見梅林已是清冷山中最炫麗的景色了,沒想到這片桃林更甚。尤其那桃枝奇秀,桃花晶瑩飽滿。比那紅梅多了份熱烈,少了份清絕。談笑頭一次發現。自認爲清淡的自己居然是喜歡這中景象的。
離歌看不得她眼中真心的贊賞,冷然道:“有什麼好看的。”手一揮,竟掃得岸邊一顆桃花樹斷了枝葉,花瓣紛飛搖碎了一地。
談笑眼中一沉,似乎看到了那時梅林中的司羽烈。
這種感覺實在不妙,談笑本能地冷眼望向離歌,不想離歌卻哼笑一聲道:“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不過幾株桃花就晃了你的眼,這種東西在人間多得是,最最俗豔的玩意兒,就是凡人也看不上眼的。”
談笑覺得離歌還是睡著好了,只要他醒著,你就摸不準他的喜怒心情。他一會兒可以笑得和煦,一會兒又像這樣翻臉無情,而且毫無道理,莫名其妙。
大約談笑看離歌的表情太過類似於對方無理取鬧,離歌目中一沉,臉上更顯不豫。
“看什麼看?修道之人怎可爲這些俗物所累?乾脆……”他正說著,神色卻突然變化,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前方,很驚訝的樣子。
談笑警覺地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去,這一看,也愣住了。
前方桃林伸出赫然聳立著一座巨大的石像。
談笑不知道離歌認不認識那石像是誰,她想自己大約是認識的。
閻羅洞中,項南明道:“妾爲保全祖上之秘,萬般無奈以身爲祭,以血爲引,以此生之靈力與夫談紫君相換,只求保得項家一線血脈,存得祖上無上秘法。”
談紫君道:“吾談紫君今借項南明之力開啓神器通天鉞,今同以身爲祭,以血爲引,封此密地,以待後人得天之選,幸知緣來。”
神器,埋骨墓所。
談笑從沒想到,這些理她如此之近,近到她似乎不能控制好驟然變急的心跳。
談笑往前跨了一步想要下船,沒想到離歌比她更快地跳下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桃林中。
談笑心一沉,擡腳便追,方向自然是那高大聳立的石像。
石像是一個道人昂然遠望,他的手中一定握著什麼,但是此刻卻不得而知。因爲他的手臂隻到小臂處,餘下的部分像是被粗魯地切斷了。
這個道人霍然就是幼時談笑在閻羅洞中所見的談紫君——紫上真君。
離歌站在石像下擡頭看著,正是面沉如鐵。
“這……”談笑走到他旁邊。
“原來在這裏。”離歌低下頭,往後退了兩步。
談笑眉眼動了動,“這是哪裏?”
離歌轉頭望她,似笑非笑,“談笑,你識不識得這是誰?”
談笑本想點頭,但一個遲疑,卻成了皺眉。
離歌哈哈一笑,忽而又收斂了表情,似笑非笑道:“你不識得。你怎麼會識得?天華山中早沒有他的舊物,一個叛門之徒誰願意再提起?但是你一定要識得的。這個人——就是談紫上真君。”
談笑心中起伏,微微呼吸道:“你怎知是他?”
離歌笑道:“紫君山中誰不知他?但年好歹我也在此處待了許久。此人看似磊落,但心思最是狡詐,生前尚攪得人不得安甯,死後更甚。誰都知道他死後屍骨入了墓所,但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墓所是在何處。”
離歌轉而看向石像,哈哈一笑道:“談笑,你說這裏是不是他的埋骨之處?”
談笑皺眉,“我怎會知道。”不過看起來,似乎是的。
“一定是的。”離歌卻比談笑更加確定。
他繞著石像走了兩圈,“只是不知道這裏有何玄機,如何進去。”
談笑道:“你怎知是進去,不是在這周圍某處。”
離歌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未曾在紫君山生活過,自然不知道的。談紫上這個人是有些怪癖的。我曾聽說過他叛出天華門時與那位雲華真君有過一次……恩,也不算是爭吵吧。據說那時他就說過類似‘不敬神明,唯我獨尊’的話來。而那時的談紫上還不是元嬰真君。”
他看著談笑,“這個人一向自大狂傲,沒想到兒子從小卻懦弱虛軟得很,大約是報應。”
談笑不喜,抓著白頭的手緊了緊,白頭低低嗷了一聲,對離歌更是怒目相向。
離歌哈哈一笑,“世間平衡當如此,你氣什麼。就像我們暗巫族,雖然生時力量強大,修煉事半功倍,但壽命卻比普通的修士要短得多。修不到長生,我們這些暗巫人也只能魂飛魄散,凄慘得很呢。”他笑說著,嘴角微揚的弧度訴說著某種諷刺。
談笑知離歌一般這樣說話都不是刻意針對某個人,她想他心中總歸是有怨氣的,或許是因爲他暗巫族人的身份。
離歌興緻盎然,“你說這墓所中有什麼?會不會有神器?世人都說談紫君得了神器,不然他也不會那麼快就修成元嬰,哎,既然得了神器,何必這麼早送死呢?墓所藏得這麼隱蔽,難道真是爲了埋神器?”
談笑忍不住道:“別得意忘形,你怎知不是幻境?”
離歌笑容一收,神色警惕起來。
談笑見他突然變化了表情,心情便好了幾分,再擡頭看石像時,目光便一直滯留在被切斷的手臂上。
斷面齊整,渾然天成。談笑想這莫非不是後來切斷的,而是一開始就做成這樣的了?
離歌在四周看了幾圈,回來時咬牙道:“便是幻境也要闖上一闖。”
談笑道:“怎麼,你這麼肯定這裏面埋著的不是人骨,而是神器,所以連命也顧不上了?”
離歌像看白癡一樣看談笑,“你敢說你對神器一點想法也沒有?”
談笑聽罷,一時語塞。
離歌理解地笑了笑,“放心,你是他兒子,他對你自然優厚得多。”這話怎麼聽怎麼不是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