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12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7:21
第121章 主角

  徐循沉得住氣,沒有派人出宮打探,但太后卻不能和她一樣安穩。坤甯宮的動靜,在不久後便送到了清甯宮裡。把剛洗漱完正預備就寢的太后,驚得連睡意都完全消散了開去。當下就令人挑亮了燈火,半坐著身子,盯著燭火沉吟了起來。

  孟姑姑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屋子,「娘娘,此事也不急於一時……」

  「就是要急於一時。」太后卻是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她的話,「此事必定是漢王安插的內奸所為,就是為了斷絕大郎的後路——要翻宮牆,總是要有工具的吧!這時候各處宮門都下千里了,他就是要拋棄工具都沒那麼容易,若是此時能夠不動聲色,盡起人手搜查內宮,定能把他給挖出來!」

  孟姑姑並沒有反駁太后的看法,反而點頭稱是,太后看了她一眼,倒也明白過來了,歎了口氣,笑道,「你這是在說反話啊?」

  「此時的確宜急不宜緩。」孟姑姑道,「皇城這麼大,一個人逃逸出去以後,就和水滴入大海一般,要掩藏在皇城內,並不是什麼難事。」

  現在距離永樂初年戰亂方定的年頭,也就是二十多年,戰亂時候,很多宦官都會習練武藝,有些人的身手甚至是勝過傳說中飛簷走壁的武林高手。漢王身邊,更不會缺少能為他賣命的死士——怎麼說,也是執掌過重兵的實權藩王。要抓這樣一個人,只能是趁早、儘快,慢上一分,就多了一分讓他逃脫的可能。

  太后和孟姑姑的看法相近,自然不會駁斥她的思路,她歎了口氣,沉沉地道。

  「如果大郎在宮中,不用我老婆子出馬,他自己恐怕都是早吩咐下去了。」

  「您是說。」孟姑姑神色一動,「京城空虛……」

  「一動不如一靜啊。」太后頹然道,「深夜搜宮,傳出去必定鬧得滿城風雨,這還能瞞著大郎嗎?」

  領兵在外的時候,最忌諱的就是還要為家裡的事擔心,皇后眼下懷的很可能是嫡長子呢,這一胎懷相又不好,深夜受擾的事一旦傳到皇帝耳朵裡,對他的心情會有多大影響?

  孟姑姑也明白過來了,忍不住歎道,「如此也是正理,只是皇后那邊……」

  「讓皇后搬到清甯宮來和我住吧。」太后擰了擰眉毛,到底還是下了決定,「坤甯宮那裡,距離清甯宮畢竟是遠了點,和她的那些姐妹們距離也太近了——」

  她自失地沖孟姑姑一笑,「我是過來人,心裡明白,這有妊的時候,心裡不穩定,常冒火兒。這時候,這些姐妹可是只能給人添堵。」

  不過,那也是因為昭皇帝在太后有身孕的時候,往往頻繁臨幸別人,現在皇帝不在宮裡,要說這方面的醋那也沒得吃。太后說是擔心皇后的情緒,其實還是擔心皇后的人身安全,這一點,孟姑姑也是聽出來了,卻不敢戳破:有時候,給大家留點安全感也好,即使這安全感比較虛假,也聊勝於無。

  「也就是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了。」她安慰太后,「等到樂安那邊平定下來,宮裡的人心,自然也能夠安寧。」

  人心向背,並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左右。現在樂安鬧事,皇位不說不穩,起碼是有了個挑戰者在,很多人也就自然起了別的心思。而等到樂安那邊的事解決以後,這些人只怕是會比誰都更忠心。

  太后點了點頭,「明日早起以後,你聯繫馮恩和劉思清,慢慢地、細細地翻查,從宦官的住處查起,讓東廠調用他們的番子們,任何一點線索都不要放過,就是掘地三尺,都要把可疑之處給挖出來。」

  東廠番子其實還是以錦衣衛為主,只是經過特別訓練而已。這等於是要讓外男進入皇城辦案了——雖然和一般規矩不符,而且有點下內侍面子的意思,但這樣辦事,情弊也是最少的,任何有異心的人,都不容易逃脫。

  從這點來看,太后辦事還是很有分寸的,雖然緩了一時,但只要此人不是神通廣大到能把翻牆用的工具夾帶出宮,他落網的可能終究不小。

  孟姑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點頭應是。太后也不再說話,若非沒有躺下,孟姑姑幾乎要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過了一會,太后才粗重地歎了口氣,「坤甯宮出事,各宮都有出來查看情況嗎?」

  「咸陽宮和長寧宮離得近……」孟姑姑躊躇了一下,婉轉地道,「永安宮隔得遠了些,沒有什麼動靜。」

  太后不免微微露出一絲諷笑:深宮內院到了晚上,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傳得出老遠,坤甯宮的動靜能驚動兩宮,就沒有不驚動永安宮的道理。貴妃、惠妃派人出來查看,當然也不能說是有錯,但在莊妃的謹慎跟前,便被對比得有些輕浮了。

  「怪道說她『每逢大事有靜氣』……」太后低聲道,「皇后呢,睡下沒有?」

  「才睡下就受了驚,鬧得吐了。」孟姑姑小心回道,「娘娘這一胎反應是大了點。」

  家事、宮事、政事,就沒有一件事是順的,沒有一件事能讓人省心。有時候太后都覺得這命對自己也太不公平了,為什麼別人家的孩子生兒育女和吃菜一樣簡單,皇帝鐵打高壯的體魄,子嗣卻如此艱難。她搓了搓臉,失去了和孟姑姑閒話的興趣,揮了揮手,疲憊地道,「明兒一開宮門,就讓馮恩和劉思清來見我……知道了?」

  孟姑姑察言觀色,也知太后有幾分疲倦,她沒有應答,而是沉穩地一哈腰,悄無聲息地就退到了屋外。

  #

  徐循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柳知恩把昨夜的真相給帶來了。到了第二天下午,她也收到了東廠暗中抄查內侍居所的消息。

  太后下的決定,也沒有徐循評論的餘地,更談不上配合不配合。反正,宮女子們平時受到的控制十分嚴格,和外界的接觸很有限,在這一次搜查運動中不是主要目標,而妃嬪們平時沒事主要還是和她們接觸。這一次抄查,理論上說和徐循等妃子都沒有什麼關係的。

  她更關心的還是皇后的身子:太后把這事定性為漢王奸細作祟,可以說是處理得十分出彩,起碼是安定了人心,沒在後宮妃嬪間激起猜疑和揣測的風潮。——只是皇后自事發以後,連著三四天都沒有出現在人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驚嚇,導致動了胎氣。

  這家裡還真是少不得男人,從前皇爺在的時候沒覺得什麼,現在他一出門,真有種妖魔鬼怪全都出來作祟的意思。這一陣子劉思清和馮恩是把整個景山出口都給封鎖了,一間間屋子慢慢地翻騰,查了三四天都沒查出個什麼結果來——雖然清查得很慢,動靜也不大,但徐循還是暗自懷疑,此事能否順利瞞得過皇帝。

  也許是因為氣氛緊張,也許是因為心情壓抑,該來的月事,已經遲了七天還沒有來。錢嬤嬤已經建議去請太醫了:不是懷疑她有身孕,而是經期無故延遲也算是一種疾病,需要扶脈開藥調理——起碼錢嬤嬤是這麼說的,徐循也明白她的意思,這是不想給自己壓力。

  但現在這個氛圍,她卻不想生事,再說,她和皇后用的都是同一個太醫,這會兒因為經期延遲去請太醫,多少有點瓜田李下,打探皇后健康的嫌疑。徐循也是舉棋不定,又怕萬一是喜脈,耽誤了也不大好,又怕不是喜脈,敲鑼打鼓地請了太醫,沒個結果出來,別人都以為她在探聽消息。

  ——她其實也挺怕的,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把出喜脈,只怕皇后那裡……

  如果徐循有孕的話,兩個人的日子算起來是差不多的,先懷不意味著先生,而要都是男丁的話,誰先誰後,這裡面的玄機可就多了……

  「也別吃藥,也別請太醫,先等一等吧。」徐循拿自己的小本本,翻出來和錢嬤嬤研究,「上回承寵是在某月某日……若是那一次有的,現在就是請了醫生可能也摸不出來。」

  一般來說,孕婦的脈象起碼要到第二、第三個月才可以拿准。皇后是因為她本人反應強烈,而且經期一貫准,遲了若干日沒來,再一扶脈幾乎就可以確診了。徐循這種天癸飄忽不定的,有時候都要到第三個月才能拿准了是有喜而不是單純閉經。

  錢嬤嬤也是松了口氣:這話,只好從徐循口裡說出來,她們是絕不能勸諫的。不然,若是孩子有個萬一,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緩一緩也好。」她為徐循整理了一下領口。「若沒事,那自然低調些好。若有事,也得等皇后胎坐穩了再說。」

  「嗯。」徐循其實都沒抱什麼希望,女人對自己的身體還是有感覺的,她總覺得自己的經期也就該在這一兩天了。「且先等等看吧。」

  然後就是等,再不安也得等,再無知也得等,徐循也不想知道皇帝到哪裡了,仗打得怎麼樣,也不想知道皇后的身子怎麼樣了——她現在連柳知恩都不讓他出去打聽消息,整個就是希望永安宮成為宮城裡的桃花源,除了吃飯以外,和紫禁城裡的任何事情都不要扯上關係。

  不過,她不去打聽消息,消息也一樣會向她湧過來。聽說皇后現在去清甯宮養胎了,也聽說清查工作收穫不少,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內奸的線索……徐循一邊聽著這些消息,一邊等著自己的月信。

  等到第十三天的時候,她決定不等了,請個太醫來看看再說。如果有孕那當然應該請,如果沒孕,根據她的經驗,拖了這麼久,等到天癸來的那天一定會超級痛的,還是先吃點藥催出來好點。

  當天上午她就和錢嬤嬤在商量著要不要請個新太醫入宮——

  就在這時候,柳知恩來了。

  一進門他神色就不對,給徐循行了禮,徐循便問,「怎麼,是又出什麼事了?」

  柳知恩道,「那……那罪人已被捉住了,當場人贓並獲,卻已是咬舌自盡,沒能救回。」

  言下頗有些遺憾:救他當然不是因為宮裡宅心仁厚什麼的,主要還是因為他活著,就可以拷問主使。

  徐循聞言,也是松了一口氣,先念了一句佛,「阿彌陀佛,好在沒有鬧出更大的風波。」

  然後柳知恩便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添了一句,「只是……在他的住處,還發現了一樣東西。」

  徐循嗯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呢,柳知恩就說。「是當年太皇太貴妃賞賜給您的那枚藍寶鳳釵。」

  「啊?」徐循和錢嬤嬤一起驚呼了出來。一時間,兩人都只能面面相覷。就是徐循,也沒想到事態居然會往這麼荒謬的方向演變過去。

  千防萬防,怕的就是被宮裡的爭鬥餘波給牽連,可沒想到到了最後,原來她徐莊妃,卻是這齣戲的主角……
匿名
狀態︰ 離線
12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7:39
第122章 軟禁

  藍寶鳳釵的消息被送到了永安宮,而這根精緻美麗的釵子自身,卻是出現在了太后案頭。老人家瞪著它看已經足足有快一盞茶功夫了,一屋子人都是心驚肉跳的喘不上氣,馮恩撅著屁股跪在地上,絲毫也不敢動彈。就連平時最自在的孟姑姑,這時候都和泥雕木塑似的,木著臉站在皇后身邊,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怪道說,這宮裡什麼事兒都有呢,這藍寶鳳釵怎麼就出現在這兒了,卻是誰都沒有能想明白。

  太后總算是挪動了一下,她閉上眼歎了口氣,「……那罪人履歷出身,查出來了沒有?」

  「回娘娘話。」馮恩如蒙大赦,一吐氣也敢於開口了,便尖著嗓子介紹,「犯人劉保,河南鄭州人,十三歲淨身投入宮中使喚,十五歲入直殿監聽用至今。」很簡單明瞭的履歷,但因為他是直殿監的人,所以也很難簡單地說他和永安宮那邊到底有沒有可能發生聯繫。直殿監就是掃地的,宮城這麼大,到處都需要清潔,誰知道他管的是哪一邊的灑掃。除非是禦書房之類的重地,不然如此小事,調動都根本不會上檔的。

  「嗯……」太后動了動,又沒了聲息。馮恩斗膽抬頭和孟姑姑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是察覺出了對方心中的恐懼。

  「去把尚寢局的人叫來,」太后就像是沒發覺底下人的小動作,忽然間又說,「讓把內起居注帶上……還有記載天癸的那本冊子也給帶上來。」

  孟姑姑什麼話也不敢說了,一哈腰應了下來,碎步就往門口退。

  眼看都到門口了,太后卻是又加了一句,「到底怎麼回事還都不清楚,讓尚寢局低調點,別鬧得滿城風雨,被我知道,我要惱的。」

  孟姑姑沉聲應了一聲是,快步就退出去了。馮恩還在地上跪著沒動:雖說從前在太后跟前也有幾分體面,但現在,太后不發話,他可不敢起來。

  「這徐莊妃……」太后又開始撚轉著那枚鳳釵了,她托著下巴,望著這枚瑩亮的藍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的七彩光輝,半是深思,半是自問地道,「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思呢?」

  這是已經把徐莊妃當作主使來想了?

  馮恩的冷汗一下就下來了,他囁嚅著想說些什麼,可又攝于太后那無形的壓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想到昔年莊妃待他的恩德,待要二話不說,心裡也實在跨不過這道坎。正在那猶豫呢,環佩叮咚聲中,皇后進了屋子。

  「娘。」她和太后招呼了一聲,卻沒有行禮——正在養胎,也用不著虛客氣了。雖然有馮恩這樣的大太監在,可皇后還是一身的家常裝扮,都沒有特別打扮。

  「怎麼來了。」太后也有一絲詫異,卻沒有裝傻,「是聽說了莊妃的事兒?」

  皇后在太后下首坐了下來,毫不猶豫地道,「媳婦敢以性命擔保,此事和莊妃絕對沒有干係。」

  見太后不言不語,似乎不為所動,她便又進一步地道,「退一萬步說,即使莊妃有什麼心思,也不會用這一支釵子——這東西脫手都難,還不如真金白銀……」

  太后動彈一下,長歎了一聲,「這些道理,我又何嘗想不到呢?」

  她睜開眼目注皇后,頗有深意地道,「若從情理而論,莊妃確無害你的緣由,可歷朝歷代,這後宮裡的風波,又有哪一次是符合情理的?你是管家的人,須要記住這個道理。情理之中的事,人人都能想得到,都能給你個參贊,可,情理之外的事呢,你這個當家作主的人想不到,還有誰能為你想不成?」

  看來,老人家經過這多年的風雨,早已經是心如鐵石,即使對莊妃的人品也是有瞭解的,但卻依然不願因此而寬縱一絲一毫。她是並不準備高抬貴手,放過永安宮了。

  當然,換句話說,清者自清,若是永安宮並沒有什麼問題,查一查也不是什麼壞事,若是背了嫌疑無法自明,上頭又沒有動靜,莊妃心裡說不定還要惴惴不安呢。馮恩現在倒是安心多了:此事最關鍵的,還是皇后的態度。現在皇后力挺徐循,就是乍看下局勢再險惡,其實就都沒有太大的問題了。

  「話雖如此,」皇后確實罕見地沒有在老人家跟前讓步,而是和聲道,「但莊妃和媳婦是一道入宮的,我們倆多年來情同姐妹,媳婦絕不相信莊妃會是漢王的人——」

  話說出來,太后忍不住都冷笑了一聲:現在根本就不是擔心莊妃和漢王有什麼勾結,任誰都知道,漢王,不過是追查此事的一個幌子而已。

  皇后又續道,「也不相信莊妃會對媳婦肚子裡的孩子有什麼不利的想法,她不是這樣不分輕重的人。」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顯示了對徐循堅固的信心。太后猶豫了一下,態度也有所軟化,「你的意思是……不必去尚寢局了?」

  「藍寶鳳釵丟失,未必和莊妃有關。」皇后沒有正面回答太后的問題,「說不定是永安宮裡出了內鬼,又或者是從前在東宮、太孫宮的時候出的問題,這麼貴重的首飾,按莊妃的性子,一般都是束之高閣,不會時常拿出來佩戴的。」

  徐循的確不喜過於囂張豔麗的首飾,這一點,太后也素有所知,她不由得點了點頭,「永安宮還是要查,但莊妃處卻要留個體面——你是這個意思?」

  「母親明鑒。」皇后起身作勢要跪,卻被左右慌忙扶住了。「莊妃自幼入宮,品性貴重,有目共睹。媳婦敢以肚子裡的孩子擔保,此事絕非莊妃所為。還請娘為她稍留體面,否則,媳婦以後也沒臉見她了。」

  為了皇后受驚的事,太后去查莊妃的侍寢檔案,擺明瞭是懷疑她隱瞞孕體搞風搞雨,這猜測實在是太險惡了,險惡到皇后一旦知道,不能不出面阻止。不然以後她和徐循的交情也就算是完了,她要是不在清甯宮還好,身在清甯宮卻不出面說話,豈不是擺明瞭對徐循也有懷疑?這一點,太后理會得,馮恩也理會得,只是兩人都沒有想到,皇后的態度居然如此堅定。

  看來,她是真的沒有懷疑到徐莊妃身上——也是,莊妃這都多少年了,還沒消息,哪能說有就有的,這是一。二,就是要瞞,哪有這麼容易?一個月天癸沒來,那就要請太醫進宮的,那時候都未必能確診有孕,起碼也得等孩子兩個月的時候,脈象才能顯現出來。張太后自己年輕的時候就停經過七八個月,所有人都覺得有孕了,到末了還是誤診。你說這懷孩子能是自己瞎想就肯定的嗎?徐循也不是個傻子,怎麼都不可能自己忽然覺得自己有孕了,就立刻開始部署著要害皇后吧。

  至於她和中官私通互贈定情信物的可能,太后都不願去想——這太侮辱徐循的智商了,假使說她的品行沒被侮辱的話。甚至於說,這實在是太侮辱整個永安宮上上下下的智商了。永安宮裡有多少人服侍?徐循要和一個直殿監掃地的私通,不是說打通身邊近人的關節就行的,整個永安宮上下伺候的各色中官宮女,都會留意到蛛絲馬跡。而且,她有機會和一個掃地的接觸嗎?按劉保的身份,能和她說一句話那都是撞大運了。

  但這也不是說,太后就完全相信了皇后的說法。藍寶鳳釵價值貴重,也不是一個宮女能隨便竊走的。再說,徐循平時不喜盛裝,但逢年過節,底下人也要捧上適合身份的釵環給她挑選。要說是到現在才發覺藍寶鳳釵丟失,那也太牽強了點。

  只是,個中究竟是什麼緣由呢?老人家也有點想不出來了,她望了皇后一眼,眉峰蹙起,忽道,「你說,她會不會是被人盯上,栽贓陷害了……」

  後宮裡,夠格謀害皇后,栽贓莊妃的人,說來也真沒幾個。太后下一步會把矛頭對準誰,就看皇后接下來的這番話了。

  皇后嬌軀一顫,先是毫不猶豫地道,「媳婦現在什麼都不願去想,只願平平安安地把這孩子生下來……」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若是娘要問我的看法——」

  太后抬了抬眉毛,不自覺地就露出了聆聽之色,唇邊不知為何,竟也掛上了淡淡的冷笑。

  「那劉保深夜闖宮,事發自盡,可見早萌死志。」皇后就和沒看到太后神態一樣,淡然續道,「深宮女子,哪一個能把他收買得如此忠心?就是家裡能給封官許願,也要劉保肯信才行。媳婦覺得,此事怕還真是漢王所為。這人,很可能就是漢王所派,潛伏在深宮中多年的死士。」

  太后和馮恩都有少許動容,馮恩斗膽,暗暗瞅了皇后一眼,見她面色淡然從容,也不禁在心底暗歎了一聲:雖說和皇爺感情不睦,但也真不愧是文皇帝給皇爺選的皇后,遇到大事,這份心胸、涵養、度量和眼光,確實是無話可說。

  「也罷。」太后沉思了半晌,到底還是歎了口氣,「把孟姑姑叫回來吧,去永安宮請莊妃過來,當面問個清楚。」

  派出去的兩撥人,去喊孟姑姑的自不待說了,去永安宮請人的卻是很快就回轉了,還把柳知恩給帶了回來。

  「莊妃遣小人代她前來請罪,」柳知恩一進來就大禮參拜了太后、皇后。

  「怎麼自己不來?」太后波瀾不興地問了一句,只是一句話,讓好不容易起身的馮恩又是揪起心了。

  「身具嫌疑,已是脫釵待罪。」柳知恩回道,「清甯宮有皇后娘娘鳳駕,不敢貿然前來。」

  這是要避嫌疑的意思了,太后嗯了一聲,也看不出情緒。柳知恩察言觀色,又續道,「娘娘自陳:藍寶鳳釵丟失一事,其中原委陛下盡知。娘娘雖有行為不檢、御前失儀的嫌疑,卻絕對與漢王奸細沒有半點干係。唯如今陛下領軍在外,不是一日半日便可證實,為便於行事,娘娘願請太后娘娘封閉永安宮,在宮中學佛念經,為陛下祈福。」

  莊妃行事,到底還是深有法度,這一席話,把太后都給說動容了。她眉頭一皺,「陛下盡知……那你知道不知道呢?」

  「奴婢屆時在陛下身邊服侍,自然也是略知一二。」柳知恩給太后磕了個頭,「只是奴婢現在身份,卻也不便為莊妃分辨。」

  太后沉吟不語,皇后卻搖頭歎道,「又何須如此,莊妃難道還會說謊不成?封宮軟禁,也太過了吧。」

  「這也是為了她好——」太后歎了一句,又轉向柳知恩,「你要知道,皇帝領軍在外,宮中家事我是不會拿去煩他的,這一封宮,可就只能等皇帝回宮,她才能出來了。」

  柳知恩神色不變,「娘娘早有準備,國事自當為重,在永安宮裡多念幾天經,也能修身養性,多積積福。」

  看來,是已經把通判事情都給想好了,才下的決定。

  太后想了想,也覺得如此作為,她心裡那塊大石頭才能落地,便點了點頭,「那便如她所願吧。」

  皇后歎息一聲,卻也沒有再說什麼,而是起身沖太后告辭,「如此,媳婦兒便回去休息了。」

  太后自無異議,「好生養胎,別多擔心了,內奸已出,宮裡再出不了什麼風浪。」

  馮恩也忙跪到柳知恩身邊,兩人給皇后行禮,恭送她回後殿歇息。——內侍多禮,是再不會有錯的。

  他年歲大了,今日跪了許久,難免有些疲倦,起身時不免有點困難,掙扎間偶然一偏頭,卻見柳知恩正偷眼望著皇后的背影……

  他的表情平靜如水,眼神卻是隱隱閃動,仿佛深有探究之意。

  馮恩想想皇后,想想莊妃,又想想貴妃,想想今兒這事——他是打從心底直往上冒寒氣,才出了清甯宮,便迫不及待地長長歎了一口氣。

  雖然年紀到了,可一直都還不服氣,還覺得自己挺年輕,能多幹幾年。可今日,馮恩卻是實實在在地起了告老還鄉的心思……

  聖母皇太后一聲令下,不過半日功夫,永安宮內的大多數宮人都被遷出去別處居住,宮門上掛起了鐵鎖,門外站了通曉武藝的外班內侍把守。偌大的永安宮,轉眼間便成了軟禁徐循的大監牢。
匿名
狀態︰ 離線
12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8:10
第123章 喘氣

  和之前的熱鬧想必,現在的永安宮,的確要冷清得多了。天濛濛亮就有人在宮內進出的景象已不復見,當然也沒有了小那子飛速奔走送早飯的場面。眼看天亮也有半個時辰,到了早飯的時點了,清甯宮的老中人便拎著食盒,一搖一擺地出現在了甬道盡頭。

  永安宮周圍,如今是十二個時辰都有人輪班把守,見是老中人送飯來了,孔武有力的年輕中官便讓開了道,將鑰匙拿出,打開了永安宮門上的大鐵鎖。

  一聲吱呀,側門被打開了,老中人帶著身邊的幾個下人慢慢進了院子。紅兒、藍兒早已候在院中,接過食盒閃身進屋,老中官往院子裡一站,抱著手望著他帶來的那幾個雜役打掃庭院,運送夜香……不一會兒,各種活做完了,他便又帶著人慢悠悠地反身出了院子。

  伴著嗆啷的鐵鎖聲,永安宮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紅兒、藍兒端菜的手微微頓了頓,紅兒強自一笑,問徐循道,「娘娘,不如我還是把菜熱一熱,您好歹也吃兩口。」

  雖然是封宮待罪,但徐循的話咬得很死,而且是自請封宮,皇后又擺明瞭是同情徐循的,所以她的待遇和一般待罪妃嬪也不一樣,也就是戰時正常的妃嬪標準待遇。太后還發了話,這一陣子,徐循的飯在清甯宮開,這就更令人放心了。

  只是清甯宮路途遙遠,飯送過來時往往都冷透了,紅兒、藍兒平時只管服侍徐循起居,何曾做過生火燒水這樣的活計?如今也都一個個成了小小的廚房好手,小茶水房裡爐子一升,就可以翻熱菜肴了。

  「熱一熱你們吃吧。」雖然是待罪,但徐循也沒有蓬頭垢面,已經是洗漱停當,穿上家常衣裳了——只是頭上別無裝飾,在這深宮中,裝飾了也沒有人要看。「我還是老樣子就行了。」

  紅兒、藍兒對視了一眼,紅兒開口想說些什麼,藍兒卻是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擺,搖了搖頭。

  自從封宮以後,徐循一般只吃每天早上送來的白煮雞蛋配白饅頭,菜肴揀素淡的吃幾口而已,湯是決不肯吃的,連茶水都不喝,只配白水。清甯宮廚子妙手烹調的好菜,倒是有一多半都便宜了兩個侍女。

  錢嬤嬤等大姑姑,隨太后一聲發話,已經是都被遷移出去居住了。紅兒、藍兒原本在永安宮就是只管著做事,從不胡亂打聽的性子。也就是因為她們能把徐循的衣食起居服侍得妥妥當當的,又都是沒眼沒耳朵的性子,才能在徐循身邊呆這麼久。也所以,雖然就在主子身邊,可這一次永安宮的風波到底是怎麼回事,兩個侍女卻還是糊裡糊塗的,也沒有人告訴她們一個標準答案。

  但這並不是說兩個大宮女就是傻子了——真要是傻子,紅兒也不至於和花兒一道,你一言我一語地把趙昭容的臉都給打腫了。雖然沒人告訴她們內情,可她們會猜呀。

  藍寶石鳳釵的事,娘娘身邊的人最知道底細,那時候娘娘就和皇爺住在一處呢,兩人滿屋子找鳳釵的時候,紅兒、藍兒可就在一邊服侍。單單是這根鳳釵的丟失和尋獲,其實根本都激不起這樣的風波。以娘娘今時今日的地位,就是丟棄了也沒人能說什麼。更何況,這說到底還是皇爺自己風流荒唐,和娘娘沒多大關係。

  關鍵就是,這件事爆出來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合了,巧合得讓人很難相信只是一件巧合。

  到底是誰的心這麼毒辣?又給娘娘找了麻煩,又在坤甯宮和永安宮之間添了心事。——要不是皇后娘娘明察秋毫,這一次以後,坤甯宮和永安宮不生分都要生分了。說那什麼一點,皇后娘娘就是往心裡去了,從此淡著莊妃娘娘,也沒人能說什麼不是。畢竟,她可是懷有身孕,正是最要緊、最敏感的時期。

  娘娘在這宮裡,要說和誰有點犯沖,也就是和趙昭容了。那也是因為趙昭容這人,豺狼天性,是一頭養不熟的野狗。除此以外,上到文廟貴妃,下到大小宦官,誰不看重娘娘為人?這是個連娘家人在宮外犯事都無法容忍的厚道人,平時在宮裡,雖得寵,可從不亂擺威風。咸陽宮何惠妃娘娘一不高興,還隨便就把底下人發落出宮了呢。可徐娘娘就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永安宮上上下下,絕不至於有人想要害她。

  至於別宮,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娘娘雖得寵,可無子啊,又不妒忌霸寵,本本分分的,礙得了誰的眼?關鍵是沒意義啊,除非太后娘娘把娘娘誅殺當場,不然等皇爺回來,馬上就能翻盤的,現在娘娘多慘,日後皇爺回來只會更多補償。而太后娘娘平素裡多喜歡娘娘?怎麼都不會賜死的……

  也許就是因為想不通,娘娘才這麼謹慎,連清甯宮送來的飯菜都不敢吃,只願吃絕對安全的白煮蛋和饅頭,連水也不要喝有味道的——娘娘心裡是存了戒備呢。

  正因為有戒備,當下人的才不能多勸,勸多了,主子心裡要疑了你,日後換個人上來服侍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可對紅兒、藍兒來說,那多不值當啊?紅兒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在茶水房裡熱菜的時候,熱著熱著就歎了口氣,「現在這正經是風聲鶴唳了,看誰都不能放心。」

  在宮裡有年頭、有地位的宮女子都是知書達理的,這個成語用得好,徐循現在,就是有點風聲鶴唳了。

  到底誰要害她?她也想不明白這點,她有什麼值得人害的?

  她也看過史書,後宮爭寵手段很多,最明顯的就是《漢書》裡的馮婕妤擋熊,捨身救了皇帝,從此便得了元帝的信重喜愛,和同為寵妃的傅昭儀之間也是生了嫌隙,後來因緣際會當上太后的傅昭儀,便尋釁將馮婕妤賜死。

  這算是一個很典型的爭寵案例了,如果說徐循要陷入這種寵愛之爭的話,她也不會覺得奇怪。但問題就是現在國朝後宮的局勢和馮婕妤那時候有極大的不同且不說,而且這爭寵埋下的嫌隙,最終是到兩人都當了太后和王太后以後才開花結果的。也就是說,在爭寵的時候,馮婕妤和傅昭儀都已經有兒子了!

  就拿何惠妃做比方吧,若她有意爭奪皇帝的寵愛生下子嗣,要做的肯定是揣摩他的性情,而不是構陷寵妃。在後宮裡,妃嬪能被構陷出什麼驚天大罪?平時什麼小小的比如說不敬之類的罪過,只要皇帝有寵,一句話還不就給赦了?當時徐循和皇帝鬥嘴的時候,犯下的罪過夠她被賜死幾回了,最後還不是好好的盛寵不減?現在拿個藍寶石鳳釵來給她添堵,就算她現在下了冷宮被關起來吧,又有什麼作用?等皇帝回來的時候她還不是一樣能翻身?

  徐循想不通到底有誰要害她,她只明白一點:如果這個人真想害她,那藍寶石鳳釵也只是個開始而已,她真正要下手的時間,應該是這一段日子。封宮以後,到皇帝回來之前。

  封宮的時候,誰也不能進不能出,太后派來送飯和打掃衛生的都是心腹。當然不可能發生直接掏把刀出來捅死徐循這麼戲劇性的事,唯一能動手腳的,也就是飲食了。

  雖說是小戶人家長大,但徐先生家境殷實,徐循從來也沒吃過這麼寒素的菜色,白煮蛋吃到第三頓她已經很想吐了,但再忍不下去的時候,她也只允許自己吃幾筷子清淡的蒸菜,還要在白水裡洗過了才敢入口。

  ——這世上並沒有無色無味的毒藥,清甯宮也不是誰的後花園,即使要下毒,多半也是下在一些味道濃烈、顏色深澤的菜色裡,徐循也不知道具體會是那道菜,但保持小心總是好的。

  實在是吃不下去了,那就餓上一頓,到第二頓自然也就有了胃口,這一陣子她就這樣吃飯,飯量比之前減少,人當然也就瘦了下來。

  不知是吃得不夠好,還是這封閉的環境,徐循最近的心情也一直都很灰暗。

  在封宮之前,她沒想到心理上的變化,居然能人帶來這麼強大的壓力。之前徐循也有過稱病不出永安宮的日子,賴在宮裡十天半個月,連屋門都懶得出的時候也有的是。可現在,才被禁閉了十天,她就已經快受不了這份孤寂和冷清了。這份灰暗甚至影響到了她的食欲,越餓越不想吃,越不想吃越沒有力氣……很多時候,她完全是想到自己到現在還沒來的天癸,才逼著自己起碼要吃下半個饅頭。

  在聽說了藍寶石鳳釵的那一刻,徐循就徹底打消了請太醫的念頭:這時候萬一要是再扶出身孕,那可就全亂套了。黃泥巴跌進褲襠裡,不是屎都是屎,別說太后了,怕是連皇后心裡都要犯嘀咕——這人都是會變的,沒身孕之前還好好的,有了身孕以後就生出癡心妄想,覺得自己懷的一定是男孩,想要給兒子開開路的人,就是徐循也不敢打包票說宮裡就沒有。

  其實,就是她心裡,又何嘗沒有暗暗的猜疑?和內起居注不同,記載妃嬪天癸的冊子並不是什麼忌諱,所有妃嬪都要過去登記。和尚寢局的人打打關係,很容易就能得到一星半點的消息。而徐循還記得上一次自己派人去回報天癸的時候,回來孫嬤嬤還說了一句,提到尚寢局『人手不足,原來的嬤嬤們出去了,現在也沒個管事的,亂糟糟的,也不知能不能給記上去』。

  當時也沒當回事,她天癸的那幾天皇帝並沒有召幸她,這句話當然也是說過就忘了。可要是當時確實沒記上去呢?

  距離上次天癸結束,現在已經是快六十天了,她的天癸遲到了二十多天,這也可以說是有身孕,也可能就是因為最近事情多給忙得拖後了。可若是上次天癸沒記檔的話,別人看來,她已經是有一百多天沒來月事了。

  一百多天那都三個月了,算起來,和皇后的胎那也就是前後腳的功夫,甚至可能比皇后懷孕的時間還要前一點兒。若是兩人生的都是兒子,年紀這麼接近,總是會招人忌諱的。

  而這也不是說別人就沒嫌疑了:如果只有皇后這一胎,即使是兒子,那也不過是一個兄長而已。國朝後宮,胎兒夭折率和民間也差不了多少,沒經過天花那都不算數的。從小到大,有太多的因素讓這孩子可能自然夭折……

  可如果前頭有兩個兄長了,那想要母憑子貴,幾率可就大大地減少。……孫貴妃,也不能說是沒有嫌疑。

  除了何惠妃是真的沒有可能害她以外,徐循現在是誰也不敢信了,那四個各懷心思的『妹妹』們她不敢信——信不過她們的人品,可就是姐妹一樣相處了這些年的皇后和孫貴妃,她也確確實實地打從心底感到畏懼和疑惑……疑惑到她只敢吃白煮蛋和饅頭,碰一口菜,心裡都是倍感壓力。

  這兩個人,一個是清甯宮跟前長大的,還有一個,現在可就住在清甯宮裡呢……

  話又說回來,徐循現在心裡也是不斷地在想:會是她們嗎?她們是這樣的人嗎?

  這個問題,她沒有答案,她真的找不出答案。

  雖然現在出手,似乎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但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以為徐循已經有了身孕,想要把孩子搞掉,也只能在這時候把藍寶石鳳釵的籌碼給跑出來。否則,只要皇帝在京,這籌碼就是個廢物。此時出手,不能不說是一個合適的時機。

  但,動機呢?

  難道胡善祥和孫玉女會是這樣的人?為了到現在還沒生下來的那個可能的男丁,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皇長子,就會算到這地步,會爭鬥到這地步?

  徐循不願相信,可她又找不到別的理由,別的藉口。

  這件事,總不可能完全就是巧合吧,世上有這麼巧的巧合嗎?

  也不可能是漢王在搞風搞雨吧,漢王現在打仗還來不及呢,就算宮裡沒皇嗣又如何?皇帝兩個弟弟監國呢!只要沒打到北京城下,皇位和他還是沒關係。等他都打到北京城下了,有沒有皇嗣,很要緊嗎?說實話,徐循細想以後,其實都不是很信劉保是漢王的人。

  漢王的內應應該還沒那麼無聊吧,刺殺太后的作用可比夜闖坤甯宮要更大,而且也更容易成功,反正他一個直殿監的掃地雜役,哪裡不可去得?藏銳器在身,借機暴起,是翻越坤甯宮宮牆更現實的選擇。

  所有的選擇都排除以後,不是著落到宮裡這幾個人身上,又該著落到誰那裡?

  也所以,徐循最近的心情一直都很差,她已經徹底地亂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而陰鬱。

  也許是因為這遲遲得不到肯定的身孕——是不是,總要有個結果吧。

  也許是因為這被迫封宮的無奈,也許是因為對皇帝在前線的擔心,也許是因為對宮裡局勢的擔憂,也許是因為對紅兒、藍兒的愧疚——她不想提防她們,卻又不能不提防她們,不論是她的擔憂還是分析,徐循都無法對這兩個親信的大宮女吐露,她甚至不能直白地告訴她們:菜裡也許有毒,服用時萬需謹慎。

  現在她已經無法相信她們了,徐循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所有人的信任。

  而隨之一起逝去的,還有她對於生活的所有熱情。她覺得現在的她雖然還在喘氣……但也僅僅只是還在喘氣而已。

  #

  吃過早飯,紅兒、藍兒便模仿著徐循的筆跡抄起了佛經——封宮期間,徐循需要她們服侍的地方不多,她們也要給自己找點事做。至於徐循自己,抄了幾筆,便覺得頭暈目眩,集中不了精神。索性也就放下筆,閉目小憩了起來。

  到了中午,她更沒有胃口,勉強吃了小半個饅頭,連白煮蛋一起噎了下去,直噎得一陣陣反胃。才吃過飯,便躺上.床榻,打算睡個長長的午覺,來打發著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的白日。

  不過,才送過午飯,按理來說應該安靜到晚飯時分的門口,此時卻是又有了動靜,紅兒、藍兒忙放下筆迎了出去。過了一會,藍兒很驚喜地跑了進來。

  「娘娘!」她說,幾天來,臉上首次帶上了真心的笑容。「柳爺來了!」

  徐循頓時也是精神一振,「還不快請進來!」

  話說出口,卻又不禁微微一怔,自覺有些不對——什麼時候,柳知恩的出現,比皇帝的出現,更能讓她欣喜,讓她安心?

  徐循自問,就是皇帝現在出現在她眼前,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這麼高興,這麼輕鬆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12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8:31
第124章 迷路

  柳知恩很快就進了屋子,給徐循行了禮。

  「娘娘。」他一反平時的謹慎,居然抬起頭觀察了一下徐循的面容,頓了頓,才垂頭道,「娘娘安好,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進宮探望娘娘。」

  柳知恩身為內侍,當然不可能和徐循一起留居永安宮,這段時間都在永安宮外居住。太后讓他來探望徐循,也不是為了探視徐循的好壞。——每天送飯的都是她的人,能看不出個好歹?為的,其實也就是讓徐循和心腹能說說話,瞭解一下宮裡的形勢,也放鬆一下心情。

  看來,太后雖然許她封宮,但心裡卻未必有多懷疑她和坤甯宮一事有關。不然,也不會把柳知恩打發進來了。

  徐循心中微微松了口氣,卻也沒能高興起來,她擠出一絲微笑,站起來沖清甯宮的方向行了禮,說著必須說的客氣話。「太后娘娘著實是為我們晚輩著想,只是我受之有愧。」

  柳知恩客氣道,「娘娘請安心,太后娘娘令您好生休養,一切等皇爺回宮後再說。」

  這就算是做完了常規程式,然後,紅兒和藍兒便可以被打發出去,徐循和柳知恩也可以抓緊時間,正經談話了。

  只是兩人一時,卻是相對無言。柳知恩的眼神先落到徐循腹部,「未知娘娘玉體可還安好?」

  徐循搖了搖頭,「不大好,該來的還沒來。」

  柳知恩對徐循的經期肯定不瞭解,還在那算呢,徐循幫他明說了。「晚了二十多天,最後一次承寵到現在,剛好是四十多天。」

  雖然是兩次經期之間的日子,按說不容易受孕,但這種事也沒准的。柳知恩面上現出一絲喜色,拱手道,「娘娘萬請保重身子,等到皇爺回宮,一切難題將迎刃而解。到時是或者不是,便自然有個答案了。」

  徐循擺了擺手,她閉上眼,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坤甯宮的事,查出了眉目沒有。」

  她問的肯定不是劉保闖坤甯宮的意圖,而是這枚藍寶石鳳釵的來龍去脈。更有甚者,問的就是到底是誰要在背後出招,整她徐循。

  柳知恩搖了搖頭,倒也是答得坦白,「身處風口浪尖,一動不如一靜,奴婢沒有貿然行事。」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皇后娘娘……」

  遂將那一日清甯宮裡發生的事,如實說了出來。「皇后娘娘對您可是信任到了十二萬分,這份情誼,著實令人感念。」

  說起來,那一天皇后對徐循是很夠意思了,若是她沒有這麼堅持,現在皇城甚至是京城,還不知該怎麼議論徐莊妃呢。這貼身飾物落到了一個雜役手裡,單單說出來感覺都很有故事,三人成虎,很多時候人的名聲就是這麼被毀掉的。

  徐循卻沒有感激皇后,而是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是真信還是假信,可還難說得很呢。」

  話出了口,落到自己耳朵裡,連她自己都被驚住了。

  這冰冷的語氣,刻毒的暗示,這……這滿載了惡意的態度,就像是毒蛇吐信一樣,連每一個轉音,仿佛都浸透了猜疑和毒液。

  這句話,真的是她徐循口中說出來的嗎?

  什麼時候,她對皇后的猜忌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入宮至今,皇后待她可是挑不出一點不好。——其實就是孫貴妃、何惠妃,又有誰待她很差?幾人在宮中相處,雖說難免有些小摩擦,但終究也沒有誰要往死裡去算計別人,起碼,她是沒有看出來有這樣的跡象。

  那為什麼她已經自己把別人往那樣險惡的地方去想,為什麼自己就疑了起來,為什麼不能安心等待皇帝回歸……

  什麼時候,她徐循的心思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當日中選以後,錢嬤嬤教她的品德,她還記得多少?為什麼她沒有辦法繼續做那個與人為善的徐循,什麼時候,她已經失去了對別人的信任?

  徐循忽然間不知道自己進宮究竟是為了什麼,在進宮之前她設想過很多生活,獨獨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變成這樣,過著這樣的日子,成為這樣的人。

  她圖什麼呢?就圖娘家的榮華富貴,圖她自己的萬貫身家?

  怎麼會這樣?徐循想,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是我嗎?

  她覺得她有點捉不住她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現在還在渴望什麼。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即使生了兒子,即使免於殉葬那又能如何?這樣活著真的有趣嗎?

  「娘娘?」柳知恩略帶疑惑的呼聲,喚醒了徐循。她搖了搖頭,忽然感到了片刻的暈眩。

  不論如何,先把眼下的難關度過去再說了。孫貴妃也好、胡皇后也罷,難道這件事真的就只是巧合?

  即使很想相信,為了肚子裡這個可能的孩子,徐循也不能相信這就是巧合。

  「最近,宮裡的飯食,是清甯宮小廚房做的,還是——」她問柳知恩。

  聞弦歌而知雅意,柳知恩交代起了太后的安排。「是清甯宮小廚房現做,每日裡由太后娘娘的膳食中隨意給您指出若干味送來的。」

  看來,除了自己以外,也不是沒有人在乎她的安危。太后不但考慮到了她的嫌疑,也考慮到了她的安全……

  「你看了我的天癸記錄沒有?」徐循又問,「上次天癸記上去了麼?」

  這一問,就又把徐循的懷疑給暴露了出來,柳知恩雙眸一眯,像是沒想到徐循居然會如此敏銳,他猶豫了一下,便低聲道,「尚寢局說,因人手不夠,這幾個月的月事全都沒記。」

  到底是真沒記還是假沒記?

  ——局面亂得簡直就像一鍋粥了!

  徐循煩得直接就把一杯茶推到地上去了,清脆的茶杯落地聲,倒是喚回了她的神智——她還把自己嚇了一跳,忙阻止了柳知恩,「你別動了,一會兒讓她們收拾。」

  她緩了緩,想要說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禁不住就對柳知恩露出了一個極為難看,極為勉強的笑,才要說什麼,忽而又覺得下.身一暖……

  徐循也顧不得柳知恩了,跳起來就往淨房跑。

  然後……然後她就看到了褻褲上那熟悉的一點粉色。

  她的天癸來得總是很矜持,見粉以後數日,才會正式到來。不過,不論如何,這該死的天癸,總是來了。

  她混亂的情緒和波動的心情,似乎也有了解釋——天癸之前,徐循的心情總是會低落一點,也往往會比平時更容易胡思亂想。這一次因為局面的特殊,反應更大,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徐循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能夠很正常地推理著來龍去脈,無喜無悲地分析著各種原委,還有一個卻是只想把自己的頭塞到水桶裡去,就這樣把自己溺死。

  就像是文皇帝去世後那幾個月一樣,她覺得自己沒法再這樣生活下去了,她覺得她看不到一點點光了。

  然而,文皇帝去世後的那段低潮,是出於徐循對死亡的恐懼。她依然熱愛生活,她還很年輕,她不想就這樣死去。

  而這一次,徐循卻是失去了對生活的愛,她在她的生活裡找不到一點能讓她支撐下去的東西。

  皇帝的寵愛不能,她不可能去依靠一個可以理直氣壯地從她身上索取而不必有任何回饋的男人,該給她的一切,皇帝已經通過賜予她家族的榮華富貴給與了。徐循不能再要求什麼,她沒這個身份。

  她不能去依靠孩子,她沒有孩子,很有可能她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

  她不能去依靠她的『姐妹』,她現在已經學不會去信任她們……徐循已經沒有辦法去相信了。

  她該依靠誰?這樣活著是為了什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走出淨房,怎麼樣坐到椅子上的,當徐循回過神的時候,柳知恩甚至是已經僭越地握住了她的肩頭,正彎下腰輕輕地搖晃著她。

  「娘娘、娘娘。」他輕喚道,臉上罕見地有了一絲驚慌。「娘娘!」

  徐循勉強地掙開了他,「我……我……」

  她想說她沒事,可這話卻說不出口,兩人四目相對時,徐循忽然感到了一股錐心的痛楚,她茫茫然地說,「柳知恩,我月事來了。」

  柳知恩明顯一窒,他面上閃過了極其明顯的失望,一時間,居然也是連話都插不上了。只是後退了幾步,茫然地坐在了炕邊。

  室內頓時就陷入了極為壓抑、極為低沉的寂靜之中。

  「柳知恩……」不知過了多久,徐循低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奴婢在。」柳知恩輕聲回答。

  「你義父……給你算過命嗎?」

  柳知恩頗有些莫名,他如實回答,「奴婢義父雖說文武全才,可命數之道卻沒有涉獵。」

  徐娘娘很明顯地打了個磕巴,雖然未能眼見,但給柳知恩的感覺,是她非常的錯愕。

  才要抬首看去,她卻已經舉手掩面,大笑了起來。

  她笑得柳知恩渾身發涼——這麼好聽的聲音,笑出來的聲音卻像是老鴰在叫……可還沒來得及打岔,徐娘娘又突兀地停止了笑聲。

  屋子裡就又寂靜了好一會兒。

  「柳知恩?」很單調、很機械的聲音。

  「奴婢在。」柳知恩努力穩著回答。

  「你……你是為了什麼淨身入宮的。」徐娘娘的聲音裡聽不出一點情緒,就像是在閒話家常。

  柳知恩便望向了徐循。

  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

  她正當盛年,雖然有幾分清減憔悴,穿著也很樸素,可畢竟是盛開的年紀,即使如此,也別有一番動人。平時的徐娘娘,就像是一朵很雅致的花,在輕言淺笑之中,她的美麗就這樣不經意的沾染到了衣間,仿佛花香嫋嫋,纏綿難去。

  可現在,這朵花失了魂,徐娘娘的雙眼裡已經失去了神采,她望著自己,就像是望著一片空白。雖然她的姿態是如此的嫻雅,可柳知恩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情有多絕望。

  而柳知恩雖然不知道她的心路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卻很清楚徐娘娘現在最需要什麼。

  他歎了口氣,勉強振作起心情,重新跪倒在徐循身邊。

  「奴婢的伯父,曾是廣西桂州知府,」他低聲說,「因維護建庶人,支持方逆,論罪滿門抄斬。事發時奴婢還在繈褓之中,因而免死,與母親一道,被沒入官中為奴。後來十歲時,宮中缺人使喚,便把奴婢淨身入了宮。」

  徐娘娘動彈了一下,她低聲說,「啊……」

  過了一會,她又問,「那你當時……淨身後……難受嗎?」

  「難受。」柳知恩低沉地說,「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這輩子都再也不會好了,當時,我恨不能死在床,上,再別下來。每一天閉眼,我都希望再也不用睜開眼睛。每一次睜眼,我都對老天爺很失望,老天沒眼,我竟還沒有死。」

  徐娘娘看了他一會,忽然間,她哭了。

  她撲到了自己的膝蓋上,無聲地抽搐了起來,淡青色的襦裙很快就濡濕了一片,變做了深色。

  「柳知恩,」她的話不斷被抽鼻聲打斷,徐娘娘斷斷續續地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出去,我……我有時候覺得,這宮裡……這宮裡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讓你去死,而是讓你覺得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我真的很想出去,上一次求大哥,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柳知恩舉起手,他猶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拍了拍徐循的肩膀。

  「娘娘。」他沉聲說,「請聽我一句話。」

  徐莊妃便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緩緩地抬起頭來。

  這是一張極為失魂落魄的面容,雖然生得很好,卻一點也不迷人,她面上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淒慘,慘得讓人甚至無法目睹,只能轉過頭去。

  「這世上有些事,是容不得咱們自己作主的。」柳知恩便望著徐循,很穩定、很穩定地說。「就像是奴婢的陽根一樣,丟了就是丟了,怎麼都回不來。只要還活在世上,就只能去面對這個事實。若是娘娘命中沒有子嗣,那就是沒有子嗣,殉葬也好,不殉葬也罷,走到最後一刻,您也終歸是要面對這一天。當您懼怕著殉葬的時候,活著就變成很沒有意思的事情,您一直在怕、一直在算,一直在擔憂……可若您接受了殉葬的事實,接受了這一天的話,左右不過是一死,您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徐循茫然地望著柳知恩。她的小口輕輕地張開,變成了一個疑問的橢圓。

  「啊?」她輕輕地說。

  「命是天給的,可日子是人過的。淨身入宮,是奴婢的命。」柳知恩繼續說,「只要還要活下去,就要接受,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奴婢認了命了,不去想斷肢重生的事,所以看開了這一點後,每一天都過得很滿足。株連之罪,可以奪走我的肢體,卻奪不走我的平靜和幸福,娘娘,你明白這個道理嗎。有些東西,只要您自己不願意,那便是誰也拿不走的。」

  徐娘娘面上閃過一絲驚容,她慢慢地止住了淚水,仿佛在深思著柳知恩的話。而柳知恩卻不期然有了幾分後悔——今日,他實在是說得太多了。

  「您先好好休息。」他又改了口,「子嗣的事,來日方長,又何必急於一時?奴婢……改日再來探您!」

  說罷,便站起身子,踩著碎瓷片,匆匆地退出了屋子。

  ——走了許久,方才覺得腳底有微微的疼。柳知恩回頭一看,這才發覺,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踏出了一路帶血的腳印。
匿名
狀態︰ 離線
12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8:50
第125章 雙元

  皇帝一路回京心情都不錯。

  輕輕鬆松,兵不血刃地就拿下了漢王和樂安,使得他消除了梗塞心頭多年的大患。——這些年來,漢王、趙王就像是渾身長刺的熱炭團,窩在哪一任皇帝懷裡,都令他們眉頭大皺,寢食不安。

  昭皇帝還當太子的時候,對幾個弟弟是仁至義盡,漢王幾次有異動,保了。趙王要造反,捏了個荒謬的藉口,文皇帝似乎是有新的意思了,昭皇帝忙出面說話,又保了。可這保,究竟是必須保還是真心保,雖然父子兩人沒談這個話題,但皇帝自認心裡是有數的。

  幾次要造反,反的都是昭皇帝啊……再濃厚的兄弟親情,能撐得過幾次折騰?

  都是不得已為之,皇帝面上對兩個叔叔是有求必應,心裡可還記著自己上京繼位時的那點事呢。當日在樂安駐蹕時,有人提議順便把同謀趙王也給滅了——漢王府裡是已經搜出了兩個藩王之間書信往來的證據,說實話,皇帝都是很想聽從的。

  要不是內閣吵嚷不休,無法形成統一意見,而且也顧慮到一下殺滅了兩個親叔叔,影響實在不好,趙王也躲不過這一劫——不過,朱高燧志大才疏、心熱膽小,看到了朱高煦的下場,怕也不會再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了。

  御駕親征,於國家的負擔是很大的,雖然難得出京,有意再多逗留一會,但皇帝也知道國庫現在的情況,才出征半個月,他便拔營回京,一路慢慢地走,邊走便處理政務,除了多帶了一干罪人,在樂安殺了那麼幾個人以外。一路根本是風平浪靜,一點都不像是打過仗的樣子——除了路上因摔下馬死了一人以外,連減員都基本為零。

  雖然是不戰而勝,但此戰也的確安定了人心,把皇帝的聲望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他在征伐漢王過程中表現出來的足智多謀、料敵機先,為他在臣子們中間博取了好些溢美之詞,皇帝雖然也不會當真,但人沒有不愛聽好話的。所以,他回到行在的時候,心情還是很愉快的。

  得勝回京,自然有一番禮儀要行,監國的兩王在城外郊迎,幾兄弟一個月不見,自然有好些話要說。兩個弟弟也是迫不及待地和皇帝打聽起了戰爭的細節——雖然他們是不能當皇帝,但從前還是皇孫的時候,也沒少受漢王的氣。現在這藩王的好日子,若是漢王上位可不能有,所以兄弟間還是非常同仇敵愾的。

  幾兄弟大說大笑的,皇帝越發是意興飛揚,回宮以後,自然是梳洗梳洗,和留守宮裡的親信閒話閒話,準備去清甯宮給太后請安——

  然後他的好心情基本也就到此為止了。

  皇后這一胎懷得反應很大,他走的時候她就已經有反應了,也不知是不是受驚又搬遷的緣故,這個月更是孕吐得一塌糊塗,他回來了都不能起身出來相見。皇帝進去慰問了她一下,才沒說幾句,皇后捂著嘴又要作嘔了。南醫婆慌忙便請皇帝回避,皇帝也就只好又出了屋子,回正殿找太后說話。

  「再過幾個月就好了。」太后自己有經驗,寬慰皇帝道,「吐得厲害,定是個鬧騰的小子,才會這樣折騰他娘呢。」

  婦人妊娠,有哪個不受苦的,當年孫玉女懷胎的時候也是一樣,甚至比皇后還要厲害。皇帝雖然掛心,卻不會瞎擔心,他嗯了一聲,這才提起了藍寶石鳳釵的事——沒有先看望皇后,就說起妃妾的事,太后心裡,又要覺得他不看重正統了,「娘,這鳳釵的事,兒子已經盡知了。這是兒子給她搞丟的,若有錯也都算在兒子頭上。永安宮那裡,可以不必封宮了。」

  太后瞅了皇帝一眼,沒有說話,皇帝深知母親的意思,他臉上發燒,卻終究還是開口道。「遷都時,兒子不是先帶她上來了嗎,兩人在太液池畔騎馬追逐,就是在那時候失落的。西苑那邊草木繁密,尋了一番沒找到,還以為是落入水裡了。沒想到,卻是為人拾走。」

  「奇了,騎著馬,釵子怎麼跌到水裡去的?」太后戳了一句,見皇帝期期艾艾的,也不為己甚,「你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又是皇帝,以後,可別那麼荒唐。」

  皇帝自然是應承了下來,又皺眉道,「這劉保的事,我明日遣人一問漢王叔那也就明白了。——可惜,他的那些文書兵器,全都在樂安付之一炬,不然翻出來一對就知道了。」

  「有了個劉保,就有可能再有別人。」太后道,「東廠、錦衣衛、刑部、大理寺,這些地方現在可派上用場了。宮廷之中,當然不能塞滿了別人的耳目,永樂年間遺留下來的舊患,今日能得到解決,我心也能安上幾分了。」

  皇上究竟是意難平,「可惜了,若有文書,那便是極好的對證,口供始終就差了幾分。」

  交代不交代都是死的情況下,有人選擇老實交代,有人不交代,有的人更差,胡亂交代。雖然說有的是刑訊專家去和犯人鬥智鬥勇,但口供的可信度始終是不如文書證據那麼高。劉保到底是不是漢王的人,還得看幾處口供能不能合到一塊。

  「若是,那倒好了。」太后念了聲佛,「這一陣子,宮裡妖裡妖氣的,什麼風都有。我就怕這風的源頭不是樂安。」

  到了這把年紀,太后想的肯定都是家宅平安、開枝散葉、多子多孫,若是她的媳婦們有那麼幾個敗家精、是非精,老人家心裡自然也煩躁不安。皇帝感動道,「是兒子不孝,娘都這把年紀了,還讓您操心……」

  兩母子肉麻了一下,眼看快到晚飯時分了,太后這裡要開飯。若是按照慣例,皇帝肯定要侍奉太后用過晚飯再回乾清宮的,可今天他的心思卻有點不安定,不斷地望著窗外的天色,仿佛在躊躇著什麼。

  太后還能不清楚他的心事?她忍不住笑了,「去吧——這孩子這個月,也是受夠了委屈,可要多安慰安慰她。」

  太后對徐循到底是什麼想法,這句話就能聽出一點端倪了。但皇帝卻顧不得在意這個,聽了這一聲,和太后道了別,站起來就走,也不要人扈從了,也不乘車了,上馬從清甯宮直奔永安宮——要不是馬十機靈,也跟在後頭,到了永安宮前,皇帝還要親自叫門。

  後宮的男主人回來了,看這架勢肯定是要進去見莊妃,而且還不是進去發火,那還有什麼說的?看門的公公麻利兒開了鐵鎖,皇帝也不要馬十開門,自己一推門,大踏步就進了中庭。

  徐循和兩個宮女都還沒發現他呢,茶水房裡傳來了菜香,隔著窗子,是徐循帶了笑的吩咐,「水晶蝦仁可別燴焦了,這都多少天了,才見到一點兒河鮮……」

  皇帝忽然間就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他滿心以為他會見到一個哭哭啼啼消瘦不堪的徐循呢,結果人家倒好,封宮軟禁著呢,惦記的還是吃點河鮮。

  乾脆回身就走,讓她多哭兩天自己再進來算了。他多少有些賭氣地打趣了一下自己,行動卻恰好相反,加快腳步,掀簾子直接進了裡屋。

  徐循背對著他在桌前坐著,先看到他的是她的貼身宮女藍兒,大姑娘捂著嘴,咽了好幾下才把尖叫聲給咽下去了。徐循自然不會錯過她的反應,她回過頭來——滿臉的疑惑,也在見到皇帝的那一刻,化作了純粹而熱烈的喜悅。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不知是誰先行動的,下一刻,就已經站在室內緊緊相擁,徐循貼在皇帝懷裡,用盡全身力氣般抱著他,就像是要把自己給塞進他身體裡似的。皇帝的手,也早已經握住了徐循的腰肢。

  輕了、瘦了,臉尖了……雖然面上還是笑模笑樣的,但這一個月間,徐循心裡肯定是也沒少受折騰。皇帝頓時就心疼起來了,他貼著徐循的臉,喃喃地道,「傻閨女,怎麼不讓柳知恩給我報個信呢?多大的事,遣個人回來說一聲不就完了……」

  說是這麼說,但徐循肯定不能這麼做,原因兩個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徐循笑中帶淚道,「我知道大哥肯定一眨眼就能得勝回朝,就沒派柳知恩去白跑。」

  皇帝噓了一聲,輕輕地就親掉了徐循臉頰上滑下的淚珠,「委屈你了……等明兒,大哥帶你去西苑玩耍……」

  現在,文皇帝的喪事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昭皇帝也過了周年,一般來說,宮廷生活也可以逐步回歸正軌,皇帝早就惦記著要帶徐循去騎馬放鬆一下了,在過去的兩年間,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糟爛汙的事情,不止是他,徐循也需要放鬆調劑一下,換個心情。

  徐循禁不住窩在皇帝懷裡抽泣了一會兒,和個孩子似的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半夜夢到大哥,醒來就再睡不著了……」

  他回來,她到底是高興的,哭了一會也就收住了,沒讓皇帝哄太久。皇帝心裡卻是疼惜到了十二萬分,便疼徐循道,「跟我去乾清宮用晚飯吧,今晚就不要回來了。讓他們好好把這裡收拾、打掃一下,明兒你回來,一切就都和從前一樣。」

  雖然看得出徐循的心動,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事情還沒鬧清楚呢,如此行事,倒讓人覺得我囂張了。等過幾日,劉保的身份出來了,再怎麼著,那倒不妨了。」

  其實皇帝也是這個意思,只是為了哄徐循開心,不願顧忌這麼多而已——後宮中,肯定還是需要有一些規矩的。不能說他一回來,是非曲直就全不論了似的,也要等事情有個結果了,再來盛寵。

  至於現在,他一從清甯宮出來就到永安宮,已是把自己的態度給表示得很明顯了,徐循今日以後,當是再不會受到什麼委屈。

  說來也到了用晚飯的時候,皇帝是該回乾清宮了,或者去長寧宮看看孫貴妃也行——可看著徐循眼裡隱隱的期待,他又邁不開步子。猶豫了一下,便笑道,「既然不陪我去乾清宮,那我今晚就在小循這裡蹭飯了。」

  徐循這裡能有幾味菜色?說起來是挺委屈皇帝的,所以徐循沒有開口留,但他這樣說了,她自也高興。偎在皇帝懷裡只是沖他傻乎乎的笑,紅兒、藍兒兩人穿花蝴蝶一般的,很快就把一桌翻熱過的菜肴給擺好了,兩人這才分開就座。徐循還很歉疚,「我這裡沒有什麼好吃的,委屈大哥了。」

  皇帝笑了,「你以為我出征時候,吃的還和在宮裡一樣嗎?」

  說著,思及徐循剛才惦記著要吃水晶蝦仁,便夾了一筷子到她碗裡,「多吃點,我才從山東回來,海鮮河鮮是吃夠了。」

  本是體貼的意思,可徐循的臉色卻突然變得很奇怪。皇帝見了,便是一怔,住筷才要說話,徐循就有了行動。

  她捂著嘴就站起來,可才跑了沒幾步,膝蓋一軟,跌坐在地低頭就吐了自己一身的黃水。

  這一出,自然是把所有人都嚇著了。皇帝都不顧髒汙,趕忙親自上前把徐循扶到榻上躺好了,連聲叫,「快傳太醫!」

  紅兒、藍兒趕忙都跑了出去——馬十不就在門外張羅著去封條什麼的嗎?這邊一遞話,那邊馬十就出去喊人了,不過一炷香功夫,柳知恩領著錢嬤嬤等人,也都氣喘吁吁地進來給皇帝請安——又都是很擔憂地看著徐循。

  嘔吐在育齡婦女身上代表什麼,皇帝也不是不清楚,徐循吐了以後頭暈目眩已經是小睡過去了,他這邊就低聲問紅兒、藍兒了。「你們娘娘上回月事是什麼時候?」

  「就是半個月前啊。」紅兒、藍兒很茫然。

  一般會有嘔吐,有妊起碼也要一個多月了,這時間明顯對不上。皇帝心底一沉,原本還有的一點驚喜立刻就消褪了,餘下的只有擔憂。眼看錢嬤嬤還想給徐循收拾乾淨衣服呢,他止住道,「不必了,就讓她睡著吧。」

  為徐循換衣服,是不敢讓她身上的胃水酸味沖犯了皇帝,皇帝不介意,錢嬤嬤等自然也不會堅持。皇帝又問兩個宮女,「你們娘娘這個月,過得如何?」

  兩個宮女也是把剛才徐循和皇帝的相處看在眼裡的,現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回答。皇帝見了,哪裡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禁越發心疼起來,在屋裡來回走動,只恨御醫來得不快。

  畢竟是相隔迢遠,其實馬十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一刻鐘多一點兒,就把氣喘吁吁的太醫官給領進了屋子。皇帝心急火燎,見他還要行禮呢,忙說了聲免,也顧不得折騰回避什麼的,一群人就圍著看太醫官給徐循扶脈。

  太醫官被皇帝注視,壓力挺大,額前很快就沁出了汗珠。扶了一會兒,他的表情有變化了,小心翼翼地問已經被折騰醒了的徐循,「請問娘娘,上回行經是什麼時候。」

  「半個月前啊。」徐循和紅兒、藍兒一樣茫然。

  太醫官一滯,又問,「那再上回呢?」

  「大概七十多天前?」徐循算了一會。「你們也知道,我經期不准,間隔長的。」

  太醫官又是一滯,不說話了,再給徐循扶。皇帝急得,平叛時的指揮若定都不見了,想要踱方步,又怕影響醫生,只好強壓著情緒在一邊站著。

  這一回太醫官扶了很久,好像才有自信似的,問道,「敢問娘娘,半個月前,行經幾日,癸水多少?」

  「這……」徐循犯難了,沉吟了一會,才道,「我那段時間渾渾噩噩的,可能真的記不清了。」

  「大約兩日。」紅兒倒是插話了。「用的草木灰,也不知量如何。但我們娘娘素日裡經水便少。多有只三日的,我們也沒覺得什麼。」

  「哦——」太醫官挑了挑眉,「那七十日以前那一次——」

  「大約也是兩日,量很少。」紅兒畢竟近身服侍,記得很清楚。

  徐循不免憂慮道,「難道是經水不調?早知道,該用些調養的藥的。」

  太醫官便一拱手,面上也自信地帶了一些喜色。「回稟陛下、娘娘——娘娘這是有孕在身了!從脈象來看,有妊在身,已有三月餘!」

  啊——?

  屋內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徐循還反射性挑刺呢,「可……我這天癸——」

  「頭一、二個月,多有假似天癸的,不過多是一兩日,量也少。」太醫官笑了,「至於半個月前那一次,多數是娘娘心緒不佳,所以動了胎氣。——就是如今,脈象也有些不穩,娘娘還需靜養才好……」

  皇帝卻是再聽不清太醫官的囑咐了,他已被巨大的喜悅籠罩,不知如何,忽然間又想起了離別前的說笑,不由得就上前幾步,握住徐循的手,激動而欣喜地道,「君無戲言啊!小循,你看怎麼著,這一回,真的是連中雙元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12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9:08
第126章 太平

  皇帝高興之下,連話都說得不清楚了,其實徐循這一胎要算起來,懷上的時間可比他說這話時還早。再結合侍寢記錄和天癸來判斷的話,到底和皇后是哪個先懷上的,都很難說。

  屈指一算,懷胎到現在,徐循可是沒少被折騰,因為經期不准一直沒好好保養,就當自己是個普通人似的在那隨便亂吃東西不說,還侍寢了好幾次,皇帝可沒當她是孕婦,臨別那一次就鬧得挺狠的。好容易把皇帝送走了吧,又出了這封宮的事兒,然後天癸還『不順』,這好歹是沒吃活血藥呢,要是吃了,這孩子保得住保不住都是兩說。

  就這,都沒算徐循自己為了小心謹慎,吃了半個月饅頭的事——還好後半個月她也無所顧忌了,甩開腮幫子,送什麼吃什麼,不然,只怕孩子也是沒個好的。

  紅兒、藍兒擔心徐循身子,雖然沒提原因,但也是婉轉和太醫說了,『娘娘食欲不振,頭半個月什麼也不想吃,一頓最多吃半個水煮蛋,多半個饅頭』。所以,別說是皇帝了,就連太后都很關心徐循的身體,也不叫青兒、紫兒和趙昭容住回來了,直接都給安排到何仙仙那裡去,整個永安宮都空出來,給徐循一人住著養胎。

  雖然是特殊時期、特殊原因帶來的特殊待遇,但宮裡人也不傻啊,這皇帝一回宮,當晚就進了永安宮,當晚就扶出來有身孕了,第二天就來了這麼一出,徐娘娘的盛寵是不消說的了。永安宮裡的使喚人,從此又能橫著走,這也是不消說的了——

  只是,人心難測啊,徐娘娘揭發有孕的這個時機,可是選得太好了一點,讓人是不多想都難……

  皇帝御駕親征,雖然才只一個月,但也是累積了一些不是很匆忙的政務要處理。這幾天都在前朝忙活著,有了空,看望一下已經搬遷回坤甯宮的皇后和徐莊妃,差不多也就該回乾清宮去了。這幾天傳喚了一些妃嬪侍寢,卻是再沒什麼針對性了,倒是何惠妃、孫貴妃這樣的老人,得到了侍寢的機會,也能和許久未見的皇帝親近一番。

  永安宮這裡,忙碌了幾日,大概也都安寧了下來,現在幾個嬤嬤忙忙碌碌的,卻是使出了十分的本領,把積壓了多少年的熱情都迸出來服侍徐循這個孕婦了,不誇張的講,徐循現在就是沖著地上栽下去,在她倒地之前,都會有七八個人爭著要墊在她身下的。

  徐循也是有點無奈,柳知恩過來給她請安的時候,她便說,「咱們自己宮裡當回事,那固然好,可這一胎,對我們永安宮是盼了多年才盼來的,可在這宮裡卻又顯得不起眼了。自己興頭興頭也罷了,在外面,可不要過分囂張了。傳出去,別人還不知道說得有多難聽呢。」

  柳知恩又恢復了那沉穩中略帶一絲笑意的表情,聞言穩穩地一哈腰,「娘娘請放心,奴婢心中有數的。」

  畢竟是皇帝身邊服侍過的,就是有能耐,才過來一年多點,現在已經穩穩當當是永安宮的第一號人物,幾個嬤嬤都是心甘情願地聽他調派。就連她這個做主子的,聽了柳知恩這說法,心頭居然也就真的寬了下來。徐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柳知恩又道,「聽太醫意思,娘娘胎氣未穩,這一陣子便專心養胎也好。宮裡、宮外的事,奴婢自然和姐姐們一道,為娘娘分憂。」

  這是在請徐循放權,讓他來代表永安宮處事……在這宮裡,一言一行都有嚴格的分寸,有些事即使心裡懷抱的是善意,可說得不好了,也很容易被人誤會。柳知恩今日這樣說了以後,若是永安宮出了一點小事,他就必須在徐循跟前擔上這個責任。這一點,他不會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已經把他給收得心服了,柳知恩是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

  徐循忽然間就想起了那天在這間屋子裡,柳知恩半彎著身子,搖晃著她的樣子……

  也許,收服他這說法,也不是那麼確切吧。

  她便不由得歎了口氣,說了點心裡話。「話雖如此,可你讓我怎麼能安心?誰能想得到,這孩子居然已經是有三個月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徐循的絕望和崩潰,自然是透了一絲黑色的幽默,可永安宮以外的人,甚至於說是柳知恩以外的人,有誰會真的相信徐莊妃就真的這麼蠢,懷胎三月都無知無覺?

  多少都會往壞處去想的,這就是人的天性,她徐循不也不能例外麼?皇后、孫貴妃的很多舉動,也都被她往壞處去想了。

  而如果要往惡意去解讀的話,她隱瞞自己有孕的事實,封宮養胎……這都不算什麼,再惡意也解讀不出什麼。可藍寶鳳釵的事情,就算有皇帝的背書,卻也是有點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了。

  劉保已經死了,漢王那邊的人也完全落入了皇帝的手裡,說難聽點,想審出個什麼結果就能審出個什麼結果。如果帝后感情和睦那也罷了,偏偏她徐莊妃的盛寵是壓過皇后的,一般的宮人看這件事,會看出什麼來?

  ——莊妃有孕,隱瞞不報,皇帝離宮,皇后受驚。兇手身邊搜出了莊妃的藍寶鳳釵,可皇帝一回宮,便把這鳳釵擔到了自己身上,莊妃本人安然無恙不說,還把有孕事實公開,推算日期,甚至可能在皇后受孕之前……

  這是妥妥兒的盛寵奸妃的節奏啊!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徐循不能不為自己的公眾形象擔憂。她雖然不是那種很追求風評的人,但也不願意自己變成眾人眼裡的心機妃嬪。名聲這東西,就和風氣一樣,一旦敗壞了,就很難再轉好的。

  不說別的,就說皇后吧,在她徐循有難的時候,力保了她的名聲。現在這有孕的消息出來了,她會不會覺得自己被徐循給耍了,會不會覺得自己在徐循的心機跟前就和個白癡似的,心裡會不會對她徐循有點怨氣?這都是現實存在的問題,皇后就是徹底想歪了,徐循都不是不能理解。

  而就算是要去解釋,徐循又該怎麼解釋?她怎麼知道她的孕吐會是由一道水晶蝦仁開始的?在此之前,半個月大魚大肉的她也毫無異狀地吃過來了,可現在卻是一聞到河鮮、海鮮的腥味兒,就是止不住地想要嘔吐。

  很多事情,沒有發生以前,誰也想不到會有這麼巧。別說無巧不成書了,就是在戲臺上演出來都嫌老梗。只有親歷了才會知道,現實有時候會比故事更巧合、更離奇,更讓人啼笑皆非……徐循回首自己這過去的幾個月生活,甚至是過去這幾年的宮廷生活,也就只有這麼一個深深的感慨了:和現實比起來,話本戲文裡,那演的都是什麼啊,一點都不好看、不精彩……

  再想想,這麼太平的後宮都尚且如此,真不知道那些『狸貓換太子』、『呂後制人彘』的後宮裡,又該是怎麼的一番腥風血雨了……

  柳知恩也為難啊,有些事不是說你精明厲害就能給辦好的。別說徐循又或者他柳知恩只是宮裡比較高層的幹部了,就連皇帝,那也控制不了人心的向背,不然,前陣子罵了皇后,他為什麼又是道歉又是捂蓋子的,一定要把這件事給圓回來了?

  「清者自清。」只好寬慰徐循,「娘娘的品性,皇爺和太后娘娘是最清楚的。只要皇爺心裡清楚,別人怎麼說,又有什麼關係?」

  他頓了頓,說得更過露了,「真要拿這樣的心思來看娘娘的話,就是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又有哪一個經得住這樣的審視?她們可是比娘娘要早下水了好幾年呢,現在宮裡還不都是人人誇?」

  徐循扯了扯唇角,「你當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宮女、內侍,背地裡都是怎麼議論我們的?」

  不論是對皇后還是孫貴妃,甚至是她徐循,背地裡都不會有什麼好話的。何惠妃那還是惠妃呢,背地裡怎麼說皇后的?這世上本就不可能有人博得人前人後一致的贊許。想明白這點了,心一寬皮一厚,好像也沒什麼過不去的。

  至少,現在是只能這麼想。

  徐循便疲倦地閉上眼,和柳知恩商量,「等太醫說我能出門了,還是去坤甯宮那裡走一趟吧?」

  柳知恩拿起炕上的小毯子,小心翼翼地給徐循蓋上了,「娘娘說得是,這一回,皇后娘娘可是幫了大忙。」

  知恩圖報,起碼的姿態也要擺出來。至於皇后那邊會如何反應,如何去想徐循,這就不是徐循所能決定的了。

  #

  徐循要養胎,短期內自然是禁絕一切外出,她也有折衷的辦法:平日沒事,三兩日也要派幾個嬤嬤過來向皇后問好。皇后這裡,時常也遣人過去看望一下徐循,兩人雖因都不能走動,但明面上關係卻一直都還很密切。至於孫貴妃、何惠妃等,還是和以前一樣,每三天到坤甯宮給皇后請一次安。

  皇后每常一般都不出來的,大家沖寶座行個禮也就能散去了。不過今日她身體好,心情看來也不錯,居然出來上座,受了一番朝拜,方才笑著讓眾人各自落座了,賞下了茶水和點心來。

  既然要坐,那肯定是要說話的。孫貴妃便笑著恭喜有一個多月沒見的皇后,「今年運氣好,宮裡連著兩條喜訊,到了明年,想必就能傳出嬰兒的哭聲了。」

  何惠妃裝死,望著自己的茶杯走神兒。皇后卻也不以為忤,微笑道,「可不是,若是再來三五個,開枝散葉多子多女的,那才熱鬧呢。大哥今年也三十歲了,接連三個千金雖然也好,但畢竟不是子嗣,我這心裡也時常著急的。」

  孫貴妃也是笑著連連點頭,「就盼著這兩個都是男娃了,日後也多來幾個子嗣,那咱們可就沒什麼好操心的啦。」

  皇后和貴妃說話,底下的妃嬪們靜聽就行了,一群人都學何惠妃一起裝死。屋裡的氣氛一時倒是有些古怪。

  不過,皇后這次出來,顯然也不是為了和孫貴妃閒磕牙的,她是有事要宣佈。「昨日母后那裡送了信來,旬月以前,意圖闖宮的劉保身份已經落實了,正是漢王派出的奸細。只是宮禁森嚴,劉保入宮後,他的上線因故被外調了,由此失去聯繫。今次漢王作亂,他認為時機已到,又因自己平日裡清掃的就是坤甯宮外的便道,便想借機衝擊坤甯宮。」

  她頓了頓,漫不經意地又道,「一個妄人有了些想頭,想要生事而已,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傳話給眾姐妹,也是令你們平日裡謹守門戶,東西失落了也要及時上報。莊妃這一次封宮一月,險些誤了胎氣,就是因為當年和大哥出遊時,縱馬無意失落首飾,自己沒當回事,結果巧合事發,大哥出門在外無人作證,不得已才封宮自證清白。若是早和宮裡打過招呼,發動起來尋找,那也就沒這回事了。」

  皇后就是皇后,這一番話,說得就是有水準。把這件事的幾個大謎團那都是做了解釋,是非對錯也是論了個分明,整件事的性質這就給定下來了:巧合,一切都是巧合。巧合中又有聯繫,不是皇帝出門,劉保也不會想衝擊坤甯宮,不是皇帝出門,莊妃也不會封宮。總之,這件事背後並沒有什麼陰謀詭計,就只是純粹的不幸的巧合而已。

  誰也不會當眾挑戰皇后的這番判斷——誰都知道,這番結論背後站的那可是太后和皇帝。皇后環視眾人,又道,「這一次搜宮,還找出了七八個漢王的奸細,萬幸他們彼此間沒有聯繫,不然,若是聯絡作亂,宮中說不定真會亂起來。此事也是提醒眾姐妹,務必要謹慎小心、規行矩步,別給小人可乘之機。」

  這也是她身為主母該訓誡的一番話,眾人都起身應了是。見皇后有些疲憊,這才緩緩地都退出了坤甯宮——出了宮以後,彼此這才議論起了一個月前的風波。——也都是十分後怕,誰沒失落過什麼東西呢?連莊妃娘娘,事發後都要鎖宮待罪,若這件事著落到自己頭上,不得寵的自己會是個什麼結果,那可難說了。

  「可不就是呢?」趙昭容的臉都嚇白了,「要不是事情到現在已算是水落石出有了個結果,我夜裡都睡不好呢。怎麼說,徐娘娘也是我的宮主……」

  何惠妃聞言,便掃了她一眼。

  ——都說趙昭容心思簡單膚淺,卻是到今日才見識到了。封宮前才鬧過不痛快的,莊妃出事,她不知多稱願呢,這會兒又來表忠心了,卻是絲毫都不顧自己現在咸陽宮裡住著。

  她微微地冷笑了一下,方才淡淡地道,「好了,喧嘩些什麼?都上轎回宮去吧。」

  一行人於是魚貫上轎,以孫貴妃的車馬為首,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坤甯宮。

  皇后在窗邊靠了很久,也出了很久的神,等到人聲、腳步聲全都消失不見了,方才慢慢地動彈了一下。

  「娘娘,該吃藥了。」南醫婆好容易逮到空子,忙碎步上前,柔聲提醒了一句。

  「嗯……」皇后唇邊也揚起了一點笑意,她拿調羹攪和了一下藥汁,和南醫婆閒話道,「你瞧今兒,多麼熱鬧?在宮裡,不說話有不說話的熱鬧,到了坤甯宮外頭,能說話了,不知又該是怎麼一番能說話的熱鬧了呢。」

  南醫婆恭謹地道,「甭管有多熱鬧,娘娘雙身子擺在這裡,宮裡是興不出什麼事的,您還是安心養胎要緊。」

  皇后點了點頭,也是很配合地一口接一口地喝起了藥汁。

  ——不管有多少心思,多少疑惑,子嗣最大,現在還是養胎要緊。

  起碼,兩個有身孕的女人,肯定都是這樣想的。
匿名
狀態︰ 離線
12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9:30
第127章 不爭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坤甯宮夜驚事件的結果,也是很符合皇帝和太后的需求的。國家剛剛興起過一番戰事,正是需要祥和鎮定的時候,為了一點風波,就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那也太沒有天家氣象了。

  皇帝來看望徐循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這件事,也只好這樣算了——卻是委屈了你。」

  徐循笑著說,「大哥你這話我倒是不明白了,我有什麼可委屈的。」

  雖然都是自己的女人,但皇帝從來不會抱著天真的幻想,以為她們就應該,也就能和諧相處。潛邸舊人之間,現在皇后和貴妃是勢同水火了。何惠妃淡淡的,倒是還好,徐循呢,雖然性格很能容人,可畢竟寵愛擺在這裡,特殊待遇擺在這裡,招人眼目,也是很自然的事。且不說皇后、貴妃會不會出手對付她,那十幾個新人裡,逮著了破綻就想借機生事的人,皇帝可不敢保證沒有。

  ——這道理隨便一比方也就能明白了。內閣大臣們之間,為了虛無縹緲的權力兩字,還要爭搶得你死我活呢。後宮妃嬪為了皇家子嗣、皇帝的寵愛,哪有不互相忌憚的?要是底下人不爭不搶了,皇帝這個男主人的權威,又該到哪裡去展示呢?

  皇帝就笑著輕輕拍了徐循的肚子一下,「小壞蛋,就會和大哥裝糊塗。」

  「也不是裝糊塗。」徐循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輕輕地撫著已經有些線條的胃部,恬然道,「這事兒,橫豎已經是這樣了,要再往下查,談何容易?既然沒個結果,倒不如相信就是巧合,不然,心裡存了這個疑問在,看誰都像是要害我。不成了疑鄰盜斧了嗎?這樣的日子過得可沒什麼趣兒。」

  她和皇帝說話的時候,從來都不惺然作態,哭起來都是那個樣子,笑起來也不會計較儀態,現在說起做人的道理,也沒有故作高深,就這麼平平淡淡地說起來,拉家常一樣的。皇帝聽了,心裡也頗有幾分寧靜,他更放鬆了點,和徐循一樣,靠在圈椅上咯吱咯吱地晃。

  兩人沉默了一會,徐循忽然笑了起來,皇帝嗯了一聲,「笑什麼?」

  徐循笑道,「我和大哥這麼靠著,就像是都有八十歲了一樣,每日裡除了一塊曬太陽也沒事做了,倒是一點也不像咱們這個年紀的。」

  皇帝也笑了,「可不是,一年到頭都忙忙碌碌的,有多少時辰能和現在這樣,靠著一起曬太陽呢?」

  的確,天氣已經深秋了,陽光灑在廊下,帶來的已經不是炎熱,而是令人珍惜的暖意。靠在圈椅裡,四肢百骸似乎都放鬆了下來,就像是一年裡再也沒有這樣好的時光了。皇帝在徐循的永安宮裡,往往就能體會到這種四季遞嬗的閒適——永安宮的心態,就和別處不同,這裡的陽光似乎都要比別處更充足一點。

  坤甯宮、長寧宮,這些還沒有子嗣的宮殿,仿佛都是彌漫著一股無形無質的焦躁和陰鬱,讓人一走進去就不禁感覺到了一股壓力。尤其是皇后的坤甯宮,因為皇后這胎著實有幾分折騰,到了五月份依然沒止住孕吐,現在皇帝都有點怵進坤甯宮,不知道何時就會響起的嘔吐聲,周圍人群驚慌的張羅聲……和長寧宮的幽怨相比,坤甯宮給他的感覺要更有壓力一些。

  至於咸陽宮,何仙仙那種漫不經心的不爭,和徐循這樣含笑和緩的不爭,就又是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了,皇帝在有閒情逸致的時候,也會去何仙仙那裡體會一把征服的快感,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更願意晾著何仙仙——女人是不能寵的,她不願貼過來,那便讓她一邊涼快去吧。可徐循這裡呢,即使她有了身孕,皇帝也很愛過來。他也總是惦記著她,不知她的孕吐好些了沒,不知孩子胎動了沒……心裡有些煩悶了,過來和徐循說幾句,有些得意事了,過來和徐循嘮嘮嗑,永安宮裡的氣氛,總是很滿足、很平和,好像不會索取他給予更多。

  要不是害怕給外界傳遞出錯誤的信號,皇帝來永安宮的腳步,會比現在更頻繁。其實就是現在,皇帝心裡也不是沒有遺憾的——若皇后肚子裡的是嫡長子,還在娘肚子裡就這麼三災八難的,只怕落地以後也不容易養活。徐循這孩子呢,一看就是皮實,折騰了這麼久也沒折騰掉,現在過了害喜期,更是風平浪靜的,吃得好睡得好,再不折騰娘親。

  若是兩人能換一下,那就好了……

  即使是天子,也有做不到的事,皇帝歎了口氣,也不去想太多了。他摟著徐循道,「算算,你和皇后也不知誰先發動,產婆、奶口現在都可預備起來了。現在皇后有了身孕,怕也不能照看周全了,有些事你自己也要用用心。」

  這等於是在明示徐循自己去挑人了,也不能說皇帝想法不對:皇后和徐循就是前後腳的功夫,你要說共用產婆吧,沒這個道理,若是要分開用人呢。京城裡名氣大的產婆也就是這麼幾個,皇后都挑走了,徐循這沒人了。就這還算是好的,要是皇后自己挑了幾個,給徐循指了幾個來呢,徐循能放心用她們嗎?這就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女人生產是腳踩生死門,這產婆在肚子上是推還是捏,講究可大了呢。就算徐循自己不知道,錢嬤嬤都給她說了好些富貴人家這樣的故事,連入宮請安的徐師母都是隱隱約約很含糊地提起過,產婆可得好好地選。

  至於奶口,倒沒什麼了,反正都是一樣的清白人家育齡婦女,選進來了自然會效死服侍,誰先挑誰後挑,問題也不大。

  徐循聽了皇帝的話,一時倒還沒回話的。皇帝看了她一眼,不免本能地在心底忖度了一刻——徐循平時與人為善,雖然當紅,但和孫貴妃、皇后的關係都還算是不錯的,昔年還曾經因為維護皇后的正統地位,和他拌嘴。這會要和皇后別苗頭去搶、挑產婆,只怕她是沒法撕破這個臉。

  這也不能說是有錯,就因為徐循是這個性子,皇帝才會這麼喜歡她。他歎了口氣,也陪著徐循想辦法,「怎麼辦呢,這也不能由朕出面來幫你辦啊。」

  皇帝出面,很多事情的性質就嚴重起來了。徐循動彈了一下,低聲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就覺得胡姐姐不至於這樣的。」

  為了胡善祥,兩人已經是吵過一次了,雖然現在周圍沒有別人,但皇帝也不準備為這事再和徐循口角,他笑了一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為了孩子,我是寧可你再小心都不覺得過分。」

  徐循低聲囁嚅了幾句,皇帝沒聽真,正要問呢,見門口人影晃動,便轉移了注意力,「什麼事啊?」

  錢嬤嬤走近了笑道,「是何惠妃娘娘過來探視咱們娘娘,因皇爺在,到門口便又回去了。」

  雖說有了身孕,但徐循身體好,倒是沒斷過誰來探視。不比坤甯宮,大家各有各的緣由,都不過去,倒顯得有幾分淒風苦雨的意思。皇帝拿捏了一下時辰,覺得在徐循這裡也呆得夠久了,雖有幾分不舍,卻仍起身道,「正好我也要回乾清宮了,讓她不必回去了,直接進來吧。」

  徐循撫著肚子,款款就要起身,皇帝卻止住她笑道,「你就坐著,天王老子來了,才許起來。」

  說話間,何仙仙已經是走進院內,正好聽見皇帝的話尾,因見徐循還是掙扎著站起來了,便笑道,「噯,這麼說,我倒是天王老子,才得了這麼個面子呢。」

  眾人聽說,都笑了起來,皇帝也是笑著指了指何仙仙,方才出去了。何仙仙笑道,「你這裡倒是熱鬧,才走了一個,又來了一個,耽擱得你不能好生歇息了呢。」

  「我成日也是閑的,現在什麼活兒也不讓幹,書也不讓看,你們不來,我做什麼呢?」徐循笑著說,「怎麼今兒這個時辰過來了。」

  「宮裡吵得慌,我不耐煩呆,就過來看你。」何仙仙翻了個白眼,「也不是我說你,你好性兒能忍,倒是把那姓趙的脾氣給慣出來了,現在我們宮裡成天和鬧貓似的,不是你和我有口角了,就是我和你不說話了。要不是有我給劉美人撐腰,她能被你宮裡那幾個給活吞了!我就納悶了,她們在永安宮怎麼就不惹事兒了呢。」

  徐循笑道,「就是的,都說物似主人形麼,在我這裡好好的,怎麼到了你那裡就鬧起來了?」

  何仙仙氣得撈起瓜子丟她,「就你耍貧嘴呢。仗著肚子裡有個哥兒,這就擺起娘娘的譜來了。」

  一行人嘻嘻哈哈樂了一會兒,何仙仙和徐循便閒話道,「也是因為這一陣子大哥還是有寵她們,偏生劉美人卻是沒寵,才被欺負得這麼厲害——你聽說了沒有,現在連貴妃宮裡都有宮女承寵了。一石激起千層浪,她面上看著不急,心裡還是挺急的。」

  徐循也聽說了那天貴妃當著皇后的面戳她心窩子的事兒,也是搖頭歎道,「她也難啊,那一位要是生了嫡長子,她這輩子可不就是眼看著到頭了。」

  何仙仙便瞥了徐循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心裡可得也有個成算才好——會說這句話,可見還是瞧得挺清楚的麼。」

  皇后一心求子,就是因為一旦有了嫡長子,即使再不受寵,她的地位也無可動搖。孫貴妃再特殊又如何?只要皇后能活得過皇帝,她依然是笑到最後的那一個,就是要拿孫貴妃殉葬,難道還會有人多說什麼不成?只要殉葬制度還在,即使是皇帝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而就算是為了孫貴妃把殉葬給廢黜了,一個無子的貴妃,還不是任憑皇后揉搓收拾?皇后是把一切都寄託在了嫡長子這三個字上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徐循還能信賴皇后嗎?她真的能信任皇后不會用盡一切手段,保證自己生下的是嫡『長』子麼?

  秋後的陽光雖然溫暖,但所有人瞅著徐循的眼神,卻都是充滿了陰影。

  而徐循自己,又焉能看不明白?——說得再那什麼一點,皇帝和何仙仙,又怎麼會是第一撥提醒她的人?
匿名
狀態︰ 離線
12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9:49
第128章 福運

  改元第一年的秋天總算是快過去了。昭皇帝的周年祭也早在幾個月前已經辦完,宮廷裡終於可以換下樸素的裝扮,開始好生籌辦一下已經兩年沒有舉辦的過年慶典。而常年被禁閉在宮內的妃嬪們,也可以偶然走出宮城,到皇城內的東苑、西苑裡遊賞一番。

  當然,和徐循當年還在太孫宮、太子宮時一樣,說一聲出去就出門跑馬,那是不可能的了,現在要出門,不說得到皇帝的准許吧,好歹也得在六局一司那裡備個案,沒有一點臉面,最好還是別去討這個沒趣,畢竟,後妃以貞靜為主,讓你進宮是來服侍皇帝的,誰也沒讓你成天沒事就上外頭野去。

  幾個小妃嬪註定是沒這個臉面了,倒是何惠妃和孫貴妃有時還約著一道出去騎騎馬、賞賞雪——現在宮裡兩個孕婦都要養胎呢,誰也不能沒事上她們那叨擾去,這人也都有社交需求不是?皇后立的規矩,隔絕了兩個妃嬪去清甯宮請安的腳步,放眼全宮廷,有資格互相來往的也就只有這兩個妃嬪了。

  進了臘月,天氣大冷起來,皇帝也空閒了不少,得了空便帶上孫貴妃、何惠妃和焦昭儀一道,去西苑賞雪,還讓人上了烤支子來,幾個人圍著熊熊烈火,一邊烤火,一邊有小中人給伺候著烤牛羊肉吃。

  「這個再搭配上一些奶酥,就是小循最愛了。」皇帝便指點著燒得通紅的鐵支子,和兩個妃子說笑道,「可惜,現在雙身子,咱們出來逛也不能帶上她。」

  孫貴妃笑著說,「哎喲,你還讓她吃這個?可見得是不懂醫理了,有孕在身的都吃不得不好消化的東西,不論身子好不好都得忌諱。倒是奶酥最養人的,她也愛吃,不妨送去給嘗點兒。」

  皇帝有點好奇,「這又有什麼忌諱在內了?」

  「也不是說忌諱。」何惠妃道,「孕婦最怕下通不暢了,萬一一用力,孩子掉出來該怎麼辦?烤肉這樣上火鬱結的東西可不敢給亂吃的。不過奶酥她那也有,上回我過去還端出來待客呢,說是孕後口味變化了,一聞到那膻味兒就想吐。」

  這兩個妃嬪都是懷孕生產過的,此時道起家常倒也是其樂融融,皇帝聽得饒有興致的,因笑道,「沒想到女人生孩子還有這麼多講究。」

  「我們沒文化。」孫貴妃打趣皇帝,「只能說些這個,不比得那些翰林詞臣,還能吟詩作對的討大哥歡心。」

  「你們要是吟詩作對起來,我才痛苦呢。」皇帝開懷大笑道,「說好吧,對不起我的良心,說不好吧,對不起你們的苦心,說來,都還要多謝你們倆免了我的這番煩惱。」

  四人都笑了起來,焦昭儀起身執壺給三人滿上了杯子,笑道,「牛肉快烤好了,雖然這樣的做法粗,但也是真香得很。」

  飲長春酒,切烤牛肉,還有無數小點心在一旁隨時等著取用,幾個人的心情當然非常不錯。孫貴妃和何惠妃雖然說了點家常,但卻也不會一直揪著家常打轉,還是要和皇帝說說新出的歌舞,新看的雜劇,新讀的雜書等等,幾輪對話下來,焦昭儀就有點趕不上趟了,只能在一邊溫酒切肉。皇帝瞥了一眼也不大在意,因道,「最近又做了幾副鼠兒圖,改明兒給你們看看。讓你們猜猜我畫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誰。」

  孫貴妃和何惠妃都抿嘴笑起來,孫貴妃道,「總不至於想的是兩個沒出世的哥兒吧!」

  「這可難說。」皇帝真真假假地道,「萬一我想的就是兩個小哥兒呢,就是得和老鼠一樣,靈活強韌,才能延年益壽嘛。」

  「小循沒事喜歡畫貓、養貓,您就中意老鼠。」孫貴妃被皇帝說笑了,「我倒要看看,這哥兒是像貓多一些,還是像老鼠多一些。」

  幾人說笑了一會,焦昭儀躬身獻了一碟烤牛肉上來,袖子被拉扯著褪了幾寸,露出了白生生的手腕。皇帝不免就多看了一眼,也露出了少許溫存,「你也坐,讓她們來服侍便罷了。」

  焦昭儀細聲笑道,「女兒可不敢。姐姐們跟前,哪有我坐著不動的道理。」

  能入選,長得肯定都不差,雖然文化水準是差了點,但焦昭儀小意兒會伺候人啊。而且,比起一直稱呼皇帝為大哥的潛邸舊人,新人的身段要更柔軟多了,一聲女兒叫出來,柔柔的多惹人喜歡?皇帝看著焦昭儀的眼神都專注了一點,「讓你坐,你就坐。」

  孫貴妃和何惠妃雖然素日裡淡淡的,但這麼些年下來,起碼彼此也都很熟了,此時互相飛了個眼色,都笑道,「這話說得,你也太小心了——坐吧坐吧,被叫大哥覺得我們欺負你呢。」

  焦昭儀唬得忙就坐下來了,有些手足無措的,落在皇帝眼裡,倒讓他有了幾分好笑,「你們也別擠兌她了,她又不知道你們在開玩笑——瞧給小姑娘嚇的。都是做姐姐的人了,還沒個正形。」

  孫貴妃和何惠妃自然紛紛嬌嗔,又坐了一會,何惠妃看看天色,便道,「怕是又要下雪了呢,也不知二姐加衣服了沒有。」

  孫貴妃也道,「說來,三姐今早起來,穿的衣服可也不多的,不知養娘可能有這份心思給添些衣裳。」

  其實,說一千道一萬的,說到底都是為了找個告辭的藉口,這一點,皇帝自己心裡也是有數的。他略帶感激,同時也是略有些滿意地沖兩人都點了點頭,孫貴妃和何惠妃也就起身告辭,把焦昭儀留給了皇帝。

  從亭子裡出來,還要走一段路才能上轎。何惠妃見了這雪中瓊林的美景,有些走不動路了,孫貴妃也是興致勃勃的,「走,咱們從這兒穿林子出去,在那兒上轎。」

  兩人便親密地把著手臂,走在了皚皚的雪地裡,何惠妃呵出了一口白氣,走了幾步路,忽然笑了起來。孫貴妃道,「你笑什麼?」

  「我笑她呀。」何惠妃沒有指名是誰,只是漫不經心地道,「這會兒只怕是都要美上天了吧。」

  「你這話……」孫貴妃想了想,也笑了,「說的是誰,我可不知道了,我覺得說誰都對。」

  何惠妃免不得撲哧一笑,「就你貧嘴……你可別歪派我啊,另那兩個美上天的,我可得罪不起。」

  「誰又會到處亂傳了呢?」孫貴妃白了何惠妃一眼,「再說,人家正得意呢,我們兩個失意的,難道就不許酸上兩句麼?誰心胸這麼狹窄,連一兩句話都不讓說了?」

  何惠妃也翹了翹嘴角,「你可別想再從我嘴裡騙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

  徐循本身位分還不如貴妃呢,哪有資格阻止人家說話?孫貴妃擺明瞭是在酸皇后呢。何惠妃卻是看破了不願跟著說,孫貴妃也沒生氣,她忽然歎了口氣,淡淡地道,「其實吧,我也挺羨慕她們的……不說是男是女,起碼有個盼頭不是?這幾個月,心裡總歸都是好過的。」

  「你心裡就不好過了?」何惠妃便反問道,「若是連你都不好過,咱們底下的妹妹們,誰還能活著呢?豈不都難過死了。」

  孫貴妃望了何惠妃一眼,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何惠妃看了她的表情,也不禁歎了口氣,她收斂了自己多少有些過分戒備的表情,歎道,「等著瞧吧,要是都生的男孩,好戲才剛開台呢……其實就是現在,誰不是睜大眼睛看著呢?我就納悶了,這產婆的事,清甯宮竟不出來說句話?」

  「還早呢。」孫貴妃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現在就給劃過去,還嫌太早了點……再說,說不定也是想看看。」

  她有句話沒說:恐怕,清甯宮那裡也是想看看坤甯宮真正的為人和心胸。當然,也不乏是有考驗一下永安宮的想法。

  何惠妃自己卻也是體會到了這一點,她長出一口氣,「倒也是,有清甯宮在那鎮著,出不了什麼大亂子的。」

  「這可難說了。」孫貴妃幽幽地道,「不都有說法嗎,妄作小人……真正聰明的人,這輩子就是壞可不也就是壞上那麼一次、兩次的?能夠壞到點兒那也夠了。」

  這時候不壞,什麼時候壞?嫡長有個年紀相近的兄弟,平白就給皇位生出了多少變數?以皇后和皇帝的關係,這一次恐怕都是她最後一次生育了。若生的是兒子又夭折了,可沒有第二個嫡子給她撐腰。要說從前的大度,那都是該當的,大度了對她有好處,不大度對她沒壞處,真正聰明的人就懂得約束自己,不縱情恣意地壞了大事。可現在,現在不壞,什麼時候壞?

  「永安宮這下確實是為難了。」何惠妃也歎了口氣,「不過,小循心裡也明白著呢,就不知是在打什麼主意了。」

  「她在宮外有娘家呀。」孫貴妃隨口道,「從外地物色些產婆來也不是不行,若是依我,乾脆京城的是一個也別用了。全用這樣的省心——」

  她有了一絲幸災樂禍,「只看她有沒有這個決心了。」

  這麼做,不等於是在和皇后翻臉嗎?為了肚子裡的孩子,徐循能不能走到這一步,把從前經營起來和皇后的關係一概拋棄,除了她自己,那可就誰也不知道了。

  何惠妃又呼出一團白氣,見孫貴妃瞥著自己,遂道,「別看我啦,我也什麼都不知道,這事,她就是想和我說我也不會問的。」

  「我不就是好奇嗎……」孫貴妃也有些訕訕然,因道,「問你一問也不會掉塊肉。」

  何惠妃撲哧了一聲,又若有所思地道,「不過,這都七個月了吧——也該預備起來了。她那裡卻還是沒什麼動靜,難道就真的是要賭一把那一位的心思,還有自己的福運了?」

  皇后就是要收買產婆,當然也不可能是大手筆地都置換上自己的人,頂多就是買通一兩個產婆借機下黑手而已,若是福運足夠的話,很可能確實是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徐循想賭一把也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思路,只是那樣確實也是有些太被動了。

  孫貴妃有點小遺憾,也沒多說什麼,而是指著遠處冰封的湖面,笑道,「若是小時候,我敢綁了木板上湖裡滑冰去,現在身子沉了,卻是不敢,你呢,你敢麼?」

  何惠妃看了看湖面,不知如何,反而感慨了起來,她道,「我敢啊,反正,我天天本來也就在滑來滑去的。」

  「哎。」孫貴妃長歎了一聲,也傷感了。「別這樣說,你要這樣說了,這日子還能往下過嗎?」

  兩人說著,腳步不停,此時已是出了林子,各自上轎後也不方便再說什麼了,用眼神互相示意一番,便一前一後地往內宮行去。孫貴妃的長寧宮先到,孫貴妃還沒下輦呢,宮裡便有兩個老媽媽急匆匆地迎了出來,趴在孫貴妃耳邊一陣言語。

  何惠妃居高臨下,看得真真的——孫貴妃臉上,掠過了極為明顯的驚容。

  正在心裡尋思呢,孫貴妃忽然又側頭看了何惠妃一眼,她用口型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便順著眾人的引導,進了長寧宮裡。

  何惠妃一路琢磨著孫貴妃的話。

  『我服氣了』……

  她服氣什麼了?這宮裡是又出了什麼事了不成?什麼事,連長寧宮裡的老嬤嬤都能驚動成這個樣子?

  好容易,車駕到了咸陽宮。何惠妃下車進了正殿,正要喚人前來詢問呢,她宮裡的劉美人已經是急匆匆地進了屋子。

  「娘娘。」劉美人壓低聲音,很是急切,卻也不乏一絲興奮地道,「坤甯宮那裡……有動靜了!一個時辰前就傳了太醫……」

  見紅,止不住,傳太醫……這明顯是小產啊!

  何惠妃站在當地,一時也是作聲不得,她忽然間已經全明白了孫貴妃的話。

  ——先帝親口誇過有福運的徐循,真的是太有福運了啊,叫人不服氣都不行了……

  哪怕是再晚一步流呢,她和皇后說不得都要撕破臉了,可現在倒好,皇后沒了做壞人的機會,相反,卻是又迎來了一個不得不大做好人的契機……她這一胎,是再不會有人來為難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12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0:16
第129章 沉浮

  「啊?」剛聽到消息的時候,徐循也是大大地吃了一驚,「昨兒還好好的呢,怎麼今日就……」

  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沒等柳知恩提示,便吩咐道,「嚴加約束宮裡,這時候有誰在外頭哪怕是流露出一點笑意呢,被我知道了,回頭就立刻攆出去。」

  柳知恩當然沒有異議,連著幾個嬤嬤都是趕緊站起身出去了,永安宮裡服侍的宮女自然有人去告訴,她們這主要是回下房去給那些還不知情的宮人們傳信。免得有誰倒楣多笑了幾聲,就這樣撞到槍頭了。

  卻是沒有誰說徐循嚴厲得不對:風頭火勢的時候,大家的眼睛除了盯緊坤甯宮,也就是看著永安宮了。就是永安宮這裡有一絲幸災樂禍的表現,傳到外頭去那都是故事,三言兩語間,徐循和皇后的交情,還有她自己的名聲可就是全完了。

  柳知恩親自給幾個小中人說過了這事兒,盯准了再三囑咐,這才滿意地回了屋子。徐循還在炕上靠著,一邊撫著肚子,一邊和錢嬤嬤說話,「……怎麼會突然間就不好了?」

  「生孩子的事就是這樣。」錢嬤嬤倒是不大吃驚,「孩子沒落地,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皇后娘娘這一胎懷相也不是太好,前一陣子就有過下紅的事兒。一般過了四個月,都很少下紅的……」

  「啊?」徐循放下了手,「我怎麼不知道呢?」

  「您知道這個可不利於養胎。」柳知恩插了一句嘴。

  錢嬤嬤也是認可地點了點頭,「都說這兩個孕婦間會互相沖犯的,這事兒要沒這麼大,咱們也不會和您說。皇后這一胎,是一直都不大好,下面淋淋瀝瀝的,不是下紅就是流水,反正很少乾淨過,本以為會一直這樣到生產的,不想現在還是保不住。」

  她和柳知恩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來了——這都是努力在保持平靜呢。徐循剛說了不准露出一絲不體面的樣子,身為她身邊的大宮女、大中官,可不好立刻就違反了娘娘的意思。

  不過,不管怎麼說,皇后的孩子一去,宮裡的局勢立刻就清明安定下來了。儘管這還沒半個時辰,甚至連天氣都沒變化,但心態一變,柳知恩都覺得這天色亮堂了不少:從此以後,永安宮可以不必這麼仔細地維持著外松內緊的防備了。

  「唉……」徐循也明白錢嬤嬤的意思,她欲言又止,到底還是搖頭歎了口氣。「你們也別出去打探消息了,只希望姐姐吉人天相,能保住這一胎吧。都說七活八不活,正是七個月呢,指不定還能保住也是難說的。」

  「娘娘說的是。」柳知恩躬身道,「皇后娘娘福澤深厚,定能有驚無險地度過這一關。」

  他和錢嬤嬤對視了一眼,便起身告退,出了裡屋。

  #

  嚴格意義上來說,柳知恩也不算是違背了徐循的吩咐,他並沒有刻意地去打探什麼,只是回到景山自己的下處,往屋裡一坐,許多消息就洪水一樣地被沖到了他耳邊。

  從一開始覺得不對,到怎麼去請太醫,到太醫進出時的臉色,再到開出來的藥方……不消半個時辰,柳知恩連太醫的診斷都已經聽清楚了。「——也不至於吧,太醫院那幫孫子,什麼時候把話都說得這麼絕了?」

  給天家看病用藥,和一般人家也不一樣。一般的病人被醫死了還有打上門來要負責的呢,太醫院服侍的都是人中龍鳳,這萬一是誤診了呀,或者話說得大了呀,小了呀,那都有可能給家裡帶來殺身之禍。或者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所以歷代沿革下來的規矩,一般的小病倒也罷了,但凡有個疑難雜症,那是恨不得把話給說得不能再圓。把好轉痊癒到惡化死亡的可能性都給涵蓋在內,這也是為了撇清自己的緣故。可這一次,給皇后娘娘扶脈的太醫是直接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最好還是令娘娘給大公主留幾句話,以備萬一』。

  這不等於說皇后有很大可能會死嗎?除了明確說,『娘娘要死了,速請親屬』以外,再沒有比這話更嚴重的了。所以別說皇帝了,連清甯宮的太后都沒坐住,剛才直接趕到坤甯宮去了。

  給他傳消息的小黃門是馮恩的乾兒子,聞言也道,「可不正是呢,我乾爹聽說也是嚇了一跳。一般滑胎很少有這麼嚴重的——說是血就和水一樣,嘩啦啦地趟,孩子還沒下來呢,人就先暈過去了。慣常給娘娘用藥的周太醫壓根都是束手無策,還是剛剛進了太醫院的劉醫正上前給紮了針,讓請大公主的話就是他說的。」

  柳知恩有點坐不住了,除了深深的納悶以外,等待他的還有說不出的緊張和興奮:不管滑胎去世有多罕見,大出血的婦人確實很少有能救活的。皇后去位,在短暫的哀悼期後,虛懸的後位必將又引來好一陣是非。到時候,若是徐娘娘生的是兒子……

  按他對皇帝的瞭解,這虛懸的後位,只會留給皇太子的生母,甚至於說如果生母不讓人滿意的話,就此一直這樣虛位以待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徐娘娘雖然平日裡嬌憨了點,卻絕不至於讓皇爺不滿,只要、如果……

  心中的驚濤駭浪,透露在面上的只有一絲隱隱的憂慮,對小黃門面上那露骨的羨慕之色,柳知恩仿佛是無知無覺——能看穿這點的,顯然不止他柳知恩一人,要不然,馮恩也不至於這麼著急上火地就打發人來報信。「阿彌陀佛,誰能想得到又有這一番變化?只盼著能逢凶化吉罷!才剛出了昭皇帝的周年,宮裡可別又來一遭兒喪事了。」

  小黃門熱切地點頭附和了幾句,便起身告辭而去,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而柳知恩呢,走出門看到眼底一樣隱隱透出熱切之意的中官們,忽然間有點頭疼了。他擰了擰眉心,不消格外做作,已經是露出了滿臉的官司。

  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是要戰戰兢兢,一點小疏忽,都有可能壞了娘娘的大事。

  就算最後徐娘娘沒能正位中宮,柳知恩也不願這原因裡有那麼一分半點,和下人們不夠謹慎有關。

  #

  皇帝這會兒也在納悶呢。他背著手,在坤甯宮外間來回打著轉兒,好容易積攢下來的什麼養氣功夫,現在已經是全拋到九霄雲外了。

  「怎麼忽然間就這個樣子了!」他好像是自問,又好像是問著皇后身邊的宮女,又或者是已經汗出如漿抖抖索索的周太醫。「這昨天還好好的呢,今天就……」

  太后也是面色鐵青,一時間很難接受事實,不過她畢竟是經過的事多了,還是比皇帝更沉得住氣,「好了,現在問這些做什麼?先保人吧。」

  「對啊,人能保住嗎!」皇帝也是緊跟著就又問了一句:雖然帝后感情平平,但怎麼說也是成親這些年了,皇帝也沒有盼著妻子就這麼去世的道理。孩子保不住那沒辦法了,人能保住才是最要緊的。

  「娘娘吉人天相。」周太醫現在也只有這句話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不願再搭理他,「劉太醫呢?還在裡面沒有出來?」

  「你坐下安生等吧。」太后有點暈了,索性直接把大囡囡塞皇帝懷裡,「囡囡和你爹在一處。」

  身為皇帝的長女,大公主雖然還沒有封號——國朝皇女,一般都是長成以後才封號嫁人的——甚至於說現在還沒有留頭,就是個光禿禿的小黃狗髮型,可這一切卻都不妨礙她父親對她的喜愛。現在大公主眼角含淚,窩在皇帝懷裡一抽一抽的,皇帝頓時也有點不行了,「乖囡囡,別哭了。娘肯定會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啊,一會兒就好了……」

  里間安安靜靜的——可越是安靜,就越顯得有幾分不祥,皇帝攥著女兒的手,手心裡窩的都是汗,可脊背底卻是一陣陣地發涼,也不知過了多久,劉太醫終於擦著汗走出來,給太后、皇帝行禮,當然也是立刻就被諭免了。

  「娘娘已經睡過去了。」從他神色來看,這個睡是比較正常的含義。「至於哥兒……卻沒能保住。」

  竟真是哥兒!

  皇帝心口就像是被重錘擊了一記一樣,一時間悶痛得連氣都有點喘不上來了。太后亦是不禁按了按眼角,屋裡靜得是落針可聞。兩個太醫都是垂手侍立,大氣也不敢喘,宮女、太監們,當然更不可能出來觸黴頭了。

  「人沒有事就好!」卻到底還是太后老于世故,恢復得比較快。她掃了周太醫一眼,不動聲色地道,「這裡可要人留下值守麼?大公主……」

  「娘娘睡一覺應該就沒事了。」劉太醫儘量平靜地道,「只是乍逢變故,心境未免不調。若是大公主能在一邊陪著說說話,對病人的心情也是有好處的。」

  現在當然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大公主立刻就被帶下去在坤甯宮裡安置一個地方休息了。這裡按著舊日的例,留太醫輪流上夜值守謹防有變。在太后的銳眼下,一群人是都動了起來——等一切都安排停當了,太后沖皇帝使了個眼色,便摒退了屋內的宮人、中官,只留下了當仁不讓要值守第一班的劉太醫。

  「剛才沒有細問,也是要顧忌周卿家的臉面。」太后開門見山,夾槍帶棒地就戳了周太醫一下。「皇后這胎,不可能是一直都沒有徵兆,忽然間就發展到這樣的吧?劉太醫你老實說,是不是之前就發現了不對?」

  在得罪同僚和得罪上司之間,傻的都知道該怎選,更何況這也是不能瞞人的事,劉太醫猶豫了一下,便如實說道,「從娘娘的脈案來看,娘娘素日裡是氣血兩虛、面黃肌瘦有憔悴之態,虛不受補,確實不像是一般健康孕婦的脈象。這適才聽娘娘身邊的大宮女說起,半月前起,除了偶然下紅以外,還有排出水泡樣物事……再加上方才那哥兒,也是手腳相連,被水泡般的胎膜緊緊綁縛……有、有些畸形之……」

  屋內哐啷一聲大響,卻是皇帝失手打翻了茶盤——這也怪不得他,聽說妻子產下的是畸形的死胎,任誰都會大吃一驚。就連太后,也是唬了一跳,只見劉太醫有些不安,卻又忙穩住道,「說下去!」

  「按典籍記載,月經不來,二三月或七八月,腹大如孕,一日血崩下血泡,內有物如蝦蟆子,昏迷不省人事。」劉太醫便背誦道,「喚為鬼胎,娘娘今日症狀,除了內物不同以外,餘下都是符合的——之前幾次隨周太醫扶脈,下官便覺得娘娘腹大有異。如今回想,果然如此,鬼胎婦人似乎肚子本來就比一般妊娠要更大許多。」

  太后和皇帝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的臉色都是沉得能滴出水來。太后追問道,「這得過鬼胎的婦人,以後……以後再懷上生產的可能性高嗎?下一胎會不會也是這樣?」

  「這……」劉太醫面露難色,沉吟了一會,便含糊道,「這要看皇后娘娘身體恢復得如何了。」

  「此處沒有外人,你也無需擔心報復,」太后一豎眉,「說實話!」

  她一發威,劉太醫哪裡還撐得住,撲通一跪也是說了實話,「娘娘明鑒,皇后娘娘能活下來已經是天公開眼了,先不說鬼胎會不會再犯的事,大出血成那樣的病人,能再生育的,小人是一個也沒見過……」

  得,不必說了,劉太醫等於是兩個問題都給回答了——很難再生,即使懷上了,也有很大可能再犯這個症候。

  按說,劉太醫力挽狂瀾,該賞、該勉勵,可現在太后如何有這個心情?她捂著額頭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覺得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倒是皇帝還能緩得過來,突道。「比起周太醫,你的婦科看似倒還更上一層樓!」

  他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便轉向太后道,「娘,過幾日等胡氏好些了,讓劉太醫去給小循扶扶脈看一看吧!」

  這等於是宣告周太醫事業生涯的完結了,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最高上級的信任。太后聞言,也是絲毫猶豫都沒有地就點了點頭,「應該的!」

  她盤算了一下,便囑咐劉太醫,「等你這裡換班了,就直接過去永安宮吧!」

  劉太醫哪敢有什麼異議啊,自然是滿口就應承了下來。

  而這宮裡,也沒有不透風的牆,雖然帝后和劉太醫的對話是不可能流傳出來的,但劉太醫取代了周太醫上位,以及下值後直接去永安宮扶脈的消息,卻是和長了翅膀似的,不到半日,便已經傳遍了宮內。

  趙昭容立刻就收拾收拾打扮打扮,出發去給徐娘娘請安了。

-------------------------------

  作者有話要說:哎。

  都看出來皇后得的是什麼病了吧……

  她還算好的,只是部分性,完全性的話估計按古代條件要掛
匿名
狀態︰ 離線
13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0:36
第130章 炎涼

  「這人是不是有病啊。」徐循聽到消息的時候都快暈過去了。「她這是想幹嘛?怕我氣不死嗎?」

  在這個時候來給徐循請安,趙昭容簡直是要逆天啊。連柳知恩都無語了,「趙貴人怕是就看到了一層,卻沒看到第二層。」

  皇后已經快不行了,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就算沒有聽到劉太醫和帝后兩人的彙報,但是大出血和險死還生這都是不爭的事實。世上也不知劉太醫一個人知道大出血的孕婦很難再生育,就算她真的活下來並且痊癒康復了,生下嫡子的可能性也是大為降低。現在宮裡最有希望崛起的,肯定是正懷有身孕的徐莊妃,想要在徐莊妃發光發熱之前敲敲鐘,也不能說是什麼錯事。

  但這也不是說一聽到這消息馬上就來啊!

  趙昭容是想害死她嗎?這啥意思啊,頭天坤甯宮裡才差點出人命,第二天趙昭容就登門道賀了。這意思是不是徐循她特別盼著皇后出事啊?

  你要來可以,起碼過兩天,找個更體面點的理由過來行嗎?這樣過來不等於是把屎往徐循臉上潑?

  徐循真是被趙昭容氣得都沒脾氣了,她第一次說了重話,「能把這個賤人打出去那就好了!」

  但是問題就是她不能。

  因為趙昭容名義上那就是來給她請安的,真的把她打出去,有病的人就變成徐莊妃了。徐循能做的也就是把她晾在外頭,說明自己現在因為皇后的事心情很低沉,無心見客——還得客客氣氣地說,不能擺什麼威風。趙昭容現在不歸她管了,她要是越俎代庖地教育趙昭容,那孫貴妃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裡——要不是孫貴妃想要教育這些不歸她教育的小嬪妾,後妃之間也不會鬧出那樣大的爭端。

  進宮以後,徐循是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和『姐妹』們相處的艱難。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找個人把趙昭容痛打一頓,揪出來扇上二十多個耳光再說。

  要忍耐這口氣,真的好難啊!

  雖然幾乎從沒有做過仗勢欺人這種事,但如果有機會的話,徐循都很難說自己會不會踩低趙昭容的,這個人最招人恨的地方就是她還不是故意的,只是蠢而已。她根本都意識不到自己的舉動會把永安宮推入多尷尬的境地。

  這下好了,雖然整個宮廷或遲或早也會意識到這一點,但那起碼還有個『或遲或早』在是不?現在趙昭容這麼一來,不等於是敲鑼打鼓地告訴所有人,她徐莊妃這一胎要是生得好,說不定就能上位成太子生母,後宮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

  徐循身上本來就有壓力了,現在這壓力,那是陡然增大啊。這當口,她算是體會到了孫貴妃的心情:就算她根本都無心去動搖皇后的地位和權威,但時勢變化到了這個地步,很多事根本都是由不得她了……

  就像是為了驗證她的擔憂一樣,趙昭容這一上門,所有其餘嬪妾也坐不住了,這一兩天內,在往坤甯宮請安後,陸陸續續地,都找了些體面的理由,來永安宮給徐循問好——雖然徐循必定都是不見的,她們來也只能是對著空座位行禮,但八個人在幾天內還是都來過了一遍……

  這也等於是說,皇后的臉在幾天內已經被扇了八次了。

  然後徐循還沒法做什麼。

  她不可能親身過去解釋,第一,現在她有身孕不能輕易行動,第二,她現在過去坤甯宮那不等於是在皇后的傷口上撒鹽嗎?說到底,現在永安宮不論做什麼,估計都會被坤甯宮那邊理解為炫耀,所以徐循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就這麼沉默著,一直沉默到孩子出生以後再說。

  她冤不冤啊她,徐循都快被趙昭容給氣死了——最氣人的是趙昭容人家還是抱著討好她的目的上門來的。這種荒謬的感覺,如果徐循不是當事人,說不定都還會被逗樂。

  「真是世態炎涼。」她只能對現在唯一會上門看望她的皇帝發洩。「胡姐姐人還在病床上呢,這一個個地就都過來了,別人也罷了,都是趙昭容帶的壞頭。如此勢利,怎堪為國朝嬪妃!」

  但皇帝對這種事卻不大在意,更關心的是徐循的情緒。「這些小事,哪值得你動情緒?你現在可是雙身子,得為肚子裡的孩子想想,多收斂收斂你的性子。」

  不是說皇帝不懂,但是和趙昭容的醜陋和愚蠢比,人家更在意的肯定是徐循肚子裡可能的子嗣啊。這都三十歲了還沒孩子,七個月的嫡長子伴著皇后生育的希望一起沒了,這對皇帝來說也是個挺大的打擊。他現在肯定是把希望都寄託在徐循的肚子裡了,如果徐循生的是男孩,趙昭容等人的表現他說不定反而還會讚賞哩——這種姿態,對於徐循樹立權威也有很大的幫助。

  現在她受到的關注和呵護,同前一陣子比自然也有了更大的提升。周太醫的地位完全被劉太醫取代,皇帝和太后都是把劉太醫幾次叫去詢問了,問的是什麼徐循也不知道,就感覺他們好像很擔心皇后的流產會傳染給她一樣的。劉太醫對她的脈象把得可仔細了——柳知恩仿佛也知道一些內情,卻不肯和她說。

  然後,她的吃食呀,用藥呀,甚至是起居呀,現在都被太后派來的南醫婆給監視著,半點都不會有出錯的可能的。清甯宮那邊也是隔日就派人來詢問徐循的情況,這都是以前不會有的待遇。然後這種種超卓,卻也是增強了她的緊張感,徐循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麼緊張,但她的確是挺焦躁的,這幾天她的心情就沒有好過,就連柳知恩都無法舒緩她的情緒,而皇帝則只能火上澆油。

  「娘娘,清甯宮賜來了朝鮮參。」這邊紅兒又來回報了,「還有從護國寺給求的順產符。」

  徐循扶著額頭,無聲地呻吟了一下,方才笑對南醫婆道,「太后娘娘的厚愛,真令人受寵若驚……」

  話音剛落,藍兒也掀簾子進了裡屋。「娘娘,適才咸陽宮也派人過來問娘娘的好……」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雖然徐循極力想要低調,但永安宮這幾天,可是熱鬧得不得了呢。

  #

  比較之下,坤甯宮就要冷清得多了。皇后大病未愈,需要靜養。宮人中官進進出出,都是極力放輕了腳步,即使一屋子站的都是人,坤甯宮內外也和鬼城一樣悄無聲息,就連呼吸聲都要極力去留意,才能聽聞見那麼一星半點。

  失血過多,使得皇后的臉色一直都和宣紙一樣蒼白,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劉太醫每天把脈兩次,隨時更換方子微調分量,這麼著過了近十日,皇后的病情才終於說得上是真正的穩定了下來。——失血流產的婦人,很多都是就這麼去了,即使暫時救回來的,也有可能隨著再次出血而撒手人寰,尤其是皇后所患的鬼胎,更是以出血多聞名。劉太醫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怠慢,十全大補湯裡的人參都是加量開的,也不知用了多少上等老山參,這才是把皇后的命給吊住了。這要不是天家,最後會是怎樣都還很難說的。

  「脈象已經是全然穩定住了。」劉太醫放下了皇后的脈門,滿意地低聲道,「娘娘近來睡眠如何?」

  「一天能睡七八個時辰。」宮女悄然言說,「醒來時也是有些迷糊,多數時間都在閉目養神。」

  那是因為劉太醫開的藥也有安神助眠的成分在,他點了點頭。「久睡雖然養氣血,但睡多了對神智也有些不利。今日起便不再開安神湯了,娘娘徐徐進補,一年半載內,當可恢復無恙。」

  太醫說話,不是特別場合那都是特別委婉含蓄的。不再開安神湯,意思就是皇后大體已經恢復到可以被准許思考的程度了。——也就是說,身邊的從人們,可以稍微放心地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皇后,而無需擔心她受到刺激再次引發大出血,就此撒手人寰。

  雖然這樣的風險還是存在,但只要皇后清醒,有些問題是肯定會問的,哪個下人敢做主瞞著?清甯宮、乾清宮對於這事也沒個交代,皇后有問,底下人就必須如實回答,這件事上並不存在第二個選擇。

  歐陽嬤嬤去後,皇后身邊最受信重的大宮女就是藕荷了。皇后真正清醒過來以後,理所當然地,也是點名讓她到自己身邊服侍。

  「我睡了多久了?」聲音自然是十分虛弱的。

  「娘娘已經休息了十日了。」藕荷忍著眼淚,咬著唇努力平靜地回答。「如今已是康復了許多,只要靜心休養,當是能恢復過來的。」

  皇后壓根理也不理,直接繼續問,「孩子沒了吧?」

  語氣都是很肯定的——雖然當時到了最後,她已經直接是昏過去了,過去的十天內也一直都沒有真正意義上地恢復神智,但肯定也還殘留了一些模糊的印象在,現在回想一下,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應該是不難。

  「哥兒不幸……」藕荷已經忍不住開始哭了:在這件事上,她的悲痛之情甚至都不會比皇帝少多少。

  皇后沉默了一下,又問,「以後還能生嗎?」

  藕荷嚶嚶的哭泣聲已經是最好的回答了——也不用問她是怎麼知道的,當時太后和皇帝雖然摒退了伺候的人,但畢竟是在坤甯宮裡,自然會有人試圖偷聽的。

  皇后便久久地沉默了下來。

  藕荷哭了一會,終於找回了自製力,她捂著嘴胡亂地抹了抹淚水,小心地看向皇后,想要觀察一下主子的神色,推測一下她的心情……

  卻是才看到皇后的臉,便被嚇得調開了視線。

  臉還是那張臉,皇后沒有在流產中毀容。但那種神情……

  藕荷不是個文化水準很高的人,她沒有言辭來形容皇后臉上的那種表情,她只是不敢去看——伺候了皇后這麼久,兩人間畢竟還是有些感情的,她實在也是有點不忍去看。

  屋內便沉寂了下來,靜默像是黑洞,肆無忌憚地吞噬著所有人的呼吸。氣兒才離開鼻腔,似乎就被它咄咄逼人地吞進了肚子裡。

  過了很久很久,屋內才響起了皇后低低的聲音。「莊妃那裡,現在是怎樣?」

  藕荷忙振作起精神,把這幾天去過永安宮的人都給數了出來。什麼時候去的,怎麼去的,呆了多久,她比徐循記得還清楚。「趙昭容第二日早上就過去了。那時候劉太醫才離開永安宮沒到半個時辰——劉太醫就是當日救了娘娘的太醫令……」

  絮絮叨叨地說了一炷香時間,皇后像是聽乏了,半合起眼簾,可她沒表示,藕荷也不敢停下來,只是儘量簡潔地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給陳述了一遍。「……永安宮那裡也就是和咸陽宮、長寧宮一樣,按時給您過來請安,沒什麼別的表示。」

  然後就又是沉默。

  「去……」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皇后的聲音倒是洪亮了一點,也清晰了一些。「去永安宮,問莊妃的好。傳我的話,讓她好生保重身體,務必要平安生產。」

  她的唇角居然似乎還揚起了一點弧度。「就說,我等著她抱著大胖小子來坤甯宮看我。」

  藕荷大松了一口氣,忙歌頌,「娘娘聖明賢慧!」

  等了一會,卻沒等到皇后的回話,壯著膽子一瞧,卻見皇后已經安穩閉目,仿佛是又睡了回去。

  當然,這句很安撫、很鼓勵也很大度、很賢慧的囑咐,也在最快的時間內傳遞到了永安宮,把皇后的態度向徐循給表明了出來。——這句話,倒是多少安撫了徐循的情緒,讓她能安然地等著自己瓜熟蒂落的時刻到來。

  「不論別人想什麼,我是信了這話。」她對柳知恩說,「我也真準備就把這話給當真了。」

  她現在身懷六甲呢,柳知恩不管想什麼都得順著她的話說啊,他也說,「皇后娘娘素來賢慧,都這時候了,也不必說假話啊。您就只管安心吧,她肯定沒把趙昭容的蠢事算到您頭上。」

  見徐循安穩閉目,他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站在廊下深深地歎了口氣。

  過了一會,一直伺候在徐循身邊的錢嬤嬤也踱了出來——娘娘睡了,底下人也能稍微回避一下,站在廊下的花盆邊上,松松腿歇口氣兒。

  「私下那都是怎麼傳的?」錢嬤嬤確實是不知道,這一陣子她都在徐循身邊貼身伺候,不知多久沒回下房了。

  柳知恩苦笑著搖了搖頭,「什麼說法都有,還有人說,皇后娘娘這就是在咒我們娘娘……」

  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這局勢,哪裡是徐循又或皇后的意願能改變的?皇后不管怎麼說怎麼做,都會被有心人解讀出無數種想法,這種無奈,不獨永安宮才有。

  錢嬤嬤想了想,也是不由得歎了口氣,「柳爺你覺得,皇后娘娘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坤甯宮的表態,確實是來得有點突兀和離奇,這時候皇后該做的、能做的也就是安心養病了,把自己的身體養好就得,別的事還能多想些什麼?她現在就是對徐循秀出無限的賢慧和大度,也不能改變她在皇帝心裡的印象。

  無寵、無子,也難有子了……難道她還以為說上這麼一句話,就可以把元後的權威重新握在手心?又或者她以為這麼一句話,就能把徐循給拉攏過來,甘願繼續做她的馬前卒?

  雖然和皇后並不熟悉,但柳知恩也不覺得她會如此天真。他搖了搖頭,卻沒有繼續思索下去。

  「現在皇后娘娘的意思已經並不重要了。」他說,又把眼神望向了不遠處的屋門。「真正局面會怎麼發展,兩個月以後也就知道了。」

  而這兩個月內,不論是皇帝還是太后都不會允許宮廷中出現一點變化——主子們的這點心意,相信底下人還是能感受得到的。

  不論是咸陽宮還是長寧宮、坤甯宮,在徐循孕期的最後兩個月裡都異常沉默,一切按部就班,而永安宮也成了真正的世外桃源,外頭的閒言碎語根本就到不了徐循跟前。她要做的就只是吃喝拉撒,把自己當成個豬一般撫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她忠心耿耿的下人們去處理。

  終於,正月末的一個下午,莊妃娘娘散步時感覺到一陣腹痛——這腹痛很快就發展為了規律的疼痛。

  由於她承寵次數多,月經也不規律,徐循受孕的日期並沒法推測,也許是九個月初,也許是八個月末,反正不管是哪個時間段,都是正常的生育時機,而她也就這麼正常地開始了自己『腳踩生死關』的生育過程。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5 12:23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