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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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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1:00
第131章 重輕

  皇帝是在文華殿和內閣議事時收到消息的。

  按說,內閣諸先生和皇帝商議的那都是國家大事,內宮除非是出了人命,有什麼緊急的要務了,都不該過來打擾。可經過皇后的事兒,又有誰敢耽擱這個消息?馬十鳥悄兒摸到了皇帝身邊,在他膝下低語了幾句,又鳥悄兒退了下去。

  皇帝面上沒有什麼特別的波動,不過是眉毛一挑而已。幾個內閣大臣互相看了幾眼——當著他們的面,馬十沒敢附耳低語,幾個大學士雖然都不小了,可卻還算得上是耳聰目明。要不然,也不能在內閣的位置上穩穩地紮著根不是?

  都三十歲了,還沒個兒子,皇帝的心情大臣們也都是可以理解的。許多軍國要事,本來是想當著皇帝的面吵出個結果的,你比如說交趾那邊到底撤兵不撤兵,還有瓦剌諸部那邊關係怎麼處理等等,這些事從昭皇帝年間就一直擱置到了現在都還沒個結果,朝廷的錢糧可不會因為政務的耽擱而停止支出……但現在,見皇帝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大臣們也都把話咽到了肚子裡。虛應故事般『議事』了一會,也沒達成結論,便一個接一個地閉上了嘴巴。

  其實說起來,大臣們和皇帝一樣都是有幾分心急的,對皇長子的夭折也都很心痛——皇后產下鬼胎的事,並沒有鬧得滿城風雨,坤甯宮的人自然不會到處亂講,而產婆們也都是知道輕重的。就連宮裡都只是影影綽綽有些捕風捉影的流言,外朝這兒就更難收到消息了,所以,在他們來說,皇長子不過是不幸早產夭折了而已。若是運氣好的話,其實還有養下來的可能。

  皇后長子,光是嫡長兩字,就足夠所有維護正統的士大夫高.潮好幾次了,現在一切成了泡影,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把眼神盯准了徐娘娘的肚子。內閣議事,破天荒半個時辰就完事兒了,連仁宗實錄的修撰一事都沒定下來。特地被叫進來的禮部尚書胡大人還沒發言呢,個人就很有默契地都散開了。

  幾個大臣一道往文淵閣方向撤退了過去——那一片低低矮矮毫不起眼的小院子,就是內閣成員上班的地點。也是天下文臣最夢寐以求的地方,雖然自文皇帝年間設立至今還不過十年,但此處已經是成為了朝廷權力的中心,甚至是六部尚書的權力,都無法和這班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的內閣大學士們抗衡。

  當然了,在很多時候,內閣大學士本身就兼任各部尚書,所以內閣和六部彼此間並不存在什麼敵對的關係,就像是如今的這些大學士們一樣,雖然有矛盾,但經歷過了文皇帝年間的鐵腕強權以後,大家更看重的還是戮力對付更大的敵人——文華殿裡權威莫測的皇權。

  今日便是對皇權很有意義的日子,幾個人沉默地走了一陣,便有一位楊大人低聲道,「國本不定,國家不寧啊。」

  這個感慨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內中含義幾位大人也不是聽不出來——都是天子近臣、國家重臣,八卦幾句天子家事也沒什麼好忌諱的,這話就是放到天子跟前,皇帝都說不出什麼不是來,畢竟是正理麼。

  但一時間也沒誰搭腔,只有胡大人看著是有幾分憂心忡忡地,接了口道,「莊妃盛寵,只怕重演漢武故事。」

  從漢武他老爹開始,漢代好幾個皇后都因為無子而地位不穩,然後被寵妃憑藉著兒子上位的。雖然說國朝規矩,各種子嗣都是放在皇后名下教養的,但那也只是說由皇后來負責安排教養而已,再怎麼教也不可能把生母是誰都混淆了。

  後宮裡的事,按說外臣是不該多管的,但既然是人,怎麼可能沒有八卦之心。帝后之間的紛爭,大臣們心裡也是有數的,只是輪不到他們多說什麼而已。明擺著的事,皇后不但無寵,而且和皇帝的關係已經是淡漠到了十二分,皇帝連『她也配當皇后』的話都說出來了,現在皇長子早產夭折,據說本人也是險死還生……這生子的要是個一般的宮人那也罷了,若偏偏又是素有盛寵,在皇帝心中地位一向非比尋常的徐莊妃,真是只怕連太后都保不住她。

  而且,太后會保嗎?皇帝喜歡莊妃不說了,清甯宮那裡不也時常誇獎、召喚莊妃過去?大臣們的妻子進宮朝拜的時候,都是有眼睛看的。和勳貴命婦間往來時,多少也會說些八卦,心裡都是清楚的:莊妃在宮裡的地位,那是和孫貴妃一樣,穩穩的坐二望一,這兩人誰先生下子嗣,後位都有很大可能是要易主的。

  而在南京和莊妃發生過嚴重衝突的胡大人,現在能不擔心嗎?

  他不能去走徐家的門路,莊妃娘娘對家裡人的約束也是有名的嚴格,家下親戚稍一犯事,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很明顯,娘家人根本就做不得徐娘娘的主。再說,胡大人也丟不起這個人。

  親自向莊妃請罪,自然就更不可能了。胡大人和徐莊妃之間的梁子,那就算是結下了。莊妃若是正位以後,人心向背,胡大人的權威少不得是要跌上幾分的,今兒這事,大家雖然都關注著,但最為牽掛的,肯定那還是胡大人了。

  第一位楊大人嘴角一翹,半是幸災樂禍,半是打趣地望了胡大人一眼,「老胡現在,譬如鄰家失火啊。」

  鄰家失火,不救自危,胡大人和胡皇后雖然沒有親戚關係,但現在肯定有強烈的唇亡齒寒之感。

  第二位楊大人眉頭一皺,卻是插話道,「諸公慎言,先不說還沒個結果,即使有了結果,嫡庶之辯、倫常之綱,也是不容絲毫紊亂的。一切自有先例,如宋神宗故事,宋在漢之後,禮儀完備,自然以宋為鑒。漢武之前,儒道不尊,千年舊事,有什麼值得討論的地方?」

  這已經是很明顯在表態了:宋神宗的皇后向氏就沒有兒子,唯一一個女兒還早早去世,和胡皇后的處境確實有幾分相似。——到了三十歲上,神宗才有一個站住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哲宗。而哲宗生母朱氏,素來受到皇帝寵愛,接連生育了三次,其中有兩個兒子,還都站住了,和皇帝的感情,在宮中的地位,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就是這樣,朱氏一直也就是個妃子而已,太皇太后和太后兩尊大佛接連把她壓得死死的,連誇大臣都會被太皇太后當面訓斥,受盡了汙糟氣,親兒子哲宗從小也被養在向氏身邊。即使後來父親去世,哲宗即位,也一直都沒有給生母加封皇太后,朱氏終其身僅為皇太妃,還是太后向氏屢次表態,這才有了超出諸妃之上的待遇——去世以後,這才給追封了一個皇后的名分,算是安慰獎。

  朱氏這樣的待遇,當然也是有其特殊的原因在,但哲宗這個親兒子都沒給她尊太后位,也算是嫡庶分明的典範了。在最理想的儒家社會裡,庶子承襲皇位又如何?也不代表其母就能母以子貴地竊據皇后之位,而且,雖然當時的向後也算是名門之後,而朱氏只是平民之女,出身差距還是存在,但現在的胡後因為正統地位,一樣會擁有一班大臣的支持。現在的倫理,已經不如漢代那樣混亂不堪了,宋代理學大行,『以孝敬為先,明宗支嫡庶』的風潮是遍及天下。第二位楊大人一提神宗故事,胡大人先就點頭贊同,餘下幾位內閣大臣如金大人、黃大人,也都不能不頷首道,「楊大人說得是。」

  第一位楊大人整個人都呵呵了,他輕蔑地一笑,並沒附和,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行人都是人精,又有誰看不出來他的態度?金大人沒搭理他,而是笑道,「弘濟你怎麼看?」

  被點名的第三位楊大人搖了搖頭,默然無語,好像根本都沒聽到同儕們的爭吵一般,只是沿著牆角垂頭而行。幾人見了他的模樣,又不期然有些輕蔑:這也算是個閣臣的樣子?

  不過是因為東宮嫡系,得一忠字,才能躋身於內閣之中,和這些天才橫溢、功勳累身的大臣們共事而已。如前兩位楊大人那般人物,又怎會把他放在眼裡?

  「是不是,還是等生了再說吧。」到底還是金大人老成持重,說了句結語。「若是男丁,怎麼都好,國朝總算是後繼有人了。」

  這都三十歲了,昭皇帝三十歲的時候,已經有了皇帝,文皇帝三十歲的時候也早都有了昭皇帝。第一位楊大人就算再崖岸自高也好,有句話卻是再沒說錯的:國本不立,國家不寧。只要莊妃誕下的是個男丁又能養住,必定會在沖齡被立為太子安定國本。至於後宮是誰上位……除了胡大人以外,有人會關心這個嗎?就算莊妃是難啃的骨頭,有皇帝在,哪怕是進駐坤甯宮了,也輪不到她嗆聲什麼。

  幾個大臣很安穩、很優容地回家去了,享受著他們兒女滿堂的天倫之樂。至於沒孩子的皇帝現在是什麼心情,他們則可以不必去關心,反正是男是女,各種消息管道都少不得通報他們知道的。

  不過,各位大臣沒想到——卻也不是很意外的是——卻是直到第二天早上,莊妃的這一胎還是沒能順利地生下來。

  和皇帝的所有子女一樣,莊妃這一胎也生得不是很順。

  #

  徐循自己現在倒並沒有處於極大的痛苦之中,她只是很不耐煩,頗有幾分焦躁。

  一般來講,從開始陣痛到生育,有時候隔上四五個時辰也是不稀奇的。所以徐循在陣痛以後,還被嬤嬤們安排著擦洗了身子,多少也進食了一點補品,以便一會兒有力氣生產。幾個產婆和錢嬤嬤、孫嬤嬤一起,和徐循把該注意的事項都講了一遍:一會兒會破水,會開宮,等宮口開到十指,陣痛也達到最大最頻繁的時候就開始生產了,在此之前,再疼也不能亂叫,必須把體力保留在分娩的時候。不然,若到時候沒有力氣了,孩子都很有可能憋死在產道裡,把她的性命也一起帶走的。

  從徐循七個月起,產婆就開始和她解說著懷孕的過程和該注意的事項了,對她們說的這一切她都有心理準備。雖然看到被拿進來的利剪和熱水、白布什麼的,徐循還是緊張了一下的,甚至還有點後悔自己從前為什麼那麼盼著要個孩子。但是事到臨頭她不可能不生啊,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到現在也是顧不得去想了,先咬牙度過這個難關再說——

  然後她就開始了自己漫長的等待。

  她的這個陣痛,實在是有點太飄忽不定了,你說它是假痛吧,又挺頻繁的,而且也的確是在逐漸加劇。可你說它是真痛吧,都四個時辰了,徐循一直沒有破水。這到底是要生還是不要生,現在連劉太醫和又被叫回來的周太醫都說不準。

  然後,等皇帝一開始還在外頭守著,到後半夜守不住去睡了,連徐循自己也撐不住睡著的時候,她的水突然間毫無預兆地就破了。然後更離奇的事發生了——都破水了但是她反而不大痛了,肚子裡安靜得要命,過去幾個月裡很喜歡翻來覆去的寶寶現在是沒有一點動靜了。

  該不會是胎死腹中了吧,黎明前夕的時候,產婆開始擔心了。這擔心現在也瞞不過徐循去,畢竟徐循才是懷著寶寶的那個人。

  然後就是趕快請太醫來扶脈,永安宮所有人才歇下就又都被折騰起來了。柳知恩和幾個嬤嬤一晚上都沒回去,現在就在外頭等著消息。徐循自己叉著腿躺在產床上,伸著手給太醫扶脈,心裡別提多不耐煩了:都這個時候了,扶脈能扶出什麼用來?也就是聊勝於無的心理安慰罷了!

  畢竟男女有別,太醫那也不能去看徐循的產門啊,這都是產婆的活計。現在也只能絞盡腦汁地在那猜測了,「孩子應該是沒事,臨近產期已經不會再掙扎了,頭已經下到產道裡去了。再等一會兒應該就會開始大痛縮宮,真正分娩。」

  好的吧,現在除了等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徐循在床上輾轉了一下,劉太醫、周太醫便縮回手,行過禮退出了屋子——妃嬪分娩的時候,太醫頂多也就做個場外指導,肯定不能在屋子裡待著。

  才出了屋子,兩位太醫的臉色就變了,彼此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是點了點頭:雖說之前有過什麼齟齬,但現在都是莊妃的主治醫生,那就得互相幫扶著度過難關。不然,若是莊妃出了什麼不對,他們兩人也不可能撇開對方獨善其身不是?

  「破水沒宮縮,得開催產湯了吧。」劉太醫便壓低了聲音,和周太醫商量。

  「得開。」周太醫絲毫猶豫也沒有,他抬頭望瞭望月色,「再過半個時辰,乾清宮那兒就要起身了。這就派人去報個信吧,陛下一起身就能收到消息了。」

  雖然晚上宮門要下鎖,但今晚情況特殊,永安宮的人肯定都能直接出入的。兩個太醫拉了皇帝留在這兒鎮場的金英一商量,立刻就派小黃門去送信了。

  這天不巧還是常朝,大臣們是三更天就得起,皇帝好點,四更天起來準備就行了。眼下差不多再一會兒皇帝也就能起來了,按兩個太醫的意料,應該會先過來看看,再趕到前面去上朝。——可小黃門才走了沒多久,兩人還在這打腹稿呢,那邊一行人行色匆匆就進了院子。皇帝只帶了兩個從人,排場比女官還小,要不是劉太醫和周太醫都算是面見過天顏的,只怕都根本認不出他來。

  「現在是怎麼樣!」皇帝披了一身玄色氅衣,在樓閣陰影中站著,根本都看不清臉色,但僅僅是語氣也足夠暗示他的心情了。

  兩個太醫立刻都跪到了地上,劉太醫斟酌著道,「產育一事,變數最多,緩急間必須有個能做主的人在永安宮坐鎮……」

  這意思就是不大樂觀,你皇帝本人不能在最好也把太后叫來,反正皇室家庭的老大必須在這裡做主,不然就有可能耽誤了孕情。

  皇帝都踉蹌了一下,還好挨著柱子,這才沒有栽倒。「什麼意思……你們明說!」

  兩個太醫沒有辦法啊,只好明說了。「現在宮縮太遲了,若是破水後兩個時辰還未宮縮,胞中水少,胎兒出不來的話,有可能窒息而死,又或是直接就變成傻子了……」

  「那就吃催產藥——有沒有什麼藥能促進宮縮?」皇帝自然很會抓重點。

  「這……有是有,但也未必都能言有效。」周太醫有點破罐子破摔了,沒劉太醫那麼愛惜羽毛,索性就說穿了。「若是宮縮遲遲不至,吃藥也是無用的話,怕是只能推宮助產,但那樣手法野蠻,對產婦身子損傷很大……甚至還有可能……」

  難怪要皇帝或者太后來做主,這是徐莊妃,不是宮女子,皇家子嗣和她本人的健康、安全誰更重要,兩個太醫甚至是她身邊的嬤嬤,根本都無法下這個判斷的,非得皇帝或者是太后做主才行。

  皇帝一下就沉默了下來,許久都沒說話。兩個太醫跪在他身側,大氣也不敢喘的,哪怕冰冷的石階,讓他們仿佛是跪在了冰做的刀子上,可兩人也都只是默默地忍受著這一陣疼痛。

  「孩子……」過了好久,皇帝終於開腔了,他的聲音極為低沉。「孩子是男是女,摸得出來嗎?」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惶恐的沉默:除非是神仙,不然誰能隔著肚皮看穿孩子的性別?

  皇帝低低地罵了一句髒話,來回踱了幾步,猛地又擊了柱子一下,用力之大,竟是震落了一片粉塵,撲索索全落到了三人頭上。

  「若是實在不能兩全……保孩子!」他到底還是下了決斷,「勿要耽擱太久,若孩子出世癡傻……個中分寸,你們自己斟酌!」

  若是耽擱了太久,誤了徐莊妃的性命,然後孩子出世又是癡傻,這不等於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沒了寵妃,孩子的健康也沒了,這兩頭空的結果,肯定會讓皇帝大為不快……

  然後誰會倒楣,那還用問嗎?

  兩位太醫對視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對方眼中深深的無奈,面上卻是什麼也不能說,只能是恭敬地答應了下來。

  「已經讓人去熬催產藥了。」劉太醫補充了一句,「莊妃娘娘素來身體康健,定能吉人天相的。」

  皇帝卻壓根也沒理劉太醫的說話,他擰過身子——也許是望了燈火通明的產房一眼,便轉過身,逃一般匆匆地離開了微熹天色中的永安宮。

  在他身後不遠處,柳知恩也彎下身子,極為不引人注目地順著牆根,溜向了徐循產房所在的東廂。

  雖然按說他也是進不去現在的東廂的,但太醫進得,他柳知恩說到底也是永安宮的頭一號人物,有什麼進不得的?徐循根本連生都還沒開始生,蓋著個被子現在躺在那閉目養神呢。

  見到柳知恩進來,眾人也都知道肯定是有事,自然就把徐循給驚動了,她掀了掀眼皮,略有幾分詫異地望了柳知恩一眼。

  「出什麼事兒了?」

  聲音雖微弱,但神智卻還很清晰。

  柳知恩很複雜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在她身邊跪了下來。

  「回稟娘娘……」他降低音量,幾乎是扒在徐循耳邊把整件事給說了一遍,才又稍稍後退了一點。「這種事,緩急間也是難說的……娘娘若有話要留下——」

  他柳知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皇帝下的決定,但徐循怎麼說也是莊妃,又是孩子的媽,她要是不肯保小不保大,說那什麼點,皇帝都沒轍。柳知恩這話,就看徐循怎麼理解了,徐循若是情願,也可以留個遺言——很多時候,產婦根本就是死在產床上,連一句話都來不及撂下的——若是不情願,那也有個運作的機會。

  徐循卻是愣愣的,很久都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她臉上忽然綻開了一絲笑容。

  柳知恩只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扭過頭去——這種笑容,實在是太、太……太……

  「應該的。」莊妃娘娘的語氣卻是如此的斬釘截鐵。「保小不保大,本就是分內事!我……我也沒有什麼話要留下的。活了就活了,要真是如此,那也就是我的命。」

  她說得大義凜然,仿佛真的是心甘情願,唯有唇邊的一絲笑意,洩露了她真實的心情。

  柳知恩知道自己該走了,但就是邁不開這個腳步,他喉嚨間就像是塞進了一大塊浸過水的棉布,吞吞不進去,吐吐不出來,梗在當地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那,奴婢告退了。娘娘請保重……」

  「去吧。」徐循掀了掀眼皮,注視了他一會兒,也是欲言又止,她的從容仿佛短暫地出現了一絲裂縫,但在開口時,情緒卻又是彌縫上了。「多得你一片忠心護主,若我沒能下得這張床,小主子不消說,也要託付給你了。」

  「奴婢自當肝腦塗地。」柳知恩給徐循重重磕了兩個頭,見有人端了藥進來,便不敢再耽擱,而是退出了屋子,在廊角站著死死地瞪著窗櫺上的影子出神。

  徐娘娘從來都不是不吃藥的性子,這會兒更不會逃避吃藥了。柳知恩很快就看著她的影子仰頭而盡,把一碗藥吞入了喉嚨裡。然後,沒有多久,屋子裡就傳出了一聲接一聲的痛哼。

  剛進屋沒有多久的太醫,這回是很快又退出了屋子。所有人的心都繃緊了:剛才的那些煩躁和焦慮,不過是開場而已。如今這才是真正地開始,徐娘娘能否度過這一劫,卻是誰也都不敢打上包票。

  裡頭的產婆流水價高聲和太醫回報,院子裡眾人都聽得清楚。「宮口開到八指了——」

  「十指了,終於十指了!」

  「宮縮很頻繁了,娘娘,用勁!叼著這塊木頭,跟著奴婢的指揮用勁兒!」

  「哎呀!」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叫,柳知恩唬得,差一點都站不住了,沒進產房的趙嬤嬤、李嬤嬤在他身邊,也都是一臉的蒼白。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該說什麼好,手裡攥著的都是兩把子冷汗,「娘娘暈過去了!」

  「怎麼會這樣!」身後傳來皇帝的聲音了,柳知恩才發覺他不知何時已經進了院子,連身上的大禮服都沒來得及脫——應該是下了朝,直接從奉天殿趕過來的。

  「回稟陛下。」兩個太醫又開始擦汗了。「痛暈過去也不是特別罕見,產婆都是有經驗的……」

  果然,屋裡現在七嘴八舌的已經是又開始說話了,「娘娘!娘娘您忍著點,別叫,用力,跟我的節奏,呼、吸、呼、吸——推!」

  「看到頭頂了!掐人中!掐人中!娘娘您不能暈,這時候暈了孩子出不來!」

  「陰門不夠寬!拿剪子——拿——」

  所有的嚷叫,均被一聲突然又急促的嬰啼聲給終結成了一片寂靜,隨之而來的還有徐循連聲長串的哀嚎。兩個太醫甚至包括皇帝,都是疾步闖到了窗下,太醫們連連高聲問,「母子平安?」

  語氣裡卻是透著說不出的放鬆:終於,是把孩子給生出來了。沒出什麼人命,不然,他們也得跟著遭殃。

  皇帝卻是低沉而又急迫地問了一句,「是男是女——莊妃人怎麼樣了?」

  屋內沉默了一會,方才是響起了錢嬤嬤很平靜的回報。

  「回稟皇爺,娘娘和姐兒是母女平安。」

  即使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僅從他肩線的變化,皇帝的失落,便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事了。他退了幾步,沉默了一會兒,方才低聲道,「好!這個喜訊,也該報給清甯宮那裡知道……你……你們自去籌畫、安排一下吧。朕這裡——朕這裡——」

  說著,便是又退下了臺階,逃也似匆匆地離開了永安宮。

  趙嬤嬤、李嬤嬤對視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對方複雜的感受,兩人卻是也顧不得多言了,越過死死盯著窗櫺的柳知恩,前後腳都進了產房去探視徐循。

  所有的產婦,自然都是不大體面的,即使是徐莊妃也不能例外,她滿面蒼白,嘴唇上甚至還殘留了被咬破的痕跡,額前也還有沒被擦拭去的汗跡,周身更是散發了一股產婦特有的血腥味兒。

  但這一切,都阻擋不了她唇邊那幸福的笑意,徐循低垂著頭,溫柔地望著錢嬤嬤懷裡的那個小繈褓兒,聞得有人進來了,便抬頭笑道,「趙媽媽、李媽媽,你們瞧,姐兒多像我啊——哎呀,看著她才覺得,我真是當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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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1:21
第132章 龍鳳

  就像是皇帝所說的一樣,不管宮廷內外有多盼著這是個兒子,平安生女總是比母女俱亡來得好,這件事當然也肯定是當作喜事來處理。

  往清甯宮的信使很快就被派出去了,也很快地帶回來了太后的賞賜和叮嚀,各宮那裡,過了一段時間也都遣人過來道賀,至於小皇女,被母親看過以後,自然送出去,擦洗擦洗身上的血污,自然也就被送到養娘和乳母那裡去了。——徐循這一胎生的時間很正常,該預備的自然都是早都給預備上了。

  ——雖然說當母親的難免是惦念女兒,但宮裡就是這個規矩,別說什麼親自哺乳了,就連養在跟前都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過幾年大了以後,皇女們自然都有住所的,頂多也就是按平時給皇后請安的次數來給生母問好而已,想要帶在跟前一直養大,那就得看這做母親的臉面足不足了。

  反正,在本朝,連皇后的女兒現在都出去自己住了,孫貴妃的女兒今年也剛搬過去一起,徐循這一胎要想搞特殊,只怕是有點難。

  不過現在也不用著急惦念這事兒,剛生產過,母體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徐循高興了一會也就合眼沉沉地睡了過去了。——該忙完的事已經忙完了,這回她很有把握,總算是輪到別人來幫她忙活了。

  別人忙活的事也不少,小皇女現在就得開始預備洗三了,這得著落到永安宮來辦。還有徐循坐月子,外出還願等等,很多瑣細的事務,都得要幾個嬤嬤和大宮女來辦,滿宮裡人都忙得是團團亂轉。——臉上也都是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說不上是真心不真心,起碼面子上都是挑不出一點不對的。

  對小宮人來講,主子還活著,這就是挺不錯的結果了。不管生的是男是女,總比憋死了強吧?若是死了以後,不論留下的是皇子還是皇女,永安宮肯定得撤編制,她們就得被拆分到別處服侍了。能服侍原主,當然比半路出家要好得多。

  但對於那些和主子更親近的大宮人呢,這事兒就有點透著不是滋味了:這孩子算是有福分,從懷上到現在,波波折折的,也都挺過來了。在生之前,幾乎泰半人都覺得該是個兒子,結果呢,雖然也是健健康康的,卻是缺了個把兒……

  孫嬤嬤忙了半天,總算是忙完了,把各處都安頓下來了。紮撒著手站在廊下,一時半會倒是也有些茫然——不想回下房,但卻又找不到什麼事來幹了。

  發了一會呆,錢嬤嬤也走了過來,兩個人一道看著宮女子們陀螺一樣地轉進轉出,誰也不說話。

  安靜了好一會兒,還是孫嬤嬤先忍不住了,她歎了口氣,「你說,娘娘剛才說的那幾句話,是賭氣呢,還是真心呢。」

  這倆人都是守了一整個晚上的,柳知恩進來找徐循的時候,靠得最近的就是她們倆,有些話就是不想聽都不能。對莊妃的神色變化,自然也是看得最清楚的。孫嬤嬤現在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徐循的身體——她怕徐循是還賭著一口氣,這口氣憋悶在心裡出不來,產後很容易就給憋出病來。

  「娘娘不至於那麼看不開吧。」錢嬤嬤現在也拿不准了。「這也是人之常情……」

  三十歲沒孩子,這當口別說她徐莊妃了,就是皇后、貴妃,絕對也是保小不保大,說難聽點,要是剖腹把孩子拉出來,孩子能活的話,那次皇后要流產的時候說不定都會給立刻剖了,能把孩子給剖活了,母親的性命那是次要的事。

  莊妃應該不至於連這點也看不清——但話又說回來了,這人總是看別人的事很清楚,看自己的事未必就能走得出來。所以錢嬤嬤和孫嬤嬤也都不敢下個定論,對著看了幾眼,都是有幾分憂心。

  生女不要緊,一後三妃生的都是女兒,何惠妃的那個皇次女從落地起還就病怏怏的,也沒見她怎麼就受別人的冷眼了。甚至於說生女還算是個好消息——能平安生了第一胎,往後都只有更順的,皇后那事畢竟概率很小。最大的問題,是怕莊妃心裡介意這件事,從此就和皇帝生分了。

  皇帝也不是什麼傻子,你心底和他生分,他只有跟你更生分的。帝后感情失和是為什麼,幾個大嬤嬤和坤甯宮的來往多,看得甚至比太后都清楚——不就是因為皇后先和皇帝生分了麼。

  你說,要是皇帝理虧那也算了,偏偏如今聖明天子,除了偶然發個腦熱,平時做事是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的地方的。他自己占住理,理直氣就壯,你這沒占理還先生分了,讓皇帝怎麼看你?兩人的感情可不就眼看著冷淡了下去,坤甯宮臥病這麼久了,皇帝去過幾回?

  坤甯宮那還是皇后呢,有寵沒寵都占了個份兒,永安宮雖然也是妃位了,但和皇后比,不還是少了份名正言順了嗎?若是失了聖寵,日子可不得比以前難過?幾個嬤嬤現在擔心的就是徐循的心態,別的都沒有什麼了,能生女那不也能生子嗎?只要莊妃繼續有寵,日後都是有盼頭的。

  「還有個月子呢。」孫嬤嬤咂了咂嘴,「就是真有什麼,月子裡也還能勸。」

  錢嬤嬤也覺得孫嬤嬤說得有道理,想了下又道,「哎,只可惜這當口柳爺不在。」

  雖然柳知恩進永安宮到現在也就是兩年不到,但大家對他那都是真服氣——不服氣也不行啊,這保小不保大的事啊、留遺言的事啊,都是他進來說給徐循聽的。人家就是這麼有本事,由不得你不服。四個嬤嬤現在都跟著喊他做爺了。就是現在,柳知恩一個宦官能幹嘛?可見不到他,幾個嬤嬤心裡就硬是有點發虛。

  說曹操,曹操到。柳知恩急匆匆地就走進了院子,見到兩個嬤嬤,也是神色一動,緊跟著就對她們招了招手。

  三個人趕緊地就聚到了一塊,柳知恩劈頭先問,「娘娘可還安泰吧?」

  產育以後,御醫也要入內扶個脈的,不過那都是安慰效應而已,你真的要有什麼產後大出血啊什麼的,御醫那也就是個擺設。不過徐循的情況的確很健康,孩子的胎盤什麼的,出來得也挺乾淨。這會兒人睡得也安安穩穩,沒什麼不適。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柳知恩顯然是松了口氣,他想了一下,又問,「剛才我進去見娘娘的時候,說的那番話,除了你們倆還有誰聽到了?」

  孫嬤嬤和錢嬤嬤趕快回想——倒是沒有人,產婆們那都是猴精猴精的,誰也不會上來犯這個忌諱,看到柳知恩進來,一個個就都閃到殿角去了。

  「那就好!」柳知恩斬釘截鐵地說,「皇爺不需要知道娘娘已經知道了。」

  這話可就繞了,但孫嬤嬤和錢嬤嬤都是一點就透,忙不迭也是點頭如搗蒜,「是是,好在娘娘說話聲也不大,應該都是沒猜到。」

  「嗯,產婆那裡,就是要傳也不會傳這事兒。」柳知恩沉吟了一下,「娘娘那裡,兩位姑姑可得好好說說。」

  這就得牽扯到人的心理了:皇帝保小不保大,說破天都是他有理,但不等於說他會理直氣壯地和徐循揭破這一層。這理以外,不還有人情呢嗎?親口把莊妃的生命給排到孩子生命的後頭去了,就是莊妃能諒解,皇帝自己都得有點不好意思吧。

  而這人一不好意思了,也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加倍對你好——這個是不大可能的,皇帝對莊妃已經夠好了,好到都沒法再好一點了。還有一種,那就是他覺得見了你心裡難受,以後就不來見你了。

  永安宮能去賭皇帝是什麼反應嗎?不可能啊,所以這件事必須給捂住,莊妃必須得裝傻,這麼含糊過去了,沒過多久皇帝估計也就能給忘了——雖然是說了保小不保大,但事情不是還沒進展到那一步嗎?莊妃本人什麼都不知道呢,皇帝也不可能會記上太久的。

  要不說惦記著柳知恩呢?有他在,永安宮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幾個嬤嬤跟著他的話去做那就行了。這會兒,也都把剛才的那點迷惘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個個都有了符合永安宮應有氣氛的精神抖擻。柳知恩再勉勵幾句『來日方長』,『有一有二』之類的,便都喜氣洋洋地又去忙活了起來。

  鼓舞起了士氣,柳知恩也是松了口氣,他略帶擔憂地望了徐循坐月子的東廂南間一眼,站著腳沉思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便也走下庭院,忙活了起來。

  才忙活了不一會,好消息就來了——

  這才不過中午呢,皇帝便親自過來永安宮了。

  #

  皇帝早上跑得快,回也是回得快,可能就是換了一身衣服,小睡了一會兒,就又跑來看徐循和女兒了。——按柳知恩的猜測,他估計也是回去整理情緒的,一晚上沒睡著,情況又那麼糾結,皇帝剛下朝回來那一會,應該是都有點失措的感覺了,現在找回了該有的理智,按皇帝一向的行事風格,會回來永安宮也並不令人意外。

  這次過來,當然是撲了個空,徐循產婦正睡覺呢。她身邊血氣沒散,皇帝也不好進去,免得沖犯。也就是在別室裡把女兒抱來看了看而已,孩子因為剛出生並不饑餓,這會兒也是沉沉地睡著,沒什麼好互動的。基本上,才坐了一盞茶功夫,皇帝就十分無所事事了。

  柳知恩也沒指望皇帝留上多久,這會兒會回來永安宮再打個照面,其實就已經是表達了對徐循的支持和寵愛,宮裡別的人口,就是有什麼想法,這會兒怕也都不敢再表現出來了。皇帝現在也可以回去舔舐傷口了——說實話,他能在今日過來,已經令柳知恩在放鬆之餘,也頗為佩服皇爺的城府:如此巨大的希望一夜落空,不是每個人都能和皇爺一樣,調整得這麼快、這麼好的。

  但皇帝卻不肯走,現在永安宮裡沒人能來陪他,他也不介意,就坐在正堂裡一碗接一碗地喝茶。

  柳知恩也就只好在邊上幹站著默不作聲地陪他,雖然很擅長揣摩皇帝的心理,但現在連他都是拿不准皇帝心裡的想法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吧。

  喝了三碗茶,皇帝終於出聲了。「知恩。」

  「奴婢在。」柳知恩趕緊地跪了下來。

  「你們主子……」皇帝好像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一咬牙道,「你們徐娘娘知道外頭的事嗎?」

  皇帝和御醫說話的時候,周圍肯定不是空落落一片啊。當時院子裡總管諸事的那就是他柳知恩,柳知恩根本都沒起裝傻的念頭——皇帝是不會喜歡一個過於無能的中官的,他給皇帝磕了兩個頭。「娘娘什麼也不知道。」

  他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不過,適才在屋內,娘娘也是主動吩咐,如有意外,保小不保大。」

  殊途同歸了這事,皇帝唔了一聲,臉色好看點了。「有些事你自己要懂得把握,什麼事是你們該知道的,什麼事是不該知道的,你心裡有個數。」

  「是。」柳知恩嗵嗵給磕頭,「奴婢一定不負皇上吩咐。」

  「你辦事,我還是放心的。」皇帝的臉色是徹底寬和了下來。「小妞妞起了小名沒有?」

  「娘娘看了姐兒幾眼,就睡過去了,還沒起名呢。」柳知恩很有把握地說——這會兒別說小名了,就算是起了大名,他也必須說沒起名。這已經是皇帝的第四個女兒了,可前三個都沒聽說皇帝給起小名的。好像都是養了一兩歲以後,才是母親又或者乳母隨口給起的小名兒。

  「小名兒賤點好養活。」皇帝想了一下,饒有興致地說。「看她臉上,點點都是黃斑,不如就叫點點吧。」

  剛出生的孩子,身上有黃疸還挺常見的,皇四女的小名卻是就因此定了下來。

  柳知恩料徐循也不會有什麼意見,遂恭敬道,「這就傳話讓她們喊了開去。」

  至此,皇帝終於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再吩咐了,卻還是坐著不走。柳知恩出去一趟回來了,他還坐在那心不在焉地拿個小金如意敲桌子。

  柳知恩有點哭笑不得,想要說話,想想又忍住了,在一邊幹站著眼觀鼻鼻觀心,就這麼苦挨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裡屋突然傳來了輕微的說話聲,皇帝一聽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撩起簾子就往裡闖。柳知恩也不敢攔啊,急匆匆跟到了門邊就站住了腳,也不敢往裡走了。

  「……大哥?」莊妃果然是醒了,她的聲音還帶著濃濃的睡意和些許困惑,「怎麼進來了——血味兒還沒散,沖犯著你了……」

  「還計較這個做什麼。」皇帝低沉而溫存的聲音,「看過四妞妞了沒有?點點生得很像你。」

  「我也覺得像我,就是臉紅紅的,不大好看……」莊妃的聲音裡帶了一絲笑意,聲量也低了,柳知恩聽不清每一句話,只有隻言片語,偶然傳到他耳朵裡。

  「真是辛苦你了。」皇帝的語氣十分溫存,「好生休息坐月子,缺什麼就打發人去清甯宮那裡要。」

  因為皇后流產不能管事,到現在,宮裡的事都是清甯宮在管著。坤甯宮那裡,已經被架空有兩個月了。

  「……沒事……別擔心了,可不都是那樣的……」徐循不知說了什麼,又略帶失落地呵呵了兩聲,「就是我心裡也不好受——到底還是不爭氣,沒能給您生個兒子。」

  皇帝不知回答了什麼,但這回答肯定是足以讓莊妃滿意了,兩個人都低低地笑了起來。皇帝的聲音飄了過來,「還是先好生休息,能平安生產那就好。你真不知道,我在外頭聽見你不能宮縮是什麼心情……等你坐完了月子,天氣也熱了,我帶你去香山散散心……」

  產婦需要休息,皇帝也沒呆太久便出了屋子,一路走一路吩咐柳知恩,「我冷眼看著,你們這該有的也都有了,就是炭火好像還不夠旺。產婦怕冷,剛才那屋子我進去覺得熱,可你徐娘娘手心還有些冷汗,回去勤問些冷熱,該添該減別含糊,不夠了就直接要。清甯宮那裡若不許,你直接給馬十遞話……」

  柳知恩一路應是,哈腰把皇帝送出宮門了,回頭站著想想,對一院子或明或暗的視線一擰眉:「不去做事,看什麼看?」

  一院子的人再忙起來的時候,臉上的歡喜都更逼真了許多。——產女以後,恩寵更盛,永安宮的好日子看來還會持續很久。

  就連柳知恩也是放下了提著的一顆心:剛才皇帝進去的時候,徐娘娘是沒有先行串過供的,若是說破了她已經知道皇帝的那番說話,那得多尷尬?

  一邊掂量,一邊不知不覺便走回了月子房門口,柳知恩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往裡邁步,不過裡頭倒是傳出了聲音。「是柳知恩嗎?」

  「奴婢在。」柳知恩忙回了一句。

  「進來吧。」徐娘娘的語調很和緩。

  說起來,皇帝都進得,他一個宦官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了。柳知恩掀簾子弓著腰進了屋裡,眼睛就看著底下的地面,一處也不敢亂看的。

  屋內確實還有些隱隱約約沒散盡的血腥味兒,不過徐娘娘的精神頭還不錯,讓柳知恩進屋以後,她沉默了一會,等人都退下去了才說,「產前你進來過的事,大哥並沒必要知道。」

  兩邊這是想到一塊去了——柳知恩的心是徹底地放了下來,連聲音都精神多了。「回娘娘話,奴婢也是這個意思,和兩位姑姑都已經說好了的。娘娘就只管放心吧。」

  「那就行了。」徐娘娘打了個呵欠,「你看過點點了?大哥倒是挺喜歡她的,連名字都親自起呢。」

  「小皇女精神十足、健壯活潑,確實招人喜歡。」柳知恩小心翼翼地瞥了徐娘娘一眼。

  徐娘娘被他逗樂了,「你們這都是幹什麼,平安生產不是喜事嗎?怎麼一個個和辦喪事似的,好像我生的不是點點,是個狸貓呢。」

  「娘娘——」柳知恩有點無語了,「您這不是亂用典嗎……」

  看都看了,反正徐娘娘穿著也齊整的,他便不再擔心忌諱,而是上上下下,仔細地盯著徐循打量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想要從她面上找出些蛛絲馬跡。

  徐循先由得他看,後來也煩了,「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擔心我過不去這道坎……」

  她微微露出了一點笑意,這笑意——令柳知恩詫異的是,竟是連他也找不到絲毫虛偽。

  「你們啊,都是心太大了。」莊妃娘娘斜倚床頭,就這麼和柳知恩閒話家常般道,「都覺得我有福運呢……可這福運到底是什麼貨色,什麼成色。不就是被文皇帝誇過一句?還真當聖天子一言九鼎了……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不是福運,我自己心裡是最有數的。」

  柳知恩不免微微有些赧色:要說他私心沒盼過徐循一舉得子、一步登天,那也是假的。

  「你心裡不足了,自然也擔心我心裡不足。」莊妃和緩地說,像是在安慰柳知恩,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還記不記得,今年夏天就在這間屋子裡,你對我說的那些話?」

  柳知恩怎麼可能不記得,他是太記得了。他垂下頭望著地面,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頭,低聲道,「奴、奴婢記得……」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莊妃輕輕地說,「我覺得你說得很對,誰的命都是上天定的,誰也沒法和天去鬥,甚至連大哥都沒有辦法,命都是定好的,命裡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沒有人能有選擇的餘地。是不是,柳知恩?你和我都是一樣的,入宮不入宮,不是我們選的,得寵不得寵,不是我們選的,生子不生子也不是我們能選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她突然笑了起來,「你有這樣的感覺嗎?有時候我覺得,在這宮裡生活,就像是和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鬥,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你也不知道它在哪兒,可你覺得它一直在嚼吃著你,嚼吃著所有能嚼吃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我就像是在打一場沒有對手的仗……就在那天晚上,我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它能吞掉我的所有,吞掉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名分,即使最後它要吞掉我的命,也始終有一樣東西是它拿不走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柳知恩?」

  柳知恩再忍不住,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望著這一顆顆灼熱的液體落到了地上,幾乎不敢相信它出自自己的身體。他想要乞求徐循別再往下述說,他不知這最簡單、最平和的語句,為何卻能比尖刀更為鋒利。

  「它拿不走我自己。」徐循低聲說,「命是天定,可路卻是自己選的,我要做個什麼樣的人,最終也只有我自己能夠決定。這天下,是皇爺的天下,他要我入宮,我不能不入,我只能豎著進來,橫著出去,他們要強買強賣,拿榮華富貴來買我的一輩子,我也不能不做這買賣……也就是那天晚上,我覺得我終於明白了,我終於知道我一直想要的是什麼。」

  「是……是什麼?」柳知恩不由自主地低聲追問,他幾乎被自己話語間的粗礪嚇了一跳——他已經有很久都沒有聽到自己發出這種聲音了。

  「我就想要我自己,和入宮的時候一樣的自己。」徐循沒有看著他,她望著床頂,慢慢地說,「入宮選秀的時候,我雖然害怕,雖然惶恐。可我畢竟是很快活的,很無憂無慮的,那時候,我相信天底下總是好人居多,那時候我覺得人和人之間還是能有真心,還是可以交心的……柳知恩,我真的很謝謝你,是你讓我看明白了這點。就在那天晚上,我下定了決心,我抬進宮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抬出宮的時候也還要是那麼樣的一個徐循。不管我還能活多久,不管我的命又有多少艱難險阻在等著我,我都不會被任何事改變。殉葬就殉葬,至少死的時候,我還是那個我……你懂嗎,就在那天晚上,我已經大徹大悟了,這輩子,我絕不會向命運低頭,我絕不會向它祈求什麼東西——」

  她終於也動了情緒,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它休想玩弄我,休想看我患得患失、醜態畢露,它越是要讓我不好過,我就越是要活得開開心心。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不能生就不能生,殉葬就殉葬!我不在乎!我不靠命!不論它給我準備了什麼招數,我都做好了準備,我永遠都不會變成它希望我變成的那個樣子!我永遠要做我想做的那種人!」

  柳知恩已經什麼都明白了,他終於懂得了。

  為什麼徐娘娘不願意提前挑選產婦,為什麼徐娘娘不因為生女而沮喪,甚至,為什麼徐娘娘不因為皇帝的那句『保小不保大』而傷心……

  也許心裡不是沒有一點波動,也許這咬牙切齒之中,到底還是蘊含了幾分失落和憤怒,但徐娘娘是真的已經看開了、看懂了。

  「那……那奴婢只能恭喜娘娘了。」千回百轉的心思之中,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句有幾分單薄的話語。「若是能做如是想,娘娘日後,定能平安喜樂、逢凶化吉……」

  「難道又要回到福運上嗎?」徐循哈哈地笑了起來。「你坐啊,老跪著做什麼。」

  這一回,柳知恩沒有去探尋徐娘娘笑聲中到底有幾分開心,他也沒有回絕徐循的要求,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您能想到瞞著皇爺的那一刻,」他說,「奴婢其實就已經放心了,娘娘的福運,不來自老皇爺,來自您自己。您有這樣的心,就永遠都有福運。」

  徐循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笑,「那就借你的吉言了。」

  一時又惦記起了女兒,「點點睡了呢?」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卻還未能使她安寧,柳知恩看徐循翻來覆去的樣子,索性出去使人抱了皇四女進來,彎腰給徐循看了看,徐循就笑著拿手指輕輕地戳了皇四女的臉頰一下。

  「嫩得像豆腐!」她說,很眷戀地看著養娘又把她給抱出去了。「其實,這一次能平安生下來點點,我真的特高興。想想,老劉婕妤和韓麗妃……大概也就是我這個年紀去的,去的時候什麼都還沒有呢。還有我小時候,鄰居家兩個姐姐都是死在產床上了,今天我在產床上的時候,有那麼一會兒我也以為自己真的是過不去這一關了。」

  柳知恩不用細問,也知道那一會兒到底是哪一會兒,他微微有些後悔,低聲道,「早知道,奴婢不會進來傳話的。」

  「沒事兒。」徐循搖了搖頭,舉起手要拍柳知恩的肩膀,手到了半空,卻又縮了回去。「我並不責怪大哥。」

  柳知恩瞟了徐循一眼,沒有作聲。

  「你是不相信我?」徐循又被他逗樂了,笑了一會兒,才搖頭道,「我是真的不怪他,大哥也挺為難的……他心裡的苦不會比任何人少……剛才在裡面,你猜他和我說了什麼?」

  柳知恩那肯定是不知道的。

  徐循賣了好一會關子,才輕輕地歎了口氣,「他說,實在不行,還有弟弟們呢。兄弟七八個,總不能個個都是這麼艱難吧。」

  說起來也是,皇帝的幾個弟弟子嗣都挺艱難,二十大好幾了,到現在都還全沒有兒子。所以,皇帝這話,目前並沒有具體的指代。但內中蘊含的意義,已經是很駭人了。

  「這是——」柳知恩吸了一口冷氣。

  「模擬宗故事,有了孩子,先接一個來養吧。」徐循輕輕地說。「生了親生的,再送回去好了……大哥說,再努力幾年,三十五歲還沒有子息的話,也只能這麼著了。」

  即使是已經貼身服侍了皇帝這些年,按說近侍眼裡無完人,但這一刻,柳知恩對皇帝依然是興起了一絲淡淡的佩服之意:若說徐循算得上是強大的話,那麼皇爺也實在無愧於他身下的寶座。只看他能忍著這巨大的失望,在幾個時辰內便定下了決心,便可知道皇爺的心智有多清醒,心性又有多堅韌了。

  只看皇爺和莊妃面對此事的態度,便可知道所謂『人中龍鳳』一詞,實在所言不虛。能登上高位,又豈能沒有過人的本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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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1:44
第133章 為母

  不論是收養還是再生,也都不能急於一時,失望過後,還是有很多事等著皇帝去做的,在永安宮這裡熱熱鬧鬧地忙完了洗三,帶著幾個沒就藩的弟弟給點點添了盆,皇四女降生的儀式差不多也就宣告結束了,他回去文華殿、乾清宮辦公,徐循在永安宮坐月子,大家也就都恢復到了正常的生活節奏之中。

  本朝後宮,坐月子自然也有一番講究。徐循身邊四個老嬤嬤雖然都是老人,但卻沒有誰服侍過月子,倒是南醫婆經驗還算豐富,自然便留在永安宮裡照料徐循。各宮妃嬪在洗三以後,陸陸續續也都來看望她。

  最先過來的當然是何仙仙了,她還是抱著自己的皇次女來的,笑道,「讓狗尾巴認一認妹妹。」

  皇次女落地身子就弱,所以給起了個很賤的小名,就叫莠子,取的是良莠不齊的那個莠字。寓意就是盼著她和莠子一樣,生命堅韌,禁受得住田間的風霜雪雨。不過,宮裡人一般都不喊她莠子,直接都叫狗尾巴。

  這孩子的辮子也和狗尾巴似的,毛茸茸的很可愛,徐循便逗她道,「狗尾巴,姨姨這裡有奶,你吃不吃了?」

  狗尾巴沖她扮了個鬼臉,小小年紀,倒是伶牙俐齒的。「姨姨逗我,母妃和我說了,你們都不餵奶的,乳母懷裡才有奶呢。」

  說著,倒是吧嗒了幾下嘴——這孩子戀奶,這都多大了,身邊還有沒斷奶的乳母呢。

  雖然是何仙仙帶來的,但負責帶她的肯定不是何仙仙,莠子被乳母抱著,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點點的臉頰,點點便哭了起來。她覺得無味,便拋下小妹妹去後頭庭院裡玩了。

  「都多大了,現在晚上還要喝幾口夜奶。」何仙仙也拿莠子沒辦法,「我幾次說要斷,她養娘都沒能狠下心。只好等搬出去開始讀書後再說了。」

  從前沒生孩子的時候,徐循除非在別人那裡看到了小皇女,不然也覺得這宮裡就是沒孩子的。不知為什麼,她們一群人坐在一處也都不大說育兒經,現在有了孩子了,和何仙仙突然就多了無數的話說。「你當時是怎麼給狗尾巴挑的養娘,為這事,我也是心煩了好幾天了。」

  養娘和乳母不同,乳母說白了那就是會走的奶牛,除了餵奶和吃喝拉撒外不管別的。有的更極端的那就是只顧著餵奶,別的什麼事也不叫做。而養娘呢,那就要承擔起子女們的照料、教育工作了。起碼都會一直跟到小孩子十歲左右才卸任,更常見的情況就是一輩子都跟在奶.子女身邊伺候,由她們負責養老,若是有幸伺候了太子,那以後還有誥命封的。

  比起只要家世清白,身體健康就可以勝任的乳母,養娘的選擇肯定是要更慎重得多了,一般都會選擇和妃嬪本人比較有感情,又是知書達理,而且還自己有過兒女的女官來擔任,之前在教育新人的時候,之所以三宮都拿不出什麼人手,也是因為把親信分給了孩子們的緣故。徐循現在要分人出來照顧點點,自然也得先考慮她手底下的四大嬤嬤。

  但這問題就來了,她手底下的嬤嬤從前是很夠使喚的,因為都是老宮人出身,很瞭解宮內的典故和規矩。但現在,優勢反而變成劣勢了,四大嬤嬤裡,唯一一個結過婚的那還是個寡婦,名下也沒有兒女,根本不能適任點點的養娘。徐迅這幾天就在考慮這事兒呢,此時何仙仙來了,自然免不得也和她議論一番。

  「哎,那時候身邊也沒個靠譜的人,只好把唯一最懂事的藍嬤嬤給派過去了。」何仙仙歎了口氣,「這還好當時是在南邊,若是現在忽然少了藍嬤嬤,咸陽宮可就要亂套了。就是當時,藍嬤嬤一下不在了,我自己的帳也跟著亂,好些貴重的首飾就都是那時候失落了的,現在要找也找不回來了。」

  宮裡的中官和宮女俸祿也不高,除了主子們的賞以外,要活下去不只能靠偷麼?當然有臉面的大宮女多數倒不會做這樣的事,不過若是沒有個很好的監控體系,這宮裡亂起來也真能亂得讓人目瞪口呆的。徐循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可不巧了,我們這李嬤嬤素日裡管的也是內務。」

  怎麼說李嬤嬤也是結過婚的,徐循還是傾向於讓她去當點點的養娘,只是這一來,出月子以後永安宮的人事也就跟著要有變化了。李嬤嬤獨立出去以後,少不得也要進新人什麼的,雖不是什麼大事,但也得費些斟酌。

  何仙仙就給徐循出主意,「要不,還是讓點點一直跟著你養活吧。大哥那麼疼你,你多求他幾句,不就什麼都有了?」

  見徐循沉吟不語,何仙仙又拿自己的經歷來說服她,「養了你就知道了,這孩子可不像是貓兒、狗兒,高興就抱過來玩玩,不高興就丟一邊。雖然也不用你親自帶,但總是願意養在跟前的。現在還好,等過了一年半載有感情了,到時候要抱到公主所裡去住,那才捨不得呢。」

  其實就是現在,徐循也特捨不得點點,每天一睜眼都要先看看她,心裡才能踏實下來的。聞言也是意動,又有點顧慮,便瞥著何仙仙,似笑非笑道,「你別是想把狗尾巴養在身邊,才攛掇著我出頭跟著提吧?」

  莠子身體弱,所以一直都在何仙仙跟前養著,倒是阿黃還有孫貴妃的皇三女已經是獨立去公主所住了。何仙仙這裡,就是再想留,怕也不能多留幾年。什麼時候太后、皇帝想起來一發話,可不就得出去住了?她這是在等徐循提了一個破例呢,到時候也就有話和皇帝分辨了。

  「可不就是呢。」何仙仙很大方地就承認了下來。「你去提一提麼,畢竟只是皇女,又不是兒子……」

  說出口了,不免也看徐循幾眼,方又笑道,「說來,你也想得開,我那時生出來知道是女兒,還是關著門哭了幾天的。」

  「這有什麼想得開想不開的,我好歹還生下來了呢。」徐循不想多談這個話題,一語略過,「說來,胡姐姐和孫姐姐怎麼都不提呢?」

  「皇后畢竟是六宮之主,也不能先開這個頭吧……」何仙仙蹙了蹙眉,「至於貴妃,你沒聽說麼?」

  徐循頓時燃起八卦熱火,「聽說什麼?」

  「也都是私下有些傳言而已。」何仙仙皺了皺眉頭,「說是她一向對三姐不太上心的。好像是嫌棄生三姐時難產又或者是什麼的。」

  徐循立刻就想到了南司藥和孫玉女的隻言片語,她微微地歎了口氣,「畢竟錯不在孩子啊,被你這一說,倒也可憐的。」

  「就是嫡長子,也還有因為難產不喜歡的呢,覺得難產妨母。」何仙仙有些不以為然,「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這孩子又不至於短了什麼,這都要說可憐,她那幾個奶姐妹、奶兄弟怎麼說呢?」

  徐循覺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何仙仙隨口吐出的一個掌故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的,聞言忙問,「什麼奶姐妹、奶兄弟怎麼辦,難不成這孩子還對他們有什麼妨害?」

  「你傻呀——」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皇子女身邊的奶口,你聽說過有能隨便出宮的麼?雖說宮裡給的賞錢豐厚,可再多的錢也比不過在身邊的親媽呀,就是莠子的五個奶口,家裡的孩子就夭折了兩個。所以我從不敢埋怨老天爺薄待莠子的,好說,她還能有口奶喝。」

  徐循一聽,頓時覺得心裡十分過意不去,因不安道,「從前未曾想過這事兒……為了我點點,耽誤了別家孩子吃奶,心裡真是如何忍得。」

  說來,點點其實也吃不了那麼四五個人的奶。就是這幾天,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奶被擠出來的——為怕日後孩子大了,要吃奶時又不夠,所以雖然現在吃不得那麼多,但每天也還要擠出去相當的分量,免得斷了奶水。

  畢竟是乳汁精華,就這麼倒了也怪罪過可惜的,徐循還說要怎麼著用掉了才好呢,今兒一聽何仙仙說起來,便道,「還是該把這些奶都給她們送家去,給自己的孩子吃了。」

  「這你得去求大哥。」何仙仙倒沒取笑徐循,有幾分感慨,「我當時知道的時候是已經晚了,不然,我也和你一樣措置。」

  徐循想了想,扳著手指就笑了,「又是要養在跟前,又是要每天送奶出宮。這娃娃才落地幾天呢,就有這麼多事要開口了,我這生的還是女兒,外頭人難免要議論我輕狂了——是個女兒就這麼囂張了,若是個兒子,鼻子怕不要翹到天上去?」

  「她們知道什麼。」何仙仙嗤之以鼻,「若是兒子,反而還不敢囂張了呢——連我也不敢來看你!起碼得等孩子半歲以後,才敢登門來看望那麼幾眼而已。就因為是女兒麼,又不顯眼,又也算是有了根腳和依靠……現在不求大哥,難道真要等日後他寵上別人了再去自討沒趣麼?」

  現在求來的臉面,也不會因為將來失寵就被收回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何仙仙的思路不能說不正確,徐循自己算著要向皇帝求些什麼,算了半天不得要領,忙又請教何仙仙。

  何仙仙便曲著手指和她算,「你若是能一直養在跟前,養娘那隨便指一人過去也就是了,若實在不能,也得和大哥說了,讓你娘家去搜求個上好的養娘來。中官們采選的時候都是要看錢的,能給你采進什麼好人來……」

  兩人絮絮叨叨說了半日,何仙仙見徐循倦了,方才起身辭去,徐循這裡才小睡一會兒,外頭人來回報——孫玉女也來看她。

  自然又是要擺開龍門陣了,因何仙仙才走,兩人不免說起各自的女兒,孫玉女還嗤之以鼻,直搖頭道,「雖說莠子體弱,但也不能太寵縱了。國朝公主,和前朝都不一樣,從來都是三從四德的教養,出嫁後要好生和駙馬一道過日子的。現在寵出了嬌脾氣,到時候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的,該怎麼好?孩子在小時候就得嚴加教管,才能受用一生。」

  又傳授給徐循自己的為母心經,「別看現在才滿月,各色教養女史也可以開始物色了,圓圓不到周歲,教認字、教繡花的先生我是就都給尋上了,養了兩年方才派上用場的。這些人,等要用了再尋,緩急間很難找到合適的,耽誤姑娘那可就是耽誤一輩子。」

  徐循聽得也是直點頭,孫玉女又笑道,「先我和惠妃去清甯宮請安,太后意思,要給點點好好辦個滿月呢。大家熱鬧熱鬧,衝衝這宮裡的喪氣……」

  她說的這是坤甯宮的事了,徐循想要問問胡善祥的好,又不好問孫玉女,因道,「點點這樣小,又何必張羅呢——」

  「你也別客氣了,這都是定下的事。」孫玉女笑著打斷了她,「太后已經是把這差事交到我身上。今兒過來我就是和你商量的——雖說是辦點點的滿月,但孩子還小,可以不必全天都抱出來折騰,竟是吃飯的時候抱出來一會兒罷了。最重要的還是那天的吃食和雜劇、百戲,大哥也說要好生辦一辦。這戲目單子、百戲種類,我可就都交給你了。那天你正出月子呢,可不得好好樂一樂?說起來,宮裡這都幾年沒有好生熱鬧過了……」

  她一來,滿屋子都是那大說大笑的聲音,徐循也被她帶得有了點精神,兩人又說了半日的話,把滿月酒該定的都定了,孫玉女這才離去。徐循這裡,雖然好久沒和同事們聊天,也是有些興奮,但畢竟月子裡,送走孫玉女,便累得也不願起身走動了。半躺著讓孫嬤嬤領著人給她擦身子罷了。

  「生了是個公主。」孫嬤嬤笑著和徐循嘮嗑,「這一宮都和和氣氣的,大家這心事也都妙著呢。又是盼子嗣,又是怕子嗣……」

  徐循也不禁微微一笑:「好在點點是個女兒,不然,真不好意思去見胡姐姐。」

  胡皇后現在還躺著起不來呢,徐循若是生了皇子,這時怕真是有點難以去見皇后的,如今倒是好了,大家都有女兒,大家都很和諧,即使局面已經再難回到以前的平衡,但起碼也還可以維持一段虛假的平靜。

  「安心養幾年點點吧。」她愛憐地親了親女兒的臉頰——點點生得很壯實,剛生下來的時候,皮膚是被泡得紅彤彤皺巴巴的,還有一點點的黃疸。如今十幾天過去了,紅、黃消褪,膚色均勻白淨,又長得像徐循,在徐循看來,自然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孩兒。只要是看著女兒,她都是真的打從心底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柔情,用不著喬裝什麼,笑意自然而然都會冒上唇邊。

  有了女兒以後,心態確實也是有了變化,徐循覺得自己要求的東西變得是又少又多——雖然生活上瑣細的要求變多了,但心靈上對外界的需求卻真的變得很少,她現在好像真的連皇帝都不是太在乎了,只要有女兒在,兩個人就是一個很完整的,小小的世界。而月子裡的永安宮,就是她們的桃花源。

  ——不過,永安宮畢竟也是宮廷的一部分,終究還是不能不和外界發生聯繫。

  還沒從月子裡出來呢,永安宮就又攤上事了——點點的滿月酒出了問題。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孫貴妃又生病了,這回是病得都起不來身,頭暈目眩,只能在床上躺著。皇后生病不能理事,惠妃從沒管過家。太后沒有辦法,只好把主辦滿月酒的擔子,又交到了永安宮嬤嬤們身上。

  徐循對此事那當然是求之不得,雖說有別的用意,但徐循也不願意點點的滿月酒辦得太過鋪張。現在主導權回到自己手上,當然可以從容佈置、隨心所欲。正好她月子坐到末尾,身體康復,也著實是有幾分無聊了。

  然後……然後在滿月酒前夕,小道消息就傳到了永安宮:據說,孫貴妃這一次病倒,其實也不算是真病。

  她是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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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2:02
第134章 離奇

  「什麼叫做不是真病。」第二日辦滿月酒,徐循今日其實已經可以算是出月子了——因為不需要吃下奶的食品,什麼豬腳湯、排骨湯離她都很遠,徐循身上的浮腫消失得也比較快,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太像是個產婦了,臉上的蝴蝶斑什麼的,在宮廷秘制香膏的幫助下,消褪得也很快。現在唯獨的問題就是她陡然豐滿起來的上圍和滴滴答答的奶水:雖然沒吃下奶的湯水,基本也不大哺乳點點,但徐循身子健康,自然而然產後幾天就開奶了,她又是新媽媽,貪新鮮給點點吃了幾口,鬧得到現在都沒完全回奶,所以平日裡儘量都不愛見中人——屋子裡暖,穿得也薄,前襟要是洇濕了,那多不好意思啊?

  也所以,陪她嘮嗑的是錢嬤嬤,雖然她也是從柳知恩那裡得到的消息。「奴婢們心裡也是奇怪呢,這些年來宮裡的病人那是多了,可也沒見過不是真病的。這只有誤診,沒有裝病的吧。」

  一般你不願意出宮活動,想在自己的寢殿裡窩著躲清靜的話,說自己不舒服這也很正常,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就像是朝廷裡大臣告病一樣,都是一種態度的展示。太醫院當然也不會沒眼色地予以拆穿,只要妃嬪說自己不舒服,那就是真的不舒服,太平方子開出去,『慢慢調理』,到底什麼意思大家心裡明白。

  可現在孫貴妃也沒有什麼告病的理由啊,要說給點點辦滿月酒什麼的,這事兒不可能讓她不高興到告病的程度。而且,一般告病也很少徹底封宮養病的,現在按長寧宮的做法和太醫院那邊流傳出來的說法來看,孫貴妃應該是真病了才會躺在床上起不來。

  問題就在這了——要是告病,大家心照不宣,你告病自然是有個緣故在的,有心人自然會去瞭解、解決這其中的緣故。要是真病,那也沒什麼好說的,治就是了唄。可現在又說是真病,又傳說是裝病,事出反常必為妖,這裡頭肯定有個不小的緣故,才會讓孫貴妃如此行事。

  「這要真是有了身孕,那是大好事呀。」徐循也是有點納悶,「這會兒誰懷胎都是喜事,她懷更是喜事中的喜事了,有什麼好遮瞞的,難道這宮裡還會有人對付她?」

  要說病,那皇后才是真病,流產到現在都三個多月了,才剛剛能起身。先不說是否有這個精力和動機去對付她,若是貴妃真的懷孕了,又有誰敢幫著皇后籌謀這個?

  人心向背,坤甯宮現在已經是權威大減,自己過活應該是還沒問題,但想要興風作浪,那可就沒這個能量了。

  至於別宮,何惠妃和她徐莊妃都有什麼理由去對付孫貴妃?徐循自己是入宮快十年才有的孩子,這頭十年也不是沒受寵、沒勢力,也沒見她對付孕婦啊。何惠妃那更是從來都不摻和這些事的……孫貴妃就是要擔心都擔心不到這份上吧?

  「會不會是孫姐姐好強啊。」徐循想了想也就想明白了。「畢竟上回,她動靜那樣大,最後還是個女兒。孫姐姐好強,這一次怕就不願多說了。」

  「難道還能瞞到落地不成?」錢嬤嬤指出了邏輯上的荒謬性,「總要有公佈的一天的……總不能平白就抱個孩子出來,說是皇子吧。」

  後宮孕事,那是極為嚴肅的一回事。不管過程多麼千奇百怪,該做的事起碼要有幾件:第一,受孕時間要算得出來,你不能鬧出什麼這孩子受孕的時候皇帝根本不在的糗事,第二,你整個孕程也不能閉門謝客,最起碼,定期請脈脈案是要有的,第三,生產時候也得有二十四衙門選送的產婆在旁邊伺候,有時候太后、皇后還會加派心腹監管,好比徐循生產的時候,南醫婆全程都是在旁邊看著的。一切講究其實都是為了保證孩子血統的純正性,也為了避免後宮妃嬪從宮外抱個野種進來充當皇嗣的可能。所以說,孫貴妃完全沒必要瞞著,不然,那還真說不清了,是她的都變成不是她的了。

  以前沒提起這一茬那也就算了,現在說起來了,徐循也沒有瞞著錢嬤嬤的意思,「孫姐姐生圓圓生得不順,當時醫生說了,意思是幾年內都不容易有。怕就是有了也不容易能保得住……」

  若是這樣說,不願意鬧開也算是情有可原。錢嬤嬤稍稍釋懷,「都不容易,若是聲張出來,卻又沒了,少不得也得受一番風言風語。」

  徐循也很理解這種不願聲張的心情,今時不同往日,宮裡人口多了,底下人都睜大雙眼盯著看呢。就算當面沒有什麼不中聽的話,但那些小妃嬪們私底下會怎麼酸,徐循也是過來人,哪有不清楚的?不說別的,只說這一次她生了點點,若不是皇帝的態度還和從前一樣,甚至對點點的看重還有些超過前幾個小公主,月子裡又哪會這麼熱鬧?讓滿宮的嬪妾都來撞鐘?只怕就和如今的坤甯宮一樣,冷冷清清的,除了三日一常朝以外,壓根都不會有人過去。這宮裡,你高興的時候陪著你高興的人不會有幾個,可你不高興的時候在背地裡高興的人,恐怕卻是數也數不清的那麼多。

  「那就讓她好好休息也好的,」她隨口就把這篇給揭過去了,「明日點點的滿月酒辦完了,也該去坤甯宮看看胡姐姐……」

  #

  皇四女的滿月酒,辦得的確要比三個姐姐的都盛大。——沒辦法,畢竟她是趕上了好時候,出生的時候就是皇女了,待遇肯定比皇曾孫女和皇孫女來得高,而且,她三個姐姐出生的時候,大人們心裡都裝著事呢,也沒心思給好好地辦。而如今四海升平,漢王、趙王的威脅也解決了,北面的瓦剌人也被文皇帝給打老實了,國家正是太平無事的時候,除了沒兒子以外,其實都沒什麼好操心的事兒,皇帝抽得出時間來,自然想要好好地給點點辦一辦,所以,雖然徐循一直主張低調,但滿月酒還是鬧了挺大的規模。

  在京的各藩王都進來了不說,女眷這裡,皇帝的祖姑姑呀、姑姑呀,姐妹們呀,出嫁沒出嫁的也都到永安宮來道喜了。這人來了不能空手啊,自然得有禮物奉上,點點在乳母懷裡安穩閉眼睡著,被抱出去繞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手上就套滿了長輩們給的金玉鐲子,徐循翻看了一下,覺得如果折錢的話,比她入宮的時候得的那批首飾都要多。

  這就是皇嗣的待遇了,這後妃之間的待遇還有分別,可皇子、女不管是誰生的,在冊封之前享用的都是一樣的份額,點點雖小,但每個月也是關出一樣的錢糧米麵給送到永安宮。點點雖然是四女,但得的見面禮可是不比姐姐們少——比起來莠子就吃虧了,她出生後在南京住了很久,洗三和滿月都沒趕上,據何仙仙笑言,「家底和點點可是比不了。」——這比不了,主要就是因為少拿了兩次賞賜。

  其實說起來,雖然進宮快十年了,但徐循和公主們的來往卻是不多。從前她還是太孫婕妤的時候,太孫的妹妹們多數都還小,等到大了,也和皇子一樣,是要每天上學的。偶然得閒,自然也有宮女和姐妹們一起玩耍,和她們這些居住在太孫宮的嬪妾,見面機會十分的不多。

  當太子時候,大家都在守孝,偶然在太后那邊撞見了,也沒什麼別的話。現在太孫升級成皇帝以後,京城的公主卻也是不多了,文皇帝留下的幾個公主,去世的不說,有被削爵幽禁的,有陪著丈夫在南京守孝陵的,有在南京練兵的……反正就沒有在京城公主府住著的。

  至於太孫的妹妹們,現在倒是陸續都養大了,但也是和太后一道住在清甯宮一帶,平時還是由教導女史每日裡帶著上課,平時沒事也不會往哥哥的後宮裡進來。這一次滿月酒之前,徐循都有三年多沒見過她們了。如今她自己做了公主的娘,見了面以後,倒覺得和新認識了一幫朋友似的,還挺說得上話。

  雖說都是金枝玉葉,但從小教養的嚴格,和宮妃們一樣,宮禮都是無可挑剔的。萬萬不會出現什麼傲慢外露、飛揚跋扈那樣的性子——國朝可不是漢、唐這樣的朝代,對公主的女德教育,還是挺嚴格的。只要是性子好,禮儀到了,有許久沒享用的戲酒在前,怎麼都找得到話說的。

  「今兒點的這兩處戲都唱得頂好。」戲臺子換場的當口,嘉興長公主便轉頭笑對徐循道,「要不是托點點的福,恐怕還要等一年半載才能看上戲呢。」

  雖然皇帝一家是可以不必守孝了,但諸親王、長公主是要實打實地守滿三年孝的。起碼來說,逢年過節你不能怎麼大張羅。清甯宮太后管得嚴格,過年期間除了除夕夜能放公主們玩一會兒以外,其餘時間都是要在自己住處老實守孝。點點滿月,她肯讓幾個公主過來,說實話徐循都是有點吃驚。

  「雖說是托點點的福,但她畢竟還小,懂些什麼。」她和嘉興長公主還算是說過幾句話,比較熟悉,聞言便開了個玩笑,「公主也不必送上這樣貴重的禮物吧。」

  公主給點點的禮是一對金鑲紅寶石的手釧,還可以調節大小,足夠點點從這會兒一直帶到七八歲的。在小孩子的首飾裡,這已經屬於是超品的待遇了。徐循都不記得自己曾經在點點幾個姐姐的手上看到這樣的首飾。

  「看著她可愛就給了嘛。」嘉興長公主不大在乎,「這些物事,我現在不也帶不了了嗎。」

  徐循就只好微笑了:她是長女,大姐姐,幾個妹妹都跟著她一道行事,嘉興送了大禮,餘下慶都、清河、真平幾個長公主,不都只能隨份厚禮嗎?可嘉興那是張太后的親女兒,嫡長女的身家自然更為豐厚,她這一大方不要緊,底下幾個妹妹指不定都覺得肉疼呢。

  不過,三個長公主的確都挺喜歡點點的,看來這禮也是送得心甘情願,幾個人和徐循搭話時候表現的那種親善和尊重,讓徐循簡直覺得自己生的不是女兒,而是兒子了。——要麼是幾個長公主小時候還不太懂事,反正徐循以前幾次旁觀,總覺得她們和正經嫂子胡皇后說話,恐怕都沒這麼和氣呢。

  也是因為有幾個長公主帶頭,與會的外命婦,有的臨時是從頭上拔了金釵,有的是從手上脫了鐲子,反正是都把禮給改得厚了,對徐循的態度,也較以往更為恭敬。倒是把徐循鬧得有幾分迷糊,席散了還和柳知恩念叨呢,「也不知我是做了什麼好事,蒙她們這樣看得起。」

  柳知恩倒是絲毫都不訝異,看來心裡是早有答案了,只是抿著嘴微微地笑。徐循見了,知道必有緣故,尋思了半晌,卻也還是沒想通,「我這會兒,除了大哥的寵愛可就一無所有了——可這幾個月,大哥去長寧宮、咸陽宮次數還多些呢。今兒也沒見她們怎麼和兩宮搭話。」

  這也挺正常的,徐循現在不能侍寢,永安宮裡又沒別人。皇帝有需求了,當然不是去長寧宮,就是去咸陽宮。現在宮內能侍寢的人大概全都在那裡居住了,要不是何惠妃壓根都不管這些,其實她現在的聲勢都不會弱于貴妃多少的——怎麼說都是一手掐住了近一半妃嬪們往上爬的道路,她此刻焉能少了人奉承?

  就說趙昭容吧,因為作風淺薄,惡了何惠妃,聽何惠妃和徐循閒談起來,一個月她適合侍寢的那麼二十天裡,總有十五天何惠妃是不把她的名字給往上報的,餘下那五天,皇帝能想起她的次數也不多:這尚寢局每天來領牌子,都是從何惠妃手上領的,何惠妃『可不像你這麼沒性子,她沒規矩,我就磨到她懂規矩的那天為止』。

  眼看新一批女史已經采選進宮,漸漸都開始上手,宮裡也恢復了文化課。可以想見,下次選秀,進宮的秀女品質勢必大增,到了那時候,趙昭容還有多少出頭的機會可就難說了。這就是得罪頂頭上司的結果:自己還懵然不知呢,這往上晉升的路,幾乎就是無聲無息地全被堵死了。

  不過,公主和底層妃嬪又不同了。就說嘉興主吧,皇帝那是人家親大哥,抱著胳膊撒個嬌兒,連胡皇后都要讓道呢,就算徐循現在是寵冠六宮吧,她又有什麼要特別求到徐循跟前,和她結交的?有這功夫,不如直接去求皇帝呢。

  徐循是真想不出來了,思索了半日,還是一無所獲,搖頭道。「一孕傻三年,我現在腦子是不好使了,什麼彎都轉不過來。」

  柳知恩也沒把話給說穿,只是神神秘秘地道,「若奴婢猜得不錯,至遲不過下個月,這謎底也就能出來了。娘娘就只管安心等著吧。」

  徐循瞅了柳知恩幾眼,見他只是不說,便發狠道,「你還和我賣起關子了!」

  她一賭氣也就不問柳知恩了,歪著頭在炕上只是尋思,幾個嬤嬤在屋裡屋外來回穿梭,又是吩咐人撤桌開庫房收家什,和尚食局、尚膳監的人聯繫來收金銀器皿,又是讓乳母把點點帶下去吃奶睡覺……永安宮內內外外,都是籠罩在了這盛宴過後疲倦而又溫馨的氣氛之中。

  就是這時候,坤甯宮的人來了,「給皇四女送滿月禮來的,皇后娘娘說,今日實在起不得身,這些玩器都給小點點玩吧,還有些穿戴的,也一併給了她。」

  傳話的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藕荷,隨著她的話送上來的,還有一本禮單。

  說實話,滿月雖然辦得熱鬧,但畢竟不是什麼重大的日子,大家送禮也都是隨一物而已,要不是嘉興主帶了頭,點點收穫未必這麼豐碩。徐循看了那本禮單,先就是一怔——這也太慎重其事了吧?

  等拿起來一翻閱,她是整個人都坐不住,一下就站起了身子。

  皇后的這份禮……也實在是重得太離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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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2:25
第135章 掌權

  天色已經很晚了,這時候出門拜訪皇后,徐循才出月子的身子未必受得住晚風——雖說天氣也是漸漸地暖和了起來,但剛剛生產不到一個月,還是有些講究的。就是再詫異,徐循也不能現在就沖到坤甯宮去。

  她翻著禮單,瞅了藕荷幾眼——也是跟在皇后身邊起碼十年的老人了,以前大家住在一個院子裡的時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雖然身份有差別,但那時候徐循說起來身份也就比藕荷高了一點點,大家有說有笑的,並不大忌諱這個。「這禮也太重了吧,藕荷,你不給句話,我今晚可是睡不著覺了。」

  坤甯宮裡的大宮女,雖然不至於滿面傲氣,但身為後宮裡天字第一、第二號的單位,說話做事一般也都是很有底氣的。藕荷臉上往往也都帶了一絲胸有成竹的笑意,說話、做事透著那麼的穩重周到……可現在,雖然儀態還是那麼的完美,可藕荷面上的神態卻是變了,她的眼睛沒有以往那樣有神了,唇邊的笑意,也帶了一絲勉強。「這都是歷年來陸陸續續給將來的小哥兒、姐兒預備的東西,現在阿黃也大了,用不上這些個。娘娘覺著都是好東西,白收著也可惜,倒不如給點點和弟弟妹妹們使……」

  說是玩器、小東西,可禮單上頭一樣就是『金玉生肖玩器一套十二件』,這個金玉生肖,徐循在皇后那裡看見過的,即使在坤甯宮,都是有數的好東西了。一套十二生肖,不大不小惟妙惟肖的,雖說用的都是上好剔透的寶石,可給人的感覺,那是工比料還值錢。這東西雖然就是個玩器,但將來也可以給阿黃帶到公主府去賞玩的。往後那一連串的長命鎖呀、臂釧呀、荷包墜子呀,雖然也都是孩子用的物事,說起來也過了阿黃的年紀,但將來阿黃的孩子也可以用啊,皇后卻是一發都給了點點。

  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名貴布料,有些完全是成人使用的了——誰家的孩子也不會穿著石榴紋的衣服到處亂晃,還有什麼百子千孫紋的緙絲……這已經超出了徐循本人的品級,與其說皇后是給點點送禮,倒不如說她是把自己的庫房給清了一遭,估計是把所有和子孫有關的東西那全都送給徐循了,搭上的還有一些明顯逾越徐循本人品級的首飾什麼的。

  這個禮,徐循收著燙手啊,可要不收,那也等於是打皇后的臉。藕荷的這番話沒法說服她,但卻又不好怎麼逼問了——人家是來送禮的,不是來要債的,你心裡沒鬼的話,居之不疑也就是了。問七問八的,反而是透了小家子氣。

  雖說是這個道理,可徐循翻著禮單,越翻倒是越有點難過,幾次欲言又止,卻又說不出什麼。藕荷見了,倒也陪著徐循歎了口氣,方道,「還求莊妃娘娘一件事——您過幾日過去坤甯宮朝見的時候,也就別和娘娘提這送禮的事了。現在,我們都不在娘娘跟前說和孩子有關的話兒。」

  真虐……徐循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只好答應了下來,見天色已晚,便打發了藕荷同另一個宮女兩個上等賞封兒,讓她們回去交差了。

  徐循這裡接待皇后信使的時候,錢嬤嬤等人當然不好出面插話,現在外人走了,幾個嬤嬤便從徐循手裡接過禮單,自己去一樣樣核對了然後登記入庫。徐循這裡逗了逗點點,自然也收拾準備就寢,等她洗漱完了,錢嬤嬤進來給她回話。「庫房都快給箱子塞滿了——」

  她瞟了徐循幾眼,沒有往下說,仿佛是等著徐循的下文。徐循點了點頭,卻沒接話,錢嬤嬤倒是有點忍不住了。「娘娘,事出反常必為妖,坤甯宮那面的心思……」

  「說不定就真是覺得看了傷心,索性一發給我呢。」徐循道,「宮裡和皇后最好的,也就是我們永安宮了,再說點點又小,堪堪合用。不送這裡,難道還預備送長寧宮?」

  這……當然也不是說不通,但宮裡的事,有時候哪有這麼簡單?趙嬤嬤的眉宇有些晦暗,「可別是想借著這事,令您和長寧宮生分……」

  「沒必要把人心想得這麼複雜。」徐循搖了搖頭,「別人還沒怎麼樣呢,我們這邊,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也不必胡思亂想的,反而亂了陣腳。」

  她很少把話說到這份上,兩個嬤嬤對視一眼,倒是不敢再開口了——卻到底是都還有些憂心。

  錢嬤嬤還沉得住氣,趙嬤嬤卻是翻來覆去,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早上,按說服侍完早飯,趙嬤嬤和錢嬤嬤就能下值了。可趙嬤嬤就愣是留了一步,乘著徐循出門去坤甯宮拜會的當口,找到了柳知恩。

  「柳爺。」大家都很習慣於這樣的招呼了,但柳知恩還會稍稍一低頭,像是在表示自己的謙遜,「昨兒坤甯宮的禮單,您瞅見了沒有?」

  柳知恩也是才進來不久,昨兒送禮時候他都已經出去了,不過,即使是這樣,向他報信的人也還是少不了的。「就聽了一耳朵,來龍去脈還不清楚呢。」

  趙嬤嬤自然就和柳知恩一通竊竊私語。

  「這……」柳知恩也有點拿不准了,尋思了一會,「娘娘是個什麼意思?」

  「娘娘意思是以不變應萬變,送來了就收。」趙嬤嬤道,「還說,不必把人心想得太複雜。」

  「這話也不能說錯,」柳知恩皺了皺眉。

  「錯是不錯,但咱們做下人的,還不得為娘娘分憂啊?眼下宮裡,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娘娘和貴妃了,貴妃又剛封宮養病……」趙嬤嬤嘀嘀咕咕的,「眼下若不小心,一步踏錯,日後怕是自摔耳光都悔不過來了。」

  皇后和貴妃的恩怨,現在後宮裡還有誰不知道。孫貴妃封宮若是有孕,若是又不巧生了個男孩,皇后下半輩子肯定得看人眼色過活,對她來說,真要很功利地講,那現在是寧可把孫貴妃肚子裡的孩子搞掉,哪怕再生不出,要從近支宗室裡收養,日後來做養母呢,這也比孫貴妃得子要強得多。

  而比起現在聲勢大弱的坤甯宮,更適合出手的那毫無疑問的當然就是正得聖眷的永安宮了。明擺著的事,長寧宮封宮了,若是有孕,那邊的嬪妾陸續都要轉出來的,到時候,皇帝是往長寧宮跑的次數多,還是去永安宮的次數多?這是毫無疑問的事,雖然說生了個女兒,但永安宮的行情還是看漲……

  趙嬤嬤大概也就只能考慮到這兒了,更深層的利益糾葛她是看不出來。柳知恩瞅了她幾眼,倒是胸有成竹,微微笑道,「娘娘心中自有分寸,咱們冷眼看著,若是娘娘有什麼想不到的,再提一句便是了。沒有個娘娘不說話,咱們乾著急的道理。」

  兩人正說著,外頭忽然來人道,「娘娘從坤甯宮直接去清甯宮請安了,怕是不回來用午飯。」

  不回來用午膳,按理當然是要招呼一聲,趙嬤嬤聽了還納悶呢,柳知恩卻是笑而不語——顯然,此事已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了。

  #

  今天並不是三日常朝,所以徐循走進坤甯宮的時候,宮裡是相當冷清的——皇后還不在正殿裡。

  她一個人袖著手,在坤甯宮後院的花木中慢慢地打著轉,見到徐循來了,方才止步笑道,「小循來了。」

  徐循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抑制住了自己的驚訝與惋惜,她笑著給皇后行禮,「妾身見過娘娘——」

  「又何必這麼當真呢。」皇后擺了擺手,略顯乏力地站住了,「今兒繞彎有一刻鐘了嗎?」

  大約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顯然是松了口氣,便領著徐循回屋坐下了。「太醫說,我這病雖然不能勞累,可也不能躺著不動。醫囑每天最少是要活動半個時辰,可我到了現在,起猛了也還是頭暈……大概也就是站個一刻鐘是最多的了。」

  皇后應該是沒有誇大什麼,她的臉色帶了一種失血過多後特有的青白,那種虛弱、遲鈍的神態,更是無法偽裝的。雖說還沒有誇張到一夜間青絲變白髮,但距離徐循上次見她到現在,雖然才不過七個月不到,但皇后卻像是老了有七八歲一樣。現在她看起來,好像還要比皇帝更大幾歲了。

  更重要的,是皇后的眼神……要不是她的服色和容貌都沒變,徐循幾乎都有點不敢認她了……她從來沒有看過這個樣子的皇后,往常一直伴隨著她的那份從容與淡然,那份皇后的氣度,似乎也都隨著生育的希望一起,葬送在了那場流產中了。

  看起來,就不像是再能生育的樣子,一定要說的話,看起來其實根本都不像是還有力氣掌管後宮的樣子。徐循簡直懷疑皇后現在能否保持半個時辰以上的注意力,她看起來實在是太虛弱了,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合眼就這麼睡過去。

  「太醫院總是開了滋補的方子吧。」徐循免不得就關心,「姐姐這也吃了幾個月了,難道還沒見效嗎?」

  「見效,怎麼沒見效?」皇后有氣無力地笑了,「就是因為見效了,才能下床走動呢。若是沒見效,只怕早都在睡夢裡過去了……聽說,那天我幾乎是把身體裡的血都給流幹了,要不是有百年老山參,根本連命都掉不住。」

  她輕輕地咳嗽了幾聲,「太醫院在開春之前,說的都是什麼『過了這個冬那就無妨了』。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應該也明白的。」

  這意思基本就是很擔心皇后連冬都過不去了。——大量失血,身子就弱,冬天感個風寒什麼的,人一閉眼估計就能厥過去了。現在開春以後,天氣逐漸轉暖,起碼得病的可能性會小很多,若再善加調養,說不定就能把這個檻給邁過去,把命給保住。

  當然,生育什麼的事,那是想也不能去想的了……

  徐循也是在看到皇后以後,才明白當時為什麼所有人都是毫不遲疑地把注意力全給轉到了她身上:皇后這個樣子,下半輩子基本就算是完了。安生在坤甯宮裡養病吧,也別提和孫貴妃爭風吃醋什麼的事了,她就是想爭風吃醋,都未必會有這個體力。

  她立刻也打消了問一問那批滿月禮的念頭:病成這樣,單純只是不想看見和子息有關的物事也十分合理,有些東西,睹物思人,往往會勾動主人的情懷麼,病人往往也不會想那麼多,給了就是給了。自己當著病人的面提起這麼敏感的話題,也並不合適。

  「現在不是都過了冬嗎。」她就開解皇后,「以後慢慢的將養,還有什麼是養不回來的?」

  皇后笑了一下,也沒和徐循爭辯,自己這裡兀自道,「今兒個你來得也是正好,再晚幾天,說不得只好讓人下帖子請你了——我這病了以後,宮裡的大小事情一直都是清甯宮代管。但老人家年紀大了,也沒有讓那邊一直就這麼無限期管下去的道理。」

  這道理當然是簡單得不需要說明了。清甯宮當時接過宮務,其實都是因為皇后有了身孕,不然,管宮務這樣吃力不討好的瑣細事,那邊都未必會往自己頭上攬。

  「我那時候其實心裡也就是想到你了,只是你有身孕,也不知會如何,便沒明說。」皇后輕輕地咳嗽了幾聲,「貴妃比較體弱,怕是未必能勝任——你看,這不是果然又病了?如今正好你出了月子,也可以很順暢地把宮務從清甯宮手裡接下來了。你瞧著是如何?」

  雖然是商量的口吻,但徐循基本是沒有不答應的餘地。除非她打算把何惠妃推出去管宮,不然除了答應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她只好說,「只怕是我不會管,把家裡給鬧得太淩亂了。」

  「說什麼呢。」皇后還被她逗笑了,「你又不是沒有管過。」

  她強打精神,和徐循說了這半日的話,看來已是很有幾分疲憊了。說著就打了個呵欠,「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過去清甯宮請安吧,我的意思,那邊已是盡知,太后也是很贊成的。」

  這等於是讓徐循去接受一下入職發言的,說不定到清甯宮那裡,太后順勢就交權了。徐循有點沒準備,啊了一聲,想了下也就答應了下來。在過去清甯宮的路上,自己想想,倒是都明白了:怪道幾個公主對她好呢。自己這一管,什麼時候交權可就真難說了,要是運氣『好』點兒的話,說不定公主的婚事那都是她幫著參贊籌辦的。這幫麻煩的小姑子,不和她打好關係那自己心裡也不能安啊。

  從公主們的反應來看,起碼太后應該還是很支持她接過宮務的。徐循苦中作樂地想了下——雖然是被逼上梁山,但最起碼,自己還擁有來自坤甯宮和清甯宮的支持。

  她料想得不錯,太后對徐循的態度一直都是很和藹的,雖然她生了個女兒,多少也是令太后有些失望,但明理的老人,也不會把這失望給表現得太明顯了。老人家問了問點點的滿月酒,得知辦得還不錯,便露出笑容,道,「都說孩子很健壯——這會兒天氣還冷呢,等再過幾個月,你抱來給我看看。」

  徐循自己對於管家的興趣當然不高,聞言忙乘勢做個小小的掙扎,「正是,我心裡想著,這幾個月點點還小,其實我也沒怎麼能抽空出來。再過幾個月,想必長寧宮那裡也能有空了……」

  太后就看著徐循直笑,「你這是想躲懶吧?」

  她也是理解徐循的心思,「確實,按說貴妃這時候是該出面才對。不過,她這剛得病呢,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好?咱們都等著她那也不是事兒,這樣她心裡事一多,更不愛好了——」

  徐循聽著,倒有點吃驚:在她心裡,太后那神通廣大、消息靈通的程度也不是她能比較的。連她都知道了一些的消息,難道太后還沒收到風聲麼?

  她也沒多想,就給糾正了一下,「回娘娘的話……可不是有說法,說孫姐姐那是有身孕了嗎……」

  「啊?」太后卻是很吃驚地放下了手裡的茶盞,看來,她對這說法是真的一無所知。「你說什麼?有身孕了?」

  當時老人家就有點坐不住了,叫人去太醫院傳話。「讓給孫貴妃把脈的太醫來見我——把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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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2:47
第136章 忠奸

  太后這話一出口,徐循就知道自己估計是把事兒給辦岔了。——不過,她也是的確沒想到,孫貴妃在這件事上是完全沒和太后通氣的。怎麼說,太后和她的關係也比徐循和貴妃的關係更密切一些。徐循這邊都能收到消息了,老人家這邊無論如何也該打個招呼吧。

  不過想想也出不了什麼大事,沒通氣那無非就是兩個結果,要麼就是孫貴妃的確是病了,這也沒什麼好特別打招呼的。要麼就是孫貴妃雖然有了身孕,但確實比較危險,一時間也不想聲張,更不想讓老人家難受。

  如果是前者,就是看脈案,問太醫那也沒有什麼。如果是後者,就更得和太后通氣了,徐循這裡是準備接手家務的人,一般人家接過管家的棒子還得盤帳呢,雖然太后和她都不會太看重錢,但後宮肯定也有很重要的東西得明確權責的,這子嗣就是最重要的一宗。——要是孫貴妃這胎是沒保住也沒捂住,對景兒鬧出來,與她那也是扯不清的麻煩。站在她立場,這事兒現在那必須得澄清一會兒,不然,徐循怎麼能放心把盤給接下來?

  太后畢竟年歲是有幾分的人了,派人出去以後就嘮叨上了,「不能吧,若是真有了身孕,瞞著誰還能瞞著我呀?」

  徐循借機就給彌補了一句,「說不定是胎還沒坐穩,不想讓您操心。這若是謠言也罷了,若是真的,那孫姐姐如此行事,肯定也是有緣由的。」

  太后也沒有懷疑孫貴妃什麼,想了想就道,「說不定就是胎不穩,不想讓我操心。」

  她歎了口氣,就和徐循發洩上了。「也不知是哪路神佛沒有拜到,你大哥那樣康健的一個人,怎麼就沒有個兒子緣呢?這又不是前朝,那宋代的皇帝確實是個頂個的羸弱,生不出兒子倒也罷了——其實就是那時候,也不是生不出,而是養不住。怎麼你大哥到現在就連個兒子的影子都沒看見呢?」

  這問題是誰也回答不了的了,只能說命中就是如此而已。要拿陰私報應說的話,說不定就是文皇帝做下的大事給報應到了孫子身上也未必——自打文皇帝坐了江山,宮裡的子嗣就特別不順,昭皇帝的兒子,排行較末尾的夭折率都挺高,好幾個都是生了沒序齒那就沒了。女兒也不說了,七個女兒足足就夭折了有三個——這還是序齒了的,有些生母身份低微又夭折得早的,根本都沒序上排行。

  徐循在這件事上也要做出很慚愧的態度,「是我們沒福分,不能給大哥誕育兒女……」

  太后瞥了她幾眼,口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是有話想說,又給憋回去了。徐循被她弄得有點莫名其妙,想想自己似乎不大適合留下來看孫貴妃的脈案,便在尋思著有什麼告退的藉口。——也許可以請示去探望一下文廟張貴妃,等太醫院的人走了再回來。

  沒想到太后根本沒給她這個機會,尋思了一下,倒是摒退從人,一張口風馬牛不相及地就問,「最近,大郎在你宮裡的時候,可有服用什麼丹藥嗎?」

  徐循一聽,倒是全明白了:太后倒是沒把責任怪在田上,她比較講理,考慮的是牛本身的問題。

  「這……」徐循字斟句酌,「反正在我身邊的時候,是沒見大哥服用。」

  太后沉吟了一會,也不免歎了口氣,「希望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

  徐循對服丹藥升仙啦,蔔吉凶什麼的,天然也的確不是很信。——她畢竟還是認字讀書的,吉兆這些東西,都是拿來騙老百姓用。而吃丹藥吃成仙的,就徐循讀到的貌似只有淮南王一家子,那也是在漢代了。真正服藥成風的兩晉南北朝,倒是盛產些捫虱而談、裸.奔散熱的髒鬼神經病。她實在不理解皇帝怎麼會相信吃丹藥能延年益壽,所以也很認可太后的態度。「從前跟著文皇帝,多少也是有些不得已,如今既然已經沒吃了,可見也是認清了丹藥的危害。畢竟只是一小丸物事,只要不吃了,過幾年藥效也就散了,就是有害,料也不會持久。」

  太后的神色寬和了一點——「也是,也沒聽說什麼藥吃了是只能生女兒的,這事,看緣分吧,也是急不來的。」

  又囑咐徐循,「日後你也要靈醒點兒,我在清甯宮,消息畢竟閉塞,這當媽的也不能把成年的皇帝兒子管得太緊……就得靠你平日多留心了,別的不必管,你只管著皇帝親近孌童和僧道的事兒,若有,先勸,勸不回來了,你再來我這裡說。」

  其實這以前都是皇后該做的事,犯不著徐循來操心的。只是現在皇后本人基本要淡出養病了,何惠妃和孫貴妃兩人也都不像是能指望上的樣子,徐循已經成為太后能囑咐的最後一人。眼下這個態勢,徐循雖然沒有名分,但即將掌握的權柄和承擔的責任,好像都是皇后級別的了。

  徐循心裡那個糾結啊,她是滿心不想攤上這事兒,只想在自己家裡好好帶點點,可又找不到什麼怠工的藉口,只好硬著頭皮道,「是,小循一定盡力而為。」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補上一句,「就是大哥他的事,我也不好多管多問……」

  太后就是心情再沉重,都不免被徐循逗笑了,「你啊你啊,那點小心思能瞞得過我?」

  徐循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拈輕怕重,讓娘娘笑話了。」

  甭管是出於什麼心理吧,徐循也是把自己的態度給表露出來了:對掌管六宮,她沒有多少興趣,也沒有多少信心。

  其實想想也是,莊妃上頭那還有兩個領導呢,皇后沒表示異議,可貴妃沒說自己贊成她的臨時晉升啊。這要是貴妃封宮是因為有孕,太后也不敢讓莊妃管了——這要是出什麼事,真說不清,指不定這兩人間就種下了嫌隙,後宮又要鬧得不能安寧了。所以,一時半會她也沒接徐循這個話茬,只是靠在椅背上出神兒。

  沒過多久,周太醫就在宮人的引導下進了內室,也許是因為趕得著急,他額前沁著密密的汗珠,手裡捏了一塊帕子,剛進屋的時候還擦拭了兩下,方才跪下給太后行了禮,呈上脈案道,「承蒙太后娘娘垂問,貴妃娘娘此症,起於旬日之前……」

  太后看了他一眼,便打斷了他的說話,道,「說大白話吧,貴妃這個病,病在哪兒?」

  周太醫忍不住又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方才回稟道,「娘娘容稟,貴妃此症病在肺腑,按其自訴,常覺肚腹疼痛,因天氣尚冷,外出吸過冷氣,便容易腹痛……不過天癸也有一月未至了,現在還拿不准是有身還是沒有。按其自訴來說,應該是病居多。」

  「只是扶脈而已嗎?」太后皺了皺眉,「按壓結果到底是哪裡痛呢?」

  「這——」周太醫卡住了,「娘娘嬌體……」

  雖說混到高位,都能召御醫進宮看病了,但問題是男女有別,有些很尋常的問診手段就是沒法用的,比如說確認腹痛區域什麼的,那就只好由貴妃身邊的侍女來做,可侍女畢竟比不得醫生。太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怎麼不把南醫婆叫去聽用?」

  「這……」周太醫被難倒了,「尚食局那塊,和太醫院素來沒有往來……」

  太后深深地瞅了周太醫一眼,「罷了,你只說她這病什麼時候能好得了吧?」

  「這還得看進展。」周太醫的聲音都有點發虛,「若是有了身孕,則幾個月內應該是能有個結果。坐得穩,腹痛自然會消除,若坐不穩……」

  坐不穩的話,那等流了以後,腹痛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而要是母親隨著孩子一起去了,也不必再擔心腹痛的問題。

  這時候的醫療水準就是如此,很多事醫生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太后和徐循自然都早已習慣。太后道,「如是身孕的話,可別又是和皇后一樣的問題吧……若是如此,不如早打胎了,不然,她如何能熬得過去那樣的大出血?」

  周太醫玩命擦汗,「這……起碼現在連是否有孕都還不知道呢,娘娘還慮不到這一步。」

  太后方才滿意,她揮了揮手,「只管好生扶脈,有拿不准的,多和同儕們商議。」

  太醫院自然也有一套輪班的制度,不過儘管如此,每個妃嬪也都有自己偏好的醫生,你比如說劉太醫現在就是皇后的御用太醫,而孫貴妃還是周太醫的支持者,雖然他本人已經在皇后的流產上栽了一跤,但還是沒失去孫貴妃的信任。不過徐循冷眼看來,太后是有點不信周太醫了,不然,也不會這麼明顯地暗示他去向劉太醫求助。

  再結合當時皇后流產後,皇帝指定劉太醫來給她扶脈的事兒,以及今天太后的隻言片語,徐循基本是可以肯定這個事實了:皇后流產大出血,幕後一定是有故事的。只是這故事她還不夠級別知道而已。

  不該她知道,那就不要去問。雖然不是不好奇,但徐循也沒有表露出來的意思——

  不過,才這樣想呢,太后把周太醫打發走了,轉頭就和她說,「皇后的事,你還不知道吧?」

  「這……」徐循很含蓄地說,「當時我也一心在養胎呢……」

  「流了一大堆水泡一樣的東西,密密麻麻的,極是可怖。」太后說著,也不禁紅了眼眶,「孩子也是手腳相連,雖是男孩,可……唉!」

  徐循也沒想到真相竟會如此駭人可怖,捂著嘴一時說不出話,這才算是明白了太后剛才盤問周太醫時的用意。

  「這應該也和大哥無關吧,」她想了半日,只能想出這麼一句安慰的話來,「即使是民間,這樣的事也是所在多有,有的母親生了好幾胎,就一個是這樣的,那也不少見不是?」

  「雖說如此,但畢竟心裡還是免不得擔心啊,」太后說著便去抹淚,「還好點點平安康健的,沒半點問題,不然,我這心如何還能安穩得下來?」

  她歎了口氣,一發和徐循說破了,「就是你孫姐姐現在這樣,我也是不大看好。她身子弱,圓圓那一次,消耗了太多元氣了。這一次若不是喜,不必說了,且養病吧,若是喜,孕前期腹痛,也是極不祥的預兆,保得住的希望都不大……」

  徐循還能說什麼?也只能跟著太后拭淚了——子嗣不順,不管發生在哪個家庭都令人頭疼的煩惱,在天家又被格外放大。結果越是在意就越不順,孫貴妃為了個沒影子的月經未至,便要封宮保胎,態度不能說是不誠懇了,很可惜十有八.九,這一胎到底還是保不住……

  不過,即使是保不住的一胎,也能令太后改變態度了,她沒再提讓徐循掌宮的事兒,徐循自然也樂得不說,侍奉著太后又坐了一會兒,藉口去探視文廟貴妃,便溜出了清甯宮。

  送走了徐循,清甯宮的氣氛並未因此而輕快下來,太后盤膝坐在炕上,不知在沉吟著什麼,由始至終都伺候在一邊的孟姑姑都換了幾個姿勢了,太后還是端凝著眉眼,不願說話。

  「打從高皇帝年間入了燕王府……」也不知過了多久,太后才動彈了一下,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這都三十多年了,我這多年的媳婦都熬成了婆,怎麼還是不能省心啊。」

  「娘娘……」孟姑姑也沒話說了。「該放下的就放下吧,後宮也翻不了天的。」

  「能放得了嗎?」太后反問了一句,「我這才是躲了幾個月的清靜?」

  清甯宮畢竟距離後宮是有一段路了,當媽的老管兒子後院,說出去也不是事兒,太后在坤甯宮流產以後,也是有點心灰意冷,凡事只讓孟姑姑去做,大差不差那就行了。也所以,孫貴妃那面,直到徐循說破了她才得到消息,但這不代表孟姑姑一無所知啊。孟姑姑心裡對這事,也是有著自己的看法,只是多少偏著孫貴妃,這會兒也就不提了,只道,「莊妃面上憨,心裡清楚,看來,是不想為他人做嫁衣裳。」

  給誰管家,這是個挺敏感的問題。要麼不管,要麼就得一直管,如果在貴妃起不來的時候管一管,等貴妃好了以後又還給貴妃,莊妃的面子往哪擱啊?不然,莊妃也不會在管家前把長寧宮的問題給捅出來,不就是怕自己把宮裡費勁理順了以後,正好讓孫貴妃來摘了果子嗎。孟姑姑的這個解讀,不能說沒有道理。

  太后卻沒往這個思路上想,她搖了搖頭,「別瞎說,莊妃不是那樣的人。這孩子雖然看得很清楚,但卻心善,萬不至於介意這個。」

  主子對莊妃印象這麼好,孟姑姑立刻也就轉了話鋒,「娘娘說得是,莊妃的顧慮,也不能說是沒有道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太后歎了口氣,「去年鳳釵那事,是把她給嚇怕了,那事兒沒再往下追查,說起來,是我們清甯宮對不起她……這會兒不願再和孕婦扯上關係,也是情有可原。」

  聽太后意思,清甯宮是得再攥著宮務好一陣子了。孟姑姑心中暗喜,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得了便宜還賣乖呢,「其實看長寧宮的態度,倒沒有借機作威作福的意思……」

  「作威作福,她敢嗎?」太后瞥了孟姑姑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當莊妃為什麼把這管宮的事當個燙手的熱炭團?」

  「您是說——」孟姑姑心裡一抽,語氣也緊迫了起來。

  太后卻沒有回答孟姑姑的疑問,她搖了搖頭,重又說了一句。「孫氏懷孕的時候,她沒管過宮麼?怎麼這一胎就不肯管了?莊妃這孩子,心裡靈醒著呢……你就等著瞧吧。」

  她翹了翹嘴角,語調轉冷,「去,傳我的話,把南醫婆派到長寧宮,照料貴妃起居。」

  風風雨雨三十多年,有什麼事能瞞得過老太太?有些事,那是老太太懶得管,這想管了,還有什麼是看不透的?孟姑姑心中也是暗叫厲害,忙跪下接了旨,起來帶了兩個小宮女去傳話了。

  一邊走,一邊回味著這一陣子宮裡的人事變化——總理宮務有一陣子了,孟姑姑的消息,自然是最靈通的,宮裡的什麼瑣事都瞞不過她。

  想了半日,孟姑姑卻是越想越覺得艱深、越想越覺得奧妙,她不覺脫口而出,感慨了一句,「真是面憨心奸、口蜜腹劍……」

  話一出口,便是一個機靈,孟姑姑掃了兩個小宮女一眼,見她們懵懵懂懂的,仿佛根本沒有聽懂,這才松了口氣,忙收拾心情,再不敢多話,而是加快腳步,往尚食局過去了。

  徐循這裡,和文廟貴妃閒話片時,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也是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永安宮。

  坐在肩輿上她就一直在沉吟,回了永安宮,也是出了好一回神,徐循才是歎了口氣。

  「終於是逃過幾個月了,」她對柳知恩慶倖道。「一聽說孫姐姐可能有了身孕,太后娘娘就不提讓我管事的話啦。」

  柳知恩也知道她不想費這個心思,聞言便笑道,「這也是好事,您廢這個心思幹嘛?歷來管家的人,做多都是錯多的,還不如在咱們宮裡帶點點呢。」

  「可不就是這話了?」徐循先是笑,後來,笑意慢慢地又淡了,「這宮裡也不知到底要鬧騰到什麼時候……」

  「您是說——」柳知恩的眉毛已經是挑了起來。

  「今兒在清甯宮,老人家喊周太醫進來了。」徐循撇了撇嘴,「孫姐姐這一胎,確實是有點問題……老人家也是看出來了。」

  不願去爭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代表徐循會閹割掉自己的智商,心甘情願地變成一個傻子,該看得出來的東西,她自然還是得看得很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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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33:07
第137章 渾水

  「是有點問題吧。」何惠妃來訪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她抱著點點在懷裡顛了顛,「哎呀,還挺沉的。這小妞生下來就壯實,果然長得也快,狗尾巴在她這麼大的時候,大概還沒她一半重。」

  「你開玩笑吧。」徐循沒搭理何仙仙的前一個話茬,直接順著何惠妃的感慨往下說,「狗尾巴現在也不比正常孩子們矮多少啊,再說點點也不能算很胖。」

  「點點生下來幾斤啊?六斤?狗尾巴生下來的時候拿去稱,還帶了水呢,才稱出三斤十二兩來。」何仙仙歎了口氣,有點感傷,「也就是當時那場病給傷了元氣,狗尾巴我生得倒是輕鬆的,沒你那麼艱難。但就是小,小得根本不敢帶上京——怕她連一點風受不住。現在點點有四個月了吧,我看著足足都有十二斤重了,狗尾巴四個月的時候我稱了一下,剛剛好六斤。」

  「點點十三斤……」徐循也有點窘,「好像乳母也說,比她生的前兩個孩子都要胖大。」

  「隨爹。」何仙仙很肯定地說,「點點更像是大哥啊,長相就像,這身高跟著像也挺正常的。」

  徐循也覺得,點點是越長越有點像皇帝了,剛出生的時候眉眼像她,現在臉盤就像是皇帝,嘴巴也有點皇帝的樣子了,很多神態那根本是惟妙惟肖的,活脫脫一個皇帝女版,「都說女兒像爹,狗尾巴有些時候也挺像爹的。」

  「可不是呢。」何仙仙道,「不過你這個孩子大,除了天生好以外,也有乳汁好的關係在。吃過你這個親媽的奶不說,乳母品質也好。」

  說起來,狗尾巴是夠委屈的了,出生的時候趕上遷都,什麼都沒有享受標準待遇,全是敷衍著來。徐循道,「你說這乳母吧,其實也就那樣了,未必比你狗尾巴的那幾個要好到哪裡去。左不過是人奶麼,還能吃出什麼花兒來。」

  「不是說人沒挑好。」何仙仙說。「我是說這人的心情不一樣,人奶的品質也就不一樣——狗尾巴那時候我其實蠻不高興的,那幾個乳母,因為不多時就要去北京,得和家裡人分開,成天都是臊眉搭眼的,好像誰欠錢沒給似的。我要換人,嬤嬤們又勸著不讓多事,所以孩子吃了這不高興的奶,身子就弱。」

  這理論聽起來稀奇古怪的,但細想下好像也有道理。徐循笑了,「那你這一說,我們家點點吃的的確是開心奶。」

  當日聽說點點的乳母,必須把自己還在哺乳期的孩兒丟下進宮,徐循心裡便是很忍不得。後來擇日和皇帝一提,皇帝聽說了也覺得殘忍,再加上也不是什麼大事。遂許了乳母將多餘的奶擠出來送回家去。那時候天氣尚冷,人乳也不容易變質。現在天熱了,徐循索性從自己賬上支錢,給幾個乳母家裡都添了羊。言明等天冷了,還是讓送自己的奶回去。

  這麼操持,其實所費不多,但幾個乳母心裡的感覺就不一樣啊,都覺得自己跟了個憫下的主子,本來還念子呢,前一陣能常常聽見孩子們的消息,哪還有不盡心帶點點的?而且其實四個喂一個點點,就是盡著吃也吃不完那麼些的,對點點的吃食也沒什麼妨礙。

  何仙仙道,「就是的,這要是我再懷一個的話,我也和你這麼辦,也得些好名聲。」

  這麼村了徐循一句,好像她做這事就為了沽名釣譽似的,徐循還沒發作呢,何仙仙笑嘻嘻又道,「你也別和我打岔了,我是來和你打聽消息的呢,長寧宮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循也拿何仙仙沒辦法,白她一眼,賭氣道,「我怎麼知道,你不會自己去問她?」

  「喲,還生氣啦?」何仙仙一點也不怕,「生了點點,有依仗了,你倒是越來越有脾氣了!我自己去長寧宮——現在除了大哥,哪個人還進得去?不是連南醫婆都給退回去了?」

  確實,過去這兩個月,長寧宮簡直就成了禁地,原來住在裡頭的低等嬪妾,現在都被安置到了徐循的永安宮裡,可不是除了長寧宮自己的人馬,以及皇帝本人以外,別人都進不去?

  進不去,自然也就得不到裡頭的消息,原來聽說些蛛絲馬跡,那是因為長寧宮裡還住了別的主子,行動也不受限制。現在這麼一搞,消息真是就閉塞了起來,何仙仙真的很可能是因為得不到消息,才跑來找徐循八卦的。

  「其實你問我,我也是不知道。」徐循這回倒也說的是實話,她都和太后推辭了管宮的差事,要還不斷派人出去打聽消息,那未免也就太事兒了。被老人家知道了,也難免落下個不好的印象。「我現在是躲麻煩還來不及呢,再說,也是一心都撲到點點身上了。外頭怎麼回事,真不知道。」

  「大哥不是常來看點點麼,也沒問啊?」何仙仙八卦兮兮。「到底是在瞞什麼呢,搞成這樣——難道皇后都沒半點察覺?」

  長寧宮的行事,說來確實是很有疑點,雖然現在確定是有孕了,但也同時放出了此胎不穩的風聲。封宮養胎,也算是理所當然,這沒什麼值得詬病的地方,但問題就在於長寧宮把南醫婆退回去了,用的也不是現在當紅的劉太醫,一直固執地使用本來地位已經是岌岌可危的周太醫……

  這南醫婆是能隨便退的嗎?人家那是清甯宮打發過去的,以前徐循懷孕的時候,南醫婆一過來,她都覺得心裡有底多了——有南醫婆在身邊,沖太后遞話都方便,要有人欺負她了,直接沖超級大領導吹耳旁風都行的。換句話說,你要是心裡沒鬼,這麼一枚護身符,要你退都還捨不得呢。

  可人家長寧宮就退了,退了第二天,皇帝就過去清甯宮請安了……然後,清甯宮那邊居然也就沒了動靜。

  這就給了人遐思無限的空間了,何仙仙來找徐循,也不是說就想得到什麼j□j消息,她就是想和徐循一起分析、猜測的,這一點,徐循也看得出來。

  但徐循偏偏就不樂意猜,這和她在太后那裡不把話說透是一個道理。有些事,你可以暗示,她可以會意,大家可以心照不宣,但誰捅破了窗戶紙,那就有點太露骨了。就不說孫貴妃知道了心底怎麼想吧,徐循也覺得這麼背後道人短長有點沒意思,反正不管是有問題還是沒問題,不管這問題到底是什麼,那也影響不了何仙仙和徐循帶小孩不是?

  真要著急上火的,那應該是皇后才對,現在連坤甯宮都沒聲兒呢,她們在背後議論得熱火朝天了,要是被人傳出去,那多不好。

  「你管那麼多幹嘛。」她便白何仙仙,「這就不是你該管的事兒,你自己宮裡鬧清楚了嗎?」

  女人多了,彼此傾軋、彼此說小話,金枝欲孽的事兒哪處能少得了。和徐循這樣得寵的,有子女的,生活還算是有個重心。趙昭容這種經年累月不能承寵,又沒個子女傍身的,那就是會走路的是非,有她在,咸陽宮哪裡能消停得了?就上次何仙仙過來給連載到的進度,青兒、紫兒貌似是忍夠了,正聯合劉美人一道大戰趙昭容,趙昭容又拉焦昭儀一起抗衡,活脫脫一出四國大戰。

  「就讓她們鬧唄,熱鬧點也有事做。大面上別給我丟人那就行了。」何仙仙有些不屑,「這麼鬧鬧也好,免得啊,長夜漫漫,黃豆揀完了,就該惦記著養宦官了。」

  揀豆那是很有名的寡婦娛樂,大晚上,誰家都是天倫之樂,寡婦沒人說話啊,一盤黃豆一盤黑豆混在一起,揀完了又抓一把,就這麼打發無聊的日子。何仙仙這樣講,有點太刻薄了,徐循撲哧一聲,笑道,「去你的,這又不是村子裡,無聊了不會看書下棋啊?我勸你還是管管,後院裡太鬧騰了到底也是不像話。」

  「說起來,」何仙仙哦了一聲,「我就說你最近怎麼也無心管外頭的事呢——課又加了不少吧?你身邊的李嬤嬤不是教坊司出身的麼,這幾個月,肯定沒少給你佈置功課。」

  雖說已經是身居高位,但徐循也不能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吧,身為妃嬪,精益求精不斷尋求進取,那是她應該有的態度。尤其點點大,為了生她徐循下面還挨了一剪刀,不勤加練習的話,她都感覺有點沒臉見皇帝。在月子裡時候那是不能練,出了月子以後,她跟著李嬤嬤,連側手翻都給撿起來了——生了孩子,肚皮是鬆弛了點,不加點功課,就這麼胖胖的,徐循自己都覺得不想照鏡子。

  畢竟是年輕,這麼幾個月下來,她奶也褪了,胸也小些,贅肉也下去了。生產帶來的負面影響消除,正面影響倒是留了下來:整個人更慈愛、更嫵媚、更圓潤了點。至於私.處麼,傷口拆線了以後,癒合得很好,以李嬤嬤的秘方來鍛煉,自我感覺也是沒受到多少的影響……

  她微微紅了臉,卻也沒矯情的否認,而是道,「你不也練的呢嗎?——當時練了多久?」

  「狗尾巴小啊,」何仙仙道,「我月子裡還受風生病了,一直在休養,也沒怎麼鍛煉。反正在南京住了那麼久,上來的時候基本也差不多都好了。說起來,你天癸還沒來吧?」

  生產過後,按例是等天癸來了一次,才把牌子放回盤內,重新開始侍寢的。妃嬪不哺乳,也是這個道理,不然,哺乳期內基本都是沒法生育,這也有悖於她們的職責。

  「還沒呢。」徐循搖了搖頭,「大哥過來的時候,多數都是看看點點,然後就回去了。有時候也把小吳美人她們給帶回去。」

  何仙仙低聲嘀咕了一句,「現在倒是沒以前那麼著急了。」

  「估計也是有點心灰意冷了。」徐循也是挺低沉的。——這要是生育能力正常點的,按皇帝這個頻率,現在後宮估計都有二十多個大肚婆了,皇帝就是不容易生兒子,這有什麼辦法?改變不了也就只有接受了。「唉,這種事急也急不來,只能隨緣了吧。」

  「也是,哎,提都提到了,我這就給你講講趙氏那邊的新進展。」何仙仙八卦無望,也不執著,轉移話題繼續給徐循直播。「上回說到哪了?李氏、王氏受不得趙氏的做派了?」

  兩個女人一通八卦,也消磨了不少時間,送走了何仙仙,徐循這邊乳母也抱了點點來給她看,點點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和徐循互動了一下,又拉了一泡好大的臭臭,人們忙又把她抱下去換尿布了。

  柳知恩一直在一邊侍立,現在看點點退下去了,徐循又是若有所思的,便笑道,「其實,點點是比莠子的氣色要好。」

  為了吉利,宮裡孩子們,還在繈褓間都是不讓叫稱號的,全以小名呼之。徐循被柳知恩一說,也回過神來,搖頭笑道,「我不是擔心點點的身體……我是在想,你說坤甯宮那裡一直沒動靜,是不是因為她們也根本沒收到消息啊。」

  「這——」柳知恩有點猶疑了,「恐怕不會吧,怎麼說,那也是皇后娘娘……」

  「這宮裡是怎麼回事,你可比我清楚。」徐循搖了搖頭,「現在還有誰把皇后這兩個字當真?再說,長寧宮那些異常之處,也不是說隨便一個人就能看得出來。」

  南醫婆被打發回去,不會是敲鑼打鼓地被打發回去的吧。孫貴妃用哪個太醫,你逮著一個掃地的那也問不出來啊。一般來說,這種消息那都是六局一司的女官,不經意間和誰聊天的時候給透露出來的——徐循身邊幾個嬤嬤,在尚宮局、尚食局、尚儀局裡都有老姐妹。尚宮局管的是後宮和外朝所有的來往交通,請御醫就是從尚宮局過,周太醫說他和尚食局沒往來,絕非虛言。理論上說,除了尚宮局外,誰也不能和外朝有什麼溝通。

  尚食局那管的是吃飯和醫藥的事兒,不必說了。尚儀局裡有內起居注啊,有侍寢記錄,天癸記錄什麼的,也是要緊的局司。反倒是尚寢局、尚功局、尚服局稍微無關緊要一些。

  一般的說來,除了外聘的女史以外,六局一司的女官來源就是宮女上位,在宮裡混了這些年,通過激烈的競爭進入尚宮、尚食、尚儀三局的,能是省油的燈?若在以前,也許大家是爭著給皇后送消息,可現在……這些費油的燈也許會觀望,也許會四處示好下注,會回去搭理坤甯宮的人,只怕是少之又少。

  再說,原來的一些老關係,隨著歷年來的各種變遷和自然退休去世等減員,現在估計也是剩不下多少了。新女史們剛剛補充進來,也建立不起什麼人情關係。下房又是早分開了的……坤甯宮現在,就像是聾子、瞎子一樣的,要想察覺出不對,只怕都有些難了。

  柳知恩想了一下,也是認可徐循的猜測,他卻沒附和,而是幫徐循分析道,「娘娘以為,長寧宮這番異常為的是什麼呢?」

  「反正左不過那幾個可能吧。」徐循也的確沒和柳知恩分析過,此時順勢也整理自己的思緒,「不是她打算在宮外抱一個來當自己的,就是打算把別人生的充做自己的了唄。」

  想了下又補充,「大哥估計還沒傻,所以前一個肯定是不能的,要麼就是後一個吧,身邊宮人有孕,打算據為己有了。」

  「那您可要想好了。」柳知恩道,「貴妃娘娘這麼做,只怕就是在防著坤甯宮——您若是在坤甯宮那裡把這事兒給捅穿了。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徐循也沒有隱瞞柳知恩的意思,她坦然道,「所以,我這不是在猶豫呢嗎……不提醒吧,我覺得心裡過不去,若是要提醒,那可就的確是得和孫姐姐結仇了。」

  柳知恩垂下眼,小心地選擇著詞句,「後宮妃嬪間,有些許不合也是常事。奴婢擔心的也不是這個……娘娘,如今看來,貴妃娘娘這麼做,起碼是經過皇爺首肯的。」

  甚至於,皇帝很有可能都是把清甯宮那邊給說通了也未必。在不知水深水淺的情況下,就去摻和上一腳,若是惹怒了皇上,弄濕的那可是自己的衣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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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08:42
第138章 渣滓

  天色剛亮,紫禁城內各處宮宇,已經有服色各異的宮女、宦官螞蟻一樣地進進出出。從城外運水進來的車輛,也已經從神武門慢慢地被拉了進來。——紫禁城裡,各宮院子裡都有水井,大部分人吃得都是井水。只有皇帝、皇后乃至太后等寥寥數人,才能吃上專門從玉泉山拉回來的山泉水。

  這水車進了神武門就分了幾條道,有往清甯宮去的,有往乾清宮去的,有往坤甯宮去的。雖說乾清宮、坤甯宮就隔了一條甬道,但用度上可是涇渭分明,沒有什麼可以含糊的地方。

  水車進不得坤甯宮,到北角門便停了下來,自然有人上前拿桶子往裡搬運,這嘩啦啦的倒水聲,在清晨寂靜的天空中傳出了老遠,越過高牆,一路就飄到了皇后耳邊。

  皇后緩緩睜開眼,望著繡工精細的帳頂,過了好一會兒才坐起身子,卻不就起身,而是靠在床頭望向了窗外。「什麼時辰了?」

  「剛是卯時一刻。」正值夜的藕荷從她盤腿休息的牆角很利索地就站起了身。三兩下收拾好了自己過夜時墊在身下的厚毯子——宮女值夜,當然是不能在傢俱上睡著的,就是寒天冬夜也沒這個規矩。按例都是發給一條厚毛毯,半墊半蓋,打盹的時候也有個遮蓋。主子就寢的床.上一有動靜,她們就得靈醒起來備著伺候。「娘娘再睡會吧?」

  「睡不著了。」皇后搖了搖頭,屈指計算了一下,「昨晚到現在,睡了兩個時辰沒有?」

  「從您睡著到這會兒,滿打滿算也就是一個半時辰。」藕荷眼中雖藏了憂色,可語氣卻還是那樣的輕快而家常,她上前給皇后掖了掖被子。「娘娘,醒了就起吧。用過早飯,園子裡鬆散鬆散,今兒是小請安的日子,您要是願意,就出去和妃子們玩笑玩笑,若是不願意,那就回來用了點心,看看書下下棋,回來吃過午飯了再睡一會兒……」

  皇后本來就有失眠的毛病,在第二次流產以後,這毛病就更加嚴重了,這樣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的情況,十天裡能有個七八天。再加上本來健康情況也不好,如今是臉色蒼白、形容清瘦。要不是御醫扶脈後,都說身體在恢復,藕荷都要有些很不祥的擔心了……雖說這口吻,不是奴婢該和主子使用的,但如今也顧不得了,只能這樣幫著皇后安排,不然,她還不知能賴到什麼時候才起床。

  皇后沉默了一會,也就依了藕荷的安排,緩緩下了床梳洗過了。藕荷這裡,雖喚了人進來,但也是沒把梳頭的差事交給別人,一邊給她梳理頭髮,一邊笑道,「今兒怕是只有莊妃娘娘一人了——惠妃娘娘上回就聽說是病了,說是鬧了肚子,只怕今兒也未必過來。」

  坤甯宮都成現在這樣了,何惠妃請安的腳步也就不如以往那麼勤快,隨指一事不來也是常有的。最近孫貴妃養胎不來,小請安的日子,常常就只有徐莊妃一人過來,沖著空座位行過禮也就走了——以前時常滿員的時候不覺得什麼,現在就覺得冷清。藕荷心裡,漸漸也是有點不安:皇后的身子日益見好,老這麼不出去讓人對著空座,從前還沒什麼,現在就莊妃娘娘一人過來的時候,總覺得就有些不禮貌了。

  也許這就是勢的變化吧,人的心,也跟著不知不覺地就變了……

  藕荷在心底感慨了一句,便瞟著鏡子裡皇后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又勸道,「娘娘今兒都起來了,倒不妨出去見一見莊妃娘娘……老這麼懶怠見人,可不是悶得慌?」

  皇后看著似乎沒有什麼意見,藕荷這裡梳過頭,早膳也是急匆匆地擺了上來——皇后起得早,按規矩都沒到用早膳的時間,但也沒有讓主子乾等著的道理,屋內氣氛悠閒地梳洗著的時候,屋外不知多少人為了這早飯跑斷了腿。

  「用一碗奶.子吧。」皇后難得有興致指名要菜,只是入口以後,也只是潤潤唇就放下了,藕荷等親近宮人再三勸著,才咬了兩口饅頭。「最近也不知怎麼回事,越來越吃不下了。」

  長此以往,可該怎麼好?幾個大宮女互相看著,都能看出來微笑底下的愁容。只是面上自然也不敢露出分毫,伺候著皇后又用了一丁點兒,一整張幾乎沒動過的早餐桌,就成了親近宮女們的福利。

  藕荷昨晚值夜,伺候完早飯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只是她心裡有事,在小茶水房裡混著吃了一頓重熱過的豆漿粉絲包子——『油膩膩的,難怪娘娘不愛吃這個』——聽說那邊徐莊妃進來請安,一抹嘴,便混進了正殿裡,在皇后身後站著。

  她料得不錯,今兒早上何惠妃果然沒來,說是病還沒好。徐莊妃還幫她向皇后解釋,「天氣才冷,她前兒散步回來,貪涼一定要喝冷茶,結果就沒受得住。昨日去看她,還躺在床上呢,直嚷著這一病不好,不能吃螃蟹了。」

  皇后也被徐莊妃的描述逗笑了,「仙仙就是調皮——其實,北京的螃蟹也沒大意思,不如南京的肥美,不吃也罷了。」

  「確實是,要說鮮,還是南京太湖那面的大閘蟹鮮美。」莊妃和皇后說了點南京的吃食,也笑了,「說著說著,倒是想回南京去吃小蘿蔔絲燒餅去。」

  「你愛吃,中午讓禦廚打了給你吃也是一樣的。」皇后口中漫應著,卻是扭頭瞟了藕荷一眼。藕荷心裡有數:莊妃過來,已經坐了有一刻鐘了,作為請安來說,差不多到點兒可以走了。但莊妃卻還沒有動彈的意思,皇后是讓藕荷給莊妃暗示一下。

  可……徐娘娘像是這樣不懂眉眼的人嗎?藕荷稍稍站前一步,給莊妃遞了個眼色,果然,莊妃的眼色也就跟著飛了回來。兩人對了幾眼,藕荷便會了意。她彎下腰,輕輕地在皇后耳邊道,「娘娘,莊妃娘娘只怕有話要說……」

  皇后略帶詫異地『哦』了一聲,這才算是回過神來了。她忖度了片刻,方笑道,「你也好久沒過來了,怕是不知道,我這裡又來了幾盆好花,不如一道去看看吧?」

  藕荷心裡頓時就是一酸:若是從前,坤甯宮還當家的時候,什麼好東西沒有?就是莊妃來了,一樣是被坤甯宮穩穩壓住一頭。可現在,娘娘要找個藉口都是那樣的難,莊妃那裡才生了公主,又正受寵,皇爺屢屢過去,清甯宮那邊哪敢委屈了?什麼東西照樣供給不說,有了稀罕物事,自然都是先盡著那邊。這坤甯宮內,要找出些永安宮沒有的是難,而要反過來,卻是再容易也不過了……

  #徐循這一陣子,每三天的請安都沒有缺過,其實等待的也就是這麼一個機會。前幾個月皇后都不大出來,特地上門拜訪,也是著了痕跡,再說,姿態也不好看。眼看著夏去秋來,孫貴妃的孕期算來都有五六個月了,皇后還是這麼無動於衷只顧著養病,徐循基本上都是可以肯定她確實是毫不知情了。好像除了把那批財貨託付過來以外,皇后就真的完全不問世事,活到另一個世界裡了一樣。

  秋高氣爽,這會兒陽光出來了,在園子裡走走也是挺舒坦的。兩人在後院攜手漫步了一會,宮女們都遠遠地墜到了後頭。徐循想了想,索性開門見山道,「姐姐,長寧宮的事,您是怎麼看的?」

  「總算是又有了身孕。」皇后還不至於連正常對話都應付不了。「能為天家開枝散葉了,這是好事呀。只盼著她能順利保胎,平安生產,可別再出什麼麼蛾子了。」

  徐循嗯了一聲,更肯定皇后是絲毫蛛絲馬跡也沒聽聞。「可是,不論懷胎的是哪一個,只要能平安生產,那都是好的,不論怎麼說,也都是大哥的子嗣麼。」

  皇后的腳步頓了頓,「你是說她一開始稱病的事兒?」

  她要是這時候還反過來教育徐循,說孫貴妃稱病也情有可原,那徐循就不會往下說了,見皇后態度真誠,她也就續道,「這是一個,還有一個,清甯宮那邊把南醫婆派過去了,可從頭到尾,南醫婆就見了孫姐姐幾面,緊跟著就被遣回去,大哥也就去清甯宮請安了……那以後,清甯宮那裡就對長寧宮不聞不問的。這都幾個月了,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太后娘娘在你我有孕的時候是如何關切的,姐姐心裡也有數的吧。」

  皇后的眼神中,已是透出了些許深思之色,她沉吟了一會,慢慢地道,「給長寧宮問診的,是劉太醫嗎?」

  「卻不是。」徐循歎了口氣,「是本為戴罪之身的周太醫。」

  皇后點了點頭,微微露出一絲諷笑,「使功不如使過。」

  不論這罪來得有多冤枉,鬼胎沒扶出來,沒救過來,偏巧還有人救了,這就是周太醫的罪。當時沒有處理他,不過是因為宮裡沒騰出手,後來在徐循的生產上,他運氣好又被喊進來了,好歹還立有微功,這才保住的位置。但周太醫的地位,和劉太醫現在是無法比了。從前是能給後妃們扶脈的紅太醫,如今一下就被邊緣化。這樣的人,往往很想重新往上爬,也往往都是很容易行險一搏,很容易被收買的。

  徐循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總算是盡到情分了。便不打算再談此事,而是望著那盆新開的菊花笑道,「確實是開得好,這是萬山紅遍吧?紅得真好看。」

  皇后卻沒有接徐循這個話茬,而是又問道,「你道長寧宮那樣做,是為了從宮外抱養,還是——」

  徐循眉頭一皺,忙道,「這……此事大哥應該也是知情的。」

  她開始有點擔心皇后的戰鬥力了:一場大病,往往能讓人思維緩慢,性格大變。尤其皇后的病出血太厲害了,很有可能她現在腦子的確也沒以前靈活。剛才她明明說了皇帝去過清甯宮,如今卻還問了這樣的話,不能不讓她有所顧慮。

  只好再把話點明了一些,「身邊宮人有了身孕,如此安排也是情有可原。這一胎是女兒,多一個也不多。若是兒子,可就是皇長子了。」

  在皇后生育無望的情況下,皇長子那基本上就等於是太子。太子生母,將來萬一皇帝走在兩個女人前頭,你這個太后好意思讓人殉葬嗎?前朝也有大把兩後並尊的例子。到時候頂多是給胡太后多上幾個徽號罷了,嗣皇帝心裡肯定還是更看重自己的『生母』。

  當然,若是皇后死在前頭,那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徐循心裡其實一直就是懷疑皇后很可能什麼都知道,但是就感覺自己活不長了,才根本懶得計較。她給自己送的滿月酒,就有一種很強烈的托孤意味。她一直猶豫也就是這一點——但不論如何,既然皇后有不知道的可能,她盡過情分,夜裡睡得也能安穩點兒。

  「皇長子……」皇后仿佛在慢慢地咀嚼著這三個字,過了一會,才又笑道,「你說,我該如何做呢?」

  徐循看了她好一會,心裡真是覺得十分難過,她忍住了湧上的酸澀,慢慢地道,「開枝散葉,生兒育女,始終是好事。若是貴妃自己有孕,那沒什麼好說的,可若想陰奪人子,這畢竟是違背天倫的事兒……後宮制度,似乎也不允許吧。宋真宗時,那是皇后去世了,才輪得到劉娥那樣行事。此事由娘娘出面,實在是占盡了情理,您打發藕荷,隨劉太醫去給孫貴妃扶個脈,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五個多月,差不多也要開始顯懷了。就算劉太醫睜眼說瞎話,藕荷想必也有一些辦法能試探出孫貴妃是真孕還是假孕。是真孕不必說了,皇后雖有小小尷尬,但她和皇帝、貴妃的關係還能壞到哪兒去?是假孕的話,從太后的態度來看,她也是很勉強才同意孫貴妃的做法,如今真相大白那也不必說了,就算不治孫貴妃的罪,把真正懷孕的那個宮人帶出來居住總是可以的吧。生了女兒,不必說,隨便晉封一下養起來就是了,生了兒子,那怎麼封呀,怎麼飛黃騰達呀,日後怎麼得意呀——也是人家應得的不是?誰讓人家生了兒子呢?就算要抱養,那也該皇后抱,歷朝歷代,沒有皇后在位的時候,貴妃抱養子嗣的,說難聽點,一個妾抱了一個通房的孩子,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當然,計畫是這樣,到時候可能實施的過程裡又會有很多波折,但在徐循來看,皇后這麼做的風險是很小的,畢竟,她實在是已經沒有多少能失去的東西了。

  這也不是一道很難以計算的數學題,但皇后卻是沉默了良久,方才點頭道,「你說得有理……小循,這個宮裡這麼多姐妹,今兒我算是看清楚了,也就是你對我有真心。——真是謝謝你了。」

  徐循想到皇后昔年對自己的照料,心中的感慨和酸楚真是難以言喻,她低聲道,「娘娘萬別這樣說,我也沒做什麼。」

  「你還沒做什麼?」皇后失笑了,「說了這番話,已經是夠把我當自己人了。」

  「若要這樣說,昔日娘娘對我的照顧又該怎麼算?」徐循搖了搖頭,「娘娘從前對我說過,咱們姐妹不是外人。這些年,我一直把這話記在心裡。」

  皇后也不禁勾起唇角,她握住徐循的手拍了拍,「我也一直都記著這話……我知道,咱們兩人間誰都沒有壞心眼。」

  是不是真的從沒有過壞心眼,徐循實在不敢說,有時候她覺得在這宮裡過活,就像是在黑暗中盲目摸索,每個人的面目都是這樣的模糊,連她自己都不敢說她沒有往壞裡去揣測過皇后。但起碼,她們倆做出來的事,最終對對方都是好心,這也已經夠了。

  「我盼著姐姐能早日康復。」她真心實意地說,「皇子、皇女們,都還要仰仗您的撫育呢。」

  一般人家,正妻就算無出,庶出子女也得把她當親媽來看。很多人家的孩子,對嫡母的感情也是很深厚的——從小被管大、養大,一處吃一處喝,不是血脈之親,也能有濃厚的親情。就算沒有生孩子的可能了,皇后也可以——而且也應該盡力教養還沒出現的皇長子,這不但是她的權力,而且也是她的職責。

  皇后卻只是很無力地笑一笑,她有點站不住了,就近在廊下給自己找了個地方靠著歇腳。

  「就因為你和我貼心,我今日也和你說句真心話……」她輕輕地閉上了眼。「這些事,我也收到了一點風聲。該想的,我也想得明白,可小循,我沒力氣了。」

  她低聲說,「讓他們去折騰吧,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也不想爭了,她要做皇子生母,就讓她做,要做太后,讓她做,她總不能還把我給殺了吧?我就在這坤甯宮裡住著,她要殺了我,我也就在這不挪窩了,愛來就來,我等著呢。」

  皇后的話,說得是真情實意,沒有半點虛偽。徐循望著她,一時也不禁無語,過了許久才低聲道,「也是,反正再怎麼樣,也得尊您這個皇后嘛。姐姐你現在可是超脫了……」

  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好繼續的?徐循扶著皇后進了裡屋,看著她睡下了,方才告辭出來。

  回到永安宮裡,柳知恩一早等在那了,他是知情人,徐循今日去請安去了這樣久,以柳知恩的智商,如何猜不到這是在做什麼?徐循一回屋,他就跟進來了。「娘娘——」

  徐循也沒有吊胃口的意思,「沒用了。」

  柳知恩的眉毛就挑了一挑。

  「皇后已經垮了。」徐循的聲調冷而乾脆。

  想了想,又不免歎了口氣,「還記得我和你打的比方嗎?」

  柳知恩輕輕地點了點頭,「您覺得……皇后娘娘已經被吞進去了?」

  「何止是吞進去,我看,她是早被嚼吃光了。」徐循低聲說,「現在剩下的,就是吐出來的一點渣子而已。」

  柳知恩也不禁默然無語——皇后的命,不能說不好,卻也不能說好,命中帶來了這天降的皇后位置,卻也是奪走了生男的最後希望。也許有的人會在這樣的打擊後再站起來重新出發,但從徐循的回饋上看,皇后卻是不存在這樣的可能了。

  那也就沒辦法了。皇后不能說沒有一搏的實力,肯幫她的人也絕不會少,太后、徐循,都是很重量級的幫手,但她自己先垮在那了,別人就是扶,都扶不起來。

  後宮裡又有誰會做這麼費力不討好的無用功?

  「比起來,孫姐姐是要強韌一些。」徐循想想,也不免感慨萬千。「一樣是命運多舛,眼下,她不是又有可能再添個男孩了?」

  皇后不插手,太后壁上觀,這孩子若是男孩,肯定是要記在孫貴妃名下,當作親養的來處理了。

  「咱們要不要……」柳知恩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管那麼多閒事做什麼?」徐循反問,「管了以後,孩子就變成我的了?」

  「也是。」柳知恩想想也笑了,「橫豎,這事也和咱們沒什麼關係。娘娘還是安心在永安宮帶點點是真的。」

  「可不是如此。」徐循笑了一下,「這要是生個男孩,我也為孫姐姐高興——這一下,她可真是心想事成,揚眉吐氣了。」

  雖說如此,但話裡到底還是帶了點譏誚。柳知恩看得是清楚分明:雖然沒立場說話,但莊妃娘娘心裡,是有點看不上貴妃娘娘行事的。她心慈,肯定是見不得這樣的事兒。

  不過,雖然看不過眼,但說到底還是那句話,管不管,這男孩都是別人的,也輪不到徐莊妃來帶,這事兒,終究還是別人的事。永安宮啊,作壁上觀那也就行了。

  這一觀,就觀得是風平浪靜,就觀到了隆冬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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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09:01
第139章 感情

  三翻六坐,七爬八走,不知不覺,點點也已經到了能憑藉自己的力量坐起身滿地爬的時候了。——也是因為這孩子添了本事,現在活動範圍反而被限制住了,徐循特意令人清出了她居住的正殿東廂房南間,這一整間屋子除了點點的玩具以外,什麼東西都是拿木頭做的,一點瓷、鐵也不許進屋,免得點點碰碎了受傷。聽了乳母的話,又給點點縫製了一件從頭到腳都是連身,只有襠部是兩片皮子搭在一起的大衣服,平時抱她出門透氣的時候,連身衣一穿,毛斗篷一裹,小孩子渾身都是熱的,一點也不會受涼,到了外頭要用淨房也方便,一蹲下身,小屁屁就露出來了。

  太后對這設計就讚不絕口,笑道,「你這個乳母,倒是個能耐人——也是你慈和,不然,底下人未必這麼盡心伺候。」

  畢竟是公主,乳母就是伺候好了也沒多少體面,苦挨十幾年,能拿一筆錢出去就不錯了。自然不如皇子那樣得到看重,乳母、宮女們,的確很可能不如服侍皇子那樣盡心盡力。這也是徐循待下好,才把下人的積極性都給調動起來了。

  「是點點惹人愛。」徐循笑著說,「連您都這樣喜愛,底下人哪有不喜歡的。」

  也是,比起何仙仙的狗尾巴,還有孫玉女的圓圓,點點的確是更得太后喜歡。——這孩子健壯啊,當時就胖大得幾乎生不下來了,現在吃得也是圓滾滾的,一笑起來,兩邊臉頰上都是肉,才八個月,咿咿呀呀的也會說好些話兒了。而狗尾巴體弱,說話慢,又老生病,不能常到太后跟前,比起來,除了皇后出的阿黃以外,可不就是點點得她老人家的喜歡了?莫說太后,連兩個太妃甚至是文廟貴妃,都很喜歡點點。——她們自己的孩子,也都還沒有生出孫輩來,就是生出來了,也肯定不能時常抱進宮來見面的。

  至於圓圓,雖然養在公主所,和阿黃就是鄰居,但自從她母親封宮養胎開始,太后就再沒召見過這個孫女兒了。反正她幾個月擺出的態度,就是當長寧宮那邊完全不存在一般。這都多會兒了,按說,孫貴妃應該是馬上就要『生』了,清甯宮這邊是連產婆和乳母都沒給預備。甚至於說,悄無聲息間,太后身邊的孟姑姑都不知去到哪裡了,現在管事的,是原來的二把手喬姑姑。

  徐循也不是瞎的,太后的傾向她當然是完全看得明白:老人家雖然沒有揭穿孫貴妃的意思,但卻也絲毫沒有掩蓋自己的不滿。而仿佛就是為了要做給孫貴妃看的一樣,這幾個月,皇后、莊妃和惠妃三宮的待遇,倒是越來越好了,打從入冬以來,點點隔三差五就能得到賞賜,全是給小孩子的好東西。什麼兒科聖藥啊,什麼特地去求的長命鎖之類的……這份體面,徐循受著還好,卻是盛大得甚至讓一直待遇平常的何惠妃都感到了一絲不安。

  「這孩子面相好啊。」太后誇獎點點,「愛笑不愛哭,濃眉大眼的,一瞧就是心正,怎能不招人喜歡?」

  說著,便親自將點點抱起來走了幾步,到門邊去看雪,「哎喲,還挺沉!」

  點點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在太后懷裡居然也呆得挺愜意,一手還環住了太后的脖頸,指著門外的冰棱子給太后看,把太后給逗得直樂,「我們點點也知道這不好?是,尖尖的傷人呢——一會兒就讓人敲掉。」

  兩祖孫玩耍了一會兒,太后方才把點點交給乳母,自己扶著腰回來坐下,問徐循道,「你瞧著皇后的病養得如何了?」

  隨著時日推移,長寧宮裡的『孕期』快到了生育的日子,別說小請安的日子何惠妃不去,連大請安的日子,過去坤甯宮的人都越來越少了。也就是徐循還是雷打不動的每次都去請安,皇后偶爾也就是和徐循見上一面,還能說幾句話兒,別的人她也根本都不願出來見面。對此事,太后自然是了然於胸。

  「身體是好了不少,現在臉上漸漸都有血色了。」徐循斟酌著字句,「就是……」

  太后皺了皺眉,「沒有問過長寧宮的消息?」

  徐循心內不免暗歎:太后的態度是何等明確?奈何皇后已經無心紛爭,這件事她不出手,別人也只能幹著急。

  「有太后娘娘照應著,皇后娘娘現在不管事,也沒什麼好操心的。」她委婉地說。

  太后拿茶的手一頓,看了徐循一眼,見她若無其事,仿佛不明白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也不禁有些賞識她的膽色。

  雖說只是個妃子,但徐循入門多年的表現,太后也是看在眼裡的,兩人這些年間,雖不說建立起多麼深厚的情感,但關係也算得上是良好。此時又恰逢老人家心情也煩悶,她歎一口氣,也是難得地說了實話。

  「你別瞅著我就是那麼的為所欲為了,我也有難處啊……有些事,該怎麼和你說好呢……」

  太后的難處,徐循也是理解的,皇帝親兒子來求,孫貴妃又是放在跟前養大的,到現在都和彭城夫人情分不同尋常,太后雖然看皇后好,卻不是她的親媽,不可能豁出去給皇后謀利益。皇后自己起來了,她還能幫著給皇后撐腰,皇后若不起來,她也只能站幹岸兒,頂多也就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態度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倒是有些同病相憐,徐循也沒再多說什麼,見天色晚了,便抱起點點,回她的永安宮去。

  才回到宮裡不久,皇帝便來了。

  他來得好,正好趕上了點點吃飯——雖說奶水還夠吃,但點點饞嘴兒啊,已經是明顯地表示出了對各種食物的興趣,連整塊的肉都想吃。牛奶、羊乳製品,更是比人奶還愛,現在徐循每頓都給預備點小零嘴兒,她吃飯前拿上來,剛好逗逗點點。今兒就預備了一碗牛奶蒸蛋,香香甜甜,點點很是愛吃。

  皇帝一來,徐循手裡的調羹頓時就換人拿了,他脫了外袍,往炕上一靠,饒有興致地就拿起調羹逗引點點。點點張大嘴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吃的,卻也不惱,咯咯笑著,抱住了父親的手臂,啊啊地要吃。

  「大哥你就別逗她了。」徐循看了也是好笑,「仔細她一會惱了,又要哭。」

  皇帝往點點口中塞了半勺子蛋羹,還振振有詞,「我這是怕她被燙著了麼!」

  正說著,見女兒又沖自己張開嘴,不免笑道,「怎麼這麼會吃啊,點點是不是小豬呢?」

  點點大概對父母已經都有了認知,見到父親來看她,十分高興,努力地揮舞著手腳爬到皇帝懷裡,啊啊了半天,也不知是認可父親的判斷,還是駁斥他的指控。徐循在一邊看著也覺得好笑,索性拿起小碗,自己分裝了一碗蛋羹出來,和皇帝爭寵道,「點點,到我這裡來,我也有蒸蛋吃。」

  兩人鬥爭了一會,都拿著調羹逗引孩子,點點左看看、右看看,很有幾分茫然,想了想還是抓住皇帝的手,啊嗚一聲把蛋羹吃掉了,皇帝得意不已,哈哈笑了幾聲,方才好生把大半碗都喂給點點,方放下碗道,「吃這麼多可以了,再吃多只怕積食。」

  小孩子看到碗裡還有,先還急著想要呢,被皇帝抱著安撫了一會兒也就忘了。她此時確已吃飽,口中喃喃,握著玩具揮來揮去,自得其樂地玩了一會,一閉眼就睡了過去。皇帝抱在懷裡低頭看著,面上柔情無限。徐循要乳母把她抱走,都為皇帝止住,「不沉,讓我抱一會兒。」

  等點點睡熟了,為乳母抱下去放到悠車裡了。兩人這才出去西屋用飯,皇帝和徐循在那閒磕牙呢,聽說徐循今日去了清甯宮,便笑道,「娘倒是疼你,三不五時的都把你叫去坐坐。」

  徐循只是笑,不說話。皇帝又道,「說來,我這幾天忙,怕過不去,下回你過去的時候也記得和娘說一說,長寧宮那裡,產婆和乳母都該預備起來了。眼看孩子這個月就要落地,到現在什麼還沒備齊,也太寒磣了點。」

  這算什麼意思啊,徐循瞅了皇帝一眼,笑道,「大哥還是你自己去說吧,我下回還不知什麼時候過去呢,耽誤事了可就不好。」

  皇帝看來沒怎麼當回事,和徐循開玩笑道,「幹嘛,吃大哥的,喝大哥的,連句話都不願給大哥遞?黑心不黑心啊。」

  「這讓我怎麼遞嘛。」徐循擱了筷子,臉就放下來了。「要說您去說,瞅太后娘娘那樣兒,我去遞了話那也是白受氣,合著您就心疼孫姐姐?我的臉面那都是白給的?」

  皇帝其實也就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徐循一點就著。他有點詫異,「好好的怎麼就動怒了呢?不去就不去,筷子撿起來吃飯吧。」

  能讓皇帝委曲求全的,大概這宮裡也沒幾人,徐循沒有繼續挑戰皇帝的底線,拿起筷子繼續夾菜。那邊皇帝還在給自己找場子呢。「這事兒,二十四衙門又不是不能辦。我一句話吩咐下去也就辦好了,剛才不是逗你玩呢嗎?」

  前幾個月,皇帝過來的時候不提這事,徐循也不會主動提起,現在話說到這份上,她實在是有點忍不住了。看看身邊都是自己人,遂直言道,「大哥,這事這樣辦,有意思嗎?能瞞得了誰呢?從上到下,誰不是心知肚明的……只怕現在連外朝大臣心裡都明白了。您哪怕直接把孩子給她養呢,也比這麼鬧好點吧?狸貓換太子都傳了快兩百年了,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雖說大家心裡都是有數兒的,但直接擺到檯面上來講那還是第一次,要不是徐循有寵,皇帝臉一沉,一聲污蔑就能把她治罪了。可畢竟兩人也是多年的情分,徐循說的這理兒也不能說有錯,皇帝想想她從前和自己口角的那一次,到底是微露對孫貴妃的妒忌,心裡雖然無奈,卻也有點美滋滋的——女人爭寵,身為被爭的男人,心裡大抵都是這樣半無奈半高興的。

  「認的哪有生的親啊?」他拍了拍徐循的肩背,「別不高興了,啊?大哥又不是偏心她,這你宮裡不是也沒有這麼一個有喜的宮人子嗎……」

  說著,便壓低了聲音,「再說,你和孫姐姐不一樣,孫姐姐是不能再有了。這一次,不論是男是女,在她名下總是讓她多一份依靠麼。她命苦,也就求這麼一次——你和她計較什麼?你要是想這麼整,大哥一樣成全你。」

  這說得都是什麼話啊!

  徐循整個人都無語了,皇帝這個邏輯實在是太胡攪蠻纏,渾身破綻,根本無懈可擊。什麼叫做她也想這麼整?她會做這樣的事嗎?

  看了皇帝一眼,見他還是一臉安撫地拍著自己,徐循只好隨便找了個話題來問,「這麼說,這件事是孫姐姐求您的了?」

  話一說出口,整件事忽然就明白多了,徐循現在算是想通了全盤關竅——這件事若是皇帝和孫貴妃的合謀,或者說是皇帝的主意,沒可能不先取得太后的許可。這些年,朝中大事都要和太后商議呢,宮中事更是還攥在太後手上,若是自把自為,皇帝對太后是交代不過去的。

  再說,皇帝也是自知理虧,所以才能坐視長寧宮處境尷尬,不願為她向太后爭取……這要是皇帝自己的安排,長寧宮哪可能這麼低調?恐怕孫貴妃也明白,皇帝心裡這桿秤,隨時可能偏向別處,所以才連一點風波都不敢興起,一點委屈都不敢訴吧……

  皇帝默然片刻,卻沒有正面回答徐循,而是舊話重提道,「你孫姐姐身子不好,不能再有了,她也命苦……」

  都說到這份上了,徐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不屑地一笑,卻沒有接皇帝的話茬,「咱們不提這個了,平白叫您為難——還是吃酒吧。上回大哥你使人送的那兩罎子新酒,我嘗了不大好,你喝一杯試試看?我覺得偏酸了——」

  也許是她的錯覺,皇帝似乎都是松了口氣——她的性子,皇帝自然也是清楚的,對這事,甚至於對貴妃是什麼看法,皇帝也不是傻的,當然能猜得出來。不過他來永安宮,是為了放鬆的,又不是來和人吵架的,而且徐循也不管宮,又不是皇后,說到底孫貴妃『生』出的孩子也輪不到她認可。她能知趣不提,皇帝自然也是樂得輕鬆。

  「偏酸倒是未必,是你生了點點,口變甜了。」他又和徐循嘮起了家常。「新戲看了沒有啊?為娘的千秋節新編了兩出戲,我還沒看呢,也不知好不好……」

  絮絮叨叨說了半晚上,皇帝就在徐循這裡洗洗睡了。第二日徐循把他服侍著上朝去了,自己到點點屋子裡,看著孩子在鋪了大棉被的炕上爬來爬去,一邊同李嬤嬤閒話些點點吃奶拉屎的事兒。

  「吃得好,拉得也好,沒積食——小點點胃腸特好,不犯這個毛病。」李嬤嬤身為養娘,也是愛點點愛得不得了。「半夜醒來兩次,吃了奶拉了尿就又睡去了,一晚上都沒鬧人。」

  昨晚皇帝在徐循這裡說話,旁邊還是有人伺候的,雖說這些話,自不敢隨便亂傳,但李嬤嬤當時就在邊上呢,此時也免不得和徐循八卦一番。「卻沒想到,貴妃娘娘命運如此多舛。」

  錢嬤嬤嘴緊,此事便可見一斑,她雖然早知道了貴妃不好再生育的事,但李嬤嬤身為她的親密同僚,卻儼然是一無所知。

  徐循笑了一下,「少說人家的事吧,咱們還是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那就行了。」

  「是。」李嬤嬤低眉斂目,受了徐循的教誨。

  逗了一會兒點點,她又有點忍不住了。「只是……皇爺也就能許了她?這事鬧的,可不就和您說的一樣,太沒意思了麼。」

  「大哥那完全就是感情用事。」徐循手裡逗引著點點,「站起來——站起來,好乖!——這宮裡可不就是他的一畝三分地了?還有誰能約束得了他,當然是愛講情就講情,愛講理就講理——朝堂上講理講夠了,回了後院還講理,豈不是強人所難了?」

  她的語氣十分平靜,李嬤嬤乍聽覺得有理,可咂摸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不禁嘶了一聲,「可——可——」

  這『可』什麼,她卻是說不清了。

  「可你覺得,這天理人倫,也能隨著大哥的意被他這麼隨便擺佈麼?」徐循漫不經意地笑了笑,為女兒擦了擦唇邊淌下的口水。

  「這……」李嬤嬤尋思著,是說不出話來了。「老奴還真不敢說。」

  遠的不說,宋代不就明擺著有『狸貓換太子』的事兒,雖說最後仁宗還是知道了真相,可那時候他養母、生母都已經去世很久了。

  ——可本朝這宮裡,皇后還在呢,太后也還在呢,太后的態度怎麼著,大家都看得出來。這事最終會如何收場,是不是就如了皇帝的意這麼太太平平地了局了,這就真是誰都不知道了。

  「是,我也不敢說究竟會如何。」徐循笑了一下,「這不是正宗的騎驢看唱本麼——咱們啊,邊走邊瞧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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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8:09:21
第140章 順遂

  雖說因為孫貴妃有意模糊,這孩子具體是哪個月懷上的並不清楚。但有一樁事是可以肯定的——一般來說,懷胎不能超過十月,不然你說弄個三年而育的,這樣的事那太后可真吃不消了。進了十一月,大家都在盼著長寧宮的動靜,就連柳知恩都有點不淡定,和徐循閒磕牙的時候,幾次無意間提到了長寧宮。

  徐循本人倒是挺無所謂的,她主要操心的還是永安宮這幾個低等嬪妾之間的關係:這都是已經過了新鮮期了,大家也都明白了彼此的尿性。不再那樣小心翼翼彼此克制著脾氣相處,再加上最近又換了個宮殿住,吳婕妤、曹寶林和小吳美人之間也是,三個人都分出起碼四個派系來,彼此背著人說對方的壞話。到了徐循跟前也是明爭暗鬥的,都是想在徐循跟前賣賣好。徐循本人又沒什麼心情去搭理,又不能不去敷衍一二。

  不過,說起來,距離上次選秀也有個幾年了,聽說太后有意為皇帝再次選秀,徐循也能理解這三人急於出頭的心情,橫豎她們三個誰也沒趙昭容那麼出奇,不就是要討好她嗎?總比想陷害她來得好,每天都有人上門請安,陪她下棋刺繡,閒談解悶,也不能說就不解壓了。就是受了好處得付出回報,這個回報令徐循還是覺得挺為難的。

  現在宮裡能服侍皇帝的地方,也就只有咸陽宮和永安宮了,皇帝有需要,那自然要過來啊。也許是因為何仙仙對手底下人壓制得比較厲害,也許是皇帝覺得有點虧欠徐循,又也許是在徐循不能承寵的小一年裡,兩人又積累了足夠的新鮮感。反正從她可以侍寢以後,次數和從前比反而是增加了一些,只是因為有了女兒的關係,皇帝不叫她去乾清宮了,改為時常過來永安宮小住。——也所以,那三個人都很急於在徐循跟前表現自己,踩低別人啊。知道皇帝就在永安宮正殿,卻不能過來的那種心情,對於永安宮住戶來說應該也是比較痛苦的。

  可雖然明白她們的心情,徐循卻也是挺無能為力的,她頂多就是經常安排點歌舞晚宴什麼的,把大家都叫來一起吃飯,讓她們也在皇帝跟前露個面。至於皇帝當晚睡誰那裡,這就不是她可以決定的了。——說來也是倒楣,這都幾個月了,皇帝好容易看上了曹寶林一回,曹寶林當天還見紅。只有吳婕妤和小吳美人各自分了兩三個晚上,餘下的夜晚,幾乎都是徐循陪著。從記錄上看,她的侍寢記錄最長的有駭人的近二十天。

  其實這二十天裡,當然也不是每天晚上都那什麼的,皇帝今年快三十歲了,雖然摔打身子的鍛煉是一直都沒落下,但畢竟和以前比,也沒那麼龍精虎猛。雖然沒到力不從心的地步,但徐循有種感覺:和以前會用藥的那時候相比,皇帝的強度是有點下降了。

  不過,強度下降了,卻又還有技巧補足,雖然不能再晚晚幾次,可就這麼一次,因為皇帝誠意高了,品質還是挺好的。徐循以前和他還有點不能太配合,一開始會有點疼。生育過後這個問題不復存在,兩個人反倒是更合拍了。她奶水褪得慢,天癸來了還沒完全斷掉,皇帝的一些惡趣味,她都不想提。在這方面,雖然說次數是沒以前那麼頻繁,但徐循還是挺滿足的。再說,有皇帝在,點點也總是比平時要好帶一點——孩子嘛,雖然咿咿呀呀地才會說話,但其實心底也很懂得親近自己的親爹媽,親爹在這,她的心情總是特別好的。

  至於皇帝喜歡不喜歡和她一處呢,徐循也沒問——這還用得著問嗎?要是皇帝不喜歡,他還來幹嘛?

  孫貴妃『發動』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皇帝就在永安宮裡,他、徐循和點點正坐著吃飯呢。報信的中人就來了,「回稟皇爺,長寧宮發動了。」

  皇帝表現得挺淡定的,「哦,御醫、產婆和乳母都預備好了嗎?」

  「周太醫正好就在。」報信的小黃門猶豫了一下,「至於產婆……」

  因為太后耍脾氣的關係,貴妃的產婆是民間預備的,就徐循理解到的消息,就是孫家去辦的這事兒。至於乳母,太后倒沒含糊,讓奶口房的人過去給親自挑選了一番。不過時間終究倉促,這起產婆也沒學過宮禮,這會兒都在皇城原來太孫宮所在的南內關著學規矩呢。

  皇帝對此事顯然也是知情的,他不緊不慢,「從發動到落地,總有幾個時辰的,這會兒快讓人去喊也來得及。」

  三言兩語把人給打發走了,皇帝舀了一勺湯,「吃飯、吃飯。」

  徐循一開始還忍著沒說什麼,等飯吃完了,見皇帝還沒走的意思,她便有點忍不住了。「您怎麼還不過去啊?」

  「哪有我過去守著的道理?」皇帝還詫異呢——反正眼下沒別人,也說透了。「你們這幾個我都是在乾清宮等的消息,她算什麼,還要我親自過去?」

  徐循想想也是,不過她這時候有點明白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心情了。皇帝篤篤定定,不急著揭盅,她這個看戲的人倒是有點耐不住,挺想知道貴妃費大勁求來的一胎到底是男是女。

  按說,這事她不該多嘴,徐循也最好別再提了——起碼就柳知恩給她遞來的眼神是這麼說的。今日皇帝沒上朝,兩個人吃午飯呢,柳知恩就站在底下伺候。徐循可看得明白他的臉色:該幹嘛幹嘛,別多事了。

  雖說身份有別,可柳爺靠譜啊,他的意見,在永安宮算是舉足輕重的了。徐循對他素來也是信服的,「不過去,那就該睡午覺啦。」

  午後小憩,是宮裡的規矩之一,皇帝自然沒有異議。兩人換了衣服上.床躺好了,卻是都沒什麼睡意,徐循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忍不住,伏在皇帝胸前,低聲道,「大哥……」

  皇帝攬著她,懶洋洋地。「嗯?」

  「現在生的那個……」徐循低聲道,「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怎麼說也都是有功的。如是去母留子,只怕不祥,對孩子的福運也有妨礙……」

  皇帝還被她的說話給驚著了,「什麼?你說什麼呢?」

  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一時卻也不禁失笑,「什麼去母留子……你以為自己看戲呢?雖說抱給孫氏,可也沒說就要把她給——」

  他彈了徐循鼻頭一下,很親昵地道,「想什麼呢,你這小樣。」

  徐循已經是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了,此時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垂下眼簾不看皇帝,皇帝瞧著她的表情,臉上倒是漸漸地沒了笑意,過了一會,才道,「你怎麼就想到這事上去的?」

  徐循低聲道,「沒有啊……我……我就是想多了唄。」

  皇帝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可徐循卻是能感覺到他表情的變化。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往下說了——頭都開了,一隻腳已經是摻進去了,這時候想要拔回來,當皇帝傻的?

  「要不是去母留子,您幹嘛讓孫家給預備產婆啊?」她低聲說,「讓二十四衙門按以往的規矩,京城裡有名的那幾個,挑去唄。」

  產婆雖說是三姑六婆的一種,於民間廣泛存在,但因為其技術也是需要相當的磨練,不可能說宮廷裡專門豢養,都是在京城裡選擇一些有名的老道產婆,名錄收備待宣。——當然,這也是雙贏兩利之事,能進宮廷服侍的穩婆,技術得到了天家的認可,自己能得賞賜不說,日後幾乎都是為高門大戶所用,民間富戶更是爭相高薪延請,所以入了宮就沒有不用心服侍的。

  太后雖然沒給提前預備產婆,但名單就那些個人,收在尚宮局,誰都可以去看。難道你說二十四衙門的人過去了,尚宮局還能頂著嗎?這些技術有保證的產婆都不用,專門讓孫家預備,這讓人是不想多也難啊。

  皇帝心中也是一動——自個兒就沒把這事怎麼當真,產婆的事,和孫貴妃提起一耳朵,孫貴妃覺得這麼辦好,他也就隨口應承了下來。現在徐循這一說,一時間是連他都沒法打包票了。這產房的事,神仙都說不準,誰知道哪個產婆往肚子上多推了一下,產婦就不行了呢?再說,又是初產……要會做手腳的話,裡外都是貴妃的人,還真難洩漏出來。

  徐循剛才那話說得也好啊,去母留子,未免不祥。這孩子誰養是一回事,生母起碼不能給人害死吧。自己難產是一回事,害死那可不就成橫死了?

  認真想想,皇帝又有點洩氣了,「算了,我看這一胎十有八九也就是個女娃,出不得什麼大事的,由她們鬧騰去吧。」

  這啥意思啊,是女娃,孫貴妃就不去母了,還是說,是女娃,就算是生母橫死也無所謂了?

  徐循氣得打了皇帝的胳膊一下,「點點也是女娃呢,難道女娃娃養不住就無所謂了——怎麼也都是你的血脈啊,有您這麼偏心的嗎……」

  這話是有點說錯了,皇帝被徐循打得頗為心虛,想想也覺得對——雖說滿心裡都是已經洩氣,始終覺得這是女娃,可就算是女娃,那也得保著啊,自己的骨血,沒有隨隨便便就這麼不管了的道理。

  「行行行。」他也是不想去細管長寧宮裡的事,隨意想了想,便揭開帳子,指著屋門口侍立的中年宮女,道,「你伺候過你們主子生產沒有?」

  孫嬤嬤被問得一愣神,「回皇爺話,伺候過。」

  皇帝揮了揮手,「那你就去長寧宮,說我的話,讓你幫著伺候生產……讓你進產房裡幫手去。」

  徐循和孫嬤嬤,一個炕上一個炕下的,這會兒卻是被皇帝石破天驚一句話都給說愣住了。彼此面面相覷的,一時間都不知做什麼反應好。

  皇帝這處置得,也實在是太隨意了吧……他這完全是不想後宮太平的節奏啊……

  可皇帝看起來並不想收回這話,徐循低聲說了句,「怎麼讓她去啊?也該讓您身邊——」

  「我身邊的人不都在乾清宮呢嗎?再說了,親近的都是宦官,能進產房嗎?」皇帝倒沒覺得多大的事,反正徐循都知道了。「去吧,要不讓你進,回來告訴我。」

  徐循沒辦法了,只好吩咐孫嬤嬤。「你和馬十說一聲,讓他和你一塊過去。」

  ——沒有馬十,孫嬤嬤只怕還真進不去長寧宮。

  孫嬤嬤就是再冤,也就只好這麼去了,然後徐循和皇帝一起,繼續睡那沒有人睡得著的午覺。

  等到午覺睡醒了,長寧宮那邊報信的人也一路喊叫著回了永安宮:『孫貴妃』生了,而且還生得很順。

  很巧地,她還是生下了皇帝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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