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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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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5:11
第111章 敲打

  孫貴妃到底還是來了。

  而且還是帶著笑來的,一進屋就很自然地說,「我這還在張羅著這事呢,沒想到娘娘倒是都有腹案了。那感情好,倒免了我一件差事——娘娘,那班妹妹們倒有一多半都在我宮裡呢,要不要把她們叫過來正好一道把事情給說了?」

  一屋子都聽得見她的笑聲,皇后倒是淡淡的,也沒什麼喜怒,「今早給娘請安,娘也是問起了這事。我也久已有這個心思了……咱們倆倒是想到一塊去了。」

  孫貴妃臉都像是有些笑僵了——從前她和皇后在一塊的時候,兩個人都還自然。現在,皇后還好,但孫貴妃的表情,就真的只能用『故作歡容』來形容了。

  正妻就是正妻,皇后就是皇后。太后就是再寵愛孫貴妃,也不會越過了皇后去。這不是?孫貴妃好容易把這事兒在清甯宮那裡說通了,皇后上太后那坐了一坐,釜底抽薪,現在倒鬧得孫貴妃尷尬得沒法自處了。

  教養後宮妃嬪,那是皇后的職責,正妻的事。孫貴妃雖說處處都得了體面,地位也很特殊,但國朝典籍可從沒有說過貴妃就是副後。皇后本來病著,被她逼得只能帶病出來管事,說到底不就是因為孫貴妃行事孟浪僭越嗎?

  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皇后一句話沒有多說,就只是把徐循請到坤甯宮坐了坐,便輕而易舉地把局面給扳了過來。孫貴妃現在就是有十分的委屈也不敢說了,皇后做得可沒什麼能指摘的地方,她做的是自己的分內事。這口啞巴虧,只能和著血吞到肚子裡去,而且還要吞得高高興興的,不能流露出一點不快。

  徐循和何仙仙坐在孫玉女對面,都是低眉斂目不發一語,徐循心裡也是五味雜陳:皇后能重新起來、重新出山,感情上她是高興的。可這正妻對妾侍的威壓,多少也讓她有點物傷其類:孫玉女現在也是一心奔著兒子使勁兒,以她的為人,斷斷不會覬覦後宮的大權,不然,昔年在太孫宮、東宮,她也不會輕易地就和徐循分享這份權力。張羅著教新人規矩,無非是她自己謹慎,不願授人以柄,留下個驕狂的名聲。這完全可以說是一腔善意——起碼,她是沒有找麻煩的意思。

  可皇后這一出面,事情就變味了,不論她本心如何,孫玉女都該適時地對皇后賠罪才好——換做是徐循,她早就跪下去了。身為妃嬪,染指皇后權責,這是很不守婦道的表現。起碼也得跪下請罪,分說原委,求皇后饒恕才好……

  這口氣,孫玉女她咽得下去嗎?

  她是咽不下去的,所以進屋以後就一直賠笑打圓場,服了軟,姿態卻沒做到位……

  徐循在心裡歎了口氣,偷眼看了看皇后的臉色。——這些年來,她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冷然的皇后,面上連慣常噙著的一點笑花兒都沒影了,鳳目熠熠生輝,雖然說話的口氣還很和氣,但她能感覺得出來,皇后因為孫貴妃及時趕來而緩和下來的不快,現在又漸漸地濃重了起來。

  如果現在能脫身出去的話,別說兩個嬤嬤了,四個嬤嬤她都肯出啊。徐循的心梆梆亂跳,簡直都能擂鼓了。她盯著眼前的金磚地,聽皇后和藹地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稍後各宮回去傳個話也就是了。現在倒是先把這臨時教諭的人選擬定一番才好,莊妃宮裡的嬤嬤們,都是老資格了,她願出兩人。我身邊這一陣子也少人使用,最多也只能出兩人了。不知貴妃宮裡能出幾人啊?」

  孫貴妃詫異地溜了徐循一眼,那眼神飛快地一沾就過去了,徐循只覺得頸後寒毛一陣發炸,卻是不想去看她的表情。

  「我聽娘娘吩咐。」孫貴妃表態也是表得飛快,「娘娘也知道,如今咱們宮裡的老姑姑雖多,但最出色的肯定還是從潛邸就跟隨著的那幾位,我身邊也就是四五個嬤嬤,一個、兩個都能擠得出來。」

  那就定下長寧宮也出了兩個,等到何仙仙的咸陽宮,卻出問題了。何仙仙幾乎把身邊的老嬤嬤都換出去了,現在換上來的是一批新上位的老宮女,這個人素質還不能為人熟悉。皇后也算了她兩個,笑道,「你留神看著,誰對宮規宮範瞭解得最深的,那就是誰吧。」

  何仙仙乖巧得和一隻小貓咪一樣,咪地一聲應了是,便再沒聲音了。皇后又笑道,「倒是先把教諭們請來了,大家商量一下這課程該怎麼安排,都教些什麼才好。」

  她是大婦,現在願意出面做主,誰肯和她過不去?連孫貴妃都沒二話,當下各宮就都擬出了心中推定的人選,徐循把說好了的趙嬤嬤推出去,在心裡忖度了片刻,又添了個錢嬤嬤。——得了主子們的召喚,不消一刻鐘,便都趕到了坤甯宮裡,八個人沖後妃行了大禮,也不敢站著,都跪在地下聽皇后的吩咐。

  皇后拿蓋子慢慢地撥著茶碗裡的浮沫,沉吟了片刻,才道,「按昔年作興的新規矩,各宮女眷,無事不許閑走,離開宮室,是要經過掌宮妃子批准的。文皇帝立下的這個規矩,昭皇帝年間也是遵行不悖,倒是咱們這一輩,因為事兒多,都慌張,倒沒教她們這個。我知道你們,臉皮軟,不好意思說硬話,孩子們不懂規矩,你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包容了。」

  她倒是很就事論事,「只是祖宗規矩,自然都是有道理在的。從前魚呂之事的時候,查出來多少不清白的妃嬪,居然有和別宮太監結了對食,時不時幽會的。嚴肅宮禁,乃是防微杜漸的千秋規矩,這一點自然是不能亂的。幾個教諭須將此點反復宣講,免得孩子們不懂事,犯了大錯,就是想寬、想諒,都沒這個餘地了。」

  這也是正理,三個妃子均都點頭道,「正是如此。娘娘說得對。」

  皇后喝了一口茶,「因我先病了,宮中這請安的事也是亂糟糟的。如今宮禁既然分明了,索性連這規矩也作興起來。各宮的妃位,三日往坤甯宮一朝,嬪位以下,六日一朝,平時每日早起都要給宮中主位請安。每逢朔望,我帶著妃子們去給母親請安。平日裡若有別的事,或是想念誰了,但憑長輩宣召,那就都是不限制的了。」

  她掃了三人一眼,笑道,「昭皇帝周年沒過去之前,妹妹們都寧靜些吧。可別去東西苑玩耍,不過,你們要四處走動,那我自然是不會攔著的。——咱們這一輩的人,究竟很懂規矩,和她們不一樣。」

  三人都站起來墩身行禮,「娘娘吩咐得是!」

  「若是朔望日不適,你們也照舊到坤甯宮來。」皇后想起來是添了一句,「由貴妃領著去清甯宮便是了。雖說難免也有無法起身的時候,但寧可是對著空座位拜一拜呢,也不能廢了這個形式,咱們身在宮裡,最不能忘的便是心裡的這個敬字。敬天地、敬祖宗、敬皇帝……這才是後宮女子應有的德行。」

  沒想到皇后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是句句誅心。徐循不是孫貴妃,都替她覺得有些痛。這一席話,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確也是正論,就是拿到皇帝跟前去,皇后都占著理的。可又句句都像是抽在孫貴妃臉上的耳光,不讓私自去清甯宮請安,明瞭這一個『敬』字,教導妃嬪們要謹守本分……哪一樣不是諷喻著孫貴妃?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即使在天家,這個界限不像是一般人家那樣分明,可兩者之間的差距,終究是如天塹般分明。皇后頭一回拿身份壓人,就壓得所有人沒能有一個不字。幾個嬤嬤都是直挺挺地跪著聽,徐循看著,就覺得自己好像也跪在下頭似的——這跪得雖然是下人,卻也是各宮的象徵……

  見眾人服膺,皇后稍微緩了緩,又道,「除了這些宮範以外,另外要抓的就是宮禮……這些都是嬤嬤們出色當行的。至於女四書嘛——」

  她微微皺了皺眉,又道,「就等教諭們請來了再說吧。嬤嬤們只著重說說這幾點,那也就夠了。」

  眾人均都應了是,見皇后微露乏色,便也都識趣地起身告辭。

  #

  徐循回了永安宮時,已經是乏得都不會動了。孫嬤嬤、李嬤嬤把她架到了床上,也都是驚疑不定地望著徐循。——她們今日不當早班,都是特地從下房趕過來的。徐循本來出去是去長寧宮,忽然間又去了坤甯宮,且還回宮喊嬤嬤們過去。花兒、紅兒早都嚇得個半死了,忙著去喊了兩個嬤嬤過來,大家一起著急。

  徐循半閉著眼睛,都沒力氣交代始末了,只沙啞吩咐,「讓錢嬤嬤和你們說吧……」

  說罷,也沒心思聽嬤嬤們的說話,眼睛一閉,想要睡,腦子裡亂糟糟地又睡不去,假寐了一會兒,便又翻身坐起,把嬤嬤們喊進來說話。

  四個嬤嬤很罕見地都頗為無語——這是宮裡,不是外頭市井,皇后和貴妃今日已經等於是撕破臉了,僅僅能勉強保持著表面上的和氣,不至於對對方口出惡言。

  或者說,是皇后還勉強保持著表面上的和氣,沒有對的貴妃說什麼過分的事。至於貴妃,平時興興頭頭的,看著多麼紅火,在坤甯宮卻是被壓得連一口氣都喘不出來。她心裡要是真沒有怨懟,也就不會一直都挺著不肯認錯了。

  兩宮現在的嫌隙已經完全表面化了,按說這和徐循也沒什麼關係不是——可誰知道貴妃心裡怎麼想的?徐循在長寧宮只肯出一個人,到了坤甯宮怎麼就改口了?長寧宮在議什麼事,皇后如何能知道的?是不是她徐循說起來的?

  女人生氣起來,是不會講理的,徐循自己就是上好的例子。她都和柳知恩說了不要再聽到那兩家人的名字,柳知恩就一定會處理得妥妥當當。除了不懂事的表舅和堂叔本人以外,連他們至親都要受到牽連。貴妃性子又是愛恨分明,倔勁兒十足的,這要是對徐循有了什麼想法……

  「娘娘。」錢嬤嬤想了半日,卻也只能無奈勸道,「形格勢禁,這不是您的問題,事情就是這樣,您也沒有辦法……」

  徐循沉沉地歎了口氣,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後悔。」她低聲說,「我是害怕。」

  害怕什麼?幾個人面面相覷,趙嬤嬤斗膽道,「貴妃娘娘分得清輕重緩急,就是要對付誰,那也不會向著您……」

  徐循就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就是害怕這個。」她真心實意地說,「我就是害怕這個呀。」

  趙嬤嬤不明白了,她瞥了錢嬤嬤一眼,錢嬤嬤也有點迷糊,徐循卻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她抱著膝蓋,轉開了話題。

  「娘娘乃是皇后,遵奉主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娘娘要明正宮範,從明日起,永安宮就把這規矩給貫徹下去,錢嬤嬤你去後頭和那三人說一聲……再去坤甯宮問問,這三日一朝是從哪天開始算的。」

  她掃了四個嬤嬤一眼,沉沉地道,「平日裡因我還算得寵,你們在外也多少有些氣焰,這些事我雖心裡有數,但究竟人之常情,也沒多說過什麼……從今日起,再不能如此了。」

  幾個嬤嬤俱都齊聲應是,從她們的表情上來看,也是完全明白了徐循的意思。

  在這種風頭火勢的時候,就是一點小小的疏漏,有時都能釀出一場大大的風波。尤其徐循在宮裡所得寵愛,僅次於孫貴妃,她這個地位,是最容易被人拿來做筏子的。不論是當槍還是當盾,都很好用。

  從今以後,永安宮上上下下,都得低著頭小心做人了。

  徐循今日完全沒有談興,自己的意思傳達到了,都沒心思聽嬤嬤們再多說什麼,便又倒在炕上,盯著天棚只管出神。等身邊慢慢地安靜下來了,她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後宮的故事,徐循不是沒有聽說過。狸貓換太子、呂後制人彘——甚至就是文皇帝的後宮裡,也鬧出過真正的命案,因此才掀起的魚呂之亂。可徐循從前一直以為,她們這一代人能有點不一樣。

  她不至於天真地以為潛邸舊人之間就能毫無矛盾,但矛盾是一回事,爭鬥又是另一回事。從以前到現在,後妃之間的關係一直都很和諧,皇后讓著貴妃,貴妃也讓著皇后——起碼,在她們還不是皇后、貴妃的時候,是如此的。

  現在,兩個人的初心也許都還沒變呢,只因為身份變了,關係竟是惡化得如此之快……

  徐循是真的有點怕了——冷宮、毒酒、白綾,這些元素,她不陌生,但在她心裡,這都是外界強壓給她們後宮女子的。是皇帝打入冷宮,是皇帝賜的毒酒,是這殉葬的習俗送的白綾。她從來也未曾想過,這些東西,會出現在後宮女子之間。

  今天,她卻是隱隱感到了這種趨勢,隱隱地看到了這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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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5:36
第112章 吵架

  能在數百秀女中被選入後宮,就是傻也都傻得有限的。趙昭容才上了幾次課,轉天來請安的時候就給徐循賠罪,「賤妾實是不知規矩,前些日子東遊西蕩,還請娘娘恕罪。」

  說著,就站起身要跪下去。

  徐循忙示意左右扶住了,笑道,「不知者不罪,你們都不知道呢,難道獨獨怪你嗎?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若非皇后娘娘提起,我都快給忘了。」

  雖然是有點虛偽,但是說點客氣話,大家面子上也好看點。趙昭容身邊還有青兒、紫兒呢,總不成還要放下臉來直承自己不快吧。——說實話,徐循心裡現在也是有點小高興,不是說她覺得趙昭容對她低頭什麼的特別爽,而是趙昭容看起來好像是認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和本分。

  徐循一直就是個很本分的人,有些事,上峰不主動表示,就是再親熱她也不會去求的。趙昭容希望她有所提拔,也不為錯,就是實在做得太粗糙、太急進了點,搞得好像她對徐循的所有友好,都是為了交換徐循的提拔一樣。這就讓徐循覺得自己很愚蠢,好像饑渴於她的陪伴一般。她徐莊妃就是再沒人緣,在宮裡也有的是人想陪她打發時間,都根本不帶交換什麼的。趙昭容那樣的心態,還是把自己看得高了,她的陪伴和討好,對徐循來說可不值錢。

  現在明白了妃和嬪之間的區別,趙昭容看起來總算是有點戰戰兢兢、如臨深淵般的謹慎了。徐循看了,也很滿意,一個人還是要明白自己的斤兩,才能在宮裡找到自己的位置。她雖然無意擺出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婆婆款來折騰趙昭容,但卻也不樂見永安宮裡有個心思活絡又對現狀不滿的人到處折騰。

  青兒、紫兒見趙昭容都要跪下來了,自然也是有所表示,都起身請罪,被徐循笑著免了。「其實,若是平時,閑了和小姐妹們一道聚聚,也不算什麼。」

  言下之意,就是說,你們自己玩我們是不管的,可不要亂拜山頭那就行了。青兒、紫兒均都露出會意之色,齊齊恭聲應是。趙昭容倒是慢了一步才明白過來,慌忙跟著附和了幾句。徐循也就都沒多留,端起茶淺淺地啜了一口。

  官場裡流行端茶送客,宮裡不知何時也染上了這樣的習氣,幾個嬪妾見徐循動作,均都起身告辭,出門去上課了。徐循看著她們出了院子,對孫嬤嬤滿意道,「確實是要教,教一教,人就沉穩下來了,也知道守著規矩了。」

  「可不是,教她們的都是各宮得意的嬤嬤。」孫嬤嬤說,「誰有不用心學的,回去往宮主口中一遞話,不得本主的喜歡,以後日子可不難過了?」

  她頓了頓,又道,「其實,昨兒趙昭容人已經單獨來過一次了,像是想要私下對娘娘賠罪。不過,當時娘娘往清甯宮去了,她倒是撲了個空。」

  雖然皇后一併限制了各宮妃嬪無事往清甯宮的腳步,但這不是說徐循就沒機會單獨見太后了,昨天就是太后想起她了,打發人叫她過去說話來著。她用過晚飯才回的清甯宮,那時候孫嬤嬤已經下值回去休息了。

  徐循嗯了一聲,想起來和孫嬤嬤八卦。「自從皇后娘娘興起了新規矩以後,到現在都半個月了,太后娘娘一次也沒有打發人接過貴妃娘娘。」

  這宮裡的爭鬥,看似是在後妃之間,其實說穿了,根本就不是比手段,而是在比聖眷。

  這個聖,說的不是聖上,而是聖母皇太后,身為皇帝的娘,她在後宮的權威,甚至是皇帝都比不上的。這一次皇后能絕地翻身一下把貴妃壓得喘不過氣來,其實就是得到了她的支持。不過,太后的態度為什麼會來回搖擺變化,個中原因大家也就都只能去猜測了。

  「依老奴看。」孫嬤嬤幫著徐循脫掉了外衣——自從每日都要接受嬪妾們的請安,徐循就算家常不外出,也得打扮得體麵點。「太后娘娘雖然心疼貴妃娘娘,但始終還是站在正朔這邊的。」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皇后娘娘一心將養身子,想要早日懷胎,這也不能說是錯。」徐循把玩著一枚玉佩,對著銅鏡臺欣賞著自己的面容,若有所思地道,「只是坤甯宮的權威,也需要維護。若是她覺得貴妃娘娘此舉,令坤甯宮有些站不住腳了,不論本意如何,太后娘娘都肯定會支持她的。」

  孫嬤嬤應聲道,「老奴也是這樣想的,說不準,太后娘娘被皇后娘娘這麼一點,也對貴妃娘娘有些起疑了呢。」

  「也是不無可能。」徐循緩緩說,「你瞧,這人心是多幽微,就這麼幾個人,已經是好多故事了。各種可能要一一分說猜測的話,咱們今兒可就什麼都別做了。」

  「反正也是無事可做。」孫嬤嬤笑了,「只能關在屋裡做針線,的確也憋氣。」

  皇后立的這套新規矩,雖然用意也許不是為了立規矩,但的確也給徐循等人帶來了一些方便。從前沒規矩的時候,怎麼做事都要擔心別人心裡有看法。現在有規矩了,那一切按規矩行事,誰也挑不出什麼錯來。徐循現在就是規行矩步,每三天到坤甯宮給皇后請安,連留都不多留一步,也不用擔心自己平日裡不去坤甯宮,會否引來別人的猜測,也不用和長寧宮打關係。每天請安回來就閉門不出,在屋裡不是看書就是做針線。就連和咸陽宮的來往,都完全停止了,咸陽宮那裡也是一個做派,都是恨不得和這宮裡,完全斷絕往來。

  和前陣子的熱鬧比,這一陣子,宮裡雖然又有點冷清得太過了,但卻也很讓人省心,再說,也很符合這守制的要旨。徐循還有些樂在其中呢,雖然也挺遺憾於春天到了,卻不能去東西苑玩耍,但反正周年沒過也出不去,這點小遺憾也就很無所謂了。徐循和孫嬤嬤一邊閒話,一邊換了衣服,便歪在窗邊,預備一邊吹著小風一邊翻書——這小日子,過得其實也還是挺愜意的。

  就是孫嬤嬤一邊收拾徐循換下來的外衣時,一邊不經意地嘟囔了一句,「就不知道乾清宮那裡,會是怎麼想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皇帝的生活顯然不是以後宮為中心的,剛剛過去的萬壽聖節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個生日,除了正在守制,因此安靜無聲的後宮以外,各方臣民自然都要表示表示。禮節上的事務的確不少,而且朝廷始終都有很多奏摺、很多大事等他去忙。皇帝大概也有大半個月沒進過後宮了,期間只是召了焦昭儀和劉美人前去侍寢而已。如果這兩個人膽子小一點,不敢抱怨些什麼,他有很大可能都還不明白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說皇帝身邊也不是沒有人為他留意著後宮裡的動靜,但徐循也聽孫嬤嬤暗示過了,這幫子中官現在也是兩邊為難,都不知道該支持誰好,再說,誰也都得罪不起啊,所以,乾脆都是修起了閉口禪,就沒有誰敢為皇帝挑破這層窗戶紙。

  不過,紙包不住火,皇帝遲早都要知道這件事的。徐循笑了一下,「這就得看長寧宮那裡是怎麼說的了。」

  已經連續被壓著半個月了,到坤甯宮裡請安也去了五次,貴妃看起來是一切如常,仿佛根本就沒把這事往心裡去——說起來,以前她們每天早上還都要打扮了去給太孫妃請安呢。反正徐循重拾著按時請安的習慣,是並不太困難的。

  只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習慣了處處特殊的貴妃還能忍耐多久,她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柳知恩差事辦得如何了。」徐循一擱書卷,倒是惦記起了出門在外的中官。「早知道宮裡現在是這個樣子,倒寧可不把他派去南京。」

  「娘娘看重他。」孫嬤嬤笑著給徐循上了茶,「才來多久呢,這就離不開了?」

  徐循白了孫嬤嬤一眼,「你就打趣我吧——」

  她略帶分辨意味地道,「不能不說,不愧是大哥身邊服侍過的人,他的水準,確實是高。現在這個時候……嗐,我是恨不得一句話都讓他在旁邊提著。」

  「現在這不是好好的嗎,」孫嬤嬤神色一動,有點不解了,「如何又這麼懸心了——」

  所以說,她懷念柳知恩啊。幾個嬤嬤不是說不好,和柳知恩比起來,差距大得都沒法讓人忽略。

  徐循瞅了孫嬤嬤一眼,歎了口氣,「要是大哥向我問起這事,你說,我該怎麼說好呢?」

  孫嬤嬤頓時就被問住了。

  #

  再沒準備,再不知所措,該來的也還是會來,二月下旬這天傍晚,乾清宮來了中官女史,傳達了徐循今晚即將侍寢的資訊。永安宮裡自然是一片忙亂,徐循也跟著被打扮了起來——雖然,隨著她和皇帝相處時間的延長,她對於打扮也是越來越不熱衷了,但她底下的人,尤其是孫嬤嬤、李嬤嬤,卻是很介意徐循的妝容。前幾次徐循匆忙去見皇帝,沒來得及打扮,都使得嬤嬤們長嗟短歎了好一陣子。

  現在升做妃子,又得寵,光是賞下來的布料就夠做幾百件的新衣服了,徐循也不像是做太孫婕妤時那樣,需要計算著一些鮮亮衣服的清洗次數——因為染色技術的問題,很多衣物一過了水就不好看了。每次迎接皇帝的時候,她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服:孫嬤嬤、李嬤嬤沒事就琢磨著按徐循的身材來定制一些款式別出心裁的衣物。而皇帝也是個很識貨的人,對徐循在打扮上的用心,也都會相應地給出誇獎。

  不過,今日他進來的時候,雖然徐循照舊穿了一件形制別致的桃紅掐腰比甲,但皇帝卻和沒看到似的,雖說和徐循說話的語氣還很和氣,但眉宇間籠罩的淡淡陰霾,卻令人清楚無誤地知道,這位九五之尊,今天的心情不是太好。

  不論好不好,除了徐循以外,永安宮也沒人敢在皇帝跟前多話,而徐循呢,就算再不情願,這也是她的工作。

  「大哥來了。」照例是笑臉相迎,徐循親自從孫嬤嬤端著的茶盤上給皇帝端來了茶,又問,「給你寬了外袍吧?」

  被人如此服侍,心情想不好都難,皇帝面色稍寬,沉沉地嗯了一聲,便道,「就留個裡衣就行了,這天可真熱。」

  徐循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夾襖:是心火旺吧……

  她一邊親自給皇帝寬衣,一邊小心翼翼地找話題,「難得今日在我這裡吃,也該讓廚子們顯露一番手藝……」

  沒想到,皇帝卻是連說閒篇的功夫都沒有了,直接就問徐循,「小循,這學規矩的事到底是怎麼鬧的,你仔細給我學一遍。」

  徐循無奈啊——雖說也料到了這一天,可真來了的時候,她還是說不出的沒底,該怎麼說,她心裡真是沒數。

  但裝傻裝不懂是更沒用的,徐循只好解釋道,「就是前陣子,新來的妹妹們沒人教,有些不知規矩,做了些沒禮的事。和以前的規範不符合,孫姐姐和太后娘娘說了此事,後來胡姐姐知道了,也說該這麼辦,於是就臨時興起學堂,讓她們都去上課。」

  為了分散皇帝的注意力,她又添補了一句,「現在不是說要在民間采選一批飽學女史進來,再開女學堂嗎——這事兒我還以為您知道了呢。」

  結果,皇帝對女學堂絲毫都沒有興趣,直接就盯著徐循問,「真就是這麼回事?」

  「確實就是這麼回事啊。」徐循故作無辜地對皇帝眨眼睛,希望能把皇帝的心思給眨花了。「不然還能是怎麼回事?不就是開個學堂教規矩嗎,又不是什麼大事,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都是管理宮闈的,誰發句話不就完了嗎?」

  繼續裝傻的策略好像還蠻成功的,皇帝沒有繼續給她施加壓力,而是自己冷笑了一下,「皇后——她算是哪門子皇后啊?」

  徐循很無語,她掃了周圍的服侍人一眼,更無語了:雖說站得遠,可誰看不出來,一個個都是拉長了耳朵呢。

  這要是只有徐循自己人,那倒也罷了,可皇帝過來,身邊前呼後擁人是不老少的,中官都不說了,六局一司也有尚寢局的人過來,甚至徐循還看到了南醫婆的身影。徐循根本連考慮都沒考慮,就知道自己是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胡姐姐是文皇帝采選進宮,明媒正娶的太孫妃……」她很弱氣地反駁皇帝,「居於皇后之位,也沒什麼不對的。」

  「封後以來,管家沒見管得如何,生育也沒見生得如何,」皇帝明顯有些不高興了,「她也配當這個皇后?」

  如果說徐循剛才還是逼不得已的話,這會兒倒是真的有點為胡皇后不平了,她禁不住道,「明媒正娶、太廟冊封……婚姻大事本為長輩做主,難道大哥的意思,這都是不算話的?」

  皇帝有些惱怒,還真和徐循辯起來了,「多病、無子,七出裡就占了兩條了,現在還要多個妒忌——」

  「成親年歲尚淺,雖說姐姐體弱,可也都是些小毛病。」徐循的心怦怦亂跳,只是強撐著不露出不安,她現在只能繼續依據道理來反駁皇帝,不好走回頭路了。「陛下登基日淺,也未見大功。為什麼萬眾歸心四海升平,不就是因為您是嫡長,承繼大統乃是名正言順嗎?」

  如果連皇后的貴重都不承認了,不等於是在否認嫡支的貴重,那皇帝還有什麼貴重可言的,真要說對天下的功績,他和兩個叔叔比,那可是拍馬都趕不上。沒了他,文皇帝照樣打江山,可要沒了漢王、趙王,現在坐在皇位上的可未必是北平這一支藩王的後人!

  就算是皇帝,也沒法否認徐循的話,正妻的貴重,和他身份的正統是綁在一起的,如果說胡皇后沒功績,他到現在也沒功績,如果說胡皇后有錯,但成親歲月淺,無子只是暫時的事,雖有時臥病,但後宮女子誰沒點小病小痛?若說妒忌,現在為皇后說話的就是宮裡數一數二的寵妃徐莊妃……

  屋內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徐循都不敢正眼去看皇帝,她正在考慮著要不要伏地請罪時,便聽到皇帝沉沉地哼了一聲。

  緊接著,便是衣袂拂動聲,皇帝一把撈起了剛脫下的外袍,喝道,「馬十,咱們回乾清宮去!」

  居然是被徐循給氣跑了……

  徐循僵在原地,一顆心直往下沉去,一時間卻是連起身挽留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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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次吵架,居然還是為了這麼無聊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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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6:58
第113章 冤屈

  皇帝當晚當然是沒有任何消息了,但貌似也沒有去臨幸別人,看起來,竟是在乾清宮裡生了一晚上的悶氣。而徐循呢,雖然當晚根本都沒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了一晚上的燒餅,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還是故作鎮定,讓孫嬤嬤給自己上了厚厚的粉,遮掩掉了眼底的淡淡青黑。

  第二天一天都還好——宮裡的消息,傳得雖然快,但也還沒快到說沒有個緩衝的地步。青兒、紫兒和趙昭容又是在永安宮裡住,入夜宮門下了鑰匙,各屋也不能隨便走動。對於昨晚的事,她們自然是一無所知。

  當天徐循也不用去坤甯宮,在永安宮裡縮著,倒是安享了一天的寧靜——她也沒有逃避現實,而是在考慮著該怎麼行事。

  把皇帝都給氣跑了,按說此事罪過不小,一般說來,徐循是應該閉門謝罪,等著皇帝發落的。但如果乾清宮那裡沒有什麼表示的話,她自己閉門不出,好像又是把事情往大裡鬧。

  昨兒那件事,說起來可是皇帝沒占理。早在皇后立規矩的時候,大家就都認識到了:這件事,說破天去皇后都是占足了理的。把這事鬧大了,皇帝豈不是更沒臉?

  徐循不喜歡為了皇帝的寵愛昧著良心做事,但她更不會為了堅持公平、公正,把皇帝的寵愛往外推——她還想生個兒子呢,得罪了皇帝,她和空氣去生?昨晚的事,已經是逼不得已了,換做只有他們兩人的情況,徐循壓根都不會表態的,夫妻間的事,她一個妾侍摻和什麼?

  這些不得已之處,等到皇帝消氣以後,再讓王瑾慢慢地和皇帝分說清楚了,皇帝想通了大約也能明白過來,就算滿宮裡現在都已經把這事給傳遍了,但也沒有誰會傻到和皇帝議論這事。但若是她閉門不出,等於是把這事給公開化了,皇帝會如何反應……

  徐循還真是不知道。

  自從服侍太孫到現在,兩人已經共度了五六年光陰了,皇帝為人如何,徐循心裡大概也是有個數的。她的夫主是個很重情分的人,這從他對待孫貴妃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甚至於說何仙仙,雖然和皇帝是若即若離,但就因為有女,也是潛邸共同過患難的,所以還不是撈了個妃子來做?

  至於她徐循,不說比皇后和皇帝情分強吧,起碼是比何仙仙得他寵的。兩人間共過的患難也不是一兩樁了,有多少次,她安慰過皇帝低潮的情緒?又有多少次,皇帝在她跟前吐露出自己的煩難?

  說白了,在宮中,美女根本是唾手可得,皇帝要是願意,後宮三千都不是問題。可上位到現在,也沒見他怎麼擴充後宮,甚至於說承寵的主力軍都還是潛邸舊人。徐循都伺候他六年了,就是再好,難道還比得上那些少女的新鮮和青澀嗎?兩人到現在憑的還不就是情分?這一次,應該來說皇帝還是會消氣的,到時候自己再私下服個軟,事兒也就過去了。

  就是不該最後拿皇帝自己來做比喻,徐循後來自己想想也有點後悔——這話說得是冒犯了點,但她當時也是有點咽不下那口氣,都說丈八燭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皇帝昨天那話就完全是這個味道。也不知道孫貴妃到底是怎麼和他說的,本來一件就該把憋屈往心裡藏的事兒,倒要這樣來永安宮在一群人跟前理直氣壯地嚷嚷、發洩,好像還挺有理似的。這不是有病嗎?這怎麼說都是他和皇后的事,再多說點,把貴妃也給圈進去,那也是他們三個人的事啊,莫名其妙直沖進來就質問自己,絲毫也不顧場合,根本考慮不到自己能不能做人。噢,孫貴妃受的委屈就是天大的事,她徐莊妃就活該被這麼撒氣啊?不是說妒忌孫貴妃得寵,做人也不能這麼偏心眼吧?

  一個也是不想糾纏太久,一個也是徐循心裡實在各種難以氣平,衝口而出就那麼給打了比方。她覺得別的都還好,真正讓皇帝生氣的也就是這句話。

  該怎麼做,徐循一直都沒想好,趙嬤嬤和錢嬤嬤出去上課了,這幾天都不進來當值,孫嬤嬤、李嬤嬤在這些事上還是差了點。徐循這時候就特別惦念柳知恩,在這種時候,柳知恩對她的幫助是最大的。

  等到第三天早上的時候,徐循必須做出選擇了——今天是妃嬪們三日一請安的日子。

  恐怕還是得去……

  考慮過了不去的利弊以後,徐循遺憾地做出了選擇。不去,這事兒就擺到檯面上來了,不論是正經說待罪還是稱病,都透著和皇帝鬧彆扭的感覺。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人們更加注意她和皇帝的關係,以及來議論她們那天的衝突到底是誰對誰錯。而且,這件事到檯面上以後,坤甯宮那裡也得作出反應,起碼皇后就該閉門謝罪了,氣性再大點都得上辭表……如果皇帝想走的是這個節奏,乾清宮那裡不至於兩天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要派個人過來申斥一下,現在早都已經是滿城風雨了。

  說她對皇上不恭敬徐循已經是無所謂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又一次把皇帝的意思給弄擰巴了。接連受到兩次打擊,皇帝和她的情分就是再堅固,都得減弱幾分吧?還是得揣測著皇帝的意思來辦。

  所以她就去了,而且還特地穿了一身比較樸素的衣裳,儘量把自己往不顯眼的方向去打扮。就巴望著能鳥悄兒進坤甯宮,再鳥悄兒出來。——不過這肯定是絕不現實的。

  今天不是大請安,坤甯宮裡就四個人在那坐著,徐循進去了請過安,就只是垂著頭坐在那裡。不論是皇后還是貴妃投來的眼神,她都堅決當作沒看見。

  「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徐循在心底默念著,她已經下定決心,不論皇后有什麼表示,是留她說話也好,還是賞這賞那也好,她都要辭,堅決辭。

  不過還好,皇后還沒有這麼不智——她這時候要對徐循表示出一點善意,那完全就是火上澆油,堅決要和皇帝打擂臺的節奏了。皇后就是淡淡的,也沒有特別搭理徐循,都沒有和貴妃說話,大家坐著喝了一杯茶,便算是請過安了,各自散了往外走。

  何仙仙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徐循估計她也理解自己的難處,今天她和徐循一樣都很沉默。倒是貴妃似乎有話要說,往外散的時候腳步比較急,似乎是想要追趕徐循。

  徐循也要顧著儀態,不然她都能跑起來——好在她速度也不慢,貴妃到底還是沒能攔住她,被她搶先一步出門上了肩輿。

  要說心裡沒氣,那是假的,徐循本來就不是個特別大方特別無私的人,後妃之間的爭鬥,現在看來她倒是最大的輸家,若是就此失了聖眷,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麼意思?徐循不可能去埋怨本來就占理的皇后,不埋怨孫貴妃埋怨誰?你有本事和皇帝抱怨,怎麼沒本事讓他打上坤甯宮去?別說現在,就是以後她都懶得多搭理孫貴妃了,這種人,和她來往不起!

  外頭春光明媚,徐循的心情卻很灰暗,回了永安宮以後,便懶得理會三個嬪妾,讓她們對著外頭的空座位行禮而已。她自己躲在裡屋,也不想出去見人。——這在她沒病可以起身的情況下,是有點不大禮貌的,不過徐循猜她們現在也知道個中因由了。

  孫嬤嬤、李嬤嬤都不敢說話,屋內寂靜一片,連點聲音都沒有了。只有徐循閑來養的貓狗、鳥兒在廊下偶然吵鬧,徐循趴在羅漢床上,看了一會兒書,心緒卻也十分雜亂,書上的字也看不進多少去,讀了半日,反而昏昏欲睡,靠著床榻就半眯起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都渾噩起來了,孫嬤嬤卻忽然急迫地將她給拍醒了,徐循心裡不順,被這麼一鬧更不開心了,眼一瞪難得地要發發火時,孫嬤嬤卻迫切地低聲道,「娘娘,貴妃娘娘來了!」

  啊?

  徐循還有點迷糊呢,揉了揉眼沒反應過來,那邊門簾一挑,孫玉女居然就這樣直闖進來了。

  #

  雖說很不想見她,更不想搭理她,但人都來了,徐循難道還拿掃帚棍把她給打出去?當下也只好把孫貴妃讓到屋裡坐下了——她還沒換衣服呢,就這麼家常裝扮地和孫貴妃對坐,倒是很像兩人從前沒事串門子時候的樣子。

  上了茶,徐循沒說話,連貴妃的樣子都不想看,如果不是實在太無禮,她的教養讓她說不出口,她都很想問貴妃,「你來做什麼?」

  孫玉女卻是開門見山,啜了一口茶湯,便直接道,「你和大哥拌嘴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你不知道才怪呢,徐循心裡暗想,沒吭氣。

  「我知道空口無憑,」孫玉女也沒搭理徐循,便自顧自地道,「不過我還是得來告訴你一聲,這事,不是我告訴大哥的,更不是我攛掇他來找你的。你說得對,這件事皇后娘娘占著理,我忙著慚愧反省還來不及呢,無端端和你生事,我沒那種心思。」

  話說得這麼白,徐循禁不住就掃了幾個下人一眼,宮女們被她一看,如蒙大赦都退出去了。孫嬤嬤貼門口站著,臉上肌肉直跳,使了勁裝沒聽到。

  人都出去了,話也可以說得稍微直白一點,孫玉女又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我告訴大哥這事,也自會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至於讓他這麼莫名其妙狂發一通火。這事兒我就是要用,也不會用在這裡。」

  她嘴巴一翹,略微有些自嘲地說,「老實和你說吧,我和皇后那點事,他心裡清楚得很,你就看這事兒他沒來問我,直接問的你,就該明白了。我嘴裡說出來的,他還未必信呢。」

  雖說皇帝明顯是寵愛孫玉女,但皇后怎麼說和他也夫妻了幾年,若只聽信孫貴妃的一面之詞,對皇后肯定是不公平的。徐循又怔了怔,「你前幾天不是去乾清宮了麼……」

  「你不信問王瑾他們好了,在乾清宮我多說了一句話沒有。」孫玉女的態度很強硬。她忽然又冷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誰在背後巧手撥弄,我是被她算計死了,你等著看吧,這一陣子,太后娘娘對我肯定沒有好臉。」

  有南司藥在,這件事絕對瞞不過太后的。而太后的態度,從她召了徐循也不召孫玉女,不就可見一斑了?皇帝這番作為,所有人都以為是聽了孫玉女的挑撥,她肯定對孫玉女又生出意見來。這一點,徐循也不能否認。

  徐循不置可否,不過容色多少是緩和了點,她道,「若不是你,是誰呢?大哥忽然就進來亂髮一通脾氣,不論那個人是誰,可都把他的情緒給挑得相當厲害。」

  「哼。」孫玉女面上也浮現出少許怒氣,「他和文皇帝還不都是一個樣,把後宮當成了他家的一畝三分地,愛怎麼撒野就怎麼撒野。心情好的時候,你就是如珠似寶,心情不好的時候,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情緒上來了根本就都不能自製的。」

  看來,她對於皇帝莫名其妙就鬧出了這麼一攤事,搞得她名聲大壞,在太后跟前又失去了寵愛,也是頗為不滿。徐循倒起了些同病相憐之感,她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反駁。

  很多時候,沒有反駁實際上就是一種贊同。徐循前天要是對皇帝的感慨沉默以對,事情也就鬧不到這份上了。孫玉女瞥了她一眼,道,「大哥身邊的人多了,很多人我們根本沒法去掌握、瞭解,這事到底是誰弄鬼,又或者只是大哥情緒上來了,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否則查也是查不出個結果了。這事,我認了。」

  她有些咬牙切齒地道,「這個虧,我也打落門牙和血吞,吞了。反正我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那你又何必過來。」徐循還是反射性地問了一句。

  「有些話我必須得和你說清楚,雖說咱們這宮裡,再難像從前那樣和氣了,但我卻沒想著和你過不去。」孫玉女顯然也早有準備,她盯著徐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從潛邸一塊上來的人裡,我也就和你最知心了,不論你怎麼樣,我心裡總是把你當作朋友的……我不想因為別人的緣故,失去你這個朋友。」

  徐循倒沒想到孫玉女會把話說得這麼白,更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朋友——她一時愕然,卻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孫玉女也無需她回答,話說完了,她沒有多留,直接就起身告辭了。徐循要送,孫玉女也沒攔,到了階下對徐循道,「你放心吧,這事的原委,連一句話都沒落下,全傳開了。再過個三五天,大哥還沒息怒的話,太后娘娘肯定會介入的。」

  她冷冷地一笑,低聲道,「你在這宮裡是人人喜歡,比我這個人人討厭的貴妃,要強得多了。」

  說罷,也不待徐循回話,便昂首直出宮門而去。徐循目送著她的背影,心底也不知做何感想。

  回到屋裡,孫嬤嬤迎上來給徐循換了一盞茶,兩個人默然相對,都是無話可說。過了半晌,徐循才道,「你看孫姐姐剛才說的那番話,可真心不真心?」

  孫嬤嬤考慮了半晌,才不肯定地道,「這……老奴也不知道,不過,貴妃娘娘說得也有道理。她又何必挑撥皇爺過來咱們這裡,鬧得個腹背受敵呢?這可不是把您往皇后娘娘懷裡逼麼?」

  最重要的是,這樣做對她也沒什麼好處啊。現在後宮的主要矛盾還是兒子,誰能先生出兒子,誰就占了很大的先手。孫貴妃就是把她徐莊妃逼死了,也逼不出個兒子來,那她又是何必呢?

  不可諱言,徐循是有點被孫貴妃給說服了,孫貴妃說得,的確是頗有道理。

  但,承認了這一點,接下來的邏輯那就很險惡了——貴妃失寵于太后,和莊妃失和,最大的得益者會是誰呢?

  新入宮的小女孩們,腳都沒站穩,和妃級人物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潛邸舊人就這麼四個,一後三妃,扣掉徐循和孫玉女,也就只剩下兩個了,而兩個寵妃失和,得益的人,肯定不會是本來就不大得寵的何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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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7:18
第114章 說合

  紗幔薄垂金麥穗,簾鉤纖掛玉蔥條,雖說昭皇帝周年未過,清甯宮內也不好大事鋪張,但畢竟是太后居所,無須華服、美飾,天家富貴氣象,在小處不經意地就顯露了出來。

  張太后淺淺地用了一口剛剛採制完成,送到京城的明前茶,歎道,「琴裡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畢竟是唐代到如今,傳承了多少年的貢品,論茶,我是偏愛蒙頂石花的。」

  皇帝坐在太后下首,聞言稍微欠了欠身子,「娘能喜歡,就是兒子的孝心到了。尋常貢品,送上京時早已過了時令,這是四川鎮守太監王文銀快馬送上京城的,從四川過來,也就用了不到十天。」

  「倒是難為他了。」太后笑著說了一句,「不過此事,可一不可再,雖說討了我的好,卻不必告訴王文銀,此事若懸為定例,蒙山一帶的茶農就該叫苦了。」

  「王文銀都是高價賒買的,並不敢隨意驚擾地方。」皇帝忙解釋了一句,又道,「不過娘說得是,若是對王文銀大加褒揚,各地鎮守太監攀比起來,風氣就壞了。」

  太后點了點頭,露出滿意之色,她輕輕地把茶碗放到了幾上,沖一屋子的宮女、女史們都揮了揮手。

  皇帝見了,倒是松了口氣:若是外人還在,起碼這番對話是會上《內起居注》甚至是《起居注》的,這麼丟臉的事,他還沒打算讓後世子孫知道。

  當然,至於太后的這番說教,早在清甯宮來人喚他時,皇帝便是料到了幾分。內宮裡如今是亂糟糟的,什麼樣的傳言都有,太后不出面也是不可能的。

  「剛才有句話,你說得很好。」太后看來也是一邊整理著思緒,一邊同兒子說理。「千金萬金,貴重不過風氣。風氣壞了,要再改好比登天都難……這道理是放諸四海而皆准的。即使在後宮裡,也是一個樣。」

  「娘說得是。」皇帝恭聲應著,卻不多言,把發揮的餘地留給太后。

  「這風氣是什麼風氣呢?便是尊崇正統的風氣……這件事,也是我做得不對,」太后歎了口氣,「畢竟是疏忽了點,想到一出就是一出,事後才發覺出不妥之處。皇后出面介入,是我的要求,有些事,不是後宮正統是沒有辦法出面的。」

  太后大包大攬,把皇后的責任全包攬到自己身上了。皇帝心裡就是再膩味,還能如何?他低聲說,「兒子也沒有怪她的意思,現在已經想明白了。」

  「嗯。」太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寵妾敬妻,妻妾間的分別,你自己心裡要明白。莊妃那天頂你的嘴,很不應該,可她說得一點錯也沒有。胡氏是正經采選進來,由你祖父欽點的嫡妻。你不認她的體面,無異於不認你祖父的體面。你說她不配當皇后,意思是你祖父走了眼了?」

  國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就是再討厭皇后都不能這麼承認,他道,「兒子當時只是一時衝動……」

  「就是民間,七出也有三不去,都陪你守過祖父和父親的喪事了,能是說休棄就休棄的嗎?」太后瞟了兒子一眼,態度漸漸地慎重了起來。「咱們家自然是天下最尊貴的家族,當年太祖爺聖明,為免後宮干政,定下了小戶采選的規矩。後宮裡的妃嬪,論家世、論權勢,都沒有什麼亮眼的地方。但這並不是說你在後宮裡就可以使勁撒野了。天子受命于天,天人感應,後宮裡尊卑不分,世風也會隨之敗壞。東西壞了,修修便得,風氣壞了,什麼時候能轉好?這後宮,雖然是你的一畝三分地,但君子慎獨,越是沒有人能約束你,你就越是要自己也約束自己。就因為皇后家世低微,無工于國,你就能這樣憑著心氣兒潑髒水,和一個妾侍抱怨妻室的不是?妻就是妻,不論她身份多低微,從午門抬進宮的那天,就是你的敵體。連民間,寵妾滅妻都是大罪,你這個做天子的不能以身作則,很有臉麼?傳出去了,讓那些大臣怎麼看待你的人品?」

  她說得皇帝面上都在發燒——那天從永安宮回去以後,他氣勁兒過去了,自己都覺得有點沒臉見人。那通火,實在是發得太莫名其妙了。

  「不要以為你是皇帝了,大臣們就會聽你的話。」太后也是有點動情緒了,原本壓抑得很好的怒火,稍微露出了一點,「伊尹、霍光,不都是臣子嗎?你不能在德行、能力上把所有人牢牢壓過一頭,大臣們心裡對你不尊敬了,私底下什麼事幹不出來!人心裡是有桿秤的!你以為你登上皇位,人家就真以為你是受命於天了?大夥兒心裡清楚得很,皇帝也就是個人罷了。你和大臣們鬥了多久的心眼子,這個看不出來?此事要是傳出去了,都不說你不尊嫡庶了,只說你這魯莽的行動,輕信的態度,叫大臣們如何尊敬你這個天子!」

  皇帝這下終於是明白太后的心思了,他一下跪了下來,恭聲道,「娘教訓得是,兒子的確是太衝動了一點!」

  「何止是一點。」太后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聽說這事的時候想到誰了?——想到你祖父!」

  她說著也有點動感情了,不由哽咽了起來。「兒啊,娘當晚都沒睡好啊!你祖父到了晚年是什麼樣子,你心裡清楚,娘真是日夜懸心,生怕你也成了他那樣子……那咱們娘倆可該怎麼辦,可該怎麼辦!」

  國朝開國兩個皇帝,高皇帝、文皇帝都是好殺的性子,高皇帝愛殺官,剝皮實草,淩遲刷洗都是從高皇帝手上出來的。文皇帝呢,也不遜色,瓜蔓抄、株十族,都是他的發明。到了晚年,更是連後宮裡的妃嬪都不放過,完全是亂砍濫殺。在這樣的皇帝手底下討生活,心理壓力能有多大,太孫也不是不清楚,被母親一說,他也是悚然而驚:自己脾氣上來了,也是不顧三七二十一的性子。難道……

  文皇帝到了晚年,雖然已經不大能理事,滿腦子只想著打仗殺人,但他還有個太子,後期十年幾乎都是太子在主理國事。而他呢?都到了這個年紀了,膝下還沒個子嗣,如果真的偏執到那個地步了,朝政誰理?

  太后看著皇帝的表情,知道他已經認識到了此事的嚴峻,也就落下淚來,「若你是獨苗苗,那倒也罷了,可你還有叔叔們呢,孩子!」

  「娘!」皇帝膝行了幾步,一下就抱住了太后的膝蓋,「孩兒知道錯了,日後一定好生約束自己的性子,不再這麼放縱任性了!」

  太后抱著皇帝,一時也是激動難以自抑,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皇帝發間,她擦了擦眼眶,「好啦,多大的人了還這個樣子……起來說話吧。」

  等皇帝坐直了身子,太后方才續道,「後宮裡的事,只要不牽涉到皇嗣,不鬧到外頭去,再大都是小事。那天聽說消息以後,皇后本待鎖宮待罪,我派人過去給勸住了。」

  一旦鎖宮待罪,這就不再只是後宮裡的小事了。皇帝用來指責皇后的三個理由,基本都站不住腳,這事繼續往大了鬧,只會增加朝中民間對皇后的同情。人心向背,並不是皇權能控制的,即使貴為天子,也管不到人心。而儘管夫妻口角也是尋常事,但身為皇帝,就要經受比任何人都更為嚴苛的道德要求,向小妾抱怨妻室的不是,一旦傳出去,皇帝風評大壞是肯定的事。

  無緣無故的,幹嘛要承受這麼個結果?聽說太后已經給他擦了屁股,皇帝面色一寬。

  「你過幾日再去坤甯宮,給皇后陪個不是,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太后又說道,「不要覺得不好低頭,還是那句話,她和你是夫妻一體,在她跟前,你擺什麼皇帝的架子?魏武帝就不是王了嗎?丁夫人無出,家寒素,和他鬧脾氣要和離,他是不是親自去勸的?你不把她當妻子,讓她如何把你當丈夫?」

  現在太后說什麼,皇帝都得應是,他也的確應了,「是。兒子這就去辦。」

  太后滿意地點了點頭。「至於莊妃……」

  皇帝迅速就說,「莊妃雖說是不該頂撞兒子,但所言成理……」

  呵,這寵不寵,愛不愛的,到底是沒法遮瞞。自己為皇后說了多少好話,皇帝應承的話裡,到底還有一絲勉強。莊妃這裡,才提起一個話頭,這就迫不及待地要為她說話了。

  雖說頂撞皇帝乃是大罪,但太后卻並沒有責怪徐莊妃,相反,她心裡還更看重莊妃的品性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素日裡看著的好都不算什麼,到了真正要緊的關頭,這人的本色才能顯露出來。莊妃說的那幾句話,針砭見骨,雖說過激了點,但卻是顯出了她仗義直言的風骨。只說這份骨氣,後宮裡女兒雖多,恐怕能和她相比的卻是不多。

  只是,老人家處事老辣,並未因此便把自己的讚賞行諸於外,而是淡淡地道,「雖說是大膽了點,但好在她還算知道厲害,沒有把事情攪合得更大。這件事既然要糊塗了,也就這麼糊塗著吧。你愛寵她就寵,要冷落她那也隨你,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皇帝微微地松了口氣,當下點頭應了是,太后又漫不經意地道,「挑撥你的那個中人,處理掉了沒有?」

  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個中官幾句話給隨意挑撥得火冒三丈,皇帝便是一陣咬牙切齒,「已經送交東廠了,我便是不信邪!定要問出個主使來!」

  「主使?」太后不免冷笑了一下,「這種事,難道還審得出一個真憑實據來?依我看都是不必審,與其說是審他,不如說是審你的心。為了一個進讒言的小人,把你和後宮妃子們的心都給審得疏遠了,沒這個必要。只要你自己把持得住,就是小人再多,又有什麼用?」

  畢竟是協政有年的太后,隨口一句話都透著這麼的老練,皇帝咀嚼著太后的這幾句話,越想越是有味,遂點頭道,「娘說得是——」

  他頓了頓,森然道,「兒子這就下令,讓他明正典刑,乾清宮所有中官,一律前往觀禮!」

  太后點了點頭,「這方是正道。宦官、大臣,都得由你時時敲打,這也是為了他們好……」

  她頓了頓,心中思緒轉來轉去,到末了,到底是慢慢地轉出了個結果。

  老人家便歎了口氣,略帶一絲疲乏地道,「下麵,咱們來說說子嗣的事吧……貴妃那裡,在有子前,你還是別多去了……」

  若是前幾年,太后還可容得、等得,可皇帝今年都二十九歲了,成親也有七八年,還沒有個兒子。子嗣大事,已成當務之急,就算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貴妃,如今也只好靠邊站了……

  且不說皇帝在和太后談心,徐循的永安宮,也是迎來了近日比較難得一見的熱鬧。

  ——柳知恩回來了。

  在進宮請安之前,他肯定要去二十四衙門銷假。肯定也會和永安宮裡使喚的幾個中官聯絡一下感情,這宦官到地方上去辦事,就和出差一樣的,多少都要帶點土特產回來送人,理所當然的,在進宮給徐循請安之前,也就早都清楚了徐循現在的處境,以及前段時間宮裡的風波。

  柳知恩最讓徐循喜歡的一點,就是他看起來永遠都是很沉著、很冷靜的,好像什麼事到了他手上,都不會沒有辦法一樣。而這一次也是如此,他甚至還笑了一下,看起來是一點也不把永安宮現在的困境當回事。

  「今兒一大早,皇爺不就去清甯宮服侍太后娘娘了嗎。」柳知恩閑閑地道,「若是從清甯宮回來以後,去了坤甯宮,再過上一兩天,自然就會來永安宮了。」

  「可要是大哥再不過來了呢?」徐循在柳知恩跟前比較敢於焦慮——在別人跟前,她實在還得維護一下人心的安穩,可她和柳知恩之間,柳知恩屬於比較有本事、有辦法的那個人。她蹙眉開始憂慮了,「若是這樣,又該怎麼辦?」

  柳知恩都被逗笑了,「娘娘,皇爺是多重情的人?萬不至於如此的,您瞧著長寧宮的那位,不是靠了情分,能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嗎?」

  這話倒是成功地把徐循給說服了,柳知恩看她面色一緩,又笑道,「若是皇爺一時還拉不下臉,奴婢正好從南邊回來,去給皇爺請安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屆時為娘娘央求幾句,皇爺再沒有不心軟的。只要娘娘善於把握,和皇爺和好,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這……該怎麼把握呢?

  徐循想問,又覺得有點問不出口。這別的事問柳知恩都沒什麼,怎麼留住皇帝的寵愛,這應該是她的專業課,這都要問柳知恩,好像是有點過分了。

  柳知恩似乎是看出來了,他微微一笑,主動道,「依奴婢之見,皇爺性子倔,娘娘當以柔克剛。」

  徐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琢磨了一會,不禁又笑道,「柳知恩,你真是我的福星,你這一回來,我倒覺得似乎是真沒什麼可以擔心的了。」

  「也是奴婢回來得巧。」柳知恩一欠身,謙讓地道,「看來,皇爺是有心把這事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徐循其實也是看出了一點這個趨勢,她點了點頭,「聽說乾清宮裡的劉用壞事了。」

  這消息是瞞不得人的,沒幾日就傳遍了宮裡,徐循也是有點好奇,遂問柳知恩道,「劉用平日裡和誰走得近呢?」

  「咱們乾清宮出來的,人脈是廣。」柳知恩沉吟著說,「至於劉用……明面上倒是不偏不倚的,一般不和後宮女眷兜搭。怎麼就栽在這事兒上了,奴婢也不明白。」

  他頓了頓,又反問徐循道,「此次的事,不知娘娘是信貴妃娘娘,還是不信貴妃娘娘呢?」

  這問題,看著簡單,但卻關乎日後永安宮的站隊問題。如果徐循信了孫貴妃,接下來一段日子,就不說親近長寧宮吧,起碼也要和坤甯宮保持距離,免得不知不覺,又被人給陰了。若是不信,該做什麼自然是不必多說的。

  徐循這幾天其實也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也一直都沒有個結果,現在聽柳知恩提起,便反問道,「對此事,你有什麼看法?」

  「這……」柳知恩也為難了起來。「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從前,和長寧宮還好,但和坤甯宮,卻實在沒什麼往來。」

  這也是因為正妃從來不需要到皇帝住處侍寢的關係,皇帝到胡氏屋裡的時候,自然都用胡氏的人伺候。所以柳知恩本人和皇后接觸的次數幾乎為零,其實要這樣算的話,就是和孫貴妃本人接觸的次數也都不多的。徐循也是因為伺候皇帝外出過兩次,又有兩次機緣巧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居住在人煙稀少的北京、南京皇宮裡,身邊帶的服侍人都不多,所以才會和皇帝身邊的中官們比較熟稔。

  柳知恩就算有千般的才具,也不可能去憑空推測一個人的品性,徐循點了點頭——真要這樣說的話,整個永安宮裡和她們倆最熟的那還是她自己。這個決定,看來只能是她自己來下了。

  思及此,不由得有些煩躁,徐循想了下,便決定道,「還是等大哥再來永安宮,再說吧。若是大哥從此不再來了,誰害的我,也就無所謂啦。」

  柳知恩微微一窘,卻也沒多說什麼。見徐循心浮氣躁,便不提南京的事,而是告辭了出來。

  走到外頭,他想了想,也不和永安宮同仁多聊,而是逕自走去尋從前的同事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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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7:38
第115章 多助

  宮裡的大事小情那都是有規矩的,二十四衙門也不能例外,別看在外人口中,這幫子中官都是斷子絕孫的可憐人。實則宦官中的高層,離了皇帝以後,最奢遮的那幾個,威風半點也不比高官弱上多少。高祖年間宮內宦官戰戰兢兢的日子,已經是越來越遠了。

  別的地方還好,司禮監衙門現在漸漸成為二十四衙門中最有實權的部門,就連東廠提督太監都要司禮監裡的人出來兼任,可見這權力能有多大了。能在司禮監裡服役的宦官,無一不是知書達理,有的還能出口成章,文化素養,和宮裡做雜活的小中人簡直都不可同日而語。

  雖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每個皇帝上臺初期,都不會對內閣、宰執等有太大的調整。司禮監可就不一樣了,都是奴才,當然是自己的舊奴才使得最順手。司禮監現在雖然還能看到幾個前朝舊人的身影,但大部分機要的位置,比如說秉筆太監、掌印太監,基本全都換上了皇爺在南內、東宮時期就開始任用的舊人了。

  司禮監也是皇城重地,雖然不比內城戒備森嚴,但也不可能發生柳知恩走進辦公室和大家打招呼的情景,柳知恩也沒這麼不知趣,他去的是大太監們居住的下房一帶。

  這會兒宦官中還不流行在外買房置地,置辦產業——皇宮對大太監們的管束還是比較緊密的。再說,許多宦官的對食就在宮裡,也沒必要去宮外住。若是有臉面些,自己能住上一兩間屋子的,兩人下值後便聚到一處,主子們也不會多說什麼。不過,這也是官至監丞、少監、太監這三等才能有的待遇。一般的小黃門那,對不住,和你的對食自己找地兒去吧。

  柳知恩沒有對食,品級也不到,他雖然得了皇爺的信用,又曾立過功,但起點低啊,他跟隨皇爺的時候,皇爺還是個太孫呢,身邊的伴當們自然也沒有多高的品級。好容易等南京事兒以後,他們上京了,又因為被皇爺撥發給徐循,莊妃娘娘謹慎啊,宮裡除了皇爺,各宮也就只有皇太后的清甯宮裡有從四品的少監服侍,柳知恩的同儕一個個都起來了,連馬十現在說來都是兼著御用監的少監,就他柳知恩才是個正六品的長隨,掛職還在直殿監——掌管各殿堂清掃的部門。他連住處都是和永安宮的小中人們安排在一塊的,所以皇城裡安排給司禮監等權勢大太監的住處,他也很少過來。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會遭到冷遇,柳知恩才進了這一溜青瓦房的排屋,便有小黃門跳起來給他行禮——在主子們跟前是一回事,私底下,宦官們也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柳知恩雖然年紀輕,但他輩分高,說起來和王瑾他們都是一輩的。

  「師叔。」小中人嘴甜,「你從南京回來啦?一路可辛苦!您請屋裡坐,師父他還在皇爺跟前,沒回來呢。」

  說著就要把人往屋裡讓——這是王瑾收的小徒弟,就負責服侍他的衣食起居,還處於比較艱苦的學徒期。用大太監的話們說,這就是『練練本事』,起早貪黑,小心翼翼的熬上幾年,把師父伺候好了,才能出去當差——連師父都伺候不好,能伺候皇爺嗎?

  別覺得辛苦,就這都是美差,從大太監手下出去的,絕不會鑽冷灶兒,不是到當紅的娘娘跟前服侍,就是去伺候皇子,運氣好點在皇爺跟前得了意,這幾年的苦就更不會白吃了。

  柳知恩笑著擺了擺手,「我不坐,先出去賺賺——馬十他們下值回來了?」

  「哎。」小黃門利索地應承了一聲,彌縫著眼笑了起來。「還在老地方呢,師叔您自個兒過去吧。」

  柳知恩也是心領神會,出去以後聽了聽聲音,便走向了這一排屋舍中比較偏僻的角落。果然是沒走多久,就聽到了人聲。

  和官宦們一樣,這越是當紅的大太監,就越是繁忙。只是官員下班以後可以回自己家放鬆,但太監的工作時間那是不固定的,誰知道主子什麼時候就想起你了?一般都不敢輕易出皇城,儘量都是要回來住宿的。你比如說馬十,早上起早去服侍皇帝起來上朝、經講,和內閣開會,吃午飯,下午再跟著出去玩一會。到了他換班的時候都五個時辰多了,回來歇一晚上第二天繼續……當紅不當紅?當紅!可他也有壓力,卻沒空發洩啊。

  也所以,雖然宮裡禁令森嚴,但只要是當權的大太監,沒有不偷偷設局喝酒的,不然你讓這些人奔什麼?難道這些功名利祿都要為家人做貢獻?真有這份情誼,怎麼也不會進宮當宦官了。就連皇爺,其實也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不過,魚呂之亂那段時間實在是死了太多人了,眾人都消停了不少,在那以後又是接二連三的各種事項,現在嚴格來說也還沒過昭皇帝的周年,所以大太監們也比較避諱,吃酒都挑角落,還派了兩個小黃門看守。

  柳知恩進屋的時候,屋裡圓桌已經是坐了個半滿——平日裡皇帝嫌光祿寺轄下禦廚房的菜不好,自己開了私廚,那是因為禦廚房安置在皇城而不是內城,菜上來的時候都得靠鐵盤溫著早都失了熱乎勁了。可送皇城裡,確實新鮮熱乎,也沒做禦膳那麼多的顧忌,一桌子的菜倒有一多半是色香味俱全。柳知恩一進屋就笑道,「好香,咱今兒是來著了!」

  馬十果然已經吃得微醺了,見到柳知恩來,便笑道,「這孫子回來了,可是來我們這撞喪鐘的呢?我就說,徐姑姑面上挺著,心裡還不知多著急,日盼夜盼,就盼著你回來吧!」

  這宦官們私底下的稱謂和對外也不一樣,宦官們私下稱呼當紅得寵的大太監,都稱呼為『爺』,而外官則稱呼為『公公』——也只有金字塔尖的那幾個這麼叫,不懂行的民間百姓,見了人都亂叫公公,有本分的宦官都是不敢應的。而宦官們稱呼皇帝,那很直接,就稱呼為爺爺,皇爺爺、萬歲爺爺,都是這麼叫的變體。而因為宮裡妃嬪,對皇帝都是時常自稱『女兒、兒』的,所以宦官們私下會稱呼親近的妃嬪為姑姑。若是在宦官裡沒有一定的人望,馬十還叫不出這個詞來。

  柳知恩笑道,「這老十,你說話好難聽,我久別重逢,特地來看望兄弟們,你說這話,豈不是寒了咱們的心?快自罰三杯再說!」

  說著,便把一旁桌上放著的油紙包拿來道,「這不是我打南京帶回來的鹽水鴨?可惡你這東西,拿了我的禮還這麼不饒人,快,拆了下酒去。——這可是秦淮河老三館兒裡劉花魁親手做的。」

  馬十聽了,不由笑道,「呸,就憑你,也能讓花魁為你洗手做鴨?你撩起褲子我看看,是吃了什麼仙丹妙藥,叫那根又長出來了麼?」

  雖說這屋裡多數人都知書,但一群工作壓力很大的人聚在一起,說點葷笑話是最能活躍氣氛的,一屋人都哄笑起來。馬十壓著柳知恩的肩膀,讓他在自己身邊擠了個位置坐了,「這回在南京,差事辦得怎麼樣?沒丟咱師兄弟的人吧?」

  「嗐,還不就是些小事。」柳知恩滿不在乎地說,「也就是徐姑姑膽子小,這要是擱在別人頭上,哪算個事。」

  馮恩雖然就在馬十邊上坐著,但卻一直也沒有說話,此時卻道,「是徐姑姑心慈,忍不得百姓受苦。這宮裡的娘娘們若是都和徐姑姑一樣,那風氣可就清正多了。」

  他受過徐循的恩典,自然向著她說話,不過一群太監多數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哪個沒有受過權貴的欺壓?聞言都是默然。過了一會,柳知恩才笑問馮恩,「不是去獻陵麼,什麼時候又回來了?」

  前一陣子是皇帝的萬壽節,馮恩代表太后,和謁陵使同路去拜謁了長陵、獻陵,順道留在當地檢修一下兩座陵墓,尤其是獻陵因為造得著急,還有首尾沒收,他不免多費些心思,的確也是剛回來的。聞言笑道,「怪道馬十罵你孫子,你說你才回來多久,怎麼連我的行動都給摸清楚了,機靈不死你?」

  眾人說說笑笑,過了一會,王瑾、金英從乾清宮下來,也就進來一處吃酒。——這同事間雖不說親如兄弟,但彼此都是苦命人,且妃嬪爭寵還有點意義,宦官爭寵有何結果?因此大家的關係大致上還算得上和睦。柳知恩又是能說會道的,喚人去自己住處取來了大量土特產,都是南京蘇杭一帶的名物,眾人拆開吃了,也有念南京的,也有念風物的,不多時便都是酒酣耳熱,放浪形骸了起來。

  柳知恩心裡有事,自然沒有喝多,有意無意,談起了現在東廠的劉用,「怎麼就是他壞了事。」

  這劉用壞事的j□j,問什麼人都比不上問同僚有用,皇帝身邊什麼都少呢,不會少人啊。這目擊者可不就是這幫子大太監嗎?再說,這也算是這一陣子的大事了,一聽,都興奮起來,有惋惜的,有不屑的,有冤屈的,七嘴八舌搶著說話。末了,還是馬十一語道破。

  「這孫子就是倒足大黴了,一輩子的背晦全給趕到一塊去了。」他半是感慨,半是惋惜地道,「內宮裡的事,咱們誰不知道?可又有誰敢往裡伸腳摻和?這孫子也不知被誰攛掇了,鬼迷心竅,就趕著趟地撞門送死來了——那天我就在爺爺邊上,什麼事看不清楚?爺爺早上臉色就不對,看了錦衣衛密奏,眉頭就沒松過。朝會以後,看了幾封奏摺,心緒更差了,自己認認真真批摺子,批了小半個時辰……這時候劉用過來,把這事兒一說,還想勾著爺爺往下問呢,說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誰知道爺爺就聽清了什麼皇后、貴妃、莊妃……」

  金英也道,「可不是?爺爺一聽說,就道『什麼,又起紛爭了?怎麼個個都不讓我消停!』他一生氣,劉用卻倒膽怯起來,皇爺問了幾句,劉用也答不到點子上,皇爺丟下摺子就去永安宮了……」

  「唉,」他沉沉地歎了口氣,「瞧著吧,就那幾句話沒說好,鬧得皇爺脾氣上來了丟了人,和皇后娘娘、徐姑姑鬧彆扭,事兒都這麼大了,就是有人想保都保不住。——爺爺消氣了,太后可沒消氣呢,指名道姓地要收拾他。」

  一語之差,轉瞬間便演變成了性命之憂,各宦官也都是在這樣的境地裡服侍的,就是有和劉用不對付的,此時也是有些兔死狐悲,均都歎息起來。馮恩道,「不知他會是個什麼結果,差事肯定是保不住了。若能落個守獻陵,怕已是撞大運。」

  馬十搖頭道,「恐怕是難了,估計得——」

  他做了個砍頭的動作,眾人均都輕輕地抽了口氣,卻是無人反駁:此事是把四宮都給牽扯進來了,劉用的身份根本無法承擔這個結果,除一死外,只怕已沒有別的出路。

  席間熱絡的氣氛,至此已是有些冷清,柳知恩正要出言時,外頭又飛跑進一個小中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劉、劉師叔壞事了……剛范爺爺傳信出來,說是後日讓他在東廠私室淩遲……乾清宮所有使用人等一律須去觀刑……」

  剛舉起的酒杯,當地一聲就落到了地下,一時間,這群全皇城最有權勢的太監竟是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驚疑不定地互相對著眼神。

  而隨著這個震撼性的消息浮上心頭面上的種種情緒,到末了,也是漸漸地全都化成了一種很單純的感覺。

  恐懼。

  皇帝幾乎永遠都不會不經審判就誅殺一名大臣,除非是大逆罪名,甚至不會輕易判死。對大臣,最殘忍的處罰也就是奪職在家閑住——就算是出入朱紫,昂首上驤,就算是能和宰執大臣手拉著手說話兒,就算一般的官員見了面,也要陪著笑趕著稱呼一聲『公公』……宦官也始終都是宦官,說穿了,也只不過是皇帝的一條狗而已!

  一個人心思不純,『君子敬而遠之』,一條狗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就只配被打死吃肉!

  這頓酒,現在是沒有多少人能喝得下去了。

  人群沉默地各自散去了,暮色沉沉的天空中,這一排屋舍漸漸地都亮起了燈火。空置著的一間屋子裡,還能隱約聽見壓抑著的幾聲低泣——劉用的徒子徒孫,應該是也收到了消息。柳知恩和王瑾一道默默地走回了他的住處,兩人進屋坐下,摸著茶杯,一時竟是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柳知恩才歎了口氣。

  「真就是巧合?」他沒頭沒腦地問。

  王瑾卻是心領神會——這一陣子,因為永安宮出事,孫嬤嬤基本都沒過來了,柳知恩現在,是代表徐循在問他的看法。

  「皇爺會如此反應,的確是巧合。」他低沉地道,「馬十說得不假,你也知道那位爺,氣頭上顧得了什麼。這又是家事,氣性上來就去永安宮了,回來以後沒多久就想明白了——也很後悔!」

  就像是想做宰相的人得培養出相應的風度一樣,一個皇帝毛毛躁躁的,聽風就是雨,怎麼讓底下的大臣們信任他對於政事的判斷?如果皇帝沒有雄心壯志也就算了,偏偏這又是個很有想法的人,自然更愛惜羽毛注意形象……可這事又把皇后拉扯進來,關注度更高,想捂住都得費點心思。想來,皇帝是沒少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劉用倒楣就倒楣在這點上了——皇帝的錯誤,卻必須得他來買單。

  聽到王瑾說了這話,柳知恩心裡就真正地鬆快了:他服侍皇帝這些年,也是很瞭解他的。既然心裡後悔了,便不會不講理地遷怒徐莊妃——這要不是莊妃當時幾句話把他給堵回去了,讓他在那麼多人跟前把皇后罵足一炷香的話,此事現在只會更不好收拾。

  「現在外朝還沒有風聲吧?」他皺了皺眉,「歸根到底也不是什麼大事……」

  他不是吃飽了撐著為皇帝擔心,只是這事把徐莊妃給捲進來了,他不能不去跟著操心——別又和賢妃事件一樣,成了大臣們指桑駡槐的物件了。皇帝封孫貴妃,給了金寶,大臣們一句話也沒說,為什麼就頂著不讓用賢妃嘉號?不就是因為以徐娘娘在南京的遭遇,她若得了賢這個嘉號,意思不就是當時闖宮的大臣不賢了嗎?有了這個先例,以後在特殊時期,或是有危急情況時,皇帝要躲起來不見人只用印信,大臣是認還是不認?闖宮是闖還是不闖?

  不過,沒有特殊的政治意義時,大臣基本也都懶得插手皇帝家事——又不是天子家奴,關注人家的後宅做什麼。在柳知恩心裡,這件事就是傳揚出去了,頂多也就損傷點皇帝的形象和孫貴妃的形象罷了,坊間多出幾本諷喻的雜劇而已,也連累不到徐循頭上。

  王瑾默認了柳知恩的說法,卻沒有接茬,而是沉沉地又說了一遍,「皇爺如此反應,確實是巧合。」

  柳知恩一挑眉毛,「劉用這麼說卻不是?他背後那人是誰?」

  「不知道。」王瑾搖了搖頭,「他這一陣子手很寬。出事栽進去以後,他徒弟拿了五十多兩的小金果子來找我——我沒應。」

  宦官俸祿不高,想要發財,一個是靠上頭的賞,還有一個就是靠外頭的進項。出去做鎮守太監,雖然往上一步很難,但卻有許多發財的機會,當年南京立了大功的韓二,雖然不能繼續在皇帝身邊服侍了,但也沒被虧待,被打發出去做的就是福建鎮守太監,早都是缽滿盆滿。而柳知恩也不差,他在永安宮當差,平日裡受徐家打點是不少的,缺錢了說一聲還有不給的道理?但乾清宮裡,大太監們也罷了,中層宦官日子比較清苦,因為皇爺很難會想起來賞人,他肯用你就是對你的賞,而在外頭的進項又多是被上層太監們壟斷了,自己只能得些碎碎。不說財政緊張吧,起碼拿出五十多兩金子來還是有點小困難的。

  「他徒弟——」柳知恩追問了一句,自己又搖了搖頭,「屁大的孩子,能懂得什麼?」

  「可還不是。」王瑾嘿了一聲,嘬著牙花子,「宮裡主位不就是那麼幾個,就是算上小娘娘們,十來個人。這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究竟是誰出的手,終究能清楚的。」

  若是不清楚呢?不清楚也就只能不清楚了,難道還要把手往乾清宮裡插,去起劉用的底?別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理,在這宮裡,沒有千里防賊的心,遲早都會被捲進麻煩裡。——其實就是有了防賊的心,也還有人算不如天算的時候呢。

  柳知恩明白了,也就不提了,王瑾知道的也就這麼多,多問多說也無益。他又拜託王瑾,「這幾日在爺爺跟前,得空提提咱們家姑姑吧。」

  「這不必你說,咱家也一樣提。」王瑾給自己打著了火,揮開了徒弟的侍奉,自己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徐姑姑仁義,待咱們苦命人慈和,前一陣子,事態未明,提起來徒然給徐姑姑添麻煩,現在清甯宮那裡都把話說得清楚了,爺爺這幾天就要去坤甯宮……再過幾日,就我不說,一樣有人會開口的。」

  他歎了口氣,把蠟燭放進了桌上的小燈籠裡。

  柳知恩一欠身也站了起來,兩人眼神相對,卻是都看出了彼此那複雜的心情,王瑾又歎了一聲。「路黑,多照著點吧!」

  柳知恩就提著這小小的繡球燈籠,踏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要說這宮裡誰最瞭解皇爺,在宦官裡王瑾這大伴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不過幾日內,皇帝的行動一一都被預料准了,先去坤甯宮和皇后說話,接著就連著歇了四五天。坤甯宮出來又去了長寧宮安撫孫貴妃,一樣也是連著歇了幾天……

  然後,然後也就終於輪到徐循了。

  不過,也許是因為皇帝心裡還有點生氣的關係,他卻是沒親身到永安宮來,而是打發了人,接徐莊妃到乾清宮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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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7:57
第116章 和好

  屈指算起來,自從那天惹惱了皇帝以後,徐循已經有快一個月的時間沒能得見天顏了。皇帝在後宮家事之外畢竟也是要上班的,朝廷大事,始終是佔據他最主要精力的活動。這些請安、和好、處置穿插著慢慢地進展,到底也是用了快一個月的功夫。

  不過,徐循並沒有提心吊膽足一個月,大概從柳知恩回來以後,她就沒那麼焦慮了。柳知恩瞭解皇帝,徐循又何嘗不是?這件事既然皇帝自己後悔了,那她這邊受到的懲戒也就不可能太大。如果想得美一點,說不定還是小懲大誡呢。——要是更美一點的話,指不定皇帝還會反過來給她賠罪……

  這最後一種可能,徐循自己也就是想想罷了,她說的那番話雖然沒什麼錯,但也的確是傷害了皇帝的感情。她是皇帝的妃妾,在一般人家裡頂多算是個有名分的姨娘,雖說不能提起兩腳賣掉了,但說聲休也就是能休掉的,不論她受了多少委屈,皇帝的感受那也不是她能隨便傷害的——她傷不起啊!在整個後院裡也就是正妻能真正和皇帝吵架,真正地互相傷害了。他們那才是平等的,是這個家的主人,她……她頂多算是個高級奴婢。

  徐循也不是自暴自棄、自輕自賤,她這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說服自己她去給皇帝賠罪沒什麼大不了的,本就是她應該做的。——她這個人,本來演技就不好,要是賠個罪還不情不願的,被皇帝看穿了心底真正的想法,那可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要和皇帝起衝突了?

  所以徐循就一直告訴自己:人家那是皇帝,九五之尊,天下都是他的。你家本來一無所有,要不是你服侍得他好,你哪有今日的榮華富貴?你自己名下的銀兩都有幾千,就這還不算首飾配飾什麼的,人家做事有沒有道理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就是你的夫主,你就該無條件無原則地服從他、支持他,但凡有一點自己的心思那都是你沒良心,不稱職。

  當日反駁他,不就是因為心裡的我字太大了,只想到『我的』委屈,『我的』不容易,沒想到皇帝的情緒?即使為了自己在宮裡的立場考慮,說了那番話出來,心底也該是戰戰兢兢地,愧悔自己不能順從夫主。她怎麼還能說出最後一句話呢?這最後一句話不是明擺著會傷了主子的心嗎?

  是該道歉、該賠罪的,是不該有氣的,現在皇帝還肯讓她去乾清宮,就說明皇帝寬大為懷不和他計較,徐循也用不著和別人比較,那都是惡德,她就該一心一意地幹好本職工作,好生服侍皇帝為上。這一次犯的錯誤,皇帝若能讓它過去,她就更要感激他了,日後當捨生忘死地服侍他,才不枉他所代表的天家給徐循花費的這麼多銀兩。永安宮一年要花多少銀子?徐循值得了那些錢嗎?她的服務得對得起這個價。

  幾個嬤嬤給她打扮的時候,徐循就一直在心裡嘀嘀咕咕地說服自己,好容易把這口氣給理順了,自己打從心裡認可了這條思路了。幾個嬤嬤也就把徐循從頭到尾都給裝點一新了。

  其實說起來,徐循也沒有打扮得特別華麗,第一現在周年沒過,第二,徐循過去乾清宮也是有點去請罪的意思,並不適合打扮得太誇張。不過,她身上的每個細節都是被嬤嬤們下過心思的。穿的天水碧的羅裙——皇帝親自誇過適合徐循的顏色,萬字綾掐邊的白絹襖子外頭套了一件淺藍色的紗褙子,天氣熱了,就這麼穿正好。

  雖然看似樸素,但裙子不是寬大的馬面裙,而是軟料垂墜,紗褙子更接近宋代的樣式,松松的拿勒帛勒住,把徐循纖細的腰身給顯出來了,走動起來裙子晃動蕩漾,就和一泓水穿在身上似的。顯得整個人又素雅又苗條,還有些纖纖細細惹人憐惜的意思。

  至於妝容,也是李嬤嬤親自慢慢給描摹出來的,連一根眉毛都畫點心機進去。眉形沒有挑太高,太高雖然精神,但也顯得整個人太淩厲,臉上胭脂也沒怎麼上,嘴唇上就塗了黃豆大一點淡淡的胭脂,幾乎和本色融為一體。粉上得很均勻,卻不厚,越發顯得徐循的臉蛋和雞蛋白似的,嫩嫩得讓人想捏一把。李嬤嬤還拿玉棒點了胭脂,在手心裡碾得都快看不出來了,然後于徐循雙眼下方輕輕地滾一滾。——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哭過似的,雨打荷花、露沾海棠,別有一番楚楚可憐的韻味。

  首飾那也都是精心挑選的,為了這一天,嬤嬤們估計是花費了不少心思,徐循在那鬱悶的時候,她們早都給把徐循的賠罪裝給設計出來了,雖然沒拿徐循本人試過,但搭配起來確實渾然天成,也不知私下是試過幾回了。徐循雖然沒什麼心思去留心修飾,但攬鏡自照一番,也覺得自己好像比平時更漂亮了點,看起來還真有點楚楚可憐的。

  希望這能有用吧——雖然徐循是不太樂觀的,說穿了,都在一起六年了,再多的新鮮感也會消磨,與其指望打扮上打動皇帝,倒不如端正態度,把自己的後悔給表現出來。

  徐循一路上都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她都想好了,進去以後先掉幾滴眼淚,再撲到皇帝懷裡聲淚俱下地深刻反省,保證絕不再犯……先把自己貶到地底下去了,皇帝要把她扶起來也容易點。

  想法,是很美好的,決心,是很堅定的。

  然後,現實也是很殘酷的。

  徐循走進乾清宮的時候,皇帝正在案前讀奏摺。因為多日沒見,她跪在地上給皇帝行了大禮——也不知怎麼搞的,都沒看見正臉呢,就看到他的一雙鞋子,徐循的感覺一下就來了,眼淚止都止不住,一滴滴地往下掉,全落在了金磚地上。連皇帝叫起的聲音她都沒聽清楚,還是兩個宮娥把她給扶起來的。

  扶起來以後,徐循也不想和皇帝互動什麼的,她就是想哭。

  過去那一個月裡,她不是不煩躁,但這份負面的情緒,更多還是出於恐懼,徐循也不是什麼聖人,可以把功名利祿拋諸腦後。她又沒有可以傍身的子女,在這種情況下皇帝的寵愛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東西,她怎麼可能不去在意?就算這可能不大,但她也要去想想,萬一皇帝就此不寵愛她了呢,萬一皇帝再也不來找她了呢?

  現在看到皇帝了,這些擔心很自然地就被她拋諸腦後,剩下的光有一種無窮無盡的,徐循難以自製的,本能的委屈。她也說不清自己在為什麼委屈,沒有個道理在,就是想哭,抑制不住,安排好的策略這會兒全不見了,坐在皇帝身邊她就是在和自己的眼淚鬥爭。

  這幅可憐兮兮的模樣,落入皇帝眼中,確實恰到好處地打動了他那顆憐香惜玉的心。

  徐循那番悖逆的話,傷到皇帝沒有?這一點連皇帝自己都沒法否認,的確是有。最後那句話,到現在想起來都有點隱隱作痛,就是因為很在理,一下戳破了皇帝的情緒,真的是讓他當晚都沒有睡好。輾轉反側地,想到這句話都要驚醒過來。

  本來,新君臨朝就是有點缺乏自信的,和他周旋的那都是幾十年的老官僚的。拋開身份不說,論智力值,要壓過他們,皇帝也沒自信啊。徐循這句話就像是夢魘一樣,一直纏綿著皇帝,搞得他第二天見內閣大臣們時心裡都是虛虛的。

  對徐循生氣不生氣?生氣的,後宮妃嬪,母儀天下,本來就該是女德典範的代表,皇帝說錯了做錯了,也有很多種處置辦法,不是說就非得鬧得那麼難看,把話說得那麼淩厲的。是,挑不出你徐循的理來,說得沒錯做得也沒錯,可爺是皇帝,是後宮之主,通俗地說就是你的老闆,你這個做派有點太不給面子了啊,整一個態度問題。

  官僚不聽話該怎麼收拾,宦官不聽話該怎麼收拾,皇帝心裡有數,這妃嬪不聽話該怎麼收拾,皇帝又不是弱智哪能不知道?不是沒想過冷落她一段時間,讓她好好想想自己是誰的女人,為人該怎麼為,做事該怎麼做——說難聽點,論情分、論底蘊,六宮裡能有和孫貴妃相比的嗎?就是孫貴妃也不敢這麼和他說話啊。這女人太寵確實是容易出問題,近之則不遜,這是先聖的話。

  可皇帝也和徐循一樣啊,計畫很完美,心裡這關過不去。再加上身邊的宦官有意無意也給皇帝吹吹風——這群閹人也很懂得把握皇帝的心理,都不直接說徐循如何如何傷心難過的,就說:「永安宮這一陣子和誰都沒來往。徐娘娘就每三天去坤甯宮請安,別的什麼地方都不去。奴婢們也不知道徐娘娘最近如何了。」

  皇帝聽了,肯定就瞎想起來。徐循那個性子,他也是瞭解的,看著沒心沒肺,其實心裡比誰都要好,這沒服侍好自己,兩個人鬧了這麼大的架,她心裡不會有多好受的。為了不擴大影響,還不能鎖宮待罪,每三天要去坤甯宮一次,面上還得裝著若無其事……

  也不用給自己找什麼理由,皇帝的心就是這麼軟了下來。他已經不打算用冷落徐循來懲罰她了——太殘酷了點,現在自己沒表態,宮裡那些人還好,若是自己冷上她一個月,有些勢利眼,難免會和永安宮過不去。徐循心裡該多難過?若是擔憂出病來那就不好了。

  畢竟是愛妃嘛,讓她當面道個歉也就算了。皇帝是如此打算的,以徐循的性子,犯了這一錯以後,日後說話都會小心注意,也沒必要太為難了。

  然後,然後徐循就這樣嫋嫋娜娜地走進來了。

  白衣綠裙、銀釵玉扣,形容清減雙眉略蹙,眼下有點淡淡的紅色,看來剛哭過一場——一個月沒見,皇帝都有點認不出了。這真的是徐循嗎?

  以往每次和徐循在一處的時候,徐循都是笑著的,即使表情有幾分嗔怪,她的眼睛也總是在笑。皇帝記憶裡都幾乎想不到她委屈的樣子,他從來也不知道看到徐循這麼沒精打采,他居然會這麼……這麼……

  想好的計畫,頓時就動搖了幾分,徐循好像還嫌不夠似的,行禮的時候,就開始哭了。

  她的哭法也很特別,不像是很多女人,哭也要哭得好看,梨花帶雨抽抽噎噎的,哭也是美麗的一種。徐循哭起來那就是真的哭,鼻子通紅,鼻翼一聳一聳的,眼淚爭先恐後地往下滾,她怎麼抽泣都抽不回去——多大的人了,哭起來永遠都和孩子似的,還帶了點和自己較勁的童真。起來以後坐在那裡,也不看自己,就蹙著眉頭,盯著眼前的地面,像是要找回自製力,可卻又總是失敗了。

  皇帝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徐循有什麼錯了,他覺得實在是他不好,當天他就不該那樣情緒上頭沖去永安宮的。——說實話,和皇后分說原委,隱隱賠不是時,他挺委屈的,都有點低不了頭。可現在他一點也不覺得和徐循賠不是有什麼不對的,他忽然間就覺得這實在很應當應分。人家都委屈成什麼樣了,男子漢大丈夫,讓一步都不行嗎?

  至於什麼夫主的權威之類的,那都是留給不寵的妃嬪的。

  「唉。」他歎了口氣,伸手去握徐循的手。徐循反射性要躲,不過那也就是象徵性的,又細又軟的白嫩小手很快就被皇帝捉到了手心裡,再輕輕地拉了一下——

  美人沒有靠過來,居然還有往回抽手的意思。

  ……皇帝再拉,還不動,依然在哭。

  好的吧,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皇帝就站起來坐到徐循身邊,摟著她的肩膀和聲道,「好啦,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多大的事?大哥給你賠不是還不行嗎?就看在咱們倆多年的情分上,你連大哥說錯一次都容不得?沒這麼小氣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基本已經很到位了,也突破了皇帝層層的底線,別說對自己的女人了,就是對老子娘,皇帝都沒有認錯認得這麼順暢,這麼徹底過。徐循要是再不妥協,他——

  不過,徐循到底也還是妥協了,她嗚咽了一聲,轉身投入了皇帝懷裡,眼淚很快就打濕了昂貴的緙絲衣料。——皇帝多少還有點小心疼:早知道,剛才先把外衣給寬了……

  不過這也就是一點閒散的心思罷了,徐循已經把皇帝的所有心思都吸引了過去,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露味道,被眼淚蒸著,繚繞在皇帝鼻間,就和迷藥似的,讓他的心都軟成了一灘水。

  「大哥,」這傻孩子哭著開始訴說了,「大哥你放我出宮去吧……嗚嗚嗚……我沒福分,沒本事伺候你……我……我不會說話,嗚嗚,我不會生孩子……」

  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啊,皇帝啼笑皆非,「瞎說什麼呢,你就是大哥的人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放你出宮了,你去哪裡?」

  懷裡人靜默了一會,已經有點氣弱了。「我,我去做姑子……」

  「別瞎想了。」皇帝拍了徐循的腰臀一下,「多大的事呢?過去了就過去了,做什麼姑子,真是稚氣。」

  「反正我又什麼都不會。」徐循又開始哭了,「我不會生孩子,我不會做人,我沒本事做妃嬪,我配不上你……」

  「誰說配不上,」皇帝不大高興了,這些瞎話都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這一陣子,宮裡有人給你臉色看了?——是誰這麼不長眼?」

  徐循搖著頭,還是哭得淒悽楚楚的,「是我配不上你,你就該和孫姐姐一處。你最喜歡她,我算什麼……」

  她忽然爆發了,一下把皇帝推開,捂著臉哭了起來。「她的事就非得要扯我來墊背,你不就是心疼她,不願去她那處鬧嗎,我命賤,我活該……可我也是娘生爹養的,我活下來又不是給人墊背用的。大哥你看不上我,就讓我去做姑子吧,我不配服侍你,別讓我在您跟前現眼了。」

  皇帝這下算是明白了:哭了半天,是在吃醋啊。

  也是被徐循搞得沒脾氣——若是換了別人,就皇后如果在這跟他這麼哭,皇帝保准能接一句,『那你就上表自請修行去』,要是他不願跌身份和女人計較,那也多得是辦法。不想在他跟前現眼,那好成全得很,以後就不把你叫到跟前來了唄。可徐循這哭得他心裡跟著一抽一抽的,滋味著實是難受得很,多忍一刻都不願意的,忙就解釋道,「都說了別多想了,這事,是我不對,不該在人前問你的。可後妃紛爭,怎麼能聽她倆的一面之詞?肯定得問個我最信任的人呀——這哪是拿你當墊背呢,不正說明我信你嗎?」

  女人,還是得靠哄,哭到現在都沒停的徐循,眼淚有止住的趨勢了。皇帝再接再厲,忙道,「這個月沒見你,我心底可惦記著呢,不信你問王瑾,我有沒有查問永安宮的事。」

  搭配著親、哄,揉、蹭,從剛才爆發到現在的山泉水終於漸漸乾涸,徐循卻還是捂著臉不肯讓皇帝看,皇帝有點惱了,「幹嘛呢,手鬆開。」

  「妝……」徐循微弱地說,「妝都花了……」

  這會兒氣氛就比較輕鬆了,皇帝不由失笑,連徐循都是又惱又羞又覺得好笑,起身進淨房洗了臉,沒勻面,就這樣出來了,眼睛還腫得和桃核似的,鼻子也是紅通通的,看起來和美麗動人相距甚遠。

  但皇帝卻沒有因此敗壞了和徐循親熱的興致,他沒有說假話,這一個月裡他是真的很想念徐循的懷抱。走過去把徐循抱在懷裡,兩個人很有默契,無聲地就上了榻。

  這麼多年下來,皇帝也不是那個剛嘗過j□j滋味不久的少年郎了。他不再是被徐循搞得丟盔卸甲,現在兩人也是旗鼓相當,各自都有一戰之力。只是徐循今日哭得乏力,只能癱軟著任憑皇帝擺佈。今天她也丟得特別快,稍微捏捏花心,再輕彈一會兒,便死死地閉起眼,夾著皇帝的腰輕輕地抽搐了起來。

  皇帝知道她的習慣,餘韻裡比較敏感,便緩了節奏等她平復過來,再慢慢地加快速度——不過,也沒持續多久,等徐循又舒服了幾回,自覺把她伺候得差不多了,便也加快了節奏,不再忍耐著自己的感受。

  這種事,是很能體現出兩人的感情,也很能修復關係的。徐循的神色漸漸地開朗了起來,她雖然還閉著眼,但唇角已經有些上翹了,手也在皇帝身上上下地遊移撫摸,皇帝笑著拿過白布,給兩人都擦拭了一下,傾身在她鼻尖輕輕一吻,道,「現在還惱不惱我了?」

  徐循眼睛半開半閉的,摟著皇帝的脖子笑了一下,「惱——」

  她睜開眼,狡黠地沖皇帝一笑,「除非,大哥你再要我一次,那就不惱了。」

  這一陣子是旦旦而伐,皇帝家也沒有餘糧啊。皇帝有點窘,又不願意承認自己雄風不振,呃了一聲還沒說話,徐循便撲哧一聲笑開了。「和你鬧著玩呢,傻樣……」

  眼睛的紅腫也差不多消褪了,鼻子的紅也褪去了,她看起來又像是皇帝熟悉的那個徐莊妃了。這撲哧一笑,笑得皇帝心都顫了,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徐循嫩嫩的小屁股,道,「先記帳上,日後還!」

  「我這可是利滾利的印子錢啊。」徐循趴在皇帝身邊,目送他下床進了淨房,還揚聲和皇帝開玩笑呢。

  「還得起!」皇帝頭也不回,帶著笑意地嚷了一句,這才把門給掩上了。

  屋內頓時就靜了下來,徐循也收斂了笑意,翻過身瞪著頂棚,在心裡回味著進宮以來自己的一言一行。

  過了一會,她忽然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這樣的錯誤,以後決不能再犯了。徐循一邊想,一邊不禁自己冷笑了一下。

  分明是剛和好,皇帝的表現已經是遠超她最樂觀的預期,她再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皇帝待她的情分,這後宮裡除了孫貴妃,哪個比得過?

  可不知為什麼,徐循心裡卻是止不住地感到了一陣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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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8:16
第117章 後浪

  也許是為了給徐莊妃撐腰,也許是真的很想念徐循,徐循這一進乾清宮,就被留了四天。雖說是犯忌諱,可永安宮還是不能不往乾清宮裡送了一些徐循的日用品過去。——她可就穿了一身衣服去乾清宮,總要有幾件替換的吧?

  留一天兩天還不算什麼,可徐循的東西都被送到了乾清宮去,這裡面的含義可有些耐人尋味。這妃嬪能和帝王在乾清宮同居,可是天大的體面,甚至於說都是有點僭越的意味,永安宮上上下下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前幾天才剛擔驚受怕過呢,這會兒又覺得皇帝的盛寵有點過分了,他們實在是承受不了。

  不過,這也說明永安宮的反省期徹底結束了,王瑾和孫嬤嬤當天就恢復了互相走動的腳步,還有原來被嚴令拘束在永安宮的宮女們,眼下也可以出門去尋相好。永安宮的氣氛,自然也就恢復了平時的歡快與寧靜。

  至於永安宮裡住著的那三個嬪妾,等徐循回了乾清宮過來請安的時候,見到徐娘娘嬌媚得和桃花一樣的面色,眼角眉梢那慵懶而又滿足的風姿,都是默然無語,請過安也就回自己屋裡去了。

  徐循前陣子也沒心思和她們見面,今日有心和『妹妹』們多聊幾句時,妹妹們倒是都不配合了。徐循也還不至於強留她們——剛剛恢復得寵,也不便出去四處拜訪,免得給人留下輕狂的印象,想了想,便請柳知恩過來說話。

  「還沒問過你,這一次去南京差事辦得如何了。」她說著自己也笑了——當時那麼著急上火地把柳知恩給催上路了,等他回來的時候,卻是已把這事給忘到九霄雲外,這還好柳知恩是她的奴婢,若是換做一般的同僚下屬,心裡還不知道怎麼不是滋味呢。

  柳知恩卻當然沒有埋怨徐循的意思,他欠了欠身,很恭敬地道,「奴婢已是盡力將此事給籌措清楚了。」

  便不疾不徐地將往南京一路上發生的事,都說給徐循聽。

  他從北京出發,領了在驛站用的牌子,一路換馬南下,趕在年前進了南京。直接就住在了新任南京鎮守太監府裡。其時正當新年,柳知恩也沒有貿然發難,先去給他乾爹——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鄭和太監拜了年,卻沒有住進鄭家,隨後便拜訪了南京錦衣衛衛所的千戶。

  手持莊妃手諭,上頭又有皇帝的私印,錦衣衛衙門這樣的皇帝鷹犬,當然是全力配合。剛過了元宵節,便把徐家兩邊族裡親戚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全都給起了底,送到了柳知恩手上。

  「也不是很過分。」柳知恩告訴徐循,「仗著娘娘的身份,做些威福是有的,但逼得人站不住腳的,也不過就是寥寥數家而已。」

  饒是如此,徐循仍有些含怒,只是她深信柳知恩手段,便未發作,只聽他繼續述說。

  接下來的事自然是十分簡單了,因柳知恩告訴徐先生、徐師母徐循的意思,以及眾親戚在南京的作為以後,兩位老人家都是又驚又怒,對徐循的做法並無二話。柳知恩便以接老人上京盡孝的藉口,將徐循的姥姥以及舅舅幾家,都撮弄上京,餘下的族人裡,已沒有徐循的近親。

  至於父系那邊的親戚,自然也是如此施為,徐先生的親兄弟都是已經被接上京來置產居住了——靠著徐家產業的出息,好吃好喝地養著,請私塾先生來教著,務必是要教出知書達理的國家棟樑來。

  與此同時,他在湯山和雨花臺附近起了兩座大院,將素日裡妄作威福的幾戶人家,光身『請』進去居住,用族人佐證,將家產中謀奪來的部分,歸還原主。找不到苦主的便交給大慈恩寺代管,言明苦主回來後要交還的。這幾處房頭餘下的財產,方是他們自己的,只是他們卻也沒多少機會享用了——柳知恩聘了些知根知底的護院,將宅子門頭鎖住,十二個時辰有人防護把手,這些親戚,若是不出門,每日裡也是好吃好喝的供著,若是要出門,不論去哪裡,都有護院跟隨。若是有什麼異動,為錦衣衛衙門和南京這邊的二十四衙門知道了,消息傳上京城,則護院便要倒楣了。

  以徐循今時今日的權勢、地位,她要軟禁幾個本有罪過的遠房親戚,還有誰能說個什麼?此事就是傳揚開去,也只會增添徐循的賢名。經此一番佈置,徐家親戚如何不知道徐循的態度?自不敢再作威作福——將來若有事,還得求到北京的指揮使府上去呢。此時逆了娘娘的意思,有錦衣衛在,當娘娘會不知道嗎?

  這裡頭的關節並不複雜,徐循自己也能想得明白,她雖然沒有身臨其境,但聽得也是舒心順意,前一陣子的陰霾,似乎都消散了許多。因便笑向柳知恩道,「你給我辦了這麼大的事,還辦得如此漂亮,來回千里迢迢地折騰,的確是辛苦了。說吧,想我怎麼賞你呢?」

  一邊說,也是一邊思忖了起來。

  論功行賞,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徐循也不是個小氣吝嗇的人,少了柳知恩,她這個永安宮可能都不會轉了。對這麼個人物,當然是要重賞的。

  只是,若要抬柳知恩的品級呢,那就太顯眼了點,倒容易招惹來是非。若是要給他錢呢,也只能賞些金子,太多了,柳知恩根本帶不出宮,而且也不好解釋。

  自己早就交代過父母,幾個嬤嬤、大宮女的家裡人,徐家都是照應著的。若是柳知恩有家人,也可依此行事,但問題是柳知恩家裡人還沒在京裡似的,這貌似也行不通。徐循想了一下,道,「不如,讓我們家人出面,給你在京裡置辦個宅院吧。以後等你的菜戶出宮了,你們也能在京城裡安身立命,有個結果。」

  柳知恩笑了一下,很恭敬地跪下來給徐循磕頭,出口卻是推辭之意,「娘娘,奴婢尚且未有對食。」

  「啊?」徐循吃了一驚,「怎麼連你還沒有?」

  這下等雜役的內侍,找不到對食那也罷了,柳知恩在太監裡,起碼算是第二檔、第三檔的人物了,年紀又輕,簡直應該是個黃金單身漢嘛。沒有菜戶,聽起來都有點匪夷所思的,徐循想來想去,只能歸結為柳知恩自己眼光高了。「可是一般的人物不中意?——唉,可惜了,我身邊雖有得用的宮人,可的確外貌上是不算出眾。」

  「那倒不是。」柳知恩掃了侍立在旁的宮人一眼,忙道,「若是有意結對食,能得姐姐們垂青,那是奴婢的福氣。——只是,奴婢刑余之人,不好耽誤了別人的終身。」

  其實,一般的宮女出宮以後,也很難找到條件相當的人家,多數都是給人當續弦去的。柳知恩這說話,有點托詞敷衍的意思。徐循看了他一眼,有幾分好奇,因笑道,「那是你自己的想頭了,指不定,人家也不介意這個,誠心要跟你呢?」

  柳知恩但笑不語,似乎沒打算接這個話茬。徐循說完了也有點尷尬:底下人的婚事,自己關心一次兩次也就是了,強要插足,那也有點亂點鴛鴦譜的意思。

  「不過,這都看你自己了。」她自己給圓回來了。「這種事當然是你情我願才好的,你若無意,我也不好給你做媒。——只是這樣一來,該如何賞你呢?」

  柳知恩不要賞,「在娘娘身邊服侍,給娘娘分憂那是應該的。」

  他左右看了一下,徐循會意,便揮退眾人,只留下孫嬤嬤、趙嬤嬤服侍左右。

  「只是……」柳知恩欲言又止,做進諫狀。

  「你說就是了。」徐循有點不耐煩,「在我跟前,無需如此惺惺作態。」

  「只是,若以奴婢之見,娘娘現在,也不好太掉以輕心了。」柳知恩也不做作,便低聲道,「如今宮中亂象已現,不論人心如何,樹欲靜而風不止,爭鬥只怕是此起彼伏,再沒有什麼安寧的日子。娘娘就算不願摻和其中,也該對大勢瞭若指掌,如此方能在波瀾中保全自身。」

  徐循聽得直點頭,她現在對柳知恩有點近乎盲目的信任。就連孫嬤嬤和趙嬤嬤,都面有贊同之色。

  「以娘娘如今的貴重身份,很多事已經是不方便去做了。您太惹眼了,一舉一動,都受到許多人的關注。」柳知恩為徐循籌畫,「倒不如收服一兩個不起眼的妃嬪,平日裡來往于各宮之間,也能為娘娘探聽些消息動靜,不至於讓永安宮的消息,總是比別人慢了一步。」

  依靠宮女、嬤嬤們,現在是很難得到消息了,因為各宮的下處都是分開的不說,現在各宮對宮人的管束也是十分嚴厲。徐循道,「我記得哪個嬤嬤也和我說過這事的,當時,我們說的還是趙昭容呢。」

  她笑了一下,想起來問孫嬤嬤,「這一個半月,那三位妹妹都是怎麼過的啊?」

  孫嬤嬤笑道,「又要請安,又要上課的,就是有十分的心機,剛學過規矩,在宮裡可不也是老實得和鵪鶉一樣?」

  趙嬤嬤也笑了,「不過,畢竟幾位貴人還是要在一起上課的,兩位美人還好,您也知道,一向是兩人抱團,和誰都是面子情。倒是趙昭容,前一個月非常老實,後半個月麼,在課餘是經常和曹寶林、吳婕妤搭話的。」

  這兩人都是長寧宮裡孫貴妃手底下討生活的。徐循聽了直發笑,「趙昭容怎麼還是那麼輕浮。」

  趙昭容態度的轉變,當然和皇帝的抱怨是有直接關係的,為了孫貴妃,跑到徐莊妃這裡來抱怨皇后,連『她哪裡配當皇后』的話都說出來了,孫貴妃和皇后哪個更得聖眷,還需要問嗎?比起風雨飄搖的徐莊妃,威信掃地的皇后,當然是聖眷濃厚的孫貴妃更值得投資了。趙昭容的心思,好似徐循剛入宮時一樣,淺得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徐循從入宮到現在,占足了善、賢兩字,她自忖從未做過跟紅頂白的事,而趙昭容的所作所為,就和徐循是背道而馳了。

  柳知恩察言觀色,在心底暗歎了一聲,便未繼續往下開口:青兒、紫兒自有根基,未必會為莊妃所用。而趙昭容,心思的確是淺薄了些,不足為信不說,娘娘對她的厭棄,也是一望即知,這樣的人,該如何同她合作下去?

  「心性如此,也不知是怎麼入選進來的。」趙嬤嬤也歎道,「這一批選秀,是倉促了點。昔年都是要觀察多個月,才能挑入才貌品德四角俱全的秀女,這一批……」

  她搖了搖頭,「只看女史們入宮後,能不能教好吧。」

  「難怪都不得大哥的喜歡。」徐循隨口說了一句,「這批秀女若是不改了性子,想要得寵,難嘍。」

  的確,連徐循都瞞不過去的人,還能瞞得過皇帝?一群人都點頭稱是,趙嬤嬤道,「這不正就是娘娘的機會了?這一陣子,娘娘還要善自保重,依時進補才好。」

  徐循一聽就有點哭臉,卻到底還是妥協了,「唉,有什麼東西想讓我吃的,都拿上來吧——就當是吃藥了。」

  連柳知恩都被她表情逗笑,永安宮裡時隔多日,終於又傳出了笑聲。

  不過,現實卻是狠狠地又打了徐循的臉——剛說了新秀女不會得寵,皇帝就開始大規模地臨幸新妃嬪們了。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除了徐循還能保住大概三晚的侍寢以外,餘下所有的侍寢夜晚,幾乎全被焦昭儀、吳婕妤、曹寶林和趙昭容瓜分。餘下的二妃一後,竟是連一晚上都沒分到。

  從來只見新人笑——這簡直就是舊人要全方位失寵的節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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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6:17
第118章 喜訊

  永安宮的一天,總是開始得很早。

  天還沒有亮,剛搖過五更的更鈴,那徐緩悠長的『天下太平』,尾音方才散盡。永安宮外就有了動靜,住在永安宮往外方向,挨著宮牆一排下房裡的宮女子們,靜悄悄地進了宮門,而每天晚上出皇城住宿的宦官們,這會兒也都收拾停當,慢慢悠悠地從玄武門踱進了宮城裡——有品級的大宦官們不緊不慢的,剛入宮的小黃門卻是恨不得一溜小跑,免得誤了時辰,又該被宮女姐姐們埋怨了。

  這麼早來做什麼呢?主要是來給徐娘娘提熱水、端早飯的。徐娘娘好潔,連著宮裡的姐姐妹妹們也都是有些潔癖,每日早起消耗的熱水不在少數。難道都要靠宮裡那個小茶房的一兩個爐眼燒出來?那是小戶人家過日子,宮裡的妃嬪們,沒有這麼做的。

  宮裡的熱水,都是由混堂司預備的,有時用的是井水,有時用量太大,來不及提水的話,也用宮裡積存防火的大缸裡儲藏著的水。徐娘娘本人是從來也不用混堂司預備的那種熱水的,她從前不論在哪個院子裡,幾個嬤嬤們都安排著宮女子們,從附近的井裡打水上來,拿小茶爐燒了用。防的就是從前人微言輕的時候,無意間用了舊水,萬一過了病氣那就不好了。

  如今,以徐娘娘的身份,混堂司送來的熱水肯定都是新鮮上好的,可習慣已經養成,這每天早上來當值的大宮女,說不得都要帶著兩個徒弟,親自到永安宮後院的甜水井跟前,看著打起兩桶水,拎回去燒開了,一壺給徐娘娘洗漱,一壺就給徐娘娘泡茶。

  宮裡人工是不值錢的,徐娘娘這個身份,永安宮也不會少了人使喚,光是燒水就得有兩個人,傳早飯的氣派那就更大了。這都是定例,徐娘娘頭天晚上想好了吃什麼,譬如昨天想起來吃『嫩嫩的鹹豆腐腦,上頭灑些芝麻,咯吱咯吱的咬起來也有勁兒。再搭配上兩個酥酥熱熱的小燒餅那便好了』。

  今兒個一早上,宮門才開呢,就要有人去禦膳房傳話了:「永安宮莊妃娘娘說了,今早要用鹹豆腐腦,上頭灑熱芝麻,搭配酥酥熱熱的小燒餅。」

  這傳膳的歷來都是宦官,別看幹的是跑腿的活計,這缺還很吃香呢。他傳了話並不就走,而是在一邊站著,禦膳房專管做起酥咸點心的大師傅就和他搭話了,「不知咱們這徐主子,今兒個是想用素的,還是想用葷的?」

  傳膳的先不說話,待這大師傅求情賠了好話,方才動了動眉毛,淡淡地道,「您就受累多做幾個唄,鹹口的、淡口的都做——主子早上愛吃素餡兒的,但也保不齊今日就想吃火腿餡的了。裡頭只不要有一點肥肉,娘娘從不吃這個。」

  大師傅這才安下心來,從懷裡捏出一星碎銀子奉給小中人,「多謝那公公指點。」

  這小中人卻不收,還呵斥了一聲,道。「我們永安宮可不是這個做派!」

  一邊說,一邊還斜眼看了看一樣是過來傳早飯的咸陽宮小黃門。對方撇了撇嘴,低聲埋怨了一句,「德行!」

  中官沒有不愛錢的,這些禦廚大師傅可個個都是富戶,自己在宮裡服役,徒子徒孫們在外開酒樓,哪個不是盆滿缽滿的?能給皇帝和娘娘們做飯的大師傅,難道還要和那些一般給宮女做飯的伙夫們一樣受窮?指點兩句,讓主子們用得滿意,好處自然有他的。就是拿點孝敬又怎麼了?永安宮上上下下,就是這個做派讓人有些不得勁。

  小那瞧著他的怪相,輕蔑地哼了一聲,也不搭理這人了。站在一邊負手等了一會,幫廚便端了一盤點心過來,笑道,「這都是前陣子咱們試做的新點,公公嘗幾個,換換口……」

  錢小那不敢收,點心吃幾個卻是沒什麼好忌諱的。小那在方桌邊坐了,就著一壺釅釅的茶吃了一肚子點心,這邊大師傅也把徐娘娘的早飯給做出來了:七八味點心,三四樣粥水,五味麵食。味道當然不差,但這裡頭真正加工細作的,那自然還是徐娘娘點名要的豆腐腦和小燒餅。

  小燒餅剛起鍋,熱乎乎的燙鼻香,小那不敢耽擱,把這兩樣東西挑出來,食盒一蓋就先往永安宮邁步過去了。他是從小練就了的功夫,腿下腳步邁得飛快,託盤食盒卻是半點都沒有顫動,燒餅連起酥皮都不帶震掉的。

  就這麼著,不消一盞茶功夫,燒餅還燙手呢,小那就把早飯端到上房了。他時間拿捏得好,徐娘娘剛剛洗漱,用過早起的養生三道茶——先喝一杯熟水,再喝一杯蜜茶,最後喝一杯高麗參泡的參茶。再按著宮內女史傳授的養生拳套路,舞動了一番手腳,正是汗落生津,胃口大開,預備吃早飯的時候。徐娘娘坐在桌邊,還笑著誇了一句,「我正有點餓呢,你果然就來了。」

  有著一句話,小那今兒的汗就沒有白落,他笑嘻嘻地把食盒高舉過頭,「娘娘用的好,就是奴婢的孝心到了。」

  徐娘娘都用了兩調羹豆腐腦了,禦膳房餘下的點心才送了上來,卻是只得一瞥,徐娘娘就沒什麼興致地搖了搖頭。「留一口涼酪給我,別的你們分了吧。」

  吃徐娘娘的『剩飯』,是貼身大宮女、大太監們的臉面,小那還沒混到這份上,也無意僭越摻和。他又趴在地上給徐娘娘磕了頭——一天內頭一次見面,宦官都是要對主子行大禮的——這就退出了主殿。

  吃了一肚子的點心,又跑這一路,確實是有點口渴,小那暫時還不願做事,便去茶水房討水吃——這時候茶水房也熱鬧,剛值夜換下來休息的宮女們,多有在茶水房裡混著吃些點心再回去休息的。

  可一進茶水房,小那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對——紅姐姐、花姐姐兩個服侍徐娘娘有年的大宮女都坐在門邊上,也不吃東西,也不喝茶,臉上氣哼哼的,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快,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正在對山歌似的在那吊嗓子呢。

  「是娘娘的命,早晚都有用井水,自己開小茶房的時候。到了那時候,還用得著招呼麼?該是你的,自然有人送來。」

  「咱們娘娘還不是從太孫婕妤熬過來的,那時候全院就一口井,太孫妃娘娘用完了,太孫嬪娘娘用,太孫嬪娘娘用完了,咱們娘娘謙讓,還要請何娘娘先提了水咱們再提、再燒、再用。」花兒撇了撇嘴,「不就是服侍了皇爺幾夜麼,這就飛起來了。咱們娘娘的水都拿著倒,皇爺那物事就是金做的,捅進你們家貴人那裡不也還得j□j麼,j□j去那就是你家的了?都得和敬皇爺一樣敬著你?沒規沒矩的,真叫人打從心底看不起。後院裡住的兩個貴人服侍得不比你們家主子多?也沒見她們混來倒我們主子的水呀。倒真不愧是跟了你們主子的宮女子,輕狂得喲,嘖嘖嘖,吹口氣是不是就飄起來了?」

  小那一聽,心裡就是一咯噔,見茶水房裡站了個縮頭縮肩的小宮女,手裡還端了個茶盤,他立刻也就是認出來了:趙昭容身邊的宮女子英兒。

  「我說姐姐們哎。」他嬉皮笑臉地進了屋,和紅兒、花兒都打了招呼,「這是怎麼了,一大早的這麼動氣,我聽著都害怕。」

  小那做事勤快,雖不識字可心明眼亮,人緣一向不錯。和紅兒、花兒都是半開玩笑地認了乾親的,兩個大宮女見他進來,都緩了顏色,花兒道,「弟弟你也不是不知道,娘娘早起喝了三杯水那是養生,用過早飯以後才正經喝茶,井水澄清三遍,燒沸了第一斟最輕最輕的水泡兒泡的西湖龍井,悶上那麼一小會兒給送去,才合娘娘的口味。藍兒服侍娘娘用飯呢,讓我們倆看著,這才一轉頭當口,賊蹄子走進來,剛滾的水拎起來就倒,攔都攔不住!」

  說著又惱火起來,扭頭便罵英兒,「哪裡學的賊頭賊腦,宮裡最近老是丟這丟那的,回頭告了宮正司搜你屋去!我看你是想去提鈴那!」

  英兒年歲小,有點忍不住了,連茶盤差點端不住,眼淚已從眼角迸了出來,帶著哭音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吧。是我沒長眼……我,我自扇耳光!」

  說著,一手扶著茶盤,一手就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細嫩的臉蛋頓時紅了一片。

  紅兒、花兒見了,方才不再發怒,紅兒起身道,「若是娘娘喝出不對了,你便等著瞧吧!」

  說著,便端了一壺茶,和花兒一道揚長而去。小那歎了口氣,上前把英兒手裡的茶盤接了過去,溫聲道,「英姑娘,您今兒受罪了。聽我一句勸:這宮裡可不是家裡,規矩多著呢。趙貴人雖是主子,可只要還在這永安宮住著,就不能越過莊妃娘娘去。不懂規矩,可大可小,能和如今這般完事,是你的福分——快別哭了,主子就在隔屋呢,這一哭多喪氣啊!擦擦眼淚,我幫你把茶端過去。」

  英兒想哭,卻又不敢,捂著臉無聲地抽噎了一會兒,也就氣平了,擦擦紅腫得和桃子似的大眼睛,強笑道,「我……我……多謝公公,我不敢讓公公幫我端!」

  說著,又把茶盤給扯了過來,自己跑出茶水房去了。

  小那站在當地怔了一會兒,也是不由得歎了口氣。一轉身,見原本看著茶水房的趙倫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便笑道,「你倒是心大,這茶水房裡放著多少娘娘的吃食呢,也就敢這樣走開。」

  「人有三急嘛。」趙倫沖門外張望了一眼,「再說,趙嬤嬤前兒說,這裡不比從前,人來人往雜亂得很,叫把娘娘吃用之物都換了地方收藏了。」

  他從茶水爐上拎起銅壺,往茶壺裡續了熱水,給小那倒了一杯,「都散了?」

  「散了。」小那想到英子顫抖的肩膀,有些不忍心,「姐姐們今兒氣性不大好,倒是她倒楣撞上了不是。」

  「什麼撞上的,就是有意等著的。」趙倫不屑地糾正小那,左右一看,又壓低了聲音,「那位主現在可是得了意了,往常還讓著二層樓裡的兩位貴人,現在她心底,永安宮除了莊妃娘娘,可不就是她了?一天能來上十次茶水房,不是要這就是要那。姐幾個早看她不痛快,今兒這就是揪住了小辮子,借題發揮給她點臉色瞧瞧。——你只管給咱們娘娘送膳,別的任事不管,還沒聽說呢吧,昨兒個打發人來給娘娘傳話呢,說是午飯想吃一碗燉鵝肉,請娘娘費心!」

  小那一聽,倒抽一口冷氣,茶盅差點兒沒端住。「可有這事兒——娘娘知道了?」

  「壓根沒讓娘娘知道,錢嬤嬤就給回了,說,『沒有這個道理,貴人想吃,自己上禦膳房傳話去』。」趙倫撇了撇嘴,「那位還真就遣人去了!」

  徐循以前是太孫婕妤的時候,因為和太孫妃不在一個院子裡,所以三人都是用自己的用度吃飯,太子才人時大家都住偏宮呢,各領一宮也是一樣。如今是永安宮的主子了,便不再是只管自己和自己的下人。像是今早送來的早點,除了豆腐腦和小燒餅是特供的以外,餘下的都是分了好幾份,往後院裡送去給美人、昭容用的。一宮只傳一次膳,沒有分別用膳的道理。所以趙昭容想吃燉鵝就必須得徐循這裡去點菜,她自己去禦膳房說肯定是不合規矩的。

  小那很好奇,「禦膳房還真給送啦?」

  「送了。」趙倫道,「他們還敢回話?——也鬧不清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啊,還不是叫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昨晚擺膳時候沒看見那碗油汪汪的鵝肉?」

  小那這才想起來,吸著冷氣道,「哎喲——你一說我記起來了,我出門的時候,娘娘還問呢。」

  「可不就是了。」徐循在永安宮的一言一行,哪能瞞得過近人們的耳目?趙倫比小那還像是在現場見證的。「娘娘看了還說了一句,『怎麼做了一碗這麼村的燉鵝啊?』,錢嬤嬤在一邊呢,便說了原委,『原來趙昭容還真派人去禦廚房點菜了』。」

  小那就和自己沒在一邊一樣,一驚一乍地問,「那娘娘呢——娘娘呢——」

  趙倫瞅了小那一眼,歎了口氣,「小那,不是哥哥說你,做事得帶眼啊。你當時怎麼就沒支起耳朵多聽一會呢?」

  把小那的胃口給吊夠了,屌得他抓耳撓腮上竄下跳的了,趙倫方才續道,「——娘娘聽說了以後,也沒說什麼,就是冷笑了一下。」

  小那搖了搖頭,頹然道,「我說呢!今兒兩個姐姐怎麼這麼刺兒,原來是娘娘動氣了!」

  莊妃娘娘是出了名的好性兒,別說在皇爺跟前,就是和下人們相處,那都是和和氣氣,笑口常開的。這不是被氣著了,至於冷笑嗎?只是娘娘賢良淑德,就是受了氣也不往外說,不和趙昭容計較罷了。

  不過,娘娘不計較,嬤嬤們、姐姐們卻似乎是另有看法,今兒英兒被逼著摔自己的那幾個耳光,痛在她身上不假,可沒臉面的,卻是池子邊小亭子裡住著的那一位得寵的昭容……

  小那還想和趙倫再八卦呢,只聽得屋外環佩叮咚,兩個人卻是都不敢再說話了:今兒是三日一請安的日子,徐娘娘用過早飯,就要傳了肩輿,往坤甯宮去。

  滿院子都是屏息靜氣的,送走了主子,又一下都忙了起來。收拾家什、打掃院子,換熏香,給貓兒狗兒餵食,拿了新下的花兒來把開得沒那麼好的盆花給替換了。柳長隨背著手踱到當院裡站著,一雙眼在院中環視,一院子的人誰也不敢怠工偷懶,都是趕著要在娘娘從坤甯宮回來之前,把活兒給做了。

  小那在永安宮就是專管傳膳,別的和他沒關,還想貓在茶水房裡和趙倫八卦呢,趙倫也不敢留他了,把他噓出了屋子,自己恭敬燒開水新泡了一杯茶,端出去給柳知恩。「柳爺您用茶。」

  柳知恩嗯了一聲,就著趙倫的手喝了一口,「今早上,聽說和趙貴人的使喚宮女鬧彆扭了?」

  茶水房是趙倫的地盤,問他是最合適的,趙倫也不敢推說不知道,忙仔仔細細把來龍去脈和柳知恩交代清楚了。柳知恩聽了,眉頭一蹙,「這件事,娘娘怕不知道吧?」

  底下人做事,娘娘能知道什麼?就是什麼都和她說,她也聽不過來吧。趙倫搖了搖頭,「兩位姐姐像是沒和娘娘通氣。」

  「知道了。」柳知恩眼皮也沒抬,「多大的事,也犯不著一驚一乍的。這事,是趙貴人那兒沒規矩。」

  趙倫歎了口氣,還想和柳知恩搭話呢,「也是這幾個月,一下就紅起來了……」

  這幾個月,四個新妃嬪確實很紅,每個月也就是皇后和徐循能分幾個晚上,餘下有傳召都是找這新入宮的四個秀女,孫貴妃、何惠妃和四個老宮女出身的美人,全都只能站幹岸在那看著流口水。而其中就以趙昭容最為得寵,侍寢的日子,在四個秀女裡那都是最多的。

  趙昭容這人是什麼樣的性子,一個宮裡住的,大家能不知道嗎?趙倫心裡也是納悶呢:皇爺不像是這麼不挑剔的人呀?再說,若要說趙昭容得寵吧,可這都幾個月了——現在都是七月份了,趙昭容侍寢了三個月,就得了兩次賞,賞的還都是尋常物事。當年徐娘娘還是太孫婕妤的時候,侍寢一次就賞一次,就是現在,三不五時的,乾清宮那裡還給娘娘送東西來呢。

  也就是因為一宮裡的親信都覺得趙昭容得寵得有玄機、有水分,紅兒、花兒才會這樣淩厲地維護莊妃娘娘的臉面。趙倫是莊妃娘娘的嫡系,一路從太孫宮裡服侍上來的,當然對趙昭容這樣輕狂的狐狸精也沒好感,他這麼和柳知恩搭腔,多少是有點試探的意思——想鬧明白皇上究竟是看上趙昭容哪一點了。

  只是,柳爺雖然一臉的胸有成竹,仿佛什麼都明白似的,但卻顯然不願將自己的智慧和趙倫分享。他又就著趙倫的手喝了一口茶,因沒那麼燙了,便把茶碗接了過來,隨口吩咐道,「娘娘今日該用燕窩呢,熬上了吧?可別耽誤了火候。」

  趙倫頓時就被打發走了,連個屁都不敢多放的。柳知恩站在當院裡,一邊喝茶一邊監督各宦官宮女們做事,自己心裡也是在思忖著這趙昭容的事。

  趙昭容這人,眼眶是淺了點,若那英兒曉事倒還好,若是英兒不懂事,照樣把幾個宮女的話給傳了過去,兩邊的怨仇這就算是結下了。

  心念這麼一動,柳知恩端著茶碗就往後院閒庭信步過去了,才走過夾道呢,便見一個小宮女捂著一邊臉頰,從水邊的小樓裡奔了出來,雙肩一聳一聳的,一路往偏門跑去。

  這……

  柳知恩眼利,雖然只是一眼,卻也看明白了:這小宮女沒捂著的那邊臉上,也有紅痕,只是已經腫做了紫色。應該是剛才她自己掌嘴的時候抽的痕跡。

  至於另一邊臉,還要捂著,應該就是新被人抽了幾記耳光了。

  他搖搖頭,無聲地歎了口氣:這英兒也是沒規矩,宮女子犯錯挨打,絕不許哭,更遑論跑了。這個心理素質,要是放在前些年,根本都混不上來服侍昭容的。也就是這幾年缺人使喚,沒做好培訓,才慣成了現在的德行。

  自然,也不是說趙昭容就很有規矩了,宮女子犯錯,可以申斥,可以處罰,親自動手打耳光是最沒體統的處罰,如此和村婦何異?再說,國朝妃嬪講究端肅柔和,動輒體罰,也有失女德麼。

  和娘娘商議一番,該報宮正司的,還是得報宮正司,柳知恩在心底下了決定,轉身就回前院去了——算算時辰,娘娘大約也該回來了。

  柳知恩的時間當然也估得很准,徐娘娘沒一會就進了院子,她面上帶了盈盈的笑意,一見柳知恩就笑開了。「你在院子裡站著做什麼?」

  柳知恩不動聲色地彎下身給徐娘娘行了禮,「奴婢看他們掃地——娘娘回來了。」

  末一句說得有點詢問的意思,徐娘娘聽出來了,她嗯了一聲,笑意未歇,「進屋說話吧。」

  柳知恩便跟在徐娘娘身後,進了裡屋,當值的孫嬤嬤、錢嬤嬤也是剛看著做完了衛生,她們宮女子和妃嬪熟不拘禮,見了面也不行禮,只是上來幫著徐娘娘拆頭上的狄髻,徐娘娘對著鏡子一徑在笑,連兩個嬤嬤都看出來不對了。「今兒可是有了什麼喜事呀?娘娘?」

  「誰說不是呢。」徐娘娘撲哧一聲,喜氣洋洋地又笑了,「卻是你們再猜不到的大喜事——」

  三人都忙捧場做聆聽狀,徐娘娘還矜持了一會,才笑得合不攏嘴地道,「胡姐姐摸出喜脈了,你們說,是不是喜事?」

  「啊——」一屋子人全沒想到居然是這個消息,一時間卻是全都驚呆了——雖說皇后也還在育齡,上次生育也就是幾年前的事,但的確,宮中如今是再沒人能想到,皇后還能再懷上孩子。

  徐循的眼神和柳知恩的在鏡子裡撞上了,她笑著對鏡子說,「我想啊,大哥要是知道了,肯定得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盈盈的笑意和輕快的語氣,都擋不住眼神裡的那一點嘲諷,柳知恩也不由得對著鏡面微微一笑:雖然沒有明說,但兩人卻都是心照不宣。皇帝這幾個月頻繁寵倖新人,把孫貴妃、何惠妃、吳美人劉美人王美人李美人都排除在外,不就是因為她們不是服過避子湯,便是身體多病,不適合懷胎?

  徐循能夠承寵,是因為她身子康健,皇后那是為了什麼,那就誰也說不清楚了,但柳知恩和徐循都是可以肯定的:皇帝幾乎已經放棄了和皇后生育嫡子的希望。還去去坤甯宮,無非也只是為了照顧一下皇后的臉面罷了,他的寶,還是押在這些入宮未久,還很健康的新人身上的。

  馬上就要三十歲了,膝下卻還沒有一個兒子,皇帝也是常人,能不著急嗎?是急得連一絲絲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擺明瞭就是要求個子嗣……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舊人的權益難免大受影響,可這麼幾個月下來,頭一個傳出好消息的,卻是身體羸弱的皇后,新人那裡,丟了多少石頭進去,都還沒聽見水響呢……

  世事難料、命運弄人啊,柳知恩心裡也是興起了一絲絲荒謬感,只是他並未學著徐娘娘,將其流露在外,只是悠然想道:如此一來,後院的那位主兒,也該消停些下來了吧。

  才正這樣想著,便聽見徐娘娘歎了口氣,「阿彌陀佛,這個小郎君總算是托生出來了,這麼一來,往後這幾個月,咱們宮裡也能關起門過點逍遙日子了吧。起碼,那一位是不會再要燒鵝吃了。」

  兩人的眼神又在鏡中碰了一碰,這一次,是不約而同地都露出了一縷調侃的微笑。

  孫嬤嬤卻像是沒捕捉到徐循話裡的幽默,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嘀咕道,「只盼著小太子能把弟弟們帶來,托生在娘娘肚子裡,那才叫好呢……」

  徐循面上的笑意才剛綻開,又被孫嬤嬤的話給說得收斂無蹤——室內的氣氛,才剛鬆快了一會兒,便又有了一絲絲說不出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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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6:43
第119章 大事

  年近三十,膝下還沒有男丁。別說皇帝了,就連大臣們,對嫡長子也是盼了又盼。雖說胎沒坐穩,貿然張揚對孩子也是不好,但皇后有孕的消息一旦傳開了,皇城裡的氣氛都陡然鬆快了起來。太后、皇帝都是發話,在南京大慈恩寺以及行在的護國寺內,都舉辦了盛大的法會——雖說是借用給昭皇帝做周年的名義,但辦得什麼盛大,也有給皇后祈福的意思。

  打著給昭皇帝做周年的旗號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文武百官很自然都可以參與進來,這孩子雖然還沒出世,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是享用了太子的待遇。只要能平安生下,甚至還有可能在兩三歲的年紀就被冊封為太子。畢竟,國無儲君,人心不穩,尤其以皇帝的年紀來看,這個問題已經是不能不去重視了。

  也所以,皇帝最近的心情都還不錯,那些奮力被耕耘了幾個月都還沒發芽的新地也得到了輪休的機會——就是皇帝本人自己都是狠狠地休息了幾天,才開始安撫一下之前備受冷落的兩個妃子,連著徐循也是得到了更多的陪伴機會。不過,只是陪伴,卻是好幾天都沒承寵:接連耕耘了好一陣子,皇帝這頭牛也累啊。都說沒有耕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皇帝一頭牛耕多少畝地呢,你說他能不累嗎?

  徐循的確是真心為皇后感到高興,雖然皇后生子和她沒什麼關係,但皇后地位穩固了,後宮也就自然而然地能寧靜下來。孫貴妃就是想作都作不出什麼麼蛾子,更何況她也並不是很想作:自從皇后有孕的消息傳了出來,除了每三天去坤甯宮對著空位子拜一下,孫貴妃基本都不出宮門一步,長寧宮裡的宮女、宦官們,也和幾個月之前的永安宮一樣,沒有事絕不出門的。

  連孫貴妃都安靜了,那些小妃嬪們自然也不敢再作。趙昭容給徐循請安的時候,下巴都快要埋進胸骨裡了。她身邊的親信宮女英兒,被宮正司提走去教育了,趙昭容也沒有第二句話。

  徐循雖然覺得英兒有幾分可憐,卻也不能干涉宮女內部的規矩。就像是她這個妃嬪也要有妃嬪的規矩一樣,宮女們也自然有自己的一套體系。英兒那事,來龍去脈她也知道了,往大了說,她是不識規矩在前,搬弄是非在後,往輕了說都有個人前無狀的罪名是洗脫不了的。紫禁城是什麼地方?連她徐莊妃都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一個宮女子,受了委屈捂著臉就飛奔出去了,當這裡是她自家的花園啊?

  有罪的宮女,受過教育以後一般也不能回主子身邊服侍了,徐循還等著趙昭容來找自己說情呢,她要願意服這個軟,徐循也不介意幫她一把,把英兒給要回來。只是趙昭容又不肯開口,徐循也是無奈了,難道她還主動去把英兒要回來還給趙昭容?

  為了這事,她不安了半個晚上,末了到底還是和柳知恩開口了。柳知恩一聽就笑了,「這宮女子的事,您和錢嬤嬤說一聲不就完事了?」

  徐循一聽也是,忙又和錢嬤嬤說了,錢嬤嬤也沒覺得是什麼大事,當天就和宮正司打了招呼——這英兒也算是好運的了,雖得了不是,但也可提前出宮,不必去浣衣局洗衣服,在很多宮女子,這都是盼也盼不到的好事了。

  徐循還讓錢嬤嬤去說說紅兒、花兒,「以後給主子出氣,別做得這麼不體面,心裡有數那就行了,萬事別爭閒氣。你們的心,娘娘都是知道的,可娘娘也有娘娘的難處。」

  紅兒、花兒還不至於桀驁不馴到連徐循的話都不聽的地步,徐循的意思也很明白了:以後這種事,要做你也做得有品味點,別讓趙昭容有把柄來說嘴。

  至於趙昭容那裡的想法,就不在徐循考慮的範疇內了,她雖然想要與人為善,但卻還沒欠到要主動修復和趙昭容關係的地步。明擺著的事,現在皇后有了身孕以後,皇帝頻繁召幸的那還是她徐莊妃。——就她那個品性,即使一時得寵,也沒法順著杆子往上爬,除非太子出在趙昭容的肚子裡,否則這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

  皇帝這人,一直都是很有人品的,不會在人背後議論長短,即使是如此,和徐循談起趙昭容的時候也是說了一句話,「以後選秀還是要加點心思,不能操之過急。」

  又和徐循商量道,「不如這宮中女官納新的事,就由你來主辦吧?宮裡的文化課也的確是要加緊上了。」

  這事之前是皇后管著,不過這種四處採訪勸說的事,效率一直是不高的,現在撒出去的人手還沒回來呢。北京、南京、蘇州、洛陽,這些文風繁盛之地,才會出現飽學女史,又要腹有詩書,又要沒有家累,說起來比選秀還得經心。現在皇后有了身孕,誰也不會讓她管事,孫貴妃麼,身份又敏感,讓她管等於給皇后加壓力,徐循自然就成了主辦此事的最佳人選了。

  看來,皇帝對子嗣的關心,是超過了對孫貴妃心情的看重。徐循也不知是該歎還是該笑——雖說這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想想孫貴妃現在的心情,她也有點為她難過。瓜田李下,不得不防,皇后才有了身孕,貴妃這裡,重重特權就不知要被削減幾分了。

  這就是皇嗣的威力,可以去羨慕,但卻沒什麼好妒忌的。在後宮子嗣空虛的情況下,任何一個皇嗣都應該得到最精心的照顧,哪怕現在皇后生了個兒子給貴妃自己養,貴妃都不會對他有任何不利。真正的爭鬥,起碼要等到第二個兒子出生,才會開始。

  雖說心境已有許多不同,但徐循也沒有拿喬,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皇帝的請托,「雖說我笨笨的不會管事,但大哥你都這麼說了……別嫌我辦得不好就行了。」

  「就是讓你掛個名。」皇帝也對徐循的性子很有自知之明,「讓柳知恩來管這件事吧,選女官和選秀還有些不一樣,甚至要更慎重一些。高門大戶的親戚,最好都別入選。」

  國朝對於防範權貴和外戚勾結,一直都是很上心的,在皇帝這一代,他的妃嬪裡就完全沒有名門出身的女子了。而雖說小戶出身的女子,也不是沒有缺陷,但起碼後宮裡是清平了很多,再怎麼互掐,也沒鬧出文皇帝那一輩的醜事——連權賢妃這樣的寵妃都能被毒死,說出去簡直都丟死人。

  徐循本來就有意推給柳知恩,聽皇帝這一說,更是正中下懷,嗯了一聲答應了下來,便低下頭研究棋盤。過了一會,覺得皇帝的眼神一直都沒離開她的肩背,便抬頭奇道,「大哥你一直看著我幹嘛?」

  皇帝被她逗笑了,擰了擰徐循的鼻尖,「看你這個小缺心眼唄。」

  自從皇后有孕的消息傳出,孫貴妃那邊就不說了,就連新近得寵的幾個嬪妾,都有點酸酸的。雖說極力遮掩,但就那點城府,那點小家子氣,如何能瞞得過皇帝?

  他有些不屑,也有些好笑:雖說近年來和皇后感情有所疏離,但嫡長子這三個字分量有多重,皇帝自己心裡還是清楚的。說白了,要是他自己能決定由誰來生兒子,皇后肯定排名第一。後宮有嫡長,是象徵國運昌隆的好事,這孩子還沒落地呢,計較妒忌之態就出來了,這也是國朝妃嬪該有的心胸?

  孫貴妃那裡,他不怪她,如今後妃之間,勢同水火,眼看皇后有孕,她卻是幾年內都不太可能有妊,有些失落的情緒是必然的,但即使如此,孫貴妃也還是能顧全大體,主動轉為低調。這些新進的嬪妾,和他的感情都沒培養出來呢,好的不學,倒是學了這些爭風吃醋的東西,論情分,誰能比得過徐循?徐循都沒醋,她們醋什麼。

  皇帝也是看得出來,徐循是真的沒醋,也是真心為皇后高興,預備給她分憂——由她來接過皇后養胎時必須放棄的一些宮務,是最能讓她安心的,徐循連作態都不曾,很自然地就接了下來,卻因為她的人品,不至於被人誤會了她是在貪權。

  進入宮廷這些年來,徐循一直沒有改變的,就是她的真。也許長大了一些,長高了一些,氣質中的青澀也褪去了一些,但在他跟前,她永遠都還是那個迷迷糊糊,無法遮掩緊張和局促的小女孩。受娘家人氣了,跑來找他哭,吃孫貴妃醋了,在他跟前也忍不住眼淚。她就像是一缸很乾淨的水,皇帝在她身邊感到的,永遠都是一種清澈見底的安心。

  「姐姐有了身孕,要生第二個了,羨慕不?」也是起了一些調皮的心思,故意攪亂這一池春水。

  水面果然起了一些波瀾,徐循的眉頭輕輕地攏了起來。

  「羨慕。」她果然還是那麼坦白,「也是慚愧,三個姐姐都給大哥開枝散葉了,就我這肚子不爭氣……」

  說著,也不禁淺淺地歎了口氣。

  這淺淺的歎息聲,比無數半含酸的嬌嗔更能打動皇帝的心扉,皇帝一下就愧疚了起來:其實徐循又何嘗不是因為第一次有身孕的時候太過勞累,恐怕是損傷了元氣,這才一直都沒有好消息?

  雖說這和皇帝沒有直接關係,但男人就是要呵護自己的女人,徐循的損傷,不也是因為皇帝照顧不周?

  屈指算算,休養也有兩年,只怕元氣也快恢復了,這一陣子努力一點,說不定還能來個連中雙元,甚至是三元呢。

  雖然今日還是沒打算征伐,但皇帝聽了這一聲歎息,倒是改了心思,他摟住徐循的肩膀,玩笑道,「那咱倆就應該更努力了,娃娃可不會從棋盤裡冒出來。」

  徐循這時候當然也不會拿喬了,垂下臉輕輕地應了一聲是,半推半就地,就被皇帝引入了屋裡……

  兩個人該怎麼做事,自然都是早有默契的,皇帝也喜歡和徐循做,他們的步調一般來說比較一致,不會出現巔峰無法同步的現象。——就算他身份尊貴,可以不去顧慮女方的感受,但自己爽到了,看著女方在那強裝愉快也挺沒意思的。可自己盡興了,還要去服侍女方,他又嫌麻煩,還是和徐循這樣比較好,兩個人的時間都差不多,大家都滿足了以後,也就可以鳴金收兵了。

  皇帝素了幾天,今日難免用力有些猛了。徐循癱軟在床上,看來是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也沒提擦身的事兒,唇邊甚至還掛著一抹不自覺的淡淡微笑,明顯是在回味剛才的征伐,皇帝摸了摸她的臉龐,禁不住低下頭親了她的臉頰一下,方才支起身子,預備洗漱一下,繼續去看摺子了。

  才一掀簾子,親信的宮女便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皇帝怔了一下,便打消了洗漱的主意,外袍一披,逕自去外間了。

  這一處理公事,時間便好過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徐循才從里間出來,卻已經是穿戴齊整,只是眼角眉梢的絲絲春.色,卻還瞞不了人。

  「今兒大哥忙呀。」她隨口和皇帝搭了一句話。

  「可不是因為有事兒呢嗎?」皇帝笑著說,「你猜是什麼事兒?」

  「這我可猜不出來。」徐循一般是不會過問軍國大事的——她也不懂。她和皇帝搭這個話,主要是在問她今晚是留下來呢,還是回永安宮去。

  皇帝便抬起頭,笑模笑樣,很輕鬆地說了一句,「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漢王叔要起兵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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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大哥hold得住啊哈哈哈,造反還不算大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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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27:01
第120章 出事

  別看皇帝說得輕鬆,可藩王造反始終是件大事,他也不可能放置不管毫無作為,和徐循說了這麼一句,便道,「終究還是要招內閣大臣們進來商議一番。」

  徐循哪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當下便知趣告退回宮了,坐在自己屋裡想一想,在興奮之餘也有點擔心: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有文皇帝的先例在前,誰知道漢王能不能成事呢,說起來,他也是有軍功的人。

  談起國朝的這叔叔篡位的事,就不能不提起文皇帝當年奪天下的往事。徐循雖然從來都沒興趣過問外朝的政事,但心裡多少也清楚,皇帝登基以後,對藩王們多加撫慰,尤其是漢王、趙王兩個親叔叔,雖然當年都不大地道,可國朝這邊給的優待一直都是超標準的。漢王有什麼政治上的建議,皇帝也都很給面子——這個做法,就是因為現在他們的關係和當年建庶人同文皇帝的關係很像。都是先立的太孫,而昭皇帝在位時間很短,也可以說是祖父的權力直接過度給孫子了。

  當年的建庶人相當年輕,而藩王們卻是兵強馬壯,建庶人誤聽讒言薄待了王叔們。文皇帝便忍無可忍廢黜了這不稱職的皇帝——雖然漢王、趙王現在手中已沒有靖難時期的兵權,但軍功還在,即使他們有些什麼小錯,但若是朝廷待他們苛刻了,也許就會有些有心人提起當年的往事。

  叔叔造侄子的反,可是家傳的本事啊,徐循有些悖逆地想著——其實也是有點擔心。誰讓上一次叔叔造反的時候,贏家是叔叔這邊呢?

  如果說漢王能造反成功的話,現在後宮裡的這些暗潮洶湧那都不算什麼了。從皇后到沒上冊的美人,有一個算一個估計是都得死,就是活下來,那也再不能恢復到從前的生活了。——她們所有人的家裡都靠著皇帝呢,皇帝倒了,娘家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這消息要傳開的話,估計皇后的肚子都不會是大家關心的目標了吧。徐循一邊想,一邊也覺得有點放鬆:這幾年來,雖然對別人沒有怎麼流露,但她實在是太想要個孩子了。每天的保養,每月的承寵,都是圍繞著孩子來賺的。現在有了別的事情來分散注意力,多少也有點調劑的感覺。

  不過,也就是徐循因緣際會,聽皇帝提了這麼一句而已。接下來的好幾天,宮裡還是風平浪靜的沒有一點消息,連中官他們都沒漏口風。徐循推測,外朝可能還不知道這件事,就是錦衣衛的密報而已。一般來講,外朝都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中官們也不會特別對宮裡保密的。

  不過,皇帝往清甯宮請安的腳步明顯是頻繁了很多。這采選女官的事也不再提起了,徐循自然也不會多事地張羅操辦,她現在每天都在等著漢王什麼時候正式造反,簡直比小時候等看社戲還要迫不及待。

  到了八月初,這事終於徹底爆發開來,幾乎是一夜之間,宮裡就傳遍了這消息,連皇后都破例從她養胎的坤甯宮後殿出來,參加了妃嬪們的三日一請安。

  「漢王謀逆。」皇后面色蒼白,開門見山地道,「國家將有兵事,皇帝有意御駕親征。我等姐妹在宮中當謹守門戶,好生度日,莫要給大哥心中添事。」

  這一次是大請安,小嬪妾們也都到了,聽說皇帝要御駕親征,均都是面色各異,有興奮的,也有恐懼的,還有擔心的。倒是幾個妃子都很淡定,何仙仙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至於孫貴妃,應該是早就知道了,絲毫沒有異色地還補充了一句,「姐姐懷有身孕,養胎事大。我們幾個姐妹年小德薄,出面管事只怕是不能服眾,還請姐姐向太后娘娘建言,請娘娘出面鎮壓宮廷。」

  這已經不是什麼明爭暗鬥的時候了,沒有個老成而有權威的管家人,萬一朝廷戰事不利,被漢王的軍隊打到城下呢?朝廷裡的事,當然有內閣大臣,和監國的藩王做主,但後宮裡這將近一千多個人口,沒點本事怎麼管得下來?就是指派給趙昭容來管,大家都不會服氣。太后出面是最好不過的辦法,她老人家經歷了多少風雨,有她鎮著,這宮裡就亂不起來。

  徐循、何仙仙都沒有異議,嬪妾們根本沒資格發話,皇后和孫貴妃可能是早有了默契,聞言便點頭道,「正當如此——只是我要安胎,不便走動,此事自會和大哥商議,由大哥出面相請。」

  越是國家有危難的時候,儲君的重要性就越大。皇帝御駕親征看來是不可能更改的決定了,那萬一他要是在征伐中出事的話,一宮人就都得指望皇后肚子裡這個沒出世的孩子了。——起碼還有個希望在。不然,就算是把漢王給打退了,一群人也沒什麼好日子過。做皇侄媳婦不是什麼很美好的事,做皇嫂也沒好到哪裡去,多數是要被迫殉著皇帝一起去的。

  也所以,皇后這時候都沒有矯情的,直接就說她要養胎。眾人也是一點異議都沒有:看皇后的臉色,這一胎的胎氣可能也的確不是很穩。徐循第一個不敢久坐,見事說完了,便站起身辭了出來。

  然後……然後就沒啥啦,作為高等妃嬪的一員,徐循這時候就學著孫貴妃把自己手底下的人約束好了就行了,餘下的事就是被人安排,然後安靜地見證著事情的發展。

  事情也是按部就班地在發展著,軍隊向京城集結,御駕親征前的大小禮儀被安排著,人事部署被安排著,一路的糧草被安排著,出征期間的政事被安排著……皇帝出征期間,宮裡由太后掌管,宮外由鄭王、襄王監國,這都是按部就班的事。當時昭皇帝去世的時候,皇帝還沒有趕回來,這兩位藩王也是監國了兩天的,現在其實也就是掛個名兒,起個人肉圖章的作用。

  徐循這裡,不論是誰監國都和她沒有關係,身為太孫的女人,她入宮後根本都沒有見過同年齡段的男子,即使是在太子宮裡,也會有人先行通報,免得兩邊撞個正著。只要規矩不亂,哪怕是她親爹監國呢,徐循不管宮務也是沒有和她見面的機會的。她就是寧靜地在宮裡過著自己的日子,除了吃的東西少一點以外,生活也沒什麼大的區別——戰時減膳那也是老傳統。

  皇帝則相當忙碌,他這回是真的休耕夠了——從漢王的消息傳回來的那天開始,就沒怎麼進後宮,也沒有招人侍寢過。當然,御駕親征前也不會有餘地給眾妃嬪上演十八相送,臨走前一晚他去清甯宮請安,足足待了兩個時辰,這就是皇帝在這段時間和內宮的全部接觸了。連皇后和貴妃都沒例外的,一樣是半個多月沒見皇帝,皇帝直接就動身出城了。妃嬪們還不如中官,能夠跟隨左右,指不定還可以見機立下一點功勞什麼的。

  不過,也不是說後宮中就是一切如常了。畢竟,漢王造反,氣勢洶洶,據說現在山東一地都已經為之震動。還有說法,在彰德的趙王對哥哥的舉動也是樂見其成的——才剛就藩沒有多久呢,趙王心裡的熱血可還沒有散盡,反正現在彰德一帶也是風聲鶴唳的,好像河南也馬上就得亂起來了。

  河南和山東都距離行在不遠,宮裡人多,有些謠言也是在所難免的事。現在皇后的居處肯定是被重重保護起來了,連著孫貴妃和何仙仙那裡,因為有小皇女,所以也受到太后的關照,倒是徐循這邊,因為沒有皇嗣,而且也不是什麼很重點的人物,也就和平時一樣,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雖說這時候很想和何仙仙這樣的朋友聚在一起,說說外頭的戰事,但徐循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不但不能出門訪友,還應該儘量減少外出才對。這天皇帝剛出門,她一天連院子都沒出,下午睡了個午覺,起來在窗邊看幾本書,順便用點冰品納涼,也是挺逍遙的。

  柳知恩等人雖然照常上差,但也沒什麼事情——徐循已經是派人嚴詞敲打過後殿裡的幾個下屬了:這一陣子,沒有什麼人命大事,最好就是別找事了。永安宮宮裡宮外都無事,雖說氣氛緊張了點,但真正的執事們反而清閒了下來。

  這時候,就能很輕易地看出誰有沒有氣度了。孫嬤嬤、李嬤嬤都有些憂心忡忡,孫嬤嬤一上午已是發作了兩次了——王瑾這一次當然也隨軍出征了,孫嬤嬤特別掛心也是應該的事。

  不過,錢嬤嬤和柳知恩就很沉得住氣,一個在院子裡做針線,一個貓在茶水房裡低聲和管茶水房的趙倫聊天。雖說,按規矩當值的時候是不能出一點聲兒,只能和紅兒、藍兒一樣,貼著板壁站規矩的,但都是多年的老人了,徐循也不大約束他們,她也喜歡這樣。這樣,永安宮還能多點人氣,氣氛也還能溫馨一點兒。

  每逢大事有靜氣,徐循雖然自忖不是什麼宰相之才,但也不願慌慌張張的,把心裡的事都倒出來給別人知道。雖說心裡也很擔憂皇帝,但她不願多談論軍事——永安宮裡就沒有人懂得行軍打仗的事,說了也是白說。擱下書本,和紅兒閒話道,「你說,今日禦膳房那邊會開什麼飯來?會不會再減等?」

  這都御駕親征了,宮裡妃嬪也別想繼續吃好喝好,歌舞昇平地過日子。紅兒想了想,道,「說不定會減等——不過,怎麼減等也好,也少不得娘娘的那幾味。」

  「我只要半個饅頭就能吃飽。」徐循樂了,「難道往常那一大桌的菜都是我一個人吃的?這不是為你們著想嗎?送的菜少了,你們吃得也不多,真是受苦了。」

  「奴婢們也是自有份例的。」紅兒也笑了,順著徐循的話說。「往日裡娘娘有賞,那就吃娘娘的,若是娘娘這裡也沒了餘糧,那就回去吃份例唄。」

  正說笑呢,錢嬤嬤在窗外聽見了,便隔著窗子道,「說來,貴人的月事也遲了有一陣子了,今日若還沒有,可要用幾貼藥?」

  徐循的月事自從流產後就一直不是很准。以她的身份,現在也不用醫婆開藥了,都是請太醫來扶脈。進出一次按規矩都是要報到皇后那裡的。現在多事之秋,以她的性子,月事遲幾天肯定不會去請太醫,所以錢嬤嬤就直接問要不要用開好的成方。

  「才晚了三天吧。」這三天對徐循來說根本都不算晚。「最近事多,晚幾天也正常,先不用藥,再等一等得了。」

  因想起來就和錢嬤嬤議論,「說來,這女史也得加緊采選了。前一陣子宮裡一場風寒,六局一司更沒人了,尚寢局那裡直接拉宮女來充門面還算好的,尚食局中就只有一個南醫婆在,倉促間要找醫婆都無處去找,宮裡萬一再流行傷寒呢?還不是要亂套了。」

  「說起來也就是幾年的功夫,如今女官竟是真無人了。」錢嬤嬤也歎息,「許多事都要讓宦官們來辦——可那畢竟還不是女人,有些事也著實是不太方便讓他們去做。」

  幾人談談說說,也就到了晚上,柳知恩日落直接就出去了——宦官一般沒有在宮裡留宿的,過了初更,宮門下千兩。徐循洗漱一番,喝了一杯熱紅糖水也就準備睡了。

  ——可也就在這個時候,宮裡有了些響動,往常那遠遠來去的搖鈴聲不見了,極遠的地方,仿佛傳來了含糊的喊聲和腳步聲……

  徐循才剛躺上竹床,一聽見動靜就坐不住了,薄被一掀跳下床來,「怎麼,今兒皇爺才走,這就有人耐不住了?」

  幾個嬤嬤也都嚇得面無人色,簇擁在徐循左右,大家側耳細聽了一番,卻又沒聽出什麼動靜,孫嬤嬤想要出去打探,被徐循止住了:「瓜田李下,不得不防。一切等明天再說。」

  雖然掌得住,但當晚要睡好,那可就難了。第二天天還沒亮徐循就醒了,在屋裡轉了半天的圈子,好容易把柳知恩給等來,才要分說原委讓他出去探聽呢,柳知恩這裡卻已經是帶著最新的消息過來了。

  「是坤甯宮那邊出事了。」柳知恩面色沉肅,「昨晚夜中,有人在坤甯宮附近鬼鬼祟祟的,不知意欲何為,被坤甯宮裡值宿的護衛中人發覺,當即高聲呵斥,這才逃離。——不過人卻是沒有追上。」

  別說幾個嬤嬤,就是徐循,也不由得顏色慘變,她一把抓住了椅背,指關節都泛白了。「不意大內禁地,居然也被漢王滲透了?」

  在這個時候,沒有妃嬪會打皇后胎兒的主意的,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本事,也就唯有漢王的僚屬,才會這麼不顧一切,這麼孤注一擲地要毀滅皇嗣的唯一希望——唯有如此,才能和樂安那邊呼應起來。而如果漢王連內宮都滲透了進來的話,萬一在皇帝身邊,也有他的心腹呢?

  徐循讓自己別發散得那麼厲害,還是集中在眼前的事上,她思忖了半日,方舉手掩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下,宮中可真是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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