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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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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7:13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歇個午覺起來上皇后宮裡裁衣裳,皇后坐在南窗下正讓人揉太陽穴,看見她進來,笑道:「時候睡得長了,犯頭疼。」
  
  素以有眼力會拍馬,忙上前接手替下跟前女官,邊替皇后拿捏邊道:「咱們老說高枕無憂,其實枕頭忒高了不好,睡著睡著脖子底下就空一塊,起來少不得牽扯出頭疼來。」
  
  她手上力道略重,捏她後脖梗上的筋骨捏得咯咯作響,有點痛,但是痛外更多的是受用。皇后長長舒口氣,「你這手法不賴,瞧我這脖子,像是通條架住了似的,自己摸著都發硬。」
  
  「沒事兒,舒緩舒緩就好了。」
  
  皇后唔了聲,嘴上緘默,心裡卻盤算起來。老實說,她盼著素以生孩子的心只怕比任何人都熱切,既然關心,鋪的路就更多。劉嬤嬤安排在慶壽堂不是擺設,那地方統共就四個宮女兩個走營的太監,主子的換洗衣服進浣衣局前要先經嬤嬤查驗,所以來沒來月事,精奇嬤嬤必然都知道。
  
  素以的信期已經過了小半個月了,這樣年紀的姑娘就是好,身底子強健。不像她出嫁的的時候才十五六歲,成人得又晚,真正連胸房都剛有些起勢。半生不熟間嫁作人婦,說起來確實有些為難。素以這樣的卻正好,長足了,熟透了,爺們兒一沾就能遇喜。皇后閉著眼琢磨,要是真懷上,孩子差不多有四十來天了,想是暢春園那晚就得了送子觀音的眷顧,萬歲爺回來時應當有些眉目了。
  
  她越想越歡喜,又不好直隆通的說,只道:「春天身子要格外小心,像懿嬪那個阿哥天生有喘症的,這兩天可受大罪了。我過會子要傳御醫請脈,你也順帶瞧瞧吧!請個平安也是好的。」
  
  素以原本就想招御醫的,可惜時候緊還沒顧得上。皇后說要請脈,道理上沒地方能挑剔,但是叫人覺得受了脅迫,有點信不過你就盯著你的意思。她沒法子,有了喜信兒其實躲不掉,早晚還是要經過皇后那一關。你遮遮掩掩,難不成往後不在宮裡混麼?你矯情試試,給臉不要臉,留神惹毛了人家,去母留子整治死你。倒不如順風倒,退而求其次,就算自己不能養,留點餘地常見孩子也可以接受。
  
  她應了個庶,「謝主子垂愛。」
  
  皇后點點頭,「今兒點心吃不上了,據說開春犛牛懷犢子下崽,蒙古廚子告了假出去採買,這兩天也回不來。宮裡老廚子想盡了花樣,做來做去萬變不離其宗,一個師傅教出來似的,吃著沒勁。咱們想想晚膳傳什麼,給你傳份牛乳蒸羊羔好不好?這東西最滋陰,對你身子有好處。」
  
  皇后絮絮說著,素以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她腦子裡風車樣兒轉,斂著聲問皇后,「小廚房裡那個蒙古廚子什麼時候走的?」
  
  「昨兒一早就走了。」皇后發現她走神,追著問怎麼了。
  
  極其不好的預感衝她湧過來,她慌了神,「那您今兒賞我的鵝油卷是誰做的?」
  
  皇后愣了愣,「今兒廚子沒在,我也沒往外賞吃食呀。」
  
  素以腦子裡一團亂,宮裡沒名目的東西拿不得,皇后平時總有零散的小玩意兒賞,一個多月來她也習慣了。可今天在長春宮夾道裡收到的點心是怎麼回事?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是皇后的賞賚,她根本沒有半點懷疑就收下了。這會兒琢磨是不對,送點心的是個太監,皇后平素總打發宮女的。揭了食盒蓋兒也不對,皇后有個習慣往吃食裡放銀筷子銀勺,今天的點心裡什麼都沒有。她當時以為是底下人當差疏漏了,原來壓根兒就不是皇后宮裡出來的。
  
  「要壞事。」她抓著皇后顫聲道,「我收了盒點心,以為是您送的就帶回去了。走到半道上遇見了三阿哥,他趁著飯點瞧他額涅,人沒見到餓著肚子回去,看見那盒點心有點兒嘴饞,我也沒多想就給他用了……主子,會不會出事兒啊?」
  
  顧慮得真沒錯,她話音才落,宮門上一個太監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嗓子叫得破了聲兒,「回皇后主子話……了不得了,阿哥所裡傳了消息出來,三阿哥不知道怎麼回事,用過了膳歇覺,歇著歇著就不醒了……阿哥他……薨了。」
  
  「天爺!」皇后沒緩過神來,手劃拉過炕幾,一盞青花瓷茶盅被掃到地上,霎時四分五裂。
  
  這麼大的事……這麼大的事啊!一個皇嗣沒了?皇后站起來,晃了兩下險些栽倒。臉色憋得鐵青,半天嚎哭出來,「萬歲爺,我沒替您管好家呀!」
  
  宮裡頓時亂了套,眾人惶惶然像雨天驚了雷的孩子,一個個垂手站著,目瞪口呆的望著皇后。
  
  素以嚇得心肝都要碎了,一條人命就這麼沒了?她這輩子沒幹過缺德事,這回居然成了殺人兇手?她捂著臉癱坐下來,饒是見多識廣也架不住這天大的禍事。後宮傾軋是有的,可再纏鬥也不能鬧出人命來呀!尤其死的還是皇子,皇子死前吃過她送的點心,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榮壽走後長滿壽就是宮裡的管事太監,出了這種事,阿哥所首先就是報總管太監、報皇后、報軍機處內務府。長滿壽得了消息也嚇出一身冷汗來,三阿哥的貼身太監都叫慎行司拿了,他零星打探到點內情,裡頭最駭人聽聞的就是禮貴人在他們的供詞之中。他兩腿拌著蒜趕到長春宮,進門的時候絆了個跟頭,也顧不上疼了,手腳並用爬進了正殿裡。
  
  到了殿裡看見皇后哭得直噎氣兒,素以的三魂七魄也嚇沒了,白著臉,泥塑木雕樣兒跌坐在腳踏上。
  
  現在不能慌,一會兒人都要來的,亂了方寸更容易讓人拿捏。長滿壽趴在地上磕頭,「主子娘娘,小主兒,這會子不是哭的時候,得想轍啊!」
  
  素以勉強定了神,卻抖得篩糠一樣。見了長滿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哆嗦著嘴唇喃喃,「諳達,我冤枉……」
  
  她的品性在那兒擺著,絕不能幹這樣的蠢事。有人這麼大搖大擺的下毒嗎?眾目睽睽之下哄孩子吃東西,藥死他,這不是急趕著自掘墳墓嘛!
  
  「小主兒先緩一緩。」他揮手叫人把她扶起來,又請皇后安坐,寬解道,「事兒出都出了,世上沒有後悔藥吃。奴才知道娘娘和小主心裡著急,著急也沒用,這是有人存著心的陷害您二位。是誰不好說,總之這回事兒鬧大了,最後必定要揪出個禍首來。主子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暫且沉住氣,別忘了慶壽堂是劃出來的一片福地,沒有聖命誰也不能進去拿人。宮裡出這麼大的事,內奏事處已經在擬折子,萬歲爺看了定然快馬加鞭的趕回來。主子爺回來之前,小主兒可以在自己宮裡暫避。敬事房和軍機處兩位王爺受命照應內廷,這事兒他們得主持公道。麻煩就麻煩在是藉著主子娘娘的名義送的點心,娘娘這回怕要受些牽連。」
  
  皇后聽了倒鎮定下來,扶扶頭上鈿子道,「這個不怕,我怎麼著都是正宮娘娘,誰也不能動我分毫。只是禮貴人好歹要保住,三阿哥薨,已經叫我折了統御六宮的體面,再辜負主子的托付,那我就更該死了。」
  
  話才說完,門口進來兩個女人,都是肝腸寸斷的模樣,一猜就是成妃和舒貴人。兩個人攙扶著跨進門檻,哭聲把殿頂震得嗡聲作響。
  
  「我的毓敏,我的嬌兒子……千辛萬苦養到這麼大,我操碎了心吶!這會兒獨個兒躺在棺材裡……我是活不成了,叫我跟著一塊兒去吧!」成妃哭得昏天黑地直要往地上溜,被左右人架住了,渾身軟成了一灘泥。
  
  死了孩子誰不心疼呢,素以無地自容,想上去請罪,可是沒這個膽子。成妃哭訴還則罷了,她不敢瞧舒貴人的眼睛。三阿哥是她親生的,生母和養母付出的感情總歸有不同。舒貴人進門倒不出聲了,單血紅著兩眼死死瞪住她,突然瘋了似的撲過來,「你這賤人,你這毒婦!你還我三阿哥,你還我的兒子來!」
  
  所幸有人隔開了,但那癲狂的模樣叫人恐懼。素以嚇得直哭,「不是我啊,我沒有毒死三阿哥……天地良心,我挺心疼他,怎麼會毒死他呀!」
  
  「那麼點兒孩子,礙著你什麼了,你非要置他於死地?」舒貴人夠不著她愈發著急,聲音像從胸腔裡迸出來的沒個打彎,泣血哀鳴不過如此。人不顧一切時就有使不完的勁兒,橫豎也豁出去了,長滿壽擋在跟前,被她左右開弓扇了好幾個嘴巴。打完了尤不解恨,奪過一個青花白地瓷梅瓶就朝皇后砸過去,「你沒有慈愛之心,枉為國母!」
  
  長春宮裡雞飛狗跳,一牆之隔的夾道上,密貴妃卻恨不得咬下靜嬪一塊肉來。
  
  「你究竟是什麼算盤?明明說好了……」似乎意識到自己聲音太高,忙壓下嗓子,「是叫她懷不上孩子的藥,這下子怎麼吃死了人?」
  
  靜嬪也很懊惱,只是她懊惱的原因和貴妃不同,「禮貴人真有吉星保駕,這樣都叫她逃脫了,弄個阿哥做了替死鬼兒,算她運道好!」
  
  密貴妃忽然覺得這個漢家女子很可怕,「這麼說來不是拿錯了藥,是你成心的?就是為了毒死禮貴人?」
  
  靜嬪轉過眼兒看她,目光冷冷的,不起一絲波瀾,「貴主兒,什麼叫我成心?別忘了咱們是一根繩上拴著的,我要是掉下去,您也逃不了干係。這裉節上可別計較什麼藥了,想想怎麼坐實皇后和素以的罪名吧!死了個三阿哥,對您沒有好處嗎?統共就五位哥兒,懿嬪生的是廢物點心,不成器。少了個三阿哥,將來您兒子的路就能寬一點兒,您不高興?我可知道您為讓四阿哥有出息做了不少事兒,上回懿嬪差點兒小產不是您的手筆?後來要不是叫尚儀局那個死鬼宮女撞見,五阿哥能有機會來這世上?所以您別做出一副上當受騙的樣兒來,咱們是一路人,誰也別說誰手段辣。都是為了活得更好麼,您說是不是?」
  
  密貴妃到現在才發覺自己落進了這個低等嬪妾的陷阱裡了,原來看她柔弱,心眼兒雖機靈卻能拿得住,自己也不怵她。誰知道她的狐狸尾巴露出來,其來勢比後宮任何一位都要凶。她的耳報神不賴,連她以前幹的那些事都打聽清楚了,看來是有備而來。她用力握住了拳,也罷,眼下先渡過難關再說。等大局定下了,憑她再大本事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總能找到機會收拾她的。
  
  往遠處一看,夾道盡頭的天街上急匆匆過去兩個人,穿降龍朝褂戴紅寶石頂子,看行頭是皇帝兩個兄弟到了。貴妃和靜嬪也不著急拌嘴了,快步便轉進了長春宮腰門。
  
  兩位王爺進了明間一看,滿室狼藉。宮妃們情緒都有點失控,他們邁進屋子時一隻茶盞飛過來,幸虧躲得快,否則還遭個無妄之災。
  
  皇后氣壞了,坐在圈椅裡直喘氣。她本來身子就不好,被成妃和舒貴人一鬧,明顯有些招架不住。看見兩個兄弟進來就忍不住抹眼淚,站起來啞聲道,「三爺,六爺,你們來了?」
  
  六爺是正統太上皇的兒子,封了鄭親王,統理內務府。三爺是莊親王的大兒子,堂兄弟裡年紀行三,大家習慣管他叫三爺。莊親王學太上皇扔了烏紗帽,把爵位傳給了兒子。小莊親王這會兒管著軍機處,和六爺的鄭親王一樣,都是鐵帽子王。
  
  兄弟倆上前衝皇后打千兒,「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扁著嘴抬手,「別圖這些虛禮了,你們去瞧了三阿哥沒有?我才得了消息沒來及走動,這會兒人怎麼樣?傳御醫沒有?」
  
  鄭親王弘宛歎氣道,「傳了,御醫瞧過,也診了脈,早不成事了。這會兒人運到北邊欽安殿停靈,皇子皇孫又不能讓仵作驗屍,只好先蓋了棺,一切等皇上回來再做定奪。」
  
  這是真判了極刑了,成妃掩著口呵呵的大哭起來,舒貴人聽了一口氣上不來,翻眼兒就暈死過去。屋裡人又是一通亂,正好貴妃和靜嬪進來,趕緊的安置了舒貴人,掐人中掐虎口餵水,這才悠悠醒轉過來。
  
  「造孽的,這是誰下的毒手?」貴妃拿帕子掖眼淚,「好好的哥兒,說話兒就沒了,這不是要了做娘的命麼!二位王爺可得仔細查查,好歹給成妃和舒貴人一個交代。」
  
  莊親王弘贊沉著臉滿屋子看一遍,「哪位是禮貴人?」
  
  素以剛遇著這事兒慌得沒了邊,可一瞧見貴妃和靜嬪進門反而冷靜下來。她們裝模作樣的跟著同哭,到底有多少眼淚是真的?她自責歸自責,逮出幕後的黑手不才是最要緊的嗎?三阿哥可憐,不明不白的替她冤死,否則現在躺在棺材裡的該是她。
  
  她往前邁了一步,「回王爺的話,我就是。」
  
  她和皇帝鬧那一出,他們兄弟自然有耳聞。可再怎麼賞臉,畢竟死了的是位阿哥,事關皇嗣,非同小可,誰也沒本事保得住她。莊親王道,「我有幾句話問貴人,還請如實相告。才剛慎行司傳三阿哥跟前當差的太監問話,據說三阿哥早上過御花園,半道上遇見了您。您和他說了幾句話,給他一盒點心,有沒有這回事?」
  
  素以頷首道,「有這麼回事。」
  
  莊親王略一沉吟,轉頭向皇后作揖,「娘娘恕罪,臣弟斗膽,也有幾句話要問您。」
  
  皇后疲乏的擺手,「你不用問,裡頭的經過我都聽說了。」
  
  「喲,您的消息可真夠快的。」貴妃接了口冷笑,「敢情什麼都知道,也用不著三爺問,分明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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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7:24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皇后乜她一眼,「連你都聞風而動了,我身為中宮,難不成消息還不及你靈通?」也不兜搭她,對兩位王爺道,「三阿哥遭此橫禍,我真是萬萬都沒想到。這孩子孝順,晨昏定省從來不落。冷不丁說他沒了……我……心裡疼得刀絞似的。這事兒是得好好查,不查個水落石出,我也不能依。宮裡暗鬼太多,是該清理清理宮務了。有人想來個一石二鳥,假托我的名頭給禮貴人送賞賚,真正要對付的不是三阿哥,應該是禮貴人。要說這種事兒還是命,沒曾想半路上碰見了三阿哥,毓敏他倒運撞了煞星,小小年紀就為那些黑心女人送了命。這條毒計算得不錯,要是死的是禮貴人,往上查誰送的點心,一氣兒就能把我拉下馬。可不巧得很,我這兒小廚房裡只有一位點心廚子,那廚子恰好昨兒告了假,回蒙古老家採買材料去了。廚房裡沒東西出來,請問二位爺,我拿什麼賞給禮貴人?又拿什麼下藥毒三阿哥?可見裡頭有人做推手,孰是孰非,你們爺們兒辦案子,經歷的東西也多。不用我說話,你們心裡應該也有譜。」
  
  密貴妃很快看了靜嬪一眼,靜嬪悄悄使眼色叫她反駁,她會了意,哂笑道,「娘娘您快別說這樣的話,這東西十二宮,究竟有多少個小廚房,咱們要數也數得過來。長春宮停了,別的地方未必就不能做。要盒點心麼,又不是什麼難事。」
  
  她使勁的扇陰風點鬼火,別人也不是傻子。素以前後連起來想想,再瞧不出是誰使壞,她也用不著再在世上活著了。
  
  「貴主兒這話說得沒錯,長春宮廚子不在,別的地方未必不能代做。做成了,摻進藥假借皇后主子的名義送來,太監夾道裡攔人,一口一個接賞,其他宮裡小主都是親眼看見的。我倒要問問,誰使毒計害人鬧得盡人皆知的?眼下出了這事,當初這麼做的用意就昭然若揭了。」素以深吸了一口氣,對兩位王爺欠身,「我這會子能不能洗清,自己也置之度外。我的確是悔,早知道這麼個結局,情願吃了點心的是我自己。現如今我只求王爺們往細了查,查廚子,查送吃食的太監。橫豎這些人不能逃到天上去,就算出宮,內務府要發牌子,宮門上要錄牌子記檔,不愁挖不出他們的下落。」
  
  「這會兒是在裝樣麼?」成妃尖著嗓子道,「你有能耐拖延時候我知道,等萬歲爺回來你就有了依仗。萬歲爺寵著你,死了個兒子算什麼?你這狐狸精迷人心竅,虧你有臉子給自己說話!誰能擔保那毒藥不是你拿了點心之後再放進去的?就是找著廚子太監又有什麼用?拖兩個墊背的而已!」
  
  這泱泱宮掖確實太黑了,若說三阿哥死,舒貴人是真痛苦外,別的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盤。皇帝的愛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那些眼熱的人不藉機踩上兩腳,簡直枉費了大好時機。所以三阿哥到底是因何而死已經不重要了,她們只希望真兇是她,不是也是。
  
  「成妃娘娘這話我可不敢當,我和三阿哥是半道上偶遇,怎麼成了我蓄意要害他?我眼下又沒有兒子要爭皇父的器重,害死他對我有什麼好處?」她眼波一轉,掃過密貴妃那張看熱鬧的臉,淡聲道,「你們倒不著急查出是誰毒害了三阿哥,紛紛一口咬定是我,出於什麼原因,咱們心知肚明。我相信二位王爺都是明眼人,能還我個公道,也替三阿哥申冤。」又瞧靜嬪一眼,「我倒是想起一樁事來,今兒上半晌那個太監送食盒,您話裡話外全然肯定是皇后的賞賚,您才是未卜先知呢!接下來現在這事兒,要說和您沒什麼關係,您來得倒真是快。」
  
  靜嬪窒住了,頓了頓才道,「三阿哥出這樣的意外誰也不想看到,你慌神我理解,可你不能逮誰咬誰。我來得快是遛彎兒路上遇見了貴主兒,說皇后賞賜更沒別的意思,你新晉位,主子娘娘照應你,常有東西送出來本沒什麼。我湊嘴一搭訕,這也不是罪過吧!」
  
  鄭親王和莊親王聽她們打嘴仗,早就聽得不耐煩了。鄭親王往前一站道,「萬歲爺下江南前給我們哥兒倆下過旨,咱們坐鎮北京,宮裡出什麼事兒咱們都要問個首尾。眼下三阿哥薨了,我們哥們對不起萬歲爺。旁的不論,妃嬪們什麼過節我們也不想管,只有一宗,咱們要查這件事,必定一查到底。不會冤枉了誰,也不會放過一條漏網之魚。說難聽點兒,死個宮眷和死位皇阿哥,那是天大的差別,謀害皇嗣是要滿門抄斬的。皇上子息上本就艱難,好容易養住的阿哥爺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走了,他老人家回來一個也不能放過。到時候丁是丁卯是卯的清算,誰做了壞事兒誰仔細,頭頂上有老天爺瞧著,揪出來必定是個死。」
  
  這話一抖,密貴妃心裡猛地顫了下,頸窩子裡全攢的冷汗。再看看靜嬪,她臉上鎮定,小腳尖兒在地上挫了挫,心裡大概也是緊張極了的。
  
  舒貴人掙起來,踉踉蹌蹌到兩位王爺跟前,幾乎五體投地的趴跪下來,前額在地上撞得咚咚作響,一面磕頭一面數叨,「求王爺做主……求王爺做主……我的兒子沒了,我十月懷胎的兒子……生下就沒親近過的兒子……我沒有一天睡過踏實覺,我指著他長大……可他就這麼被人害死了……」
  
  舒貴人是真可憐,說話中氣不足,說了上句接不住下句。屋裡連奴才們都跟著哭,兩個王爺也紅了眼眶,忙上前攙她,「小主兒別著急,咱們是皇叔,誰害我們侄子,我們頭一個不能繞了他。」揚聲叫慎刑司人進來,「現在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的也說不清,只有請禮貴人跟著上宗人府大牢委屈幾天了。等拿了人證,該清白的,咱們不會往你身上潑髒水。至於皇后娘娘,眼下瞧著有些干係,礙著是正宮,咱們沒有審問的權力,等萬歲爺迴鑾自有定奪。宮裡宮務一向是貴妃娘娘協理,這回還得勞動貴主兒主持六宮。事兒再大,皇家體面規矩不能散,一切照舊才是王道。」
  
  貴妃按捺下來道是,不想皇后拍案而起,寒著聲兒道,「不成!」
  
  鄭莊兩位王爺面面相覷,「二嫂子這是?」
  
  「你們要拿人做筏子,上宗人府大牢麼?我去!就算把我的中宮箋表停了,我也沒有半句怨言。只是禮貴人,誰都不許動她。」皇后過來拉素以的手,把她護在身後,「先不說皇上離宮前特意留話讓我看顧她,眼下月令兒,天還寒浸浸的。你們大牢是懷了身子的人能去的麼?三阿哥是皇嗣,禮貴人肚子裡的就不是皇嗣?你們也知道萬歲爺子息艱難,再害了一個,大夥兒都沒法子向上頭交代。」
  
  密貴妃聽了心裡一沉,不鹽不醬的拉著長腔跟了句,「原來禮貴人懷了龍種了!」
  
  素以心裡驚訝,說傳太醫,一來二去到現在都沒能辦成。其實她不敢確定自己遇沒遇喜,皇后這麼言之鑿鑿,更多是為了保全她吧!不患難看不出人心來,她這會兒真感激她。皇后出身名門,從沒看見她對底下人有過一句重話,這趟能駁王爺們的意思,已經是破天荒的爭取了。她耷拉著嘴角扯扯皇后的坎肩,「主子,奴才能扛得住。」
  
  「不成,不是為你,是為萬歲爺的血脈。」皇后存心說給王爺們聽,「宗人府大牢是什麼地方?裡頭辦差的太監們手黑,進去了能不能活著出來都要看造化。你能扛得住,孩子根基弱,你忍心叫他在娘肚子裡受苦?這樁案子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當別人沒腦子,紮著滿頭的小辮子叫人抓麼?三爺,六爺,萬歲爺走前劃了慶壽堂安置禮貴人,你們讓她回自己宮裡去,宮裡守備森嚴,也別怕她跑了。你們只管查你們的案子,找你們的人證。是好是歹,咱們等萬歲爺回來再說,成不成?」
  
  還有什麼可說的,既然懷了龍種,那比揣了塊免死金牌還管用。莊親王想了想點頭,「那就照著皇后娘娘的意思辦,加派太監看守,算是畫地為牢,等著萬歲爺回來再處置。」
  
  不去宗人府大牢未見得就安全了,皇后看密貴妃一眼,拂了拂蔥黃滾藍邊軟綢比甲,帶著傲慢的聲口吩咐,「眼下我是給收了權了,宮裡事物都交代給你。萬歲爺回來前,望你事事照應周全。慶壽堂的供應不能短,還有每天送進去的膳食,全都要你親自把關。萬一出了紕漏,或是她肚子裡的龍種有了閃失,你知道後果是怎麼樣的。」
  
  貴妃憋得慌,依目下的情況看來,能不能把皇后繞進去是其次,到底自保要緊。沒曾想素以居然懷了孩子,這下子她也學靜嬪懊惱起來了,沒一鼓作氣毒死她,真是失策透頂。留著這個禍害,遲早是個大麻煩。可是既然皇后當兩位王爺的面把話挑明了,要對素以動手還真不能夠。出了三阿哥的事,闔宮都吊著一顆心,再整出點蛾子來,豈不是證明推手另有其人麼?皇后為什麼不把她留在長春宮裡,自然有她的想頭,要緊時候自己撇乾淨,還打算在皇帝面前裝賢妻呢!
  
  她沒法兒,只得諾諾答應。暫且動不得的,不為自己也為娘家人。點心是宮外弄進來的,送食盒的太監扒在造辦處的馬車底下遠走高飛了,就算徹查也沒有後顧之憂。運道好矇混過去,這件事兒大不了成無頭公案。要是宗人府揪住了不放,她手上還剩半包藥,找機會塞進慶壽堂,到時候也是個說頭。
  
  她這裡想轍圖後計,皇后挺著脊樑骨對素以身邊宮女道,「扶你們主子回去歇著,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外頭遞進來的東西你們要先嘗,為主子赴湯蹈火是你們的體面。緊著點兒心,將來你們主子出息了,短不了你們的好處。」
  
  蘭草和鼓兒忙應個庶,上去攙住了素以道,「主子別難過,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等萬歲爺回來自然還主子清白的。」
  
  說叫她回去,再不是主僕三個平常那樣悠哉悠哉踱回慶壽堂了。慎刑司幾個管羈押的太監兩腋督辦著,窮凶極惡模樣請她前面走。她下了台階聽見皇后寬慰舒貴人,請她節哀,保證會抓住兇手給三阿哥報仇。
  
  難過得幾乎邁不動步子,從來沒有這樣後悔過。素以自己思忖著,當初答應留在宮裡是錯了,才晉位幾天就害死了一位阿哥,她心裡的愧疚真是說都說不出來。她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意這樣虧欠別人。舒貴人和皇帝她都對不住,現在既盼他回來又怕他回來,因為她已經不知道拿什麼臉來面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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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7:40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太醫院裡有位女科聖手叫嚴三哥,本來專管給皇后瞧病的,今天得了口諭,上慶壽堂來替素以號脈瞧身子。
  
  嚴太醫拿蕎麥脈枕往她手腕子底下一墊,三指搭上來,歪著腦袋嘬著嘴琢磨,「小主兒脈象往來流麗,氣實血湧,要是沒瞧錯,應該是遇喜了。」起身衝她做滿揖,「奴才先給小主兒道喜。」
  
  素以惶惶坐著,心裡很高興,但是笑不出來,只問他,「估摸著也就四十來天模樣,你能肯定麼?」
  
  嚴三哥捻著小八字鬍咧嘴一笑,「奴才在宮裡供職有二十來年了,宮裡主兒們信得過奴才,常回了主子點我名頭叫我瞧女科。奴才不才,當年皇太后宮寒的症候也是奴才瞧好的,所以要說切喜脈,別人不滿三個月咂不出味兒來,奴才上手,一個月的也能見分曉。禮主兒這是滑脈,行如走珠,壯而有力,小主子在裡邊結實著呢!不過頭三個月您也要仔細將養,好吃好喝好好休息,樂呵呵的,別想那些嘎七馬八的事兒。」
  
  紫禁城說大大,說小也小,出了這種事兒,太醫院肯定頭一個聽說。嚴三哥這麼勸她,她也聽進去了。可不想不成,昨晚上倒下去就做夢,夢了整夜的三阿哥。看見他血淋淋的來找她索命,別提多嚇人了。要說死人,她不是沒見過。年前她徒弟出事,她跟著長滿壽半夜認屍首,那時候回來一點兒都不怕。因為知道和自己無關,真就是一身正氣。可這回三阿哥的死能說和她沒關係嗎?她一遍遍的回想起揭食盒蓋兒遞到他面前的情形,想起三阿哥含著笑對她道謝的樣子,想一回她就哭一回。她太自責了,把個好好的孩子害了。雖然不是她下的藥,卻是經她的手遞出去的。三阿哥信得過她才吃她的點心,這一信任就壞了事了。
  
  嚴三哥回身吩咐打下手的蘇拉記檔,自己舔筆尖兒寫方子,嘴裡喃喃的說,「奴才給您開幾劑保胎的藥,連喝七天就成了。雖說是藥三分毒,用多了不好,但是必要的安胎還是不能少的。就像蓋房子打地基,地基造得越牢,屋子砌得越高。您還不是平常人家蓋小瓦房,您這是造高樓吶!這兒來個琉璃壁,那兒開一溜明窗,上頭再架個重簷廡殿頂,殿頂正脊上還按著吻獸……總之您懷的身子不一般就是了。」
  
  大夥兒被他的比喻逗樂了,蘭草道,「主子您高興點兒,有了小阿哥更要心境開闊。萬歲爺聖明,您還不知道?咱們這會兒最要緊的就是保重身子,查案子自有宗人府內務府,咱們只要安安心心的等信兒。」又對嚴三哥欠身,「咱們不敢叫小主兒亂進東西,尤其現在更要仔細。您開的方子咱們得拿回來自己煎,您把要留神的地方告訴咱們就成了。」
  
  嚴三哥點頭不迭,「您不說,就是放在太醫院煎,也肯定是我親自來,不敢假他人之手。既然要拿回來……你們出不去,我抓了藥再給小主兒送過來。」說著搖頭一歎,「換了平時真不用這麼如臨大敵,這會兒時局不一樣,我都知道。」
  
  遇著喜是要打賞的,素以讓人抓金瓜子兒給他,份量足足的,裡頭拜託的意思也足足的。他謝賞接過來,請跪安退出了慶壽堂。到尋沿書屋山頭邊拐彎,一掀眼皮遇上了緩步而來的睿親王。睿親王人小,但官架子十足,打量他一眼問,「瞧了脈?怎麼說?」
  
  嚴三哥給他打千兒問吉祥,這才應話兒道,「回王爺,奴才號過了,一點兒沒錯,是喜脈。」
  
  「好事兒。」睿親王臉上有了笑模樣,「你是送子娘娘邊上那個托淨瓶的,經你的手就有喜信兒。回頭我也有賞,你不是瞧上我養的那對鵪鶉了嗎,送你了!」
  
  睿親王是小人精兒,他嘴上不說,心裡謝這位女科狀元,要不是他,他也沒法從娘肚子裡出來。嚴三哥出息不大,愛養個鳥,喂兩條肥狗。羨慕他的長勝鵪鶉,見他就問哪兒買的,比瞧準了女人還上心呢!這回藉著由頭就賞他吧,自己也沒閒心和他耗。他一聽果然喜出望外,打躬作揖說謝謝,睿親王擺了擺手,舉步朝後面明間去了。
  
  進屋一看,這屋子有點暗,光線錯綜交織成一道網。禮貴人坐在炕頭上,步步錦檻窗裡的餘暉斜照進來,落在她醬色袍子的緞面上,泛出一圈模糊的暈。睿親王瞇眼望過去,炕頭上的人沒發現他來,抱著褥子正出神,她跟前的宮女倒迎上來蹲福,「給王爺請安。」
  
  素以這才回過頭來,落地罩那頭的門前站了個小大人,穿石青的盤龍袍子,袍腳上繡著海水江牙,脖子上掛一串綠絛朝珠。長得很漂亮,眉頭卻擰著,一瞧就知道是睿親王,她忙下地欠身,「王爺您來了?」
  
  「來了。」睿親王在圈椅裡坐下來,人矮椅子高,兩條腿垂著,還夠不著地面。
  
  他是鐵帽子王,品級不是後宮宮眷能夠比擬的。按規矩他坐著,沒有得他允許素以就得站著。睿親王沉吟著看了她一眼,「我剛才進門遇上了嚴三哥,聽他說你肚子裡有孩子了?」
  
  素以臉上一紅,躬了躬腰道是。
  
  他慢慢點頭,長長歎出一口氣,「這世上的事兒真說不清,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倒也不虧。你眼下跟著皇上,不像以前那樣兒了,別拘著,也隨意些。我額涅常說女人不容易,要多體念點兒。你懷著孩子呢,坐下吧!」他咳嗽兩聲又道,「我跟著六哥在內務府學差事,他們大老爺們兒進來不合禮數。昨兒就得消息說你有了身子,讓我來瞧瞧你。眼下一切都好?」
  
  素以嗯了聲,「嚴太醫給開方子養胎呢,都好,謝王爺垂詢。」
  
  睿親王抬抬胳膊示意她別客套,摸了摸前額說,「三阿哥的案子正在加緊辦,闔宮排查送食盒的太監,找到他就能有頭緒。只是太監人數不少,光紫禁城這片就有兩三千。還有園子宮裡兩頭走動的,要全摸清就得翻那天的宮禁記錄,拉拉雜雜好多活兒,一時也料理不完。不管怎麼,你先耐下性子來。我今兒來瞧你嘛,公事外也徇點兒私情。前面那些話,該說不該說的我都和你說了,就是要勸你別想太多。這會兒天天愁眉苦臉,將來生出個倭瓜來可丟我哥子的臉。三阿哥死了我們都難過,可難過不能沖昏了頭,逮住個人就往死裡辦。抓替罪羊不算本事,掐住了膿包兒,擠出膿汁子來,疥瘡才能好利索。」
  
  他用力的看她兩眼,素以瞧他那模樣又覺得好笑。這位爺滿口的官話充大人,其實到底是個半大孩子。他這麼巴巴兒看著她幹什麼?她知道他是想皇太后了。太上皇和皇太后離京去雲南,帶走了年幼的固倫公主,卻把他留下來學辦差。他還小,雖說滿皇城都是他兄弟親戚,可哪個也不能和母親比。
  
  睿親王覺得有點失禮,忙調開了視線,略一頓又道,「給皇上的奏事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了,因著聖駕是私訪,不驚動官府的,要一氣兒找著也費時候。我估摸著皇上接到折子趕回來,少說也得半個來月。他是明白人,這案子破綻數不清,絕不會相信是你幹的。你別管那些弄屁股的倒灶事兒,外頭有咱們哥們兒料理,只要你問心無愧,就用不著操那麼多的心。」
  
  素以聽了挺感激他,「謝謝王爺了,我也沒什麼,就是想起來心裡不大受用。」
  
  「受用就不是人了。」他咬牙切齒道,「那個下毒的,趕緊的燒高香求菩薩保佑,別讓自己落在我手裡。否則小爺就像片鴨子似的,把她一縷一縷片下來喂鷹,管叫她好過!」
  
  睿親王和三阿哥處得很好,叔侄倆差不了幾歲,平時讀書打布庫都在一起。現在冷不丁的不在身邊了,感情上頭沒法接受。孩子家,務事再早也還是孩子,一邊說著一邊就哭了。素以看了心裡直抽抽,上來給他擦眼淚,溫聲的安慰他,「爺們兒家不帶這樣的,三阿哥還指著十三叔給他申冤呢!您得打起精神來,萬歲爺回來前就瞧您的了。」
  
  睿親王抱住她的腰放聲嚎啕,嘴裡嗚哩嘛哩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素以有點無奈,剛才還一套一套的,現在這樣,估計是想他額涅想得忒厲害了,借題發揮在她這兒宣洩情緒吧!半拉嫂子和小叔子這樣不合適,不過小叔子還小,也講究不了這麼多。素以拍拍他的背,「王爺想額涅了,是不是?」
  
  這麼一問他倒止住了哭。箭袖在臉上胡亂一抹,挺腰子道,「沒有的事兒,我幹什麼想她?我這麼大了……」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跳下圈椅捋了捋身上袍子,邊往門口騰挪邊道,「走了。」再一瞧他,腳下生風,已經往跨院那邊去了。
  
  人都散了,素以才能靜下心來想想事兒。她這會兒是關在慶壽堂出不去,外面到底是怎樣的現狀也不知道。說後悔跟了皇帝,倒也不是,這趟的事一出就全然否定他們的感情,實在有點白眼狼。再說裡頭有個小人兒了……她盤腿坐在炕上撫撫肚子。什麼都管不了了,瞧著孩子是正經。
  
  她下了炕,轉到東牆根下看她種的絲瓜。昨天才栽下的,今天就著急盼它發芽。問荷包兒澆水沒有,荷包兒提著半個葫蘆瓢過來,「下種子的時候澆過,小主兒想打發時間就再澆一遍?」
  
  也不成,澆多了沒的淹死。從南邊討來的竹竿成捆堆在那兒,她開始琢磨搭什麼樣的架子好。絲瓜能爬,只要有支撐,把竹竿靠在牆上,它借了力就可以攀上牆頂,在最高的地方開出花來。她仰臉瞧,紅牆頂上的天真寬廣!她還記得萬歲爺和她說過,願意在宮外給她建府,不知道這話還作不作數……
  
  這兒想著,看見鼓兒垂頭喪氣的進來。到她跟前蹲了蹲身道,「主子,奴才回來了。」
  
  沒人來問素以話,她身邊的人卻不停要去應訊。看樣子又是一輪盤詰,炒冷飯似的老三樣,問得人打瞌睡。她皺了皺眉,「慎刑司完了輪著宗人府,真是沒完沒了了。這回又說什麼?」
  
  鼓兒吸溜著鼻子說,「這回是問起居,貴主兒在場呢,高一聲低一聲的放冷箭,把我憋屈得牙疼。」
  
  素以一哂,「下回咱們哪兒都不去,我倒要看看案子沒完,她們能把我怎麼樣。人倒運不會倒一世,虎落平陽暫且忍耐,橫豎不管是不是密貴妃和靜嬪搗的鬼,這梁子是結下了。」
  
  蘭草也義憤填膺,「主子說得是,咱們不害人,早晚有一天要死在這些人手上。瞧見才剛送進來的晚膳麼?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吃餿飯也不打緊,可她們給主子的是什麼?侍膳處的食盒還沒動,我先瞧了一眼,豆腐湯連根肉絲兒都沒有。還有那個冬筍玉蘭片,這麼不好克化的東西給懷了身子的人用,她們存的什麼心?我都記下了,萬歲爺回來一樣樣報給他老人家聽,叫他瞧瞧主子過的是什麼日子!」
  
  素以是宮女子出身,吃口上清減十五天,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她們只管苛扣她,她掐著時候算計,到皇帝臨回來,飯點就往後挪,冷菜冷飯擺在他跟前叫他掌眼。她們作踐她,她總得遂她們的意。她在內廷從小宮女幹起,什麼樣的苦沒吃過?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數,強健著呢!嚴三哥說孩子結實,那就陪著額涅一塊兒打仗。掃清了障礙,他以後的路至少會好走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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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7:54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南方的氣候和北方不同,入了二月天氣開始回暖,河堤上柳枝抽了新芽,燕又南飛。偶然的停留,能咂出別樣秀麗婉約的味道。
  
  連著奔波一個月,到了蘇州府沒住客棧,包了個民居安頓下來。江南的建築有別於京城,四面樓,采光只靠天井。人站在底下抬頭望,屋宇就顯得尤其高深。皇帝閒暇時愛坐在搖椅裡看天,真正四四方方的一塊,襯著白牆黑瓦當,天藍得要朝你洶湧撲過來似的。陽光明媚固然好,下雨天也很不賴。雨絲兒細密如牛毛,順著光看是一縷縷的,不急不躁,紛紛揚揚,還未到廊下,就四外飛散了。只是南方濕冷,初春的雨帶出一大片寒意,在外面呆久了心尖會發涼。
  
  這種時候最想她,不知道她在幹什麼。也許在臨窗讀書,也許在和丫頭玩翻紅繩。再想得旖旎點兒,或者學了個新花樣,在燈下繡肚兜也說不定……
  
  江南魚米之鄉,普通百姓的日子十分悠閒。這座宅子對面是間茶樓,靜下來的時候能聽見裡頭悠揚的二胡琵琶。吳儂軟語低吟淺唱,雖不知道在唱些什麼,光聽吐字也很有意思。
  
  可惜了祥和之下總有暗湧,江南織造的官匠們怨聲載道,查清原委是這趟南下的要務,所以得在這一片多停留陣子。原本計劃兩個月的行程怕是不夠用了,隨扈的都是男人,宅子裡不雇老媽子打點也不行。富奇頭子活絡,買人不可能,就在附近的民宅徵集。短工,出的價又高,自然有人願意幹。都是農婦麼,憨直不知道拐彎,拿了你的佣金很好套話,從她們嘴裡能打聽出點當地民生來。
  
  她們沒做慣奴才,僱主面前也剎不住,仍舊大剌剌的。皇帝站在簷下,看她們在細雨裡的井台邊上淘米。其中一個挨過去頂另一個的肩,聲氣兒低低的,帶了點察言觀色,「噯,統點銅鈿來呢1。」
  
  另一個扭過頭來一瞥,「倷門檻精咯,我袋袋裡相一塌刮子兩隻銅板,倷要麼拿去2。」
  
  皇帝一頭霧水,只看見前頭說話那個臉上訕訕的。這時候腰門上進來個送菜的男人,擔子往烏盆邊上一擱,嘖嘖讚歎著,「哦,格只缸窮大個嘛3!」
  
  皇帝看他們交談覺得有意思,送菜的似乎和呲達人那個是一家子,兩個人轉開了唧唧噥噥說私房話,自討沒趣的婆娘把手裡抹布一扔,轉身往灶間去了。
  
  在外面站了有會子了,榮壽過來打千兒,「主子回屋裡用碗油茶吧!這兒寒氣往骨頭縫裡鑽,沒得凍著了。剛入的春,傷風了不容易好。」
  
  皇帝聽了慢慢挪步子,還記掛著織造局的造冊,問榮壽,「景從孝回來沒有?」
  
  榮壽說沒有,話音才落,看見門上進來個筆帖式打扮的人。背上插面小旗,跑得滿面塵色,估摸著是從北京日夜兼程而來。到門禁上見了侍衛,掏出一封油布包裹的折子往上呈獻。侍衛接了快步過來交皇帝御覽,皇帝起先倒不覺有什麼,料著大約又是京裡的請安折子。打開來逐行的看,看到三阿哥薨那裡,頭嗡的一聲就大了。似乎是轉不過彎來,愣了一陣回過神,頓時痛得要窒息似的。
  
  萬歲爺臉色慘白,這可嚇壞了榮壽和一幫子隨扈的軍機們。萬歲爺不言聲,他們又不好問,個個眼巴巴的等他開口。皇帝沒有說話的力道,把折子遞給了大學士顧行。軍機們傳閱了,這樣的噩耗實在是讓人痛心,顧行歎息道,「萬歲爺保重聖躬,人死不能復生,一切還需從長計議。」
  
  皇帝擺了擺手,「這裡的事就交給你們了,榮壽備馬,朕這就回京去。」
  
  他只是想不通,三阿哥的死怎麼會和素以有關,兜兜轉轉還牽扯上了皇后。看來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她過得並不輕鬆。
  
  在馬上顛簸,靠著四條馬腿一里一里的跑,心裡熱油煎似的只恨太慢。腦子裡千般想頭,揣測了各種可能,他知道她的品性,她不是那種蛇蠍心腸的女人。折子上說得不詳細,單寫了個大概的經過,說三阿哥誤食了禮貴人的點心,究竟這點心是不是和皇后有關,還在盤查。
  
  他想得腦仁兒都木了,慶幸素以平安無事,可死的是他的三阿哥,也足以叫他肝腸寸斷。他是冷面君王,他不苟言笑,但是他的拳拳愛子之心不比任何一個父親少。做了皇帝,七情六慾不外露,這是人君的體面。他唯有咬著牙日夜兼程,到一個驛站換一匹馬,連著三天三夜沒有合眼。然而路太遠,馬背上喝水馬背上啃窩頭,緊趕慢趕,仍舊只趕了歸程的一半。
  
  以前他不知道,他一直以為他的後宮平安寧靜,即使有長短計較,也不過是女人之間的小打小鬧,不會鬧出人命案子來。原來他錯了,他對素以的寵愛成了導火索,他低估了女人的妒忌心。他的枕邊人裡,也有勇於奪人性命的好手。可惜了他的兒子,他的毓敏。養到六歲大,已經知道心疼父親的好孩子。
  
  從蘇州府到北京,不眠不休跑了七晝夜。回到宮裡時看到烏泱泱跪著請罪的人,他頭一回感到心力交瘁。三阿哥停靈在欽安殿十八天了,他進了殿裡,眼前模糊得看不清那口小小的棺槨,只聽見耳邊嗡嗡的哭聲,遠的近的,層層疊疊,像翻滾的水浪。
  
  他走過去撫撫漆棺上的仙人紋,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著沒有哭出來。緩了會子吩咐莊親王按貝勒的規制下葬,沒有再停留,回身便往長春宮去了。
  
  好些不清不楚的事兒也要求證,他傳了弘宛過來,得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皇后身子弱,這陣子折騰下來一副病歪歪的樣子。看見他進門趕緊下炕蹲福,抬起頭來,眼淚成串的往下掉,哽咽著,「你到底回來了……」
  
  皇帝好言安撫一番,扶她到圈椅裡坐下,聽她把來龍去脈說一遍,方轉過頭來問鄭親王,「眼下查得怎麼樣了?」
  
  鄭親王道,「奇得很,那天各處當值的太監都篩查過了,愣是沒找著禮貴人說的那一個。要說會不會出了宮,咱們連宮門上的進出宮記檔都翻找過,又讓禮貴人身邊宮女認人,可認來認去都對不上號……」
  
  皇帝拉了臉子,「你們辦差真叫朕瞧著眼暈,宮裡幾千太監,你讓她們認,人能從兩個眼睛一張嘴超脫出去嗎?她們就是見過那個太監,當時一霎眼辰光能記得住?幾千個鼻子幾千雙眼,擱在你面前叫你認,你倒是認一個給朕瞧瞧?糊塗!」大喝一聲把他兄弟喝得矮下去半個身子,他氣得喘了兩口氣,看他們這十幾天的進展也知道他們辦事不力。畢竟查太監是治標,宮裡的主兒們只能外圍打探,這一大片動不得,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他忖了忖又道,「叫畫師來,照著她們說的樣子畫畫像,不說全像,畫個七八分也能找出些眉目來。慎行司幹什麼吃的?你們內務府、宗人府又是幹什麼吃的?單查當值太監,保不住不當值的也出來溜躂。眼下有個笨法子,叫闔宮太監到太和殿前頭天街上去,首領太監們給朕拿著花名冊子一個一個的對臉點名頭,看看有缺的沒有。幹了這樣的事,九成是不敢在宮裡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除非是叫人滅了口,否則沒有找不著的道理。」
  
  鄭親王應個庶,退後一步看皇帝在地心來來回回兜圈子,他嚥了口唾沫道,「其實這案子看著破綻百出,可真要問出個原委來,實在是難。禮貴人身邊宮女傳了很多回,到最後貴人都不叫她們出慶壽堂了。她又是有了身子的人,咱們拿她也沒轍……」
  
  皇帝聽了這話愕然回頭看皇后,「素以有喜信兒了?」
  
  皇后擦擦眼點頭,「沒錯兒,有了,都快兩個月了。我正要告訴你呢,這回的事兒把她委屈壞了。她是直性子的人,伺候你那麼久,你也知道。你前腳走後腳就鬧這麼一出,她又不是沒聖眷的人,何至於幹這麼傻的事兒?她和三阿哥沒仇怨,害了他對她也沒好處。依著我,你們最該查的就是那些有兒子的人。沒有念想的人記掛什麼?只有有所出的才怕她受寵,怕她生兒子搶了她們兒子的風頭麼!」
  
  皇后這話有些武斷,但是細琢磨也不是沒道理。皇帝按捺著狂喜看了鄭親王一眼,「你才剛的話沒說完,接著說。」
  
  鄭親王道是,「臣弟這話可能不中聽,可是……禮貴人說她是在夾道裡接著食盒的,當時正值各宮主兒給皇后娘娘問了安散伙,照理說看見的人很多,可臣等逐個的問宮眷們,卻一個作證的都沒有……既這麼,臣斗膽猜測,這事兒會不會是禮貴人自己……為的是要……」話說半截,眼梢兒往皇后那兒一瞥,意思很明白,禮貴人就是這起案子的始作俑者。害了一位皇嗣,再繞進去一位皇后,如果她野心夠大,這就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皇后緘默下來,這種可能她不是沒想過,鄭親王這個疑問提得是時候,正好探探皇帝的立場。她蹙起眉頭有意無意的撇清關係,「素以不是這樣的人吧!我一心一意待她,她斷不會對不起我的。不過要說那點心,真不是我這兒賞出去的。那天小廚房的廚子不在,抽冷子說我送的東西,真叫我愣住了。至於說沒人作證,那天靜嬪不是還搭訕來著麼!」
  
  鄭親王摸了摸鼻子,「話是這麼說,可轉天再問她,她說那天染了風寒說胡話,當不得准……」
  
  皇帝白了鄭親王一眼,「虧得沒叫你掌管大理寺,否則冤案大概得堆成山了。沒人作證是因為牆倒眾人推,這都尋思不通?皇后常賞她吃食,她要成心往皇后頭上扣屎盆子,非得挑個廚子不在的時候叫人抓著把柄?」他厭惡的回回手,「狗屁不通,朕瞧你光認得你們家那顆石榴樹了!照著朕說的好好查,再查不出,你這內務府總理大臣也不用當了。去吧!」
  
  鄭親王被一通罵,明白了禮貴人的封號不是白得的。這是疼到心眼子裡頭去了,但凡萬歲爺他認為不能的事兒,自然能也不能了。還有什麼可說的?麻溜回去辦差吧!鄭親王掃袖請了個跪安,卻行退到殿外去了。
  
  皇后早料到皇帝是這麼個反應,她也不覺得奇怪,橫豎她只要孩子,旁的一概不問。
  
  她挪過去,「瞧你臉色不好,這一路奔波累壞了吧?是在我這兒歇,還是上素以那兒去?我知道她心裡不受用,遇著這麼大的事兒,又懷著孩子,正是要你安慰的時候。我讓人備了熱水,看你這一身的土,換洗好了再過慶壽堂,啊?」
  
  皇帝想想也好,沒的把路上沾染的病氣兒帶進她屋子裡去。
  
  皇后摘了手上護甲,伺候他進後殿更衣。邊給他脫馬褂邊切切道,「你不知道,聽說素以懷了孩子,我真高興壞了。你曉得我的心願,前兩天懿嬪的五阿哥落地,我也上心來著。可孩子身底子不好,又太小,暫且留在親媽身邊更受照應,我也就沒打發人去抱。素以這一胎我可盼了好久了。你們後頭可以再生,這個得記在我名下,你答應麼?」
  
  其實這原本就是祖制,皇后打不打招呼,結果都一樣。皇帝略一擰眉道,「記在你名下,對孩子的前途有好處。可朕怕素以難過,到底是頭一個,情分不同一般。」
  
  皇后拿皂角給他洗頭,慢吞吞道,「這一胎要是一舉得男,晉個位分就是了,少說也得是個嬪。當然了,都瞧著你,你願意晉妃,也不是不能夠。位分高了才有換養孩子的資格,下頭再生個老七,她願意自己留著,我睜隻眼閉只眼,不也過去了麼!」
  
  皇帝把毛巾搭在額頭上,乏累道,「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才剛懷上就計較這個,也忒讓人寒心了。」他掬捧熱水擦擦臉,心裡惦記著往慶壽堂去,打發皇后道,「朕自己來,你身上不好回去躺著吧,我換了衣裳就過去。」
  
  皇后有些失落,皇帝沒立時答應她叫她心裡沒底。易子而教是南苑起就有的規矩,總不至於到這一代就改了。皇后垂著兩手直起腰來,靜靜站一陣,覺得自己委實有點操之過急。這是把孩子當貓狗,還在肚子裡就謀劃討要,對生母來說的確是不大厚道。不過也不打緊,有劉嬤嬤在,素以總不能躲起來生,早晚還是打她手上過。到時候瞧準了抱到長春宮來,皇帝不好較真,事情也就塵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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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8:36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小主兒快備上,萬歲爺回宮了!」劉嬤嬤進門來,邊說邊到南炕上歸置東西。針頭線腦全擼進笸籮裡,回頭看一眼,禮貴人這十幾天下來真瘦了一圈,沒好的吃又害喜,站在那裡隨風就要倒。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萬歲爺瞧了不定怎麼心疼呢!
  
  丫頭們聽了消息忙安置她上床,把上頓攢下來的飯菜擱到桌上來。一碟拌萵筍、一盤桂花魚條、一碗清湯龍鬚菜,這就是她們懷了身子的小主平時的伙食。別看禮貴人不哼不哈的,也是猴兒精,怕密貴妃得了主子迴鑾的消息臨時給自己加菜,通常飯點都往後延一延。冷了不怕,放在爐子上隔水蒸,橫豎下定了決心讓萬歲爺落眼,這場功德就做圓滿了。
  
  她歪在床頭上,聲氣兒弱弱的,「萬歲爺這會兒在哪裡?」
  
  劉嬤嬤是皇后的耳報神,能把消息傳出去,自然也能探到外頭的情況。小主兒一問,她站到腳踏板前回話,「奴才聽門上二把刀說,萬歲爺回宮先去欽安殿給三阿哥上了香,後來往長春宮傳見了鄭親王。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過不了多會兒就該往慶壽堂來了。」
  
  素以心裡倒有點緊張,坐起來叫荷包兒,「給我擰把手巾來擦臉。」
  
  蘭草回身看她,突然感到心酸。定了定神去把檀香木梳妝匣捧來,打開粉盒蓋兒,邊給她上粉邊道,「也是的,宮裡娘娘都是一樣,總愛把自己打扮漂亮了見皇上。咱們不修邊幅,對萬歲爺是不敬。」
  
  她笑了笑,「其實我也怕色衰愛弛,真的。」
  
  她是帶著打趣的語調,可是別人聽來卻傷感。蘭草不說話,把絲棉胭脂捲成條給她點口脂。她這樣的長相,稍稍打扮就格外鮮亮。靠著山水紋的帳子,雪白的臉,嫣紅的唇,磨光了稜角,有種羸弱的美。
  
  少時前院傳來腳步聲,她支起身側耳細聽,「是他來了?」
  
  鼓兒探身看,還沒回話長滿壽就到了門上,吊著嗓子喊,「禮貴人接駕。」
  
  素以忙不迭下床,跪在紅綠錯綜的新疆地毯上磕頭,動作才做了一半被他拉住了,他勁兒大,稍稍往上一提就把她拉進懷裡。就著昏暗的燭火打量她,「怎麼瘦得這樣?」
  
  她是瓜子臉,養得好,兩頰上肉肉的,看上去晶瑩剔透。現在下巴尖了,眼睛也瘦大了,怔愣愣看著他,彷彿全然不認得他似的。皇帝從來沒覺得這麼難過,他用他的愛情硬把她拉進深宮中來,沒有給她最好的保護,還害得三阿哥丟了性命。早知道帶她一起走多好,或者讓她在娘家呆到他回京,也好過眼下這種處境。
  
  她細細的手腕抵在他胸前,微撐開了一點,「主子回來了?奴才沒能去迎您……」
  
  「別說這個。」他撫撫她的臉,滿帶自責,「這樣瘦……是孩子折騰你了?」
  
  她有點害臊,轉過臉嘟囔,「可不,還真是。」
  
  就是這種聲氣兒才對,皇帝勉強扯扯嘴角,「怎麼?不好好用膳?」
  
  既然說到吃的上頭,她隔開他吩咐蘭草,「怎麼愣著?還不給萬歲爺上茶?」
  
  蘭草沒挪步,蹲了蹲身道,「主子忘了,咱們的茶葉罐子早就空了,前兒您想喫茶葉蛋都沒做成麼……奴才給萬歲爺倒杯熱水,萬歲爺屈尊用點吧!」
  
  素以長長哦了聲,「想起來了,現在腦子不夠使,老忘記事兒。」
  
  她笑著,皇帝聽見蘭草的話卻毛躁起來,問長滿壽,「禮貴人每月的份例裡沒有茶葉?要用怎麼不去領?」
  
  長滿壽是煉成了精的,他撲通一聲跪下來,伏在地上道,「主子明鑒,原本小主兒要什麼沒有?她有聖眷,皇后主子也關愛著,何況現在有了喜,更該捧星星捧月亮似的……可這不是犯了事兒嘛!皇后主子繳了權,兩人兩處禁足,宮裡都歸貴主兒管。貴主兒不發話,誰也不敢往慶壽堂送東西啊!」
  
  在他的後宮,叫他懷了身子的女人要什麼什麼沒有,這還了得!皇帝氣沖了頭,接過蘭草敬獻上來的茶盞就往他跟前砸,「朕有過特旨,慶壽堂不和別處一樣,你是死人,不會傳朕的口諭?」
  
  「奴才萬萬不敢。」長滿壽咚咚的磕頭,「貴主兒說了,她管理六宮,有這個權。」
  
  「去他媽的權!」皇帝怒極了,什麼好教養都忘了,罵娘的話衝口而出。再冷靜下來想想,似乎太失體統,把她們都嚇得噤住了。他煞住火性兒,解圍式的清了清嗓子,對長滿壽道,「去,挑最好的貢茶來,給禮主子煮茶葉蛋吃。」言罷回過身,溫言細語的問她,「那東西什麼吃頭?果然是懷了孩子,口味變怪了?」
  
  素以沒說話,蘭草在旁邊蹲福道,「萬歲爺明察,不是我們主子愛喫茶葉蛋,實在是擔著身子,有時侯吐空了沒吃的,餓得慌。您瞧瞧……」她引皇帝看地罩後面的八仙桌,桌上寡唧唧的擺了兩菜一湯,這淒涼景兒,瞧了就叫人掉眼淚。她狠狠的抽噎,齉著鼻子說,「萬歲爺啊,您再不回來,我們主子和肚子裡的小主子就要活不成了!奴才們是下等人,吃饅頭就鹹菜,能吃個飽就夠了。咱們主子不一樣,她一個人擔著兩個人的消耗呢!宮裡這些主兒們,不說有孕的,就是平常人,哪個在忍饑挨餓?偏我們主子可憐,奴才們的吃食也少,幾個人湊份子,每頓省下半個饅頭來,防著主子餓,給她泡在熱水裡用……都說紫禁城是個富貴堆兒,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兒,怎麼還叫她餓肚子吶!」
  
  這半個多月實在過得清苦,蘭草有意往狠了說,雖沒有那麼誇張,但也不算出大格。屋裡侍立的人被她說到傷心處,都嗚嗚咽咽的哭起來,皇帝抿緊了嘴唇沒言聲,可那山雨欲來的神情令人畏懼。素以掖掖眼淚,剛想請他安坐,見他猛回身就往外走。她趕緊上去攔住了,「主子幹什麼去?」
  
  「我去給你出氣。」他隱忍著,身子都在打顫。三阿哥剛走,這裡懷著一個又要遭人算計,密貴妃好大的膽兒!誰說素以犯事兒?案子還沒定她就著急剋扣供應,是打算把內苑變成牢房?眼裡還有沒有王法?他真氣極了,回來看見她這個樣子,要茶茶沒有,清湯寡水的兩碗飯菜,冷冰冰上供似的擱在那裡。懷孕的人本來就嘴饞,她吃都吃不飽,冷饅頭泡水將就過日子,哪裡還敢奢望那些七七八八的零嘴兒?這是他愛的女人啊,還懷著他的孩子!他心裡刀絞似的,千算萬算把她留在宮裡,叫她擔驚受怕任人欺壓。惱起來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連妻兒都保護不好,他簡直枉為男人!
  
  他還想往外走,素以死命的拉住了他。她現在想法真不同了,這些天好好琢磨過,要在宮裡生存,沒有他做靠山,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以前她還窮大方,違著心的叫他雨露均沾,現在想想憑什麼?出了這個事兒,宮裡那麼多女人,沒有一個願意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既然個個都巴望剷除她,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她今後也要為自己考慮了。橫豎擔了狐狸精的罪名,名至實歸才不算虧。她就要留住他,獨佔他。既然相愛,還要顧忌那些閒雜人等幹什麼?
  
  「不許走。」她抱住他,「到了別人那兒再不來了,叫我怎麼辦?」
  
  她鼓著腮幫子,撒起嬌來的德性也和其他人不一樣。皇帝一瞧心就軟了,攬在懷裡搖了搖,「胡說麼!我離京那麼多天,天天在想你。剛才蘭草的話我聽了又驚又恨,賀氏這會兒要在跟前,我非活撕了她不可!」
  
  她替他整了整圈領道,「她是你的貴妃,你倒捨得?」看他挑起眉毛,她忙換了個風向,溫聲道,「不急在一時,先消消火。今兒天晚了,宮門都下了鑰,這麼吆五喝六的不好看相,有話等明兒再說。您幾天幾宿沒合眼,看看眼睛都熬紅了,還有力氣管那個?宮裡要整頓的事兒可多,一口也不能吃個餅,什麼都得慢慢來。」她說著,低下頭囁嚅了句,「我也天天兒的想您呢!」
  
  小夫妻當著人面說私房話怪不好意思的,底下人也識趣兒,看他們這樣都悄聲退出去了。
  
  皇帝扶她上踏板,蹲下來給她脫鞋。脫了一隻腳,抬起頭來看她臉色,「這會兒餓不餓?我叫人送些甜湯來你用,好不好?」
  
  他連日奔波太操勞,人黑了,隱隱有倦容。她心疼他,搖頭說不餓,「我牙都擦了。」
  
  「擦了?」
  
  素以一本正經的頷首,「擦了,我不騙你。」說著齜給他看,「多乾淨吶!」
  
  那口整整齊齊的糯米銀牙長得好,皇帝心頭一動,貼上來親了兩口,甕聲逗弄她,「可憐見兒的,牙縫裡連肉沫子都沒有,能不乾淨嗎!」
  
  她扁扁嘴又要哭,「她們都欺負我,瞧我娘家官兒小,沒人能依仗。我額涅聽說了宮裡的事兒惦記我,想進來探探我,到了貞順門上也給擋回去了。裡頭放話,說我藥死了三阿哥,坐實了罪名就滿門抄斬……我真冤枉,沒有下毒,您信不信我?」
  
  皇帝歎息著在她背上拍拍,「我能不信你?不信你,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只是光我信沒有用,要堵住悠悠眾口,就得抓住那個下毒的人。毓敏不能白死,這回再不清理後宮,做朕的兒女豈非要活在水深火熱裡了?將來誰都可以捏軟柿子,瞧誰不順眼就往飯菜裡摻毒藥,反正有好例子在那兒擺著。我這一查到底,也是為了咱們的寶寶兒。」說著來摸她的肚子,「我記得年三十晚上我說你屁股大好生養來著,這會兒瞧瞧,才幾天啊,果然叫我說中了。」
  
  素以一頓,看樣子不樂意了,扭過身撅屁股上床。她這人在他面前從來不知道擺好看的姿勢,比如說有女人味兒的,魅惑人的那種。其實踏踏實實倒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可她冷不丁的還愛醜態畢露。像剛才齜牙,闔宮上下哪個妃子能這麼讓皇帝看牙?只有她,仗著齊全,無所顧忌。這女人的性子叫人喜歡,既爽朗又坦誠。她不矯情,所以不時讓他有驚喜,有新的發現。
  
  她是清減了,肚子裡的孩子才兩個月,還沒顯出身腰來。在床上爬,隔著薄薄的中衣,肩背愈發成了窄長條。不過瘦歸瘦,那兩片臀瓣倒沒見小。皇帝艱難的嚥了口唾沫,想起三阿哥,頓時什麼心思都化成了灰。
  
  吹燈上床,他這些天馬不停蹄,到現在確實精疲力盡了。但是大約累過了頭,腦子很清醒,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她軟軟的靠在他懷裡,在黑暗裡抬頭看他,長長的睫毛刮在他下巴上,癢梭梭的。
  
  「主子……」
  
  「東齊。」
  
  「您睡了嗎?」
  
  「睡了就沒法和你說話了。」
  
  她悻悻的,「我懷了孩子你高興嗎?」
  
  她動了下,被窩裡暖暖的氣流翻捲上來,他由衷的笑,「高興也不高興。」
  
  「此話怎講?」她撐在他胸口問,「為什麼不高興?」
  
  他在她鬢角蹭了蹭,「應該先問問為什麼高興,我有好幾個兒子,可從沒有哪個嬪妃遇喜能讓我這麼歡喜。這是咱們的孩子,我太看重了。你知道愛屋及烏麼?他將來必定能子憑母貴,要是個兒子,更是前途無量。」他把唇移到她額頭上,一點一點往下,虛虛貼在她嘴角,「再說說不高興……我下江南這麼久,為你守身如玉,老天瞧了都要哭。做什麼盼著早些回來?還不是為了……如今倒好,只能望梅止渴了。太醫說過的,頭三個月碰不得,怕坐不住胎……」
  
  他含含糊糊說著,手慢慢摸進她衣襟裡。身上真是瘦了,肋骨一根根數得出來。不過因為懷了孩子,上圍卻足足大了一圈。這麼傲人的雙峰,觸之令人欣喜若狂。他深深吸了口氣,「了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她嗤地一笑,「沒正形兒!」
  
  他又在那裡長吁短歎,「還有一個月呢,這日子怎麼過?」
  
  摸啊蹭的,他到底受不住了,九千歲蓄勢待發,直挺挺的頂在她腰上。她怕他胡來,沒的亂性傷了孩子,便把手探進去,安慰式的撫摩兩下。不過這東西戲耍多了會上癮,摸到高興處,在將軍帽上壓了壓,「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你這色胚!」皇帝翻身壓住她,解開了葡萄扣,把她扯得胸懷大開。然後一氣兒扎進她懷裡,左右一通好啃,把她啃連連求饒。
  
  「這麼的可要壞事。」她推了他兩下,他像山一樣巋然不動。她氣喘吁吁的抱怨起來,「我說句話就是色胚,那您這個……九千歲,這麼窮凶極惡架勢,又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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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8:48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他訕訕的,「倒也沒想幹什麼。」太醫的話總不能不聽,縱著性兒來,這裡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已經損耗不起了。現在這處境,終究無法真正舒暢起來。短短兩個月,一茬又一茬的事接連發生,簡直讓人精疲力竭。翻身趟下來,胳膊搭在額頭上,他鬱鬱歎了口氣,「素以,咱們說說話吧!出了這麼大的事,依你的想法,誰的嫌疑最大?」
  
  她探手把他頸窩那裡的被子塞實一些,計較了下才道,「奴才不敢肯定是誰,宮裡人口太多,人心隔肚皮。是好人還是壞人,面上瞧不出來。不過主子大事小情見得多,心裡總歸有成算的。您在江南,奴才的心一直懸著。現在您回來了,我可算是有了指望。我信不過別人,就盼著您能替三阿哥報仇,替奴才洗刷冤屈。」
  
  他來拉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扣,「可惜出事的時候朕不在,錯失了大好時機。弘宛是個糊塗蟲,以前還有大臣把他比作本朝的老莊親王,要朕說,差得實在是太遠。老莊親王愛玩,什麼都能玩出花來,可他懂得無為而治,確實稱得上皇父的左膀右臂。現如今到了朕這輩,兄弟雖多,卻沒幾個借得上力的,一個個畏首畏尾,倒像朕平時怎麼壓制他們似的。可惜了三阿哥,停在欽安殿裡十幾天,到這會兒兇手都沒拿住。」
  
  他說到恨處捶床板,素以知道他糟心,自己又幫不上忙,只有安慰他,「王爺們也有不得已,內宮又不像別處,能押人、傳訊、搜查。這種事,抓不住當時的人證,一晃眼過去了,再要搜就難了。各宮各院都是單門獨戶過日子,不能說城裡出了樁案子就把各家攪得不太平。可是有些人……」她原想把話題往密貴妃身上引,不管她是不是幕後黑手,就憑她這段時間的做作所為,也夠叫她恨得牙根癢癢了。原本彈劾彈劾是應當,但她又感覺有些羞愧,對不住身邊這人。他做皇帝不容易,底下人揣摩他,算計他,面上恭敬,暗地裡搗鬼。她還記得自己瞧不上那些人,嫌他們的兩面三刀,現在自己又怎麼樣?她在面對他的時候,想的是怎麼拆密貴妃的台,不再是捧著心的向著他了。這樣下去自己和那些人有什麼區別?
  
  真鬼迷了心竅,一面深愛,一面還要不停的計較得失。也許帝王家的感情本就是這樣,不管是親情也好,愛情也好,都沒有那麼純粹。我愛你,但是不妨礙我為自己謀福利,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
  
  她側過身來攬他,「萬歲爺……」她哽咽一下,「我對不起您。三阿哥的死都是因為我,他是替我死的,否則這會兒躺在欽安殿裡的人應該是我。我一直覺得自己沒臉見您,我欠他一條命,叫我這輩子怎麼償還呢!還有舒貴人……您沒瞧見她,她太可憐了……」
  
  她哭得直噎氣,皇帝只是歎息,「你和三阿哥,不管你們誰出事,朕都痛斷肝腸。」
  
  她搖搖頭,「我情願死的是我,您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以前想過自在日子,一心巴望著出宮。後來遇上您,知道再也跳不出去了,就想偏安一隅,有自己的一塊地方,養養花種種草,與世無爭。可是這樣都不成了,我沒打算招惹是非,是非自己找上門來。您知道背著一樁人命官司是什麼滋味麼?我整宿不能合眼,我害怕極了。三阿哥停在欽安殿,我甚至連祭拜他的勇氣都沒有……我做了虧心事,是我把他推進了鬼門關。就算毒不是我下的,我也照樣無地自容。」
  
  要說一點不怨恨,似乎也不大現實。但他畢竟沒有被傷痛沖昏頭,不願意三阿哥死,難道願意她來個一屍兩命麼?都不能夠,所以責任還在他。是他治家不嚴,他後宮裡的魑魅魍魎隱藏在人群裡伺機而動,必須揪出來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您明兒去瞧瞧舒貴人吧!這半個多月也不知她怎麼過的,現在能讓她慰心的只有您了。兒子沒了,男人再不問她死活,我怕她真有個好歹,我往後良心都難安。」她言罷,又帶了些猶豫的口吻,「萬歲爺……」
  
  他嗯了聲,「什麼?」
  
  她計較了下方試探,「您會再給舒貴人一個孩子麼?」
  
  皇帝苦笑著掐她的鼻尖,「你以為想給就能給的麼?好了,我乏了,有話明兒再說吧!」
  
  他的回答模稜兩可,換了個姿勢背過身去,不再說話。簷下的西瓜燈送進一點微芒,她在朦朧裡看著他寬闊的肩背,鼻子隱隱發酸。他是乏了,幾千里的奔波,回來又是個爛攤子。她仰天看帳頂,把手心貼在肚子上。等這件事過去,找個機會和他提提建府的事吧!雖然歷朝歷代都沒有宮妃在外單過的例子,可她真是受夠了宮裡壓抑的氣氛。以前有盼頭,一天一天看著出宮就在眼前。現在晉了位,就像判了幾十年的牢刑,不到你死我活,永遠都得困在這高高的宮牆內。可能是異想天開,如果收回了封號,把她從玉牒裡除名,就當沒有她這個人存在,是不是能夠恢復她的自由身?
  
  可是孩子怎麼辦?她大著肚子自然別想往外跑,要是生個阿哥,放在皇后身邊不聞不問又不捨得。如今只希望這胎是公主,女孩兒皇后是不稀奇的,但是如果沒叫她如願,到時這位賢後只怕還會張羅選秀,慇勤替皇帝擴充後宮。
  
  她悶頭胡思亂想,萬歲爺倒睡著了。他是弘雅警敏的人,平常睡得淺,從沒聽見他打過呼嚕。這回真累透了,呼吸聲都伴著沉重。素以悄悄靠過去,胳膊環上他的腰,把臉貼在他溫暖的背上。這回是動了點小心思,她也不是非要置誰於死地,密貴妃有沒有害三阿哥,老天爺瞧著自然收拾她。至於她有意苛扣她,沒懷孩子,她在吃穿用度上並不計較。但既然知道她有孕還有意為難她,那麼貴妃娘娘就是沒安好心。這種人不說要她獲罪,叫皇帝看清她的為人,繳了她管理六宮的實權,對自己來說也算出了口惡氣。
  
  想得太多,後來就有點迷糊了。這回有他在身邊,睡得分外的香甜。第二天起來精神頭很足,只是每天早上一通吐是必不可少的。這孩子將來肯定是個嚴謹的人,折騰他額涅已經養成了規律。她五更起床,洗漱過後從從容容的到梢間裡捧痰盒催吐。吐得不多,全是酸水兒,吐完了清清口,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萬歲爺辛苦,想叫他多睡一會兒,她擦了嘴轉身進明間,卻看見他睡眼惺忪的站在門前。她咦了聲,快步迎上去,「今兒不視朝,怎麼這麼早起來?」
  
  「太多事兒要辦,三阿哥總停在欽安殿不成。人死了,入土為安要緊。」皇帝說著仔細看她臉色,在她背上憐惜的捋了捋,「難為你,大清早的就吐成這樣。叫嚴三哥過來開個方子治治,別人害喜好像沒這麼嚴重。」
  
  別人害喜怎麼樣,他未必上過心罷了。四執庫馮嵐青送行服來,素以接了手替他料理,緩聲道,「害喜也看各人身底兒,有的吐出腸子來,有的一點事兒沒有。我算是折中的,稍有些,大概什麼時候也掐著點兒來。這孩子守規矩,這點不知道隨誰。」
  
  皇帝臉上露了點笑意,「能隨誰?自然是隨我。」
  
  素以撅起嘴來,「為什麼不能隨我?我當了那麼多年差,一向自持守禮。」
  
  「真會給自己貼金。」他捲著馬蹄袖,調過視線來一瞥,「你是被人管著沒法子,真要是放出去了,還不得像散養的雞鴨似的,胡天胡地亂來一氣?」
  
  她正給他繫腰帶呢,報複式的用力收了下,「我怎麼就成了雞鴨呢,太埋汰人了!好歹也得是匹千里馬,跑得快,老實,還愛幹活。」
  
  皇帝被她收得哎喲一聲,「這麼大勁兒,吃過早膳了?」
  
  她說沒有,聲氣兒怯怯的,「我等著您一塊兒吃,能蹭些好的。」
  
  他忽然沉了臉,眉毛緊緊擰起來。她說這話叫他心酸,想起昨天那點殘羹冷飯,他的火氣眼見又要冒頭。勉強忍住了叫榮壽,榮壽在門檻外面打千兒聽示下,他寒著嗓子吩咐,「慶壽堂的月供別照貴人的來,當初皇太后在嬪的位分,拿的是妃的份例。眼下你們禮主子有了,咱們也有樣學樣。上內務府傳話,這裡的妝緞、油蠟、菜色,一應俱照四妃的規制施排。慶壽堂說缺什麼短什麼,不許刁難,有要就有給。」他背著手想了想,「再者……從御膳房撥廚子過來開小廚房,想起來要吃什麼,不用巴巴兒跑多少路去討。小廚房別設太遠,就設在書屋的圍房裡。讓他們緊著心伺候,差事辦得好有賞,辦得不好,提腦袋來見。」
  
  榮壽高聲唱個是,起來佝僂著腰去辦了。
  
  蘭草喜孜孜的和鼓兒交換一下眼色,這樣的安排,基本已經看得出來她家主子生小阿哥後會晉什麼位分了。真是升發透了,從貴人一氣兒能到妃,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兒。主子體面,做奴才的臉上也有光。將來走出去沒人敢瞧不起,抬起腳,比那些狗東西的頭還高。
  
  素以蹲身行禮,「主子這麼體恤,奴才心裡惶恐。我知道您是想叫我過得安逸,可那麼多人瞧著,我怕回頭貴主兒又要給我上眼藥。」
  
  「她不敢。」皇帝道,「她是手指頭合起來一點兒不漏縫的主兒,苛扣後宮嬪妃,她當的一手好家!虧我回來得快,再晚些,是不是要把孩子餓死在肚子裡?前頭才不明不白走了一個,這會兒還接著算計,單這一宗,追究起來就夠她喝一壺。」
  
  素以到現在總算把心放肚子裡了,密貴妃也別怪她背後放陰招,她要是不那麼外露,自己也不能和她結下怨來。至於那個靜嬪,面上挺光鮮一個人,背地裡和貴妃沆瀣一氣,要深究下去,必定沒有她的好處。反正自己不急,逐個的對付。長滿壽說的對,有事不怕事麼。這深宮之中也憑本事吃飯,她沒有娘家撐腰不打緊,她有萬歲爺,知道他會護著她,這樣就足夠了。
  
  屋外起了風,吹得窗上穗子飄飄蕩蕩。皇帝站在朝霞裡,背著光,昂首挺拔的身姿,方正齊楚的君子人模樣。她瞇嬉著眼覷他,他對她一直很坦誠,自己卻千方百計借他的手整治別人,說起來有點慚愧。她計較了再三,昨晚上琢磨到今天了,相愛的人為什麼要使心眼子?是因為彼此還不信任嗎?倒不如老老實實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大不了被他笑話一通,但或許他會和她同仇敵愾也說不定。打定了主意就辦,看左右沒外人,這才悄聲道,「我實在忍不住了,拆人牆角的事兒幹得我心裡不受用……奴才老實和您說吧,我討厭密貴妃,她苛扣我我不計較,可她不該苛扣孩子。孩子還太小,正是要好吃好喝養大個兒的關口,她這麼幹,等同謀害不是?橫豎您怪罪她我就高興得厲害,您說我這樣是不是小肚雞腸?還是孩子小肚雞腸愛記仇?您不是說他隨您嗎,敢情您才是最小心眼兒的人吶!」
  
  皇帝拿她沒轍了,「你就變著方兒的呲達我吧!我小肚雞腸,你局氣大方,這總成了?」說著搖頭,「你以為你幹那點事兒我覺察不出來?我不愛戳穿你而已,看你還耍什麼花槍。關於密貴妃盤剝你用度,這項我知道了確實很惱火,你在背後放放冷箭也應該。你沒靠山,不和我抱怨和誰抱怨?好在最後自己老實坦白了,我聽了很高興。咱們倆個不興使心眼子,你有什麼就告訴我,不用藏著掖著,也不要花力氣雕琢。你吃了虧,比我自己吃虧還叫我不平呢,你有什麼可擔心的?」
  
  素以歪著腦袋尷尬的笑,笑著笑著嘴角發酸,連眼睛也一道酸了。是啊,他明察秋毫,自己這點道行在他看來簡直就是掩耳盜鈴。他早瞧破了,卻給她留臉面,她開始慶幸自己迷途知返,否則在他眼裡是不是就要變味兒了?
  
  用早膳的時候他說,「我要上舒貴人那裡去一趟,三阿哥下葬事宜得知會她一聲。毓敏出了事,朕連他額涅都不見一面,忒不像話了。慶壽堂和長春宮的禁令都撤了,你過會子給皇后請個安。貴妃她們都到場,我手上活兒忙完也過去。」
  
  這樣也好,當面扇耳刮子總能讓人更長記性。素以應個庶,立馬的挺起了腰桿子。絕地反擊的時機到了,貴主兒沒有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覺悟,看來早晚得栽這毛病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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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9:01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送走了萬歲爺就開始拾掇,穿了件雲白軟綢滾回字紋夾袍,外面罩個蔥綠喜相逢背心。脖子上一串綠油油的翠十八子珠鏈,頭上還戴個滿翠鈿子。站在鏡前照了照,「這模樣真像拾著狗頭金了,窮人發財就這麼往死了打扮。」
  
  青稞擦窗灰呢,回過身來看了一眼,「別人怎麼咱可管不上,您這麼收拾不顯俗,越張揚越好看……就是招人恨點兒。」
  
  素以得意的挺挺胸,「這就對了,就是要招人恨。橫豎我已經是全紫禁城的活靶子了,再退讓,那些主兒們也不會可憐我。我晉位前家裡額涅囑咐過,叫圓滑做人,收斂著點兒。我是想獨善其身來著,可看看遇到的這些破事兒!後宮是口大鍋,什麼餡兒的餃子都有。放到一塊兒煮,素的也變成葷的了。我現在是想明白了,與其夾尾巴做人,不如抬頭挺胸活著。我也不是要耍什麼威風,就想懾住她們,叫她們以後別來招惹我。既然要鬧,找個人做筏子少不了。密貴妃位分夠高,她湊趣兒正合適。她是個酸貨,嫉妒起來不帶腦子。回頭蘭草使勁的給我吹捧,就說主子爺多好多好,她憋不住自然要發火,那兒人多,場面大了才熱鬧呢!我現在是不怕的,萬歲爺都回來了,貴妃娘娘她還能生吃了我不成?」
  
  鼓兒在一旁插科打諢,「主子您真壞!」
  
  「去!」素以一頭出門一頭笑,「別敗壞我名聲!人家都不怕唱紅臉,我這點小打小鬧算個什麼?眼下就盼著三阿哥的案子早點告破,慰一慰三阿哥的在天之靈,也好讓我把心裡的包袱放下來。」
  
  登上代步,抬輦過宮門穿夾道,一路到了長春宮前。下輦進琉璃壁,宮裡的總管也分外喜興的,知道她和皇后目前在一條船上,看見她尤其顯得熱絡。膝頭子在地上一點,漂亮的打了個千兒,「小主兒來了,給您請安啦。」
  
  素以從來不愛拿大,略欠了欠身,「諳達辛苦。」
  
  「不辛苦。」總管笑著在前頭引路,「要說這宮裡,還是得有萬歲爺坐鎮,當家的沒在,主母奶奶也收不住那幫牛鬼蛇神。現在好了,主心骨回來了,您和主子娘娘都有了依仗了。」
  
  素以笑了笑,「是這話。」說著進了長春宮明三間裡。
  
  皇后今兒打扮比平時鮮亮,忌諱三阿哥剛卒沒穿紅,一件八團鳳滿地金袍子也夠扎人眼的了。見素以進門上下打量,「這是怎麼話說的,瘦了一圈兒,沒吃好睡好?」
  
  素以還沒搭話,靜嬪葫蘆一笑接了口,「懷了身子,吃不好是肯定的,睡不好才遭罪呢!」
  
  這是暗示什麼?素以婉媚的衝她一勾嘴角,「和姐姐的意思是我做了虧心事,怕閻王爺找我算賬來?如果是這個,您還真說錯了。該睡不著的不是我,是下毒殺人的人。可仔細了三阿哥來尋仇,陰司裡的賬,討要起來快得很。我聽說前陣子您都病得說胡話了,這是怎麼回事?今兒看您眼下有青影兒,都好了?」
  
  靜嬪被她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這婆娘口頭不吃虧,話裡軟刀子拉人,夠有本事的!
  
  皇后也不遏止她們,宮裡女人名頭上好聽,陪王伴駕的嘛!私下裡生活多乏味,只有一窩裡的人才知道。既然大家都無聊,鬥嘴念央兒也是好消遣。皇后是聽慣了的,主子不在場,她們稍使點兒性子你來我往,她受得住也不會叫停。要是受不住,大不了道個乏,把人遣散了就完事了。今天不同,她帶著洩憤的意思,素以怎麼擠兌那些人,她聽著都很解氣。也不說別的了,給晴音使眼色,「站久了沒的腰疼,快給禮主子看座。」
  
  嚴三哥本來就是專門給皇后瞧病的,大概是受了詔,背著個藥箱一搖三晃的進殿裡來。給皇后見禮,給各位小主見禮,然後耷拉著眼皮站在月牙桌旁聽示下。
  
  皇后和顏悅色對素以道,「我早晨才請過平安脈,你也叫嚴太醫瞧瞧。往後打發嚴三哥長春宮慶壽堂兩頭跑,從頭照料起的,中途換人也不方便。」叫蘭草扶她主子過去號脈,一面問,「萬歲爺在你那兒用的早膳?進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素以道,「主子惦記三阿哥的事兒,我瞧他一直皺著眉頭,哪能吃得好呢!」胳膊墊在脈枕上,把脈不能說話了,示意蘭草繼續。
  
  蘭草蹲福道,「回娘娘話,萬歲爺進了半碗粳米粥,用了兩塊棗泥糕。碰巧了看見昨兒侍膳處送來的魚條沒收走,以為是蘿蔔乾,還想吃來著……」
  
  皇后嗯了聲,「昨兒的東西怎麼沒收走?」
  
  蘭草垂著眼睛,有意的說給密貴妃聽,「我們主子昨兒胃口不好,用飯晚了點兒,正巧被萬歲爺看見了。萬歲爺在桌前琢磨半天,問我們主子,『你就吃這東西?外頭莊稼人嚼谷都比你好』。萬歲爺可心疼了,說難怪瘦得這模樣。這不是和大人過不去,是存了心的要害小主子。今兒趕緊的叫榮大總管給慶壽堂撥廚子開小灶,往後咱們主子要吃點什麼,再不用求爺爺告奶奶了。」
  
  小宮女這番話叫大夥兒都明白了,密貴妃她看人下菜碟,給個懷了身子的主兒小鞋穿。來長春宮請安的人算是能排得上點名號的,她想刮油也不好明著來。可那些低等滕御的遭遇早在宮裡傳開了,密貴妃的名聲臭不可聞。說真的,欺壓那些沒處申冤的也就算了,慶壽堂那位沒定罪沒下獄又懷了龍種,這麼低級的伎倆圖一時爽快,貴主兒的腦仁是下油鍋炸過一輪了吧?
  
  靜嬪聽著也覺無話可說,密貴妃真就靠著資格老,娘家勢力高才活到今天。和她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有這樣的事?」開口的不是皇后是密貴妃,她開始裝糊塗,「當時內務府來問禮貴人怎麼處置,我只說了一句待審,誰曾想連膳食都扣減了?哎呀,瞧瞧鬧得這樣,虧得你還忍了大半個月。怎麼不叫人來回我?我知道了非處置了那幫殺才不可!」
  
  嚴三哥說小主子一切安好,只是貴人有些氣虛,好好食補就能養足元氣。素以道了謝收回手,對密貴妃哂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只知道六宮宮務都是貴主兒打理,每天往我慶壽堂送的東西您也應該知道……哦,合著您沒上過心吶!那可怎麼好?萬歲爺倒已經瞧見了,解釋只怕他老人家也不信。他冷著臉子把我責備了一通,還以為我願意餓著肚子呢!」想了想又說不對,「皇后主子那天還特意吩咐貴主兒給我的膳食把關呢,您怎麼能不知道?是沒把娘娘的懿旨當回事,還是您忘性大,縱著內務府這麼幹?內務府那幫包衣都是猴子托生的,怕沒人願意背黑鍋,要問明白,傳膳房的總管就行了。」
  
  這回真鬧開了,貴妃臉上掛不住了,「你這帽子扣得好,不是違抗懿旨就是教唆奴才使壞,也沒第三條道了。」
  
  素以不說了,坐在軟墊子上撫燕尾。蘭草機靈,躬身對貴妃道,「貴主兒別上火,您事多人忙,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咱們小主非但沒有一點怨怪您的意思,反倒要謝您呢!今兒萬歲爺發了話,叫慶壽堂停了貴人俸祿,給我們主子按妃的份例來。咱們主子誤打誤撞的,可不是托了您的福麼!」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夥兒都知道四妃滿員了,按著大英後宮的品級,貴妃本就有兩個名額,以前一直是密貴妃一人獨佔,這回難道要往上添人了?九成是的,恐怕孩子落了地就要晉位,難怪敢和貴妃叫板呢,底氣兒夠足的。這個宮女子出身的丫頭,連躍了兩級冊封貴人已經是特例,這會兒還要她們這些大家子出身的宮妃對她俯首稱臣,這不是笑話嗎!
  
  這些人裡驚歎有之,忌恨有之,無奈也有之。爺們兒愛,你有什麼法兒?總不能像毒死三阿哥那樣再給她來一份吧!宮裡如今是風聲鶴唳,萬歲爺迴鑾,那件案子必定狠狠的查。大多數人不服氣也是在肚子裡,要真敢下手,誰也沒這個膽子。
  
  密貴妃灌了滿肚子的火,這會兒還是個貴人就這招搖樣兒,真讓她晉了貴妃,眼裡還有誰?密貴妃恨得咬牙,那天毒死的怎麼就不是她?叫這狐狸精留著命禍害人,可惱!她這會兒有身子,立得比泰山還穩,萬歲爺魂都叫她勾走了,誰能奈她何?貴妃狠狠瞪著剛才那個陰陽怪氣的宮女,「你是哪路天兵?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一口一個你們主子,你當這裡是你慶壽堂吶?禮貴人,按說你現在水漲船高,位分不起眼,卻是實打實的悶聲大發財。底下宮女好好管教著,別讓她出來折了你的臉面。」
  
  話裡的衝勁兒可見一斑,素以抿嘴一笑,「我的這個丫頭向來討人喜歡,怎麼?不合貴主兒的胃口?那下回拜訪儲秀宮的時候我讓她多留神,現在是在皇后主子這兒,娘娘沒發話,我就不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管教了。到底姑娘家愛面子,她也沒說錯什麼,胡亂責怪她,豈不是嚇得她以後不敢說話了?」
  
  密貴妃被她兩句話堵住了,瞧得出她是有備而來,豁出去要和她打擂台了。莫非察覺了什麼?她心裡難免慌亂,眼梢瞥了靜嬪一眼。靜嬪蹙著眉頭摸了摸耳朵上的金鑲珠點翠耳環,一副沒法子可想的模樣,看著叫人來氣。貴妃轉過臉去喚了聲皇后,「有樁事兒想求娘娘做主。」
  
  皇后唔了聲,「說吧!」
  
  貴妃遲登了一下,瞧模樣似有些為難,「其實這話不該說,在座的都是有體面的人,我要說出口,指不定會讓人戳脊樑骨……可我想來想去,還是得和娘娘提一提。您是後宮之主,咱們這些人雖依附萬歲爺而生,日常的家務還是得聽您的。我是直腸子,宮裡大夥兒處得久了都知道。我今兒……有點為民請命的意思。」說著視線掃過眾人,「萬歲爺打從九月裡起就不翻牌子了,這事兒大伙都知道。年輕氣壯的爺們兒家,不翻牌子,叫我們這些人情何以堪呢?禮貴人才晉位,主子偏愛些也是人之常情,可萬事都有度……我是想,請娘娘向皇上諫言,六宮虛設總不是方兒。您可別說我沒了爺們兒不能活,我是有兒子的人,這上頭也有限。到底是瞧著這些姐妹,大夥兒都是伺候主子爺的,給主子開枝散葉是大家的念想。可現下倒好,愈發沒了指望了。說到這兒我要勸禮貴人一句,宮裡相處講究謙讓。咱們和普通宅門沒什麼兩樣,家和萬事興麼!你該多勸勸萬歲爺,畢竟獨佔龍榻不好,壞了祖宗規矩,走不長遠的。」
  
  素以沒想到貴妃會和她說這個,這是帶頭控訴她搶了她們男人?細琢磨,又氣又好笑。她兩手一攤,「這個我使不上勁兒,叫我怎麼辦好呢,主子來了,我不能往外推呀。那就只有求主子娘娘了,您和萬歲爺說說,讓他遍灑甘霖,別只澆慶壽堂一塊,沒的把我慶壽堂澆澇了。」
  
  皇后正喝茶,抽冷子嗆了一口,撫胸咳嗽起來。作孽的,這是什麼比喻,萬歲爺聽見了還不得氣死!屋裡女人們個個等她說話,她緩了半天才正色道,「我明白大家的苦處……讓我怎麼說呢,敬事房每天都送牌子進養心殿,主子翻誰不翻誰,全瞧主子自己的意思。說句糙話,牛不喝水強按頭,這種事兒我沒幹過。你們誰有能耐大可以試試,萬一成功了,記著回來報個信兒,大家也好沾沾喜氣兒。」
  
  眾人大眼瞪小眼,皇后主子這兩句話讓人大失所望。剛要想法子再求斡旋,門外太監吊嗓子喊起來,「萬歲爺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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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9:14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一屋子鶯鶯燕燕,嬌聲給他請安問吉祥。皇帝乜斜素以一眼,人家都在背後算計著怎麼瓜分他呢,她倒好,還怕澆澇了!不過他喜歡她這副恃寵而驕的姿態,就應該這樣。後宮裡做小伏低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叫人擱在一邊瞧不起,要麼被人踩進泥土裡去。兩種都是永世不得超生,要一輩子看人臉色活著。
  
  素以的脾氣不好打發,這點令他感到欣慰。男人願意給你撐腰,也要你扶得起來才好。天天靠人拉扯著,再好的精力也有夠不上的一天。要學會保護自己,該強的時候不示弱,不單是為自己,也是對愛你的人負責。眼前這二皮臉也是老京油子了,要和尊養的宮妃們耍嘴上功夫,大概吃虧不到哪裡去。
  
  他悠步踱過來,「都起喀吧,別拘著,坐。」
  
  宮妃們謝恩起身,有個人卻蹲著不動。皇帝到她面前站定了,半弓著身子問她,「禮貴人,你閃著腰了?」
  
  素以順桿兒怕,嘶的吸口冷氣,「哎喲,蹲著就起不來了。」
  
  真招人恨吶!皇帝覺得她做得很成功,伸出兩手到她腋窩下一架把她提溜起來,對皇后道,「禮貴人有了身孕,往後見禮的規矩都免了吧!別蹲個安,再蹲出什麼毛病來。」
  
  皇后瞧在眼裡只是笑,「是,就照您的吩咐辦。那些虛禮還講什麼,到底肚子裡的龍種要緊。」
  
  敢情誰沒懷過孩子似的!貴妃聽了直反胃,才兩個月就閃腰,閃了舌頭還差不多!又不是多金貴的人兒,做了七八年的奴才,臨了賣起嬌來,什麼臭德性!
  
  滿屋的人個個五味雜陳,這麼一個小動作就讓她拿了特旨,往後見到位分比她高的都可以大搖大擺不行禮了。懷了胎真好,有男人寵著更好啊!同樣的後宮嬪妾,她們這些人算什麼呢?說難聽點兒,往後就是守活寡麼。以前還能盼著哪天能翻到自己的綠頭牌,現在倒好,提前進荒宮做太妃去了,想想也叫人不平。
  
  不平歸不平,皇帝跟前,誰敢跳出來說話?雖然都侍過寢,皇帝涼薄大夥兒都知道。以往翻牌子進幸,紅綾被子一卷扛上龍床,完了事在圍房過一夜,第二天就得回自己寢宮去。指著和萬歲爺增進感情?他悶頭幹活,不愛說話。吹了蠟燭,管你是張三還是李四,對他來說都一樣。要是有不同,大概只剩他做親王起就在身邊伺候的人了。不過瞧瞧,皇后不問事,密貴妃裡外不是人,張慧妃前年薨了,最後一位通房晉了嬪,出身太低幾乎排不上號……闔宮看來看去真就只剩一個禮貴人了,而且還是和太皇太后鬥得一天星斗,打壓了整個塔喇氏換來的。這麼一推敲,發現這禮貴人還真是個寶。花了大力氣弄來的就是不一樣,人家可有老底兒,萬歲爺愛她,她合該得瑟到天上去!
  
  皇帝托著茶盞刮茶葉末子,吹了吹,把眼前的熱氣吹散了,像走出了霧霾,看得也更加清明了,「三阿哥的靈柩巳初運出宮,他是早夭,入皇陵不合適,朕折中挑了塊地方,讓他進西邊妃子陵寢,算是在孝陵範圍之內,也沒有壞了規矩。」
  
  皇后臉上黯淡下來,皺著眉頭道,「這孩子可憐見兒的,我前兒夢見他一回,說那頭缺吃少喝,捎去的東西收不著。陰間的老鬼擠兌他是枉死,又看他小,都欺負他。我醒來後哭了半宿,叫人準備幾個大包袱,等落了葬再燒給他。另外在臣工裡頭尋摸尋摸,看哪家有歿了的姑娘沒作配的,給他結門陰親,興許就能好些了。」
  
  皇帝對鬼神的東西一直將信將疑,聽皇后這番描述也難免哀淒,一時萎頓下去,「你瞧著辦就是了,朕這裡公務忙,照應不到那許多。」
  
  貴妃有點耐不住,皇帝回京,三阿哥的死因必定要追查到底的。他不在,興許還能打探到點消息。如今他親自督辦,外頭什麼情況,什麼進展,她身在內廷一概不知。害了人命,沒有不心虛的。她面上裝鎮定,心裡天天繃著弦。有時候也寬慰自己,娘家的哥子接著她的口信,據說是已經把那太監滅了口。死無對證的事兒,就算查出些頭緒,沒有人出來指認,她的地位還是很牢靠的。畢竟有四阿哥,好賴孩子在,加上這些年的情分,即便有了端倪,她不承認,皇帝也不能隨意動搖她的根基。
  
  「趕明兒讓人傳話,吩咐打上四十九天的醮,洗清了罪業也就好了。」貴妃道,這話題實在瘆得慌,趕緊換了方向,「這陣子宮裡愁雲慘霧,大夥兒都舒坦不起來。過兩天是主子的萬壽,我著內務府張羅,熱熱鬧鬧的辦一場,也好藉著喜興勁兒把先頭的晦氣打掃乾淨,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調轉視線,目光冷冷的,把她瞧得遍體生寒,「難為你想得周全,三阿哥才薨,朕也沒那興致大肆操辦。」素以坐在下首,窩在圈椅裡,垂著眼睫,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他叫了一聲,「禮貴人,怎麼瞧著精神頭不濟?又餓了?」
  
  她抬起眼來,飛快瞧了瞧密貴妃,興起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回主子話,奴才如今結實,比做宮女那會兒還扛餓呢!這事兒主子您得好好誇誇貴主兒,要不是她,我吃得過了頭,您回來,我八成臃腫得面目全非了。多謝貴主兒每天兩頓全素筵招待我,也是的,三阿哥才薨,大魚大肉我心裡不落忍。貴主兒可成全了我的仁義了,給我送碟子魚條,噁心得我一天沒吃下飯。貴主兒用心良苦,怕孩子長得太大,將來不好生養。我對貴主兒的感激真千言萬語難表其萬一,貴主兒一定是瞧著我和瓊珠共事過才這麼照應我。」她嘖嘖咂嘴,抽出帕子來掖眼睛,「貴主兒宅心仁厚,主子您不賞她,奴才死也不瞑目。」
  
  「胡說麼!口沒遮攔!」皇帝嗑托一聲把杯子擺在炕几上,被她這通指鹿為馬的把戲鬧得背上生涼。擰著眉下地踱步,背手在地心旋磨,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靜無聲,只有他手裡盤弄的手串,發出玉石之間相互擠壓的脆響。他仰脖子看殿頂的藻井,似有些茫茫的喟歎,「朕子息艱難啊……自打開衙建府起,育有四子二女。眼下又走了個三阿哥,也虧得禮貴人這兒有了喜信兒,叫朕心裡稍感安慰。」他踱到密貴妃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聲音裡不見喜怒,緩聲道,「朕問你,你明知她有了身孕,還處處剋扣她,為的是什麼?瞧不得她生阿哥,要讓朕子孫凋零,是不是?」
  
  他沒有疾言厲色,但是這樣緩慢的語調叫人害怕。密貴妃嚇白了臉,惶然站起來,怯聲怯氣道,「主子誤會奴才了,只因為上月出了三阿哥的事兒,奴才自覺辜負了主子娘娘的囑托,後頭宮務管得要比尋常嚴十倍,不敢掉以輕心,免得再出什麼差池。奴才是顧得上這頭顧不上那頭,關於慶壽堂的供應,也沒特意囑咐。主子您知道的,害三阿哥送了命的點心是禮貴人親手給的,她這裡頭的嫌疑忒大,在慶壽堂不過禁足,按著規矩應當進宗人府大牢入監才是。」說著狠狠剜了素以一眼,「她這樣罪責,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能饒了她。慶壽堂雖在內廷,那時候已經劃到宗人府的管轄下去了。外頭一圈粘桿處拜唐阿1看守,咱們內廷的人沒有特許不得入內,奴才有勁兒也使不上不是!所以她在吃口上委屈是有這事兒。」嗓子低下來,頗輕慢的囁嚅了句,「原本就是牢飯,還指望金蓴玉粒不成!」
  
  最後一句果然引得皇帝勃然大怒了,拍桌子道,「宗人府內務府沒定案,誰敢說下毒的就是她?叫她吃牢飯?她肚子裡懷著皇嗣!你嘀咕什麼?朕還沒問你的失職之罪,朕出去兩個月出了這麼多蛾子,你管的一手好家務!宮裡居然有人敢下毒,打先祖南苑封王起就沒有過的,到了朕這一輩裡出妖怪,連這種事都敢搬上檯面來了,多少人拿朕當笑話看!你既然主持宮務,孰輕孰重可分得清?損失一位阿哥,雖不是你生的,你心裡痛不痛?」他指著素以的肚子,「裡頭還有一個,虧得隨他額涅耐摔打,否則這會子早成一捧血了。你要是賢良就該護著,你呢?打雀牌,養鸚哥兒,你有臉說你忙?」
  
  屋裡女人們沒見過皇帝發這麼大的火,早嚇癱了,一個個趴在地上簌簌打顫。密貴妃呆呆看著他,原來他已經打聽清了她這半個月來的動靜,真真讓她又是心驚又是膽寒。她氣衝上來,梗著脖子道,「奴才是貴妃的位分,上頭還有皇后,萬歲爺怎麼不問她?果然多做多錯,不做不錯麼?整日間操持那些瑣碎,何嘗聽見您一聲贊?做對了是應當,做錯了卻要落一身的埋怨,我這又是何苦來!」
  
  她覺得掃臉透了,在宮裡好歹是一人之下,他顧及她的體面了嗎?連素以都知道護短不在人前責備底下人,她為他生兒育女,最後得他這通呲達,憑什麼?皇后佔著茅坑不拉屎,她坐享尊榮,叫自己來當牛做馬。要不是忌諱天威難犯,她真想問問萬歲爺到底是眼瞎了還是心盲了。這些年來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是朝堂上待臣工還講究個中庸呢,怎麼對待她倒像十世裡的仇人?這是不知道下毒的是她,要知道了,這會子該把她凌遲處死了吧!
  
  貴妃在皇帝眼裡從來不重要,這是實話。她的所作所為不出格,有些能帶過的他也不計較,都由她去了。只是慢待素以這一宗叫他怒火燒心,就像他在慶壽堂裡說的那樣,素以吃虧比他自己吃虧還讓他難以忍受。加上三阿哥的早殤,他愈發看重素以肚子裡的孩子。他們母子對於他意義不同於別個,以前後宮的滕御他不需要操心,把她們圈養在宮裡,供她們吃喝,給她們榮華就成。素以不是,她歪脖兒衝他傻笑一下,都能激發出他保護妻小的使命感。所以貴妃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簡直就是在他如臨大敵時挑戰他的權威。
  
  何況她真的如她自詡的那般冠冕堂皇嗎?送食盒的太監鳥盡弓藏,死在了保定府郊外的林子裡。這條線是斷了,但是三阿哥吃剩的兩個點心背面,隱約看得出蒸籠底盤上嵌進去的「昌」字。宮裡御制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那碟點心肯定是外頭進來的。四九城裡帶昌字的茶館酒樓點心鋪子有多少家,慎刑司已經派人出去查了。宮裡能進出採買的只有造辦處,一旦查到點心是哪家賣出的,造辦處裡逮人,比全紫禁城排查太監可容易多了。到時候順籐摸瓜,未必找不出幕後黑手來。
  
  皇帝年少時就開始辦案,有些人天生有這方面的本事。他只要聽人敘述案子,心裡大致就能有成算。內闈之中誰和造辦處接觸最多,誰又能讓那些油耗子聽從調遣?貴妃真的和這件事一點牽扯也沒有嗎?
  
  只可惜缺乏證據指證,她畢竟是他冊封的貴妃,單憑揣測扣大帽子,她也不能服。皇帝定下心來點了點頭,「既然你諸多怨言,那就好生歇著,往後宮務不要插手了。」踅身對皇后道,「你身子不好,朕給你撥兩個幫手。尋常事讓淑妃和禮貴人幫著料理,大事上頭還是由你做主,你瞧這樣好不好?」
  
  又是禮貴人!密貴妃氣得五官要移位,一個下等宮妃居然輕而易舉把她架空了。她苦心經營了這些年,因為少給她幾個菜,最後三言兩語就被皇帝撂了牌名麼?她苦笑起來,天家果真是最無情的,帝王薄倖,她終於見識到了。
  
  皇帝掃眼看眾人臉色,「還有一樁事要同你們說。禮貴人在長春宮夾道裡接了食盒的事兒沒人作證不打緊,今早莊親王來回話,送食盒的太監找著了。那個閹驢蛋子命大,腦袋被人打開了花還留了口氣沒死,這會兒關押在慎刑司大牢裡。等他緩過勁兒來能開口了,把人供出來,朕的這個後宮就該仔細清理一遍了。朕告訴你們是想留些臉面,誰要是知道內情,趁早來和朕說。沒的站錯了邊兒,那可是要後悔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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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9:29 |只看該作者
  第108章
  
  無異於晴天一聲雷,密貴妃覺得腔子裡灌進了滾水,心朝上縱,直頂嗓子眼兒。這會兒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腦袋裡稀爛一片,皇帝又定睛看著她,她連喘氣都不敢整出大動靜,憋得幾乎要癱倒下來。可是不能暈吶,為了四阿哥,為了賀氏幾百口子人,她一定要全須全尾的走出長春宮。到了外頭再想法子,她阿瑪兄弟都在任上,總能議出個萬全的對策來。
  
  她腿肚子轉筋,狠狠握住帕子,淋漓捏出兩手汗。所幸皇帝叫跪安,再耗下去,她大概就要露馬腳了。
  
  跟著眾人退出正殿,每一步都在打飄。如今要挺直脊樑,就得花盡全身的力氣。春日的陽光暖暖照在身上,她卻要忍住牙關不打顫。高一腳低一腳的出了長春門,門上停著儲秀宮的肩輿。她坐在五蝠捧壽紋的墊子上,覺得人被抽走了骨架,散了攤子就要往下溜。
  
  真滿心的恨,後宮主事的實權被皇帝罷黜了,轉頭又鬧出太監的事來。這麼些兄弟,個個都是朝廷大員,連個太監都殺不了,都是光吃飯不幹活的蠢貨!她心裡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扭頭看身後,夾道裡三三兩兩的低等嬪妃,並不見靜嬪的身影。她捏著拳頭敲打了下扶手,腕子上滿綠的鐲子砸在雕花楠木手柄上,在袖隴裡碎成了好幾節。她咬著牙把斷玉掏出來,隨手往牆角根上一拋,對貼身女官梧桐道,「過會子你上延禧宮去,讓靜嬪過儲秀宮來。她出的好主意,要不是她,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這會兒東窗事發了,她倒是甩手站乾岸,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兒。我就是死,也要拉她做墊背的,她別想置身事外!」
  
  梧桐歎了口氣,「我勸過主子的,那個靜嬪不是好人,請主子別和她有瓜葛,您偏不聽。您瞧瞧,這麼多事兒全是她挑起來的,眼下水都沒到主子齊脖子了,她呢,乾乾淨淨什麼事兒沒有。本來您過得多滋潤吶,這宮裡誰敢不服您?這下子鬧到這步田地,您的道行可全毀在那個靜嬪手上了。」
  
  貴妃也恨得牙癢癢,惱自己當初怎麼就鬼迷了心竅聽她唆使。要是一氣兒藥死了素以也值了,誰知道弄出三阿哥做了替死鬼。皇子和下等嬪妾能一樣嗎?橫豎捅了大簍子,禍都釀成了,要後悔也來不及了,只有往前看。
  
  「別囉嗦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打量誰願意這樣麼?現在退路都斷了,趕緊想轍是正經。」她抖抖索索的說,「靜嬪腦子靈,既然是一條船上的,她能往哪兒逃?她要是隔岸觀火,管叫她落不著好處。」
  
  於是梧桐趁著闔宮歇午覺的時候往延禧宮去了,延禧宮不同於別的紅牆琉璃瓦,這是個西洋形式的建築。漢白玉、黃銅蟠龍柱,每一處都匠心獨具,進了門,金碧輝煌找不著北。這麼好地方,讓皇帝用來安置靜嬪那個活招牌,真可惜了的。
  
  她左顧右盼找不見人,問站班小宮女兒靜主子在哪裡,小宮女朝東一比劃,「我帶姑姑去。」
  
  靜嬪站在兩堵水晶牆之間看錦鯉,窗口的光打過來,透過粼粼水波折射在她臉上,又晃眼又陰沉,像寺院裡詭異的十殿閻羅。梧桐衝她蹲福,說明了來意,被她一口回絕了,「貴主兒到這會子還沒學會長點心麼?風口浪尖兒上找我來,兩個人你拉我拽一塊兒下陰曹去?你傳個話,我不能見她。萬歲爺今兒擺明了在試探,要是沉不住氣,非得拿個現形兒不可。」她捏著魚食從頂上細槽往裡投喂,頓了頓說,「貴主兒兄弟在京裡路子野,既然知道那個太監關在內務府,拿點手段出來,一回不行殺兩回,總有法子把他折騰死。這種事要靠外頭人使勁兒,找我有什麼用,我又不管著內務府!你趕緊回去,叫人看見了不好。」說完撲了撲手,扭身便往寢宮裡去了。
  
  「主子,梧桐走了。」仙仙趴在菱花門上看,「您真不管儲秀宮那邊的事兒了?」
  
  靜嬪擰起了眉頭,嘴裡喃喃道,「我瞧不大妙,萬歲爺大概是有了底兒,這才放出話來的。究竟是不是訛人,真說不好。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萬一是真的,單憑密貴妃的算計,早晚要落到他手裡……我可怎麼辦……怎麼辦……」她嘬唇思量,「那個榆木疙瘩,原來是瞧她有勢,人霸道腦子又不會拐彎,利用起來好拿捏。誰知道現在成了燙手的山芋,怎麼料理都不熨貼了。萬歲爺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宮裡這麼多滕御,難保做得不落人眼。儲秀宮還有一個貴人兩個常在呢,以前怵著貴妃的淫威,知道也不敢聲張。現下貴妃是沒毛的鳳凰不如雞,那些蹄子要是搶先回稟個一星半點,順帶便的把我繞進去……仙仙,那可就要出大事了!抓不住我下手的證據不打緊,追究個過從甚密,打騾子驚馬,也夠喝一壺。」
  
  仙仙嚇得臉色煞白,「我的主子,這可怎麼好?」
  
  「要不……先下手為強?」她的語氣也不太肯定,畢竟茲事體大,踏錯一步,前面就是萬丈深淵。
  
  「您是說告發密貴妃麼?」仙仙呆著臉道,「可是那藥是您……」
  
  「藥上又沒名字,她說是我給的我就得認麼?嘴巴不過兩層皮,一開一合就能造出個天地來。」靜嬪沉吟著,「坐以待斃肯定是下策,不過自投羅網也夠傻。他們爺們兒虛張聲勢,幾分真假實在難斷。這麼的,你叫小機靈留神打探,他二叔不是粘桿處伺候的麼。要是聽說慎行司那頭有動靜,死了人咱們就按兵不動。到明兒這時候要是沒見分曉,那就得上養心殿裡面見萬歲爺去了。」
  
  她倒頭躺下來,臉貼著歲寒三友緞面迎枕,冷冰冰的觸感沁入骨髓。這十二個時辰不好過,牢房裡等著勾兌文書的犯人也不過如此。當初挑了這麼個同夥,眼下想想真硌應死了。目的沒達成,反倒惹了一身騷。素以那心田,逢著看不對眼的不知怎麼盤弄消遣才稱她的意。這回八成在萬歲爺耳邊吹了不少枕頭風,看她那副趾高氣揚的架勢,不把人打壓死怕是絕不罷休了。
  
  做了虧心事的人不得安枕,皇帝那兒睡得也不踏實。宮裡每天午膳後有一個時辰的午休時間,不論春夏都一樣。
  
  起了點風,窗上的綃紗鼓起來,步步錦隔心的窗紋拉成了長條,斜斜在青磚上鋪成菱形。皇帝隔著帳子看,竹簾外站了兩個太監,攬著拂塵低著頭,入定似的紋絲不動。南窗下當值的是榮壽,大約是外頭有人招呼,躡手躡腳往門前騰挪了一步。皇帝撫撫額頭,「什麼時辰了?」
  
  榮壽見他醒了忙站住了腿,轉而上來打帳子,笑道,「主子掐著點兒的,西洋鐘上正是未時牌。」抬手啪啪兩聲擊節,四執庫的人托著袍子進來伺候更衣,他先跪著搬皇帝的腿來穿靴子,等皇帝下了地才站在一邊侍立,弓著腰道,「主子,先頭路子來回稟,說鄭親王和睿親王那裡查到了頭緒,這會兒人在養心殿等萬歲爺召見呢。」
  
  皇帝嗯了聲,穿了端罩繫腰帶,也不用馮嵐青伺候了,自己整了衣領就朝外頭去。從地罩那頭進養心殿,看見兩個兄弟正籠著手閒聊。弘巽是機警人,很有眼觀六路的本事。一頭說話一頭眼珠子亂轉,恰巧瞥見了他,忙拿肘一頂他哥子。弘宛這才察覺了,兩個人趨步過來,插秧滿打一千兒,「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抬了抬手,「起來,查著什麼了,說說。」
  
  鄭親王邊卷馬蹄袖邊道,「怎麼說呢,頭緒是有了,可往上排查,線索又斷了。」
  
  這麼一波三折,弄得皇帝都要發作了。擰著眉頭坐在御案後面,手指關節在桌面上篤篤的敲,「怎麼回事?這麼多人,區區一件案子愣是查不明白?」
  
  鄭親王一噤,惶惶道,「臣弟無能,有負萬歲爺囑托。您先別上火,聽臣弟和您說道說道。點心的出處是查著了,門框胡同有家點心鋪子叫董德昌,做褡褳火燒和門釘肉餅出名。慎刑司人拿鵝油捲過去請掌櫃辨認,掌櫃也認出是他們家爐灶上出來的。再問三十那天誰來買過,巧了,說那天鵝油不夠,就做了三屜子。賣給了誰,跑堂的夥計也都有印象。」鄭親王覷眼兒往上瞧,「兩個是胡同街坊,左鄰右舍都認得。就一屜子賣給了外頭人,那外頭人吧……是個羅鍋子。寬額頭大下巴,走路外八字,說拿人銀子替人跑腿,也不是他自己用的。您瞧……費力半天的勁兒,到這裡又來個峰迴路轉,實在叫咱們哥兒們沒頭緒了。」
  
  睿親王接口道,「六哥沒說全,皇上也別上火,我已經下了令全城找那羅鍋子了。長得埋汰模樣,就是鑽在泥地裡也能給他掏出來。今兒來見您是想求個時間富餘,咱們哥們兒好去辦。」
  
  皇帝乏累的閉閉眼,「這事兒過了這麼些天,現在要查是晚了些。」突然睜了眼瞪鄭親王,「白錯失了大好時機,這就是你造下的罪業!查太監,查點心,原本就該兩頭著手,你幹什麼去了?掐了腦袋的蒼蠅一樣瞎胡轉,你忌諱什麼?天家的家事也是國事,這些道理學當差的時候你諳達沒教你?」他一個手指頭不住的點鄭親王方向,恨鐵不成鋼道,「你啊你啊,叫朕說你什麼好?要不是瞧著一根籐上下來的,朕早就開發你上寧古塔看皇莊去了!」
  
  鄭親王臉一紅,「您知道我辦差也撞運道的,實在關乎國體,我給蒙圈了。您想又是三阿哥,又是皇后,又是您的禮貴人……三阿哥薨得蹊蹺,算得上皇家辛秘了吧,我真給弄慌神了。」
  
  六王爺是出了名的玩家,蟈蟈籠子范葫蘆盤弄起來一把好手,內務府管家也當得有模有樣,就是扯上人命官司他不成就,能耐可能還不如弘巽。皇帝歎了口氣,「我知道是後宮裡頭有內鬼,今兒故意放了話試探那些妃嬪們,就看晚上能不能有成效。下毒的心裡虛,少不得破罐子破摔再幹一票。真能來就好了,假扮的太監身手了得,要當場拿住,也不枉費朕衝著一屋子女人使心眼兒了。」
  
  說得怪無奈的,是啊,堂堂的萬歲爺蒙後宮裡的婆姨們,抖出來失臉面。可怎麼辦呢,身在帝王家就得時刻有鬥智鬥勇的覺悟,這不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麼,山窮水盡只得守株待兔,運氣好,或者歪打正著也說不定。
  
  睿親王撓撓頭皮,「我倒是有個主意,不太靠譜,就怕萬歲爺不答應。」
  
  鄭親王翣翣眼兒,「既然不靠譜,那就別說了吧!」
  
  皇帝捏著眉心道,「也不礙,叫朕聽聽怎麼不靠譜法。」
  
  「那我問您,到底是誰幹的,您心裡有譜沒有?要是有……」睿親王狡黠一笑,「咱們裝鬼嚇人吧!戲文裡演過,扒人窗戶底下喊『我死的好冤』,心虛的人指定得說『殺你不是我本意兒,你是命運太不濟』。記得《烏盆記》嗎?《博物誌》裡也有這記載,上回我聽了一出《呂洞賓襠底戲牡丹》,裡頭也唱到這個了。」
  
  皇帝聽傻了眼,不為他的好主意,就為他說的那齣戲。
  
  鄭親王直說晦氣,「那是個淫調兒,你底下包衣奴才調嗦主子,簡直該殺。你還拿來說事兒,阿瑪這是往南邊去了,要聽說了非打你不可!」
  
  睿親王嗤地一聲,「爺們兒家能繞得過去?早晚要知道的,日鬼弄棒棰,打什麼馬虎眼兒!再說阿瑪也叫不響嘴,他自個兒沒事還哼十八摸呢,倒來管我這個!」
  
  皇帝和鄭親王都有點訕訕的,嘴上沒好吐露,上樑不正下樑歪,這話真有點說頭。就說皇帝自己,以前是正人君子,冷著臉不苟言笑,可自打遇見素以就給帶壞了。蛇蛇蠍蠍老婆子架勢,嘴也不老實,手也不老實。現在小弟兄聽那種大鼓書,本來應該義正嚴詞教育他一番,可自己捫心一琢磨,似乎也沒什麼底氣,只好作罷了。
  
  殿裡一時就剩鄭親王的笑聲,皇帝摸摸鼻子,可巧榮壽進來打千兒回事,說,「古華軒懿主兒讓人遞話進來,五阿哥身上不好,先頭喘得倒不多氣兒。主子是萬聖之尊壓得住,請主子過去瞧瞧。」
  
  他這皇帝當得累,要務政,要查案,必要時還可以拿來驅鬼鎮邪。近來也不知怎麼回事,像是撞上了煞星,一個接一個的不叫人安生。三阿哥的案子扎進死胡同裡沒有眉目,剛出世的五阿哥胎裡又帶了喘症。皇帝一顆心往下沉,為什麼他的子嗣這樣多災多難?他真有些鬧不清了,回頭得命阿哥們近身伺候的人多留神了。他現在就滿心盼著素以的孩子落地,如果是個阿哥,到時候就大赦天下,也好替他們母子祈福積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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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9:47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古華軒弄得鬼窩似的,踏進門黑漆漆一片,滿屋子藥味兒不算,懿嬪也有點神神叨叨的。皇帝還記得頭回見她,大冷的天,穿件秋袍在園裡踢毽子。那時是垂髫,年紀還不大,人一縱,長辮子在身後擺動開,很靈巧活潑的樣子。現在瞧瞧,瘦得骷髏頭模樣,乍一見嚇人一跳。
  
  「這是怎麼了?」皇帝問邊上嬤嬤,「天兒好,怎麼不開窗通風?這麼憋著,沒病的也憋出病來了。」
  
  「不行!」懿嬪忙攔下來,縮著脖子說,「春天粉塵多,阿哥經不住。」
  
  皇帝皺了皺眉,那頭奶媽子抱了孩子來給他瞧,一副牡丹金玉富貴緞子打成蠟燭包,孩子直挺挺綁著不能動彈。帝王家講究抱孫不抱兒,他側過去看,阿哥很瘦弱,半張著嘴,喘氣聲呼呼的,拉風箱一樣。他心頭沉甸甸的,瞧了懿嬪一眼,「這是你們南方的做法?把阿哥包成這樣,綁著你試試,你能熬得過一天?」
  
  懿嬪聽皇帝聲氣兒不好,咬著帕子說,「奴才也是沒法子,阿哥受不得寒,一冷喘得更厲害,這孩子怕是……」
  
  「胡說!」皇帝斥道,「生死有命,能不能帶大是後話,朕瞧你是瘋魔了,這麼困著他才是嫌他命太長呢!」揚聲叫長滿壽,「你打發太醫上景陽宮候著,讓德妃過來抱孩子,這就去辦。」
  
  長滿壽扎地一跪領命去了,懿嬪聽了尖聲反對,「您不能把毓恆抱走,他是我的命吶!我千辛萬苦才生下他,他又有病,放到別人跟前我不能放心。」
  
  皇帝心裡煩躁,冷聲道,「這原就是祖上的規矩,你要改?皇后倒是和朕求情,說五阿哥有親娘照應更好些,可是你瞧你怎麼帶的孩子?還有你底下那些人,這麼可勁兒折騰他,捂著就能不犯病麼?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什麼體統!」
  
  提起皇后觸到了懿嬪的痛處,她捂著肚子嚎哭起來,「我做了錯事兒,把好人當壞人了……這會兒悔得什麼似的。」又跪下來,拽著皇帝的袍角道,「奴才有冤屈,求主子給我做主。頭前兒您不在,皇后主子又因三阿哥的事給圈禁了,宮裡主事是貴主兒,我有冤沒處申。我自己是不打緊的,就怕貴主兒對五阿哥不利……」
  
  皇帝怔了怔,「你起來,有話慢慢說。」
  
  懿嬪道是,被宮女攙起來坐在繡墩兒上,兩手仍舊壓著小腹。朝他看一眼,欲言又止,轉過臉對嬤嬤道,「把東西拿上來讓主子過目。」
  
  精奇去了又來了,漆盤裡托著一方白手絹,到皇帝面前跪著往上呈獻。皇帝探身看,帕子中央擺了支繡花針,除了兩頭銹跡斑斑,別的倒沒什麼特別。他疑惑的問,「有什麼說頭?」
  
  懿嬪的臉白得觸目驚心,呆呆瞧著那針,突然又驚恐的調開視線,聲調低低的,頗有些瘆人,「這針是奴才傳官房1時從身上掉下來的,您瞧,在我肉裡埋著,都已經生銹了。打從毓恆落地到發現這根針,裡頭有一個多月時間,起先一直是惡露不斷,奴才只當是穢血沒有流盡,沒曾想是這東西作祟……我現在落得一身病,肚子見天兒的疼,發作得厲害了,連腰都直不起來。恐怕這針不止一支,只是藏得太深,找不見罷了。」
  
  皇帝又驚又駭,這種事是頭回聽說,他的後宮裡居然有人使這麼陰毒的手段?他猛站起來,「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一氣兒說完。」
  
  「叫我怎麼說……我連想都不敢想了。」懿嬪放聲大哭,哭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抽抽搭搭道,「奴才娘家和皇后主子娘家有過節,這個萬歲爺是知道的。都說生孩子就像鬼門關裡轉圈,鬧不好就要出人命,所以奴才小人之心,怕皇后主子藉機下黑手,連著床都沒敢往長春宮稟告。可生孩子要有接生的搭手,找產婆子也繞不過管事的去,就打發人知會了貴主兒。貴主兒說別往外聲張,她那兒使人來料理,當初四阿哥也是那撥人迎來的,都是女科裡的能手,讓奴才放一百二十個心。奴才信得過貴主兒,就踏踏實實等著孩子落地了。生孩子真叫疼,到最後下半身都疼沒了知覺了,奴才那時候迷迷糊糊的,就聽見屋裡一團亂。接生的產婆嫌奴才底下人礙手,三下兩下給支開了。奴才自個兒連話都說不出來,也由她們去了。後來孩子生出來,給那些人打了賞,就讓她們散了。本以為沒什麼事兒了,肚子疼興許是生孩子落下的,誰知道……奴才太害怕了,這根針是沒紮住,掉下來了,那紮住的呢?天知道裡頭還有多少!奴才這輩子叫貴主兒坑了,您可憐可憐奴才,給奴才一個公道吧!」
  
  懿嬪抖得像秋風裡的枯葉,好好的女人變成了這個樣兒,簡直讓人不可思議。皇帝對宮眷沒有大感情,但終歸伺候過他,給他生了孩子。聽她這番哭訴,登時從頭到腳都涼了。密貴妃殘害後宮,手段毒辣堪比萬貴妃,這樣的惡婦,還要等三阿哥的案子水落石出麼?光憑這一宗就能治她的罪!
  
  懿嬪重又跪下磕頭,挪著膝蓋往前蹭,「主子,不單是奴才自己,還有毓恆的病症兒也古怪。奴才家裡幾輩子人,沒有一個得過這毛病。宇文家這頭也是的,上下那麼些人,聽說過誰有哮喘麼?孩子出娘胎也是那路人接手,既然能給我扎針,收拾個毛孩子有什麼難的呢?」
  
  正說著,門上太監進來回稟,「延禧宮靜嬪娘娘外頭侯著,說有要事求見萬歲爺。」
  
  皇帝給這駭人聽聞的事震得回不過神來,心裡又怒又恨,料著靜嬪急吼吼過古華軒來,十有八九帶著什麼內情來了,便比了個手勢叫傳。
  
  靜嬪進門來撫膝一蹲,「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又看懿嬪一眼,「懿姐姐,半個月沒見,您氣色不大好啊!我才剛在門外聽到一點兒,您和主子說五阿哥的病症呢?其實……」
  
  懿嬪見她半吞半含,一瞧就是知道些底細的,心裡徒地燃起了希望,急道,「其實什麼?主子在,還忌諱什麼不能說?五阿哥這樣你也看見了,我求你給指條明路,好讓孩子在皇父跟前叫叫屈。」
  
  靜嬪覷了覷皇帝,自己心頭也直打鼓。本來她是打算明天見機行事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聽說懿嬪找了皇帝,她預感密貴妃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果然在廊廡下聽見他們這番對話,密貴妃運道壞,連扎針這樣挖空心思的勾當居然都能要人發現,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天要亡她,自己不能坐等著被她供出來。還不如趁亂踩上幾腳,一氣兒把她踩死,自己先脫身再說。
  
  她忐忑的叫聲主子,「奴才知道些事兒,一直不敢說,後宮先前是貴主兒掌事,我怕多嘴給自己惹麻煩。現如今主子要徹查,下定了決心開發禍首,奴才這才壯了膽兒來面見您……我前陣子上貴主兒那裡串門子,偶爾聽見一個嬤嬤說漏了嘴。說要叫孩子得喘症很容易,孩子出娘胎喘第一口氣,拿狐狸毛鑲進鼻子眼兒,摀住嘴,孩子一吸氣就能把毛帶進肺裡了,往後大羅神仙也治不好……」她看見皇帝變了臉色,暗忖著反正到了這步,橫下一條心或者還能殺出條生路來,便加油添醋道,「貴主兒見不得別人生兒子,懿嬪大著肚子的時候就算計過。年前燈籠庫井裡死了個宮女,好像還是禮貴人在尚儀局帶的徒弟,就是因為撞破了貴妃的奸計才給弄死的。主子大約要問我怎麼知道這麼多……」她跪下來伏在他面前,「奴才有罪,奴才做了密貴妃的幫手。那天貴主兒使了太監給禮貴人送食盒,奴才湊嘴提起了主子娘娘,回來後貴主兒就脅迫奴才,逼著奴才把那天的話賴個乾淨,要不然就把奴才拖下水。奴才沒法子,才有了後來裝病,推搪自己在兩位王爺跟前說胡話的事兒。從三阿哥薨到您迴鑾,這裡頭十幾天時間,奴才也零星聽到點古華軒的首尾,所以知道五阿哥喘症的由來。」
  
  皇帝站著幾乎要打晃,一個貴妃,居然在他的後宮隻手遮天整出這麼多事來?他以前覺得她雖驕縱難馴,畢竟跟了他這麼些年,也不十分的討厭她。近來對她諸多懷疑,他心底終歸還是有一份期盼,希望兇手不是她。哪知道所有猜想都是真的,她是個養不熟的,在他猶豫的當口狠狠咬了他一口,獠牙穿破皮肉,咬碎骨骼,甚至切斷他的命脈。兩個阿哥都毀在她手裡了,她尤不滿足,還要栽贓素以,試圖把第三個也推進火炕裡。這樣歹毒的心腸,死一萬次都不足以洗清她的罪孽了。
  
  懿嬪頓足痛哭起來,「主子,您都聽見了?我的毓恆是招誰惹誰了,一落地就叫她這樣糟踐!那個毒婦,爛了心肝的淫賤材兒!她這麼害我們母子,我死了做鬼也不放過她!」
  
  古華軒裡鬧得這模樣,跨腿進來的德妃愣住了。長滿壽看皇帝失神忙上來攙扶,嘴裡絮絮念著,「主萬歲爺消消火,保重聖躬要緊。」
  
  德妃臂彎裡搭著春斗篷,看見裡頭這副光景以為是懿嬪不叫抱孩子,站在那裡進退不得,「這怎麼話說的?不是我鬧的吧?」
  
  懿嬪拉過德妃來,連哭帶比劃,把前因後果和她說了一遍。德妃聽得直抽氣兒,撫胸道,「天爺,這樣壞的心腸,虧她是個做娘的。」
  
  事到如今也該有個決斷了,皇帝推開榮壽問靜嬪,「你說的都是真話?敢不敢和密貴妃對質?」
  
  靜嬪勉強定了定神,咬牙道,「奴才句句屬實,沒什麼不敢的。」
  
  「好。」皇帝點頭,邊往外邊道,「著慎刑司上儲秀宮拿人,家裡的事兒別張揚,叫上幾個辦案的王爺,咱們關起門來開衙設堂。」
  
  抬輦往南,一路風火回到養心殿,進門的時候頭都有些暈眩了,一則痛心,二則憤恨難平。對於密貴妃,他自問沒有地方虧待她,怎麼就張羅出今天這場好戲來呢?她這會兒不在眼前,要是夠得著,恨不得立時給她一刀以解心頭之恨。至於靜嬪,不早不晚這個時候跳出來,只怕也不是如她自己說的那麼清白。
  
  王爺們得了信兒來得很快,連縱帶跳的進了養心殿。朝上一看,萬歲爺臉色陰沉,嘴唇緊緊抿著,一句話都不說。這種情況,大致能猜著是怎麼回事,轉折就在這位靜嬪身上。幾位王爺抹袖子打千兒,皇帝叫起喀,睿親王睜著大眼睛打量她,「怎麼著,靜主兒的傷寒好了?不說胡話了?」
  
  她搖擺不定,給爺們辦差費了好些手腳,瞧見她自然很不待見。靜嬪自己也知道,僵著臉欠了欠身,「對不住王爺們,我是有苦衷的,過會子你們就知道了。」
  
  密貴妃從養心門裡進來,左右兩邊有慎刑司太監督辦著,卻不見她有一絲狼狽。高昂著頭顱走在漢白玉甬道上,筆管條直的身形,像十六歲進宮應選時的模樣。到了殿前蹲福請個安,轉過臉來看靜嬪,嘴角掛著訕笑,「真巧,你怎麼也在這兒?」
  
  靜嬪有點氣短,不過她鎮得住,仍舊從容的衝她行禮,「給貴主兒請安。回貴主兒的話,我是從古華軒那頭過來。先前去瞧五阿哥,五阿哥在襁褓裡喘得可憐,您知道我心善,一個沒忍住,把上回聽說的事兒給抖出來了。」
  
  早就知道這人靠不住,其實這些日子來提心吊膽的受夠了,這案子早晚要查出來,自己也做好了準備。只是臨了栽在這漢人蹄子手上,實在讓人憋屈得慌,更對她自詡心善嗤之以鼻。天下人死絕了也輪不著她來裝善人,這麼個兩面三刀的玩意兒,也敢給自己貼金,好意思的!她沒有如靜嬪預料之中的手足無措,那點沒出息的表現早在得知她往古華軒見皇帝時耗盡了,現在連命都豁得出去,還有什麼可怕?
  
  她生了孩子保養得好,鵝蛋臉變成了四方臉,嘴角往下一耷拉,活像個灶王奶奶,慢聲慢氣的搭腔,「五阿哥的病症我也知道,宮裡太醫都傳遍了,沒一個有能耐治的,我這兒也著急上火呢,敢情你有轍?還是又有什麼常人沒聽說過的仙方兒要進獻?」
  
  睿親王一聽來了精神,「什麼仙方兒?是能叫人長生不老的,還是能叫人生出兒子的?」
  
  睿親王是個墊窩兒2,俗話說了,老大傻,老二奸,舔嘴磨牙是老三。太上皇兒子多,別的摒棄不算,最看重的只有三個。東籬太子自不用贅述,一條道走到黑,做和尚去了。行二的是寶座上那位,為人是好是歹,大夥兒心裡知道。至於最小這個,溜鬚拍馬挑事端他最在行,冷不丁的一句話,也能把人心窩子杵得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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