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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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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劍諜(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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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39: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龍頭  

  次日一早,林熠沒有等到姥姥,也沒有等到爺爺。藕荷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已無從判斷。

  但藕荷卻像只驚惶的兔子,無論林熠走到哪里,都亦步亦趨地跟著。仿佛只要他一消失,自己的命運就將碎滅。

  同樣的,玄冷真人也不再出現,林熠就像被九間堂突然遺忘,放逐在龍園。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每天早晨都會陪南山老翁修花擔水,然后喝幾碗粗茶,掌燈后才會告辭。

  這種清閑而有規律的生活過了十幾天,林熠本以為自己來到的地方是一個神秘詭異的魔窟,現在卻漸漸產生了一種退隱林泉的錯覺。

  龍頭把他"請"來,當然不會是為了提供一個養老的花園,但他到底想對自己作什么?林熠越來越疑惑。

  他打消了利用秘虛袈裟探察無涯山莊的念頭。因為他相信,這么做只是無用功,這里的一切秘密都深藏在平和寧靜的冰層深處。而且,一旦自己突然消失,天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

  至于與釋青衍的聯絡,林熠更不著急。自己遠離容若蝶,來到這里,也並非是為了觀光旅游的。

  所以,他還在耐心的等待,一天天默默數算著日子。

  終于玄冷真人又來了。他見到林熠,只說了一句話:"龍頭要見你。"林熠問道:"在哪兒?"玄冷真人臉上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回答道:"他說那個地方你知道。""我知道?"林熠微微詫異,問道:"一個我知道的地方?"玄冷真人點點頭,沒有說話。

  林熠沉吟了一下,微笑道:"的確,這里有一個地方應該是我知道的。"他看了眼藕荷,說道:"玄冷師叔,你可以替我帶一句話給姥姥么?"玄冷真人冷冷道:"可以。"林熠手指藕荷,悠然說道:"請師叔轉告姥姥,藕荷如今是專門伺候弟子的丫鬟,所以能夠決定她生死的主人便只有一個,而不是兩個或者更多。"玄冷真人木無表情地掃過藕荷,道:"我會帶到。"他再不看林熠,走出屋門。

  藕荷低聲道:"公子,謝謝您。"林熠淡淡地回答道:"不用謝,我只是在幫自己留住一個乖巧伶俐的丫鬟而已。"藕荷咬咬嘴唇,聲音更低地說:"您今后多小心,姥姥不會咽下這口氣的。"林熠笑道:"她不過是無涯山莊的姥姥,又不是本公子的姥姥,對么?"藕荷驚恐地環視四周,入夜的龍園空寂無聲。但她的臉色依舊雪白惶恐,顫聲說道:"公子,千萬不要在背后說姥姥的壞話。奴婢見過很多人,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從山莊里消失,永遠也回不來了。"林熠不以為然地站起身,取了一副杯盞放到桌上,重新落坐道:"藕荷,關上門,回屋去休息吧。"藕荷迷惑道:"公子,您不去見龍頭了?"林熠微笑道:"我沒忘。"藕荷"哦"了一聲,不明白林熠葫蘆里在賣什么藥,退出屋外。

  林熠將對面的空杯斟滿酒,喃喃道:"不管怎么說,人家救了我,先敬他一杯酒總是應該的。"坐等良久,周圍沒有絲毫動靜。桌上的火燭平靜地燃燒,釋放出昏黃的光暈。林熠抬起頭,自言自語道:"難不成,是我猜錯了?"忽然有個聲音,宛如被風從窗外徐徐吹入,卻無從辨別它傳來的方位,徐徐說道:"你沒猜錯,我已經到了很久。""啵"燭焰輕微地抖動了一下,恢復平靜。對面的椅子上,多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卻看不到它的主人在哪里。

  林熠無法從對方的聲音中判斷出,說話的人是男是女,甚至無法確認他的年齡。

  他神情一凝,低聲道:"龍頭?"那聲音回答道:"是。"林熠吐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縷微笑道:"玄冷師叔說的沒錯,你果然是個無處不在的影子。"龍頭也微微笑了起來,道:"你好像一點也不吃驚?"林熠道:"有時候,吃驚不是寫在臉上的。"龍頭贊同道:"說得好。你怎么會知道,我要見你的地方,是在這里?"林熠從容道:"在無涯山莊中,我只認得兩個地方。一處是這兒,另一處是溪對岸的花間草廬。所以,我便在這里等你。""為什么不是在對岸?"龍頭問。

  "因為我想,龍頭不會是南帝。"林熠回答。

  "為什么?"龍頭對林熠能夠說出南山老翁的真實身分並不覺得驚訝,靜靜問道。

  林熠坦然回答道:"我看過他剪下的花枝。""花枝?"龍頭問。

  "一段與世無爭的花枝,"林熠微笑道:"只有真正的南山老翁才能剪下的花枝。"龍頭沉默片刻,說道:"要剪落這樣的花枝,我的確辦不到。所以,你通過了我們設下的第三道考驗。""三道?"林熠訝異道:"那么,藕荷是否也算是其中之一?"龍頭答道:"是。如果說剛才是為了考驗你的心智,那藕荷考驗的就是你的心念。"林熠道:"我懂了。假如我禁受不起她的誘惑,那是心念不堅。如果因為憐憫她的處境而勉強答應,便是心念不強。如此,便失去見你的資格。"龍頭道:"好在,你沒令我失望。"林熠苦笑道:"我現在才明白,從藕荷第一次出現起,這個局已經布下。一個清純可人的少女突然不顧一切投懷送抱,這種誘惑和刺激很少有人能夠抵擋得住。""所以你又通過了第二道心念的考驗。"林熠搖頭道:"但我猜不出,第一道考驗是什么?""心術,"龍頭一字一頓地回答:"你的心術。"林熠想起南山老翁,剎那冷汗橫生,靜靜道:"原來過橋喝茶也是一道考驗。"龍頭道:"如果你那晚的反應有任何異常,同樣不會見到我。"林熠出了口氣,道:"幸好,我已見到了你,盡管只是道影子。""你為什么不問我,這是什么地方,我為什么要把你救到這里來?"林熠嘆道:"其實我很想知道。可惜玄冷師叔提醒過我,在這里多嘴多舌的人通常都活不長。"龍頭道:"你還年輕,剛滿二十歲。""是,而且這些天我過得很舒服,還不想找死。"龍頭問道:"要是讓你一輩子都這樣住在無涯山莊里呢?"林熠沒有說話,默默將兩截花枝並排放到桌上。

  龍頭懂了,說道:"你的劍告訴我,其實你心中依然在渴望外面的世界,對么?""你說過,我還年輕。"龍頭道:"可惜,一旦你走出無涯山莊,就會很快永遠地失去它。"林熠面色一黯,低語道:"我明白,天地雖大,卻已沒有容我立足之地。"龍頭道:"除了這里。"林熠緩緩喝干杯里的烈酒,問道:"為什么要幫我?""因為你需要,而且不會拒絕我的幫助。"林熠搖頭,說道:"你錯了,我什么都不需要。"龍頭大笑,道:"你不想洗刷冤屈,為玄干真人報仇么?你不想做出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在冤枉誤會你的人面前揚眉吐氣么?你不想有一天能夠成為與三聖五帝並駕齊驅的天地至尊,窺悟仙道么?"林熠等到笑聲停止,緩緩道:"我當然想,但我首先需要的是能活下去。"龍頭道:"我可以幫你。"林熠笑道:"天底下需要幫助的人那么多,你為何偏偏挑中我?""因為我也需要你的幫助。"林熠心一動,指著自己的鼻尖道:"我?我能幫你什么?比起你,我什么也不是。"龍頭的聲音停了一停,桌上的燭焰忽然急劇地顫動,好似有風吹過。少頃,燭焰再次恢復平靜,龍頭緩緩說道:"你聽說過《云篆天策》吧,我需要你幫助我來破解它的秘密。"不會是他從哪里聽到了,自己對仇厲說過的那段關于《云篆天策》的鬼話,竟信以為真了吧?

  林熠想笑,但心底里卻升起一縷寒意,再無法笑出來。

  難道,仇厲居然也是九間堂的人。那么云洗塵呢,冥教呢?

  "你相信,我能解開《云篆天策》的秘密?"他問道。

  "不是相信,而是事實。"龍頭低沉的嗓音回答道:"這個世上,只有你能辦到。"林熠這才清楚,自己猜錯了。但內心卻產生更大的震撼與驚異,苦笑道:"你沒有認錯人吧?連我都不曉得,自己會有這樣的本事。"龍頭道:"你覺得,我有興趣和你開玩笑么?"林熠嘆道:"正因為不應該,我才想問明白。萬一到最后,你發現我並不是那個真正要找的人,我想開玩笑也不可能了。"龍頭道:"不會錯,真要是錯了,吃虧的也只是我。"林熠道:"你想了解我此刻的感受么?這是我聽到過的天下最荒謬的事。""荒謬?"龍頭的語氣里沒有一點怒意,似乎是在認真考慮林熠的反應,然后說道:"我並沒有這樣覺得。""第一,我的身上沒有一卷《云篆天策》;第二,我沒有本事將六卷《云篆天策》全部收集到手;第三,即使你將它們擺在我面前,我也不曉得該如何處理。""所以,我們才需要合作。"林熠忍不住又摸摸自己的鼻子,笑道:"你不擔心,真到了那天,我會將《云篆天策》私吞?"龍頭微笑道:"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么?"林熠喃喃道:"《云篆天策》——它果真有那么誘人么?"龍頭回答道:"就好比它是鎖在某個秘密地方的寶藏。地點在哪里,只有我知道;而開鎖的鑰匙,卻在你的身上。只有我們合作,才能共同開啟分享這個秘密。"林熠嘻嘻一笑,道:"你這么一說,我忽然覺得自己偉大了起來。"龍頭道:"不然,我為什么要在你的身上浪費時間?"林熠收起笑容,道:"你本可以不告訴我這些。""為什么不呢?既然是合作,雙方就都應該顯示出誠意。"林熠沉吟了一會兒,抬頭問道:"如果我答應合作,需要做些什么?""我幫助你將六卷《云篆天策》合璧,同時你也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就這么簡單?"龍頭回答道:"並不簡單。為此,我已準備和等待了很多年。"林熠問道:"我如何能相信,你剛才的許諾和所說的事情都是真的?""第一,我沒有必要騙你;第二,如果是假的,你也不會失去什么。"林熠笑道:"說的是,我原本已一無所有。最多,把撿回來的命再丟了而已。"龍頭道:"這么說,你已經在仔細考慮我的建議。"林熠斟滿酒杯,龍頭沒有出聲,耐心等他把酒喝干,然后說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本該很感激你才是。可惜,我的七位同門師兄弟卻死在了玄冷師叔的手上。不禁令我懷疑,貴組織的行事風格是否會讓我反感。"龍頭輕輕道:"玄冷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落在他手中的昆吾弟子。殺死他們,也並非我的意思,只要你開口,我隨時可以把他交給你處置。"林熠嘆息道:"我替玄冷師叔可憐。"龍頭道:"可憐人必有可悲之處。他肯替我賣命,也不過是為了窺覷昆吾派掌門的寶座罷了。"林熠問道:"你答應過他?"龍頭的影子微微搖頭,說道:"我答應過的事情,從不會失信。"林熠道:"原來,只是他一廂情願。"龍頭慢吞吞道:"打碎一個人的美夢是種殘忍的行為,我想這點你會同意。"林熠頷首道:"聽上去,你就像位悲天憫人的聖人。""這世上沒有聖人。如果有,也一定會很快被小人害死。"林熠問道:"那你認為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龍頭回答道:"是一滴融進海里便再也看不出的水,卻可以讓海沸騰。"林熠微微一笑,道:"這算是自謙,抑或是自負?"龍頭道:"你是我要找的另一滴水。"林熠道:"但我卻怕兩滴海水之間會很難相處。"龍頭道:"滄海無垠,你我各取所需。""很小的時候,師父曾告訴我一句名言。"林熠說道:"天上掉下的燒餅越大,你就越不能碰。而你給我畫的,顯然是個特大號的燒餅。""很巧,我也聽過另一句諺語,'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覺得,一個人撐死總比餓死好。"林熠大笑道:"說得有理。我可以再考慮幾天么?""南兄很欣賞你,他希望你能在龍園多住一段日子。我替你答應他了。"林熠道:"原來你早做好了等待我回答的準備。但是我仍然想知道,如果你當初沒有能夠找到我,又或者我拒絕和你合作,你的計畫是否就會落空?"龍頭淡淡道:"那我只好再等二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幸好,等待本身就是一件充滿期盼與希望的動人過程,並不會讓人覺得太痛苦。"在希望中等待,在等待里期盼。林熠的神思忽然飛越過千山萬水,牽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

  沒錯,等待與期盼有時候的確動人,但有時候,更是折磨人的過程。

  他嘆口氣道:"一旦我決定了,該如何通知你?"龍頭回答道:"不必通知,我會知道。"林熠的嘴角忽然露出一縷笑容,說道:"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真實模樣。但為了活得更久些,只好拼命忍住這個念頭。"龍頭投影在椅上的黑影像冰一樣漸漸溶化,回答道:"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啵!"燭火驀然熄滅,屋中陷入一團幽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幽幽映入。

  林熠倒滿今晚的第三杯酒,舉在眼前凝視許久,才微笑道:"他居然一口也沒喝就走了,顯然不是個酒鬼。"翌日清晨,林熠宛如什么也沒發生過一般,照例踏過浮橋到對岸拜訪南山老翁。盤桓一天后,傍晚才返回住處。

  門依舊虛掩著,臺階上卻多了一個黑色的漆盒。身后的藕荷好奇地問道:"公子,這是誰送來的東西?"林熠怔怔望著漆盒,沒有回答。

  藕荷又問道:"要不要奴婢打開瞧瞧?"林熠嘆了口氣,搖頭道:"不用了,我已經知道這里面裝的是什么。藕荷,把這個匣子找個地方埋了,越遠越好。"藕荷困惑地點點頭,抱起沉甸甸的漆盒往西首的一片梅林走去。

  那是龍頭送給自己的禮物,一個人頭。

  今后,再來找自己的,就不會再是玄冷真人了。他的使命已經結束。

  林熠看了看屋門,驀地改變主意,徐徐向著原路返回。

  殘陽泣血,淒艷中透著一股肅穆的悲壯。溪水潺潺,依然如故。無論人世如何變遷,它永遠只是這樣平靜地流淌著。

  "哢嚓、哢嚓!"南山老翁又在聚精會神地修剪花枝,重復著他每日的勞作。

  林熠邁過浮橋,走入花樹,默默無語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的鐵剪一次次舉起、放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天逐漸黑暗,晚霞褪去絢爛的顏色,歸于平淡。

  南山老翁停下了鐵剪,卻沒有回頭,淡淡問道:"你決定了?"林熠點頭。

  南山老翁抬頭望著剛剛裁剪完成的花樹,就如同在欣賞自己得意的作品,說道:"你回來,是為了告訴我,你的決定?"林熠搖搖頭,放眼錦云花林,沉聲道:"我只是想,最后再看上這里一眼。"南山老翁道:"以后你還可以來,沒有人會阻止。"林熠的嘴角逸出一縷苦澀的笑意,悠悠道:"我只怕,來的是我,眼前的花樹卻不再是今晚的花樹。"南山老翁低嘆道:"可惜。"林熠問道:"可惜什么?"南山老翁道:"他答應過老朽,只要你拒絕了合作,我就可以收你為惟一的衣缽傳人。可惜,可惜——""我令您失望了。"南山老翁轉過身,搖頭道:"其實,我早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但我還是想問你,為什么突然做出了決定?"林熠遙望對岸的梅林,靜靜道:"因為我收到了龍頭送來的一份禮物。"南山老翁道:"但你是不會被一顆人頭打動的,為什么?""它讓我明白,這個世界上只有三種人。等待施舍的,給予施舍的和無需施舍的。我現在既然無法成為第三種人,又不願做第一種,就只能選擇剩下的惟一一條路。"南山老翁說道:"其實,你可以做第三種人。"林熠道:"不行,我還年輕。充滿不甘和幻想,注定無法平靜。"南山老翁悵然地長長嘆息,喃喃道:"年輕,年輕——"他舉起剪,寂靜的夜空里又響起"哢嚓、哢嚓"的聲音,遙遙回蕩。

  林熠又站了一會兒,終于回過頭,向著浮橋一步步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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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39: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獵苑

  第十九天。林熠坐在溪畔的軟草地上,心中默默計數。

  龍園的草木漸漸綠了,花兒也綴滿枝頭。仿佛,輕輕吸入一口空氣,就能品味春天的美妙滋味。

  住屋旁的梅花飄零散落,在濕潤的泥地上鋪成一張粉白的花毯。每一瓣落紅,都在宣告,曾有過枝頭怒放的絢爛,最終都無法挽回地歸于寂寥。

  生命是否會如這凋謝的花雨,匆匆百年,也終有一天會無聲逝去。難怪,人們會期盼能與日月一樣的永恆,共著天地長生不朽。

  只是天道縹緲,仙路無憑,多少年來究竟能有幾人突破了肉軀的極限,生死的禁錮,羽化飛天,長歌九霄?

  即便如魔聖聶天一般地顯赫,不也到底被迫兵解轉世么?而今不知魂魄依附何方,哪里還有半點前世的風光?

  林熠仰頭看著天上的流云隨風變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情竟逐漸變得蒼老,老得就像對岸花樹下的虬根。

  "我這是怎么了?"他困惑地自問。

  溪畔的飛鷺來了又去,空中的云絮散了又聚,那老翁挑著磨得發亮的竹扁擔又在溪邊汲水。

  每晚當他暗中修煉破日七訣時,靈臺受到破日大光明弓魔意的不斷沖擊,心緒也會隨之亢奮激昂。猶如一頭在黑暗中覓食的野獸,躁動得彷徨,積存著龐大的戰意,卻找尋不到宣洩的獵物。

  于是,拼命克制、忍耐,努力地去煉化體內殘存的魔意。他無從了解,多少年前魔聖聶天是否也曾經遇到過同樣的問題,又是否曾為了舒緩這股沸騰的壓力,不得不深陷進循環往復的殺戮中,以殺止魔,飲鴆止渴。

  好在,林熠的身上還有一顆守心珠,替他分去龐大的魔意,令他不致崩潰。

  而在日出之后,坐在溪畔眺望對岸的林熠,感受著南山老翁鋤草養花的悠然意境,浮躁的靈臺不知不覺中重歸寧和,沉澱的魔意徐徐清澄,融入空明。

  修煉"鑄神訣"最兇險艱難的關隘,就這樣讓林熠在每一個日出日落的眺望中度過。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會無限專心、無比留戀地每天坐在溪畔,只為看一個白發老翁挑水、澆花、修枝、鋤草?

  晝夜兩種近乎極端的感悟與體驗,一日日的進行著。每一滴的心得與收獲,都會令他由衷欣喜與享受。

  他慢慢開始習慣適應這種與世無爭的悠閑日子。自從收到那份放在屋門石階前的漆盒禮物后,已經過了整整六天。六天里林熠沒有踏過浮橋半步,更沒有與南山老翁有過一句交談,一眼對視。

  然而這些都已無足輕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什么能比對面的花樹林可以教會自己更多呢?

  他的太炎真氣已突破"空照道心"的第四重天,晉入"忘物還情"的嶄新境界。泥丸中絲絲靈元縈繞凝聚,已能感應到元神初生的奇妙征象。只是林熠並沒有意料中的激動興奮,只當是水到渠成,天意人心。

  也許,三、五十年后,他大有希望成為另一位挑水護花的南山老翁,如果這樣的生活不再發生改變。

  但是可惜,在他身后,分明有來自東海的等待,昆吾的牽掛,乃至九天之上恩師未曾瞑目的英靈。

  所以,他只能坐在溪畔眺望。浮橋,成為橫亙在自己與花樹林之間一道永恆的溝壑。計數著日子,也計數著期盼。

  林熠知道,龍頭一定收到了自己作出的答覆。龍園從此成為一個征途中的驛站,未來的歲月里,花樹林也將積澱在塵封的回憶深處。

  奇怪的是,自玄冷真人的人頭被當成一份禮物送來后,無涯山莊再沒有人來龍園打擾過他。甚至在龍園里,他也幾乎看不到除了藕荷和南山老翁之外的第三個人出現。這難道也是龍頭計畫中的一部分?

  日頭正高,照得林熠后背有了熱辣辣的溫度。他褪去鞋襪,將赤裸的雙足十分寫意地浸潤到清冽的溪水里,感受流水生命的韻動,還有成群游弋的小魚毫無驚懼的親近,融入這溪水中,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藕荷抱著一個小酒壇,躡手躡足走到林熠的身后,和煦的陽光將她的倒影投射在碧清平靜的水面上,甚至能清晰看到她嘴角那縷可愛的笑意。

  放下酒壇,藕荷在林熠背后揚起手中拿著的一張玉白色香帖,說道:"公子,奴婢剛才在門口發現了這個,好像是給您的書箋。""是一只翠鳥凌空投送到石階上的,"林熠懶洋洋道:"藕荷,打開了念給我聽聽,里面寫的是什么。終于有人想起我來了。"藕荷展開書箋,念道:"午后,獵苑——公子,是姥姥找您!"林熠接過書箋,內頁的紙張色彩,依舊是一種透著冰冷的玉白色,雋秀挺拔的字體凜然屹立,讓人聯想到冰峰之巔的雪蓮花。果然,只有短短的四個字。在另一面上,畫了張簡略的路徑指向圖,寥寥數筆已具主人神韻。

  林熠合上書箋,問道:"藕荷,姥姥就住在獵苑么,那是個什么地方?"藕荷回答道:"獵苑是姥姥的行轅,在一座青色山丘上,所以她又被人稱做'青丘姥姥'。那地方很大,還豢養著許多珍稀魔獸供姥姥研究驅使。四周都有陣法結界分隔,平日沒事誰也不願意到里頭去。"林熠拍開封泥,捧起酒壇飲了一口,舒服地吐了口氣喃喃道:"她找我作甚?"藕荷與林熠相處久了,漸漸放開,聞言抿嘴一笑道:"也許姥姥是想見見你。"林熠搖頭,抬眼望望天色,說道:"藕荷,把酒收好,等我回來再喝。"一提腿,溪底的游魚頓時驚散,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

  藕荷接住酒壇,低聲道:"公子,您要多加小心。姥姥……脾氣古怪得很,無涯山莊很少有人不怕她。每回奴婢見著她的時候,小腿都會不爭氣地打哆嗦。"林熠晾干雙足,穿上鞋襪,笑了笑說道:"她總不見得能把我吃了吧?""姥姥不吃人,但她會把活人送給魔獸當作獎賞。有時候,還會到外面抓人來喂她的魔獸。許多人進了獵苑,就再也不見出來。"林熠當然不怕自己會被當成魔獸的午餐,想來姥姥也沒有那么好的胃口,但對于這種拿活人喂食魔獸的做法,也使得他現在就變得很沒胃口。

  他站起身,洗了洗沾在手上的濕泥,微笑道:"萬一我真被魔獸吃了,你會不會替我到獵苑把骨頭收回來,埋到梅林里?"藕荷的臉色驟然蒼白,道:"公子,您可別嚇唬奴婢。"林熠甩干手上的水珠,嘻嘻笑道:"放心,我的皮很厚,沒有一口好牙可啃不動。"藕荷不曉得林熠是真是假,惶然跟在他的身后。

  林熠走了幾步停下,回頭問道:"藕荷,你跟著我做什么?"藕荷放下酒壇,垂手道:"藕荷,要和公子一起去獵苑。"林熠笑道:"你去干什么?她的請帖上既然畫明了路徑,便是要我獨自赴約的意思。我若帶了你去,說不定剛一進獵苑,姥姥就會把你丟給魔獸做了午餐。"藕荷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卻固執的說道:"有公子在,奴婢不怕。"林熠微笑著輕輕拍了拍藕荷的臉蛋,安慰道:"我不會有事,等我回來。"轉過頭,輕松地朝龍園的正門走去。

  藕荷怔怔站在原地,圓圓的大眼目送林熠的背影,忽然蒼白的玉頰徐徐紅了起來,下意識地抬起手摸了一摸,好似上面還留有林熠手指的余溫。

  林熠走出龍園的大門,第一次見到外面的景致。門前是一條潔凈寬整的青石街,空蕩蕩見不著一個人的影子。左側從府內流淌出的小溪淙淙響鳴,穿過石橋往西蜿蜒而去,遠遠繞開一座青色的小山丘匯入湖中。

  獵苑,便建在山丘上,與龍園遙遙相望,仿佛是龍首上的一對犄角,鉗制住正北方的那座碧色湖泊。

  "噠噠噠——"街角拐彎處響起一串清脆馬蹄聲,一輛兩輪小馬車向林熠立足的地方駛來。

  趕車的是一個頭戴竹斗笠、身穿黑色土布衣的中年男子,大半的面容被遮擋在斗笠的陰影中,令人難忘的是那一雙冷漠的眼睛和頜下短短的黑須。

  馬車在林熠面前停住,趕車男子沙啞著喉嚨說道:"林公子,請上車。"從這人的身上,似乎察覺不到有絲毫的不尋常之處,好像,他真的就是一個在城鎮中常見的馬車夫。

  但既然連一個花匠都會是南帝,那么無涯山莊里的一個趕車人,為什么就不能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九間堂,難怪二十年來仙盟對它一籌莫展。龍頭有意顯露的冰山一角已是如此的驚人,埋藏在海水下的冰座又應當是怎樣的龐大莫測?

  林熠問道:"閣下是姥姥差來接在下去獵苑的么?"趕車人搖搖頭,取下圍在脖子上的青色汗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回答道:"姥姥是姥姥,我是我。我只管接送林公子,和獵苑沒關系。"林熠笑了笑,說道:"原來如此,多謝了!"抬腿上了馬車,趕車人低低吆喝,手中的鞭子一揮一甩,在青石街面上發出"啪"的脆響,馬車緩緩啟動。

  林熠目不轉睛盯著趕車人手中不足一丈長的軟鞭,暗暗思忖道:"要是他剛才那一鞭是向我揮來,我該如何招架?"電光石火里,他已想出了六種招架的招式,五種閃躲的身法。但其中竟沒有一種能夠有把握接住趕車人的那一鞭。除非,放棄所有的主動,利用奇遁身法逃得越遠越好,或可能夠躲開趕車人連綿不絕的后手攻招。

  這樣的人,怎會心甘情願地做一個趕車送客的無涯山莊下人?放眼當今正魔兩道,無論如何也應該是一方霸主的身分。

  趕車人似乎沒有覺察到林熠的驚詫,驅動著那匹又老又瘦的黃馬,沿著青石街向著獵苑的方向緩緩行駛。

  林熠仔細觀察他每一次揮鞭的動作,那不單單是在用手,身體的每個部位,乃至他的吆喝聲、步履聲,都成為這動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令林熠不由自主想到雨抱樸的手舞足蹈小八式。

  原來,出招的不僅僅是拳頭或者腿腳,而是一個人所能夠運用的全部力量。

  馬車走得很平緩,上橋、下橋,始終保持均勻的速度。林熠有種坐在船上的感覺,街道在視線里徐徐倒退,離青丘獵苑也越來越近。

  他問道:"閣下貴姓?"趕車人沙啞的嗓音回道:"我沒有姓,林公子叫我'老巒'就成。""老巒——"林熠輕聲重復了一遍,突然發覺一個奇怪的現象。南山、青丘、老巒、每一個名字都與山有關,難道這些是巧合么?

  老巒說完就不再言語,默默趕車。

  上了青丘,馬車停在獵苑門前,老巒道:"到了。我在這里等你出來,回頭拉你去另一個有趣的地方。"林熠問道:"老巒,你待會兒要帶我去的地方,真的會很有趣么?"老巒微微點頭,又再擦汗,回答道:"至少,在那兒見著的都是會說話的大活人。"林熠看看獵苑粉白色的圍墻,和里頭若隱若現的翠綠色霧光,笑道:"沒錯,會說話的大活人總比這里面的那些魔獸有趣些。"他大笑著走上石階,一點也不在意在別人門前說這些話是否會得罪主人,向著銀白色的大門里朗聲道:"在下林熠,赴約來了。""#——"大門開啟,一股冷氣撲面而來,仿佛門里是一座巨大的冰窖般。門外艷陽高照,碧空如洗;獵苑中卻光線幽暗,翠霧濛濛,宛如另一個世界。

  一個冷漠年輕的聲音透過霧瘴,像冰泉一樣甘冽甜美,道:"請進!"林熠一笑,抬腳跨進門檻,背后的大門"@"地巨響,老巒的身影隔絕在門外。一條青泥小徑從門前筆直向里延伸,兩旁濃密的灌木與古樹遮天蔽日,林熠的視線在十丈外已到盡頭,隱隱約約能夠聽到翠霧中此起彼伏的魔獸嘶吼。

  驀然左腳邊的灌木叢中出現兩簇亮黃色的光點,如同鬼火一閃一滅。林熠凝目望去,是一頭形態類似豺狼的敖獗正匍匐在不遠處,用看上去並不如何友好的目光盯著自己,喉嚨微微顫動著發出"呼呼"的低吼。

  似乎是意識到進來的客人並不是送給它的午餐,敖獗與林熠對視片刻,站起身扭頭走進背后的灌木林,消失不見。

  林熠想了想,沿著青泥小徑往前緩步而行,討厭的翠霧似一條條飄浮的緞帶,縈繞左右,吹送寒風。

  走出大約百丈,光線變得更加幽暗,濃密的云霧沉甸甸積壓在半空,遮擋住云天春光。小徑兩旁不時會竄出幾頭小型魔獸,迅捷地越過林熠身前,沒入另一側的灌木叢里沒了蹤影。

  林熠嘆了口氣,喃喃地低聲道:"一個女人,放著那么好端端的地方不住,卻要待在這樣一個陰氣森森的鬼地方,實在古怪。"果然,翠霧深處又響起那女子冰冷的低哼,森然道:"臭小子,你說什么?"林熠正是要引她開口現身,聞言微微一笑道:"姥姥,我猜你的皮膚一定很白。"青丘姥姥似乎沒有料到林熠會突然蹦出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贊揚,一時分不清他的用意,于是冷冷地低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林熠自顧自繼續說道:"無論是誰,住在這樣一個終日不見陽光的園子里,就算前世是一條墨魚,這輩子也準能變得全身雪白。"青丘姥姥緩緩道:"看來,藕荷那丫頭對你的警告並不管用。"林熠一驚,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頭頂響起"嗤"的疾風,一蓬黑乎乎的東西從上空的云霧中突然降臨。犀利的罡風轉瞬襲到,像數根冰錐插向林熠的后腦勺。

  林熠施展奇遁身法一閃一掠,輕飄飄躍上路旁灌木,這才看清偷襲自己的是一頭摩翅鐵隼。但這頭摩翅鐵隼的腹部竟生有一個袋囊,里面並排裝著十八支幽藍色棘刺,好比一根根銳利的標槍寒光閃閃。

  這種袋囊棘刺,原本不該出現在摩翅鐵隼身上,而應是另一種魔物刺脊獸背上天生的攻擊利器才對,現在這樣張冠李戴,林熠立刻明白過來,藕荷先前對自己說起青丘姥姥對魔獸的研究,原來是指的這個意思。

  摩翅鐵隼一擊落空,腹囊驟然鼓脹,"嗤嗤"飆射出六支棘刺,分作上下兩排刺向林熠。

  林熠曾在玄映地宮中出生入死,與冥海魔物浴血爭鋒,積累了不少經驗心得。摩翅鐵隼發射棘刺的角度雖然刁鉆,速度雖然迅猛,但與遺漿烈蛇那樣的絕世魔物相較,仍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他雙手左右開弓,一招"順手牽羊"借勢打勢,十指挑、抹、彈、點,將六支棘刺迫攏到胸前相互之間"叮叮"激撞,卸去凌厲的勁勢,最后輕描淡寫地袖袂一卷一揮,遠遠送出。

  自東海逐浪巖至今將近一個月的參悟修行,終于在這刻淋漓盡致地體現出驚人威力。如果雨抱樸能夠在旁親眼目睹到林熠的出手,也必定會欣然喝彩。

  林熠揮開棘刺,雙腳飄立在柔軟纖細的樹枝上輕輕起伏,遙遙鉗制住摩翅鐵隼臨空撲擊的角度與變化,縱聲笑道:"青丘姥姥,莫非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青丘姥姥的聲音冷冷道:"惡客登門,自當如是。"一條杯口粗細的青色異蛇游上灌木,細長的蛇尾末端,連著一根殘月形的殷紅蠍尾,無聲無息向著林熠的腳踝甩去。

  林熠太炎心訣的修為,已經晉升到"忘物還情"的境界,即使未曾舒展靈覺,只要周圍稍有異動,心頭就能立即生出警兆。心念隨風一動,身形沖天而起。

  上空的摩翅鐵隼乘勢出擊,兩排六支棘刺率先射到。林熠右臂一振,心寧仙劍鏑鳴飛騰,激飛棘刺余勁不消,反而挾起逐漸攀升向頂峰的凌厲氣勢擊碎虛空,直掠摩翅鐵隼。

  "嚓!"輕輕一響,銀白劍鋒如削腐竹,硬生生卸下摩翅鐵隼右腿三根利爪,灑下一溜淡金血光。鐵隼厲聲嘶鳴,雙翅蕩風裂云,隱入上空盤桓的濃郁翠霧。

  青丘姥姥低咦一聲,道:"好劍,居然和傳說中的化血飛鐮有異曲同工之妙。"她的嗓音依舊是冷漠冰涼,好像絲毫也不驚訝精心豢養的摩翅鐵隼會傷于林熠劍下,只對對方手中握著的心寧仙劍頗感興趣。

  林熠暗道:"這老妖婆的眼光好毒,可一點也不比她的心腸遜色。"收住仙劍,停留半空沉默不答,靜待其變。

  青丘姥姥淡淡道:"若非你手中有這把仙劍,是傷不了我的摩翅鐵隼的。"林熠一笑,說道:"莫非姥姥想親自出手,為那畜牲討還公道?"青丘姥姥不以為然道:"不過是頭畜牲,這些年來噬人無數,傷在你手中也是報應所得。我管它作甚?"林熠大松了一口氣,慶幸道:"還好姥姥不想出手,否則我可就糟糕了。"青丘姥姥的語氣里終于露出一份自負與得意,道:"總算你還有些自知之明。"林熠大笑道:"像閣下這般厚顏無恥之人,林某尚是平生僅見。仙劍雖是鋒利,恐怕也刺不破姥姥修煉了上百年的厚實老臉!"青丘姥姥寒聲道:"臭小子,你敢辱罵我?""罵了又如何?苑內魔獸都是由你豢養,噬血傷人也都聽你一句話。你把罪責推得一干二凈,讓我都替那些魔獸不值。"青丘姥姥冷笑道:"名門正道的弟子,果然出口不凡。可惜獵苑不是昆吾山,還輪不到你小子對我指手畫腳,評頭論足!"林熠道:"我已說過了,也已罵過了,心里好生舒暢痛快。你還能教我把話吞回肚子里去?"青丘姥姥沉聲道:"我可以先剖開你的肚子,再把那些廢話全部塞回去。這樣,獵苑和我的耳根,就可以清凈了。""吱吱——"一串清亮猙厲的吼聲從林熠腳下傳來,一頭金色魁猿慢慢從灌木叢中爬出,抬眼射出兩道銳利的森寒光芒,教人不寒而栗。

  它的體型比小金更小一圈,宛如富人家小姐托在手心里把玩的寵物。只是,這寵物是要了無數人性命的寵物。在這只金猿的額頭中央,比小金多出一簇淡青色的絨毛,顯示出它是一頭雌猿。

  如果小金看到,多半會興奮地撲上去追求它眼中的魁猿美女。然而林熠的心底只能升起一絲寒意,見過小金大發神威,面對更小一號的金猿,林熠的頭突然疼得很。

  "冥海金猿,"林熠道:"恰巧我也遇到過一頭,可惜不在身邊。""是公攬月養的那頭金猿吧?"青丘姥姥冷冷道:"可惜在小青的面前根本不堪一擊。它,才是冥海魁猿中真正的霸主。"林熠大吃一驚,問道:"姥姥怎么會知道?"青丘姥姥徐徐道:"很簡單,這頭小青是公攬月當年送給我的,作為交換,他從我這兒拿走了一座血誓聖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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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40: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姥姥

  原來如此。林熠的眼睛緊緊盯住小青額頭上那簇淡青色的絨毛,輕輕道:"是頭好猿。""當然是頭好猿。"趕車老巒的聲音忽然從身后響起,他沿著林熠行來的青泥小徑,從翠霧中走出。那條軟鞭隨意地纏繞在腰間,鞭頭垂下地面微微晃動。

  青丘姥姥不悅地低聲一哼,問道:"我並沒有請你,誰讓你踏進我的獵苑了?"老巒道:"林公子是龍頭親點的人,你不能動。"青丘姥姥道:"我當然曉得,只是這個臭小子太可惡,才忍不住想試試他的修為。"老巒木無表情道:"莫非,姥姥是不相信龍頭的眼光,還是想自作主張?"青丘姥姥沉默良久,冷冷道:"你可以出去了。龍頭既然把他交給我,我自然懂得應該如何調教他。"老巒點點頭,默然望了林熠一眼。林熠從他冰冷的眼神中,還沒來得及捕捉到任何細微的資訊,老巒的身影已經重新消失在翠色的迷霧中。

  這時,青丘姥姥的聲音說道:"臭小子,沿青泥香徑一直走,把嘴巴閉緊一點!"小青悄然退入灌木叢,林熠收身落地,喃喃道:"嘴巴閉緊了怎么喘氣?"青丘姥姥對他打不得,罵不過,忍無可忍地呵斥道:"那就憋死你最好!"林熠哈哈一笑,自言自語道:"我怎么就忘記了自己還可以用內胎呼吸?"不理青丘姥姥如何的憤怒,灑然邁出闊步朝前而行。

  走出又是百余丈,翠霧忽收,青泥香徑盡頭出現一棟三層小樓,依然是冰冷色調,在四周的草木環抱中顯得格外醒目。

  幾頭魔獸互不相擾,棲息在樓前的青草地上。見到林熠也只懶洋洋地偏著眼角余光掃了掃,隨后便自顧自去了。

  林熠走到門口站定,朝敞開的客廳內問道:"有人在里面嗎?"光影一閃,一名女子的影像出現在客廳正中的座椅內。然而,她並不是如公攬月那樣的虛鏡成像,而是一尊活生生的元神。

  林熠望著青丘姥姥的面容怔住了。

  每次當他從藕荷的口中聽到"姥姥"的名字時,總忍不住在眼前浮現起一個面目可憎、丑陋猙獰的鳩臉老太婆形象,可他現在才知道自己大大的錯了。

  "姥姥"非但一點都不老,而且還很年輕,很漂亮,甚至是自己曾經見到過的一位熟人。

  傾城幽怨的女子,聖潔嫵媚的巫女,曾在玄映地宮內記憶猶新的凝望,都重現在眼前。只是,面前端坐的不是冰冷的石像,而是比石像更冰冷的元神。

  要命的青丘姥姥,竟會是她。

  林熠隱隱又開始覺得,那天刺破的手指頭疼了起來。

  自己青天白日活見鬼了,不,是見到了上古傳說中的巫女。林熠驚訝得忘了走進客廳,長嘆道:"敢情自稱'姥姥'的人,也可以這般年輕動人。"青丘姥姥淡淡道:"臭小子,你現在再對我溜須拍馬,不嫌晚了一點么?"林熠道:"第一,我天天都在龍園的小溪里洗澡,所以並不臭;第二,一想到閣下美麗年輕的外表底下,是一大把老得不能再老的年紀,我就渾身發癢,忍不住又想回去洗澡。"青丘姥姥冰雪無瑕的元神猛射出一蓬森寒殺氣,將客廳里的溫度驟然降到了冰點以下。她冷冷注視林熠,說道:"也許,我可以先幫你洗一洗這張多事的嘴巴。"林熠全力運轉太炎真氣,對抗撲面洶湧的凜冽殺氣,無法再向廳內邁近半尺,兀自微笑道:"不敢勞動姥姥為在下打水,下回我一定洗干凈了再來。"青丘姥姥與林熠對視許久,似乎意識到眼前的臭小子並非自己用眼神就可以鎮住的,于是元神站起,道:"跟我來。"轉身向側門走去,殺氣頓時蕩然無存。

  林熠隨在青丘姥姥身后,穿過回廊,走進小樓后的院落里。青丘姥姥推開左首廂房的屋門,里面一顆懸浮空中的夜明珠陡然亮起。

  這間屋子像是書房,卻又與普通書房有很大的不同。里面一排排櫥櫃上陳列的,都是收拾齊整的卷宗,依照竹制小標簽標明的秩序有條不紊地羅列。林熠掃了眼最近的一張標簽,上面用朱筆寫著"金丹門"。那是一個在南方小有名氣的道派,弟子多精擅煉制祛病驅災的靈丹,可以算作是神霄派的一個分支。

  青丘姥姥在窗前的椅子里坐下,道:"林熠,你去把右首第三排上數第二行第九本卷宗拿過來。"林熠好奇道:"這些都是什么?正魔兩道各家各派的秘密數據?"青丘姥姥道:"不該問的,就不要問。該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林熠反唇辯駁道:"你不說,我怎么曉得哪些是該知道的,哪些又是不該問的?"青丘姥姥冷冷道:"那就閉嘴,什么都不要說,只管老老實實按我的吩咐照做。"林熠慢悠悠走到右首第三排櫥櫃前,借機掃過周圍的竹制小標簽,不禁暗吃一驚。

  這些不起眼的標簽上,果然分門別類寫著正魔兩道各家門派的名稱,大到冥教、天宗,小到金丹門、太霞派這樣的地方小派,幾乎一網打盡,無一遺漏。而在第三排第二行的標簽上,赫然記著金牛宮的名字。

  他取下青丘姥姥所說的那份卷宗,估摸了一下厚度約在五、六十頁左右。封面上寫了三個篆字:金城舞。

  林熠略一回憶,並沒有從已知金牛宮的人名中搜索到這個名字。但從"金"這個姓氏上推測,多少會和金牛宮宮主金裂寒存在某種關聯。

  他怕青丘姥姥生疑,迅速收好卷宗走出。

  青丘姥姥問道:"你沒有拿錯吧?"林熠點點頭,又立刻搖搖頭。

  青丘姥姥微微一蹙眉,說道:"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不開口回答我?"林熠像遭受了誤解的孩子,道:"不是姥姥剛才吩咐在下閉上嘴不準開口的么?"青丘姥姥尚是第一次碰上眼前這種,讓她好幾回都禁不住湧起殺人沖動的臭小子,偏偏礙于龍頭的旨意,只能無可奈何的拼命忍耐。

  她纖細的玉指悄然顫抖,提高嗓音喝道:"打開,仔細翻看第一頁的內容。有什么問題,讀完再問!"林熠感覺到青丘姥姥的元神不停地微微顫動,顯然心中壓抑的怒火臨近極致。他暗暗一笑,慢條斯理翻開卷宗,目光立時被第一頁上記載的內容吸引住。

  這是一份標準的人事檔案。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人名與生辰八字,然后是體貌特征、性情癖好、心法淵源、慣用魔兵、籍貫住處等資料。在"家世"這一欄底下,標注著幾行小字:"金裂寒私生子,隨母姓云,常年漂泊在外。"林熠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著重將金城舞家世一欄的記載重新默讀了一次,才抬起頭問道:"為什么給我看這個人的資料?"青丘姥姥冰原般森寒的眼眸里,迅速掠過一抹欣賞的光芒,顯然因為林熠一上手就抓住了問題的核心。

  她回答道:"這是龍頭的安排。你必須牢牢記住這份卷宗里記載的所有內容,哪怕睡覺說夢話時都不會出錯。因為,這將是我們為你制作的新身分。"龍頭終于要有所行動了。林熠點點頭道:"我和他的年齡身材大致相符,但相貌性情和修煉的心法淵源大相徑庭,很難逃過熟悉他的行家眼睛。"青丘姥姥淡淡道:"一個人的相貌可以改變,性格可以模仿,金牛宮的魔功心法更可以速學,這些對你都不成問題。"林熠道:"為什么要我扮成這個人,打入金牛宮么?"青丘姥姥道:"不錯,他會成為最接近下任金牛宮宮主寶座的人選。為了這項計畫,我們已經籌備了六年。""這么說,早在六年前金城舞就已經落入了你們的手里。"青丘姥姥道:"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連金裂寒本人都以為他惟一的兒子已經死了,死于六年前的一場意外。"林熠道:"我明白了。龍頭是想讓我用金城舞的身分出任金牛宮下任宮主,從而順理成章取得那卷《云篆天策》。可惜,這個計畫里卻有一個大大的麻煩。"青丘姥姥冷然道:"不會有任何麻煩,只要我們願意,金裂寒活不過年底。"林熠心一震,緩緩道:"好手段,不擇手段的好手段;佩服,不由我不佩服。"青丘姥姥對林熠的譏諷無動于衷,道:"如果沒有其他問題,從明天早晨開始,你必須每天準時到獵苑向我報到。我會指導你用最快的速度,成為一個比金城舞更像金城舞的金牛宮宮主私生子。"林熠奇怪地一笑,慢悠悠說道:"你是不是忘記問我一個最最關鍵的問題?"青丘姥姥微微詫異道:"什么問題?"林熠合上卷宗,回答道:"我不是龍頭的控線木偶,也不是你的下屬。你們為什么不先問問我,有沒有答應實行這個計畫?"青丘姥姥的瞳孔逐漸收縮,無形的目光幾乎快要射穿林熠的心臟。可林熠的臉上掛著一副該死的笑容,一副他自己很開心卻讓你讀不出他真正心思的笑容。

  深深吸氣克制住幾乎爆發的殺機,青丘姥姥生硬地問道:"你,不答應?"林熠笑得更歡暢了,青丘姥姥恨不得將他那雙賊光熠熠的眼睛,挖出來送給魔獸當點心。林熠篤定地回答道:"為什么不?打個哈欠就能坐上金牛宮宮主寶座,讓那些不可一世的家伙整天低頭哈腰,跟在屁股后面轉悠,這樣有趣、刺激的事情,傻瓜才會拒絕。"青丘姥姥發現自己快瘋了,只想林熠越快在自己面前消失越好,但無奈的是,她還有很多重要的話必須一句句交代給他。

  "這份卷宗你不能帶出獵苑的大門,只能盡快地背熟。"青丘姥姥一面說一面暗自發誓,完成龍頭的任務后,如果這個該死的混蛋還沒死,那她一定會從后面幫他一把。"這項計畫,更是不能和任何人提起,當然,除非你想要那個人的命。"林熠嘆道:"可惜你本就是這項計畫的知情人,否則回頭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把最詳細的內容統統告訴給你,保證不打折扣。"他笑著不去看青丘姥姥變色的臉部表情,翻開卷宗粗粗瀏覽了數頁,驚駭之情不由更甚。

  從第七頁起,將近三十頁的篇幅,敘述的都是金城舞自出生以來的種種經歷,細致到在某日某地曾和某人說過什么樣的話,吃過什么樣的東西。

  不過,想到這些內容很可能是金城舞自己交代的,或者有人在暗中專門負責每日記錄,也就不足為奇了。

  整本卷宗都是用活頁裝訂,顯然是為了方便不斷地修繕增補。林熠很想看看昆吾劍派的資料里,九間堂是如何記載關于自己的檔案。但想想青丘姥姥那張臉,這個要求最好還是不提為妙。

  他關上卷宗問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現在能不能回去?老巒還在外頭等我。"青丘姥姥道:"這個多事的家伙你不必理他,讓他在獵苑外等著罷。"林熠搖頭道:"不成,我還是先回去的好。難得有人答應帶我去個有趣的地方。"青丘姥姥嘴角露出一縷輕蔑譏笑,道:"那你只管去吧,但願明天還笑得出。"說完光影一閃,元神消失,遙遙傳來聲音道:"記住,明天一早到獵苑來見我。"林熠喃喃道:"對著你我已經笑得夠多了,接下來換個口味也無妨。"他順著原路返回,門外的馬車邊,老巒正在閉目養神等他出來,林熠跳上馬車,道:"老巒,剛才多謝你替我解圍。"老巒睜開眼,道:"沒什么。"一揮軟鞭,駕著馬車駛下青丘,向南拐去。

  走了一段,道邊出現一座又老又破的小廟,隱約聞到空氣里有一股血腥氣味。

  老巒微一皺眉,低聲道:"這個家伙,今天又開齋了。"將馬車停到廟門前,說道:"下車吧,我們到了。"林熠詫異道:"老巒,你說的有趣地方,便是這口破廟么?""不管是哪里,只要里面住的人有趣,它就一定是個有趣的地方,對么?"林熠苦笑道:"對,你說得很有道理。這個地方好像每個人說的話都很有道理。"老巒也不打招呼,直接推開廟門,顯然對這里熟門熟路,已經是常客,更不需要客套。

  門里是一座還算寬敞的院子,正中擺著一尊鐵鼎,里面汩汩冒著熱氣,正在煮東西。在鐵鼎后面坐著一個七老八十的黑瘦和尚,身披一件已分辨不出原來顏色的破爛袈裟,正闔目念誦經文。

  林熠吸了吸鼻子,問道:"真香!大師,請問你的鐵鼎里頭燒的是什么好東西?"和尚沒理他,連眼皮也不抬,繼續心無旁騖的念誦他的經文。

  老巒冷冷道:"是正好兩個月的胎盤,喜歡盡管嘗一口。巖和尚一向慷慨得很,尤其是對好奇心特別重的年輕人,素來提攜有加。"林熠頓時明白那股空氣里飄浮的血腥味道的來源。看來這個老巒嘴里"很有趣"的地方,並非真正有趣,自己的腳剛跨進廟門,就已經笑不出來了。

  巖和尚念完經文,起身捋起肥大的袖口,從沸騰的滾水里撈出一團白白的東西,笑呵呵地問道:"小施主好眼光,老衲特意在鍋里多加上了一把交梨火棗,還有一些珍貴藥材,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煮成這么一鍋美味。你要不要嘗上一口?"果真是小小的胎盤。一整天廟宇中的血腥氣味不散,只能說明今早被破開肚腹的孕婦,遠遠不止一兩個。

  林熠的拳頭無形中握緊,又緩緩松開,答道:"大師留著慢慢享用吧,在下就不奪人所好了。"巖和尚雙手合十,低聲頌道:"善哉,善哉,小施主宅心仁厚,他日必有善報。"老巒走進門,問道:"巖和尚,那兩個老家伙都還沒到么?"巖和尚津津有味咬了一口,瞇起雙目似在細細咀嚼品味,回答道:"還是你來得最早,不如一起坐下喝口鮮湯。"老巒哼道:"不用,我害怕那些被你活活剖開肚子取出胎盤的孕婦冤魂上門索命。"巖和尚認真道:"巒施主不必擔憂。這些亡魂老衲都已為她們念足七七四十九遍的往生咒。現已去向西方極樂世界,豈會再來糾纏施主?"老巒鼻子冷哼了一聲,招呼林熠道:"人還沒到齊,坐這兒等一等罷。"他在巖和尚左首盤膝坐下,低垂雙目猶如入定。林熠在老巒身邊坐下,搜腸枯腦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到底哪家廟里能跑出來這么個和尚?

  過了小半個時辰,門外一聲豪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巖和尚,你可有替老夫剩下一些?"一名身材高大的藍發老者闊步邁入院中,氣勢威猛,嗓音宏亮,遙想當年必是個氣吞山河的雄飛人物。

  巖和尚愁眉苦臉道:"為什么每回老衲煮東西的時候,你都能不早不晚出現?"藍發老者縱聲大笑道:"老夫的鼻子雖然不靈,可懷里的小寶貝卻會提醒我,你是否又在偷偷煮好東西了。所以,我從不會錯過和尚的好意。"說罷,大手用力猛搓懷中蜷成一團的魔獸魑琥,令它發出一串嗚嗚痛鳴。

  林熠立即想起了這個藍發老者是誰。

  一百二十余年前,和巫聖云洗塵爭奪冥教教主寶座的同父異母弟弟,巫霸云怒塵。一個消失了兩甲子、聲威直迫三聖五帝的魔道梟雄。

  仇厲的血罩神功到了他的面前,簡直成了下酒的小菜,即使巫聖親自出手,也未必敢斷言穩操勝券。他居然也隱匿在無涯山莊,不曉得這消息若是傳到巫聖云洗塵的耳朵里,會做何反應?

  云怒塵三步兩步走到鐵鼎前,右手探入沸水一撈,笑道:"果然還有!"巖和尚嘆氣道:"施主的小寶貝果然是個好東西,不如老衲用東西和你換好不好?"云怒塵大口嚼得"喀吱"有聲,搖頭道:"不換!除非你把懷里藏的那串'度厄舍利珠'拿出來,老夫或可考慮考慮。"巖和尚苦惱地道:"那是老衲吃飯的家伙,沒了它怕佛祖會怪罪。能不能用別的東西來換,不論什么都可以。"云怒塵意猶未盡地吮吸手指,拒絕道:"和尚你的那些破玩意兒里,老夫惟一看得上眼的就是它了。不換拉倒,我留著懷里的寶貝,正可等你下回再煮好東西。"巖和尚又嘆了口氣,道:"看來老衲要消去心頭的貪妄之念,只有一個辦法了。"云怒塵嘿道:"巖和尚,你敢動老夫的魑琥一根毫毛,我就把你的臭皮囊扒下,給它作被褥!"巖和尚仿佛被嚇得一哆嗦,低聲念道:"罪過,罪過。無相是空,一切是空,老衲的臭皮囊更是空。施主喜歡,只管拿去用吧。"云怒塵忽然瞪著巖和尚笑了起來,低罵道:"你這野狐禪,裝什么孫子?"門外有人淡淡應道:"和尚不是裝孫子,他原本就是個孫子。只不過,和尚的爺爺是咱們頭頂上的天王老子,這個孫子,給我也願意做。"南山老翁慢慢踱步走了進來,看到林熠微一頷首,算是招呼,卻並不顯得意外。

  這世上,能給天王老子當孫子的人,本就不多。做和尚的,那就更少。偏巧林熠就聽說過一個,他不僅是天王老子的孫子,更曾經是大般若寺的上代長老。七十年前自稱頓悟了所有佛理,要由佛入魔舍身下地獄打救眾生的盤心大師。

  據說他在反出大般若寺時曾連闖九陣,劈碎二十七位佛宗高手,連方丈盤念大師也阻攔不住,只好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不知所蹤。

  這件事情,是大般若寺千年以來最大的一樁丑聞,也令佛宗的威望從此被觀止池趕超一線,七十年閉門韜光養晦,再不理世事。

  老巒睜開眼睛,說道:"人都到齊了,那就開始吧。"云怒塵哈哈笑道:"好,老夫這三年等得手都癢了!"把濕淋淋的大手在錦羅綢緞衣上蹭了兩蹭,坐到了老巒的對面。

  南山老翁驀地揮手,送出一束紫色絢光,托起碩大的鐵鼎掠過大殿屋頂,喃喃道:"這些齷齪東西,還是扔得越遠越好。"云怒塵喝彩道:"老南,你這手'彈指移星'的功夫愈發質樸無鋒了。什么時候咱們兩個再找個地方比劃比劃?"南山老翁慢悠悠在鐵鼎騰出的空地上落坐,剛好對著巖和尚,回答道:"沒興趣。"云怒塵撓撓粗硬的亂發,問道:"老南,除了今晚的事情,你還會對什么感興趣?"南山老翁道:"養花,挑水,喝茶,我感興趣的事情還很多,可惜你都不喜歡。"云怒塵長嘆道:"老夫有時候真他媽的懷疑,你到底是不是當年的南帝蕭照痕?"南山老翁答道:"不是,也是。"云怒塵笑道:"你這話等于放屁,老夫算是白問了!"巖和尚雙手合十,感慨道:"善哉,善哉,南施主能悟昨日之非,而修今日之德;忘自我而種無我,善莫大焉。佛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如是,如是——"云怒塵笑罵道:"巖和尚,你的野狐禪少在老夫面前賣弄。還不把東西取出來,乘著天還沒黑,先熱熱身。"巖和尚道:"是,是,老衲這就去取,請諸位施主在此稍等片刻。"林熠大是好奇,這些絕世難尋的梟雄聚集一處所為何事,巖和尚又會拿出什么令他們都覺得有趣的東西來?

  請繼續期待劍諜第二部第一集下集預告:別離東海,林熠果不其然順利被人劫到了無涯山莊。

  龍頭現身,向他提出合作的建議,並附帶了令人無法拒絕的豐厚條件。林熠將計就計,成功地邁出了"斬龍"計畫的第一步。

  為了盜取《云篆天策》,龍頭安排林熠裝扮成金裂寒的私生子金城舞,打入到金牛宮內部。而此時的金牛宮,為爭奪下任宮主的寶座,幾股勢力明爭暗斗,潛流洶湧,眼看就將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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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40: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第一集 龍刃出鞘 第一章 聚賭  

  很快,巖和尚摟著一個黑色的長匣子回到原位坐下。打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滿滿當當擺放的,居然是一副普通到家的牌九。

  林熠想笑,老巒果然帶自己來了一個有趣的地方。

  但他沒法笑出來,因為匣子打開時,場內四個人收起了所有嘻笑散漫的神態,變得凝重專注,仿佛即將進行的對決關乎生死。

  巖和尚將牌九一摞摞取出長匣子,慢吞吞道:“規矩老衲就不必重復了。林公子是老巒帶來的人,老巒負責把必要的規矩說清楚就是,別讓年輕人不懂事無意犯錯,那就為難大家了。”他牌九匣子一開,說話的語氣立刻全都變了,老巒點頭道:“這個自然。”轉臉向林熠道:“每隔三年,我們這些無所事事的老家伙,便會揀一天聚在和尚廟里碰碰各自的運氣。賭注是近三年收獲的心法絕學、仙器魔兵和靈符仙丹等。

  “每件東西都可換十個籌碼,特別貴重的若另外三個人同意,也可以酌情增加。你今天來,可以旁觀,但絕對不能讓別人從你身上捕捉到任何與牌九有關的資訊,否則,即便龍頭在也很難保你不受苦頭。”難道老巒拉自己到這兒來,只是為了旁觀?那跟廟里的泥胎有什么區別?未免太無聊了點。

  但林熠還是乖乖應道:“我知道了。”巖和尚從匣底取出幾百根纖細的竹條籌碼,紅的多,黑的少,放在四人中間說道:“各位量力而為,各取所需吧。”云怒塵道:“老夫先來打頭陣!”從袖口里摸出一團色彩斑斕的東西拋在籌碼上,說道:“這是‘九轉銷魂囊’,換十根紅籌。”南山老翁從袖口底下緩緩抽出一根花枝,道:“二十根。”云怒塵苦笑道:“還是這老家伙最會做生意,早知道我也去剪花枝換籌碼了。”巖和尚和老巒對視一眼,均自點點頭,說道:“就二十根,多一根也不成。”巖和尚拿出一卷牛皮冊子,道:“老衲最不貪心,再說換多了會觸怒佛祖。這卷手抄《般葉經》,不多不少三千三百六十一字,換三十三根籌碼如何?”南山老翁道:“和尚辛苦了,老朽贊成。不知老巒和山尊(云怒塵在九間堂的尊稱)怎么說?”兩人均一點頭,巖和尚連聲頌道:“善哉,善哉,多謝成全。”收起籌碼。

  云怒塵道:“老巒,你總是最后一個獻寶,快把東西亮出來吧?”老巒默不作聲,打開手心里的黑色小瓷瓶,倒出一枚四四方方的紫色丹丸,環顧另外三個人,問道:“你們說我該換多少?”南山老翁那雙原本閑淡無鋒的目中,猛然閃過兩簇深紫色的光芒,亮得讓人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眼睛里炸開,禁不住要下意識地避過頭去。

  “破劫丹?”南山老翁低低說道:“用五十枚籌碼換,也是少的。”云怒塵久久凝視著老巒手心里那顆丹丸移不開目光,贊嘆道:“好家伙,你從哪里弄來的這個寶貝?有了它,何懼挨不過天劫?”老巒道:“哪里來的你別管,老南說五十根籌碼,你怎么說?”云怒塵道:“龜兒子才反對。我還嫌老南報的太少呢!”巖和尚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最公道,五十五根籌碼,貨真價實。”老巒道:“既然和尚這么說,在下便不客氣了。”凌空一抓,吸過一捆籌碼,不多不少正是五十五根,其中沒有混入一根黑色籌碼。

  眾人等他將破劫丹納入瓷瓶,擺到正中,巖和尚才道:“好,現在開始洗牌。”見識過這些人亮出的寶貝,林熠原以為巖和尚在洗牌時也會露上一手。哪知他雙手毫無花巧,認認真真地將牌九洗過一遍,重新摞好,沒半點出格的舉動。

  老巒拾起骰子,道:“這一輪我的籌碼最多,先做一回莊家。”輕輕一擲骰子,而后依次把牌送到各人面前。

  林熠看到老巒開牌,不大不小是個七點。

  他只掃了一眼,就把牌關上,撿起五根籌碼拋了出去,說道:“這局手氣不妙,就當送點見面禮吧。”巖和尚雙手拿著牌九,不停翻來倒去發出“劈啪”脆響,嘴里喃喃有詞,不知在念什么經。沉吟片刻才道:“阿彌陀佛,巒施主財大氣粗,出手不凡。老衲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佛說”下手的云怒塵不耐煩道:“和尚嘮里嘮叨,定是抓了把好牌,故意裝模作樣想引人上鉤。”巖和尚搖頭道:“善哉,善哉,好亦是壞,壞亦是好。牌無好壞,能贏就好。”拿起五根籌碼,一根一根擺到身前。

  老巒低聲向林熠道:“每次都由莊家先叫牌,下手的人可以決定是跟還是放棄。如果首輪就放棄,那便只輸一根。也可以繼續加碼,直到其他人全部退出,或者其中一家手頭籌碼用盡無法再加,就由最后叫牌的那一個人開牌。”說時,云怒塵已然道:“巖和尚話一多,老夫的籌碼就開始哆嗦,這局不跟也罷。”扔出一根籌碼,逕自閉目養神。

  南山老翁一聲不吭,加足十根籌碼。

  老巒搖頭道:“巖和尚,你跟不跟?”巖和尚抬頭,望向南山老翁的眼睛。兩人無言對視良久,巖和尚才道:“跟!”“嘩啦”,這一次,拋出十根籌碼扔到面前地上。

  老巒幾乎在巖和尚籌碼落地的同時,也緊跟著拋出十根。

  云怒塵閉著眼睛,哼道:“巖和尚,留點家當等下局翻本吧。”巖和尚手中的牌九“劈啪劈啪”輕輕脆響,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忽然嘆了口氣道:“老衲為了一本《般葉經》八八六十四天無休無眠,手中籌碼著實來之不易。這時放棄,心有不甘吶!”徐徐將十根籌碼推出。

  南山老翁輕輕把牌放回地上,道:“老朽輸了。”巖和尚也不用再開牌,垂眉合十向南山老翁一禮道:“多謝成全。”交完籌碼,南山老翁這次拿出的是一尊三寸高的玉佛像,托在掌心道:“三十根。”林熠凝目打量,想知道為何這尊玉佛像的價值,居然能三倍于云怒塵的九轉銷魂囊。很快,他就明白了。這尊玉佛像圓潤勻稱,不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都無法找到任何斧鑿刀刻的痕跡。

  老巒問道:“老南,你雕成這尊玉佛像,用了多久工夫?”南山老翁回答道:“半個時辰,不到。”云怒塵接過玉佛像贊嘆道:“難怪通體一氣呵成,不留絲毫凝滯停頓的跡象。巖和尚,你們佛門說的‘頓悟靈山’不過如此而已吧?”巖和尚道:“老衲刻不出。”撿起中間堆積的一把籌碼,交給南山老翁。

  云怒塵放下玉佛像,問道:“和尚,這一局你是贏家,可要選寶?”南山老翁收起三十根籌碼,說道:“他不會,想換破劫丹,他手里籌碼還差得遠。”林熠一怔,巖和尚贏了三人總共二十六根籌碼,加上自己手上的,要換取破劫丹已經足夠,南山老翁為何說還差得遠?

  巖和尚滿面堆笑道:“是,是,這點籌碼才剛夠換半顆破劫丹,仍需努力。”原來,四人最先換到手的籌碼不能做交換之用,必須用后面贏到手的籌碼才可以。

  這四個人無論是說話、眼神、動作,下注的大小乃至用來交換籌碼的寶物,其實都暗藏深意。欲獲勝機,講究的是如何從這么多的資訊中,捕捉到其中的真實資訊。

  但不管如何,既然是賭博,除了智慧與膽量,當然少不了一點手氣與牌運。

  巖和尚拿起骰子,道:“這一局,輪到老衲坐莊。”“骨碌”擲下骰子。

  五局賭罷,天色漸晚。拔得頭籌的人,后來的運氣似乎都不會太好,巖和尚接下來連輸四陣。云怒塵和南山老翁各贏一場,老巒不聲不響賺得最多。但誰也沒有交換籌碼,似乎每個人都志在破劫丹。

  接下來幾局云怒塵手氣漸旺,面前的籌碼不住增加,其中有一半多都來自巖和尚的貢獻。他不僅輸光了第一局賺進的所有籌碼,早先換取的也只剩下不到十根。

  只是牌局沒有結束,任何事情便都有可能發生。

  所以贏得最多的云怒塵沒有笑,反而突然發怒了。因為他右手食指上的寶石玉戒突地亮了起來,連續閃爍了六次才恢復沉寂。

  眾人不約而同停下牌局,老巒道:“山尊,你要不要先回去處理一下?我們等你。”云怒塵恨恨道:“一幫飯桶,老夫就不能離開一會兒。龜兒子的,我去瞧瞧,到底是哪個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膽,又在惹事。這回,看老子怎么剝他的皮!”扔下尚未擲出手的骰子,身形一晃掠出廟門。

  南山老翁悠悠道:“‘辟情戒’連閃六下,忘憂崖麻煩不小。一時半會兒小云是回不來了。老朽不如先回龍園把水缸挑滿,咱們稍后再見。”老巒阻止道:“老南,咱們幾個好不容易聚上一回,你何必急著要走?”巖和尚也勸道:“老衲這里有好茶,咱們喝茶等他就是。”南山老翁道:“和尚在茶里放的那些好東西,老朽無福享用,謝過了。”老巒提議道:“或者讓林公子暫且頂替山尊,和咱們玩上兩手打發時間如何?”南山老翁看著林熠道:“這個主意不錯。巖和尚,你的意思呢?”巖和尚暗灰色的眼睛拂過林熠,嘆了口氣,道:“有賭總比沒賭好,只是林小施主用什么來換籌碼?”林熠搖頭道:“在下身上沒什么值錢的寶貝。”南山老翁道:“林公子何必客氣。你那柄軟劍在老朽眼里,至少也值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頭,臉上現出一縷微笑。

  林熠苦笑道:“借用巖大師的一句話,那可是在下吃飯的家伙。沒了它,肩膀上頂著的東西多少會有些不穩當。”老巒沉聲道:“我借你。”抓了一把籌碼塞到林熠手上問道:“十根怎么樣?”林熠笑得更苦道:“很好。可萬一我手氣太背,還不了怎么辦?”老巒疑道:“你以前沒賭過牌九?”林熠老實道:“我沒認字的時候,就已經認識牌九的花色大小了。”老巒再問道:“輸贏如何?”林熠想了想,認真回答道:“我都記不起上回輸是在幾歲的時候?想一想應該有很長時間了。”老巒道:“那還廢話什么?賭,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巖和尚搖頭道:“老衲一直以為至少在無涯山莊里,再不會有人比老衲還慷慨大方,樂善好施,今日方知,原來是大錯特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南山老翁也嘆了口氣道:“林公子,我要是你,若不把這些籌碼全部輸光,簡直是太對不起老巒。”林熠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好!”走到云怒塵留下的空位盤腿坐下,抓起骰子問道:“這一局該誰坐莊?”老巒冷冷道:“你到底會不會玩?既然你頂的是山尊的缺,當然該你坐莊。”林熠拋出骰子,將牌依次分發給眾人,也不看自己的牌面,就先自拋出了一根籌碼。

  南山老翁扔出一根表示退出。

  老巒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面,也扔下一根籌碼道:“和尚,該你了。”巖和尚跟出了五根,說道:“老衲牌好,加多一些。”林熠打開牌看了一眼,隨即把手上剩余的籌碼全部壓出。

  巖和尚深深向林熠一瞥,問道:“小施主不怕輸光了么?”林熠笑嘻嘻道:“反正這也不是在下的籌碼,輸光了又如何?”巖和尚閉目半晌,才說道:“小施主氣勢凌人,想必握了一手好牌。老衲本該認輸退出才對,可又實在想知道小施主到底抓到多大的牌面,竟能如此胸有成竹。好吧,明知兇多吉少,也跟上一跟。”林熠微笑道:“巖大師,有位朋友曾對在下說過,很多時候好奇心會殺死人。”打開牌面,赫然是一副至尊寶。

  南山老翁道:“今晚開出了二副至尊寶。上一副,是小云坐在這個位置上抓到的。”接下來仍是林熠坐莊,他仍然不看牌面先扔出一根籌碼。一圈下來,巖和尚又將籌碼加到了十根。

  林熠看完牌面,照例不假思索把面前的籌碼加到十四根,南山老翁笑道:“林公子是想看看,老朽敢不敢把剩下的籌碼全部壓上,是不是?”林熠道:“老伯當然也可以只追到十四根籌碼,這樣手里就能留住最后一根籌碼。萬一輸了,下局也有翻本的機會。”南山老翁道:“可是老朽不相信,林公子還能再開出一副至尊寶來。”抬手將面前的籌碼全部推出,問道:“老巒,你跟不跟?”老巒道:“我退出。”巖和尚搖頭道:“吃一塹長一智,林小施主氣勢正盛,老衲不跟也罷。”林熠將面前的籌碼加到十五根,從容自若道:“老伯,您可以開牌了。”南山老翁徐徐將牌推出,望向林熠問道:“你怎么知道老朽的牌面只有兩點?”林熠搖頭道:“我原本並不知道。但在老伯追加到十五根籌碼時,就等于在告訴我,你的牌面絕不會大。因為在下適才旁觀時發現,老伯似乎對欲擒故縱的手法情有獨鐘。

  “每每握住好牌多半會示之以弱,誘人上鉤,相反等到哪回牌面不佳時,卻會一再加注好嚇退別人,死中求生。第一局,巖大師便是這么贏的。”南山老翁道:“所以,你故意給我留了追加一根籌碼的余地。如果老朽只跟到十四根而不再追加,你反而會放棄?”林熠坦然道:“是,因為在下的牌面其實也很小。好在老巒和巖大師都被老伯的氣勢壓倒,主動退出。否則,贏家該是他們兩人中的一位。”南山老翁嘆氣道:“前后兩局,都押上全部籌碼,結果都是一個輸字。看來,今天實在不是老朽賭牌的日子。”林熠道:“老伯每日品茶栽花,恬退淡然已入無欲之境。這牌九,本就不該賭的。”南山老翁目光落到破劫丹上,苦澀一笑道:“無欲則剛?”從懷里又取出一支卷軸,精神一振道:“這是老朽昨日畫的《春溪花樹圖》,請諸位賞鑒。”“啪”地卷軸打開,一幅水墨畫卷撲面而來,帶著一股飄逸忘塵的氣息,讓人心頭一靜,神思遙馳。

  老巒注視片刻,問道:“老南,你是將最新參悟出的‘亂梅三弄’,融入畫中了吧?”南山老翁道:“現在有的只是‘弱梅三弄’,‘亂梅三弄’已被老朽丟到溪水中。”巖和尚瞇縫著眼贊道:“好個‘弱’字,這一字之差,云泥之別。南老施主,恭喜你已悟出‘存弱御強’的妙諦,若能再進一步則來日抗御天劫,絕非難事。”南山老翁擺手道:“天劫還遠,先說眼前。這幅畫,能換多少?”老巒道:“如果破劫丹能值五十五根籌碼,這幅《春溪花樹圖》也值這個數。”巖和尚搖搖頭道:“不好,不好!”南山老翁奇道:“巖和尚,有什么不好了?”巖和尚一指畫卷,道:“老衲粗粗算了算,要想把破劫丹和這幅《春溪花樹圖》一並收入囊中,需要一百一十根籌碼。可數來數去,老衲手頭只剩下九根籌碼,豈不是大大的不好?”老巒道:“那有什么,時間尚早,和尚你慢慢攢回來也就是了。”巖和尚繼續搖頭道:“難,難!尤其林小施主這一加入,老衲更是難上加難。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南山老翁卷起畫軸,道:“林公子,咱們接著來。”接下來巖和尚等人漸漸熟悉了林熠的出手風格,他也不再有那么好的運氣,只維持了個小贏不輸的局面。老巒不動聲色,手里籌碼迅速增加,巖和尚與南山老翁則不斷地往外掏東西。

  到了半夜時分,巖和尚終于連贏兩局,挽回些許的損失,正要擲出骰子,忽然笑道:“山尊回來了,不過他的心情可不怎么好。”話音一落,云怒塵怒氣未消,三步並兩步闖了進來。

  老巒問道:“山尊,事情怎么樣?”云怒塵怒哼道:“幾個不長眼的蠢貨,趁老夫不在居然想跑,老夫當場宰了三個。其余幾個全扔下‘燭魂淵’了。”巖和尚呵呵笑道:“今晚忘憂崖守值的幾個廢物,你又如何料理了?”云怒塵一揮手道:“還能如何?全被老夫挖出心來生吃下酒。這群飯桶,幾個人也看不好,整日要老夫操心,留著作甚?”巖和尚搖頭道:“可惜,可惜,太可惜”云怒塵瞪眼問道:“和尚,別以為你剃成禿頭就真能成佛,裝模作樣假慈悲什么?”巖和尚不以為忤微笑道:“老衲是說,生吃太可惜,多加幾道工序才更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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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忘憂崖

  林熠慶幸自己從中午到現在,一直沒有吃過東西,但胃里仍一陣陣惡心。他站起身道:“既然云前輩回來了,在下也該讓位了。”云怒塵拍打林熠肩頭,哈哈笑道:“小子不錯,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像你這樣懂禮貌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日后有空到忘憂崖來,讓老夫提點你兩手。”說罷大咧咧坐下,看到面前堆著的籌碼,微微驚訝道:“這都是你贏的?”林熠點頭道:“除了開始老巒借的十根,剩下的都是在下僥幸贏來的。”云怒塵環顧另外三人,問道:“巖和尚,老巒,老南,你們沒放水吧?”巖和尚滿臉笑容,像個彌勒佛,回答道:“老衲很想放水,可惜林小施主根本不給老衲這個機會。”老巒不悅道:“你什么時候看見我在賭桌上放過水?”云怒塵大笑道:“是,是。你小子素來六親不認,上了賭桌連親生爹娘的褲衩都敢贏個精光。要說老巒會放水,老夫第一個不信。”南山老翁木然道:“老朽是輸了不少,不過多半是落進了老巒的口袋。要放水,也是放給了老巒。”云怒塵一把抓起籌碼,交到林熠手中,說道:“小子,你賺的不少啊,看中什么只管說。”林熠問道:“是不是只要籌碼夠數,這里的任何東西我都可以拿走?”云怒塵道:“當然。若是有人今晚賭上了腦袋,只要你籌碼夠多,一樣可以現在就把他擰下來當夜壺用。”林熠笑了笑道:“可惜人頭做的夜壺,在下暫時還不大感興趣,如此便拿那顆破劫丹吧。”云怒塵臉色微微一變,炯然的目光刺入林熠眼中,收起笑容道:“小子,你拿破劫丹何用?”林熠點頭道:“云前輩適才說過,有了它便能挨過一次天劫。”云怒塵點頭道:“不錯。我們這幾個老家伙,差不多都快到了需要用破劫丹抗御天劫的關口。挨過了,便能多活六十年參悟真仙境界。挨不過,就是他娘的元神爆裂,魂飛魄散。可是它對你,卻並沒有任何用處,吞進肚子里,是大大的浪費。”林熠恭敬地聽完,恭敬地問道:“那我用來送人行不行?”云怒塵一怔,道:“行,給誰?”林熠放下五十五根籌碼,拿起盛著破劫丹的小瓷瓶遞向南山老翁道:“老伯,這些日子多蒙你指點弟子窺悟天道自然,令我獲益良多。這顆破劫丹,您別客氣,盡管收下。要是將來真用不著,就扔到龍園溪水里吧。”所有人都呆住了,云怒塵驚愕道:“小子,你當真想好了?”林熠滿不在乎地笑道:“前輩剛才不是說過,這玩意兒我吞進肚子里完全是浪費。不如借花獻佛,做個順水人情,有什么不對么?”巖和尚緊緊盯著破劫丹,不再口誦佛號,喃喃道:“對,簡直他媽的對極了!”南山老翁並沒有立即接下,抬眼望向林熠,緩緩問道:“你不后悔?”林熠道:“如果老伯拒絕,說不定我才會真的后悔。”南山老翁木訥的臉上居然出現一絲笑意,問道:“你會后悔什么?”林熠悠然答道:“自然是在后悔,為什么平白受了老伯那么多好處,現在卻沒法子償還。”南山老翁頷首道:“好,雖然接受了這顆破劫丹,將來后悔的或許會是老朽,我還是收下了,但不是白白收下。”他枯干粗糙的右手一翻,取出一團似錦如絲的東西,說道:“這條‘錦云絲帶’是老朽早年隨身的寶物,鎖肉身,攝靈魄,一旦祭出神鬼難逃,更能讓被縛之人魂魄如焚,求死不能。你拿去,看誰不順眼就祭出來,屆時任你使喚,為所欲為!”林熠接過錦云絲帶,手上輕飄飄的幾乎感覺不到一點分量,點頭道:“好!日后老伯想捉誰,只管吩咐一聲,我替您像牽牛似的拎過來。”他把手中剩下的二十多根籌碼遞給老巒道:“多謝你借我本錢。”老巒道:“你還可以再換些其他的東西!”林熠搖頭道:“不用了,我本就是來看熱鬧的,能賺已經很好。”云怒塵不甘地望了眼南山老翁,嘆道:“老夫真不該離開兩個多時辰,眼睛一眨,煮熟的鴨子便飛了。”說著狠狠搓動魑琥的背脊,疼得它吱吱亂叫。

  天亮散賭時,老巒贏得最多,收走了南山老翁的那幅《春溪花樹圖》。云怒塵一口氣挑走《般葉經》、玉佛像等物,郁悶之氣似乎稍平了一點。

  巖和尚小輸當贏,笑呵呵拿到剩下的幾件寶物。南山老翁一輸到底,只出不進,然而真正大贏家無疑是他。

  云怒塵第一個離開,瞧他的模樣,不知稍后忘憂崖又會有誰倒楣。

  南山老翁也隨后起身,深深看了林熠一眼,道:“多謝。”慢悠悠跨出廟門。

  巖和尚問道:“你們兩位要不要留下來陪老衲喝杯早茶?”林熠瞧瞧天色,道:“時間過得真快,我得去獵苑報到了。”老巒點頭道:“我用馬車送你。”兩人出門坐上馬車,向獵苑方向徐徐駛去。

  老巒輕輕揮動軟鞭,發出“劈啪”脆響,冷冷問道:“你為什么會把破劫丹送給老南?”林熠詫異道:“有什么不對么?”老巒猛然轉頭緊緊盯住林熠,停留好一陣子,才回過頭去淡淡道:“你這樣是害了他。”林熠摸摸自己的鼻子,仍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這話是什么意思?”老巒哼道:“憑老南的心境和修為,即便沒有破劫丹,也有八成的把握渡過天劫。你將破劫丹送給他,反令他多了一份依賴,對于日后的潛修有害無益。”林熠恍然道:“難怪他會說收下破劫丹將來也許會后悔。”老巒無法從林熠的語氣里分清,他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假裝,繼續說道:“可惜,盡管老南明白這點,破劫丹的誘惑力卻實在太大。他仍是忍不住收下了。”林熠問道:“既然是這樣的至寶,你卻又為何不留著自己用,反而將它拿出來換籌碼?”老巒道:“因為我不需要,不如送給他們。”林熠道:“可是你又說過,破劫丹對老伯這樣的高手修煉,只會有害無益。”老巒的語氣突然變得森寒,緩緩道:“一個人聰明是好事,可把聰明完全表現出來,就成了十足的傻瓜。你最好不要時時自作聰明。”林熠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知道了。”老巒冷笑道:“你再這么摸下去,鼻梁遲早要塌下去。而且,你把破劫丹送給老南,等于是替他樹了兩個極厲害的敵人。他本可以繼續隱居龍園與世無爭,但從今天起,卻要時刻提防被人暗算。”林熠奇怪道:“你指的是巖大師和云老前輩他們?你們四個人不是相交多年的朋友嗎?”老巒道:“老南臨走前為何要毫無來由地多看你一眼?巖和尚為什么還要留你喝早茶?云怒塵又為什么走得那么急?這里沒有一個人是傻瓜,只不過他們摸不清你的用意而已。假如你不是龍頭要的人,這顆腦袋過了今早,不知明天會在哪里。”林熠感到背后冒起絲絲涼意,喃喃道:“原來我這個傻瓜想當一回濫好人,卻差點把小命送掉。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往后打死我也不干了。”老巒道:“但願你沒有對我撒謊。也許你沒有意識到,你對老南說的一句話,才是真正的救命稻草。”林熠怔道:“我說了什么?”老巒回答道:“你勸老南不該來賭牌九,對不對?但你不知道,早在十幾年前,老南還是每回都能滿載而歸的大贏家。直到最近幾次,他才越輸越多。”林熠傻道:“這又是什么道理,難不成是他的牌技退化了?”老巒道:“退化的不是他的牌技,而是老南的爭勝之心。他已漸漸看淡勝負,更不在意換取別人的寶物。現在的老南,是為求敗而來。”林熠吸了口氣,頭暈道:“求敗?”老巒道:“一個人要打掃屋子,首先必須曉得灰塵在哪里。否則亂掃一氣,只能事倍功半。老南賭牌九,正是出于同樣的理由,他想從與我們的對決里,不斷找到修煉中的心境弱點,而后進行彌補消除。你認為,他會在乎一場賭局?”林熠久久地沉默,思索老巒的話,低聲道:“原來如此。”老巒道:“正由于你的這句話,暴露出尚不了解老南用心的無知,大伙兒才不能確定你送出破劫丹的真實用意。如果你看破了這點,卻還將破劫丹送給老南,不用我說,你現在也該明白自己會是什么樣的下場。”林熠強笑道:“原來,我說錯的那句話,偏偏是說得最對的一句。”馬車在獵苑門前停下,老巒道:“到了,今晚我不送你了,自己回龍園吧。”林熠下車,道:“老巒,謝謝你的提醒,不然我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老巒沒有回答,駕著馬車慢篤篤向著青丘下駛去,過一會兒,便隱入山道轉角不見蹤影。

  林熠在門口靜靜佇立半晌,仿佛在回味老巒剛才說的每一句話,臉上漸漸又變得輕松,朗聲微笑著道:“姥姥,我來報到了!”一路走進獵苑,這回再沒有不識趣的魔獸上來騷擾他。

  青丘姥姥坐在客廳里,看到林熠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問道:“昨晚老巒帶你去的那個地方好玩么?”林熠坐下來,欣悅地點頭道:“好玩得很,果然有趣極了。”青丘姥姥冷哼了一聲,不理林熠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將金城舞的卷宗放到幾案上,說道:“今天上午,你將里面的內容背熟。下午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林熠拿起卷宗,自言自語道:“怪了,前些日子誰也不搭理我,怎么這兩天大伙兒都爭著要帶我出去晃蕩?”青丘姥姥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像他們幾個整日無所事事,帶你亂來么?”林熠道:“別人我不曉得,但是至少云老前輩看上去就忙得很,可不能算是無所事事。”青丘姥姥道:“他掌管忘憂崖,還培養一群飯桶打手,怎能不忙?”林熠問道:“那巖大師是做什么的,看上去他的日子過得十分逍遙自在。”青丘姥姥道:“龍頭不會收留任何一個廢物,無涯山莊也不可能有一個人會真正清閑。巖和尚模樣雖寒酸,卻是這里的財神爺。”林熠好笑道:“財神爺?他管銀子?”青丘姥姥道:“我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沒有大筆的銀兩供花銷怎么行?天底下,再沒有比巖和尚更能生錢的人了。就算是皇帝老兒的那點家當,在他眼里也根本不當一回事。”林熠問道:“那老巒又是干什么的,他不會真是一個車夫吧?”青丘姥姥掃了他一眼,道:“有這工夫問這問那,不如趕緊把卷宗背熟。”她說完話,不容林熠辯駁,走出客廳,將他一個人留在了里頭。

  林熠索然無味地拿起卷宗,一頁頁翻看。對他來說,自幼熟記昆吾派成千上萬字的各種心法口訣,區區幾十頁卷宗自非難事。一目十行輕描淡寫地過上一遍,心里已能記得八九不離十。

  到了中午,青丘姥姥走入客廳,懷中多了昨日林熠見過的金猿小青。她見林熠悠然自得把二郎腿蹺在幾案上,臉上蒙著卷宗正在打鼾,眼中怒意一掠,冰冷地問道:“每個字都背熟了?”林熠懶洋洋把卷宗從臉上拿開,坐正身子道:“你可以把它拿去當柴燒了。”青丘姥姥忽然道:“金城舞常說的口頭禪是哪幾句?”林熠眨著眼睛,回憶背誦過的金城舞上千句對話,緩緩回答道:“‘我是個苦命的孩子’、‘天哪,為什么是這樣?’還有

  ‘幸好還有你肯幫我’。”青丘姥姥不動聲色,問道:“就這三句,沒有別的了?”林熠仔細想了想,道:“似乎有時候這家伙也會說:“等我日后時來運轉,一定要好好提攜你’。唉,八成他是等不到這一天的了。”青丘姥姥頷首道:“看來,你的確有幾分張狂賣弄的資本。”緊接著又問道:“十二年前的六月初一,金城舞為什么整整一天沒有說話?”林熠笑了起來,回答道:“一個昏睡不醒的人,除了夢話以外還能說什么?”青丘姥姥不等他有喘息機會,立即追問道:“他為什么會昏迷整天?”林熠嘆道:“雖然有些強人所難,但我真希望你接下來能提出有點水準的問題來。金城舞六月初一清晨,被條突然竄出的金絲纏蛇在手背上咬了一口,中毒昏迷。

  “不過這個意外的背后,卻不排除是有人故意為之。盡管金城舞當時只有七歲,可畢竟家學淵源,又有金裂寒暗中遣心腹保護,沒道理會遭蛇咬。”這時青丘姥姥的眼神,更像是一條想將林熠活吞下去的金絲纏蛇,徐徐問道:“為什么金城舞小時候不喜歡吃蜜糖粥?”林熠愣了愣,思索半天老老實實地道:“不知道。”青丘姥姥霜冷的玉容,驀然綻出一縷譏諷的笑意,回答道:“很簡單,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任何理由。你死記硬背的本事,令人欣賞,可惜……”林熠目瞪口呆,喃喃道:“有水準!我服了。”青丘姥姥笑容轉瞬即沒,肅容道:“你以為我是在故意為難捉弄么?我是在告訴你一條真理,熟記卷宗上的每一個字並不稀奇。你要做的遠遠比這更多,必須將自己完全融入到金城舞的內心世界,讓自己成為另一個他,才有可能勉強合格。”林熠徹底無言。

  青丘姥姥出了口惡氣,冷冰冰道:“還愣著作甚?走吧,我們出門去。”兩人出了獵苑向北而去,一炷香后,前方一座高崖赫然拔地而起聳入云霄。青禿禿的峭壁上寸草不生,刻著巨大的“忘憂”二字,一座黑黑的厚重石門緊緊關閉,門前空無一人。

  青丘姥姥走到石門邊,將右手並攏嵌入峭壁的凹坑中,白光一亮,石門隆隆開啟。一股血紅色的濃霧,鼓蕩著灼烈熱流撲面吹到。林熠不由暗嘆自己的命實在夠好,剛出了一座冰窟,眼瞧著又要走進一座熔爐。

  兩人走進甬道,石門在身后關閉,光線頓時幽暗下來。插在石壁上的火把獵獵燃燒,卻驅趕不去洞府內蒙蒙的血霧縈繞。

  一名身穿血紅色衣衫的男子出現在甬道盡頭,朝青丘姥姥恭謹地施禮道:“姥姥,您來了。”青丘姥姥道:“山尊已將我今日要來的事情交代你了吧?”血衣男子躬身道:“是,山尊吩咐,若姥姥得閑,不妨請到誅心堂稍歇。”青丘姥姥毫不領情道:“我沒興趣見他,他最好也莫來煩我。”血衣男子早料青丘姥姥會有此反應,應道:“是,請姥姥隨屬下來。”兩人跟隨血衣男子走過甬道,進入忘憂崖內部。

  彌漫的血霧里,隱隱約約響起鬼魂般的哀鳴厲嚎,四周滾熱的氣息,也絲毫不能緩解心中生出的寒意。

  拐過一道彎,就見空曠的石窟中央有座方圓百丈的血池,朝里望去,依稀能看到冒出的騰騰熱氣底下,滾滾沸騰猶如巖漿般的暗紅色黏稠池水。

  四名血衣人架住一個遍體鱗傷、骨瘦如柴的中年女子,走到池邊熟練地一拖一推,將她拋了下去。半晌過后,從底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忍無可忍的淒厲哀嚎,沙啞的聲音就像尖錐,深深扎進林熠的胸膛。

  青丘姥姥問道:“這女人是誰,為何要扔進‘焚魄池’?”血衣男子恭敬地回答道:“是漱心庵鎮魔老尼的得意弟子,法號叫什么‘潔雨’。這兩天伺候得山尊很不爽,原本該被關進燭魂淵,可昨晚有人造反越獄,燭魂淵一時關不下這么多人,所以才將她扔進池子。等什么時候山尊開恩,再放她出來。”林熠心如錐刺,臉上卻不能有半點異色。記得七年前他曾在漱心庵見過潔雨一次,那時的她寶相莊嚴,韶華正當,宛如一尊玉菩薩。沒想到身陷忘憂崖,慘遭連畜生都不如的蹂躪踐踏,生不如死。

  如果沒有猜錯,她應該會是釋青衍所說的,試圖潛伏進九間堂的六名仙盟同仁之一。不曉得,其他五個人的命運又是如何?有時候,死遠比活著好太多。

  穿過焚魄池,熱氣更甚。在又一間石窟中,二十多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囚犯分成幾組,正在煉制丹藥。六個兇神惡煞的血衣人,手提專破護體真氣的棘刺鞭在一邊虎視眈眈,隨意抽打呵斥。

  這二十多個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有命在。

  林熠已經沒有了憤怒。他現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解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甚至自己也隨時隨地處在未知的危險中。

  他從沒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肩頭擔負的責任,也從沒有過如同現在這樣地充滿勇氣與動力。忘憂崖,應該是林熠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里程碑之一吧?因為,在這里,讓他懂得自由與尊嚴的寶貴。

  三個人默默無語又走過一段路,血衣男子打開一扇石室的門說道:“姥姥請。”青丘姥姥緩步走入石室,血衣男子等林熠也進到里面,關上了石門。

  石室里布置得很舒適,可是林熠無法忘掉一墻之隔的外面是個怎樣的煉獄。

  青丘姥姥在一張軟椅中舒服地坐下,說道:“從進來開始,你一直沒有開口。”林熠冷冷道:“我無話可說。”青丘姥姥道:“你太年輕了。這本就是個強存弱亡的世界,如果沒有保護自己的本錢,結局只能如此。”林熠道:“你帶我來忘憂崖,就是想讓我看看怎么把人當畜生,而后再明白什么是弱肉強食?”青丘姥姥道:“當然不是,你該認真看的,是另一樣東西。”手指在椅邊的幾案下一按,正對軟椅的石壁忽然消失,或者更確切的說,是變成了透明的幕墻,展現出隔壁另一間石室中的精采情形。

  那里面所有的一切遠比這里更豪華,也更寬敞、更絢麗。一名年輕男子舒服地半躺在軟榻上,與身邊一群艷色少女調笑。過度蒼白的面色,孱弱的軀干,說明這已是具被掏空的行屍走肉。

  林熠失望道:“他就是……金城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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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40: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誘供

  青丘姥姥微笑道:“他已經在這里住了整整六年。你看他的模樣,是不是很享受這里的一切,早忘記了最初的驚恐與抗拒?”林熠道:“你說過,龍頭不留廢物。所以,他活著就一定還有理由。”青丘姥姥道:“好好觀察他吧,記住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反應。半個時辰后,我會把你送進他的屋子,然后你要設法取得他的好感和信任,直到他把所知的一切全部告訴你。這也是對你調教與考驗計畫的一部分。”林熠目光閃爍,問道:“我是否可以采用任何一種手段來接近他?”青丘姥姥道:“沒錯。如果你想扮成一個慌不擇路誤闖溫柔窩的囚犯,我可以幫忙替你打扮打扮。”林熠搖頭道:“我沒你想像的那樣笨。如果是個囚犯闖進去,這位過得正愜意的青年公子,除了會像只受驚的兔子大喊救命外,不會說出任何秘密。”青丘姥姥道:“很好,你已經進入角色了。今天早晨,有人告訴了金城舞一句話,只要你設法把這句話從他的嘴里掏出來,就算完成任務。不過,普通的拷打最好不要用,因為不是每個被你調查的對象,都會像他這樣窩囊。”林熠笑道:“一想到今后我要演的是這么個角色,我就想好生感謝你一番。”青丘姥姥淡然道:“不用了,這是龍頭的安排,你和我照做就是。”半個時辰后,封閉的石室突然亮出一道光門。沒等金城舞抬起頭,滿臉怒容的林熠已經沖到他的面前,像拎只小雞似的抓起他胸前衣襟,鐵拳左右開弓重重煽在他干癟的面頰上,頓時嘴里血沫橫飛,哭爹喊娘。

  那群少女尖聲驚叫著倉惶躲到角落里,遠遠地觀望。

  青丘姥姥通過透明幕墻目睹這一切,對林熠此刻所表現出來的強橫,和金城舞哭爹喊娘的樣子,似乎大感興趣。

  她輕撫小青的絨毛,微笑道:“小乖乖,你猜猜,這小子接下來會怎么做?”正在挨打的金城舞除了覺得自己冤枉以外,腦子里再想不出其他可能。這頓突如其來的暴打令他完全懵了。來人把他呼的一聲摔到地上,意猶未盡又猛踹兩腳才停了下來。

  這時,金城舞才想起來歇斯底里地尖聲大喊道:“救命啊!”林熠勃然大怒,上前又是好一通劈頭蓋臉地暴打。

  金城舞雙手抱頭,涕淚齊下哀嚎道:“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我不過是個苦命的孩子【云霄閣www。yunxiaoge。com整理收藏】”

  林熠一把揪住金城舞散亂的頭發,把他的臉抬起來剛好對著自己噴火的雙眼,問道:“你知道老子是誰,為什么要打你?”金城舞被揍得七葷八素,滿嘴吐血,門牙也松動了一顆,捂著臉痛哭道:“小人不知兄臺是哪位,也不曉得小人哪里得罪了兄臺?”林熠呸道:“老子說起來是這里的新管事,每天累死累活,忙前忙后,卻還要挨山尊臭罵。你小子憑什么,整日有吃有喝,還有美女伺候?你快給老子說明白。”金城舞不知所措地望著林熠,囁嚅道:“小、小人不該,小人該死!”林熠松開他的頭發,哼道:“算你還明白點事理,不然苦頭可有得你吃。”金城舞腦門咚地撞在地毯上,齜牙咧嘴地強笑道:“是、是,小人多謝兄臺高抬貴手,手下留情。”林熠掃了眼隔開兩間石室的墻壁,並看不出有任何異樣。顯然,金城舞並不曉得,自己是只被關在籠子里,時時刻刻供人參觀的猴子。

  林熠怒喝道:“怎么,你打算就這么一直讓老子站在這兒跟你說話?”金城舞趕忙向墻角罵道:“沒長眼的東西,呆站在那做什么,還不趕快搬張椅子來請貴客坐下?”林熠一瞪眼,道:“你沒長手腳么,要不要老子替你再修理一下?”金城舞兩腿酥軟,連滾帶爬地拖了張椅子過來伺候林熠坐下。

  林熠雙手抱胸環顧四周嘖嘖贊道:“你小子的日子過得不錯啊。”金城舞點頭哈腰賠笑道:“這一切都是拜山尊的賞賜,以及兄臺的關懷,小人才有今天。”林熠放緩口氣道:“難得我能在這兒找到一個懂事理會說話的人,可以聊上幾句了。聽說,你親老子是金牛宮的宮主金裂寒?”金城舞青腫的臉上現出一絲得意,故作謙卑道:“原來兄臺知道小人的爹爹,不知您以前是否見過他老人家?”林熠臉立刻沉下來,嘿道:“金裂寒算什么東西,他還不配見老子一面!”金城舞心里大不以為然,但好漢哪能吃眼前虧,他不敢表露在臉上,笑吟吟支吾道:“是、是,兄臺英明神威,家父哪及得上您萬一?”林熠心里不屑這混蛋的無恥,為了少吃一點苦頭,居然把自己的親老子貶得一錢不值。但他臉上露出揚揚自得的神情,扯著嘴角嘿嘿道:“算你還有點眼光,坐吧。”金城舞巴結道:“兄臺跟前,哪有小人的座位?”林熠一翻白眼道:“老子叫你坐你就坐,嘰嘰歪歪些什么東西?”金城舞暈頭轉向,屁股挨著椅子邊緣小心翼翼地坐下,討好地堆笑著。

  隔壁屋里的青丘姥姥,已然醒悟到林熠忽怒忽笑用意何在。他是看準金城舞懦弱虛榮的弱點,一上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將這小子揍怕,爾后只需稍加顏色便能讓他唯唯諾諾,服服貼貼。

  反之如果采取和顏悅色的態度,以圖搏取金城舞的好感,這個渾不更事的白癡說不定只會順竿往上爬,還真當自己了不得。

  由此可見,金城舞的這頓皮肉之苦是白挨了。但林熠是否能憑一通拳腳,就成功套出金城舞的話,還得看他接下來的表演。

  屋子里的林熠,海闊天空和金城舞調侃起來。說得高興時拍著他的肩長吁短嘆,轉眼換了臉色,又嚇得他心驚膽顫。沒多久,金城舞俯首貼耳,直和一只一心想討主人歡心的哈巴狗差不多。此刻若真讓他學狗叫,也絕對沒問題。

  話題又逐漸轉回金城舞在忘憂崖的生活上,林熠道:“你成天被關在這間石屋子里,不會悶么?過幾天找個機會,我帶你出去轉一圈如何?”畢竟籠中的鳥過得再舒服,有時也會想著能到外面撲騰兩下翅膀。金城舞六年不知寒暑春秋,聞言心動不已,卻猶豫道:“山尊他老人家恐怕不會答應吧?”林熠一擺手道:“我當然會選個山尊不在的日子。哼哼,底下那些蠢材誰敢向他告密?在這兒,老子的話多少還有點分量。”金城舞大喜道:“多謝兄臺,小人委實不知該如何報答您才好。要是我日后有時來運轉的一天,一定要好好提攜,哦不,報答你。”林熠不屑道:“你能報答我什么?老子只是可憐你,一想到除了這些嬌滴滴的娘們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悶也悶死了。”金城舞瞥了一眼那群少女,壓低聲音嘆道:“可不是么,要是兄臺能天天來這就好了。”林熠哼道:“你當老子和你一樣,成天吃飽喝足沒事干?咦,奇怪,就沒有別的家伙進來找過你么?”金城舞道:“小人一年也難得見到他們一回,有什么想要的東西,都會從那扇光門直接傳進來的。”忽然想起什么,道:“對了,今天早上倒是來過一位。”話剛說出口,立即又說道:“不過他什么話也沒說便又出去了。”林熠的眼神猛然變得兇狠,盯得金城舞渾身不自在,結結巴巴問道:“兄臺,您、您怎么了?”林熠道:“老子我原本想把你當個朋友,還打算冒險帶你出去逛逛。哼,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你太讓老子失望了,咱們的交情到此為止。”金城舞惶恐道:“小人並沒想欺騙兄臺,但、但魯爺說,那話是山尊他老人家獨獨交代給小人的,對誰也不能說。萬一洩漏出去,小人就要被扔進燭魂淵里哭死。兄臺,小人不是不願說,實在是不能說啊!”林熠“啪”地拍碎扶手,指著金城舞的鼻子道:“放屁!姓魯的算哪根蔥,也配帶個‘爺’字?老子回頭就把他做了,看誰敢多一句廢話?”金城舞撲通雙膝倒地,作揖道:“兄臺息怒,兄臺息怒!”林熠一腳把他踹翻,罵道:“就你這熊樣也敢和老子稱兄道弟,那姓魯的豈不也成了老子的爺爺?”金城舞幾乎哭出聲來,哀求道:“兄

  祖爺爺饒命,饒命啊!小人絕沒這個意思啊!”林熠見火候差不多了,忽然緩聲道:“起來吧,也難為你了。老子既然要當你是朋友,就不該再逼你。”金城舞沒想到林熠這么容易就放過自己,用袖子擦擦臉上血污,坐在地上又問道:“您、您老人家真還當小人是朋友?”林熠苦笑道:“說起來,咱們兩個也是同病相憐。你不曉得,老子原本可是個世家子弟,可惜老娘死得太早,老爺子偏又迷上了一個妖婦。那妖婦看老子不順眼,就整天變著手段折磨老子。

  “后來更不得了,她生下個小崽子,老子的日子簡直就沒法過了,連老爺子都開始拿我不當人看。有一日惹急了老子,我趁老爺子不在,一刀一個將妖婦和那小兔崽子全都砍了,逃到外面東藏西躲直到山尊收留,才算有了落腳的地方。”林熠滿口胡話,金城舞居然信以為真道:“天啊,怎么會是這樣?原來兄臺的身世也這般淒慘。”林熠道:“所以等老子知道你的境遇,才心生同情特意來找你結交。說到底,你是私生子,我是家門逆子,我不同情你,還有誰會同情你?”金城舞眼淚怔怔落下,回想起年幼時遭人恥笑的日子,心酸難耐。

  林熠走上前伸手握住他瘦弱的肩膀,用力一按道:“是個男人,就別哭。”金城舞哽咽道:“兄臺,我活了快二十年,還是第一次碰到有人把我當朋友看待

  剛才是我不對,可我也沒法子啊!”林熠溫言道:“我明白,你是身不由己。我也是隨口一問,不說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有手下背著老子私傳山尊的旨意,換誰心里都不會舒服。”金城舞愣道:“私傳旨意?你是說魯爺他?這是為什么?”“哪來那么多的為什么?”林熠冷冷一笑,突然回身凌空彈指,點昏那群張望的少女,才繼續說道:“我當你是朋友,就只告訴你一個人。那王八蛋看老子年紀輕輕便坐到了他的頭上,早心懷不滿,他想藉你除去老子。”金城舞聽呆了,難以置信地問道:“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你一定在奇怪,一句話為何如此重要。老子不妨透露給你曉得,姓魯的這么做就是想向山尊炫耀,這里的人可以不聽老子的,卻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嘿嘿,他也太小看老子了,山尊是區區幾句話就能哄騙打動的么?”金城舞恍然道:“哦……難怪,我總算明白,早上他傳給我的那句話,為何那般莫名其妙、沒頭沒尾了!原來是想做給山尊看,故意整治兄臺的。”林熠道:“你明白就好。既然你覺得老子擺不平那姓魯的王八蛋,怕日后挨他的整治,我也不勉強你了。可惜,往后我可能就沒法再照應你,你好自為之吧。”金城舞問道:“如果小人將那句話告訴兄臺,魯

  那王八蛋就會完蛋?”“那是當然。只要山尊相信沒有姓魯的,老子也可以管控住這兒,他在山尊眼里便會一錢不值。屆時我殺了他,山尊知道了也只當死了一條狗。”金城舞低下頭,顯然敲打的火候還不到位,林熠一把拽起金城舞,怒道:“說了半天,你磨磨蹭蹭就是不相信老子!好,你不當老子是朋友,老子還幫你作甚?將來就讓姓魯的好好照料你吧!”金城舞一哆嗦,脫口而出道:“今早他進來吩咐小人,不管誰來問,小人都只能回答不能說。這是山尊單獨交代小人的話,洩漏出去就要被投入燭魂淵。”林熠奇怪道:“不能說,就這樣,沒有別的了?”金城舞道:“實在不敢騙您,他真的就是這么吩咐小人的。”林熠追問道:“那他有沒有告訴你,究竟什么是不能說的?”“小人問過,結果只多挨了一個巴掌。”林熠松開金城舞,踱步沉思片刻,再次問道:“所以其實你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有些什么是你不能說的?”金城舞回答道:“小人也一直沒想通。所以兄臺先前問起小人,小人只好這么回答,就怕萬一說錯了魯爺饒不過小人。”林熠已經確定,自己需要的答案事實上早已得到。金城舞早上得到的吩咐,就是他剛才說的那三個字。

  他拍拍金城舞的肩頭,微笑道:“很好,我沒看錯你,你果然還是個男人。”金城舞稀里糊塗,飄飄然呵呵傻笑道:“這兒的丫頭,也都這么誇小人。”林熠道:“我要去見山尊了,你接著在這兒享受吧。”金城舞愕然道:“兄臺,您還不曉得魯爺到底不讓我說什么呢?”林熠走到石壁前,按照青丘姥姥事先約定的方式輕擊三下道:“那你也就不必再擔心,姓魯的會把你扔進燭魂淵了。”金城舞想想也是,看來不管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自己都可平安無事。林熠會怎樣,自己又何苦擔心?

  光華一閃,林熠已回到隔壁石室。

  青丘姥姥仍坐在原先的座椅里,輕撫小青道:“恭喜你這么快就通過了考驗。這家伙真是個蠢材,對嗎?”林熠淡淡問道:“我可以回龍園了么?”青丘姥姥起身道:“好好休息,別再找老巒他們鬼混。明日一早再到獵苑來。”林熠跟在她身后笑道:“我怎么聽都覺得,你說話好像照顧小孩子的奶媽?”青丘姥姥走出石室,冷冷道:“你該慶幸小時候的奶媽不是我,否則,那條煩人的舌頭早已被我割了喂小青。”出了忘憂崖,青丘姥姥逕自去了。

  林熠回轉龍園,遠遠就瞧見在門口張望的藕荷飛步跑來,欣喜道:“公子,您可回來了。奴婢真怕您出事了。”林熠笑道:“我能出什么事?這兩天還有誰來找過我么?”藕荷道:“中午南老爺子來過,他讓奴婢將這本小冊子轉交給公子。”林熠接過小冊,原來是煉化駕馭錦云絲帶的心訣和真言。他收起冊子,問道:“有酒么?這兩天忙得連水都沒喝上一口。”藕荷嬌笑道:“公子忘了臨走時吩咐奴婢做的事了么?奴婢一直給公子存著那壇酒呢。”進了屋,藕荷抱出酒壇,林熠一手拎起撕去封口,猛飲一大口,好不舒暢地感慨道:“還好你記得替我把這壇酒藏了起來。”藕荷喜滋滋道:“公子吩咐藕荷的事情,藕荷豈敢忘記?您要不要先打上熱水洗個澡,身上的味道可不太好聞。”林熠心道:“從獵苑、破廟和忘憂崖這三個鬼地方轉了一圈回來,不管是誰,身上的味道能好聞么?”他嘿嘿笑道:“好個丫頭,居然敢編排起我的不是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藕荷一點也不怕,抿嘴笑道:“公子要收拾奴婢,奴婢豈敢不從?不過最好等到公子沐浴完畢再動手不遲,不然奴婢瘸腿瘸腳地,如何服侍公子?”林熠笑罵道:“鬼丫頭,學會和我討價還價了,還不快去燒水?”喝完了酒,藕荷來請林熠。一進浴室,里面一大池的熱水蒸氣騰騰。林熠誇道:“看在你辛辛苦苦替本公子燒滿一池洗澡水的分上,這回的懲罰就暫時記下了。”藕荷從后替林熠解去衣帶,笑吟吟道:“奴婢早知道公子心地最好,只是嘴上說說而已,絕不會動真格的。”林熠道:“好啦,別拍馬屁了。讓我舒舒服服泡上一會兒才是真的,你乖乖出去替我把門吧。”藕荷問道:“公子不要奴婢伺候沐浴了么?”林熠一本正經道:“有你在,我只好連衣服帶人一塊下池子洗了。”藕荷咯咯嬌笑,像羽快樂的小鳥飛出浴室,臨走不忘交代道:“公子若是覺得水冷了,就招呼一聲奴婢。”林熠苦笑搖頭,道:“難不成我還讓你拎著水桶進來么?”脫下衣物,一頭躍入滾熱的池水里,暖洋洋的感覺令他舒服得像飄上云端。連日的緊張勞累,也隨著池子里蒙蒙的水蒸氣一起蒸發。

  他松弛身心泡了片刻,疲乏稍去,凝神聆聽外面的動靜。確認藕荷已經離開,又仔細打量浴室里的布置,同樣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才徐徐運轉太炎真氣,將左臂上隱藏的傳音法陣祭出。

  他束音成線,注入傳音法陣呼道:“我是龍刃,漁夫在家么?”一個聲音模糊傳來,雖然稍稍有些失真,但仍能聽出是個男子的嗓音回答道:“在家,龍刃稍等。”少頃釋青衍的聲音傳來,問道:“龍刃,我是漁夫,你現在在哪里?”林熠道:“無涯山莊,但具體位置我不清楚。我已見過龍頭,更準確的說是見到了他的影子,他應該就是水無痕所說的龍尊。”釋青衍道:“傳音法陣維持不了太久,你揀要緊的簡略說。”林熠簡短扼要敘述了這些日子以來在無涯山莊的見聞,最后道:“依照我的估計,很快我便會以金城舞的身分進入金牛宮,到時候我該怎么做?”釋青衍沉吟著回答道:“你最要緊的,是盡力爭取龍頭對你的信任。”林熠問道:“龍頭要收齊六卷《云篆天策》,可是至少有一卷已經由黎仙子的手交到仙盟,他為何還有把握對我這么說?”“我現在還不知道。”林熠道:“明白了。那你是否有法子根據我提供的線索查出老巒的底細,見過的人里除了龍頭,我最拿不準的就是他。”釋青衍道:“好,我們會盡力配合你。”林熠想想接著問道:“現在昆吾山的情況如何,他們對我被人劫走的事情,做何反應?”釋青衍回答道:“這筆帳現在是算到了冥教和蝶兒的頭上,當然也包括你。當日看管你的法堂弟子,全數死在了血罩神功之下。”林熠沉聲道:“是云怒塵。”頓了一頓,又問道:“若蝶好么,我能否和她說上一句?”“她很好,不過箏姐已護送她回築玉山了。冥教里,還有她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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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生

  林熠勃然生出一股怒氣,低聲質問道:“你答應過我要好好保護她,為什么還要讓若蝶回冥教?”釋青衍道:“這個世上,除了你之外,最關心蝶兒的人便是老夫,但是,有些事情非她不可。我會盡最大力量保護她,一定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林熠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說道:“我相信你,不要讓我失望。”釋青衍模糊的聲音愈漸低微,道:“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這次通話到此為止。另外,黎仙子已經離開合谷川,她……正在四處找你,也許你很快會遇見她。”林熠緩緩道:“謝謝你告訴我,她不會認出我的。還有什么問題么?”釋青衍斷斷續續的聲音道:“多保重!我……保證,等你……的一天,若蝶一定會在……臺上等你!”林熠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我這么做,並不只是為了若蝶”真氣一收,切斷了聯系。左臂上的符印漸漸褪淡,隱入肌膚之下。

  他深深將頭扎進水池中,久久埋藏,似乎是想藉這池水清洗自己的思緒。直到藕荷在外頭高聲問道:“公子,要不要再加些熱水?”林熠抬起頭,抹去臉上的水珠,回答道:“不用,我洗完了,這就出來。”他穿上衣服,束好發髻走出浴室,丹田里有些空得難受,剛才的傳音法陣果真耗費了不少真氣。于是說道:“藕荷,我要休息一會兒,沒事就不要來打擾我了。”回到屋里,林熠盤膝坐到榻上,將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又重新細想了一遍,天色漸近黃昏。

  一縷斜陽照入,窗外的夕陽絢爛,溪水潺潺,一片寧和,然而在這一片寧和之側,就有一座人間煉獄近在咫尺,那一聲聲淒厲而絕望的慘叫哀嚎,仿佛無止境地在耳畔回響。

  收拾情懷,林熠徐徐澄靜神思入定打坐。他默念太炎心訣,靈臺漸漸空明清朗,丹田內溫暖的真氣緩緩生成,像水漲秋池充盈蕩漾。

  太炎真氣在丹田內流轉十八周天后,分由奇經八脈汩汩而出游走全身經脈,空乏的身心為之潤澤,像注入了清冽甘霖。

  林熠全心融入了忘物還情的境地里,不知道夕陽遠去,只留下清空月明,夜燈初上,也不知道晚風乍起吹動窗紙沙沙輕響,屋外的春溪一如往昔地不斷流逝,不再歸來。

  當真氣運行到泥丸,林熠的頭頂一熱,貯藏其中的一縷縷靈元歡呼雀躍,如云如煙逐漸凝聚收縮。經過這多天破日七訣的修煉與南山老翁的點化,林熠的仙心突飛猛進,泥丸中的靈元亦水漲船高,一日千里。

  太炎真氣一圈圈在泥丸內部循環,一股先天神識油然而生,悄然推動著靈元凝集,宛如百川歸海,完全不需要林熠催動意念進行控制。似乎,已是水到渠成的事,便如人的呼吸與心跳,源于本能。

  林熠徹底放開了身心,靈臺無塵無慮,清晰而欣悅地感受到泥丸中奇妙的變化,就好像是一個旁觀者。剎那間,這頭頂小小的泥丸化作了一片浩瀚無垠的天地,讓他的神思盡情奔馳,翱翔逍遙。

  濤生云滅,風行水上。靈元就這般輕柔自然地流動起落,水乳交融。太炎真氣開始逐漸退出這座舞臺,把主導權不著痕跡地交還給泥丸真正的主人。

  林熠的身軀像有風托起,慢慢離開床榻向上抬升。但由于速度極慢,以至于肉眼幾乎無法看到他的移動。太炎真氣完全進入到先天之境,如同屋外的溪流,沿著它本有的河床,在經脈與丹田之間不停地流動壯大,推向頂峰。

  這一切,林熠已經感覺不到。他的所有神識都已匯入泥丸,抱守靈臺。那一縷又一縷的靈元盈滿了泥丸,又凝煉成如霧還絮的小小一團,將原本是無形無狀的靈臺,緩緩升華為由無數縷靈元構築的嶄新天地。

  神識與靈元便以靈臺為媒,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再不分彼此差異,宛若水與泥,不停地捏合揉搓,直到卓然成形,無你無我。

  一種新的生命終于就此誕生。元神,這就是多少修仙求道之人夢寐以求的瑰寶,悄無聲息地姍姍降臨。

  “轟”林熠腦海突然產生一種炸裂的錯覺,凝縮的元神雛形像要破繭而出的彩蝶,潮水般擴散,鼓蕩澎湃沖擊泥丸。仿佛是湧動的巖漿,無比渴望著要沖破肉軀的禁錮,破土生長扶搖云天。

  林熠的身軀微晃,頭幾乎撞到了屋內的橫梁。太炎真氣回納丹田,匯成一條不可阻擋的洪流經胸口膻中直沖頭頂,似也要為這激動人心的時刻推波助瀾。

  “砰!”林熠身上倏地釋放出淡紅色的光華,頭頂光霧冉冉蒸騰,越來越亮,越來越濃。

  藕荷在屋外,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趕緊沖了進來,剛想呼喚林熠的名字,卻正見到他頭頂蒙蒙的淡紅光霧里,有一縷輕煙般的光暈徐徐冒出,在上方盤桓流連,揮之不去。

  藕荷下意識捂住了櫻桃小口,睜大圓圓的眼睛呆呆注視著林熠,低聲地驚呼道:“天啊,是元神出竅!”光暈逐步膨脹,蔚然成形,像一蓬殷紅色的云團繚繞在林熠的頭頂。慢慢地,云團中央顯現出一點臉龐的輪廓,先是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然后生出頭發、眉毛,乃至一根根的睫毛。

  身體、四肢、手腳,好似有人在變戲法一樣,從那蓬光暈里一一分離呈現。最后,形成了一道與真人一模一樣、栩栩如生的光影。

  光影睜開眼睛,看到呆呆站在門邊的藕荷,嘴角泛起一絲熟悉的笑意,問道:“藕荷,你不認識我了么,干什么把眼睛睜得比湯圓還圓?”藕荷如夢初醒,難以置信道:“天啊,真的是公子,奴婢簡直不敢相信。”林熠的元神微笑道:“你不會告訴我,連元神都沒見過吧?”藕荷搖頭道:“奴婢是不能相信,公子才二十來歲的年紀,居然就能修成元神晉升散仙。這、這太讓人驚訝了!”林熠哈哈一笑,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覺腦袋里好像生了一條小爬蟲,拼命撞開腦殼非要鉆出來逛逛。等醒覺過來的時候,人就已經變成這樣了。”他說著,好奇地低下頭看看懸浮在空中的肉身。

  第一次,不需要藉助鏡子和水面,可以如此清晰的看到自己的肉身,竟感覺像是撫育了自己二十余年的母親,親切而陌生。

  他驀然意識到,肉軀只不過是修行者在漫長旅程初期,所依靠的生命源泉與跋涉拐杖。終有一天,它將徹底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僅僅作為一個宿體存在,就如同長路旁一座只屬于自己的客棧。

  但這依舊不是修行者的最后終點。這條征途,只要活著就永遠也不會有結束的一天,即使掙脫了肉身的桎梏,跨越了生命的極限,依然還有更加廣闊無垠的天地在等待著自己去探索,去征服。

  相比之下,塵世的紛紛擾擾,一時的得失成敗,實在不能算什么。微小可笑得如同大漠中的一顆沙粒,風吹過后渺然無蹤。

  他忽然感到,自己能更深刻的理解南山老翁與世無爭的心境。盡管,自己錯過了這條修行的路,但對它的認識,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更清晰明白。

  這就是自己第二次的誕生啊,林熠默默在心中感嘆道。他伸出右手,輕輕握成拳頭,那種溫暖柔軟,竟分辨不出與真實肉身的差別。

  “公子!”藕荷的呼喚打斷了林熠的神思,見小丫頭扭捏地囁嚅道:“您、您身上什么東西也沒穿”林熠嚇了一大跳,低頭一望果不出其然。他笑罵道:“那你還不快出去!”藕荷閉起眼睛,嬌笑道:“奴婢出去不難,可是公子的元神,總不能一輩子都這副模樣啊。”林熠一怔,想到青丘姥姥的元神如真人一般霓衫云帶,玉釵蓮靴,顯然也不可能是實物。他想了想,心念稍動,身上光芒一閃,已多了一件青色衣衫。

  原來如此,林熠暢快地笑道:“藕荷,你可以睜開眼睛了。”藕荷問道:“公子,您穿好衣服了?”小心翼翼睜開一條縫,只見林熠一身青衫,與他的肉身穿著無異,嫣然一笑道:“今后您可以隨心所欲換衣服啦!”林熠被藕荷的話一點,突然想道:“我適才只是用意念控制真元,幻化出了身上的衣物。假如再進一步,是否可以幻化出仙劍或者其他什么東西?”再轉念一想,不由啞然失笑道:“我想得到的,幾千年前便早有人想過了。一把幻化出的仙劍固然可以隨意改造變化,但耗損的真元何等劇烈,用于生死對決又嫌中看不中用,遠不如鑄煉的仙劍好使。”藕荷關切道:“公子,您的元神剛煉出不久,不宜在體外停留過長時間,還是快些收回去吧。”藕荷這么一提醒,林熠發現自己果然有點真元不濟,頭暈目眩的感覺,只是癥狀還不算太明顯。他不願逞強,笑道:“好,我就收回去!”瞑目動念,神思漸漸淡泊瞬間失去意識,飄浮的元神又化作一縷光暈納入林熠肉軀。淡紅色的光霧開始退潮,肉身緩緩下沉,穩穩落回軟榻。

  屋子里的光線重新恢復幽暗,林熠的肉軀也不再發光,少頃,他的眉毛微微一動,睜開了眼睛,望著藕荷笑道:“好了。”藕荷興高采烈地道:“恭喜公子大功告成,躋身散仙一流。今后能夠打贏公子的人可就不多啦。”林熠亦是心中喜悅,他默默體察體內狀況,驚喜地發現自己又有了變化。

  自從在築玉山雨抱樸為林熠洗髓築基后,他的經脈與丹田豁然壯大。從一條溪流陡然長成了江河般寬闊深遠。然而這河床里的水,仍是那一點,雖有提升卻遠遠跟不上經脈飛躍的步伐。

  但現在丹田內的真氣生成速度驀然加快,不可以道理計,實有天壤之別。更美妙的是,自己的身心仿佛進一步地融入了四周天地,交流感應生生不息。

  如果說從前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吸納到一縷天地靈氣轉煉成真元貯藏,如今他已能像喝水吸氣那般簡單地,將游離在虛空中的靈氣順利收容,納入丹田修煉轉化。

  可想而知,往后的修煉勢必可以事半功倍,邁入一個嶄新的層次。這才是真正的質變,也是真正踏上天道坦途的轉折。

  他微微笑著說道:“難道我們修煉仙家心法,就是為了和人打架斗狠么?”藕荷道:“公子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但要是有誰敢欺負到您的頭上來,咱們也不好惹啦。任誰也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那個分量再說。”林熠問道:“我剛才這么一入定,現在都到了什么時候?”“已經過子時啦,公子。您要不要喝壇好酒,慶祝一下?”林熠搖頭道:“留到明早吧。我要趁熱打鐵,好好回憶體悟剛才的經歷感覺。”藕荷乖巧地道:“那奴婢就不打擾公子修煉了。明天早上,奴婢準備好一大壇的酒,再和公子好好慶賀。”林熠向她一笑,合起雙目,再次回到內心那片奇妙無垠的浩瀚天地里。

  翌日清晨,林熠前往獵苑。

  進了客廳,青丘姥姥一如既往坐在那張軟椅里,見面便道:“不錯,一夜不見,你居然已參悟了鑄元真諦,晉升散仙。這對我們將來的任務,大有好處。”林熠照例也在老位子上坐下,說道:“姥姥,我有一個問題想了半宿仍百思不得其解,希望你能指點一二。”青丘姥姥淡淡道:“人也變謙虛不少,倒令我更驚訝了。你有什么問題?”林熠道:“昨晚我煉出元神,出竅不過短短片刻,就感覺真元不濟只得退回肉身。我想縱是如南老伯那般的地仙人物,也很難讓元神在體外支持很久吧?”青丘姥姥道:“那是自然。所謂元神,是靈元與真元合而為一的結晶,一旦出竅,真元為支撐元神運轉不散,耗損的速度遠甚于平日。你初學乍練,能停留到一炷香就很不錯了。至于老南,當然比你強上許多,但也不可能超過十二個時辰。”“那就是了。我奇怪的是,為何每次見到的都是你的元神,而非真身。難道說你可以破除真元耗損的限制,隨意用元神游走。這其中有什么訣竅么?”青丘姥姥半晌后方回答道:“你錯了,你看到的我,不是元神,而是靈魄。”林熠驚訝道:“怎么可能?普通的人死后靈魂離體,除非煉化為厲鬼,否則根本無法用肉眼看到。可是你卻是活生生坐在我面前,而且身上毫無陰煞氣息,更不懼灼烈的光線。”青丘姥姥冷笑道:“天地之奇,你能懂得多少?我的靈魄又豈是那些冤魂厲鬼可以相提並論的?”她不願再深入這個話題,話鋒一轉說道:“昨天的任務你完成得差強人意,雖然套出了金城舞的真話,但其中破綻百出,錯誤多多。幸好對手是個笨蛋,否則焉能讓你僥幸成功?”林熠道:“我知道,我騙金城舞的話中的確有很多破綻。”“你是否明白,想要欺騙一個人,最為重要的關鍵是什么?”“當然是要把假話說得跟真的一樣,讓他不得不信,無從分辨。”青丘姥姥輕蔑地道:“這種程度,只夠用來騙騙金城舞那樣的白癡。記住,關鍵不在于你如何把假話說得逼真,而是從根本上,就必須向對方說真話,毫無保留的真話。”林熠詫異道:“假如每一句都和他說真的,那還算是騙人嗎?”青丘姥姥道:“你說一句假話,為了保證它不被人戳破,后面緊跟著就要用十句、二十句的假話來圓謊。到最后,假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欺騙一個人的最高原則就是,除了最核心的一句話外,其他的都必須是真實的資訊。只有這樣,才能讓人相信你沒有騙他。”林熠嘆道:“我總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騙死人不償命的高手風范了。”他心頭忽地一醒,回憶起與龍頭那夜的交談。

  從龍頭的話語里,幾乎察覺不到一絲欺騙的成分,好似是在與他推心置腹。如果龍頭就是青丘姥姥所說的那種高手中的高手,那么與他交談的近百句話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青丘姥姥冷冷道:“這就算高手了么?還差得遠。只有能做到一句假話也不說,卻能讓對方毫無懷疑地接受你所想傳達的錯誤資訊,那才是真正的高手。”林熠豁然開朗道:“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把真實的情報隱藏起來,令對方主動產生誤解和錯判,而根本不必用假話去誘他上鉤!”“你總算不是太笨,能這么快醒悟出這個道理,很好。”林熠苦笑道:“我能否再對你提出一點意見?每回我對著一張少女動人的臉蛋,聽到的卻是老氣橫秋的教訓,不由得聯想到傳說里的那些千年老妖。”青丘姥姥氣得煞氣一閃,緊緊抓住扶手,沉聲道:“你真的以為我很老么?”林熠很享受地看著她生氣的模樣,笑嘻嘻回答道:“您一點也不老。比起仙界那些不曉得活了幾萬年的老家伙來,您只能算作小妹妹。”青丘姥姥壓抑怒氣,徐徐說道:“我不會比他們年輕多少,但也絕不比你老!”林熠呆了呆,摸摸鼻子好奇地問道:“這就是你所謂的騙術高招么?”青丘姥姥道:“第一,你今后要改掉動不動摸鼻子的習慣,一個人身分的暴露,往往就體現在平時不注意的細節上;第二,我沒有騙你,也沒必要騙你。”林熠喃喃道:“難不成你會有兩個不同的年齡?”青丘姥姥哼道:“你終于想到這點了。每過兩百多年,我便會轉世重生一次,這已經是我不知道第幾十次的人世輪回了。只不過,別人轉世哪怕是利用兵解,也會忘記前生的經歷。

  “而我,每回重生都會帶來無數個前世的記憶。所以,我懂的,遠遠比你多。但我也絕不是你想像中的老妖婆!”也許是受不了林熠的譏諷,她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最大秘密。

  林熠卻被深深震撼住了,一抬手摸向鼻尖,卻又立刻放下,問道:“可是你怎么能夠做到這點?”青丘姥姥道:“‘空桑珠’,當我開始轉世的時候,靈魄就會回到空桑珠里重新煉化。經過十六天如同胎兒一般的蟄伏生長,重生時便如現在的模樣。距離上一次的轉世,僅僅才十七年,你說我現在該多大了?”林熠嘆道:“你有多大,我現在的頭就有多大。我可不可以瞧瞧空桑珠呢?”青丘姥姥沉默半晌,低聲答道:“不可以。”林熠怔了怔,似有所悟道:“這么說,空桑珠早就不在你手上了,它被握在龍頭手里!”青丘姥姥眼眸中迸射出懾人的寒光,直刺入林熠心頭,一時間靈臺振蕩,心神搖曳,急忙運功守護抵御。

  許久,這種可怕的壓迫感才毫無征兆地瞬間消失。青丘姥姥從幾案上拿起一本書,說道:“從今天起,你每日上午便修煉這本冊子里記載的東西。”林熠接過,翻了翻問道:“好像是金牛宮的一些入門心法、掌法什么的,而且僅只是一些最粗淺的內容,為什么?”青丘姥姥淡然道:“這才符合金城舞的實際。也正因為如此,你才能夠在短時間內速成。不過,金牛宮的煉金術獨樹一幟,你倒可認真學上一學。”林熠問道:“那么下午我是不是就可以回龍園睡覺了?”青丘姥姥道:“下午我們會去忘憂崖。你繼續與金城舞聊天,不管和他說什么,討論什么,重要的是觀察和體會他每一點細微的動作神情,和內心的活動。什么時候你能先一步準確預料到他會說什么,做什么,便算勉強夠格了。”“果然又是充實的一天,你很夠格當個好管家。”青丘姥姥道:“少廢話,跟我來。”引著林熠進了一間靜室,說道:“你老實地在此參悟修煉冊子上的東西,到午后我會再來。”說罷關門出屋。

  林熠目送青丘姥姥的背影消失在門后,心里思忖道:“原來,她雖然表面看來威風冷傲,可其實和金城舞一樣,自己的生死大權操縱在別人手里。只不過,一個被關在有形的牢籠里,另一個人身上的枷鎖卻是看不見的。”翻看青丘姥姥留下的書冊,里頭記錄的,都是金牛宮最基本的入門功夫。如“焚金神掌”、“金戈笑音”等魔功絕學一概沒有。唯一能引起林熠興趣的,是后半部分詳細記載著金牛宮的煉器秘訣。

  他有一眼沒一眼地迅速翻閱過前半段,便把注意力鎖定到煉器秘訣上。對于這一塊的內容,林熠並不陌生,昆吾劍派千年傳承,亦有不少的心得記載。然而金牛宮在這方面的確堪稱獨樹一幟,盡管篇幅有限,也能一葉知秋,令人茅塞頓開。

  林熠身處密封的靜室感受不到光線變化,不知不覺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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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41: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變臉

  傍晚兩人從忘憂崖里出來,青丘姥姥道:“和我回獵苑,今晚你就住在那兒。”林熠突如其來地打出個大大的噴嚏,狠狠地揉著鼻子含糊應道:“這個孤男寡女,恐怕不太合適吧?”青丘姥姥什么話也不說,驀然抬手彈指射出一束光星,直奔林熠胸口。

  這小子話剛出口即暗中提防,輕飄飄凌空一翻躲了過去,大笑道:“你何苦生這么大的氣?”青丘姥姥一擊不中也不再繼續出手,哼了聲道:“今日上午龍頭傳下旨意,我們行動的日期必須提前,留給你我準備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林熠飄然落地,問道:“為什么要提前?”青丘姥姥緩步向獵苑方向行去,回答道:“你不需要問這么多。”回到獵苑,青丘姥姥並未直接進客廳,而是領著林熠進了一間地室。這里乍一眼看上去,與市集上的鐵匠鋪差不了多少,但石室正中擺放的那座巨大熔爐,卻讓人嘆為觀止,比之東帝釋青衍天兵降尊爐,在氣勢上毫不遜色。

  青丘姥姥背對林熠,好像覺察到他的驚嘆,淡淡道:“這是與‘天兵降尊爐’、‘焠金百戰鼎’齊名的‘繞指柔波鼎’。經它鍛造的仙器魔兵,出爐后靈氣畢顯,不含雜質,繞柔不斷,辟火卻水,乃三大鑄器鼎爐中唯一的一尊陰鼎。”林熠道:“姥姥,你是要教我煉金鍛器之術么?”青丘姥姥道:“金城舞勉強應算是金牛宮的半個少主人,倘若連自家最拿手的絕學都一無所知,如何去與人一爭長短。時間無多,我只能教你些取巧的秘訣。十日之后,你若能獨力鑄煉出一柄像模像樣的仙劍來,便算一項成就。”她左手捏作訣印,雙目微合輕輕念動真言,右手指尖徐徐亮起紅光,凝成一團光丸不住滾動,隨即低聲喝道:“雷動天火,水生心焰,去!”指尖旋轉的光團“嗤”地激射入繞指柔波鼎內,似煙火般盛綻。

  青丘姥姥的左手五指飛速變幻,轉眼打出九九八十一道眼花撩亂的訣印,煞是好看。右手食指與無名指並立如箭虛指鼎爐,櫻唇翕動,真言悠揚頓挫宛若天籟梵音。

  繞指柔波鼎中的光焰漸漸壯大,熊熊火舌從爐口吞吐閃爍,像一條條怒龍舞動,發出“呼呼”的咆哮。

  只是,林熠身上非但感受不到熱量,反而有一陣陣陰寒的冰冷之氣,從鼎爐里發散包圍而至,這“陰鼎”果然大有名堂。

  一炷香后,火勢逐漸穩定。原本藏青色的鼎爐開始變紅,猶如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魔獸,貪婪吸收著從四面八方劫掠而來的陰煞地氣。怪不得,青丘姥姥會選擇在晚間開啟鼎爐,而石室又被深埋于地下。

  林熠藉機仔細打量四周,蒙蒙光霧彌漫跌宕籠罩整間石室,石室的形狀像一個被立體化的八卦圖形,每一面的墻壁上都設置了相應的卦象法陣。而頭頂與腳下,陰陽兩極遙遙呼應,從地底不斷有濃烈的陰煞氣息冒出。

  爐鼎里,燃燒的不是煤炭,也不是草木,而是積郁千萬載的陰氣,完全不含塵世的雜質與污染。藍色的爐火看上去是那樣的純凈透明,一汪如水。

  青丘姥姥收住訣印,說道:“林熠,把你的那柄軟劍給我。”林熠掣出仙劍心寧,不假思索遞給青丘姥姥。

  青丘姥姥接過仙劍,伸指一彈贊嘆道:“不愧是大家手筆,當世之間能夠有此功力的不超過三、五人。倘若沒有可與繞指柔波鼎相比擬的神器相助,也難成此劍!”林熠一凜,明白青丘姥姥已從劍質上判斷出心寧仙劍新鑄不久,故此才會有“當世”之語。假如由此看破自己與釋青衍的關系,委實得不償失。這點疏漏,恐怕連釋青衍當日也未曾料到。

  青丘姥姥撫摸劍鋒愛不釋手,悠悠道:“好劍,著實是把好劍。要是有機會能和這位鑄劍大師秉燭夜談、切磋討教,不啻是人生一大快事。”林熠暗松口氣,至少從青丘姥姥的語氣里,她還沒有聯想到釋青衍的身上。

  青丘姥姥用雙指夾住劍鋒緩緩下壓,柔韌的劍身形成一道弧線,到最后首尾相連歸攏成環,卻沒有一點牽強凝滯。仿佛她手中握的不是一柄劍,而是一泓可以隨意變幻形狀的秋水。

  “嗡”青丘姥姥猛然松開雙指,仙劍迅速回彈顫動鏑鳴,如同一條隨時要脫手飛天的驕龍。

  青丘姥姥贊賞道:“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繞指千轉不過如此。這才是真正的宗師杰作,鬼斧神工!”說著隨手一擲,將心寧仙劍丟入了鼎爐。

  林熠措手不及,詫異道:“姥姥,你這是要做什么?”青丘姥姥漠然道:“我要將它重新淬火,煉轉純陰以平衡劍內略顯過度的陽剛精氣。我已能斷定這柄仙劍的出處,但天兵、百戰兩爐用以鍛鑄軟劍並非上佳選擇。

  “雖然鑄劍之人已采用諸多變通方法減少陽鼎的影響,可惜人力終有盡時,哪及天工自然。”林熠一抹額頭笑道:“嚇我一跳,還當你記著那頭摩翅鐵隼,念念不忘要為它報仇。”青丘姥姥冷冷一哼,說道:“從現在開始,你要認真觀察我的每個動作和步驟。天下萬法同宗,煉器之道亦是如此。你能時刻記住這點,許多問題不消我解釋,很快就能自己想通徹。”這時爐火“啵啵”爆裂,仙劍從光焰里冉冉升起懸浮在半空。

  青丘姥姥盤膝而坐,凌空抬升九尺與仙劍懸浮的高度堪堪持平,一字字清晰道:“看清楚,這是‘焠金行風訣’!”左手食指蜷曲,以拇指扣合,另外三根手指聳立向上作“焠金”訣印;右手五指虛握半開,指向掌心,成“行風訣”。

  隨著真言乍動,一束藍色的光焰猶如游蛇從爐底竄起,由劍柄向劍鋒不停纏繞延伸,像是給它卷裹上了一條亮麗的絲帶。緊跟著第二束、第三束光焰也源源不絕的生成,到最后完全將仙劍包容在百十束循環往復的光焰中。

  林熠凝神默記青丘姥姥的訣印變化和真言內容,唯恐錯過任何一點細節。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個中的道理他早已不需要別人再作提醒。

  青丘姥姥似對林熠表現出的認真態度頗為滿意,解說道:“焠金行風訣的最大要點便是左剛右柔,水火相濟。

  “初學乍練時手法難免生疏,可以采取輪番施展焠金訣和行風訣的法子解決。淬火的效果自然會差上一些,但對煉鑄一柄普通仙劍而言,已經足夠。”她打完一百七十九遍焠金行風訣后,雙手收攏胸前,輕出一口氣道:“你的仙劍已經成型,不需要深加鍛鑄,所以感應到劍質如冰將融未融時即刻收手。這時的劍刃,已可以隨心所欲地進行煉化改進。”林熠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青丘姥姥道:“下面,我就要催動‘三光降神訣’,將純陰菁華渡入仙劍,以達到抱陰負陽的平衡境界。‘三光降神訣’凡一百零三手共計兩千余種變化,你不必記住那么多,只要學會我今晚施展的三十一手四百七十八變即可。”不容林熠咋舌抗議,青丘姥姥指尖光芒彈點,玉指輕盈變幻如花,爐火頓時更盛,將心寧仙劍再次吞噬不見。

  四個時辰后,爐火漸小,銀色的仙劍重露鋒芒。

  青丘姥姥頭頂光霧蒸騰如水,顯然真元耗用頗劇。林熠正以為煉劍已近尾聲,驀然聽到她清冷嗓音低吟道:“鑄劍為神,萬靈朝天”“噗”一束血紅色的流光從青丘姥姥的唇間噴出,投入鼎爐與仙劍融合為一,立時令劍鋒上鍍起一層絢麗的光暈。

  林熠大吃一驚道:“姥姥,快停下,你怎可用自身的精氣煉劍?”青丘姥姥充耳不聞,臉上重現林熠那日在玄映地宮內,所見玉石雕像上所擁有的光輝。她此時仿佛是位虔誠的大師,要為自己的作品嘔盡最后一滴心血。

  “叮”仙劍龍吟,掠出繞指柔波鼎飛入青丘姥姥的右手,嗡嗡顫動幻舞出璀璨的銀紅色光芒。

  青丘姥姥滿面疲倦憔悴,卻充滿得意的神情,驕傲地輕聲道:“陰陽雙鼎合煉,兩位當世宗師瀝血吐精,此劍終成!”林熠一怔,問道:“姥姥,你是說那位鑄劍大師也曾用自己的精血煉化此劍?”青丘姥姥冰冷的臉龐上,罕見的逸出微笑,回答道:“那是當然,如此絕世好劍,當然必須付出如此巨大的心血與代價!”林熠百感交集,搖頭道:“你這么做,不是讓我從此欠下一個大大的人情么?”青丘姥姥道:“你錯了。我為劍不為人,與誰是劍的主人有什么干系?你不欠我什么,更不需要談論什么人情。”揮手將仙劍擲還林熠,關閉繞指柔波鼎,淡淡地說道:“我要回去歇息一會兒,你莫要偷懶。”光影一閃,出了石室。

  林熠手撫仙劍,溫潤的感覺遍布全身,意念稍動便已能接收到來自劍中靈意的呼應,直與自己的神識連成一體,再沒有絲毫隔閡。

  劍,在寧靜中充滿空靈的動感;人,在沉默中湧起澎湃的思潮。

  他無法想像,這柄浸入了青丘姥姥精氣的仙劍,有朝一日是否會刺向她的咽喉?

  那一瞬,握劍的手,會否還能像現在這樣穩定堅毅?

  林熠心頭百感交集,其實,自己所面對的敵人,何止是一個神秘莫測的龍頭,更還有一個自己。

  其后十余天,林熠重復著簡單而忙碌的生活,連龍園也很少回去。至于老巒,已經不再出現。在忘憂崖,林熠同樣也沒有碰到過一次云怒塵。

  這一天午后,林熠在靜室打坐,青丘姥姥走了進來。林熠收功起身,問道:“是要去忘憂崖了么?”青丘姥姥搖頭道:“從今天起,你不用再到那鬼地方去了。龍頭對你的進度十分滿意,我們開始啟動計畫的下一個步驟。”她領著林熠走進一間丹室,里面飄蕩著濃郁的草藥氣味。走到一張桌案前,青丘姥姥打開一個青色的木匣說道:“這是給你準備的。”木匣里盛著淡青色的液體,表面漂浮著一張人臉。第一眼,林熠就認出了金城舞的五官,于是笑道:“好手藝,做得真像。”青丘姥姥用奇怪的眼神看著笑容滿面的林熠道:“當然會像,因為它本來就是從金城舞的臉上剝下來的。”林熠的笑容瞬間凝固,幾呼幾吸之間沒有說話,攥緊了拳頭微微有些顫抖。

  青丘姥姥繼續說道:“當然我還做了一些加工,畢竟你的臉型和他稍有區別。另外,他的面色太蒼白憔悴了些,也需要重新潤色一下。”林熠冷冷地打斷道:“昨天這個時候,我還在和他聊天。可現在,他的皮卻已經被你活生生剝了下來!”青丘姥姥收回目光,語調淡漠地回答道:“他之所以能夠活著,就是為了今天。你難道不懂得,我們的計畫絕對不允許失敗,所以每一個細節都必須做到盡善盡美。

  “普通的人皮面具,根本逃不過行家的法眼,如果用一般的易容改裝,便躲不過高手功聚雙目的透視。”林熠抬頭冷笑道:“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殺死一個年輕人,然后還要我戴上這副冰冷得令人惡心的面皮,去扮演他?”青丘姥姥靜靜地對視林熠的目光,說道:“我沒有殺死他,只是換走了他的一張臉。早在一百多年前,我就已經可以做到。”林熠沉聲問道:“那他如今在哪里?”“焚魄池,”青丘姥姥回答道:“山尊親手把他扔了進去。因為他痛恨任何一個姓云的人,哪怕那人是他的母親。他舍不得讓金城舞死,不過他的境況會比死人更加不如。我無權阻止,你也不能。”“焚魄池”林熠的聲音壓抑著痛苦的嘶吼,緩緩說道:“我要見龍頭。”“龍頭為什么要插手這樣一件小事?”青丘姥姥道:“況且,你現在也絕無可能見到龍頭,除非是他想找你。”“我知道,你能夠把我要求見面的消息傳遞給龍頭,對不對?”林熠堅持道。

  “不錯,我的確有辦法。”青丘姥姥笑一笑道:“不過,我不會答應的。”“那好。”林熠也同樣一笑,拍拍衣衫上的塵土,走向屋外道:“他不是無所不在的影子么,我回龍園等他主動上門來找我好了。”“站住!”青丘姥姥語氣里透著無庸置疑的霸道,說道:“你這樣做的結果,只會觸怒龍頭。他絕不可能容許有任何一個人忤逆他的旨意!即使你是他選定的人,也同樣不能。”林熠道:“你放心,我只是想見他一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殺頭大罪。假如害怕因此而牽連到你,盡管躲得遠遠的就是。”他走出屋門。

  光影一閃,青丘姥姥已攔住了去路,問道:“你要逼我動手么?”林熠緩緩舉起雙手,說道:“我打不過你,也沒想和你動手。你把我抓了交給云怒塵,看看我會否松口服軟?”青丘姥姥頷首道:“看來你真的想找死。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讓我送你一程。”林熠蔑視道:“你敢殺我么,你不怕觸怒龍頭么?”青丘姥姥光影顫動,四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同時感覺到對方隱含的憤怒與不屈。

  風吹過,更吹動人的心。午后的艷陽被凝滯在天空,無法照耀到兩人身上。沉寂中,有一種東西在燃燒。

  “讓他進來吧,”丹室里忽然傳出龍頭的聲音,打破了死寂,說道:“正巧,我也想和他好好地再談一談。”有一剎那,青丘姥姥的臉有稍許的扭曲,卻迅速應道:“是。”她目送林熠走入丹室,然后那扇門被關上,切斷了視線。

  稍后,這個叫林熠的年輕人,還能走出這間丹室嗎?

  樹梢上響起小青的叫聲,青丘姥姥抬起頭望向它,喃喃自語道:“為什么?”“很抱歉,她之所以拒絕你,是因為並不清楚我們之間的關系。”龍頭的影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凝視直挺挺立定在門邊的林熠悠然說道:“看來,你也沒有告訴她。”林熠深吸一口氣穩定心緒,回答道:“你早就來了,一直在悄悄觀察我的反應。”龍頭道:“我的預料沒有錯,你果然對這件事有很大的抵觸情緒。這也難怪,畢竟你出身正道,和我、和他們都不是同一路人。今晚,我會讓云怒塵送金城舞到龍園。等你在金牛宮的任務完成后,他就可以恢復自由。”說到這里,龍頭輕輕一笑道:“不過,你相信么,真的把他放了出去,他只會死得更快。他早已變成了一條寄生蟲,離開依附體,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林熠靜靜聽完,沒有想到龍頭直截了當,爽快地解決了自己的問題,甚至不需要他開口提出要求。然而對方越是這樣善意的表現,越令人感覺莫測高深。

  或許,龍頭話里暗藏的意思是:“戴上人皮面具,完成你的任務,我可以還他自由。”但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並沒有絲毫的要脅意味,反而是對自己一種慷慨的讓步。

  不等得到林熠回答,龍頭卻認為這已是最好的回答,繼續微笑著說道:“三天后金裂寒外孫鄧宣大婚,我們的行動也就從這一天起展開。你記熟了金牛宮的所有資料,接近金裂寒不是問題,籠絡宮內幾個關鍵人物也不會是難事。

  “要知道,對于金牛宮即將空出來的宮主寶座,垂涎三尺的人不少。但真正有資格較量的,也只有鄧不為、金裂石少數幾個人,掃除了他們兩個,你就成功了一大半。”“具體的計畫怎樣安排?”林熠問道。

  “設定一個終極目標難道還不夠么

  控制金牛宮,拿到《云篆天策》。舞臺已經搭好,還怕沒有戲唱么?”龍頭以問代答。

  林熠沉吟了一會兒,回答道:“我明白了,我只要解決問題就足夠了。”龍頭道:“沒有錯,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勝任。當然,人太少唱戲未免會有點寂寞,所以我給你這個”光亮一閃,林熠面前驀然出現一支深紅色的玉筒。

  龍頭說道:“這里面,是一張可能會為你提供必要幫助和支援的人的名單,當然也包括與他們聯絡的方法。到時候用與不用完全取決于你的意願。看過以后,記得銷毀。”“謝謝。”林熠接過凌空飄浮的玉筒,問道:“我想知道,我可以利用的時間有多長,換句話說,這項計畫有時限么?”“沒有。”龍頭道:“相信你和我都是屬于那種很有耐心的人,急于求成不是我們的行事風格。”林熠平靜地說道:“為了增加成功的把握,我還需要一個人。”龍頭道:“給我一個名字,希望我可以替你辦到。”“你一定能夠辦到。”林熠回答說:“因為她剛才正和我一起坐在丹室里。”停頓了一刻,龍頭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問道:“青丘姥姥?”“是。”林熠鎮定道:“不用我作任何解釋,你也一定清楚,如果有她直接參與這項計畫,我們的勝算無疑將大大的增加。”龍頭沒有立刻答覆,顯然正在沉思權衡。

  林熠微笑道:“我只是想借用一下而已,不必這么小氣吧。假如你覺得難以答應不妨直說,或許我就不再堅持這個提議。”“你的眼光很準,她的確是這方面最出色的人才。”龍頭沉聲道:“不過,我擔心你無法控制住她,結果有可能會適得其反。”林熠胸有成竹道:“只要你能控制住她,我就能夠把她牢牢掌控在手心里。”龍頭一怔,很快領會了林熠這句話的真正涵義,回答道:“好,我會命令她全力配合你的行動。但她對于你而言,依舊太危險,你不可掉以輕心。”林熠笑道:“我越來越覺得,和你合作實在是件很愉快的事。”龍頭也微笑道:“但願這樣的愉快合作,能夠保持到我們成功的一日。”“但願如此。”林熠贊同道:“不過,你好像忘記要把另外一件東西也借給我。”“什么東西?”龍頭微微愕然,問道:“你還想和我借什么?”林熠一字一頓地回答道:“空桑珠”龍頭的笑意像被冰雪封凍,黑色的影子凝固許久,說道:“是她要你這么做的?”林熠的笑容更濃了,搖搖頭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湊巧知道了這件事情而已。”龍頭的語氣稍稍和緩,說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主意了?”林熠從容道:“我只是覺得,如果每天讓一個鬼不鬼、人不人的巫女前后左右地飄來飄去,感覺會很不爽。不如把她收在空桑珠里,等需要的時候才召出來。何況,這樣一來你也不用再擔心我會拿她沒辦法了,豈不是很好?”他察覺到龍頭深深壓抑著的怒意與矛盾,心頭好不痛快。從進入無涯山莊到今天,他從來未曾有過如此揚眉吐氣的感覺,像一個穩操勝券的莊家,耐心而安靜地等待著對家攤牌。

  也許過了有半盞茶的工夫,林熠才聽到龍頭用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語氣道:“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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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41: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新郎

  鄧宣今年十六歲,再過十二個時辰,他就將從一個少年變為一個男人。但他並不開心。從愁眉苦臉的表情上,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豈止是不開心,簡直是痛苦憤懣,卻又無可奈何。

  這個相貌頗為英俊的小伙子,人高馬大,擁有顯赫的家世和一身還算不錯的修為。周圍許多年輕人都在暗暗羨慕甚至嫉妒他,他自己也曾經認為老天爺實在很夠朋友,讓他擁有一個好爹爹和一個好娘親。

  但這樣的自豪,在一個月前卻戛然而止。那一天,他從父親那里得知了一個喜訊,一個天大的喜訊。青木宮宮主花千疊終于答應,將他最寵愛的小孫女花纖盈下嫁金牛宮,許配給鄧宣為妻。

  消息宣布的那一天,金牛宮許多人都在為此歡呼,喜氣洋洋。

  當然,也有人在暗中咬牙切齒,譬如鄧宣的外叔公金裂石。

  鄧宣同樣也在咬牙切齒。這倒不是說鄧宣有多討厭、反感花纖盈。相反,他聽到過很多盛贊這位青木宮小公主的話,美麗可人,至少單憑這四個字,對一個即將娶親的男人來說,就絕對不應該是什么痛苦憤懣的事。

  相反,對這樁門當戶對的親事,鄧宣本該高興才對。

  可鄧宣偏偏就是感到別扭。為什么他就不能娶自己真正心儀的女孩子呢?那個青木宮的小公主,不管有多美麗可人,可是,跟他鄧宣有什么關系呢?他從來沒見過她,他根本不認識她。

  他有自己的心上人,一個不算十分美麗但卻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孩子。老天爺安排他們相遇,于是那天成了鄧宣生命中最快樂、最值得回味的一天。每當鄧宣和她一起在山林草甸間漫步,都會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和沉醉。

  她會用熱烈而又微帶感傷的目光靜靜注視他,毫不介意他東拉西扯,說一通也許並不好笑的笑話。

  她冰涼的小手握在鄧宣的手中,很柔軟。她可以一整天就那樣任由鄧宣拉著她的手,漫無目的地走走歇歇,直到不得不各自回家,再重新期盼下一次的相會。

  他們從來沒有在意過彼此的身分,或許,她從來都只把鄧宣當成龍首山附近一名普通的世家子弟。

  "小檀"這個稱呼,是只存在于他與她之間的一個小秘密。

  然而現在,鄧宣告誡自己要把這個秘密永遠埋在心底,回憶的痛會折磨他一生。

  他不敢當父親的面拒絕這門親事,從小到大他在鄧不為的面前,就不敢說半個"不"字。他始終覺得,畢竟父母都是疼愛自己的,一切的安排,也都是為了能令他將來活得更好、更開心,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惹老人家不快呢?

  可惜這次不同,真的不同。

  鄧宣很想身邊能夠有一個人,可以讓自己毫無顧忌地傾訴心中的痛苦和矛盾,更可以接受自己痛哭流涕時的窩囊模樣。

  但到這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在自己身邊,竟完全不可能找到這樣一個人。那些圍繞著他、稱頌著他的人,不過是因為他的父親是鄧不為,外公是金裂寒。

  他只好買醉。

  可笑的是,"寧福樓"的孫掌櫃還特意跑到桌前向他敬酒,滿面殷勤地恭喜他抱得美人歸,從此嬌娃相伴,前程似錦。

  鄧宣咧著嘴勉強笑著,直著脖子吞下苦酒,好不容易應付走孫掌櫃,一腔郁悶全都發洩到小小的酒杯里。

  一壇接一壇,從清早喝到中午,腦子卻沒能夠如願以償地迷糊起來。他更欲哭無淚了,自己的酒量,實在是他媽的好極了,連一門心思地想喝醉都辦不到。

  更揪心的是,他忽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意識到,一旦離開金牛宮、離開父母,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所有人的敬畏與奉承,都是沖著"金牛宮"三個字而去。

  鄧宣已記不清喝空了多少個酒壇,酒樓的客人來了,熱鬧喧囂好一陣,又都走了,周圍漸漸冷清下來。在二樓,就只剩下兩、三桌客人仍在飲酒閑聊。一個伙計手撐著腦袋靠在樓梯口的桌上打盹,既可以躲過掌櫃的斥罵,又好趁機偷懶歇一會兒。

  沿樓梯上來一個人,是個臉色有些蒼白的年輕人。一身不顯眼的藏青色袍服,相貌只在尋常,身子像一根弱不禁風的蒿草,偏偏腳步聲卻重得很。

  正在打盹的伙計被驚醒,急忙跳起來迎上去唱喏道:"客官,往里請!"年輕人點點頭,逕自走到鄧宣桌前停下,問道:"我可以坐在這兒么?"鄧宣抬起頭瞥了他一眼,覺得對方有點眼熟,卻又說不上來在哪里看到過。

  若在平時,他的桌旁豈容不相干的人落坐,何況酒樓里空位多的是,但這會兒,鄧宣內心強烈渴望著有人能夠陪在自己身邊,管他認不認識,只要能在身邊坐一會兒就是好的。至少,壓迫心神的孤獨感能夠被沖淡一些。

  他點點頭,道:"隨便。"年輕人微微一笑,道:"多謝。"在鄧宣對面坐下,隨意點了幾碟小炒,卻一口氣要了六壇酒。

  鄧宣打了個酒嗝,吐氣開口道:"這酒烈得很,朋友最好少要兩壇,倘若待會兒鉆到桌肚子底下爬不出來,可難看得緊。"年輕人道:"我這人有個怪毛病,越烈的酒偏就會喝得越多,而且從來不醉。"鄧宣瞇起血紅的眼睛打量對方,呵呵笑道:"失敬,原來是同道中人。"年輕人道:"閣下看上去似乎有心事,臉上顯得不怎么高興?"鄧宣一揮手,道:"誰說的,本公子今天高興極了,從來也沒像這樣高興過!"年輕人"哦"了聲,淡淡道:"抱歉,那是在下看走眼了。"鄧宣將杯子里的酒飲盡,問道:"朋友,你是從外鄉來的吧?"見年輕人點頭,鄧宣得意地笑笑說道:"我第一眼就瞧出來了。龍首山附近的人,沒有一個是不認識我的,見了我也都會恭恭敬敬叫一聲'孫少爺'。唯獨你不是,這就說明你是打從外頭來的。"年輕人微露詫異,拱手道:"原來閣下是金牛宮的鄧公子,失敬,失敬!"鄧宣擺擺手,說道:"客氣什么,我又沒怪罪你。對了,朋友貴姓?"年輕人道:"我姓云,到龍首山探親。沒想到能在酒樓邂逅鄧兄,亦是幸事。"伙計將年輕人點的酒菜端上,鄧宣斟酒舉杯道:"遠來是客,我敬云兄三杯。"兩人對飲了,似乎找不到新話題,又陷入短暫沉默。鄧宣依舊一杯接一杯地直著脖子灌酒,不消多時,桌上那個酒壇又空了。

  他正要招呼伙計上酒,年輕人遞過一壇酒道:"我這兒還有,先喝這壇吧。"鄧宣一怔,接過酒壇道:"那就算我先欠著云兄的,待會兒結帳一並算在我頭上。"年輕人搖頭道:"不必了,只不過是一壇酒,算不了什么。"話鋒一轉,問道:"小弟來時路上不斷聽見有人說起,明日就是鄧兄大喜之日,為何不在家休息,養足了精神好做新郎倌?"鄧宣哼道:"我懶得待在家里。反正婚事有人操辦,到時候我只要出面走個過場便成了。現在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不如出來喝兩杯。"年輕人深以為然道:"鄧兄說得不錯。也許成親后,再想一個人溜出來喝杯酒就難了。"鄧宣笑道:"聽云兄口氣,好像已經結婚成家,對此深有感觸?"年輕人嘆了口氣道:"在下自幼四海為家,浪跡天涯,有哪個姑娘肯嫁給我?"鄧宣帶著三分醉意,拍胸脯道:"若是云兄願意,不如讓我在金陽堡替你謀個差事,混得好了,三、五年后成家立業不在話下。"年輕人一喜,隨即憂慮道:"在下聽說金牛宮對外人的管制極嚴,在下年紀又輕,除了會點祖傳打鐵的手藝別無長處,就怕貴宮未必願意收留我。"鄧宣不以為然地哼哼道:"我是誰?我是金牛宮的孫少爺,想為云兄安排件差事,有哪個敢反對?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年輕人抱拳道:"那我就先謝過鄧兄了。來,在下再敬鄧兄三杯!"鄧宣見這年輕人應答之間不卑不亢,心里又多了三分喜歡。他難得能認識一個年齡相近且談得來的朋友,笑呵呵瞧著對方把酒喝了,說道:"云兄,你的酒量果真不錯啊。"年輕人謙遜道:"在下酒量也就湊合。或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才多喝了幾杯。"鄧宣面色一黯,長吁一口氣喃喃道:"我卻是在藉酒澆愁。"年輕人眨眨眼睛,旋即笑道:"鄧兄莫和在下開玩笑了。明日便是你的新婚大喜,換作旁人,早高興得晚上都要睡不著覺,哪會來喝酒買醉?"鄧宣搖搖頭道:"我騙你做什么?云兄,你不明白,我恨不得現在能夠醉得一塌糊塗,什么也不曉得,什么也不去想,心里恐怕還能好受一點。"年輕人凝視鄧宣半晌,嘆息道:"我的確有點不明白。新郎倌不都是歡天喜地,滿臉春風的么?鄧兄怎會悶悶不樂,莫非其中另有苦衷?"鄧宣低頭呆望桌上空空的酒杯,徐徐道:"其實,我並不想娶她。這完全是我爹爹的意思,我躲在這里喝酒,卻不敢對他說不。"年輕人問道:"是新娘惡名在外,令鄧兄心中厭惡不願迎娶么?""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再好的女子,我也不想娶,不想要。"年輕人恍然道:"我明白了,敢情鄧兄心里已經有人了,所以才會這樣。"鄧宣弄不清楚自己為何願意向這個來路不明、素昧平生的年輕人吐露心事,只覺得話剛說出口,堆積心頭的苦悶立時消減不少。

  他斟滿酒杯,說道:"云兄說對了。小弟心里,已經再容不下除小檀以外的另一個人,這一年多來,小檀總是在距此六百多里外的一個村邊等我,可我和她的緣分也只能到今天為止。"年輕人靜靜聽完,問道:"這件事令尊和令堂是否知道?""我不清楚。雖說我沒有告訴過他們,但我的事情很少能瞞過爹爹。"年輕人沉吟道:"也許你早些時候可以向令尊說出此事,他可能也不會再強命你迎娶青木宮的那位小公主了。"鄧宣苦笑著喝干烈酒,搖頭道:"沒有用的,他只會臭罵我一頓,然后我照樣還得把青木宮的小公主娶進門。所以,我索性提都不提這事,免得自討沒趣。"年輕人同情道:"難怪你會如此痛苦。不過,你的那位小檀姑娘現在如何了?"鄧宣垂下目光,回答道:"我已有整整一個多月沒見她了。我都不曉得該如何把這件事情告訴她,如何解釋我為什么背棄她,去娶別人。"年輕人低聲道:"但你還是應該再見她一面,哪怕僅僅是為了道一個別。這么久她得不到你的消息,一定十分擔心,怕你病了,怕你出事了,于是每日都會傻傻地等,只盼著你的身影出現。你不去,才是真正對不起她。"鄧宣緊緊抱住頭:"可是我見了她又能說什么?我沒臉見她,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釋。""有些事情,並不需要話語解釋,"年輕人輕輕道:"她如果真心愛你,一定能夠理解你、原諒你。如果你避而不見,才會真正后悔一世。"鄧宣猛然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年輕人,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鄧兄莫要懷疑在下的誠意。我與你萍水相逢,只是不忍看你在這兒自怨自艾,痛不欲生,才出言相勸。我想,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最需要的就是朋友的安慰和寬解,這恰好是我可以為你做到的。"鄧宣怔怔出神良久,忽然點了點頭低聲道:"云兄,謝謝你!"年輕人微笑道:"不必謝我。鄧兄,你還是趕緊再去見那位小檀姑娘一面吧。七尺男兒敢作敢當,何必逃避抱憾終生?"鄧宣轉動著手里的酒杯,遲疑不語。

  年輕人嘆道:"你是在害怕什么嗎?"鄧宣哼道:"害怕?笑話,本公子會害怕?我什么時候害怕過?"年輕人回答道:"你擔心令尊發現此事會訓斥責罵你,讓你抬不起頭來。"鄧宣咬牙道:"罵就罵吧,他把我趕出門去最好!"年輕人道:"那就是害怕再見小檀姑娘一面了,你擔心她會殉情自盡。"鄧宣差點拍桌子跳起來,喝道:"你胡說!"年輕人從容道:"紙總包不住火,終有一日她會知曉,那時候她才是真正的絕望。因為你連最后一面都吝于相見,不敢相見!"鄧宣低吼道:"誰說我不敢?我這就去找她,我向她賠罪認錯,向她下跪!""你錯了。我猜小檀姑娘並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愛人變成罪人。你去見她最后一面,只說明心里真的有她,日后仍會牽掛她。兩個有情人,即使不能天長地久,至少也能夠珍惜曾經的擁有。"鄧宣呆呆地聽完,低低長嘆道:"云兄,你真的沒有成親么,小弟怎么覺得你實在是個大行家?"年輕人道:"鄧兄過獎。我只不過比你癡長幾歲,多經歷了一些事情而已。"鄧宣點點頭,正要起身卻又坐下,沮喪道:"不成,我還是去不了。"年輕人問道:"這又是為何?"鄧宣低低的聲音說道:"云兄是否注意到,靠我身后角落里坐著的那兩個人,他們都是我爹爹的手下。我敢肯定,婚禮舉行前,我若要離開龍首山,他們兩個一定會出面攔阻。我現在是籠中的鳥,哪兒也飛不了。"年輕人正對著角落那桌的兩個人,胸有成竹地道:"這個容易,交給在下就是。"鄧宣苦笑道:"這兩人都是我爹爹特意選出來的高手,我一個也打不過。云兄……如何能攔住他們?"年輕人一笑,說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我自有辦法能擋住他們一時。"鄧宣兀自不放心地問道:"什么法子,可以先說給我聽聽么,瞧瞧能不能成?"年輕人道:"戲法說出來便不靈了。鄧兄只管放心,稍后等我起身往他們那邊走去,你立即離開,我包他們追不上你。"鄧宣頷首,說道:"多謝你了,云兄。"從袖口里掏出一個繡囊,一看即知是女兒家送的信物。他取了一錠銀子,連帶年輕人的酒錢也一並放在桌上,將繡囊緊緊在手心里握住,又想起一事。

  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遞給年輕人,說道:"云兄,你拿著它,到金陽堡交給下頭的人,他們見著玉佩后一定會帶你來見我。到時小弟一定替你謀一份好差事。"年輕人笑了笑,道:"鄧兄盛情,咱們后會有期,在下這便去擋住那兩位仁兄。"他收起玉佩拎著酒壇晃晃悠悠走向角落那桌,滿臉笑容地說道:"兩位大哥辛苦,鄧兄著小弟特來向兩位敬上一杯酒,以表謝意。"那兩名中年男子都是鄧不為的心腹手下,修為著實不弱。但今天卻見了鬼,明明功聚雙耳,想窺聽鄧宣與這年輕人的談話,偏巧只能看到兩人的嘴皮在動,說什么居然一句也聽不清。

  隱隱約約好像聽到的都是"大喜之日"、"朋友"、"牽掛"、"小弟"之類的斷詞破句,怎么也整不出一個眉目。

  他們不敢上前叨擾了鄧宣的興致,只好強自耐心坐在角落里密切關注。最后見到鄧宣將隨身的"金烏令"交給那年輕人,更是摸不著頭腦。

  年輕人走過來時,瘦削的身材剛好擋住左側一個中年人的視線,而手里的酒壇又在另一人的視野里晃動。如此的角度路線,若說是無意為之,打死他們兩個都不信。可再看對方的醉步蹣跚輕飄,目光游離無神,又絕不似身負高深修為的模樣。

  何況,這年輕人最多二十來歲,亦絕不可能修煉到了反璞歸真、深藏不露的境界。正魔兩道有此功力的年輕俊彥不過三、五人,且都似雁鸞霜、楚凌宇一般如雷貫耳,哪會像眼前這人般落拓憔悴?

  俗話說"好狗不擋道",兩個奉有嚴令的護衛,很想一巴掌把這不識相的小子扇到一邊涼快去。然而剛才見他與鄧宣談笑甚歡,稱兄道弟,又接了金烏令,知道開罪不起,唯有忍住怒氣。

  左側那護衛一拍巴掌站起來,準備繼續監視鄧宣,口中敷衍道:"孫少爺太客氣了,有勞兄臺還把酒送過來。"年輕人笑嘻嘻道:"不礙事,不礙事。兩位英雄了得,一看就知絕非等閑人物,小弟理當先敬兩位三杯。"他左手拿起桌上的空杯,右手將酒壇高高拎起倒酒。可惜手上勁力不夠,酒壇顫顫巍巍不住上下左右地抖動,卻又一次次擋住視線。

  右側護衛心道:"狗屁不礙事,你這兔崽子簡直礙事極了。"臉上擠出笑容道:"兄臺,讓我們自己來吧。"伸手要接年輕人的酒壇。

  年輕人把酒壇往他面前一送,嘴里卻說道:"別,別,還是讓我來敬兩位大哥。"一推一讓,腳下突然一個趔趄,連人帶酒摔了出去。

  但聽得一聲驚惶失措的"哎喲"大叫,張開雙臂似乎是想撐住兩個護衛好借力站穩,偏把左手的酒壇、右手的酒杯,全都灑濺到了那兩位仁兄的臉上。

  兩名倒楣的護衛猝不及防,被從頭淋到腳,視線一片模糊。

  年輕人自知闖了禍,放了酒壇驚呼道:"對不住,對不住,在下剛才喝多了一點——"一面說,一面用袖子左右開弓往兩人臉上抹去。

  右側護衛忍無可忍,一把推開年輕人怒罵道:"臭小子,你找死么?"年輕人被推得一個趔趄,讓出空檔,左側護衛驚叫道:"老四,孫少爺不見了!"右側護衛面色大變,急忙問道:"你瞧見孫少爺是往哪個方向走的么?"左側護衛搖搖頭,惡狠狠啐了年輕人一口唾沫罵道:"都是這混蛋礙事!"老四一把抓住年輕人衣襟,顧不得滿頭淋落的酒水,問道:"孫少爺去哪里了?"年輕人的臉色愈發蒼白了,呆呆地搖頭道:"我不知道,他、他只叫我過來敬酒。""媽的!"老四一把推開年輕人,跺腳道:"咱們上當了。孫少爺什么時候學會玩這么一手?"兩人奔到窗邊左右張望,街道上行人稀少一目了然,早見不到鄧宣的身影。當下商議道:"咱們該怎么辦?""還能怎么辦?你回去稟報鄧爺,我試著去追,死馬也只好當活馬醫了。""明天就大婚了,孫少爺突然甩下我們會到哪里去?""你廢話那么多作什么?還不趕緊回金陽堡稟報鄧爺,請他趕緊加派人手去找孫少爺!萬一出事,咱們哥倆兒的腦袋就甭想要了!""是,是,小弟這就去。這小子怎么辦?"其中一人手指向地上坐著發呆的年輕人又問。

  "一個臭小子,管他作甚?快去!"兩人一先一后從窗口掠出,轉瞬不見了蹤影。

  年輕人慢慢從地上爬起身,望著地上的酒跡搖搖頭嘆息道:"可惜了一壇好酒。"在他耳畔忽然響起一個冰冷的少女聲音問道:"你真打算幫他?"年輕人微笑道:"助人助己,何樂不為?這小伙子不錯,只可惜老爹不怎么樣。"少女冷哼道:"我們原本不必這么麻煩,只需待在一邊瞧好戲就是了。"年輕人悠然道:"既然這事交由我負責,怎么處理就是我說了算。對了,下面該麻煩您出場了,青丘姥姥——"那聲音道:"我開始懷疑,龍頭為什么會挑選你來執行這項任務,你太多事了。"年輕人輕笑道:"人都有一時糊塗的時候,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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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42: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刺殺

  鄧宣是在那年輕人向前撲倒的一瞬掠出酒樓的。他潛蹤匿形施展身法,朝著西南方向飛速御風而去。雖然速度已極快,但心中的焦灼與期盼卻仍令他覺得飛得太慢,一出鎮子便御起仙劍,恨不能立刻就能趕到那座山村。

  說來也奇怪,短暫的交談過后,他的心像是被點燃了一把熊熊烈火,無比渴望著能夠再見小檀一面。渾身上下充滿了激情與斗志,哪管后面是否會遭遇狂風暴雨。心結,在不經意里打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一個男人應該承擔的責任和使命。

  縱然此生與小檀無緣,他也必須告訴她,心中永遠永遠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千年萬年只會想著她。

  小檀,她會原諒自己么?她會怎么做?鄧宣的心忽然又忐忑起來。六百里路是那樣漫長,即令在御劍飛行,卻也好似怎么都飛不到盡頭。天高云淡,他的心中卻在起風,吹拂得波濤洶湧,跌宕起伏。

  正出神沉思間,一記銳利的響哨刺破了寂靜的高空。鄧宣警兆突生,面前一束赤色的弧光激射而至,直奔咽喉。他不及招架,急忙提氣朝上,身子憑空拔高,赤色光簇從腳底走空。

  一收仙劍,鄧宣飄立空中,目光在云層中細細搜索,低喝道:"什么人,給我滾出來!"一名白衣中年文士嘿嘿冷笑,手搖摺扇出現在鄧宣左首說道:"孫少爺,你行色匆匆這是打算去哪兒啊?"鄧宣認出來人是麻奉秉的手下呂巖,他曾是霧靈山脈中叱吒風云的一方地霸,后來因得罪了昆吾劍派,才投身到金牛宮門下避難。鄧宣見識過呂巖的修為,知道不弱,但也不明白他為何會在這里等著自己。

  眼角的余光一掃,在右首又現出一名巨靈大漢,手持銅錘不住碰激出鏗然巨響,卻是呂巖的同伴袁山主。

  與他們一同投靠麻奉秉麾下效力的,原先還有兩人,卻在夜襲曹府的一戰中被人擊斃。但僅這眼前兩人,鄧宣自問已難以應付。

  他見呂巖和袁山主面含冷笑、神色不善,心里暗自提防,喝問道:"你們攔住本公子的去路想作什么?"呂巖嘆息道:"孫少爺,明天就是你大喜之日。這個當口上,你實在不該甩開令尊的'為所欲為八風衛',一個人偷偷溜出龍首山的。"鄧宣哼道:"你們兩個不過是麻護法的手下嘍啰,管得著本公子的事么?"袁山主怒吼道:"他奶奶的!你小子算什么東西?不過是投了個好胎,便狗仗人勢不知天高地厚起來了!老子早就看你不順眼,今日正好送你歸西!"鄧宣一驚,冷喝道:"你們兩個想造反么?"呂巖搖搖頭,回答道:"造反的事咱們兄弟是不做的。不過金牛宮里,早已有人比咱們看孫少爺更加的不順眼,我們不過是替人代勞罷了。"鄧宣酒意全醒,目光閃動沉聲問道:"是不是外叔公金裂石叫你們來的?"呂巖笑道:"這你不必問。咱們暗中綴著你已有些日子了,可惜八風衛里總有人形影不離地跟著你,咱們一直找尋不到合適的下手時機。今天終于鬼使神差,教你一個人落了單,可怪不得呂某了。"鄧宣開始后悔為什么會一時沖動,把保護自己的八風衛甩下。如今遠離龍首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條小命可就懸了。

  他徐徐道:"你們這么做,如果被我爹爹曉得,還想有命在?"呂巖道:"所以我們才要干凈俐落地解決了你,不留后患。孫少爺,你的好日子到頭啦,想做新郎只能等到陰曹地府里有人招親了。"袁山主不耐煩地喝道:"呂窟主,廢話什么,夜長夢多。趕緊宰了這小子好回去向麻護法交差!"鄧宣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鎮定,說道:"只要放了我,回頭我一定向家父保舉你們。保證兩位日后飛黃騰達,遠比跟著麻奉秉來得風光。"呂巖嘆口氣道:"孫少爺何必用這種話來騙我們,我們兄弟真要放過你,莫說麻護法不會饒了咱們,即便是令尊,回頭也會將咱們剁成肉泥。孫少爺,你死了這條心吧。看在往日也算熟人的分上,你乖乖受死,咱們也好替你留個全屍。"鄧宣突然喝道:"看打!"左手一揚祭起"漫天神砂",一蓬金燦燦的飛云,鋪天蓋地分朝呂巖和袁山主湧去,身形趁勢一沉向東御風突圍。

  呂巖哈哈大笑道:"孫少爺,你走不了的!"手中摺扇飛起,打出一道狂飆,將漫天神砂吹得七零八落遠遠飛散。

  袁山主身子一晃已截住鄧宣,一對銅錘惡狠狠向他頭頂轟落。鄧宣知道對方神力過人,不能硬撼,急忙側身躲閃,仙劍"騰風"斜刺挑出點向袁山主咽喉。

  袁山主雙錘"當"的一並,掛著隆隆風聲夾向鄧宣仙劍。這要是被箝住,鄧宣除了撤手撒劍外別無他途。

  鄧宣收劍變招,左掌並立如刀切向袁山主右肩。倘若以一敵一,他自信絕不輸于這個霧靈山脈的兇人。可惜背后還有一個更為厲害的呂巖,探手攝回摺扇,拍向鄧宣背心。

  短短十余個回合,鄧宣在兩人夾攻之下左支右絀,險象環生。他一邊拼命抵抗,一邊黯然思忖道:"完了,終究還是沒能見著小檀最后一面!"正當他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死抵擋呂巖與袁山主猛攻之際,外圈無聲無息地又有四名青衣人現身,各踞一角冷眼觀戰,卻並不急于立即出手。

  呂巖和袁山主搞不清這四人路數,見他們並不出手阻擋,只好權當不知,加緊手上招式,以盡快殺了鄧宣,避免節外生枝。

  呂巖低喝道:"咄!"摺扇攏起,如一柄利劍刺向鄧宣胸膛,又準又狠。

  鄧宣不及招架,只能努力側轉身軀向右躲閃。不防袁山主那面的銅錘轟然襲到,砸向右肩,令他再無騰挪閃展的余地。

  眼看鄧宣中招,那四名青衣人齊齊揮手射出一條赤色軟鞭,兩根纏住銅錘,兩根點向袁山主左右雙眼。

  袁山主手上一緊,兩柄銅錘已被人鎖住。他自負神力,然而從軟鞭上湧來的勁力竟讓他虎口發麻,胸口如遭電擊猛地一震。

  說時遲,那時快,另兩條軟鞭一左一右纏住袁山主魁梧的身軀,猶如巨蟒縛身緊緊勒入他的皮肉,骨頭發出"嘎巴嘎巴"的脆響。

  袁山主疼痛難忍,嘶聲大吼卻掙扎不脫。

  呂巖見勢不妙,舍了鄧宣摺扇切向軟鞭,欲將其割斷以解袁山主之困。

  鎖住銅錘的兩名青衣人早有預料,同時揮舞軟鞭引著銅錘脫手飛出,轟向呂巖面門。呂巖大吃一驚,不得已先求自保,退身閃避,讓開銅錘。

  耳中聽到袁山主撕心裂肺的慘叫。紅霧湧起,袁山主巨靈般的身軀,竟被兩道軟鞭硬生生勒碎,斷成三截,繼而"砰"地一聲血肉橫飛化作齏粉,屍骨無存。

  呂巖大駭,收住身形喝問道:"你們是誰,為何要與我金牛宮結仇作對?"四名青衣人神情依舊木然,其中一人淡淡道:"快死的人何必問那么多?"呂巖心中發虛,兀自冷笑道:"當呂某看不出這是血罩神功么?你們可是冥教的手下?金牛宮與貴教素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們為什么要多事?"那青衣人不屑道:"冥教算什么東西?動手!"話音一落,四條赤色軟鞭齊聲鏑鳴,宛如靈蛇出動,從不同方向射向呂巖。眨眼之間,歷史驚人相似的重演。只不過這回受到圍攻、身處絕境的倒楣蛋,不再是鄧宣,而是適才沉浸在立功受賞美夢中的呂巖。

  呂巖困獸猶斗,全力施展青藹三十六式,希望憑藉白云出岫的身法,能迅速覓到空隙逃生。

  可惜這個如意算盤不錯,卻無法打響。四名青衣人聯同一體,軟鞭風雨不透將他牢牢籠罩在中間,根本不給一絲喘息的機會。

  鄧宣怔怔站在一旁,不知是該立刻逃走,還是等四人解決了呂巖上前搭話詢問究竟。轉眼二十余個照面已過,呂巖一聲淒厲呼嚎,被四條軟鞭從頭到腳糾纏鎖縛,動彈不得。

  軟鞭抖動,又是"砰"的一響,呂巖被四人轟碎成粉。

  鄧宣驚呆了,他一直以為普天之下除了三聖五帝,論及修為就數外公金裂寒為最。再下面就該輪到自己的父親鄧不為和外叔公金裂石。

  可這四名來歷不明的青衣人,輕描淡寫間就將呂巖和袁山主擊斃,修為高得出奇。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殺人手段,軟鞭纏身裂為粉末,連殘渣都不給人留下。如此心狠手辣,慘絕人寰,縱是他出身金牛宮亦少能見到。

  四名青衣人收起軟鞭,先前與呂巖說話的那名男子冷冷掃過鄧宣,不帶絲毫感情漠然問道:"你怎么還不走?"鄧宣振作精神,抱拳道:"在下鄧宣,尚未謝過四位仗義援手的救命之恩。"那青衣人道:"我們四人不過是奉命行事,保護鄧公子的安全而已,沒什么可謝。"鄧宣心頭一動,問道:"四位可是家父的朋友?"他多長了一個心眼,曉得這四人修為卓絕,施展的又是冥教的血罩神功,自己的父親多半也沒資格能將他們收為部屬,故此才改成做"朋友"。果然那青衣人輕蔑一笑道:"我們不認識鄧不為,他也不認識我們。你快些去吧,來得及的話,尚能再見著小檀姑娘最后一面。"鄧宣大驚失色,問道:"你們……她、她怎么了?"青衣人道:"你去了自然就明白了,我們說了也是白說。"一揮手,四人齊向云層深處隱去。那青衣人聲音遙遙傳來道:"那兩人截殺你的事情和我們四人的行蹤,最好不要告訴鄧不為。麻奉秉和金裂石也不會承認這兩人是受他們的指使。"鄧宣一醒,他正想著回去要向鄧不為稟報此事,好多加提防金裂石。聞言應道:"在下定當從命,只是尚不曉得四位恩公高姓大名?"云層渺然,已無回應。

  鄧宣出神地飄立空中,疑惑道:"他們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誰的命令來救我?他們怎會曉得小檀,又那么巧剛好在這兒把我救下?"這些疑問百思不得其解,驀地想到青衣人最后說的那句話,遍體生寒,趕忙御起仙劍全速向西南掠去。

  鄧宣腳下生風,終于遠遠看見山麓中的那座村莊。雞鳴狗吠,一派寧和。鄧宣心里稍定,降下身形從村口快步走入。

  這條泥路從前他每隔三五日就會走上一次,可謂駕輕就熟。村子里的老老少少他也大都認識,碰見了一一頷首招呼,腳下卻是毫不停留。

  走到小檀屋前的籬笆墻邊,就見隔壁的老漢悠哉游哉地躺在竹椅里。鄧宣緊繃的弦一松,施禮道:"老人家,下午好。"老人滿面笑容地起身應道:"小伙子,好久不見你來了。"鄧宣尷尬一笑,回答道:"最近家里有些事情脫不開身,檀小姐還好么?"老人笑道:"其他也沒什么,只是常見她出來吹吹風,嘆嘆氣,一站老半天,看著叫人心疼。小伙子來了可該好了。"鄧宣又是甜蜜又是酸楚,老人揚聲叫道:"人都來了,小姑娘怎么還不出來,躲在屋里作什么呢?"屋里靜悄悄的,也不知道小檀在做什么。

  鄧宣道:"多謝老人家,我進去找她吧。"邁步入屋,挑起門簾,小檀正在里屋對著銅鏡梳妝。

  從鏡面反射里看到鄧宣,她嬌嗔道:"人家頭發亂亂的,你就不能在外面等上一會兒么?冒失鬼!"鄧宣強笑道:"你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最美的,我都愛看。"小檀欣喜回頭瞥了他一眼,低聲嗔怪道:"你知道有多少日子沒來找人家了么?"鄧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從上回見面到現在,一共是三十三天又兩個半時辰。每過一刻,我的心里都在計數著,哪會忘記。"小檀玉頰生暈,輕輕道:"唔……原來你記得這么清楚,我真害怕你是出事了。"鄧宣搖搖頭,強打精神道:"我好著呢,能出什么事?"小檀道:"你沒事,我也就放心了。對了,有一件東西要送給你,我一直都在等你來取。"說著攤開左手,一枚指頭大小、通體遍布神奇美麗花紋的小木雕,靜靜地躺在小檀的掌心中。

  她笑咪咪道:"這是我照自己的樣子用聖檀木雕出來的,還不錯吧?據說聖檀木可以幫助人提神醒腦,它吸收的天地靈氣更可驅邪治病、保佑平安。更重要的是,你隨身佩帶上它,讓它貼在你的心口,今后走到哪里都再也不會忘記我了。"鄧宣彎下腰,順從地讓小檀將聖檀木掛在自己脖子上,小小木雕散發著好聞的香味,鄧宣卻分明感覺脖子上沉甸甸有上千斤重量,心一絞痛,垂首無語。

  小檀拉著鄧宣在桌邊坐下,摸摸他的臉道:"你不舒服嗎,唔……好像瘦了?"鄧宣鼻子一酸,眼中淚光閃動無聲滑落。

  小檀錯愕地望著鄧宣問道:"你怎么了?"鄧宣一把抱住小檀,哽咽著一咬牙道:"我是來向你道別的。今后恐怕我再也不能來見你了。你、你忘了我吧!"小檀輕輕一掙,驚道:"你為何要這么說,是我做錯了什么嗎?"鄧宣的心里像是在滴血,艱澀道:"不是你的問題,是我、是我明天就要成親了。"小檀花容失色,怔怔望著鄧宣已是呆了。

  鄧宣接著道:"我爹爹已為我許下一門親事,明天新娘就會過門。我、我雖然不願意,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更不敢違背他老人家的意願。小檀,我是個懦夫,是個窩囊廢。我對不起你,你忘了我吧!"小檀宛如著魔般,雙目空洞失去了神采,久久之后,才木然道:"那我應該恭喜你了。"鄧宣胸口被狠狠擂了一記重拳,囁嚅道:"小檀,你別這樣說。你相信我,我不是心甘情願的。我、我心里永遠只會有你一個人——"小檀仿如未聞,搖搖頭低聲說道:"走吧,你放心,我會忘記你的。"鄧宣的嘴唇已被痛苦地咬出血絲。他想握住小檀的纖手,但眼睛迎上對方冰冷麻木的眼神,心頭一陣瑟縮戰栗,終究沒敢。咫尺的距離,突然間就變得那么的遙遠,伸出手握著的,只能是昨日未散的溫情。

  小檀背轉身坐到椅子上,挺直的脊背仿佛微微聳動。

  沉默良久,鄧宣終于苦澀地說道:"我走了,你多保重!"身后小檀的泣聲隱約傳來,鄧宣失魂落魄走向門口。從今以后,情斷義絕。自己,是不是應該再多說兩句訣別的話呢?拖著沉重的步履,鄧宣一步步愈走愈慢,到門邊時,甚至已抬不起腿。

  然而數尺的距離終究走過,他伸出手挑起門簾。外屋靜悄悄,不見人影。

  鄧宣的右腳邁出,突地凝固在半空,徐徐地又收回。回過頭,滿懷悔恨與不舍,他輕聲喚道:"小檀——"小檀依舊直挺挺坐著,聽見呼喚嬌軀劇烈一抖,滿臉淚水回眸相望。一個字也沒有說,但那雙充滿痛楚的眼睛里,分明帶著期盼。

  鄧宣的心,如同一條毛巾被緊緊地擰成一團,躊躇與撕裂著。他的嘴唇張了張,幾乎就想脫口告訴小檀,自己不稀罕作什么狗屁金牛宮的孫少爺了,這就帶著她遠走高飛,從此風餐露宿,哪怕是做賊為盜,只求廝守一世。

  然而話到舌尖,鄧不為冷厲的面容浮現眼前,像一堵墻阻隔住小檀哀怨的目光;更如一座山壓迫住他的呼吸,胸中的熱血不住地瘋狂翻湧。喉嚨里甜甜地泛起一口血氣,他猛然大叫道:"我是個懦夫,我是個混球,對不起——"轉頭沖出門,再不敢回頭,跌跌撞撞奔向村外,連背后隔壁老漢的呼喊也沒聽見。"

  "撲通",腳下一個趔趄,鄧宣撲倒在地,翻滾了好幾圈卻沒有爬起來的力量。這在往日,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現在,他好像一頭重傷的哀獸,倉惶地逃避著自己的感情,逃避著自己的愛人,失去勇氣再難回過頭。

  他狠狠捏起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揉碎,眼淚潸然滂沱,無聲地潤濕身下泥地。

  "王八蛋,孬種!你還算個男人么?"此時的鄧宣,與瘋子無異。附近的村民遠遠望著,誰也不敢上前說話。

  心在沉淪陷落,鄧宣無助地把頭埋進泥土,嗚咽扭動。這透著自虐意味的舉動帶來的窒息感,或許會讓自己的心好受一些。

  但心中愛人絕望的神情,夢魘般不斷浮現,漸漸掩蓋了父親的面容。真的,我就這樣屈服了么?難道,父親的旨意一生都不能違抗么?

  想起初識的日子,想起牽手的溫馨,鄧宣逐漸安靜下來。他抬起頭,看到路邊生長的一株野草。春天來了,綠色的嫩芽充滿生機。微賤如小草者,也能擁有自己的一生,何況他鄧宣,是一個人。

  伸手,用力抹去臉上的淚和泥,鄧宣努力地回望。數十丈外,思念仍在;心靈深處,愛戀依舊難舍。

  "回去,帶她走!"鄧宣默默地想道:"我不要做爹爹的應聲蟲,更不該是被他用來爭權奪利的工具。讓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統統見鬼去,我想和小檀在一起,他們憑什么一定要我放棄!"他的心一松。原來,只要作出一個屬于自己的決定,就可以卸去萬鈞的包袱。原來,自己也可以選擇未來的命運。

  正在這個時候,小檀的屋中爆發出一記滾雷般的轟鳴,青色的絢光猶如潮水煥放洶湧,照亮白晝,大地在劇烈的戰栗中驚悚。

  鄧宣心底掠過青衣人的警告,魂飛魄散中一挺身跳將起來,拼盡全力沖向來時的路,口中狂呼道:"小檀——"他沖進光霧塵土未散的屋內,不等他找尋著小檀的影蹤,只聽一位少女的聲音緩緩道:"她沒事,你不用擔心。"鄧宣霍然轉眼,看見角落里佇立著一位絕色麗人,只是光影綽綽更像是一尊元神。小檀臉色蒼白,伏在麗人的胸前,兀自不住地顫抖。

  弄清楚誰先跨出第一步,此時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兩個劫后余生的年輕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鄧宣滿懷失而復得的喜悅,摟住小檀一迭聲叫道:"我要帶你走,我不回金牛宮了,去他媽的青木宮小公主!你才是我的新娘,我只要你!"小檀抬起頭,欣喜無限,不顧一切地環抱住鄧宣的虎腰,珠淚滴落盡是幸福。

  鄧宣眼角的余光看到床榻前橫倒的兩具屍體,悚然動容道:"八風衛!"那麗人淡淡道:"他們是奉鄧不為之命,來刺殺小檀姑娘的。可惜運氣不好。"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要是沒有這絕色麗人的援手,此時自己與小檀豈非已經是人鬼相隔,鄧宣不由打了個冷顫。

  絕色麗人漠然道:"你的運氣真不錯。也不必與小檀私奔了,有人已為你安排好了一切。回到金牛宮,再不會有人逼你成婚。"鄧宣呆呆地聽著,也不曉得他是否明白了這話的涵義。只死死抱緊小檀不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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