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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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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語者]劍諜(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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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36: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挽弓

  楚凌宇怔住了,半晌才說道:“林熠,你已無可救藥。”

  林熠平靜地說道:“小弟清楚楚兄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為義氣、為蒼生,縱是讓林某血濺五步,我也絕不皺眉退縮。可是,我不能將若蝶交給楚兄。縱使要回昆吾領罪,也必須等到我將她送返回家。”

  楚凌宇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一定要林兄交出容若蝶呢?”

  林熠沒有說話,然而楚凌宇從他的眼神里已然讀懂了含意。他無奈的一笑,說道:“林兄,你這是要逼我出手,生死相見。”

  林熠道:“倘若楚兄願意退讓一步,給林某十日寬限,待我送返容若蝶后,必當回昆吾山說明實情,屆時信與不信全在諸位!”

  楚凌宇微笑道:“你這么說,是因為自忖懷抱容若蝶,絕逃不過楚某的追捕,所以有意讓步,是么?可惜,我也無法再相信林兄,更不會放走容若蝶。”

  林熠明白,不打不行了,嘆道:“楚兄,你又何必苦苦相迫?”

  沉默多時的金猿到這刻再也按捺不住,低聲嘶吼,如一束金色閃電從林熠肩上躍起,掠向楚凌宇面門,探爪便抓。

  林熠一驚,喚道:“猿兄,莫要妄動,快回來!”

  但金猿的速度遠比林熠的聲音更快,身形一晃已欺近到楚凌宇身前。

  楚凌宇“咦”了聲,道:“冥海金猿!”左手大袖揮出,拂向金猿。

  他也不願真個打傷對方,袖上僅用了三成功力。不料金猿凌空一彈一閃,大袖落到空處。

  楚凌宇一凜,電光石火之間頭向左偏,身軀后仰拍出右掌,竟是正兒八經的要和金猿過招比試。

  金猿的身形從楚凌宇右耳耳側“呼”的掠過,為避開楚凌宇右掌,手爪也偏了開去。但一股冷風從鬢角呼嘯而過,仍令楚凌宇吃驚非小。

  金猿險些被楚凌宇打中,亦收了輕敵之心,凌空翻轉從他頭頂高高越過,穩穩回到林熠肩頭,齜牙咧嘴狠狠盯著對方,喉嚨里發出“呼呼”怒吼。

  林兄輕拍金猿,安撫它道:“猿兄勿怒,楚兄是我的朋友。”

  金猿沖林熠眨巴眨巴眼睛,要是會說話準會問道:“朋友,天底下有這樣非逼人家回去送死的朋友么?”

  楚凌宇非但不怒,反而甚是欣賞的望向金猿,贊道:“好個厲害的小家伙!”

  金猿不屑地把頭扭過側旁,心道我老人家拿手的絕活還沒亮出來呢,不然足夠再讓你小子喝上一壺。

  林熠道:“這是小弟在玄映地宮中結交的朋友,若論年歲,恐怕比你我都大得多。”

  楚凌宇點頭道:“我知道,金猿乃魁猿中的王者,個頭越小靈性越高。如這位猿兄,足以抵得上一個魔道的一流高手。林兄,莫非你想和它聯手,對付楚某?”

  林熠朗聲笑道:“楚兄,你把我林熠看得也太低了一點。”

  他也不必說破,能夠將曹府舉家遷徙,絕非楚凌宇一人可以辦到。在漣州內外,甚至曹府附近,必然還有其他仙盟高手的埋伏。

  楚凌宇微微一笑,望向洞外微明的天色,喃喃低語道:“天快亮了,林兄。”

  林熠會意,說道:“不錯,天就要放亮,咱們的事情也該盡快有個了結。”

  楚凌宇道:“林兄,你我天南海北素未謀面,可昆吾驕龍的大名楚某久已耳聞。對林兄的年少有為,我也是一向仰慕神往,恨不能早日相識結交。沒想到,今日你我見面,竟是這么一種境地。”

  林熠淡淡道:“世事難料,誰能預知百年將來?”

  “從曹府出南門四十里,有一座荒山,山頂有一亭名為‘俯波’。不知林兄是否願意隨楚某前往?”

  這是下戰書了。林熠毫不猶豫的應道:“好,請楚兄引路!”

  楚凌宇一聲長笑,藍色的長衫舞風而起,如神龍經天向南掠去。

  林熠緊隨其后,出了漣州府須臾,一座荒山遙遙在望。

  山頂雜草叢生,山嵐卷蕩,俯波亭孤獨佇立在晨曦初現中。遠方煙波縹緲,水平如鏡,正是撫仙湖。未散的晨霧籠罩湖面,寒意未消。

  林熠將容若蝶輕輕放入亭中的石椅上,褪下衣衫替她覆上。

  很奇怪,自己和楚凌宇對峙許久,也沒能把她驚醒。也許這反倒是件好事,至少楚凌宇絕不希望容若蝶知道仙盟的內幕和他的另一個身分。

  而對林熠來說,一場無可避免的決斗近在眼前。對手是正道年輕一代中公認的第一高手,自己也曾在曹府親睹過他的出手。

  林熠殊無把握,卻不得不直面相迎。到這個時候,他已無路可退。

  楚凌宇沒有催促,耐心的佇立在山崖邊,負手俯瞰撫仙湖。

  林熠拍拍金猿的小腦袋,低聲叮囑道:“猿兄,若蝶便拜托你守護了。一會兒我和楚兄對決,猿兄切不可出手幫忙。”

  說完走出俯波亭,向著楚凌宇的背影遙遙道:“楚兄,可以了。”

  楚凌宇沒有回頭,清朗的嗓音悠然低吟道:“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常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林兄,還記得那日你我湖上相逢,你吟誦的這首詞么?”

  林熠微笑道:“小弟當然記得,當時雁仙子還應和了下半闕。往事歷歷在目,就好像僅僅發生在昨天。”

  楚凌宇道:“是啊,往事歷歷在目。我始終覺得,能夠用心念出這首詩詞的人,絕不可能是個卑鄙小人。林兄,你是否記得加入仙盟時,立下的誓言?”

  林熠靜默片刻,回答道:“言猶在耳,只是時過境遷,楚兄不提也罷。”

  楚凌宇回轉過身,嘆了口氣道:“林兄,看來我是無法勸動你了。”

  林熠搖頭道:“人各有志,難以強求。楚兄,若非今日你我一戰勢所難免,小弟必當交上你這個朋友。咱們把酒言歡,不醉不散。”

  說到這里,他忽然苦笑一聲,道:“只怕現今你已不屑交我這個朋友。”

  楚凌宇默視林熠良久,緩緩道:“出手吧。”

  林熠見楚凌宇絲毫沒有拔劍的意思,一皺眉問道:“楚兄打算空手與小弟過招?”

  楚凌宇看了眼林熠腰上的化血飛鐮,微笑道:“林兄的仙劍已被昆吾派收回,那化血飛鐮雖是著名魔兵,卻怕林兄用來並不稱手。不如讓楚某以一套掌法,會會林兄的昆吾劍派絕學!”

  這正中林熠下懷,他的奇遁身法和手舞足蹈小八式傳自北帝雨抱樸,較之不夜島的絕學不遑多讓,林熠有這個信心。但對楚凌宇的氣度胸襟,仍不由生出敬佩,抱拳道:“如此小弟得罪了!”

  他左手低垂,右手虛抱胸前,亮出門戶。太炎真氣從丹田汩汩流出,運轉全身經脈,靈臺逐漸澄靜無思,眼中心中只剩下對面佇立著的楚凌宇挺拔身影。

  楚凌宇兀自不動,然而身旁山嵐卷蕩更疾,仿佛無形中有一股力量將它們匯聚,盤旋,向高空昂首呼嘯。他一雙清澈沉靜的目光,也正對視在林熠的臉上,顯得無限從容,周身上下更尋找不到一絲的破綻。

  兩人腳下的塵沙如同水波一樣地徐徐擴散,在匯合的一剎那,“呼”地激撞出一蓬彌漫咆哮的滾滾云塵,向上空盛綻。

  兩個人的身軀不約而同受到氣機牽引,微微晃動。

  林熠一聲長嘯,率先搶攻,凌空掠過六丈的距離,右手五指戟張,抓向楚凌宇的右肩,正是一招“手到擒來”。

  他明白,楚凌宇正道年輕一代第一高手的名頭,絕非虛至。要想能與對手周旋到底,就必須先聲奪人,牢牢壓制住楚凌宇的氣勢。一旦讓楚凌宇揮灑如意,盡情施展出不夜島的“奔月十八式”,自己勢必大費周折。

  故此,林熠甫一出手便使出了手舞足蹈小八式。身如風,手如電,正把這式手到擒來志在必得的凌厲氣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楚凌宇低聲驚咦,他已先入為主,以為林熠既是昆吾劍派弟子,施展的亦應是其師門掌法。但眼看這式手到擒來似拙還巧,氣勢恢弘,分明是一套頂尖的上乘絕學,偏又是自己從未見過。

  他已沒有時間多想,身軀左閃,拍出右掌如封似閉,亦不敢有絲毫托大的亮出了不夜島絕學,奔月十八式中的精妙招式。

  奈何他仍是小覷了手舞足蹈小八式的威力。林熠手到中途五指輕輕一個變化,直讓楚凌宇看得凜然一驚。自己右掌的守勢在對方輕微的手勢變化中,竟輕而易舉地消于無形。非但如此,連向左側閃避的角度空間,也籠罩在了林熠右手吞吐閃爍的后招變化里。

  但楚凌宇不愧是名門高弟,雖驚不亂,腳下錯步一退,左掌旋即攻出,與右掌呼應相守,宛如一張鋪展開的天羅地網,疏而不漏,柔而不頹,把林熠的這式手到擒來盡數封殺在左右合圍的掌勢之中。

  林熠笑道:“楚兄小心了!”身形一轉,右爪從楚凌宇雙掌合攏的瞬間脫逸而出,左手一招“無往不利”如同蓄勢已久的山洪爆發,奔雷縱橫,扼向楚凌宇咽喉。

  楚凌宇盡管早預料到林熠左手必然有為而來,但依舊大吃了一驚。

  有道是獨木不成林,古往今來,天下的手法招式,盡皆是左右雙手配合施展,相得益彰。

  孰知林熠的一招一式竟然都是僅憑單手攻出,偏又自成章法威力驚人。這等若是兩個高手在輪番的攻擊自己!

  可他哪里曉得,創出這套手舞足蹈小八式的北帝雨抱樸本人,正是獨臂。楚凌宇初逢乍見,焉有不吃虧的道理?

  他雙掌招式已然用老,不及回防,只得抽身再退。不想左腳一個踩空,原來已退到了山崖之外。

  幸虧他反應迅速,在左腳將落的瞬間,腦海中也已浮現出背后景象,提氣揚聲低喝,如一片飛絮倒飄出三丈。

  林熠接連兩招攻其不備,卻連楚凌宇的衣角也沒碰到,禁不住生出佩服,笑道:“楚兄可要留神,小弟的這套功夫不同常規,你需得多提一點精神。”

  楚凌宇飄然懸浮在山崖外,雖吃了小虧被迫退守,但神情毫無狼狽,泰然自若地贊嘆道:“林兄這手絕學端的別開生面,不知叫做什么名字?”

  林熠答道:“‘手舞足蹈小八式’,剛才小弟施展的,便是其中的‘手到擒來’與‘無往不利’。另有六招,稍后定當奉上。”

  楚凌宇大笑道:“好,楚某求之不得,林兄請了!”

  林熠也揚聲笑道:“楚兄看好,這招是‘纏綿悱惻’!”

  但見掌影重重,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千回百轉籠罩住楚凌宇上身。也不知哪一式是真,哪一式是虛?

  楚凌宇贊道:“好招!”他有了前車之鑒,再不敢疏忽,用出奔月十八式中的一招“玉華瀉壺”,以空靈對空靈,迎上林熠。

  林熠有意試一試楚凌宇的功力,招式化虛為實“砰”的一交,順勢飛退。

  楚凌宇也晃了晃身軀,雙方均掂量出了對方的斤兩。

  林熠心知自己的功力確實尚差楚凌宇一籌,更堅定了利用輕盈身法招式周旋的決心。他微一調息,消去右臂酸麻,卻聽楚凌宇喝道:“林兄連攻三招,楚某受益匪淺,也該輪到我向林兄求教了!”

  話至人到,右掌氣貫長虹威猛無儔,直取林熠胸膛。

  經過剛才的三招彼此試探,他同樣也尋找到了自己的優勢所在,立即隨機應變使出大刀闊斧的剛勁招式,逼迫林熠正面對撼。

  林熠也是身經百戰的人物,豈肯輕易就范,乖乖地落進楚凌宇的圈套。他運出奇遁身法輕盈趨避,只在外圈游走,伺機以手舞足蹈小八式反擊牽制楚凌宇。

  當下兩人短兵相交,各自揚長避短、竭盡所能翻翻滾滾激戰一處,三十多個回合轉眼就過,仍舊不分勝負。

  兩人心底都情不自禁湧起惺惺相惜之情,出手均都似有默契的保留了三分余地。與其說是一場罕見的正道頂尖俊彥對決,還不如說像是一場同門之間的切磋。

  楚凌宇見林熠翻來覆去果然就是八招,只是每一招都能千變萬化出不同招式,哪怕一點細微到極致的變化,都能演繹出妙到巔毫的不同威力。要想見招拆招地破解林熠攻勢,只怕勢比登天。若非仰仗功力深厚,根基牢固,多半首先吃不消的還會是自己。

  而林熠的心情卻更加無法輕松。

  他明白自己勝在一套手舞足蹈小八式上。否則數月之前的自己,至多在楚凌宇掌下走到百招必定落敗。從某種程度上說,對方的修為已堪可與仇厲比肩,稍欠缺的亦不過是功力而已。

  饒是如此,這樣纏斗下去,自己功力稍遜,也是有輸無贏的結局。

  像楚凌宇這樣的人物,想讓他一個大意出現昏招,也不見得比上天摘月亮簡單多少。

  就這樣兩人各有所忌斗到了一百五十回合開外,依然難分伯仲。一輪旭日早已升上高空,而兩人的激戰也如金烏般盛綻出萬丈光芒!

  可惜,林熠功力難以后繼,真氣開始急劇地消耗,呼吸也漸漸顯出短促。

  這樣明顯的落敗征兆,自然逃不過楚凌宇的法眼。他出人意料地撤身收手,疑惑道:“林兄,你似乎功力未復,狀態不佳。否則楚某三百招內,絕難勝你一招半式。”

  林熠心里苦笑,從那天亂墳崗一戰開始,他連番惡戰出生入死,哪里有空歇息喘息?這么繼續打下去,不出兩百招,就得落敗。

  楚凌宇見林熠不答,也不再追問,肅容道:“若在平日,楚某絕不該乘人之危。但今天職責在身,定要將林兄請回昆吾。還望林兄諒解海涵!”

  林熠嘆了口氣,道:“看來,楚兄不把小弟活捉了,便誓不甘休。”

  楚凌宇微笑道:“假如林兄交手之初,棄下容若蝶突然遠揚,楚某顧此失彼,林兄大有機會成功。可惜,現在也為時已晚了。”

  林熠清楚他這話的意思。如今自己的氣勢已被楚凌宇隱隱壓制,即使想抽身逃走,也是難上加難。

  但是,自己又怎能舍棄容若蝶獨自逃生?這點楚凌宇也應心知肚明,才不擔心自己溜走。

  他搖搖頭道:“對不住,小弟還是不能答應跟你走。”

  楚凌宇眼中精光一閃,道:“如果我說楚某開始相信,令師果真不是林兄所殺,並願為林兄全力追查真相,在昆吾山諸位長老前一力擔保林兄的性命,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林熠心中感動,可眼前卻容不得他有絲毫的遲疑,回答道:“不會,我不能把容若蝶交給你!”

  楚凌宇的身上再次迫出強大雄渾的氣勢,徐徐道:“林兄非要逼我再出手相拼么?以林兄修為,楚某為求獲勝,很可能無法把握招式火候,萬一傷及林兄,也絕非我願意看到的局面。”

  林熠何嘗不懂得這個道理和楚凌宇的保全好意,然而楚凌宇怎能明白,如今他惟有死戰一途而已!

  陽光和煦地灑在他的身上,汗水緩緩化為濛濛的蒸氣向上冉冉散出。他凝視楚凌宇,每一個字都仿佛凝聚千鈞力量,說道:“楚兄是否知道,小弟還有最后一線的勝機。即便不能擊退楚兄,至少也會是一個魚死網破之局1

  楚凌宇一怔,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臉色終于微變,沉聲道:“你真的下決心要這么做?”

  林熠淡然一笑,說道:“抱歉,楚兄。小弟無法答應你的好意,只能得罪。如果今天你我都能僥幸不死,他日小弟定當向楚兄負荊請罪!”

  話音落時,手中暗紅色的光華亮起,破日大光明弓赫然在握。

  他念動真言,神識開啟,破日大光明弓感應到林熠心念,“嗡嗡”鏑鳴倏忽擴展至三尺,黑色的弓弦微微顫動,詭異妖艷的光暈在弓身上徐徐流轉。

  與此同時,一道冰冷徹骨的寒意也應運而生,如同洶湧波濤倒卷林熠神識,反噬進他的靈臺。

  林熠腦海“轟”地一震,所有神經像被霜封冰凍,彈指間近乎麻木,繼而全身都湧起一層莫名冰冷,如同赤身裸體墜入冰窖。

  強大的魔意猶如狂瀾,瞬間幾乎將他的心神吞沒。

  間不容發中,林熠暗自咬破舌尖,劇烈的痛楚令他神志一清,急忙抱元守一苦苦守住靈臺的一線靈性,不教從破日大光明弓中源源不絕破體湧入的魔意徹底淹沒。

  他不敢讓楚凌宇瞧出半點破綻,努力掛起輕松笑容,將左手雙指徐徐扣在弓弦之上,忍受著體內一浪高過一浪的魔意沖擊,說道:“楚兄,你可認得這張弓?”

  楚凌宇臉上現出無法掩飾的震驚之色,嘿然道:“破日大光明弓!”

  林熠點頭道:“不錯,正是破日弓!楚兄可有把握接下小弟的這全力一擊?”

  他心中也已緊張到了極點,只是臉色變得愈發鎮定與沉著,讓楚凌宇高深莫測,心里充滿震撼。

  楚凌宇當然不知道,林熠剛剛才開始參悟“鑄神訣”的皮毛,根本不能驅動魔弓幻化出光箭。

  從“鑄神”、“煉元”、“融精”、“和光”直至“射日”,乃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絲毫也勉強不得。林熠的神識尚未完全融入破日大光明弓中,正承受著龐大魔意驚濤駭浪般的反噬,更遑論拉動弓弦。

  這么做,不過是虛張聲勢,破釜沉舟賭上最后一回而已。

  楚凌宇面色陰晴不定,說道:“林兄,你是否曉得,以你的修為就算能射出一箭,楚某固然九死一生,但你也勢必真元耗損殆盡,難以為繼。屆時輕則大病一場休養數月,重則走火入魔性命不保。

  “你果真想與我拼得玉石俱焚么?”

  林熠感覺自己的神志已游走到了崩潰邊緣,全身幾乎失去知覺,僅憑藉頑強的毅力挽弓不倒。他再次一咬舌尖,說道:“楚兄,小弟還是原先的那個提議,請你寬限十日,待我將若蝶送返,即回昆吾受審,絕不食言!”

  楚凌宇望著林熠,久久沉吟沒有開口。

  山巔風云正疾,激流澎湃,但在兩人的心頭卻是靜得出奇。破日大光明弓猶在怒鳴,暗紅色的光芒映照在林熠蒼白的面龐上,一、如、血、洗。

  許久,再是許久,林熠的眼眸里逐漸滲透出一縷冰冷的殷紅光焰。然而身依舊穩,如山如岳;手依舊固,如松如石。

  終于,林熠聽到楚凌宇輕呼一口氣,重重頷首道:“好,我答應你!”

  林熠如釋重負,收回神識,切斷了與破日大光明弓之間的交通。

  光華漸淡,玉弓收縮回袖,他鄭重一禮道:“多謝楚兄成全!”

  楚凌宇哈哈一笑,道:“林兄,你我后會有期!”說罷收斂真氣,灑脫地抱拳還禮,御風飛向云嵐深處。

  林熠目送他身影消失,感到全身已然虛脫,麻木的軀體連想抬一抬手指頭也不能。滔天的魔意尚存留在靈臺未退,像冰冷的鋸子在狠狠切割自己的神經。

  他的心中卻充滿歡愉,目光投向俯波亭中的伊人,默默說道:“若蝶,我們終于可以回東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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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36: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鑄神

  東海,月明濤生;初春,風冷云緲。

  林熠盤膝靜坐在臨海碣石上,腳下的波濤金鼓轟鳴,掀起一道銀白的絲帶洶湧澎湃沖向岸邊。“轟——”地拍打碣石,激起漫天水花,冰冷的水珠和著濛濛雨霧,灑落到他的頭發與衣衫。

  暗紅的光暈流轉,破日大光明弓橫亙在林熠的雙膝上,平靜如封凍萬年的北冥玄冰。

  然而在這平靜的表象底下,濃烈的魔意如同林熠身前浩蕩無涯的東海驚濤,通過林熠以神識構築起的奇妙通道,肆虐無情地湧入林熠的靈臺,展開了一場征服與被征服的兇險角力。

  林熠已經不只一次領教過破日大光明弓內蘊藏的魔意厲害,他修煉了十數年的仙心,在魔意的沖擊面前,宛若脆弱的蛋殼,根本禁受不起魔意肆無忌憚的吞噬與鞭撻。

  唯一可以憑恃的,就是《幽游血書》中記載的“破日七訣”。

  他放棄了所有徒勞無益的抵抗,依照“鑄神訣”心法,將神識完全凝聚駐守到靈臺,築起一道無形堤壩,艱難地將滔滔魔意拒之于前。

  然后,主動在靈臺上開啟一線細微的縫隙,引導魔意湧入。

  宣洩進靈臺的魔意,不過是其萬分之一,但已頗為可觀。就像一匹未曾馴服的野馬,肆意縱橫馳騁,想從內部摧垮林熠的仙心。

  林熠存思靜念,將靈臺化作一座銅爐,以煌煌仙心徐徐煉化湧入的那縷魔意。這便如在鋼絲繩上行走,腳下就是萬丈深淵,非生即死,沒有任何僥幸的可能。

  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體內短兵相接,慘烈廝殺,均試圖吞並下對方的勢力,藉以進一步壯大自己。

  在靈臺外,驚濤駭浪席卷激蕩,林熠出于極端的劣勢,只能苦苦保持守勢,不讓防線崩潰;而在靈臺的內部,突入的魔意在縫隙關閉后,成為陷入四面楚歌的孤軍,卻兀自困獸猶斗,不甘心束手待斃。

  每煉化一縷魔意,林熠的仙心便隨之壯大一分。然而,從破日大光明弓中宣洩而至的強大魔意,也一浪高過一浪,源源不絕仿佛永無窮盡之時,令他的靈臺愈發吃緊,好似露出海面的一柱巖石,隨時可能遭受到沒頂之災。

  身外月涼如水,波濤拍岸;心中銅爐熊熊,魔意跌宕。

  光陰成為冗長的河流,汩汩流逝。卻再沒有人會去注意到,生死一發,命運的改變只在一呼一吸間。

  冰冷的海水濺在林熠身上,帶來絲絲寒意,讓他逐漸陷于混沌的神志,不斷地為之稍稍一醒。可惜杯水車薪,比之龐大魔意掀起的滔天濁浪,這點滴清涼很快就如烈日下的露水迅速蒸發。

  他的衣衫發絲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心力的損耗異常驚人,眼眸里徐徐燃燒起詭異的血紅光焰。盡管微小,但那種陰森猙厲的感覺,已足以教人不寒而栗。

  林熠不知道自己到底煉化了多少股放入靈臺的魔意,只感到靈臺外的壓力越來越大,到了決堤的邊緣。

  他不再強硬支撐,口中猛然發出一記嘹亮悠遠的長嘯,切斷了與破日大光明弓之間的神識聯系。

  嘯聲扶搖直上,驚散棲息在上空的靜謐云嵐,游走天際,隱藏著濃郁的魔意。

  一盞茶后,嘯聲開始變得沙啞,魔意也漸漸退淡,林熠的神思緩緩恢復。

  他只感覺到筋疲力盡,虛脫的身軀不可抑制的微微顫抖,額頭冒出一顆顆滾熱的汗珠,瞬間又變得冰涼。

  奇怪的是,靈臺中卻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生機勃勃驛動不已。殘存在體內的魔意隨著嘯聲釋放,好似一座山岳終于從心頭移除,有著難言的輕松。

  他停下嘯聲,長長出了一口濁氣,仰頭望向清空。

  月夜如畫,方才午夜。原來,僅僅只過了兩個時辰,卻已漫長得像上個百年。

  破日大光明弓歸于沉寂,弓身的血色變得更深更暗。遠處傳來金猿的吱吱歡呼,它正興高采烈地坐在一頭巨鯨噴出的水柱上載沉載浮,乘風破浪,逐波遨游,忽兒又隨著巨鯨深潛入海,蹤影不見。

  林熠忽然若有所覺,回頭相望,一位青袍文士不知何時悄然屹立在碣石的另一端。他豐神俊朗,身上散發著濃郁的書卷氣息,目光深邃而柔和,靜靜的凝視林熠。一條飄逸的絲帶隨意束在腰際,腳上穿著一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布鞋。

  沒有見過他的人,很難想像,威震天下的東帝釋青衍,居然會是這樣一個看不到絲毫鋒芒霸氣、充滿儒雅雋秀的中年書生。

  這也是林熠第二次見到東帝釋青衍。

  更早的一次,就在傍晚初抵逐浪巖時。當他看到一位青袍緩帶的中年人佇立在沖霄浪尖,向著自己含笑揮手,頓時明白容若蝶為什么只會是東帝弟子。

  除了釋青衍,普天之下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個人,能夠孕育出這樣的鐘靈奇葩。

  不過,當時他們的交談沒有超過三句。因為容若蝶昏睡了足足五天,仍然沒有蘇醒。釋青衍只能先請林熠歇下,便匆匆將容若蝶抱入了上善若水軒。

  接待林熠的,是一名靈僕。

  所謂靈僕,是東帝釋青衍窮六十年心血、才大功告成的一項匪夷所思的創舉。

  他用天地間七十八種珍稀材料,人工合成了一具偶像,然后渡入無法投胎轉世、飄蕩于荒野幽冥之間的冤魂,創造出了新的生命體。

  乍看上去,靈僕與真人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他們沒有表情,也不需要食物和呼吸。他們的生命幾乎可以與日月同朽,但永遠也無法像普通人那樣歡笑,哭泣。

  充盈暴戾之氣的魂魄,令他們顯得冷酷而沉默,絕不會主動與人接近。

  在前生,他們是被紅塵拋棄的一群孤獨者;而今,他們卻滿懷恨意地將世界關閉在身外。只有釋青衍,是他們唯一願意信賴尊重的主人。

  釋青衍走到林熠身邊,像個相交多年的故友,悠然地坐下,感慨道:“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再見過這把破日大光明弓了。”

  林熠問道:“若水先生,若蝶的病情是否有好轉?她——什么時候能蘇醒?”

  上善若水,釋青衍便以此為號。不過,能夠曉得這個稱呼的人,當今之世屈指可數。林熠也只是在四個時辰前才由釋青衍親口告知。

  釋青衍沒有直接回答,道:“林熠,你能否先把遇見蝶兒后的遭遇告訴老朽?”

  林熠想了想,將自己與容若蝶如何九死一生,從玄映地宮中脫困的經歷,簡略的訴說了一遍,當然隱去了與楚凌宇對決的那一段故事。畢竟這牽涉到仙盟機密,不能隨意吐露。最后說道:“我和若蝶在漣州又休養了四日,見她始終無法醒轉,只好抱著她前來逐浪巖,找尋先生診斷救治。”

  釋青衍默默聽完,半晌才道:“林熠,你是否曉得,嚴格說來蝶兒昏迷不醒並非是一種病,而是一種連老夫也束手無策的先天奇癥。”

  林熠心頭一凜,詫異道:“先天奇癥?若水先生,連你也不能治愈她么?”

  釋青衍搖頭,道:“這奇癥平時潛伏在蝶兒的體內,並不顯露。只有當她耗損心力過度又或者過于情緒激動的時候,才會爆發。癥狀便如現在這樣,人事不醒,沉睡多日。至于什么時候可以蘇醒,也非老朽敢以斷言。”

  林熠心情沉重,猶豫問道:“那這對她不會有性命之憂吧?”

  釋青衍回答道:“看來不會。但是老朽擔心,病入膏肓后有一天她會長眠不醒,形同離魂。二十年來,我查遍天下醫書,試過無數靈草仙丹,可惜毫無成效。”

  竟會是這樣,林熠心一寒,問道:“先生,沒有一點其他的辦法了么?”

  釋青衍徐徐答道:“你也不用太擔心。老朽說的,只是最糟糕的一種可能,或許它永遠也不會發生。

  “剛才,蝶兒已有了一點蘇醒的跡象。明日一早,教靈僕帶你到上善若水軒來看她罷。”

  林熠點點頭,低聲道:“多謝先生。”

  釋青衍笑了起來,悠然道:“你謝我做什么?你不畏艱險,將蝶兒安然無恙送回到東海,應是老朽謝你才對。賢侄,剛才你是在依照破日七訣煉化魔弓吧?”

  林熠沒有表露出絲毫的驚訝神色,頷首道:“是,不過小侄初學乍練,倍感艱難,還想請若水先生多加指點。”

  不經意里,兩人都改變了彼此的稱謂,無形中關系又近了一步。

  釋青衍道:“萬事開頭難,賢侄也不必操之過急。自古兵者不祥,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破日大光明弓固然有石破天驚、辟魔誅仙的無倫威力,但煉化過程異常兇險,動輒有魔意滅頂之災。賢侄乃玄門正宗弟子,又得北帝傾囊相授,假以時日成就未可限量,那破日大光明弓其實不煉也罷。”

  如果是別人這么說,林熠多半會懷疑對方是否在善言勸說的背后別具用心。然而面對釋青衍坦然豁達的超卓氣度,他卻生不出絲毫這樣的念頭,只是搖搖頭道:“有勞先生提醒,可惜小侄無法從命。”

  釋青衍微笑道:“我明白了,賢侄是想借助破日大光明弓的威力,為令師報仇。”

  林熠愣了下,說道:“聽先生的口氣,似乎知道殺害在下恩師的是另有其人?”

  釋青衍卻避而不答,手心里托起一顆翡翠色的寶珠,通圓玉潤柔光熠熠,送到林熠面前,說道:“賢侄,老朽把這個送給你。將它固定在發髻中,日后修煉破日七訣時,可以襄助你一臂之力。”

  林熠接過寶珠,疑惑地問道:“先生,這是什么?”

  釋青衍答道:“傳說中的辟魔至寶‘守心珠’。它能夠幫你將破日大光明弓內的魔意吸收轉化,令你在修煉之時不會被魔心吞噬,由此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

  林熠大吃一驚,問道:“先生,你為什么要將它送給我?”

  釋青衍微微一笑,說道:“因為你需要,不是么?”

  林熠將守心珠遞還釋青衍,道:“小侄的確需要。但它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釋青衍沒有接,一笑起身道:“這本該就是屬于你的東西,老朽不過是代為保管了這些年。收好它吧,不然就扔進東海里去也好。”

  林熠握住守心珠,站到釋青衍身旁問道:“先生,為什么你們要待我這么好?”

  釋青衍啞然失笑道:“你是在困惑我和雨兄傳功贈寶,究竟有何目的,對么?”

  林熠迎上釋青衍的目光道:“是,否則小侄絕不會再接受先生的任何饋贈。”

  釋青衍點了點頭,喃喃道:“也該是告訴你的時候了。賢侄,明日午后讓蝶兒引你到‘垂醉臺’來找我吧,老朽會替你揭開所有謎底。”

  林熠深吸一口氣,想起容若蝶在玄映地宮里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興奮中竟夾雜著一絲莫名的恐懼,無法預知一旦謎底開啟,自己的命運將會有怎樣的變化。

  釋青衍側轉過臉,超脫世情之外的飄逸目光,投落到正在海中嬉戲的金猿身上,問道:“這就是你從玄映地宮里帶回的金猿么?”

  “是,我剛給它起了個新名字,叫做‘小金’。”

  釋青衍抬頭眺望向西漸遠的皎潔明月,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不是么?”

  林熠道:“我忽然開始有些害怕,明天先生將會給小侄揭曉一個怎樣的秘密。”

  釋青衍笑道:“賢侄不必費神多想。天色不早,老朽要回去了。你和我一起走么?”

  林熠搖頭道:“小侄想坐在這兒多靜一會兒,享受一下月夜滄海的景致。”

  “也好,海看多了,心胸亦會變得廣闊起來。比之浩淼無垠的滄海,你我這般的凡夫俗子載沉載浮于世間,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揮衣袖,身影倏忽消失無蹤,遠遠傳來話語道:“破日魔弓未傷人先傷己,每次迸射都會將主人體內真元精血耗損得近乎一空。修為越高,對身心的反噬傷害也越烈。以聶天當年,也只敢用上兩回!”

  兩回!也就是說第三次拉開弓弦的時候,便會是生死極限。林熠心一震,聲音隨風送出道:“多謝先生教誨。小侄明白,定會謹記于心!”

  夜空中,林熠的聲音伴隨著濤聲漸遠漸逝,再無釋青衍的回應。他悵然抱膝重新坐下,水氣與浪珠濺灑到臉上身上,濕透了衣衫。

  他驀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很多。以往那個談笑揮灑、快意恩仇的鮮衣怒馬少年,悄然地漸行漸遠。

  自從玄干真人遇害后,他便一頭墜入了無邊的羅網里,身不由己地飄泊掙扎,卻看不清背后推動著自己的,到底是怎樣的激流?

  或許,這種改變從他第一次見到容若蝶的時候,就已經悄悄發生。就好像,黑暗里正有人試圖控制自己的命運,讓他遠遠地偏離了往昔熟悉的生活。

  這些日子所發生的變故,都令他無法解釋,籠罩在一團迷霧中痛苦的探索跋涉。卻仿佛還是有一根無形而堅韌的絲線,在牽引著自己,走向謎底又或是滅亡。

  揮別了,昆吾山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遠去了,玄干真人嘻笑怒罵的音容。所有的日子都在無可挽留中逝去。

  在自己的前方,等待著的又會是何種的未來?

  耳畔突然響起響徹云霄的歡嘯,是小金正站在那頭鯨魚背上向他揮手召喚。在它身后,竟追隨了成百上千頭形態大小不盡相同的魚群,浩浩蕩蕩宛如一支大軍,劈波斬浪馳騁縱橫在波濤澎湃的海面上。

  不管他了!若水先生說的沒有錯,許多事情多想無益。該發生的早已發生,明天也終會如約到來。不論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禍,他都可以勇敢的面迎。

  正如破日大光明弓上篆刻的那行箴言:“我命在我不在天!”

  林熠放開心懷,望向浩瀚無際的洶湧滄海,身心俱舒。一股豪情沖散積壓在心頭的陰霾,向著小金揮手回應道:“猿兄,小弟來也!”縱身掠向魚群,將一切的煩惱困惑拋在了腦后,拋上了海天一色的茫茫云宵。

  一人一猿在海中嬉耍了足足近一個多時辰才興盡而歸。林熠攜著小金回到岸邊,看到那名靈僕依舊一動不動的站在碣石后,好似一尊沒有生命的泥塑。

  林熠心生歉疚,說道:“這位兄臺,你一直這么站著陪我,會不會累?”

  靈僕搖搖頭,表情木然如故,沙啞晦澀的嗓音說道:“不會。等到天亮,我便送林公子去見小姐。”

  林熠抬頭看了看,距離天亮說短不短,還有一段工夫。自己大可再打坐片刻,也能借此消磨去一些時光。

  他盤膝在沙灘上坐下,說道:“猿兄,小弟要練功了,你不妨也休息一會兒。”

  小金玩了整夜,亦有些累了,寫意地仰天躺倒。海水湧來又退走,伴著黑暗中隆隆濤聲,它很快便熟睡了過去。

  林熠取出守心珠,將它盤入發髻里,從外面看決計難以發覺。

  他凝聚神識,破日大光明弓生出感應,暴漲至三尺長穩穩地擱在雙腿間。

  蠢蠢欲動的魔意,再次尋找到宣洩的出口,歡呼雀躍著向林熠體內奔湧。林熠抱元守一,默念鑄神訣,集中精力將所有的神識凝聚靈臺。

  魔意轉眼沖到林熠的靈臺外,卻被他用神識築起的堤壩牢牢阻擋在外。只露出一絲縫隙,讓少量的魔意湧入。

  闖入的魔意尚未來得及高興,林熠迅速封閉了縫隙。周圍灼熱熾烈的感覺,讓這股習慣于冰封霜凍的魔意異常難受。如同激怒了的野獸,暴戾地咆哮撞擊,希望能夠和被阻擋在外的同伴內外夾擊,碾碎這座圍困自己的熔爐。

  可惜它的掙扎徒勞而無益,看似脆弱的靈臺一次次承受住魔意的反撲,不斷用仙心包容煉化。

  這支孤軍終于發現,自己覆滅的命運已不可改變,充盈的戾氣被一點一滴地分割蠶食。

  須臾之后,陷入靈臺內部的那股魔意漸漸被煉化,與林熠的仙心水乳交融。

  然而圍困在靈臺周邊的魔意亦越來越強,從四面八方永無止境地轟擊沖刷林熠的仙心,令他逐漸感到吃力。

  好在,有了上一回的經驗,林熠已經初步熟悉了魔意的秉性與特質。他的靈臺被柔軟而堅韌的神識緊緊包圍護持,宛如長江大河中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一任魔意摧枯拉朽地在體內橫行無忌,僅保住靈臺一點心志不失,又渡入一股魔氣。

  驀然,林熠隱隱感到頭頂有什么東西躍動了一下,一股溫暖的感覺,像瀑布一樣醍醐灌頂,飛流直下,吸食著體內冰冷的魔意,自己的壓力頓時大為減輕。

  他心中一定,明白是守心珠感應到體內的魔意存在,發揮了效用。

  沸騰的魔意突然遭受到一股奇兵的侵襲打擊,愈發的暴怒猙獰。瞬間匯聚起龐大的力量展開反撲。

  守心珠釋放出的暖流竟毫不抵抗,像潮水般迅速退卻,牽引著大部分魔意偏離林熠靈臺,向上方奔騰。

  很快,魔意勢如破竹沖進了守心珠,卻意外發覺它們闖入的地方,仿佛是一片寬廣無垠的空靈虛空,完全找不到對手與盡頭。

  如果說它們是一瀉千里跌宕起伏的大河,那么守心珠便猶如浩瀚無際的東海,張開廣闊懷抱,盡情地接納包容。

  天地無垠,有容乃大。

  縱是破日大光明弓中積郁的魔意至強至烈,當它遇到空幻如海的守心珠時,多么龐大的力量也失去了作用。

  每一次的兇猛沖鋒,每一次的絕望撲擊,都變得徒勞,反而急劇地耗盡自身的力量。

  林熠欣喜地生出一縷明悟,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不正是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么?

  再凌厲的攻勢,一旦撞上無從擊破的水流,也只能化為烏有;再密不透風的防御,亦抵擋不住如天地一般無形無相的滲透融合。

  只是,知易行難,自己想要達到這樣的境界,似還在遙不可及的未來。

  一個時辰后,林熠結束了這次修煉。他睜開雙目,一道晨曦映入眼簾。不經意地,目睹到海上日出的壯觀時刻。

  朝霞如詩,鷗鳥齊飛。一輪紅日剛才還在遠方的海平面下,只露出一線曙光,剎那間便躍升而上,東出滄海金光萬丈。

  蔚藍色的海面波光粼粼,白浪起伏。絢麗的云霞在天際飄蕩燃燒,把金黃色的海灘也著染上一層動人的玫瑰色。

  小金也被光線刺醒,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揉揉惺忪睡眼,望著滄海旭日先是一呆,繼而興奮的歡呼雀躍。

  它,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海上日出。

  只有靈僕,或許是見怪不怪,或許是早已對身邊所有的事務漠不關心,仍然沉默地佇立在一旁。但雙眼亦在不知不覺中,微微合起。可能,他更加適應和喜歡的,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正如這輪升起的旭日,用肉眼幾乎難以覺察到它的運行。然而它的速度,在彈指之間已然絕塵萬里,飛越千山。

  林熠心神俱醉,忘乎所以凝視海天,任由鹹濕的海風頑皮而歡快地掀動衣袂。

  驀地,隱藏在發髻中的守心珠湧出一道清泉,絲絲暖意直注心田。綿綿不絕,其柔如水。

  原來是將吸納貯藏的魔意流轉消融后,蛻變成一股嶄新而強大的靈性,反哺回他的靈臺。

  天地,何等的縹緲廣瀚;活著,何其的美好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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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36: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東帝

  名字里有“巖”的地方,並不一定真的只有一塊巖石;就像熱狗,也並不真的是一條狗。事實上,逐浪巖是佇立在東海深處的一座山島,漫山開遍各種各樣的蘭花與碧竹。如果步行,沿著海邊走上一圈,足足需要一整天。

  靈僕木然無語地在前引路,林熠和小金亦步亦趨的綴在他身后。雖然林熠已經到過一次上善若水軒,但如果沒有靈僕做向導,依舊會迷路。

  有時候,明明有一條平坦筆直的山路,靈僕卻會突然拐彎,走進郁郁蔥蔥的竹林;有時候前方茂密絢爛的一堵花墻擋住去路,走到近前那堵花墻卻會徐徐中分,露出一條通幽曲徑。

  整座逐浪巖在碧翠環抱、幽藍相擁中,恍若一座深不可測的奇陣,不著痕跡地融入山海草木,與自然完美無間的結合在一起。比起公攬月窮二十年之功築造起的玄映地宮,這里的匠心獨具,無疑顯得更加充滿了靈性與飄逸,一如它的主人。

  林熠發現,除了路邊偶爾遇到的幾名靈僕,逐浪巖再看不到其他外人。這兒仿如一片隔絕人間喧囂繁華的世外桃源,靜謐而鐘秀。

  到了上善若水軒外,靈僕停住腳步,道:“林公子請進,小姐就在里面。”

  林熠謝了,走進軒內。

  客廳中古色古香,迎面撲來一股濃郁的書卷氣息,卻並沒有讓人感覺到主人有絲毫的炫耀賣弄之意。他穿過廳堂,上了小樓,在臥房門口侍立著另一名靈僕。

  與為林熠引路的那名靈僕不同,她的相貌穿著宛如中年美婦,臉上也稍多了一絲柔和,只是依舊沒有表情和生氣。見到林熠微一頷首,輕聲問候道:“林公子!”

  林熠還禮問道:“容小姐蘇醒了沒有?”

  靈僕搖頭,回答道:“還沒有。早上主人已經來過,為小姐做了金針點穴,疏通精血。主人說,小姐最遲到中午,應該會醒轉。”她的話里對容若蝶含有一絲不可掩飾的關切和憐惜,但臉上的表情還是那樣的麻木。

  林熠道:“我進去看看她吧。”

  靈僕輕輕推開虛掩的門,道:“林公子請。”

  林熠走入臥室。容若蝶歇息的閨房分里外兩間,他挑開竹簾進到里屋,容若蝶正安靜地睡在榻上,呼吸平緩,面色紅潤。

  林熠稍為心安,將窗簾卷起,好讓溫煦的春日陽光照入屋子。金色的陽光輕柔地透過窗紙,映射到容若蝶恬靜的俏臉上,泛起一層嬌艷的玫瑰紅,玉脂般的肌膚細膩溫潤,仿佛是一尊完美無瑕的睡美人。

  林熠在榻旁的椅子上落座,與容若蝶相距不過數尺,可以清晰地數出她微合的黝黑睫毛。冰肌玉骨渾若天成,竟找尋不到半點瑕疵。

  也許,是上天覺得她實在太過完美,所以才會將這種令人絕望的奇癥加諸其身。但對于一個方方如花盛綻的少女來說,這樣的安排是否過于的殘酷。

  玲瓏龜靜靜地匍匐在容若蝶枕邊,探著小腦袋張望主人柔美的側臉,耐心守候她的蘇醒。對于林熠和小金的到來,卻顯得漠不關心。

  但小金不肯輕易放過這個曾在玄映地宮中與自己同病相憐的伙伴,輕盈地跳到枕畔,好奇的伸手觸摸玲瓏龜的腦殼。

  自從見識過玲瓏龜石破天驚的幻化威力,小金便一直景仰艷羨不已。它很想弄明白,這么一只不到嬰兒巴掌大的小靈龜,為何能蘊藏如此龐大的靈性。

  面對小金的騷擾,玲瓏龜有點無可奈何。它很不甘願地瞪著小金,似乎是在警告對方,自己可不是什么富貴人家豢養的寵物,而是上古的祈雨靈龜。

  可惜小金不理這一套,它拽拽玲瓏龜的尾巴,再摸摸龜甲,顯得興致勃勃。

  林熠會心一笑,目光轉回到容若蝶身上。她的右手有一小半露在了被褥外,瑪瑙般紅潤透明的玉指,只教任何男子都為之怦然心動。

  林熠握起容若蝶的小手送入被窩,卻沒有松開。他靜靜坐在椅子上,凝視著容若蝶沉睡的醉人模樣,感受到手心里傳遞來的陣陣暖意。

  屋子里靜悄悄沒有半點聲響,上善若水軒外的竹間林梢,幾羽翠鳥歡快地歌唱躍動。玲瓏龜終于忍受不了小金肆無忌憚的騷擾,索性把身子又縮回了龜甲。

  守心珠兀自在悄然運轉,將拂曉時吸納的龐大魔意不停轉化,而后毫不吝嗇地輸入林熠靈臺。林熠的仙心不斷壯大,在厚積薄發中,等待來日脫胎換骨的升華。

  光陰就在這個悠閑寧靜的早晨里慢慢流淌,窗外的紅日逐漸升上高空。

  不知過去了多久,容若蝶的睫毛忽然微微顫動了一下。林熠一喜,伏在她耳邊輕聲喚道:“若蝶——”

  容若蝶睜開她有如翦水的雙瞳,漆黑如夜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映射出林熠的身影。她的櫻唇立時浮現起一縷春風般柔和的微笑,低低道:“六哥,咱們在哪兒?”

  林熠答道:“上善若水軒,你足足昏睡了五天五夜。我只好把你抱回東海。”

  容若蝶溫婉淺笑,緊緊回握林熠堅強而有力的手掌,說道:“我竟睡了這么久。六哥,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林熠搖搖頭,微笑道:“我沒什么,只是總不見你醒來,有些擔心。”

  容若蝶神色微黯,問道:“六哥,師父是否已將小妹的病情告訴了你?”

  林熠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若水先生已和我說了。若蝶,你放心,天無絕人之路,連玄映地宮我們都可以風雨同舟地闖過來,這點小病小災,咱們也一定會有辦法解決。”

  容若蝶嫣然笑道:“六哥不用擔心小妹。上天待若蝶已如此的寬厚仁慈,我還會有什么可以不知足?扶我坐起來好么,睡了這么多天,骨頭也快躺散了。”

  林熠小心翼翼將容若蝶扶起,讓她舒適地靠在枕墊上,說道:“若蝶,先生請我們午后到垂醉臺拜會他老人家。”

  容若蝶望了望窗外,說道:“原來已經是中午了,難怪陽光這么好。”

  林熠問道:“若蝶,你睡了那么久,有沒有覺得餓?我找人替你弄點吃的來。”

  “你這么一說,我倒是真的覺著有點餓了。”

  林熠剛想出屋召喚守在門外的靈僕,容若蝶纖手在床頭的風鈴上輕輕一拂,發出叮咚悅耳的脆鳴。

  很快那個靈僕便端了一碗碧綠色的熱粥走了進來,說道:“小姐,主人吩咐,您醒了以后就將這碗‘碧云日暮粥’趁熱喝下,切不可耽擱。”

  容若蝶像個孩子似的蹙起眉頭,嬌憨道:“又是這個粥。箏姐,能不能端回去,就跟我師父說蝶兒已經喝下了。”

  箏姐生硬的道:“不行,您一定要喝。”

  林熠接過粥碗,說道:“箏姐,讓我來。”

  箏姐點點頭道:“有勞林公子。”退出屋去。

  林熠道:“‘碧云日暮’,難得這粥也會有這般詩情畫意的名字。若蝶,若水先生吩咐你一定要喝下,總有他的道理。”

  “這粥里被我師父放進了三十七種藥草,又苦又澀。每回醒來都要喝上一碗,害得我都怕醒轉過來了。”

  林熠用勺子盛起粥輕輕吹了口熱氣,送到她櫻唇邊勸道:“別動,讓我來喂你。”

  容若蝶玉頰飛紅,偷偷瞥了眼榻上的金猿和玲瓏龜,見它們都在假寐,才羞澀地張開櫻桃小口,苦著俏臉咽下碧云日暮粥。

  林熠調侃道:“我真沒想到,昔日統率冥教群魔談笑用兵的容大小姐,居然連喝上一口熱粥也表現得那么差勁。”

  容若蝶嬌嗔道:“人家就是不喜歡粥里又苦又澀的草藥味道嘛。”她驀然驚訝地發現,在林熠面前,自己又找回了往昔那個糾纏著岑婆婆撒嬌俏皮的小女孩兒。

  林熠的視線無意中落到容若蝶半敞的胸襟上,雪般皎潔無瑕的肌膚上,赫然垂落了一枚琵琶形的紫色小玉墜。他好奇的問道:“若蝶,這就是你的紫玉琵琶么?”

  容若蝶被他的眼神盯得芳心怦怦亂跳,猶如有頭小鹿在懷里躍動。她低聲道:“無賴,你在往哪里瞧?”玉指捏起紫墜送到林熠眼前道:“這是我爹爹的遺物。”

  林熠凝目細看,果然發現玉墜上刻著一個極小的“寧”字。想到自己的那枚玉墜上同樣也刻著個“林”字,不由心中一動,暗道:“難道這僅是巧合么?”

  喝完碧云日暮粥,林熠用絲巾替容若蝶輕拭櫻唇。容若蝶緊緊閉起眼睛,不敢與他對視,可握著林熠的纖手卻變得滾燙起來。

  林熠說道:“若蝶,咱們也該啟程去垂醉臺了,別讓先生等得著急。”

  容若蝶點點頭,低聲道:“無賴,你先出去,在外屋等我,不準往簾子里看。”

  林熠一怔,隨即醒悟,大笑道:“沒問題,反正來日方長,我也不必急于一時。”說完這話,他突然笑聲陡止,臉上蒙上一層陰霾。

  饒是容若蝶早習慣了林熠的胡言亂語,對這句話仍然吃不消,剛想嗔怒,卻發現林熠的神色不對勁。無端的心里一沉,問道:“六哥,你是否有什么事瞞著小妹?”

  林熠遲疑一下,沉聲道:“在曹府我撞上了不夜島的楚凌宇,與他激戰百余回合無法脫逃。最后只好答應他十天后,我回返昆吾山受審領罪,聽候法壇發落。”

  容若蝶一顫,道:“楚凌宇?”她剎那間明白,假如林熠不必顧忌自己,擺脫楚凌宇的追捕並非不可能。現在,卻只能被迫簽訂城下之盟。

  林熠展顏一笑,安慰道:“若蝶,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其實就算楚凌宇不找上我,等將你送回逐浪巖,我也要回一次昆吾,追查師父遇害的真相。這么做,至多也就是順水推舟罷了。”

  他說的滿不在乎,好似去昆吾山如同一次旅行。但容若蝶十分清楚,一旦林熠上了昆吾山,迎接他的將會是什么樣的結局。

  她癡癡凝望林熠,突然一下子撲入他的懷中,用盡所有力量緊緊擁住他的肩頭,徐徐道:“六哥,大丈夫一諾千金,小妹不會阻止你。我會和你一起去。”

  林熠苦笑道:“若蝶,千萬別犯傻。你去了,只會讓他們生出更多的懷疑指責。”

  容若蝶輕聲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的安全,害怕昆吾派對若蝶不利。六哥,有許多事情我還沒有告訴你。只要我到了昆吾山,他們一定會相信你。”

  林熠一震,想到了一種最可怕的可能,低聲問道:“若蝶,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容若蝶感覺到林熠的肌肉突然變得僵硬,甚至發出輕微的顫抖,一怔之下,立刻明白他對自己生出了誤解。幽幽道:“六哥,莫非你到現在還不相信小妹么?假如是我殺害了令師,若蝶又有何面目與你相守一處?”

  林熠如釋重負輕出了一口氣,心頭頓時輕松無比,道:“那你就更不該陪我去了。除非你能找出真兇,否則上了昆吾也于事無補。”

  容若蝶沉吟片刻,問道:“六哥,假如我能設法讓楚凌宇主動撤銷這個約定,你還會不會去?”

  林熠知道,容若蝶智慧無雙,更能輕易借助到冥教龐大的力量。她的這句話絕非無的放矢。只要自己一點頭,容若蝶勢必竭盡全力對付楚凌宇,逼迫他答應毀約。

  但這么做,豈是大丈夫所為?

  他堅定的搖了搖頭,緩緩說道:“無論如何,我都會去。但我不會乖乖的束手就擒,我要查出殺害師父的真兇,還有玄逸師叔的死,也一定要追個水落石出!”

  容若蝶顫聲道:“六哥,如果你一定要去,務必要答應若蝶,絕不意氣用事,不管發生任何變故,都必須活著回來。”

  林熠哈哈一笑,輕拍容若蝶顫抖的嬌軀,說道:“你看我是意氣用事不顧性命的笨蛋么?我只是答應楚凌宇回一次昆吾,可沒說放棄抵抗,坐以待斃。何況咱們還有整整四天的時間可以在一起,現在也不用弄得像生離死別一樣傷心。”

  容若蝶從林熠肩膀上抬起俏臉,含淚笑道:“無賴,誰和你生離死別了?”

  林熠點頭笑道:“就是嘛,咱們可是都發過誓,要在一起相守百年千年的,怎么能說散就散了呢?”

  他擦拭去容若蝶眼角珠淚,說道:“來,好好梳妝打理一下,我們去見若水先生。別讓他老人家看到你梨花帶雨的模樣,誤以為我欺負了他的寶貝徒弟。”

  容若蝶轉悲一笑,起身梳洗。林熠和小金退到外屋,等了足足一頓飯的工夫才見容若蝶走了出來。

  她紫衣輕揚,容光煥發,玉頰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嬌艷無雙,秀雅如仙。

  林熠眼睛一亮,贊嘆道:“看來我在外屋等了這么久,一點都不浪費。”

  容若蝶似喜似羞,臉上的憂傷消隱無蹤,柔情萬千的明眸拂過林熠,輕輕道:“六哥,咱們走吧。”

  兩人將小金和玲瓏龜留下,出了上善若水軒。

  林熠回頭看了眼兀自站在門外的箏姐,嘆道:“他們永生永世都會是這樣么?”

  容若蝶道:“這些靈僕前世的魂魄都是受盡苦難的冤靈,因為戾氣太重,難以穿越冥海投胎轉世。師父將他們暫寄在偶像體中,利用各種清退戾氣的寶物煉化,再以玄門正宗心法教他們修身養性,去除怨怒。

  “只要持之以恆,三五十年后便能重獲新生,得以超脫。”

  兩人邊走邊說,小半個時辰后到了西側的海邊。一座碧竹築起的樓臺,像探出山崖的龍首,凌空飛駕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之上,僅倚靠一條盤桓上升的竹梯連接支撐。若非親眼目睹,實在難以相信世上真有這般的“空中樓閣”。

  林熠與容若蝶沿著竹梯盤旋直上,越走越高,很快距離腳下的海平面三十多丈遠。一蓬紫色云霧飄忽繚繞,把垂醉臺環抱籠罩,宛如天上仙境。

  林熠這才明白,為什么容若蝶始終那么喜愛穿著紫色的衣裳。

  他不禁側首觀望身畔佳人,也不曉得究竟是那縹緲的云霧沾染了容若蝶的靈秀而充滿仙意,還是容若蝶因著它們化作了隨時會臨風仙去的神女。

  釋青衍閑逸地憑欄而坐,身前一座小爐滾滾燒著沸水,幾上擺放了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林熠遠遠抬頭看到他逍遙無憂的神姿,忽然覺得人世間的殺伐爭奪離這里是多么的遙遠。此間,只屬于醉忘紅塵的桃源。

  兩人見過釋青衍,在東帝對面的竹椅並排落座。

  釋青衍微笑道:“賢侄,你可認得老朽幾上的這只茶壺?”

  林熠聞言望去,見幾上的那只茶壺乃是三個老樹虬根,用一束腰合抱而成。左分枝伸出壺嘴,右分枝彎成把手,同含一壺水,共用一支蓋。于自然古樸中透著無限高雅美韻,其造型之妙,創意之絕,堪稱平生僅見。

  他想了想,說道:“小侄依稀記得在哪里聽說過此壺的名字,好像是叫‘束柴三友壺’,暗藏有共飲一江水的寓意。”

  釋青衍拊掌道:“不錯,正是‘束柴三友壺’。蝶兒,就煩勞你替我們沏茶煮茗了。為師難得遇上一個通曉茶道的小友,定要好好聊聊。”

  林熠急忙道:“小侄這點三腳貓的見聞都是道聽塗說而來,可禁不起先生考問。”

  釋青衍莞爾道:“咱們不過隨意閑談,賢侄不必當真。”

  稍頃容若蝶沏上香茗,林熠端起杯盞啜了一口贊道:“好水,好茶!”又瞥了容若蝶一眼,加了一句道:“當然,沏茶的工夫更好。”

  釋青衍哪會看不出這對小兒女之間暗藏的情愫,呵呵笑道:“看來老夫請蝶兒沏茶,還真是找對人了。茶飲之水,以江水為下,井水為中,泉水為上。賢侄或許能品出這茶是‘雨露春風’,但你決計猜不到這水來自何處。”

  林熠撓撓腦袋,偷眼望向容若蝶。

  容若蝶忍住笑替他介紹道:“這水是取自上善若水軒旁的難老泉,亦是逐浪巖唯一的淡水來源,有養生駐顏的奇效。”

  林熠嘆道:“難怪若水先生一望只如三十許人,敢情是這茶水的功效。不過,好像對我卻有一點大大的不妙。”

  容若蝶訝異道:“這泉水對你又有什么不妙的地方了?”

  林熠神秘一笑,改用傳音入秘道:“若是過了七八十年,你仍是眼前這般嬌艷年輕,我卻成了弓腰垂背的糟老頭子,那可怎生是好?”

  容若蝶心中一甜,就聽釋青衍笑道:“賢侄,你究竟說了什么,為何蝶兒突然臉紅了?”

  容若蝶大窘,借著照料爐火逃轉身去。

  釋青衍端起杯盞,悠然道:“賢侄是否明白,這茶中也孕育有道。”

  林熠點點頭,道:“古人以茶入道,尋求貴生、坐忘、無己的真諦,以期能道法自然,反璞歸真。有的還將茶托喻為人,茶杯喻為地,茶蓋喻為天,以合‘三才’之數。所以喝茶的時候要將這三者一起端起,表示作‘三才合一’。”

  他是酒徒,絕非茶癡,這些學問俱都是從宋震遠那里批發而來。好在自己的二師兄不在此處,否則定會向他討要學費。

  釋青衍頷首道:“說的好,茶道博大精深,歸根結底卻仍在一個‘悟’字。假如癡迷于表面的技巧,便不免著于流俗落了下乘。道法自然,返璞歸真,茶道如是;仙道也不過如是!”

  林熠一省,收起笑容道:“多謝先生指點,小侄定不敢沉緬于技,忘卻心悟。”

  釋青衍寬慰笑道:“孺子可教,難怪蝶兒會對你一見鐘情,無以自拔。”

  容若蝶不依道:“師父,您老人家什么時候也開始喜歡取笑蝶兒了?”

  釋青衍嘆道:“你不曉得,老朽多么希望你能夠像別人家的女孩兒那樣快樂無憂的長大。能看到你害羞嬌嗔,我有多高興。”

  容若蝶捧著的杯盞微微一顫,輕輕垂下玉首,低聲道:“師父——”

  林熠望著釋青衍與容若蝶,心里感到一股溫情。眼前不禁浮現起玄干真人的身影,忍不住又是一陣酸痛。

  忽然聽見釋青衍的聲音道:“賢侄,老朽聽說你身上有一枚自幼攜帶的玉墜,能不能取出來讓我瞧上一瞧?”

  林熠心一緊,知道釋青衍終于要進入正題。他取下玉墜,交到釋青衍手中,問道:“先生,你認得這枚玉墜?”

  釋青衍托起玉墜,緩緩回答道:“是的,我認識。我還曉得,它是魔聖聶天曾經擁有的三枚玉墜之一,原本的名字叫做‘執念玉’。

  “只要戴上它,任何的迷魂攝魄之術都無濟于事,退避三舍。”

  林熠低聲道:“執念玉——魔聖聶天——”他已然有了答案。

  釋青衍一字一頓地道:“所以,你的父親便是昔年魔聖三大弟子之一的林顯!”

  原來如此,聽到謎底揭曉的一刻,林熠反而感到一陣挪去千鈞巨石的輕松。

  他甚至沒有驚訝,沒有激動,許許多多困惑自己數月之久的謎題,終于有了解釋。

  忽地手掌一暖,是容若蝶在幾下緊緊握住了他。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垂醉臺靜寂無聲,惟有腳下的波濤拍岸,空中的鷗鳥呼喚。

  林熠接過執念玉,重新掛上,卻首次感到了異乎尋常的沉甸甸分量,仿佛壓得他將要窒息。

  平靜地,他問道:“那我為什么會成為昆吾派的弟子?”

  請繼續期待劍諜續集

  下集預告:

  林熠利用破日大光明弓虛張聲勢,迫退了追捕自己的楚凌宇。幾經輾轉,終于帶著容若蝶回到東海逐浪巖,也見到了聞名已久的東帝釋青衍。

  然而在這次會面中,釋青衍向他拋出了一連串匪夷所思的秘密——更告訴他,有一個比仙盟更加神秘、更加強大的詭異組織,正在暗中活動,要將林熠拉入其中。

  而殺害玄干真人的元兇,也終于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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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集 斬龍計畫 第一章 垂釣  

  釋青衍搖頭道:“這個問題的謎底,要你自己去找。”

  林熠略感失望道:“我明白了。謝謝先生告知小侄的身世。”

  釋青衍道:“不,還有很多事你並不清楚。老朽要告訴你的,也遠不止這點。”他的手向外翻轉,露出一方翠牌,微笑問道:“你看這是什么?”

  林熠怔怔盯住釋青衍手心里那方小小的翠牌,嗓子有些發干的沙啞道:“這是我還給楚凌宇的仙盟玉記翠牌,怎么可能會在先生手中?”

  釋青衍含笑不答,低聲吟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手中碧光一亮,又多出了另一枚翠牌,只是比林熠的那枚多了個“水”字,少了個“仙”字。

  林熠再無懷疑,震驚道:“先生原來就是仙盟盟主!那若蝶她——”

  容若蝶低聲道:“對不起,六哥,小妹不能擅自洩漏仙盟機密,所以直到現在才讓你知道真相。”

  林熠一聲苦笑,想起那日被仇厲截殺,自己為求脫身,胡言亂語地騙他說,仙盟新任的總召集人與自己兩情相悅,關系非同尋常。沒有想到,這些鬼話到了今天居然全都變成了事實。

  他怔了半晌,恍然道:“難怪那天在曹府,楚凌宇說什么也要我留下若蝶。”

  釋青衍含笑道:“你和蝶兒抵達逐浪巖前的兩天,老夫就收到了楚凌宇的傳書。他不但詳述了你們之間的那次對決經過,對賢侄多有贊詞,更一再要求仙盟全力查清令師遇害真相。

  “甚至,他願意挺身擔保賢侄的清白。”

  林熠心中感動,就聽釋青衍繼續說道:“他也提到,最后你為了能親自護送蝶兒回返東海,竟亮出破日大光明弓,要與他玉石俱焚。”

  林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釋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虛張聲勢,其實根本沒有法子能將破日大光明弓拉滿,更別說要和楚兄玉石俱焚了。”

  釋青衍笑道:“你以為楚凌宇沒有看出來么?最后他是察覺你眼中魔意越來越濃,隨時可能靈志崩潰毀于一旦。同時他可以確認你絕不會傷害蝶兒,所以才故作退讓,放你離去。隨后又暗中保護,直到你們返回逐浪巖。”

  林熠低頭嘆道:“好家伙,我還是小看了他!”然后說道:“所以先生昨晚會在海邊現身,並將守心珠贈與小侄,對么?”

  釋青衍贊道:“舉一能反三,賢侄的機智深得我心。”

  林熠難得露出慚愧之色道:“您老人家就別再捧煞小侄了,我可算笨到姥姥家了。那天楚凌宇對著若蝶的眼神、語氣都透著蹊蹺,言語中更是不帶半點敵意和蔑視,當時我就該想到這里面另有文章。”

  他同時也醒悟到上善若水軒中,容若蝶為何會提出要陪自己一起前往昆吾山的原因。只要她搬出仙盟總召集人的身分,想必玄雨真人也不能不賣上三分面子。至于請楚凌宇撤銷與自己的十日之約,那更是小菜一碟。

  但林熠也知道,容若蝶固然能夠辦到這些事情,卻大大違背了仙盟的宗旨和盟規,更會給她帶來身分暴露后的巨大隱患。

  他百感交集,轉頭望向容若蝶。見她凝眸淺笑,深蘊柔情正默默注視著自己,不禁相視一笑,心有靈犀。

  釋青衍道:“老朽差點忘記告訴你,曹府的人我已將他們送到‘合谷川’暫住。先前賢侄送來的那位黎仙子,如今也被安排在那里。等稍過幾日,我會放出《云篆天策》的風聲,黎仙子便可回返霧靈山脈。”

  合谷川,是仙盟專為藏匿和保護目的而特意經營的一處秘密基地,其具體運作只有極少數人清楚。林熠曉得曹彬等人和黎仙子都被安排到合谷川,心中大定。相信縱然五行魔宮挖開地脈,都別想找到他們的下落。

  他已恢復了冷靜,問道:“先生,既然仙盟已發出緝捕小侄的命令,而且將我從盟單上除名,您還為何要向小侄表明身分,告訴我這些消息?”

  釋青衍笑起來,說道:“老朽這么做,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我早已從十分可靠的消息來源里,確認了賢侄絕非殺害令師的兇手。只是,老朽現在還不能把真相公告于天下,只有委屈賢侄暫且蒙受這不白之冤了。”

  火爐邊的容若蝶露出了驚訝之色,顯然對釋青衍所說的“可靠消息來源”也並不知情。

  林熠按捺住心潮起伏,沉聲問道:“先生,您知道是誰殺害了我師父?”

  釋青衍站起身,雙手負后眺望海面,微笑道:“賢侄,可有興趣陪老朽出海垂釣?”

  林熠看向容若蝶,見她輕輕搖了搖頭,表示釋青衍既未提及自己,那便是僅邀請了林熠同行。林熠立即明白,接下來釋青衍要和自己談的事情,連容若蝶也需要回避。東帝,到底還想對自己說些什么?

  三人下了垂醉臺,在礁石旁泊了一葉小舟,長約九尺,寬不過三尺。東帝解開纜繩,跳上舟子招呼道:“上來吧!”

  林熠回頭對容若蝶道:“我陪先生出海垂釣,你回上善若水軒等我們……海邊風大。”

  容若蝶淺淺一笑,不置可否,向釋青衍說道:“師父,多釣幾條滄浪魚回來。今晚蝶兒下廚為您老人家做幾道好菜。”

  釋青衍哈哈大笑,眼光掃過林熠,大袖一揮揚帆出海。

  小舟乘風破浪在海面上劃出一道白浪,倏忽遠去。行出大約五里,釋青衍將石錨拋落海中,分出一根釣竿給林熠,在船頭坐下道:“賢侄,你以前可曾釣過魚?”

  林熠搖頭道:“不瞞先生,小侄最受不了干坐,臨風垂釣這樣的雅事素來是心向往之,事到臨頭卻免不了要退避三舍。”

  釋青衍手腕一振,細長的釣線“嗤”的一響,劃出一條美妙的弧線射入海水,說道:“釣魚最考究的,就是耐心。釣者與魚之間,斗智斗勇都在其次,首先看的還是有誰先忍不住,露出了破綻。”

  林熠在船尾一側落坐,也學釋青衍將魚鉤拋入海中,笑道:“聽先生一說,似乎這垂釣與高手對決,有異曲同工之妙。”

  釋青衍徐徐道:“從某種意義上說,仙盟也是一名釣者。只不過,它要釣的是一頭龐大而兇悍的惡鯊罷了。”

  林熠一怔,不知道釋青衍為何突然把話題從自己師父的死因,轉移到了仙盟。

  但他沒有打斷,釋青衍接著說道:“仙盟正式成立至今,僅僅區區二十余年。但其實早在幾十年前,就有幾個杞人憂天的老家伙私下里聯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小型聯盟。這其中,除了老朽和雨抱樸,還有一個,是你絕對想不到的人。”

  林熠脫口而出道:“魔聖聶天!”

  釋青衍微含驚訝地看了林熠一眼,道:“不錯,正是聶天。我們幾個老家伙,立場、背景各自不同,許多信念、理想也不盡相仿。賢侄,你如此聰明,可否能再猜一猜,到底是什么原因將我們聚集在一起么?”

  林熠雖然猜對了答案,可心底仍湧起一股難以置信的驚駭之情。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代表天下正道最菁華力量的仙盟創辦者中,竟會有魔聖聶天的名字!

  他沉吟了半晌,試探地問道:“是為了《云篆天策》么?”

  釋青衍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們幾個真正要對付的,是一個名叫‘九間堂’的神秘組織。

  “‘九間堂’什么時候建立的,目標是什么,甚至首腦是誰,我們幾個都可說是一無所知。你一定會奇怪,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什么要聯合起來和九間堂對抗,是么?”

  九間堂!這是林熠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而從他聽到的這一刻開始,他的使命與命運將從此和這個組織息息相關,恩怨糾纏。

  釋青衍自問自答道:“因為魔聖聶天,就來自于這個組織,甚至,他之所以能成為魔聖,睥睨四海,也完全是出于這個組織的造就和扶植。”

  林熠默默聽著,毫不隱藏也無法隱藏自己的驚訝。

  海浪轟鳴,釋青衍的聲音盡管低沉,卻依舊清晰無比的傳來:“聶天自己並不知道,九間堂為什么要費盡心機,花費數十年的心血把他推上魔道王者的顛峰寶座。

  “但當他發現,事實上自己完全無法脫離九間堂的掌控時,他不甘永遠成為傀儡,決定抗爭,與九間堂逐漸決裂。”

  釋青衍似乎是在整理思緒,頓了一頓才說道:“于是,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云篆天策》擅自取出,分贈給五行魔宮,自己手上僅留存一卷。

  “他並沒有對我們解釋過這么做的原因,只說不管發生任何變故,《云篆天策》再不可能完整落入到九間堂的手里。只要缺失一卷,他們的陰謀就無法最終實現。”

  林熠禁不住問道:“先生,那究竟是什么陰謀?”

  釋青衍搖搖頭,回答道:“不知道。但如果有一件事情,能令聶天都感到恐懼而不顧一切地去阻止,其分量可想而知。可惜,聶天擅分《云篆天策》的時候,我們的聯盟尚遠未形成,否則,他也不必出此下策。”

  林熠點點頭,表示明白釋青衍此言的意思。

  假如聶天早些時間與釋青衍、雨抱樸等人結成聯盟,那他大可以將《云篆天策》轉交東帝、北帝。這么一來,如今仙盟也不必再為收集《云篆天策》而耗費無數人力,冒盡風險。

  釋青衍道:“可惜最終,聶天還是失敗了,更確切的說,是我們幾個老家伙統統栽了跟頭。雨兄失去了一條胳膊,老朽二十年前退隱東海,而魔聖索性把命也丟了。然而十九年前逆天宮驚變的內情,依舊有無數的謎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魚咬鉤了!”

  釋青衍手腕向后揮出,“嘩啦”浪花翻滾,一條兩尺多長的滄浪魚拼命掙扎著露出海面。

  林熠想起公攬月所說的逆天宮之行,當下悉無遺漏轉述給釋青衍。

  釋青衍認真聽完,喃喃道:“龍尊,龍尊——原來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龍尊’。”

  林熠問道:“先生,莫非這人便是九間堂的首腦?”

  釋青衍苦笑道:“老朽也僅是推測而已。九間堂的首腦自稱‘龍頭’,幕后操縱水無痕的人,應該是他。而九間堂組織里,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敢以‘龍尊’為號!”

  林熠問道:“先生,我師父……是被這個九間堂組織殺害的?”

  釋青衍答道:“從目前得到的情報來看,恐怕確實如此。”

  “為什么?是因為我師父仙盟成員的身分,惹得他們痛下殺手?”

  釋青衍露出一縷奇異的神色,緩緩道:“九間堂殺害令師,他們的目標,其實是你。”

  “啪!”林熠手中的釣竿突然被硬生生捏裂,發出清脆的爆鳴。

  釋青衍輕聲嘆息,道:“老朽也不敢相信,他們居然會為了這種理由下殺手,嫁禍于你。”

  林熠心痛到失去知覺,耳中卻清晰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道:“我不信!”

  釋青衍沒有回答,默然將魚餌裝上釣鉤,拋入海中。

  海風拂過,卷起一陣陣雪般亮白的浪花,拍打著小舟左右搖曳,忽高忽地的在波峰與波谷之間載浮載沉。

  偶爾,遠處蔚藍的海水里,一兩條飛魚躍出海面,拉出一道銀色的弧線,再鉆入海中,濺出一朵白浪,宛如百合花盛綻。

  釋青衍再次起竿,這回釣到的是一條更大的滄浪魚。

  林熠低沉的嗓音隨風傳來:“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不過是個昆吾劍派的二代弟子。難道,是因為我的父親是聶天的弟子?”

  釋青衍將滄浪魚裝進竹簍,只是搖搖頭。

  林熠緩緩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做魚餌,而且是對方一定會咬鉤的那種。”

  釋青衍將魚餌掛上釣鉤,說道:“仙盟每一個成員的行為都是出于自願,你可以仔細地考慮。我們還有三天半的時間,等待你的決定。”

  林熠問道:“這件事情,若蝶知道么?”

  釋青衍道:“我沒有告訴她。無論你答應與否,這件事情只有你和老朽兩個人知道,直到把這條惡鯊從海里釣起來的一天。”

  林熠注視海面,浮標在海波的推動中上下漂蕩,卻始終沒有魚咬鉤的動靜。他問道:“我想知道,如果我答應了,后面該怎么做?”

  釋青衍回答道:“回昆吾山,然后什么也不用做,九間堂會主動找上你。”

  林熠的手一沉,浮標劇烈顫動起來,他耐心等候水下的滄浪魚完全咬鉤的一刻,沒有急于提竿,問道:“假如直到最后,他們也沒有出現呢?”

  釋青衍異常肯定地道:“一定會。他們已經進行了第一步,就絕不會白白放棄,而且,他們要你!”

  林熠道:“所以說,如果我想為師父報仇,就必須進入九間堂,才能找出真兇?”

  “是。因為我們只能判斷到,殺害令師的一定是潛伏在昆吾派中的九間堂臥底。然而這個人是誰,我們無從得知。”

  林熠“唰”地拉起魚竿,一條滄浪魚在空中躍動,尾巴上甩出一蓬水霧。他慢慢收縮釣線,道:“與我一同逃下昆吾山的玄冷真人,也是九間堂的人?”

  釋青衍道:“現在尚沒有確切的情報證明這點,也許將來你能告訴我確切的答案。”

  林熠點點頭,說道:“您需要我做什么?找出龍頭的真實身分,查清九間堂的終極目標,還是逆天宮驚變真相?”

  “我並不打算給你設置任何目標,能有多大的收獲,完全取決于你進入九間堂后的進展情況。因為仙盟目前收集到的所有情報,都無法判斷九間堂要吸收你入伙的真正目的。更無法弄清,你現在在龍頭的心目中到底有幾分重。”

  林熠清理思緒道:“您是說,九間堂殺我師父是為了逼我入伙,而這項計畫,居然是龍頭親自下達的?”

  釋青衍道:“不錯,由此可見一旦你進入九間堂,絕不可能只是個無名小卒。因此,我們才決定要試上一試。”

  林熠注意到,釋青衍經常用到“我們”這個詞,很顯然這里面並不包括自己。那至少還存在另外一個人,會是誰呢?

  他深知仙盟嚴格而近乎冷酷的保密制度,明白釋青衍假如不說,也就意味著至少目前他還不想讓自己知道那個人的存在。于是說道:“這就像一場賭博,而且莊家還不是仙盟。”

  “是賭博,一場用你和仙盟存亡進行的賭博。我們不曉得九間堂會怎樣處置你,也不曉得你的打入究竟會產生多少價值,可是,我們別無選擇,必須賭一賭。也許你不清楚,二十年來為了打入九間堂內部,仙盟前后犧牲了六名精英,最終卻一無所獲。”

  林熠腦海中,一連串閃過近年來突然莫名消失的正道人物的名字,其中不乏聲名、修為尚在楚凌宇之上的耆宿長老或是年輕俊彥。他把滄浪魚裝進竹簍,說道:“這次他們主動送上門來,仙盟的確沒有理由拒絕。”

  釋青衍語氣凝重,道:“好好考慮幾天吧,老朽不能也無法隱瞞其中的危險。”

  林熠道:“最多也就是身敗名裂吧,從師父領我進入仙盟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準備好了。”

  釋青衍搖頭道:“這次不同。一旦你答應接受任務,便和仙盟切斷了所有的聯系,你將失去自己,失去朋友,也可能要暫時失去蝶兒。除了老朽知道你的真實身分之外,再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幫助和理解,萬一任務失敗,你將一無所有。”

  林熠長出一口氣道:“為什么你要把這些可怕的可能結果統統告訴我,不擔心我會因此而退縮,拒絕接受任務嗎?”

  “我說過,仙盟每一個成員接受任務的時候,都必須出于自願。所以我有義務把實情和能夠預計到的結果告訴你,而且還必須再提醒你一點,也許將來你要承受的痛苦和壓力,會遠遠比我們現在預估的更大更重。”

  林熠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我突然很想問您一個問題。”

  釋青衍的嘴角也露出一縷高深莫測的笑意,道:“你說,我聽。”

  林熠的目光落在釋青衍側臉上,一字一頓道:“要是有一天,九間堂要我去殺死若蝶,殺死羅師兄、宋師兄又或者其他的親人朋友,你認為我該怎么做?”

  釋青衍的笑意竟更深了,慢悠悠道:“這該是你考慮的問題。如果是老朽,我也許會直接把這個問題交到龍頭的手上。”

  林熠一震,微笑道:“我懂了,至少我手上也不是沒有一點籌碼。”

  釋青衍眼中露出欣慰贊賞之色,說道:“你很聰明,這也是老朽決定將計就計實施這項計畫的重要原因之一。既然是賭局,在開注前誰也不可能預測輸贏。除了運氣,也需要智慧和勇氣,恰巧,這些你都有。”

  林熠會心道:“剩下來的,就是要看我怎么利用好手上僅存不多的籌碼是么?”

  “籌碼總需要一點一點贏回來的。或許你能夠令龍頭輸個精光。”

  林熠用力一甩魚竿,釣鉤“啵”地射入水面消失不見,沉聲道:“我決定了!”

  釋青衍依舊平和鎮定,他問道:“你真的決定了?”

  林熠道:“我有個條件,先生也必須答應。”

  釋青衍不假思索地道:“說,不管是什么,我一定會替你辦到。”

  林熠清楚地一字字說道:“在我完成或者失敗前,保護好若蝶,絕不能再犧牲她。”

  釋青衍鄭重的點頭,向林熠伸出左掌,說道:“老朽答應你!”

  “啪!”雙掌清脆地一擊,釋青衍卻順勢握住林熠的手,用力緊了緊,說道:“你一定要成功,活著回來。為了使命,也為了蝶兒。”

  林熠驀然笑道:“先生,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爽快的答應了你?因為這一刻之前,我還是背負弒師大罪的正道叛逆,轉眼竟莫名其妙成了除魔衛道的英雄。

  “我也很好奇,那位龍頭老大,會開出怎樣的條件誘我入伙?說不定,要讓我成為他老人家的繼承者呢?”

  釋青衍大笑道:“你這么一說,老朽都覺得實在應該羨慕你。可惜,他們挑中的是你不是我。”

  林熠哈哈一笑,說道:“或許,他們是覺得你太老了一點,不如我來得前程遠大。”

  釋青衍見林熠這么快便恢復了灑脫,談笑自如堪比行云流水,不由對眼前這個年輕人更多了幾分喜愛,松開手低聲道:“要小心!”

  林熠笑嘻嘻地說道:“我可是賭桌上的頂尖高手,不信你可以到京城的賭坊問問。”

  釋青衍肅容道:“賢侄賭場風范老朽未曾領略不好斷言,但情場手段我卻甘拜下風。”

  兩人相視一笑,釋青衍收起魚竿,望著前方天際道:“要起風了,我們返航。”

  話音剛落,一道狂風推動著數丈高的潮水湧到,將小船掀上高空。

  釋青衍收起石錨道:“來得好!”

  林熠起身仰望天宇,縱聲長嘯道:“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一個巨浪打來,兩人穩穩站定,扁舟掉頭鼓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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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7:38:04
第二章 夜火

  船到海邊,風大浪急,黑云壓頂,眼見就要有一場暴風雨降臨。

  林熠遠遠就看到容若蝶衣帶翻飛從垂醉臺向下飛奔的身影。他趕緊御風從船上掠起,如飛箭一般沖到容若蝶身前,將她一把摟進懷里,立刻察覺到她的手早已凍得冰冷。

  林熠痛惜道:“不是讓你回去等我們么,為什么還留在這兒?”

  容若蝶笑了笑,揚起俏臉道:“回去了也是悶著,還不如站到垂醉臺上欣賞海景,等你和師父回來。”

  釋青衍拎著竹簍走了過來,笑道:“蝶兒,今晚我和熠兒就全看你的手藝了。”

  容若蝶的明眸中現出一抹喜色,知道釋青衍已認可了自己和林熠,接過竹簍說道:“師父,蝶兒新捉摸出了幾招燒魚的好法子,今晚一定讓您老人家大快朵頤。”

  三人一邊說笑,一邊走回上善若水軒。剛到門口,傾盆大雨和著狂風撲面而至,將逐浪巖籠罩在一片淒迷的濃郁雨霧中。

  容若蝶心情舒暢,宛如一羽歡快的小鳥忙里忙外,箏姐在一旁為她打著下手。小金也想幫忙,但很快它就沮喪地發現,在廚房里自己的才華全無用武之地,碰碎的盤子比刮落的魚鱗還多。

  釋青衍和林熠閑暇地坐在小廳里,品茗觀雨。兩人之間仿佛早有了針對容若蝶的攻守同盟,絕口不提適才交談的內容,只海闊天空地擺起龍門陣。

  東帝淵博強聞,又比林熠多了至少兩個甲子的人生閱歷與體驗,信手拈來或是妙趣橫生的故事,或是琴棋書畫的心得,自然不是林熠所能及。但林熠生性豪邁不羈,面對釋青衍也並不拘束怯場,一老一少一搭一檔十分默契。

  趁著容若蝶聚精會神在廚房里做著晚飯的工夫,釋青衍忽然放低了音量,說道:“熠兒,老朽看得出來,蝶兒與你情深意切,難分難舍。如果你願意,老朽願為你們訂下婚約,明日就將她許配與你如何?”

  林熠的心頭猛跳,能與心愛之人比翼雙飛,舉案齊眉,這當然是他最大的渴望。但是,釋青衍在這個時候主動提出,也許,是他預料到了日后的兇險,為了讓自己不留遺憾,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短暫的沉吟后,林熠搖頭道:“謝謝先生的好意。不過小侄想,還是等活著回來以后,給若蝶一個光明正大、風風光光的婚禮,也許更好。”

  釋青衍心里一痛,點點頭道:“老朽明白了。林熠啊,釋某活了一百五十余歲,難得對什么人生出愧疚和敬佩,可今天你讓我……我不願瞞你,老朽這么做,還有另外的一層用意,卻遠沒有表面上那么光明磊落。這點,我不如你!”

  林熠道:“先生胸懷天下,小侄能夠體會其中苦衷。”

  釋青衍悵然一嘆,蕭索道:“胸懷天下,胸懷天下——等你回來的一天,老朽也真的該退隱了。”

  林熠苦笑道:“似乎,就沖著先生的退隱大計,小侄也不得不活著回來。”

  釋青衍哈哈笑著向屋外招呼道:“箏姐,將那壇‘翠波月’拿來,老朽要和熠兒把酒當歌,秉燭聽雨。”

  三人一頓晚飯足足吃了個多時辰,釋青衍的“翠波月”最后倒是小金喝得最多。容若蝶重新沏上熱茶,箏姐撤下杯盞碗碟,閑聊了幾句釋青衍便起身道:“好啦,老朽要回屋打坐了,早些休息吧。”

  林熠和容若蝶將釋青衍恭送出門,上了二樓的屋子在外間小廳坐下。容若蝶點上紅燭,將漫天風雨關在窗外,說道:“六哥,你今晚有心事?”

  林熠一凜,呵呵笑道:“有么?興許是你今晚特別的美,讓我忍不住一直走神。”

  容若蝶搖頭道:“別騙我,你瞞不過若蝶的。剛才飯桌上,你只喝了三杯,其中兩杯還是和我師父對飲的。如果不是心不在焉,你不會這樣。”

  林熠繼續保持笑意,只是連自己覺得都有些僵硬,說道:“也許是我有點累了。”

  容若蝶沉默片刻,徐徐問道:“出海后師父究竟和你說了什么?”

  林熠再也笑不出來了。他首次意識到能娶個又美麗又聰明的老婆固然可喜,但有時候不免也會因此而多生煩惱。

  容若蝶清澈而犀利的眼神凝視林熠,好似能看破他的一切偽裝,繼續說道:“是有關昆吾山之行的事情,對么?”

  林熠既不能點頭,也無法搖頭,靜靜道:“若蝶,你是總召集人,應該明白仙盟的規矩。”

  容若蝶的臉色大變,屋中靜默惟有紅燭垂淚,半晌澀聲道:“可你也別忘記,我更把自己看作是你未來的妻子!我需要知道我的愛人將要去做些什么,危險有多大?”

  林熠的眼角有點發紅,久久、久久說不出話。

  兩人便在沉默中彼此對視,窗外風雨正濃,劈啪的雨點敲擊在窗紙上,咆哮的狂風穿越過山,穿越過海,穿越過黑夜里兩顆躍動的心。

  “呼——”一卷狂風終于蕩開窗子吹了進來,冰冷的雨水隨之侵襲而至,帶著森森的寒意。桌上的紅燭無助地掙扎顫動了一下,之后,世界融入黑暗。

  容若蝶突然撲入林熠的懷抱中,緊緊抓住他的肩頭,哽咽道:“為什么會這樣?”

  林熠將她冰涼的嬌軀摟在胸前,體內簡直要爆炸開來,貼著容若蝶柔軟的耳垂,林熠低語道:“我答應你,不管我去做什么,不管我去了多少時候,我一定會回來找你,天涯海角、千年萬年,我都一定會找到你!

  “然后我們永不分離,去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搭一間小屋子。我們一起種一些菜,養一些雞,再在院子里栽滿你喜愛的蘭花,就這么一直慢慢的變老——嗯,或許,我可以再給你搭個秋千架?”

  容若蝶“噗哧”一聲破涕為笑,順口輕輕咬住林熠的肩膀,卻再忍不住眼中的淚珠與心中的悲傷,伏在林熠肩頭泣不成聲。

  林熠仰起頭,只為讓淚水能倒灌回眼睛里,即使是萬丈豪情、心比石堅,這一刻的黯然銷魂,也令柔腸寸傷。

  輕輕地止住哭聲,容若蝶抬起頭,低微而堅定地耳語道:“六哥,今晚,若蝶就想成為你的小妻子——”

  一種無法說清的東西,幾乎立刻淹沒了林熠的頭頂,黑暗中,容若蝶的玉容上兀自有珠淚在悄然滾落,但眼神是那樣的深,那樣的幽,微笑著向他說道:“相信我,我會成為這世上最乖巧、最溫柔的妻子,守住我們一生的承諾。”

  林熠熱血上沖,不顧一切重重吻在她鹹濕的櫻唇上,恨不能將她融入到自己的身體里,從此真的可以不要再分開,不要再遠離。

  紅被翻波,夜色淒迷。黑暗中容若蝶褪下最后一件褻衣,露出了完美無瑕的處子胴體。黛眉秋波,冰肌玉骨,像是上蒼用盡了人世間所有的鐘靈仙韻,而今終于讓她嶄露在林熠的眼前。

  築玉溪畔,那驚艷的一瞥,恍若昨日。玄映地宮,那生死相隨的誓諾,浮響耳畔。

  風更疾,雨更狂,然而還有誰會在意這些?讓風讓雨去吹去飄吧,今夜本不該是它們的舞臺。

  容若蝶低低嬌吟著,火紅的雙頰點燃了夜的狂野。屋子里的寒意在不知不覺中退卻,兩個滾燙而青春的生命再無間隙地水乳交融,忘乎所以地品嘗著人生最濃烈美妙的況味,教時光凝滯。

  這樣纏綿著、融化著,床兒奏起“吱吱呀呀”的交響,一任春紅謝落,香雨潤夜。東海為媒,蒼天可鑒。他們再不理會世人的目光,也不再去擔憂明天的日子,只將這一刻的生命濃縮成刻骨銘心的菁華。

  悄悄地,雨歇,風停。一輪明月從云層后露出皎潔的光輝,溫柔無聲地透過窗,輕撫在兩人緊擁的火熱軀體上,送來一份祝福,一份溫馨。

  容若蝶疲倦而滿足地依靠在林熠赤裸的胸膛上,細細嬌喘著,將散落的亮黑秀發瀑灑遮掩到他的臉上。林熠一手懷抱著她,另一只手輕輕撫摸著容若蝶光潔渾圓的香肩,上面多了幾許齒印,那是他留在懷中少女身上的印章。

  靜謐著,兩人享受著雨暴風狂后的寧和與充盈。誰都不願意開口,首先去打破這動人的寧靜。

  直到許久之后,林熠的手無意碰觸在容若蝶的玉背上,才聽到她像驚顫的小鳥低低驚呼了一聲,嗔道:“壞蛋,你把人家的背上也抓破了。”

  林熠嘿嘿一笑,小心翼翼撫摸著傷痕,說道:“沒關系,這是我兵臨城下時捎帶插上的旗幟。好告訴別人,這片地盤已經全部屬于老林家了。”

  容若蝶嬌羞無限,重重往林熠胸膛上啃了下去。

  林熠本想忍住,可當他發現懷中嬌人竟然沒有一點松口的意思,林熠“哎喲”大叫了起來,容若蝶這才俏皮地微笑道:“我也是在告訴別的女人,這里已有了女主人,再容不下第二個。”

  林熠苦著臉道:“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你倒學得快,干脆在我背上插一塊木牌,上面就寫:“私家園林,非請勿入’豈不更好?”

  容若蝶支起頭,嬌憨道:“六哥,你說將來我們的孩子該取什么名字好聽呢?”

  林熠道:“名字叫什么不重要,只要能像你一般的美麗聰慧。”

  “我只希望,他們能夠無病無災,快快樂樂的長大,不要再像他們的爹娘那樣辛苦,嘗盡生離死別,劍光血影。”

  林熠輕輕在她唇上一吻,道:“今晚是咱們的大日子,也該說些快樂的事情。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為什么若水先生他們都叫你做‘蝶兒’,而我卻叫你‘若蝶’?”

  容若蝶用手指頭點著林熠挺直的鼻梁,快樂道:“因為‘蝶兒’是屬于許多人的,‘若蝶’卻只屬于你一個。”

  林熠心潮澎湃,將容若蝶的胴體緊緊擁入懷中,柔聲道:“若蝶,我哄你睡覺好不好?”

  容若蝶乖巧的閉起眼睛,點點頭道:“我要你像岑婆婆那樣哼歌給我聽。”

  黑暗中回蕩起似曾熟悉的調子,雖然這美妙的曲調經林熠的演繹而變得左高右低,但在容若蝶心中這就是世上最美的天籟之音。

  她恬靜地讓睡意漸漸擁抱全身,低低說道:“六哥,明天早上我要帶你去難老泉,讓你看看我小時候在那里栽下的一株蘭花。”

  林熠輕聲道:“天一亮我們就去,我要在那株蘭花旁再種上一株,讓它們相依相伴就像我們這樣,再不會寂寞孤獨——”

  容若蝶的嘴角浮現一抹甜蜜的微笑,慢慢地沉入了夢鄉。

  林熠小心地將她放在床上,蓋上被褥。目光看到那一灘零落的殷紅,心底酸甜交集,更明白伊人的喜怒哀樂從此后緊緊纏繞在自己的身上、心間,他再不可能是那個了無牽掛的不羈浪子。

  他披上衣衫,走到窗前,外面煙霧濛濛彌漫著泥土的芬芳。夜,忽然變得靜極了,甚至連風的腳步都小心翼翼的放輕,惟恐驚擾了屋中人的甜美夢境。

  寒月漸上中天,林熠忽然湧起一縷惆悵,想道:“等它落下的時候,我們就只剩下三天相守的光陰了。”

  白駒過隙,三天,太短,太快。別后會如何?歸來時佳人無恙否?林熠不知道答案,也許除了冥冥中的上蒼,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胸口宛如壓著一塊巨石,禁不住羨慕起嘯月餓狼,可以把所有的積郁統統宣洩到茫茫的夜色中。默立良久,卻還是只留住一泓月光。

  忽然心底聽到箏姐的聲音道:“林公子,如果方便,主人希望請你一會。”

  林熠一怔,頷首回答道:“好,我馬上就來。”

  他穿戴整齊,看到容若蝶酣睡正甜,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低下頭輕輕一吻,合上了門窗步下小樓。

  箏姐靜立在廳中,見到林熠向他微一躬身:“請跟我來。”

  兩人離開上善若水軒,走了約有百丈,來到一片竹林中。箏姐在一排竹廬前停下:“主人就在中間的屋里等候公子。我回去照料小姐。”

  林熠說了聲“多謝”,抬步走近竹廬,通稟道:“先生,我來了。”

  釋青衍在屋中應道:“熠兒,進來。”

  林熠推門入屋,不禁一怔,原來竹廬里赫然擺放著一鼎銅爐,烈焰熊熊,吞吐著深藍色的火舌。

  釋青衍道:“這是‘天兵降尊爐’,是鍛造煉制神器的三大仙鼎之一。你原先用的那柄仙劍已被昆吾派收回,現在手上的化血飛鐮恐怕多有不稱手的地方,所以老朽想替你用三日之功另煉一柄仙劍。時間盡管倉促了一點,但有天兵降尊爐的助力,應可差強人意。”

  林熠一直在頭疼這個問題。普通的凡兵毫無靈性,對于仙家弟子來說等若廢鐵一塊,但急切中想尋找到一把合意的仙劍,又談何容易?

  他想了想,問道:“先生,我有一個想法,不曉得是否可行?”

  釋青衍呵呵笑道:“所謂一人計短,二人智長,你有什么想法就盡管說出來。”

  林熠抬手摘下化血飛鐮,道:“我想直接用它改鑄成一柄仙劍,不知能不能成?”

  釋青衍接過化血飛鐮,修長的手指從鋒刃上輕輕滑過,贊道:“不愧是魔兵中的翹楚,盡管把它交給老朽。三日之內,我送你一把絕世好劍!”

  林熠謝道:“那就辛苦先生了。”他知道釋青衍應還有其他話要說,所以也沒有急著告辭。

  果然釋青衍道:“熠兒,這三天你不妨放開心懷,什么也不必去多想,全心全意的守著蝶兒,其他的事情,我會替你安排妥當。”

  林熠頷首道:“我會的,先生。”遲疑了一下,又道:“先生,如果我永遠也不能回來了,希望你不要把實情告訴若蝶,我相信,你有辦法替我隱瞞。”

  釋青衍苦笑道:“要瞞住蝶兒,那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所以熠兒,你無論如何先保全住自己。我不想眼睜睜看到你們的幸福毀于一旦,而罪魁禍首偏偏就是老朽。”

  林熠道:“我知道了,這件事也拜托先生,請多加費心。”

  釋青衍只點點頭,什么也沒說。林熠轉身時,才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次日清晨,陽光將容若蝶從睡夢里驚醒,她睜開眼卻發現身邊空空蕩蕩,立時坐起驚呼道:“林熠!”

  林熠爽朗熟悉的笑聲從屋外傳來,說道:“我猜錯了。原本還以為你會睡到日上三竿也醒不過來,沒想到起得這么早。”他端著熱水走進屋里,道:“若蝶,穿上衣服趕緊洗漱,用完飯我還等著去難老泉栽花呢。”

  容若蝶蒼白的玉頰上漸漸恢復了血色,攬住林熠的腰低聲道:“我醒來發現你不在身邊,還以為你不告而別,悄悄回了昆吾山。”

  林熠聞著她秀發散發出的清香,柔聲道:“怎會呢?我走的時候,一定會告訴你。”

  容若蝶展顏一笑,穿上衣衫。這次,她沒有再讓林熠回避。起床下榻后,淡紫色的床單上,那朵盛開的紅花觸目驚心,容若蝶不禁大羞,趕忙將它裹起來道:“壞蛋,還不幫我收著。一會兒拿去洗。”

  林熠笑嘻嘻道:“洗什么,這可是咱們琴瑟相偕的見證。我建議,把它好生收藏起來,將來作為傳家寶留給咱們的兒孫。”

  容若蝶跺腳道:“你還說,都是你不好,才累得人家這樣——”

  林熠雖然對男女之事並無太多實質經驗,但也明白容若蝶昨晚向自己奉出了女兒身后,情緒上正處于最敏感脆弱的時候,正需要溫情細心的呵護疼愛。

  他接過床單,變戲法一樣地塞進袖口不見,笑道:“好,好,為夫謹遵老婆大人之命,把它收起來就是。”

  容若蝶瞥了林熠一眼,扭頭道:“誰是你的老婆了,無賴——”

  林熠驚奇道:“咦,那昨天晚上是誰撲進我懷里,說要做個世上最——乖巧、最——溫柔的小嬌妻?難道是我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出了問題,還是耳朵聽錯了?”

  容若蝶大羞,把頭埋進林熠的懷中再不敢抬起,撒嬌道:“你又欺負我!”

  林熠得意非凡,真正明白過來為什么古人會說只羨鴛鴦不羨仙。

  容若蝶梳洗完畢,坐到梳妝枱前細心的打理。女為悅己者容,況且面對的是自己刻骨銘心的愛人?她的眉宇間洋溢著動人的春意柔情,一邊描眉一邊問道:“咦,怎么沒見到小金,它去了哪里?”

  林熠嘿嘿笑道:“這個家伙早把我們丟下不管了。它現在滿山遍野的游蕩,樂不思蜀,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有趣。天沒亮,又急著下海找它的鯨魚朋友去了。”

  容若蝶道:“你打算帶著小金一起去昆吾山么,還是把它留在逐浪巖?”

  “留著吧,有它給你做個伴也多些熱鬧。”

  容若蝶的笑容一黯,她猜到了林熠還有一個沒有說出來的重要理由。那就是昆吾山之行兇險萬分,林熠也沒有把握完全保證小金不出意外。

  林熠見狀,伸手奪過容若蝶的畫筆,說道:“來,看看為夫的手藝!”

  容若蝶笑著推開他的魔爪,道:“你當是畫驅鬼的靈符么,還不把眉筆還我?”

  兩人打打鬧鬧,足足畫了半個時辰的妝才出了里屋。用過飯后,箏姐送來鋤鎬、花苗,問道:“小姐,要不要我跟您一起去?”

  容若蝶道:“不用了,我們兩個轉一圈就回來。”

  出了門,林熠壞壞一笑,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為什么不讓箏姐跟著,其實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昨晚的動靜那么大,豈能逃過她的耳朵?”

  容若蝶狠狠在林熠身后踹了一腳,道:“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老虎不發威,你當是病貓么?”

  林熠飄身向前,回頭哈哈笑道:“你終于承認自己是母老虎了!”

  行出一段,繞到了上善若水軒后,聽到水聲叮咚,一股清泉從山石的縫隙中淙淙冒出,匯成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往東蜿蜒而去,隱入蔥郁竹林中。

  在小溪的兩岸,蘭花遍野,只是未到盛開季節,無法讓人領略到花海盛況。

  容若蝶走到一株紫心蘭前,說道:“這是我六歲時栽下的那株蘭花,師父替它起了個雅致的名字,叫做‘蝶戀花’。你瞧,只一轉眼,長這么高了。”

  林熠放下工具,吆喝道:“好咧,開工!”揮動鋤鎬三下五除二挖出一個土坑,比了比問道:“若蝶,這樣可以了吧?”

  容若蝶在溪畔清洗著床單,回首瞧了眼不由莞爾嘆道:“林六公子,這都可以把整株花苗全部埋進去了,你說可不可以了呢?”

  林熠訕訕一笑,道:“我想挖得深些,將來也好讓它長得高些快些。”

  折騰半晌,一頭大汗地將花苗栽下,拍拍手上的泥土得意道:“行了,大功告成!來,老婆大人瞧瞧是否合格?”

  容若蝶繞著新栽的花苗走了幾圈,不說話,眉頭卻越皺越緊。

  林熠忍不住緊張地問道:“怎么,有哪里不對么?”

  容若蝶忍著笑道:“好像……似乎……或許……應該……可以了吧。”

  林熠嘆氣道:“原來你在耍我!好,我決定給這花苗命名為‘蝶入林’。”

  容若蝶哪能不明白這“蝶入林”的意思,沒好氣地一指溪邊的床單道:“你果真是多才多藝,既然如此,能者多勞,就請你快用純陽真氣把床單給烘干了。用北帝的太炎心訣應該會很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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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7:38:25
第三章 傷別時

  兩天的時光一晃而過。林熠白日里隨著容若蝶遍游逐浪巖各處景勝;到了晚上,便依偎窗前,數著漫天閃爍的夜星伴著她漸漸進入夢鄉。

  兩人都只字不提分離的話題,更不願去計數剩下的相聚光陰還有多少,只想將每一刻的現在都深深烙印入記憶里。

  第三天的傍晚,空氣里洋溢著一抹淡淡的憂郁,連夕陽都變得消沉,戀戀不舍地駐足在天的盡頭。林熠和容若蝶一人搬了一把竹椅,坐在上善若水軒前的小池邊,默默凝望日頭一點一點向著海面沉落,把余暉染紅蒼茫無垠的東海。

  再一個天黑,就是離別的時候了。小金似乎也感覺到了黃昏中壓抑的氣息,失去往日的歡快,靜靜騎在林梢,手里拿著山果有氣無力地邊啃邊丟,弄得樹下一片狼藉。

  伴著最后一線晚霞隱沒,黑夜徐徐將海天包圍。一輪彎月升起,鷗鳥歸巢了。

  容若蝶的目光依舊執著地停留在縹緲的天際,低語道:“日頭落得真快,為什么我以前從沒有這樣清楚地感覺到過?”林熠努力擠出笑容,說道:“它雖然走了,可月亮不是又來了么?”容若蝶仰望月色,輕輕地低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六哥,我忽然很想踏著月光,到海邊的沙灘上走走。”林熠一拍扶手,起身道:“好,咱們這就去海邊,繞著逐浪巖慢慢走上一圈。然后坐在礁石上,我陪你一起等明天的日出。”他剛把容若蝶從竹椅里拉起,眼角余光卻看到了釋青衍緩緩從遠處走近。

  容若蝶神色一黯,低聲道:“師父一定是有事來找你,我先回屋換身衣裳。”說著松開林熠的手,帶走了一陣香風,留下了一抹心痛。

  釋青衍目送容若蝶隱入上善若水軒,蕭索道:“是不是打擾你們了?老朽實在不該在這個時候來,對不起。”林熠收拾情懷,搖頭道:“沒什么,先生找小侄是否還有什么吩咐?”釋青衍道:“你的劍,我已鑄好。”右手一揮,從腰間突然綻放出一束銀色電光,冷氣寒芒撲面而至,響起“嗡嗡”悠然悅耳的鏑鳴。

  鏑鳴漸隱,三尺寒芒在釋青衍的手中凝成一泓光鑒照人的澄清秋水,細長的劍身僅只一指寬,薄如蟬翼流動著銀色的冷暈。

  林熠一怔,伸手接過,頓時感到原先蘊藏在化血飛鐮中的暴戾之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縷飄逸如水的靈性。他問道:“是柄軟劍?”釋青衍點點頭,微笑道:“我用天兵降尊爐熔鍛兩日三晚,化去了其中的煞氣,又熔入北海天母、星髓碎辰等十七種質材,最后以‘臨兵斗陣咒’鑄成此劍。毫不誇張的說,它堪稱是老朽平生最得意的杰作之一,希望你能夠喜歡。”林熠輕撫劍鋒,更加清晰地感應到劍中流動的靈韻,似水綿,比山韌,仿佛只要心念一動,它就會飛騰九霄,刺透斗牛。由衷而欣喜地贊道:“好劍!”釋青衍欣慰的一笑,說道:“你能這么說,老朽這些天的心血就算值得了。平日不用此劍時,可以將它束入腰帶,從外表上絕對看不出來。一旦出劍,勢必如驚虹貫日,奔雷天縱,教人防不勝防。”林熠手指在劍上一彈,發出“叮——”的一記悠長清響,說道:“多謝先生。”釋青衍注視顫動的劍鋒,感慨道:“謝我做什么?老朽能為你做的只有這點,以后所有的危險和苦難,都要由你獨自面對。

  “熠兒,如果你現在想改變主意,我非但不會失望,反而會感到解脫。帶著蝶兒遠走高飛吧,這世間的恩恩怨怨實在太多太多,何必一定要由你們來背負。”迎上釋青衍真誠而復雜的目光,林熠沉默著,手指撫過劍鋒,讓它停止了顫動,重新恢復寧靜:“先生,有你這句話,已經足夠。”釋青衍一聲悵然長嘆,抬頭仰望寒月冷星,道:“明天,當你離開逐浪巖,就將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們的這項計畫叫做‘斬龍’,將完全圍繞你進行。但實質上,可以給你的支援會少得可憐,甚至,仙盟依舊會通緝追捕你。”林熠笑了笑,道:“我明白,你們喊殺得越熱鬧,我就會越安全。”釋青衍面色凝重,說道:“但你千萬不要大意。因為除了我,沒有人會知道你的真實身分。到時候任何人對上你,都會竭盡全力的生死相見,即使老朽在場也絕不能阻止,更不能出手襄助你。”林熠滿不在乎地道:“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一個多月,早習慣了。何況,九間堂不會讓我那么輕易完蛋的,他們會保護我的,哈哈!”釋青衍道:“借助敵人的力量保全自己,你能想到這點很好。記住,你的代號是‘龍刃’。如果某一天有人能夠叫出你的代號,就表示他是絕對可靠的盟友,也是仙盟安排接應你的人到了。”林熠低低重復了一遍道:“龍刃,這個名字我聽一遍就不會忘了,先生放心。”釋青衍頷首道:“我的代號‘漁夫’,同樣也僅為你專設。”林熠猶豫了一下,問道:“先生,我想知道,萬一有變我該如何和你聯絡?”釋青衍點頭道:“你伸出左手。”林熠愣了愣,將左手伸出。

  釋青衍捋起他的袖口,低聲道:“放松身心,闔上雙眼。”林熠心馳神松,將眼睛閉起。很快,他感覺到面前隱約亮起了一團紅色的耀眼光芒,緊接著左臂上一陣熾熱,有一股熱流源源不絕地融入體內,在手太陰肺經中凝聚成丸后,沉寂下來。

  直到半盞茶過后,這種奇異的感受消失,才聽到釋青衍略含疲倦的聲音道:“好了,你可以睜開雙眼了。”林熠好奇的睜開眼,就看到一團殷紅色的符印正迅速消融進自己的皮膚里,禁不住訝異地問道:“這是什么玩意兒?”釋青衍額頭上滲出細微的汗珠,顯然剛才耗損的功力十分可觀,回答道:“是一座小型的傳輸法陣,不過,它傳送的不是東西,而是聲音。”林熠難以置信道:“聲音?你是說通過它,我無論在何地,都能把說的話傳輸到你的耳朵里?”釋青衍搖頭道:“還沒有那么神奇。我會通過另一座隱藏在密室里的傳輸陣接收你的聲音,即使老朽不在,那里也會有人晝夜不休地全天守候。”隨后釋青衍將啟動傳輸法陣的方法口訣教給了林熠,叮囑道:“一般情況下,‘傳音法陣’會隱藏在你的手太陰肺經中,只有經過你的催動才會浮現到體表。不過每使用一次真氣都會耗損極大,若非必要最好不要動用。”林熠道:“我明白了。”見符印已經完全消隱進皮膚,將卷起的袖口放下。

  釋青衍道:“你手里的軟劍已不再是化血飛鐮了,建議你另外起個名字。”林熠想了想,望向遠處,若水軒方向似乎閃動著微弱的燈火,悠然道:“就叫‘心寧’吧。”釋青衍臉上不經意的痛楚之色一閃而逝,說道:“蝶兒會懂得你的心意的。”林熠苦笑道:“不知道為什么,每回看到她對我微笑的時候,鼻子里都有些發酸。我真不曉得到了明天早上,我該怎樣舍下她離開?”釋青衍惟一能做的,就只有沉默。

  林熠怔怔凝望上善若水軒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會永遠記得這個地方,即使死了,魂魄也會歸來再看上一看。”釋青衍包含世情滄桑的目光不敢再面迎林熠,說道:“我已經替你另準備了一些必需的物品,包括幾張靈符和丹藥。明天一早,讓箏姐送給你。”林熠點了點頭,收回目光,臉上露出笑容道:“您老人家不想再教我兩手么?”釋青衍一搖頭,嘆道:“你這小子,總不肯吃虧。你當老朽會敝帚自珍,吝嗇將這點功夫教給你么?

  “可是一來你已有了《幽游血書》,其博大精深遠勝老朽所學;更重要的是,從任何細節上,你都不能露出與我有關聯的端倪。所以,老朽實在無法傳授給你什么,只能以靈符丹藥相贈。”

  “我曉得。其實先生這幾日已經教給我許多,足夠小侄受用一生。”釋青衍逸出苦澀笑意,一揮衣袖道:“明早,老朽就不送你了。咱們就此作別,你多多保重吧!”青色的身影飄然去遠,清冷的夜空里幽幽響起一泓笛聲,又漸漸隱沒。

  林熠佇立半晌,聽見笛音如風繚繞消散,猛一甩頭向著上善若水軒大聲叫道:“若蝶,你準備好了沒有,我們要出發啦!”忽然聽到林梢上小金“吱吱”的叫嚷,眼巴巴企盼地瞧著自己。林熠一笑,向它打了個呼哨揮手道:“小金,你也來!”小金一聲歡呼,從碧竹上躍下,三兩下就跳到林熠肩頭穩穩站住。驀地,眼睛一眨一眨呆呆望向前方。

  容若蝶一身盛裝,宛若仙子,踏著月色走來海邊。黑夜仿佛亮了起來,星月將皎潔的光輝聚集在她空靈的俏臉上,把所有的美濃縮成永恆的剎那。

  林熠心神俱醉,巨大的幸福感湧滿全身,忘記了說話,與呆呆的小金一起呆呆地站立。

  容若蝶的笑顏盛綻如漫山的幽蘭,輕輕道:“還沒有看夠么?”林熠長嘆道:“怎么能看得夠呢?就這樣望著你,三生三世我也不會厭倦。”容若蝶伸出玉指,在林熠鼻尖上一刮,故意不屑道:“口是心非,誰信你了?”林熠鼻中聞到一縷淡淡如蘭似麝的芬芳,直沁入心底,突然把容若蝶一把橫抱到了胸前。

  容若蝶失聲驚呼,嬌嗔道:“壞蛋,你要做什么?”林熠高聲大叫道:“我要帶你飛上夜空,去看星、看海,看我們的未來!”他御風升起,上善若水軒在腳下漸漸變小,很快逐浪巖也化作黑暗中一顆沉睡的明珠,在海波相擁里靜靜遠去。

  鹹濕的海風拂過衣袂,銀光粼粼的波濤蔓延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容若蝶雙手環抱在林熠脖子上,寧靜地依靠入他的懷里,感覺自己已變成一羽鷗鳥,在蒼茫無垠的夜空里自由而快樂的翱翔。

  前方,那是什么東西在閃耀,容若蝶輕輕低呼,玉手指向遠處的天宇欣喜地叫道:“你快看,流星!”一顆璀璨的流星拖曳著絢麗的光芒,從漆黑的夜幕中滑過,冉冉投向大海的懷抱。

  容若蝶輕聲道:“岑婆婆曾經對我說,當天上出現流星的時候,就是上蒼的使者降臨,來聆聽世人的心願。如果能夠在它消逝之前許下願望,所有的美夢就會化為現實。”她的聲音猶如天籟,回蕩在林熠耳畔。他道:“那就讓我們也都來許個願吧!”容若蝶望著迅速去遠的星光,遺憾地搖頭道:“恐怕來不及了——”林熠充滿信心地道:“沒關系,我們可以追上它,讓它聽取我們的心願!”腰間光芒電閃,心寧仙劍矯龍般彈射。林熠念動真言,祭起御劍訣,化作一束銀色的電光向著流星飛逝的方向追去,他是要留住一個夢想,一個希望。

  容若蝶滿懷著感動與驚喜,像個孩子虔誠地閉上眼睛,祈禱上蒼,來聽取一個凡間少女的心聲。

  星光燦爛,濤生云滅。風被他們遠遠拋在了身后,整個天地都屏住了呼吸,聚精會神地傾聽那個少女向著飛逝的流星,許下的願望。

  流星終于消失在海平面下,林熠收住仙劍,問道:“若蝶,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么?”容若蝶輕輕地、夢幻一般地說道:“我希望,快樂的日子且莫一去不返;我深愛的人一定會平安歸來。就算要我來世無休止地輪回在冥府地獄,看不到一線的光亮,我也心甘情願——”林熠濕熱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囈語,好像要把她后面半句的話融化在自己的熱力中。許久之后,容若蝶細細地嬌喘著道:“你呢,也告訴我你許下的心願是什么?”林熠微微笑著,搖頭道:“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容若蝶作出滿不在乎的嬌憨,哼道:“不說就不說吧,我不會猜么?”林熠神秘地道:“你猜不到的,那是我從沒告訴過你的最大渴望。”容若蝶愈發的好奇,但受不了林熠故意擺譜的模樣,硬生生忍住不再追問。兩人徐徐回返逐浪巖,飄落到海灘上。銀白色的沙灘煥放著皎潔的光輝,柔軟的細沙向著視線盡頭鋪展成世上最長的一條地毯,海水不斷地洗凈每一點塵埃。

  兩人脫下鞋襪,手牽著手,漫無目的地緩緩向前,就這樣,一直往前走。赤裸的腳面被潮水淹沒又現出,留下四行相依相伴的足印蜿蜒著走向黎明。

  云倦了,風歇了,天地間只剩下她與他,把時光吝嗇地流逝。

  今夜無眠,每一秒鐘,每一次眼神的交投,都顯得如此的彌足珍貴,不敢虛度,不敢荒廢。

  月上中天,林熠環抱住容若蝶,在沉默的礁石上,默默無語眺望大海。向著西方,就是天亮時他要離去的路途。更盼望著,能夠有一天他依舊會沿著離去時的舊徑,帶著歸來的快樂,出現在那片天際。但願,這一天不會太遠,一定會來。

  海浪拍打過礁石,容若蝶喃喃說道:“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希望著能到海里去看一看,那兒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樣?然后能夠像一條歡樂的小魚兒,自由地穿梭海底珊瑚,游蕩在傳說的龍宮。可惜,我的體質太弱了,只能夠站在海邊,去想像這些奇妙的情景。”林熠聽著她的呢噥細語,突然微笑道:“也許,我能有辦法。”容若蝶驚奇地望向他,不敢相信道:“什么?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神通廣大?似乎我說出的每一個心願,你都能令它夢想成真。”林熠將她橫身抱起,深情道:“因為,我在用靈魂愛著你。”光芒一亮,祭起秘虛袈裟,將兩人包容在一片溫暖的小天地中。

  林熠抱著她走向海中,小金對他的突然消失已經司空見慣,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你小子真不講義氣”便一頭扎入滄海,找它的鯨魚朋友去了。

  海水徐徐沒過兩人的頭頂,在他們的周圍形成奇異的光影。雖然月夜的海水下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然而藉著秘虛袈裟內亮起的光芒,他們的視線可以清楚地看到海中的奇觀。

  魚群從他們的身旁穿梭而過,一頭海龜慢吞吞地爬上礁石,五顏六色的珊瑚在躍動的光波中熠熠閃爍。原來,夜晚的海底,依舊是一個熱鬧而美妙的世界。

  林熠就這樣一步步抱著容若蝶向東海深處走去,看到小金威風凜凜地在遠處呼朋引伴,看到一只半透明的小螃蟹從海底的泥沙里好奇地鉆出。

  容若蝶的眸中忽然湧出淚花,輕輕地說道:“謝謝你帶我去看星,謝謝你帶我來看海。可我還要告訴你,我希望你能有一天,會帶我看到未來——”林熠托起她的臉龐深深地凝望,柔聲道:“你看,未來不正在我們的眼中閃爍么?”容若蝶用盡所有力量,吻上林熠的嘴唇,再不顧矜持與羞澀,將她的丁香小舌融入他火一樣燃燒的體內。羅裳漸褪,冰肌羞月。在天之涯,海之底,他們忘情地相擁纏綿,把萬里海域變作今霄的洞房。

  一次次的婉轉嬌吟,一次次的死去活來,他們翻滾著海波,翻滾著春意,讓冰涼徹骨的海水變得沸騰!

  直到筋疲力盡,直到天荒地老,他們才重新回到沙灘上,點數星辰。

  “若蝶,在我懷里睡吧。”望著西去的明月,林熠輕聲道:“或者我抱你回若水軒。”容若蝶努力睜大惺忪的睡眼,固執地搖頭說:“不,你答應我的,要陪我一起看日出。”日出!林熠的心突地扭痛起來。當霞光漫天,旭日東升的一刻到來,東海將成為回憶,懷中的伊人將遠隔重山。

  他恨不能將天上的明月向著東方拉回來些,再拉回來些;把流逝的光陰抓得緊點,再抓得緊點——黎明,可不可以不要來?紅日,可不可以慢慢升?永恆,為什么總在瞬間?

  但彎月還是向西去了,盡管已走得很慢很慢,只是依舊無法挽留。

  “睡吧,”林熠在她額頭輕輕一吻道:“我們不會錯過每一天日出的,相信我。”容若蝶握緊他的手,夢囈般低吟道:“日落,還有月色,還有我們的小屋——”聲音漸漸輕微下去,疲倦的她無限依戀地感受著林熠胸口傳來的溫暖,進入夢鄉。

  林熠靜靜坐在灑滿銀色月光的沙灘上,一遍遍把目光拂過懷中愛人的俏臉。可以嗎,深深、深深,直至永遠地印在心底,無論多久,無論多遠。

  全身上下每一根絨毛都在淌水的小金從海里冒出,走向兩人。林熠向它微微一笑,說道:“小金,今天我就要走了,去執行一次很危險的使命。”小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在沙灘上寫道:“我和你一起去。”林熠搖搖頭,說道:“我想拜托給你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答應我一定要做到。”小金好像知道什么似的,鄭重其事地點著小腦袋,林熠欣慰一笑,徐徐道:“替我照料好她,不要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等我回來。”小金沉默片刻,寫道:“你會回來的,是么?”林熠道:“當然,過多久我都會回來。我答應過你,要帶你玩遍這世上所有有趣的地方,找到所有珍藏好酒的地窖。我是不守信用的人么?”小金沒有再寫字,而是緩緩爬上林熠肩頭,舉起小手,林熠笑了,也舉起手來,與它重重的交擊三掌。

  天亮了,第一縷晨曦喚醒了沉睡中的容若蝶。第一眼,殘留的睡意立刻不翼而飛,她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上善若水軒柔軟的床榻上。海,離得很遠。

  容若蝶猛然坐起驚恐地喚道:“林熠!”這次,再沒有人回答。屋里空空蕩蕩,暖意的陽光播撒在床前,靜謐無聲。

  容若蝶赤著雙足跳下榻來沖向外屋,更大聲地喊道:“林熠,你在哪兒?”

  “小姐,林公子已經走了。”是箏姐,她推門走進屋子,木然的眼眸中竟隱隱流露出一絲哀傷:“這是他托我轉交給您的書信。”容若蝶接過信箋,手上是輕飄飄的感覺。她倒退著靠在了桌邊,桌子上放著一杯水,冰涼的水,容若蝶突然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她機械地抓起水杯一口氣灌了下去,那股涼意令她略微清醒過來,令她可以有勇氣,緩緩將信箋打開。

  林熠灑脫不羈的筆跡映入眼簾。她一目十行地默讀道:“若蝶:原諒我以這樣的方式和你告別,原諒我沒有陪你看日出。因為,我實在不敢面對離別時你黯然神傷卻又痛苦壓抑的眼眸。我不知道,如果是那樣的話,是否我還能忍心離去。

  “但我卻不得不走。如你所料,我必須去執行一項充滿艱險與挑戰的使命。但我要告訴你的是,為了你,無論遇到任何情況,我絕不輕言犧牲。

  “上天賦予了你最美麗的一切,而我卻有幸擁有了這一切的美麗,此生我已無憾。昨晚你問我,許下的願望是什么?答案,等到我們重逢的那一天,我會親口告訴你,現在,我要做的,就是為了這一天而追尋。

  “保重!因為只有你活著,我的奮斗才有意義。失去你,即使贏得了整個世界,我仍是一無所有。

  “我走時,你在甜蜜的睡夢中;希望等我歸來的時候,會依舊有那樣的甜蜜。只是,不再是睡夢,而是我們的未來。——林熠”容若蝶瘋了般沖出上善若水軒,嬌嫩的纖足被堅硬的小石割出血痕,她卻感不到疼。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支撐著她一口氣登上了垂醉臺,眺望西方初醒的海面。

  風寂寥,云縹緲,林熠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她緊緊握著信箋,用盡所有力量向蒼茫浩瀚的東海大聲呼喚道:“林熠——”回音渺茫,天地悠悠,珠淚潸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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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7:38:42
第四章 昆吾

  黃昏,昆吾山觀靜峰。

  夕陽殘照,晚鐘清悠,宏偉的緲云觀巍然佇立在落日的余暉中。林熠沿著青石鋪就的山道緩步而行,兩旁景色依舊,卻已物是人非。

  他不必用靈覺察探,也能夠感覺到,暗中有數雙目光在牢牢地盯住自己。不用問,巡山的昆吾派弟子發現了他,只是一時弄不清林熠的來意,所以不但沒有輕舉妄動,反而連面也不露,僅在遠處進行監視。

  石階一級級升高,高聳的白玉牌樓從翠色環抱中探出崢嶸。兩排昆吾劍派弟子從牌樓后魚貫而出,每個人的手都緊緊按在背后的劍柄上,每雙望著林熠的眼里,都洩漏出心中的殺機,將他包圍在中央。

  山門前鴉雀無聲,仇恨和敵意在沉默中燃燒。林熠挺直身軀佇立在白玉牌樓下,上方抱殘真人親手鐫刻的“緲云”二字,在晚霞中熠熠閃光,肅穆莊嚴。

  林熠的目光,掠過周圍一張張曾經無比熟悉的面容,心一酸抱拳道:“各位師兄好,請通稟玄雨師叔,不肖弟子林熠回山受審,求他老人家不吝接見。”沒有人回答他,十六名白玉牌樓前的昆吾弟子仿佛充耳未聞,只當他並不存在。

  但此時林熠若敢轉身離去,周圍十六柄同門仙劍,必定會毫不留情地從四面八方掠起截殺!

  他索性也沉默了下來,反正得到稟報的昆吾派長老一定會來。

  很快,周圍的昆吾弟子向兩側讓開,一位神色冷漠的鶴發玄衣道人來到山門前。不過在他的身旁,還有另外一個人的身影令林熠意外,楚凌宇。

  林熠向玄衣道人躬身施禮道:“弟子林熠,拜見玄恕師叔!”玄恕真人動也不動,等到林熠施禮完畢,才說道:“林熠,你早已被昆吾劍派逐出門墻,今后不可再自稱是本門弟子了。”林熠站直身軀,平靜地回答道:“是,弟子明白了。多謝玄恕師叔提醒!”玄恕真人微皺眉頭,道:“你既已知道自己不再是昆吾弟子,為何還不改口?”林熠沉聲道:“師叔見諒。弟子叫了十數年,早習慣了這樣的稱呼,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改口?”玄恕真人眼中的精光一現而褪,冷漠道:“算了,不過一個稱呼而已。”右手輕輕一揮,低喝道:“將弒師孽徒林熠拿下,暫拘刑堂等候發落!”周圍昆吾弟子轟然應聲,兩名中年道士一左一右逼近林熠,想將他禁制住。

  而一旦林熠束手就擒,就將成為俎上魚肉,完全喪失反抗和周旋的余地。搶在那兩名道士欺至身前的一瞬,林熠揚聲喝道:“且慢!”兩名道士愣了一愣,向后退了幾步回頭望向玄恕真人。

  玄恕真人只覺心頭怒意勃然,冷冷道:“林熠,此時此地,你還想拒捕?”林熠朗聲說道:“玄恕師叔,弟子是應楚凌宇十日之約回山受審,說明當日遭遇,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弟子無罪,更不該被拘禁在刑堂候審!”玄恕真人雪白的眉毛徐徐聳起,神情像霜一樣冷,再次低喝道:“拿下!”兩名道士得到玄恕真人的指示,闊步朝前抓向林熠雙肩。

  在手指觸及他衣衫的剎那,林熠身形一晃從兩人的間隙中穿過,在距離玄恕真人不到三丈遠的地方,重新站定,依舊朗聲說道:“弟子還是那句話,我此次就是回山來受審,但在明日法堂公斷之前,絕不受縛!”玄恕真人沒有說話,嘴唇緊閉成一道剛硬的線條,手緩緩按向背后斜插的仙劍。

  林熠對視著他。

  昆吾劍派開山立宗一千六百年,從來沒有過一名門下的弟子膽敢如此藐視刑堂長老的權威,從來也沒有!

  周圍的昆吾派弟子都已呆了,也愈發痛心疾首地相信,他們曾經熟悉的小師弟林熠,如今已經徹底墮落成為邪魔外道。

  林熠心潮翻騰,怕什么呢?

  既然師父不是自己殺的,既然自己在昆吾山的結局已可預料,那為什么還非得委曲求全,為什么非要低頭受縛猶如一名囚徒?

  盡管在數月之前,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失去所有,茫然不知前路,孤獨一人在淒月冷風中拖曳著重傷的軀體,一心一意要為復仇而生存!

  是他變了么?又是為什么而改變?

  無關善惡,無關好壞,其實,他只是深深的明白自己為什么而活,為什么必須好好地活。

  玄恕真人右手穩穩握到了劍柄上,可是沒有一名弟子敢出聲,更沒有一個敢阻止。

  忽然,一道身影從旁閃出,橫亙在林熠與玄恕真人之間,朗聲說道:“玄恕師叔,且慢動手!”周圍的人似乎全都暗松了一口氣。

  玄恕真人的手凝滯在半空,但握著的劍柄仍未松開,徐徐問道:“楚賢侄,你想說什么?”楚凌宇微微一笑,說道:“玄恕師叔,今晚能否將林師弟交由弟子看管。等明日法堂開啟時,再由弟子負責將他押到受審。”林熠側首望向楚凌宇,不期遇上一雙充滿笑意與溫暖的目光。

  玄恕真人的臉上也現出錯愕的神情。他知道林熠能夠回山受審,的確是為應楚凌宇的十日之約;也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是不夜島的少島主,未來正道的希望之星。只是這樣的提議,自己是否能夠答應?

  楚凌宇似乎看出玄恕真人心中的躊躇,接著說道:“從現在起,弟子會寸步不離地緊緊盯住林熠,絕不讓他逃脫。假如明日一早昆吾法堂上看不到林熠的身影,請玄雨真人與諸位長老惟弟子是問!”玄恕真人沉吟片刻,緩緩把視線落回林熠身上,沉聲問道:“林熠,你怎么說?”林熠泰然道:“玄恕師叔,您大可放心,弟子既然已應楚凌宇的十日之約回返昆吾,就不會有受審前逃脫的念頭。”玄恕真人的手從劍柄上松開,向著楚凌宇稽首道:“楚賢侄,那便有勞你了!”楚凌宇急忙還禮道:“多謝玄恕師叔成全,弟子必定不負所托。”玄恕真人點點頭,喝道:“撤陣!”玄恕真人袍袖一抖轉身走入山門,再不看林熠半眼。周圍的昆吾派弟子頃刻退盡,只剩下六名守值山門的道士。

  林熠目送玄恕真人的身影消失,神色里流過一絲哀傷,說道:“楚兄,多謝你了。”楚凌宇道:“林兄,這幾日我在昆吾山望穿秋水,總算等到你了。若是你再不來,我可真要下不了臺了。要知道,那天我可是當著玄雨真人的面拍胸脯保證說,林兄你不出十日必到昆吾。哈哈,所以我得先謝你替楚某解了圍。”林熠微笑道:“小弟既然答應過楚兄,那就一定會來。只是不願像囚徒一樣被他們對待,因此才會頂撞了玄恕師叔和諸位同門師兄。”他嘆了口氣又道:“說實話,以前小弟在昆吾山雖然算得上是個人見人痛的家伙,可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公然與玄恕師叔在山門前這樣對峙。”楚凌宇眨眨眼,故意低聲問道:“那你現在的感覺怎么樣,是不是很爽?”

  “怎么爽得起來?你瞧他老人家走時的模樣,估計已被我氣得個半死。”

  “可是林兄剛才的表現,著實讓我刮目相看,自問有心無膽。”林熠擺手道:“楚兄別再消遣小弟了,我也是逼不得已,放不下一口氣而已。”楚凌宇頷首道:“我能理解。林兄,你現在打算去哪里?”林熠看了看將暗未暗的天色,說道:“我也不曉得現在自己應該去哪里。”楚凌宇道:“不如我們到山下找處地方喝酒去吧,這時候酒肆應該都沒關門。”林熠精神微振,道:“那好,小弟來引路。我知道這附近哪里有最好最烈的酒。”兩人下了山,昆吾劍派果然沒有人出面攔阻,但始終有兩名弟子在后頭遙遙綴著。兩人雖然心里都十分有數,但都假裝不知也不去說破,自顧自的走進了昆吾山腳下的一座小鎮。

  天色大黑,不經意里,林熠悄然抬起頭遙望清冷的夜空,一輪明月徐徐升起,懸在東方,散發出玉液般的清輝。此時此刻,東海深處,一定也有一個人在憑欄眺望,思念綿長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若蝶,即使我們天涯海角,萬里相隔,然而抬起頭看到的,依舊會是那同一輪的彎月吧。林熠心中默默地想道,溫暖而淒楚。

  忽然前方一陣喧鬧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一大群人聚集在“清澗樓”外正朝里踮著腳張望,甚至還有人干脆爬上了路邊的樹杈。

  楚凌宇詫異道:“這么多人圍在酒樓門口看熱鬧,難不成有人在鬧事?”就聽酒樓里響起一個聲音道:“小二,再上十籠!”聲音傳到林熠的耳中卻是分外親切,他微微一笑,道:“是邙山雙聖,難怪了,有他們在的地方,總不會寂寞。”兩人擠入水洩不通的人群,邙山雙聖正大咧咧蹲坐在一條長凳上,眉飛色舞的一口接一口地吞著小包子。在他們身前那張八仙桌面上,空著的竹籠高疊如小山,粗粗一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楚凌宇抵達昆吾山已經有些日子,對于邙山雙聖的大名亦有耳聞,只是每個弟子說起這對將昆吾山鬧得雞飛狗跳的活寶來,除了唉聲,就是嘆氣。

  他伸手拍了拍抄著雙手站在前頭的一個中年男子,問道:“兄臺,這是怎么回事情?”那中年男子回頭看到楚凌宇豐神如玉,面含笑容,先增了三分好感,興致勃勃地指點著說道:“你瞧這對怪物,下午的時候跑到酒樓大吵大嚷要伙計上酒菜,人家剛巧那時候做完了中午的生意,正要休息,有人勸他們晚上再來。

  “哪曉得這兩人拍桌子掀椅子就跟人家干上了,段掌櫃給逼得沒法子,就把店里剩下的灌湯包端了出來,想讓他們吃完了趕緊走路。”林熠笑道:“不料這兩位仁兄咬了口灌湯包,頓時愛不釋手,更加不肯走了是么?”中年男子一拍大腿,也笑了起來,說道:“可不是嘛!他們就十籠十籠地催著伙計上包子,兩張嘴就沒停過。到后來晚上進酒樓吃喝的客人也不吃不喝了,全都圍在一邊數,看這兩人到底能吃下多少灌湯包。

  “外頭的人也越聚越多,可把段掌櫃愁壞了,不上包子還不行。您想啊,人是不少,可全都是來瞧熱鬧的,他這酒樓生意今天就別想做了,就賣包子吧!”這時伙計愁眉苦臉地又端上十籠灌湯包,邙山雙聖惡形惡狀,每人嘴里叼一個,手里抓四個,眼睛還盯著竹籠里剩下的包子,惟恐比腦袋后頭的人少吃了一個。

  突然聽到喧囂的人群里有人笑道:“白老七,白老九,悠著點別把肚子撐破了!”邙山雙聖如中魔咒,不約而同停下手,張得嘴巴卻比塞了十個灌湯包還大,小眼睛在周圍人群里來回搜索,齊聲叫道:“林兄弟!”林熠分開人群,邙山雙聖一聲歡呼沖上來將他親熱抱住,油膩的手招呼在林熠的衣衫上,跟蓋章似的。

  站在一邊直著眼睛的酒樓老板如遇救星,他只是普通的鎮民,並不知道林熠已非昆吾弟子,而且正受正道通緝追捕,欣喜道:“林六公子,你認識這兩位客官?太好了,您快幫我想個法子吧,咱們酒樓還得做生意呢。”邙山雙聖一瞪眼,異口同聲道:“怎么著,老子在這兒喝酒吃飯都不成?”段掌櫃無奈點頭道:“成、成,進酒樓來不就是喝酒吃飯的么?”兩只眼睛幾乎是哀求地望向林熠。

  林熠拉著邙山雙聖在桌邊坐下,楚凌宇亦含笑在一旁落坐。林熠問道:“七兄,九兄,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這同樣的灌湯包,卻有不同的吃法?”白老七眨巴眨巴小眼,奇道:“包子不就是一口一個么,哪有什么講究?”林熠笑盈盈道:“那你們就有所不知了,一口一個包子吃起來固然爽快,卻是最下乘的一種吃法。真正要體味灌湯包的鮮美,需要細嚼慢咽,把湯汁一點一點吸進嘴里慢慢回味,不浪費一滴。這才是行家的吃法。”邙山雙聖最怕別人說他們不懂,不知道,白老九道:“你說的這種吃法,咱們兄弟早就知道,不信我做給你瞧。”他抓過一個灌湯包,小小的咬了一口,嘴巴里“吱吱”有聲將湯汁吸吮入口,再故意咂巴著嘴作出無限回味狀。

  林熠忍著笑道:“九兄果然知道,小弟一看這架式,便曉得遇上了行家。”白老九得意非凡,揮手吆喝道:“伙計,把這什么鳥籠都撤下去,換熱菜上來。再把你們店里的好酒都搬出來,用大碗公,鳥杯不夠勁兒,咱們哥倆兒口渴得緊!”段掌櫃如獲大赦,吩咐伙計趕緊地上。

  楚凌宇借機勸散了四周圍觀的人群,林熠道:“七兄,九兄,小弟給你們介紹一位新認識的朋友。”白老七眼皮不抬道:“我認識他,不夜島的楚凌宇,修為不錯。”說話工夫,酒菜陸續上來。白老九問道:“林兄弟,這當口你回來作甚?”白老七道:“那些老雜毛小雜毛統統不是好鳥,竟敢誣陷林兄弟你殺了自己的師父。羅禹他們幾個也是混蛋,竟攔著不讓咱們兄弟把緲云觀砸個稀巴爛!”林熠輕輕轉動手中的酒碗,低聲道:“小弟是回來受審,向掌門師叔和諸位長老說明那日的情況。”白老七湊過腦袋,壓低聲音道:“我說林兄弟,你還是趕緊跑吧。這事情透著一股邪乎,我怕你說也說不清楚,到時照樣把自己搭進去。”白老九深以為然,說道:“林兄弟,你壓根就不該回來,現在走還來得及。”楚凌宇悠然啜酒,對于邙山雙聖慫恿林熠逃走的話語恍若不聞。

  林熠一舉酒碗,道:“七兄,九兄,你們的好意小弟心領。不過咱們今天晚上只喝酒聊天,不談這些煩心事,誰要是違規,便繞著桌子爬三圈。”白老七嘀咕道:“繞桌子爬,那不成哈巴狗了么?”林熠問道:“你們兩個出來逛了這么久,為何還沒有回山?”白老九搶先答道:“老子早就在這里玩膩了,可一直得不到兄弟你的準信,總放不下心來。我們哥倆一合計,便決定在昆吾山多住上一陣,可不就等到你了么?”白老七道:“是啊,林兄弟,你這可不夠意思。怎么一聲不響就甩了咱們兄弟一個人開溜了呢?幾個月也不見你捎個信來,害得老子到處打聽。”林熠默然半晌,起身道:“七兄,九兄,是我林熠不夠朋友,小弟敬你們三碗。”白老七見林熠認錯,眉開眼笑猛然使勁一拍桌子,高聲大喝道:“伙計,上酒,快上快上,咱們要和林兄弟好好喝喝!”這四個人均是海量,楚凌宇不動聲色片刻之間也喝下六大碗公。

  白老九把手指縫間剩下那點沒抹完的油,全招呼到了楚凌宇身上,道:“楚兄弟,中!沒想到你也這么能喝,快趕上咱們兄弟啦!”楚凌宇微笑道:“楚某早就聽羅禹羅師兄說起過,邙山雙聖性情豪爽,酒量無雙,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白老七、白老九樂得飄飄然,簡直分不清東南西北,不住灌酒以顯示他們的“海量”。林熠低聲問道:“羅師兄、宋師兄他們好么?”白老七道:“羅禹那小子自從林兄弟失蹤后就像丟了魂似的,成天泡在酒壇子里,把老婆都喝跑了。”林熠怔道:“玉茗仙子……走了,是回空幽谷去了么?”楚凌宇輕嘆一聲,解釋道:“我聽說,是玄雨真人下令逼走玉茗仙子。說她是邪魔外道,不宜在緲云觀長住。”林熠眼中光芒一閃,沉聲道:“羅師兄為什么不去追她?”白老九搖頭道:“誰知道,咱們兄弟也這么勸他,可那小子只搖頭喝酒,就是不說話。”

  “啪!”林熠重重將大碗公拍在桌上,身軀稍起卻又緩緩坐下,黯然一嘆。

  白老七忽然努努嘴巴,小聲道:“林兄弟,坐在角落里的那兩個家伙好像是昆吾派的。一直鬼鬼祟祟盯著咱們這桌,欠揍。”林熠意興蕭索,回答道:“他們是奉命監視小弟,防我突然逃脫。”白老九怒道:“王八羔子!老子喝酒喝得正開心,要他們來攪局?咱們哥倆這就把他們扔到街上去!”林熠擺手道:“不用了。他們都是我的同門師兄弟,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白老七火氣未消,狠狠瞪了那兩名昆吾弟子一眼,兩弟子趕緊低頭裝作喝酒。

  冷不防白老九大叫一聲道:“林兄弟,老子受不了啦!我寧可在地上爬三圈,你趕快告訴咱們兄弟,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林熠和楚凌宇相顧莞爾,道:“我會說出來的,但要等到明天。”酒足飯飽后楚凌宇要取銀子結帳,白老七一把按住他道:“咱們兄弟來!”林熠訝異道:“七兄,你們兩個身上怎么會有銀子?”白老七得意道:“這些日子羅禹送一點,宋震遠給一點,咱們兄弟不就有銀子了?”林熠釋然,明白宋震遠和羅禹都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暗中照料邙山雙聖。否則,免不了這兩個活寶要到處打秋風,吃霸王宴,攪得四鄰不安。

  結了帳,段掌櫃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林熠停步轉身道:“段掌櫃,我有一個讓你發財的主意,不曉得你想不想聽?”段掌櫃笑呵呵道:“那敢情好,林六公子的話,絕對錯不了,我一定照辦。”林熠道:“據我所知就在這鎮子上,做灌湯包的不下十來家,要想把這生意做大,非得用些特殊手段。我看你索性將今天的事情記錄下來,貼在酒樓墻上,再把你們清澗樓的灌湯包改名為‘雙聖包’,讓這兩位老兄常來捧場,還怕聲名不顯?”段掌櫃眼睛發亮,連聲道:“好主意、好主意,多謝六公子!”然后笑嘻嘻朝邙山雙聖作揖施禮道:“兩位客官,日后還請你們多光顧小店的生意,所有酒菜我全都替兩位打七折。”免費他是不敢的,就沖剛才疊在邙山雙聖桌上的那堆竹籠,若不收錢,不消半個月就能把“清澗樓”吃倒喝窮。但“雙聖包”的美譽從此傳開,清澗樓的這塊金字招牌,直到百多年后仍然享有盛名,還把生意做到了京城。

  只是,很少會有人知道,名滿天下的“雙聖包”本源自于林熠的一時興起。

  四人離開小鎮,走到緲云觀的玉牌樓前。白老七想起一件事,連忙問道:“林兄弟,待會兒你上哪兒去?”

  “我要去祭奠師父。”白老七道:“好啊,等你祭拜完了到羅禹住的院子來找咱們。我還有急事,就先回去了。”原來自從他們上回抓來一串猴子后,就豢養在羅禹的院中,整天琢磨如何讓它們釀酒。兩人在外晃蕩了一天,可又記掛起他們的猴寶寶來。

  當下四人作別,林熠和楚凌宇向昆吾后山行去,冷月蒼蒼孤懸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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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3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法堂

  飛往南方的燕子,還未歸來。夜依然清涼如水,寂寞如冰。數月前的最后一面,恍若隔世。而今林熠歸來了,站在師父的面前,只是,一個在墳里,一個在墳外。

  四周萬籟俱寂,惟有風聲的嗚咽扣動著寒夜的冰弦,教今晚的霧更濃更深。

  楚凌宇靜靜站在林熠的身后,感受到一種孤獨與悲愴,來自前方。他徐徐說道:“林兄,連日來我在昆吾山多方察訪,依舊沒有能找到任何有利于你的證據。明天,你很難翻案。”林熠的頭輕輕點了一點,小心彎腰撥去一根沾落在墳頭的蒿草,沉默無言。

  楚凌宇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用隱瞞什么了。楚某曾經傳書給盟主,請他應允以仙盟的名義出面斡旋,爭取將林兄的受審時間寬延數月,但這畢竟是昆吾派的內務,盟主也難以插手,請林兄見諒。”林熠道:“既然仙盟已經做出了決定,楚兄,你何必再違背盟主的意思?”楚凌宇沉聲道:“因為我不相信,一個一諾無悔、明知兇多吉少卻還敢來赴楚某十日之約的人,會親手殺死養育自己近二十年的恩師!”林熠再問道:“如果,我以前所說的話,其實都是在騙你的呢?”楚凌宇笑了起來,忽然林熠也笑了,就像一對真正的朋友。

  林熠嘆了口氣,說道:“是啊,如果我要騙你,早就溜之大吉了,何苦再回昆吾?”楚凌宇搖頭道:“可惜,偏偏有許多人不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林熠收住笑容,道:“所以,明天楚兄莫要再為小弟辯護了,他們不會聽的。”楚凌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一閃說道:“有人來了。”林熠轉頭,見到羅禹滿臉憔悴,衣衫不整抱了個酒壇向著這里走來。短短兩個多月不見,實在難以相信一個鐵血男兒,轉眼竟會落拓如斯。

  他一身刺鼻的酒氣,朝著林熠微微一笑,滿布血絲的虎目中,閃爍著興奮與喜悅的光彩,說道:“我聽說你回來了,就猜想你會來這兒。”林熠百感交集,問道:“羅師兄,你怎么會變成這副模樣?”羅禹腳步搖晃,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呵呵笑道:“沒什么,我很好。”林熠奪過酒壇,羅禹漲紅臉叫道:“快把酒還給我!”探手來抓。

  林熠閃身讓開,搖搖頭道:“這還是我曾經欽佩仰慕的羅師兄么?”羅禹趔趄扶住一塊山石,呼呼喘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仿佛是一個在心底積郁了太多憤懣與痛苦的孩子。

  林熠緊緊抓住羅禹的肩頭,只有從這里,他還能尋找到熟悉的熱力與氣息。他徐徐說道:“不要再管小弟了,不要再想師父的事了。去空幽谷,找玉茗仙子吧。”羅禹回過頭,眼中有淚,沙啞道:“在羅某面前站著的是我師弟,我怎能不管?躺著的是我師父,我怎能忘了這深仇大恨?”林熠心顫如焚。他清楚不過地醒覺到,許多人的命運已和自己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心中背負的使命,豈能只是為了洗冤復仇。

  隱藏在遠處的兩名昆吾派弟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墳冢前的三個人。他們奉有嚴令,只管監視,防止逃脫,但不能打擾,更不能搭話。

  兩人都想聽清林熠等人在說什么,可是無論如何默運真氣側耳傾聽,也無法窺聽到三人之間的半個字。楚凌宇早已暗中利用無上玄功在周圍築起一道無形屏障,令他們一無所獲。

  但只要林熠不從他們兩人的視線中消失,其他的都沒有關系。所以,這兩名昆吾弟子依然耐心地伏在山石背后,靜靜觀察。

  須臾,林熠和楚凌宇一左一右扶著羅禹,往緲云觀而去。另一撥昆吾弟子跟了上去,直到三人回到羅禹住的小院,在客廳中點燃燈火秉燭夜談。

  不多時,邙山雙聖也冒了出來。廳里人影綽綽,好像重新擺開了龍門陣。羅禹似乎酒醒了不少,和楚凌宇下起了棋,還有說有笑。

  監視的弟子稍松了一口氣,他們最擔心的是林熠到處游蕩,一旦進到屋子里,盯梢起來無疑方便許多,也輕松許多。

  少頃,林熠起身到后院尋方便,然而等了半個多時辰也再不見他出來。廳中的楚凌宇等人好自以暇,對林熠的久久未回不聞不問,就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

  外面的弟子漸漸感覺不妙,悄悄舒展靈覺向茅廬里探察,頓時兩人魂飛天外,里面空蕩蕩根本感應不到有人存在,更不曉得他是什么時候離開。

  消息傳出,整座昆吾山立刻亂了套。到處都是搜尋林熠蹤跡的弟子與哨卡,可是一直折騰到黎明,仍舊找不到林熠的影子,仿佛,他突然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屋里的四個,卻像沒事人般穩坐釣魚臺,該下棋的下棋,該喝酒的喝酒。直到院落外腳步響動,兩名昆吾派弟子闖了進來,在廳外叫道:“楚公子、羅師兄,林熠上哪兒去了?”羅禹放下棋子,打了個酒嗝道:“原來是趙師弟、孫師弟,找他有什么事?”那名姓趙的弟子,就是曾和羅禹一同攔截威遠鏢局車隊盤查的趙銘英。他苦笑一聲,說道:“羅師兄,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和小弟開玩笑。若是讓林熠再溜了,咱們昆吾劍派的跟頭就算栽到家啦。”白老七道:“小趙,我看你才像在開玩笑。林兄弟既然回來了,干什么還要再偷跑?”白老九笑嘻嘻道:“不如你們兩個也進來,陪咱們兄弟喝幾杯?”趙銘英見他們裝聾作啞,插科打諢,不禁心中生氣,努力壓住火頭道:“邙山雙聖,咱們昆吾派師兄弟間說話,可沒你們兩位什么事。”邙山雙聖就怕沒人找茬,一聽趙銘英的話頭,立時來了勁兒。

  白老九皺眉道:“羅兄弟,你們昆吾派的年輕人怎么沒一點涵養?老子好心好意請他們進來喝酒,卻是熱臉貼了冷屁股。”白老七接口道:“何止是熱臉貼了冷屁股,壓根便是好心遭狗咬。”趙銘英被兩人一通搶白氣得說不出話,旁邊那姓孫的弟子也急得一跺腳,說道:“楚公子,玄恕師叔可是應您的擔保才沒有拘禁林熠。萬一真讓他逃走了,咱們該如何向掌門師叔交代?”楚凌宇從容道:“兩位不用著急,林兄昨天趕路累了,眼下正在后屋歇息。”趙銘英脫口而出道:“不可能,咱們早——”他的話沒有說完,眼睛像看到鬼似的呆呆盯著客廳側門。

  林熠懶洋洋打著哈欠從后頭走了出來,招呼道:“大伙兒早,這覺睡得可真舒服。”而后目光一轉,落到趙、孫兩人身上,驚訝道:“趙師兄、孫師兄,是玄恕師叔命你們來傳小弟上堂么,好像早了點吧?”趙銘英覺得自己真是活見了鬼,明明羅禹院子里的每一處角落都有人暗中搜索過,都沒有發現林熠的蹤跡,可這家伙偏偏就從后屋冒了出來。

  他期期艾艾道:“林、林熠,你剛才真是在后屋睡覺?”林熠認真點點頭,道:“趙師兄,你不信么?要不要到屋里去看看,被褥現在還是熱的。”趙銘英搖了搖頭,接著旁邊姓孫的弟子也搖了搖頭,發覺自己成了丈二的和尚。

  趙銘英尷尬地道:“你在這兒就好。不打攪諸位了,告辭。”扯了扯孫姓弟子的衣袖,孫、趙兩人一頭霧水的退出客廳,想著如何向玄恕真人稟報這件怪事。

  楚凌宇笑道:“還好你早一步回來,否則就得露出馬腳了。”白老七不以為然道:“怕什么,他們要是敢硬闖,老子就一腳一個踹出門去。”林熠道:“七兄、九兄,我新近學了一手絕活,你們想不想看?”白老九忙道:“什么絕活,趕快亮出來給咱們瞧瞧。”林熠搖頭道:“這廳里地方小,東西多,不好施展。咱們得到后院去。”眾人到了后院,邙山雙聖連聲催促,連羅禹也生出好奇,不知道林熠出去轉了一圈,又學會了什么新鮮玩意兒。

  林熠站在院中,低喝了聲:“看好了!”身體拔起,凌空翻了一個跟頭落回原地。

  白老七眼巴巴地瞅著林熠問道:“接下來呢?”林熠拍拍手道:“就是這樣。”白老九大失所望,咕噥道:“什么絕活,敢情就是翻個空心跟頭。”林熠道:“翻一個兩個當然不算本事,難的是一口氣不停地翻下去。如今我的最高記錄已經是九千九百九十八個,只差兩個便滿一萬了。可想要更進一步,就難了,至少我還沒聽說有誰能超出一萬的。”白老七撓撓腦袋上不多的頭發,懷疑道:“一口氣翻上萬個空心跟頭好像也沒什么難?”林熠肅容道:“七兄千萬別小看了它。當初小弟翻完九千九百九十八個跟頭后,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緩過勁來,不然也不至于直到昨天才趕回昆吾山。”白老七將信將疑,喃喃道:“有那么厲害么,我倒不信了。”羅禹隱約猜到林熠的用心,說道:“七兄,你要是不信,為什么不索性試試?”楚凌宇幫腔道:“我看不試也罷,萬一連五千個跟頭都沒翻著,豈不丟人?”這兩個人煞有其事在旁一幫一襯,邙山雙聖哪里還按捺得住。白老九怪叫一聲,道:“試試就試試,不翻過一萬個空心跟頭,老子就不姓白!”林熠眼皮一眨不眨盯著邙山雙聖,問道:“你們真的要來?”邙山雙聖齊齊點頭,道:“當然!”林熠走上前,繞著兩人身邊用腳尖在泥地上畫了一個直徑不到兩尺的圈子,道:“那好,我和楚兄、羅師兄便拭目以待。不過你們誰的腳若是落到了圈外一點,就算翻上兩萬個跟頭也一個不算,明白么?”白老七低頭看了眼,不屑道:“這么大的圈子,咱們兄弟怎么可能翻出去?”白老九道:“林兄弟,要不然你再把圈子畫小點,不然顯不出咱們邙山雙聖的好手段!”林熠道:“就這樣吧。七兄、九兄,在開始以前你們要不要喝口酒,打會兒坐,準備準備?”邙山雙聖存心逞能,兩顆腦袋一起搖,連聲道:“不用,不用!”兩人略一提氣,腿不彎,身不動,拔地而起在空中翻轉,跟頭又高又飄,而后冉冉落地,無聲無息不帶起半分塵土。

  楚凌宇高聲喝彩道:“兩位兄臺好生厲害,就這手功夫楚某甘拜下風!”邙山雙聖心里痛快,四只腳甫一沾地立即二次騰空,這回躍得更高,口中計數道:“兩個啦——”一炷香不到,兩人已翻了一百多個空心跟頭,面不紅,氣不喘,輕松自如宛如閑庭漫步。林熠等人不斷在旁邊鼓掌叫好,遠處幾個昆吾派弟子看得瞠目結舌,心道這不是在看戲耍猴么?

  邙山雙聖興高采烈,嘴巴里不停數道:“一百九十六、一百九十七——”林熠見火候已到,說道:“七兄、九兄,瞧這情形你們兩個一時半會兒肯定結束不了。我和楚兄、羅師兄先回前廳喝酒下棋,過上半個時辰再來看你們。”白老七道:“半個時辰哪夠,你最好中午再來,說不準咱們要翻到明天早上!”楚凌宇故意皺眉道:“林兄,咱們都走了不太好吧?總需留下一個人在這看著,不然有誰曉得他們兩位是否會偷工減料,又或犯規偷懶?”林熠大聲道:“不必了,憑邙山雙聖的為人,豈會作出有辱名頭的事情?”白老九樂得嘴巴合不攏,飄在空中道:“還是林兄弟了解咱們。你們都去喝酒下棋吧,不到明天上午都別回來,到那時候,咱們兄弟少說也該翻了兩萬多個。”白老七連忙道:“何止兩萬?再怎么著也要有三、五萬個才差不多。”羅禹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先到前廳休息去吧。七兄、九兄,回頭見。”邙山雙聖不耐煩地揮手催促道:“快走,快走!”心里拼命在回憶說話前兩人是翻了兩百十七個,還是兩百十八個空心跟頭?

  三人笑著回到前廳落坐,楚凌宇道:“林兄,你這招真夠絕的。我敢打賭,不到明天這個時候,那兩位仁兄絕不會跨出圈子半步。”林熠嘆了口氣,說道:“我也是怕他們稍后會鬧事,傷了誰都不好。”楚凌宇點點頭,邙山雙聖的修為他大抵已經了然于胸,一旦出手,昆吾派上下恐怕真的沒有一個會是對手。但畢竟昆吾千年根基,高手如云,鬧到最后邙山雙聖也絕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羅禹已送到唇邊的酒杯一停,目光投向院外,靜靜道:“他們來了。”林熠笑笑,站起身道:“算算時候也差不多了。兩位,小弟去了。”羅禹將酒一飲而盡,目光炯炯道:“林師弟,我陪你一起去!”楚凌宇則是沒有說話,卻已先一步走到了廳口。

  林熠這下笑不出來了,道:“你們兩個這是何苦?就算到了法堂外,依照昆吾派的門規,也不能進去。這段路,還是讓我一個人走吧。”羅禹淡淡道:“你我是兄弟,哪怕是黃泉路,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走。”楚凌宇微笑道:“況且我們兩個只是送你到法堂外,至少,能第一時間知道你的結果。”林熠的嗓子眼一熱,外面響起清觀道人漠然的話音道:“林熠,貧道奉掌門師叔與刑堂長老口諭,請你即時前往‘鑒月殿’。”林熠走出前廳,向清觀道人道:“清觀師兄,上回的事情小弟對不住你啦。”清觀真人的眼皮幾乎無法察覺地一跳,為著看守林熠不力的過失,他被玄恕真人罰掃三年鑒月殿。對林熠的恨意,自然比其他人更多了一層,沉聲道:“請!”林熠頷首道:“有勞師兄。”當先而行,羅禹和楚凌宇一左一右隨在身后。

  清觀道人見狀微微一怔,卻並沒有出聲阻止兩人,率著另七名執法弟子若即若離地尾隨在三人后面。

  林熠不緊不慢在前走著,腳下的路他曾經走過無數遍,即使閉上眼睛,也不會踏錯。春陽溫煦,含著暖意照在他的臉上。風,吹動云嵐,牽起衣袂。

  兩旁路上不時經過的同門見到林熠,都是木無表情地讓到一旁,沒有一個人主動上前和他問候說話。此刻,仿佛形同陌路。

  林熠摸摸自己的鼻子,忽然笑起來,說道:“我怎么覺得自己突然成了隱形人?”羅禹目視前方低聲道:“別怪他們。早在幾天前玄雨師叔就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你,不能交談說話,否則嚴懲不怠。”林熠一驚,道:“羅師兄,恐怕玄雨師叔不會對你作出特許吧?”羅禹滿不在乎地笑笑,回答說:“我是個酒鬼,喝醉了,便什么門規都記不得了。”林熠道:“也許,有時候喝醉了,真比清醒更快樂。”楚凌宇嘆道:“可惜林兄酒量驚人,縱然楚某有心要灌醉你也辦不到。”三人一起笑了起來,林熠問道:“羅師兄,宋師兄他們是否都不在山上?”羅禹答道:“是,幾位師兄弟都被派遣下山辦事,到現在還沒回來。原本我也免不了要下山,但瞧見我整日爛醉如泥的樣子,掌門師叔只好法外開恩了。”林熠笑道:“你們看,原來喝醉了果然有莫大的好處,至少可以躲在家里偷懶。”清觀道人見林熠談笑風生,鎮定自若,很不甘心地從心中生起一絲欽佩。這樣的人才,本該是日后昆吾派的擎天棟梁,可惜卻走上了弒師叛道的不歸路。

  他低低嘆口氣,發現自己對林熠其實更多的是一種憐憫、一種惋惜。

  林熠在鑒月殿石階前停下腳步,回身抱拳道:“楚兄、羅師兄,就到這兒吧。”楚凌宇抬頭望向氣勢森嚴肅穆的大殿,也收起了笑容,低聲道:“保重!”林熠邁步,走上石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回頭用傳音入秘道:“羅師兄,不論稍后發生任何意想不到的變故,你都不要替小弟擔心。趕緊去空幽谷吧,別讓三嫂在那里等得太久。”說完,穩穩走上石階,心中默默念道:“若蝶,我也不會讓你等得太久——”羅禹隱隱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恍惚里林熠的身影已消隱在幽暗的殿中。

  “砰——”沉重的殿門合攏,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余音,把陽光也一起阻隔在了門外。八尊青銅大鼎莊嚴而冷漠地佇立在兩側,烈烈的火焰從壇中吞吐閃爍,映照在那塊“心鑒明月”的巨匾上。

  玄恕真人端坐在法壇正中,長長的影子投射在青石磚鋪成的地面上,靜靜匍匐。在這座大殿中,此時他是昆吾派至高無上的律戒主宰,即使是掌門玄雨真人也必須側坐在下首。

  其他的十余位昆吾派長老依次盤膝肅坐左右,每個人的神情都顯得凝重,目光筆直地投向正前方。

  十六名執法弟子侍立在法壇下,目送林熠一步步走過自己面前,然后來到法壇中央,緩緩跪坐到蒲團上,向著玄恕真人躬身施禮道:“弟子林熠,拜見長老!”靜,靜得讓人壓抑。空氣里彌漫著火焰絲絲燃燒的聲音,風凝結成鉛塊壓在無聲的肅穆中。

  久久,久久,玄恕真人的手輕輕一揮,拂塵敲擊在面前低垂的鐘磬上,“當——”的一響,余音繞梁綿綿不絕。

  侍立的十六名執法弟子口中齊齊發出如潮如雷的低嘯,青銅大鼎中的火焰呼呼舞動,大殿微微地顫動,空氣凝冰。

  林熠深吸一口氣,心情沉澱下來,孤獨地跪坐在法壇中央,默默自語道:“終于開始了——”

  “終于開始了——”守候在殿門外的羅禹,聽到里面依稀傳來的鐘磬與低嘯聲,向楚凌宇說道:“上一回我聽見這聲音,是三年前。當時,里面跪坐的,就是和林師弟一同逃下山去的玄冷師叔。”楚凌宇隱有憂色,低聲道:“不曉得昨晚林師弟察訪了半宿,是否有收獲?”羅禹問道:“先前你為什么不問他?”楚凌宇抬頭,望向蔚藍如洗的晴空,嘆息道:“我不知道,也許我是想把這僅存的一線希望留到最后一刻。哪怕,我明明清楚,這希望微乎其微。”羅禹猛然道:“那不是清遙師兄么?這時候,他來作甚?”一名中年道士風馳電掣地沖到鑒月殿外,雙手抓住懸空的撞木,在數十道詫異目光的注視中高聲呼喊道:“弟子清遙,有萬分緊急大事,求見掌門師叔!”

  “當——”殿外的大鐘鏗然撞響,聲傳數里。鑒月殿內執法弟子的低嘯兀自未絕,卻被這更加沉悶的鐘聲驟然擊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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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長老會

  清遙道人跪坐在法壇下。

  他敢斗膽撞響銅鐘,中斷林熠受審,只是為了一封書信和幾件信物。因為這些東西,關系到七個昆吾弟子的生死。

  如今,信箋與信物正在諸位長老之間默默地傳遞。看完的人,滿面憂色與沉重;等待的人,一臉驚異與緊張。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林熠的心中也充滿驚訝,雖然他知道,這些信箋和信物一定和自己有著極大的關聯。

  "是什么人送來的?"當最后一名長老看完,將東西遞還到玄雨真人手中,玄恕真人打破了沉默問道。

  清遙道人恭聲答道:"弟子不認識那人,不過看模樣,好像是山下的普通村民。"玄雨真人詫異道:"普通村民,怎能上得了靜觀峰?"旋即"嘿"了一聲明白過來。這自然是暗中有人將他帶到了山門前才放下。

  玄恕真人問道:"清遙,送信的人有沒有走?"清遙道人囁嚅道:"啟稟玄恕師伯,那村民,他、他送完東西便突然死了!"坐在玄雨真人下首的一名黃衣長老低哼道:"這是殺人滅口,不留痕跡。"又一名長老玄定真人說道:"這些信物,的確是從他們身上取下的,絕不會錯。"黃衣長老問道:"距離午時還有兩個時辰,我們該怎么處理這件事情?"玄恕真人神色凜然,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繼續審!""審?"玄定真人眉宇微微一聳,道:"玄恕師兄,他手里正捏著我們七條人命!"玄恕真人森然說道:"就算有七十條、一百條,也一樣要審下去!"玄定真人上首的長老玄思真人淡淡道:"玄恕師弟,那七個被擒的弟子里,並沒有你的門下,是么?"玄恕真人眼中精光爆閃,但迅即淡退下去,心平氣和道:"玄思師兄,你言重了。"黃衣長老道:"難怪林熠敢裝模作樣回山受審,原來早已安排好了退路。卻害得我們在此產生爭執,同門嫌隙!"林熠低著頭,平靜道:"玄瀾師叔,弟子不明白您這話的意思。"玄瀾真人厲聲喝道:"你該比誰都明白!玄冷那孽障居然遣人送來書信,要本門在午時之前完好無損地放了你,換取在他手上捏著的七名昆吾弟子性命。林熠啊,沒想到玄冷對你果真是知恩圖報!"林熠藏在蒲團下的雙手不自覺地捏緊,沒有辯解,也沒有抬頭。

  玄雨真人徐徐道:"玄瀾師弟,莫亂方寸。此事未必就和林熠有關。"玄瀾真人的嘴唇動了動,垂目低首仿佛入定。

  玄雨真人道:"清遙師侄,你暫且退下。這件事情暫時不得和任何人提起。"清遙道人惶恐地應道:"是!"躬身快步倒退向殿門。

  玄定真人瞥向玄恕,問道:"玄恕師兄,接下來還要繼續審么?"玄恕真人面色木然,斬釘截鐵地回答道:"當然要審!"玄思真人冷冷道:"貧道反對!"玄恕真人用更冷、更不容置疑的口氣道:"貧道,是刑堂首席執法長老,依照昆吾門規,此時此地一言既出,不可逆改!"玄思真人眉心閃現一絲怒意,漠然道:"玄恕師弟,本派還有另一條制約執法長老獨斷專權的門規,你可要貧道念出來提醒師弟?"玄恕真人犀利的眼神猶如寒刃出鞘,猛然凝視在玄思真人的臉上。玄思真人嘴角含著一抹冷笑,靜靜地隔著數丈空間,與他無聲對峙。

  玄雨真人道:"玄思師弟,你是想提議召開長老會,先公決是否要繼續審問?"玄思真人道:"不錯,貧道要求立刻召開長老會議!"玄瀾真人雙目一睜,朗聲喝道:"貧道反對!"玄雨真人"啪"一抖拂塵,低喝道:"諸位師兄弟,都不必爭了!現在,我們在座總共十三名長老進行表決。如果有超過四人贊成召開長老會議,便即時舉行。反之,就由玄恕師弟繼續審問林熠,定罪發落!"玄思真人微微冷笑,舉起右手,說道:"貧道贊成!"玄定真人緊跟著舉起手,然后他身邊的長老也將手緩緩舉起。

  玄雨真人面無表情地伸出左手,說道:"現在,表決人數已達到召開長老會議的要求,清場!"玄恕真人微覺錯愕,看了看玄雨真人慢慢放下的左手,無奈喝道:"清嚴、清正,將林熠押送后殿'北斗齋'暫拘。無關人等,一律退下!"清嚴、清正從左右兩排執法弟子的首位邁步而出,應道:"弟子謹遵法諭!"兩人走到林熠背后,清嚴道人低聲道:"林師弟,對不起,按照本派門規,貧道必須暫時禁制你的丹田真氣,請師弟配合。"林熠點點頭,松弛全身,背后一麻。清嚴道人手起指落封住林熠經脈,將他的丹田真氣完全封閉,形同廢人。

  兩人一左一右,挾起林熠向后殿退去,另有四名執法弟子分踞前后四角,將林熠圍在中間。

  其他的執法弟子列作兩排,向掌門與諸位長老施禮之后,從另一道偏門魚貫退出,瞬間不留一人。

  玄恕真人起身退坐到下首,說道:"請掌門真人主持召開長老會議。"玄雨真人拂塵一擺,道:"本門十二位在位長老,連同貧道本人一共一十三人無一缺席,符合會議召開條件。若有異議者,請即刻提出。"環顧左右一圈后,他頷首道:"好,今次的臨時長老會議現在開始!在表決爭議之前,按照門規所定,每位長老都有一輪發言闡述觀點立場的權利,也有保持沉默、保留意見的權利。

  "不過貧道需要事先提醒一點,今日情形特殊,時間緊迫,故此取消辯論程序,將會議限定在一個時辰之內。諸位長老是否有異議?"玄恕真人首先回答道:"貧道沒有!"其他長老或出聲贊同,或緘默不語。

  玄雨真人道:"接下來,哪一位長老想率先發言,可以向貧道舉手示意了。"他的話一說完,鑒月殿立刻陷入沉寂。法壇上鴉雀無聲,既沒有人舉手,更沒有人發言。

  十二位長老六人一隊盤坐成弧形,彼此靜靜對視,或者干脆垂下頭,一動不動地默默打坐。

  時間在靜謐中流逝,玄雨真人微闔著雙目,仿佛並不焦灼,卻沒有人能夠透過他深藏不露的神情,探測到這位昆吾派的新任掌門真人,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一炷檀香燒到盡頭,火星一亮又瞬間泯滅,冒起淡淡的輕煙。執掌昆吾劍派千年聲譽、數百弟子生死的十三個人,依舊無人開口。好像,大伙兒都在試驗別人的耐心,都在默默盤算自己究竟該說些什么。

  玄定真人猛然舉起手,哼道:"既然諸位師兄弟都不願先開口,就讓貧道來!"玄雨真人道:"玄定師弟,請!"玄定真人宏亮的嗓音道:"貧道的態度諸位師兄弟已經知道,便不贅言。貧道只想問一句,單憑區區一個林熠,能否殺害得了玄逸、玄干兩位師兄?而玄冷又是如何不動聲色地,將本門七名杰出的年輕弟子生擒活捉?"這個疑問,在眾人心頭盤旋已久,只是由玄定真人第一個說了出來而已。

  玄雨真人微笑道:"玄定師弟,你問得好。繼續說下去。"玄定真人冷冷道:"要解釋這個疑問,只需要兩個字,冥教!"玄定真人停頓下來,目光緩緩掃視眾人,滿意地看到所有人的臉色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最后,玄定真人一鼓作氣地說道:"三年前玄冷為何要私闖太玄閣?數月前玄逸師兄為何會在築玉山附近遇害?林熠又為什么會突然弒師?假如說,這些懸案之間沒有一點關聯,有誰能相信?"玄定真人頓了頓,繼續道:"從眼下我們掌握的蛛絲馬跡來判斷,林熠曾在築玉山無端停留了十日之久。觀止池的雁仙子、正一派的費久等人,都可證明他與冥教姓容的妖女過往甚密。

  "后來容妖女又毫無理由地放了林熠,在他回山后便發生了弒師血案。以貧道之見,這所有一切十之八九乃是冥教在暗中策動,針對我昆吾劍派的一場巨大陰謀!"玄雨真人沉吟道:"依師弟之見,冥教的陰謀又會是什么呢?"玄定真人坦然道:"我不知道,相信在座諸位同樣也不清楚。所以,貧道才覺得,與其現在殺了林熠為玄干師兄報仇雪恨,不如將他放了,隨后順藤摸瓜,查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玄雨真人道:"貧道明白了。師弟的意思是,林熠和玄冷均是受了冥教和容妖女的指派或慫恿,所以不妨順著這條線索尋到容妖女,將他們一網打盡。"玄定真人道:"掌門師兄明鑒,貧道正是這個意思。我的話說完了,若有謬誤或不到之處,請諸位師兄弟不吝賜教。"眾人沉默良久,都在思索玄定真人的論斷。

  驀然玄恕真人的眼皮一抬,說道:"掌門師兄,你是否感覺到后殿有異常?"玄雨真人斷喝道:"玄恕、玄瀾兩位師弟,速到北斗齋察看!"玄恕與玄瀾真人微一點頭,雙雙身形晃動,已消失在通向北斗齋的偏門后。

  轉眼工夫,就聽玄恕真人的聲音傳來道:"請掌門師兄與諸位長老移駕北斗齋!"前殿十一名昆吾派掌門耆宿齊齊站起,在玄雨真人的率領下穿過偏門,直抵北斗齋。門內觸目驚心的景象,令每一個人剎那間都看得一呆。

  清正、清嚴等六名執法弟子軟軟倒在地上,七竅流血,神情充滿驚駭。然而林熠的身影,卻無聲無息地從這間屋子里蒸發。

  玄瀾真人站起身,壓制住悲憤與震驚低聲道:"全是中了'血罩神功',一擊斃命,連掙扎呼叫的機會也沒有。"玄思真人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吐道:"冥——教!""砰!"玄定真人一拳轟塌半邊門框,恨聲道:"這個孽障!"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誰都明白,除了林熠,不會再有別人。

  玄參真人疑惑問道:"從、從這兒到、到前殿,不、不過百尺,為、為何我們沒、沒察覺到——一、一點動靜?"玄瀾真人冷笑道:"辦法多了,至少貧道就可以想出一個。只要用靈符事先將北斗齋封印上,里面鬧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玄思真人道:"問題是鑒月殿里里外外防范森嚴,怎么可能讓人事先潛入,設下靈符結界,再把林熠劫走?"玄定真人冷冷道:"那就要問玄恕師兄了,鑒月殿的安全可是由他負責的!"玄雨真人苦笑道:"可是玄定師弟,地上躺著的六個人,全都是玄恕師弟苦心調教數十年的執法弟子。"玄定真人徐徐道:"那么請問掌門師兄,還有誰能事先辦到這點?是你還是我?"玄雨真人面色一變,玄干、玄逸兩位真人仙逝后昆吾劍派產生的隱患,終于露出了端倪。

  他搖搖頭,誰也不知道這是代表什么意思,然后沉聲道:"責任不妨稍后再追究,現在立刻封鎖昆吾山,追捕林熠及其同黨!"玄瀾真人苦嘆道:"從屍體的跡象判斷,他們離開已經多時了。如果外面沒有弟子發現攔截,此刻早已出了昆吾山。"玄恕真人突然走到玄雨真人面前,緩緩跪倒,沉聲道:"無論如何,貧道難辭其咎。請掌門師兄恩允貧道辭去刑堂執法長老之職,送后山面壁思過,等候長老會公推的下一任刑堂長老問罪處置!"眾人盡皆愕然,連玄定真人也說不出話來。面面相覷中,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一個林熠已讓整座昆吾山全部亂了套,接下來的事情,恐怕會更加棘手。

  只是這些,林熠已經無法知道了。他昏沉沉地醒來時,不出所料地躺在了一張舒適豪華的紅木軟榻上。帳簾低垂,遮掩住外面的情景,幽暗的光線透隙而入,讓他感覺到應該是白天。

  他相信,自己已經"順利"脫險,現在正躺在九間堂某個秘所豪華的臥室中。

  然而這照射進來的日光,仍然令他有一絲驚訝。

  這會是什么地方?類似九間堂這樣的詭異組織,設想中它的藏身處應該是深埋于地下,又或者隱藏在某座鮮為人知的深山石府。

  他的身上沒有絲毫被人搜查翻動過的痕跡,略一凝念,就可以感覺到所有的東西仍都在原處,包括束在腰帶中的心寧仙劍。

  外面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林熠也靜悄悄地躺著,他需要一點時間思索。

  異變發生的瞬間沒有任何征兆,他的腳也僅僅跨入北斗齋三步,而后眼前一黑,便人事不醒。最后殘存的意識里,飄浮的是一片濛濛的殷紅血光。

  "里面早已有人潛伏了。"林熠心中想到,但他或說他們,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到戒備森嚴的鑒月殿中,然后在十三位昆吾劍派耆宿的眼皮底下,將自己完好無損地帶了出來呢?無疑,有內鬼作祟!

  林熠腦海里跳出的第一個名字,便是玄雨真人。

  當日與玄逸真人前往築玉山解救自己的人里,就有玄雨真人。而玄干真人仙逝后,最大受益者,仍舊是他。

  然而林熠曾利用秘虛袈裟潛進玄雨真人的靜室探訪過,卻並沒有發現絲毫值得懷疑的線索。

  而且昆吾派掌門是由長老會公推表決后確定的,玄雨真人事先也不可能預料到會由他繼任,除非,他的力量足以操縱整個長老會。

  其次,便是刑堂的首席執法長老玄恕真人。他要在鑒月殿里安插下劫走自己的人手,易如反掌,擁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得天獨厚條件,不過,他卻是反對釋放自己的幾位長老中,最為果決堅定的一個。

  如果,沒有后來的長老會議,自己就不可能從北斗齋中被人救走。于是,首先提出召開長老會議的玄思真人,顯然也有不可排除的嫌疑。但他是否能夠操控到三位以上的長老,來附和自己召開長老會議的提議呢?

  林熠搖了搖頭,再這么推測下去,那些舉手要求舉行會議的長老,也將一一被卷進來,最后還是一團亂麻,完全整理不出一個頭緒。

  他就這么靜靜地躺著,日光在臉上一點一點的挪移,向著黃昏不疾不徐地流淌。

  假如這時候身邊有人,林熠一定會和他打賭,賭第一個進來探望自己的人,就是那位失蹤了數月之久的玄冷真人。

  好在,他身旁沒有別人,所以也就無從打賭,更無從輸去賭注。

  第一個走入屋內,輕輕掀起簾帳往里觀瞧的,居然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睛,圓圓的紅臉蛋,天真無邪的目光,還有那只握住簾帳的藕般粉手。

  林熠也睜大著眼睛,望向少女,問道:"你進來是不是想瞧瞧,我有沒有醒?"少女作出大吃一驚的模樣,捂著胸口道:"林公子,你嚇了奴婢一大跳。"林熠坐起身,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林?"少女抿嘴一笑,說道:"當然是有人告訴奴婢的啦,不然我怎會曉得?""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把林某從后頭一棍子打昏,送到了這兒來?"少女咯咯嬌笑搖頭道:"奴婢可不知道,奴婢只是被派來伺候公子的一個下人。"林熠眼珠一轉,微笑道:"那有一件事情你一定知道,不然只能說明你在騙我。"少女好奇道:"林公子,什么事情是奴婢一定知道的?"林熠悠然道:"很簡單,我想曉得姑娘的名字是什么?"少女笑道:"林公子說得不錯,這個問題奴婢果然是知道的。我叫藕荷,今后是公子的貼身丫鬟,專門伺候公子的。"林熠贊道:"藕荷,給你起這名字的人實在有眼光。可不是人如其名么?"少女掩嘴笑道:"公子莫要取笑奴婢了,我只是個丫鬟,可當不得你這么說。"林熠一拍床榻,道:"好,丫鬟藕荷,能不能幫我弄點酒來?"藕荷明媚一笑,說道:"奴婢早準備好了,就等公子醒來吩咐。"這回,林熠真的有點怔住了。藕荷卻已歡快地向屋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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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3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九間堂

  林熠醒來后見到的第二個人是誰,他總算猜對了。否則,他真不如干脆一頭撞死在藕荷身上算了。

  桌上滿滿擺放著十多碟林熠平日最愛吃的菜,還有一大壇正宗的"酒中仙"。藕荷說,這些酒菜也都是大廚早已備好,只等他醒來就能享用。

  瞧這架式,應該算是高規格的款待了吧?林熠為了不辜負主人的盛情,一杯接一杯像仇人似地對付著整壇烈酒。直把藕荷斟酒的小手也累酸了,他依然沒有歇下來緩一口氣的意思。

  好不容易,一壇"酒中仙"終于見底,林熠也聽到了玄冷真人進門的腳步聲。

  他走進門,瞥了眼侍立的藕荷,淡淡道:"這個丫頭還不錯吧?如果你覺得不滿意,也可以隨時給你另換一個。"藕荷的臉一下蒼白得失去血色,不由自主用哀求和恐懼的眼神望著林熠。

  林熠端坐著,搖頭道:"藕荷很好,多謝玄冷師叔。"藕荷垂下頭偷偷地松了口氣,玄冷真人看在眼中,冷冷道:"那她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以命令她做任何事情,包括脫光衣服跳進冰窟。"林熠笑道:"暫時弟子還沒有這種癖好,讓她替我斟酒倒茶就可以了。"等到玄冷真人在自己的對面落坐,林熠說道:"玄冷師叔,好久不見了。沒想到救我逃出昆吾山的人會是你。"數月不見,玄冷真人干巴巴的臉更是瘦到極點,他漠然回答道:"第一,這里沒有人會透露真實的身分;第二,救你的人也不是貧道。"林熠詫異極了,怔怔望著玄冷真人,問道:"不是師叔你救我,那還會是誰?"玄冷真人的聲音冰冷如故,道:"第三,如果沒有得到允許,不準隨意向對方發問,探聽不該知道的秘密。想活得長久一些,你就必須時刻牢牢緊記住貧道說的這三條。"林熠"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盞跳起,大怒道:"這是什么鬼地方,居然連是誰把我救了都不能問!"藕荷嚇得粉臉煞白,埋頭將滾落到地上的杯子撿起,不敢吭聲。

  玄冷真人居然從嘴角閃出一絲笑容,說道:"好,這才像是林熠的脾氣。不過,貧道進門一共只說了兩句話,你卻已能斷定我們的目的是要救你,而非其他,這是為什么?難道,是有人在多口?"藕荷驚恐道:"奴婢什么也沒說,奴婢什么也不知道!"林熠道:"奇怪了,你用七條昆吾派弟子的性命,要脅玄雨師叔放人,又從鑒月殿里把弟子劫到這兒來,好酒好菜招待著,漂亮丫鬟伺候著,難不成是為了要親手殺我?"玄冷真人道:"讓貧道再告訴你這里的一條規矩,不要對任何事情做想當然的猜測,因為你永遠也不可能猜到。"林熠呆了半晌,忽然嘆了氣,喃喃道:"也許我留在昆吾山沒被救出來,而不是到了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反而會更好過些。"玄冷真人的臉色浮現起一縷奇異的神色,說不清是同情憐憫還是嫉妒羨慕,拖長聲音道:"這不是什么鬼地方,這是'無涯山莊'。救你,是龍頭的旨意。"林熠驚愕道:"龍頭是什么人,他為什么會救我?"玄冷真人道:"龍頭就是龍頭,是這里的主宰,無處不在的影子。"林熠問道:"他是看在師叔的面上,這才救了我么?"玄冷真人低哼道:"你的記性很差,已忘了在無涯山莊,不該問的就別問。"林熠低聲自語道:"'烏鴉山莊',怎么會起如此難聽晦氣的一個名字?"玄冷真人眼中閃過一道森寒的光芒,卻忍住沒有出聲。過了片刻才說道:"無涯山莊是我們的秘密基地之一,你有幸能夠進來,已是極大的造化。"半晌,林熠道:"玄冷師叔,你說的對,好奇心能殺死人,我實在不該問那么多。"玄冷真人漠然道:"你終于想通了。不過,只要你記住這里的規矩,就不會有事。"林熠問道:"那我什么時候能夠離開這兒?"玄冷真人生硬道:"不知道。這里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沒有龍頭的準許,誰也不能離開。""包括你在內?"玄冷真人似乎被刺到了痛處,冷哼道:"貧道的事情,不需要你來操心。"林熠說道:"那好,我是否可以知道,你們把我弄到這兒來到底想干什么?"玄冷真人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接著說道:"你乖乖地待在這里不要惹麻煩,不然,誰也救不了你。""師叔!"林熠叫道:"弟子想問您最后一個問題,那七名被你們捉去的昆吾派弟子,現在怎樣了?""死了。"玄冷真人冰冷的聲音傳來。好像死去的,並不是七條鮮活的年輕生命,而僅僅是路邊的幾條野狗野貓。

  "呼——"一股夜風吹入,玄冷真人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門外。林熠喃喃低語道:"開春了,為什么一到晚上還是這么冷?"藕荷乖巧地問道:"公子,奴婢替您取一件厚實些的外衣披上。"林熠阻止道:"藕荷,不用了。剛才玄冷師叔說要換了你,你為什么會那樣害怕?"藕荷眼里掙扎片刻,低聲道:"奴婢不能說。""好吧,我不強迫你了。"藕荷突然跪下,雙手抱住林熠的腿,抬起頭道:"公子,您是好人。藕荷求您,將來不論要去哪里,都別拋下我。我甘願一輩子都這么伺候您。"林熠搖頭道:"我也不清楚自己會在這兒住多久。剛才我和玄冷師叔的對話,你都聽見了,我自己將來會如何都不曉得,怎么能再帶上你?"藕荷突然安靜下來,似乎是確定周圍不會再有第三雙耳朵,用傳音入秘低聲道:"林公子,您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們很看重你。"林熠問道:"你怎么知道?""因為您住的,是龍頭的行轅。他不在時,便一直空著。除了您,奴婢從沒有看到過有第二位從外面來的客人能夠住進這里。"林熠苦笑道:"照你這么說來,那位龍頭還真看得起我。""可不是?如果不是公子住在這里,奴婢猜,剛才那位道爺這輩子都未必有資格跨進'龍園'半步。"林熠道:"藕荷,你起來吧。只要我不死,便把你帶在身邊就是。"藕荷欣喜道:"多謝公子。"盈盈站起,紅撲撲的臉蛋上笑顏如花,看不出有絲毫心機。

  林熠早已看出,她是一株花妖,和玉茗仙子一源同出。

  如果九間堂希望利用這個少女作為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並非是小瞧了自己,而是辱沒了他們的智慧。

  他站起身,問道:"藕荷,外面是什么地方?""是座花園,公子如果願意可以隨處走走。不過,無涯山莊里不準御風,也不能施展御劍術,遇到龍頭標記更要立刻回避。"林熠道:"我明白了。我就在花園里逛一圈,你不必跟著了。"藕荷不放心地道:"那你可得小心迷路,這花園可比皇宮還大。"林熠笑了笑,心里道:"這小丫頭居然還知道皇宮。"走出屋子,門前是一條蜿蜒流淌的小溪,兩旁花團錦簇,草木蔥郁,絲毫看不出只是早春季節。

  一座碧竹浮橋橫懸溪上,對岸的花樹下有個老翁手舉鐵剪,"哢嚓哢嚓"修護著花木。

  他頭上包裹白布汗巾,皮膚粗糙黝黑,顯然是長期風吹日曬的結果。一身灰色的外衫,沾了不少零落的花瓣,神情專注而認真,根本不看向正從浮橋上朝這里走來的林熠。

  "哢嚓、哢嚓!"節奏均勻得就像樂師在拂動琴弦,每個起落絕不會快半拍,更不可能慢一絲。簡直,這聲音在林熠的耳朵里已成為仙樂,而不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鐵剪開闔摩擦而出的噪響。

  "嘩——"林熠的腳驀然沉入溪面,浮橋輕快地顫動起來。如果仔細聽,仿佛它的節奏也是"哢嚓、哢嚓——""哢嚓、哢嚓!"林熠感到,他的步履,他的心跳,乃至他全身的節奏在不知不覺中,已完完全全地融入到這奇異的響音里。一股太炎真氣勃然升騰,像是遭到侵略的猛獸昂起頭,躁動不安地窺視著那剪修花木的老翁。

  十丈,九丈,八丈,走下浮橋。老翁茫然不覺,轉過身開始修剪另一株花樹。

  在鐵剪停頓的剎那,林熠的節奏被完全打亂,腳下不由自主一步踏空,好像一頭栽下了萬丈懸崖。冷汗,始出;呼吸,促斷。林熠的功力提升到了極致,眼中只剩下一把鐵剪,一個修花老翁。

  他,是誰?林熠甚至想到,也許這個老翁就是龍頭,放下劍,拿起剪的龍頭。

  "哢嚓、哢嚓!"剪刀聲重新響起,林熠宛如受到催眠,一步步走向老翁。七丈、六丈、五丈——體內的真氣充盈咆哮,卻無處宣洩。面前,沒有敵人,沒有殺氣,仍舊只有一把剪,一個人。

  三丈,兩丈,一丈,林熠終于走到花樹下。

  冷汗,浸透全身,沒有一處還是干的。

  老翁停下了鐵剪,好像沒看見有人站在花樹下,悠然轉身向深處的一座草廬走去。林熠靜靜站著,背后是兩行由淺至深的足印。他既沒有喊住老翁,也沒有動。

  "喀!"被剪斷的最后一根花枝折落,飄過林熠的眼前,林熠伸手,輕輕接住花枝。月光下,新鮮的斷痕清晰可見,林熠看呆住了。

  他的目光久久地像盯死在這道斷痕上,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有領悟,有迷惑,更多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驚駭。

  "嚓——"一道銀色電光掠過花樹,又瞬間幻滅。林熠積郁的所有氣勢、勁力都在這一劍中全部釋放奔騰。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一劍,談不上招式與身法,仿佛只為了發洩體內一種野獸般的沖動。

  他如釋重負,這一劍已突破了自己以往的極限,甚至,在今后很長的一段時間中,也絕不會再有類似的第二劍。

  花枝飄落在手中,兩道斷痕並排呈現在眼前。林熠仔細凝視,不斷轉換著各種角度,然后流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

  "小伙子,來喝碗茶吧!"遠處,草廬前的老翁已放下鐵剪,坐在石墩上招呼道。

  林熠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將兩截花枝收入懷里,走向草廬。

  茶,是粗茶;碗,是大碗。如果說東帝釋青衍身上隱藏的是一種飄逸空靈,面前的這位老翁,則代表了一種淳樸厚重。林熠無法判斷,兩者之間究竟誰會更高一籌,但隱隱又覺得其中有著某種共通的東西。

  "好茶!"林熠低聲贊嘆,突然再次怔住了。僅僅是一碗粗茶,為何能令自己情不自禁發出這樣由衷的贊嘆?

  老翁很開心的笑了起來,臉上的褶皺愈發明顯,說道:"你在想,為什么這普通的茶,卻會突然變得與眾不同,是么?"林熠像個受教的孩子,老老實實點點頭。

  老翁悠然道:"其實道理很簡單,這茶從它生長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進入你的口中,都不曾讓我花費半分心思。

  "它應運而生,自然長成。老朽無心取來,隨緣而飲。這個過程中,沒有摻雜一絲的人為加工,一絲的存念用心。"老翁道:"這樣的茶,才是自然。"自然!林熠長出了一口氣,仿佛觸摸到某種在釋青衍和老翁身上感覺到的東西。他問道:"就如老伯適才修剪花木那樣的自然?""你明白了,"老翁放下茶碗,接著說道:"我並沒有把心思浪費在如何修剪花木上,只按照它該有的樣子去歸還它。所以,才會無限地接近自然。"林熠喃喃道:"只是無限地接近自然么?"老翁微笑道:"你能看到我在修剪花木,不正說明那把鐵剪還未能成為花木生長的一部分么?否則,你體內又怎么會生出強大的氣勢與戰意?"林熠道:"這正是弟子不明白的地方。我看到老伯時,您的鐵剪其實並無絲毫針對弟子的殺氣與敵意,為什么弟子體內會不可抑制地產生一種可怕的受迫感?"老翁問道:"你踏上浮橋后,為什么突然改變了行走的姿勢和節奏?"林熠照實答道:"因為我隱約感到,老伯的鐵剪盡管距離弟子有十丈遠,但每一次舉起放下,仿佛都是在遙遙攻擊我。而您的視線雖然只盯著花木,但又好像同時穿透了我的靈臺。"老翁笑道:"這,只是你的感覺。換作藕荷,那老朽也僅是個修剪花草的老翁。她,不會感應到任何壓迫。"林熠問道:"那么,為何弟子反而會如此清晰地感應到?""因為,在你踏上浮橋之前,心里早已隱藏了敵意與警戒!"老翁的話平和隨意,卻猶如一柄尖刀深深扎入林熠心頭。

  他幾乎忍不住要將手伸向腰間,但在做出反應的剎那又牢牢地穩住。

  老翁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林熠內心劇烈的動蕩,繼續說道:"我知道,你今天下午才到無涯山莊。對于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不可知的訝異與戒備。所以當你看到這里出現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保證自己的安全。

  "于是,你看到我時,潛意識里已經產生了警覺,進而產生戒備與敵意。因為,你感應不出老朽的氣勢,卻發現自己遭遇到了無形的壓迫。可事實上,在你內心造成這種感覺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對么?"林熠喃喃道:"是我的心在壓迫我自己,所以我對抗的越激烈,受到的壓迫感也就越濃烈。如果我放棄對抗,只將老伯看作普通的花農,我就不會有任何不安。"老翁樸實的笑容泛起,問道:"小伙子,你從那兩截花枝上發現了什么?""道!"林熠取出花枝,並排放在石墩上,回答道:"不論從哪個角度,您的花枝斷痕都渾如天成,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感受。而弟子的那根,充滿凌厲與殺氣,仿佛只是一種粗暴的斷離。""因為你心中有太多的敵,太凌厲的劍啊,小伙子。"老翁站起身,說道:"老朽還要去溪邊挑水,就不陪你了。有空時,常來坐吧。"林熠跟著起身,問道:"弟子還不知道老伯的大名?"老翁微笑道:"我只是一個照管花園的老頭,哪里有什么大名?區區一個南山老翁罷了。"南山老翁?林熠立刻聯想到了一個人,一位與雨抱樸、釋青衍並駕齊驅的翹楚泰斗。但面前的老翁,並沒有半分傳說中那人的影子。

  "小伙子,你的花枝忘在石墩上了。"老翁含笑提醒,挑起水桶慢悠悠往溪邊走。

  林熠拿起花枝,默默道:"我竟連它也忘了——"月色中老翁緩緩走向溪畔,卻不再有一絲先前的壓迫感覺。

  林熠回到居住的廂房,洗漱過后雙腿盤坐在床榻上,盯著那兩截花枝出神。

  藕荷不知為何也變得心事重重,坐在桌邊低著頭呆呆望著火燭出神。

  外面傳來打更聲,夜深了。林熠抬眼問道:"藕荷,你怎么還不去休息?"藕荷圓圓的臉上泛起燦爛的笑容,但任誰也能看得出其中的勉強,嬌聲道:"公子,您拿著這兩段枝條在看什么?"林熠笑了笑,將兩截花枝遞給她,說道:"藕荷,你能看出什么來嗎?"藕荷將花枝對著火燭仔細打量,說道:"好像,是有些不同。"林熠大感興趣地問道:"是么?你說說看。"藕荷想了想,道:"左手的花枝好像是無意間自己斷落的;右手卻是教人故意砍下的。"林熠眼睛一亮,大笑道:"好藕荷,你算說著了,就是這個道理!"藕荷睜大迷茫的眼睛,怔怔瞧著林熠道:"公子,奴婢說對了什么道理啊?"林熠收起花枝,笑盈盈道:"當然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藕荷困惑的搖搖頭,問道:"公子,既然道理奴婢已經說出來了,您也該休息了。""好,你先出去吧。我坐著再想一會兒就歇息。"藕荷沒有說話,驀然作出了一件令林熠敲破腦袋也預料不到的事情。她紅著臉,一件件褪落身上的羅裳,露出粉色的肌膚,緊張的嬌喘著,挺起傲人的胸脯。

  林熠眨眨眼睛,奇怪道:"天不熱,你忽然把衣服都脫了作甚?"藕荷玉頰如燒,聲音低如蚊蚋,道:"公子,請讓奴婢暖席侍寢。"林熠飛手揮出身后的被單,將藕荷行將赤裸的胴體嚴嚴實實包裹起來,收斂笑意說道:"難道這也是無涯山莊的狗屁規矩之一?"藕荷水汪汪的大眼里,宛如流淌著酥死人的糖水,嫵媚充滿誘惑的嬌喘在靜謐的屋中飄蕩,好似無形的魔力要將林熠推入欲仙欲死的云端,卻露出一個哀婉幽怨的表情,輕輕道:"公子看不中奴婢么?"林熠的胸前懸掛著執念玉,藕荷的雕蟲小技在他腦海里留不下一點影像。他起身,走向門淡淡道:"看來,明天我是該換一個丫鬟。"藕荷從后一把抱向林熠,卻被他閃過,人已到門邊。藕荷無助地跪倒在地,淒聲叫道:"公子,只要您走出這扇門,明天也不需要再找人來換奴婢了。"林熠站在門口,沒有回頭,問道:"為什么?"藕荷道:"您出門不久,姥姥便來了。""姥姥?"林熠問道:"誰是姥姥?"藕荷低聲道:"她掌管著我們這些丫鬟的生死,也是無涯山莊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林熠皺眉道:"她來作甚,是找我還是找你?""姥姥、姥姥她命令奴婢給公子——""所以,你便乖乖照做,施展玄媚功法來誘惑我,是么?"藕荷哭道:"明天早上他們就會對奴婢驗明正身,如果沒有破身,便要把奴婢打入'忘憂崖',毀身焚魄,欲死不能——"林熠不知道,九間堂此舉的目的何在。這樣的招數,庸俗而拙劣,幾千年來被人濫用了無數回。又或者,藕荷是在假傳聖旨,認準自己一定是龍園新貴,希望藉此拴住自己,從此脫離苦海。

  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徐徐道:"帶上酒,我們去賞月。"藕荷呆了呆,問道:"那明天早上——"林熠推開門,彎月含鉤,清風拂面。他望向浮橋對面,已不見老翁,靜靜說道:"你是我的丫鬟。除非我不在了,否則輪不到什么姥姥爺爺的來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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