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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千香百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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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8: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幽幽 四

  有時候,百里歌林會想起從小到大身邊絡繹不絕的男孩子們,在他們中,肯定有真正喜歡過她的,可是最後又都因為她的輕佻與放縱,將這些喜歡嚇跑了。

  她一直渴望有個人像葉燁愛姐姐那樣愛著自己,而她的所作所為,又是在將真實的感情往外推。

  她是自私的,這些慘不忍睹的缺點她都知道,也已經被陸離露骨地諷刺過,所以這一次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要重蹈覆轍。

  兩情相悅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年少時代對葉燁的諸般瘋狂,在回憶裡只是自己一個人的皮影戲,無人與她折花,無人與她月下,無人與她生死相伴。然後她遇到陸離,想就是這個人了,她喜歡他。

  可她好像又走了一遍同樣的老路,動了心的女人看什麼都是朦朦朧朧的,一旦冷靜下來回想,居然又是一個人的沉醉。她一個人喜歡,一個人輾轉反側,一個人花前月下,身邊的男人像是個冷眼的怪物,漠然看著她瘋傻的投入。

  她居然在同樣一件事上栽了兩次跟頭。

  陸離說的沒錯,她自以為瞭解人心,其實她從來也沒懂過男人,一絲一毫也不懂,那一切停在這裡就好,再也不要往前進一步了,她還可以做那個嘰裡呱啦的百里師妹,他也還是那個謹慎又嚴肅的陸師兄。

  是她會錯意而已,她會好好將那些難以釋放的情緒吞下去,無所謂,她永遠是那個笑得開懷的百里歌林。

  陸離的手攥得很緊,百里歌林掙了幾次也沒掙開,只得越發錯愕地望向他:「陸師兄,你、你這是……」

  他眼神中滲透出一種叫人發毛的寒意,她不由心驚,掙扎的動作反而停了。

  陸離慢慢放開她的手,他的目光也慢慢從她臉上一開,像是失望透頂似的,可是很快,他又笑了。

  「抱歉,問了個蠢問題。」陸離端起茶杯淺啜一口,「你些回信吧。」

  百里歌林心中疑惑,他突如其來的問題叫人不得不多想,可她又不願多想,兩個人乾坐著不說話好尷尬,她索性先不管他,用筆蘸了影墨,一面想一面寫回信。

  陸離坐在一邊靜靜看著她的側臉,她挺直小巧的鼻子,濃密翻捲的睫毛,她一邊寫著,一邊還在笑,唇邊的梨渦淺淺,看似甜蜜嬌俏的外表下,藏著怎樣任性無情又唯我獨尊的東西。

  像是發覺他的視線,她稍微側過身子在躲避,眉頭微微蹙起,顯得有種小心翼翼的疑惑與警惕。

  「字歪了。」陸離平靜地開口,「陸公鎮是什麼?」

  百里歌林頗不好意思地將寫歪的字擦掉,他看起來沒什麼古怪,她可不能像太多。

  「是以前我們去書院進行初選的地方,我們所有人都是在那邊認識的。」她含笑道,「剛開始葉燁的脖子差點被紀桐周用銀子砸斷呢!就是那個睡覺突破第三道瓶頸的傢伙,他還是個王爺,小時候可囂張了!」

  陸離忽然道:「你和葉燁怎麼認識的?」

  百里歌林楞了一下,停筆歪著腦袋仔細藿香,好久沒想過葉燁的事了,這些曾經鮮明的記憶,她以為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記憶,竟不知不覺開始淡去。

  「那會兒他被人追殺,暈倒在小巷子裡,被我發現了。我想救他,結果被他狠狠咬了一口,還把我推牆上,你看你看,我腦門兒上一個坑還在呢!」

  她把額發撥開,低著腦袋將那個坑指給他看,冷不丁他的手指輕輕摸索上來,按在這個舊日傷疤上,百里歌林頓時一顫,下意識地躲開了。

  氣氛忽然又變得尷尬,百里歌林再也沒法集中精神寫信,她把毛筆在手上轉來轉去,就是不太敢抬頭看他,隔了許久,她低聲道:「陸師兄總是問我的事,卻從來不說自己的,為什麼?」

  陸離的聲音也很低:「你想知道什麼?」

  他的意思是願意說?百里歌林終於笑著抬頭看他,雖然同樣穿著萬仙會的弟子服,他的裝扮還是與其他弟子有些許的不同,額上會帶額飾,脖子上也有個古怪的九頭鳥掛飾,裸露的胳膊上,在他運轉靈氣的時候會有一層黑色的古怪紋身浮現。東海這便部族多如繁星,有的喜歡紋身,有的每隔一專門有幾天不能食葷喝酒,她從沒聽過九鳳族,對這個陸離所屬的部族很是好奇。

  「九鳳族在哪裡啊?」她笑瞇瞇的問。、

  陸離回答得快而且簡潔:「在東海最西部。」

  「是個大族嗎?」

  「數千人而已。」

  「有什麼規矩嗎?」她問完,忽又失笑,「那個什麼不得與荒淫之人結交的不算。」

  「忠於伴侶,一生不得背棄。」

  百里歌林垂頭笑了笑:「那陸師兄你以後的愛侶真幸運。」

  他沒有說話,見她盯著自己脖子上的九頭鳥掛墜看,他頓了頓,抬手將它摘下放在她掌心。

  百里歌林摩挲著這塊掛墜,它約有半個巴掌大小,質地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烹宰手裡沉甸甸地。那九頭鳥的雕工古樸而神秘,每個腦袋上都有一隻眼,裡面空空的,居然什麼也沒嵌,故而看上去倒像是一件半成品。

  她奇道:「俗話說畫龍點睛才是重中之重,它們本來就沒嵌眼睛嗎?還是被你弄掉了?」

  陸離默然半晌,忽道:「你想看眼睛?」

  百里歌林愕然:「這個……難道想看就會有眼睛?」

  陸離將掛墜取回,放在掌心重重捏了一下,又將它塞進她手中,她只覺他握住她的五根手指並起,用力一捏,掛墜上竟像是有個尖利的凸起,一下刺穿了她的手掌,她疼得大叫一聲,手指忽又被鬆開,只見這九頭鳥的掛墜忽然亮了一瞬,緊跟著那九隻空空的眼睛竟緩緩浮現出一層血紅的色澤——是方纔他們被刺穿手掌後的血凝聚而成的?!

  她駭然地看著這詭異的掛飾,再抬頭堪堪陸離,他面無表情,將那掛墜在她脖子上一按,淡道:「有眼睛了。」

  百里歌林只覺他一按之下那沉甸甸的掛墜竟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又是驚又是迷惘,急忙摸索著鏈子想取下,誰知那鏈子細卻又沒有繩結,緊緊貼合在脖子上,她摸了半天不由更加驚懼急躁起來,一面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一面開始用力拽。

  可無論怎麼用力,那鏈子居然紋絲不動,她手指都拽疼了,脖子更被磨得劇痛無比,她驟然起身翻出剪刀,對著那鏈子使勁剪,卻哪裡剪得動!百里歌林面上泛起怒意,回頭森然道:「你做了什麼?!」

  陸離依舊面無表情,眼神卻有些冷厲,他慢慢走過去,將她領口一提,低頭看著她白皙脖子上的九頭鳥掛墜,良久,他說道:「我厭煩了,百里歌林,你那些欲擒故縱的把戲。你想要的,我索性成全你。」

  他用手指彈了彈那塊掛墜,笑得陰沉:「我以九鳳族名義起誓,今生絕不背棄你,生死相伴,福禍共享,一心一體,永不分離。」

  這些甜蜜的山盟海誓此刻落在她二中卻叫她毛骨悚然,百里歌林奮力推開他,臉色慘白:「你瘋了?!取下來!」

  陸離鉗住她的雙腕,低頭凝視她:「掛上了就永遠不能被取下。你不是希望這樣麼?嗯,我喜歡你,你可以隨意將我呼來喚去,你不過是個懦弱的人,心底想要的不敢爭取,只懂得踐踏旁人。想要我來撫慰你?來,我以後都是你的人。」

  他低頭去吻她,百里歌林驚得連連躲避,下巴卻被他用力掐住,他絲毫沒有溫柔之意的吻落在她唇上。她驚恐交加,下意識運轉靈氣想要將他迫開,可靈氣只運轉了一周,那掛墜上忽然散發出一股無形的阻力,將她的靈氣牢牢鎖死在身體裡,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

  她終於感到恐懼,失去靈氣的修行者和凡人沒有任何區別,他的鉗制她全然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陸離將她一把抱起,她的雙手終於得以解脫,揚手毫不猶豫便恨恨瞅了他一耳光,厲聲道:「你才是懦夫!說不過是同門的人是誰?!」

  陸離目光陰沉地看著她,淡道:「我什麼也不信,不過沒關係,想要我怎麼撫慰你?你這樣送上門的肉,我早就該吃了。」

  送上門的肉?百里歌林只覺整個身體從裡到外一寸寸忽然僵住了,她低頭怔怔地看著他,這個人,居然能說喜歡她?喜歡她,所以若即若離?喜歡她,所以這樣折辱她?這是什麼喜歡?她完全不能理解。

  感覺他在解自己的衣帶,百里歌林動也不動,他解衣的動作慢下來,最後停住,將她一把推開,她還是不懂,只眼怔怔地看著他。

  陸離看了她一會兒,一言不發,轉身便走了出去。百里歌林僵硬地站了很久,久到她終於發覺這一切不是夢,而是真的,她再度摸向脖子上的掛墜,發了狠勁去拉扯掙扎,直到把自己拉得鮮血淋漓,它還是紋絲不動。

  鮮血將衣領染紅,她想尖叫,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像是尋求一個救贖,她奔向桌子,提筆給姐姐他們寫信求救,可無論她怎樣運轉靈氣控制影墨,它們都一點也不聽使喚。

  噩夢一樣的夜晚,她像是被遺棄在了無人之島上,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光。最後她只有頹然癱在地上,這若是一場蜃的一場幻夢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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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8: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燎原 一

  喜歡葉燁的那段時光,幾乎大部分都是灰暗的,百里歌林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麼,想要取代姐姐?想要他從未喜歡過姐姐,而是一開始就和自己在一起?

  在蜃的幻想中醒來,她才終於明白,心底最希望的,居然是從沒喜歡過葉燁。

  倘若從未喜歡過他,她的人生一定不是這樣的,不會脆弱地尋求別人那一丁點好感的撫慰,也不會對喜歡一個人趕到那麼害怕,害怕再度收到上海。

  可是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

  她也曾渴望陸離的救贖,她配上了一顆心,換來的卻是不信任與嘲諷,她的人生總是在這些叫人絕望的感情中翻來覆去,最渴望兩情相悅,卻永遠也得不到它。

  「歌林?」百里唱月叫了她好幾聲,她說道葉燁被人追殺就再也沒動靜了,只有面上的表情千變萬化,讓人心驚。

  百里歌林朝她微微一笑,神色卻慢慢平靜下來,她柔聲道:「姐,別讓我接續說了好麼?你想見我崩潰大哭?你覺得這樣我就算發洩出來了?你還是讓我安安靜靜的吧,一切都會過去的。」

  百里唱月終於動容,她一把抱住她,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百里歌林淡道:「其實這一年不是我不想寫信,而是我不能,快到八月,陸離跟長老們出去試煉,離得遠了我才能偷偷跑出來。總之就是這樣,還能見到你們太好了,咱們以後都不分開好不好?」

  百里唱月點頭,大顆的眼淚落在了她頭髮上。

  歌林環著她的脖子,因回憶而躁動的心靜靜沉澱下來,只要這世上還有姐姐在,有葉燁在,她的家人們都在,不管受什麼樣的傷,她都可以被治癒。

  「咱倆好久沒一起睡了。」她哼哼一笑:「我可不像把你放回葉燁那邊,他這些年天天霸佔你,姐,今天跟我睡吧?」

  百里唱月在她腦門上談了一下,跟著將床鋪被褥張開舖好,像小時候一樣,姐妹兩互相拆珠花髮髻,互相梳頭,鑽一個被窩裡說悄悄話。

  「姐,葉燁會不會欺負你?」

  「我不欺負他就不錯了。」

  百里歌林嗤地一笑,卻聽唱月低聲道:「歌林,不管是怎麼樣的喜歡,喜歡一個人不是羞恥的事,反而應當堂堂正正挺起胸膛,你還能喜歡,就說明你的心還活著,比那些心思的人要強多了。」

  百里歌林笑著摟住她:「我的心當然或者,我不是一直都在喜歡我的好姐姐麼?」

  百里唱月刮了下她的鼻子:「油嘴滑舌,快睡吧,明天還要繼續收拾東西,還得盤問小棒槌。」

  盤問黎非?百里歌林暗暗搖頭,這丫頭不想說的事,打死也盤問步出來,軟硬都沒用,她猜不想做這個無用功。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寂靜了許久的窗外又開始狂風呼嘯,冰雹打在窗上辟里啪啦發出各種脆響。桌上燭火幽幽跳躍,黎非就這火光在銅鏡前將珠花插入髮髻中,她已經細細梳洗整理過,從頭到腳夠乾淨清爽,纖塵不染。

  銅鏡裡映出自己的臉,眉若遠山,瞳凝秋水,她視同從這張臉上找出師父的痕跡,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再也找不到一絲師父的模樣了,曾經她明明與他生得那麼相似。

  這是一具怎樣的身體,隱藏本源靈氣,隱藏資質,隱藏真正的容貌,讓她在中土順利活到了十七歲。

  椅子上放著包袱,黎非慢慢走過去,將包袱皮拆開。這些年她不管去哪裡,包袱裡總會裝著老三樣:師父買給她唯一的一條粉色羅裙,玉色襁褓,他留給自己的信和畫。

  她先將血跡無法洗淨的襁褓放在手中看了片刻,然後又抽出那條羅裙,這裙子她十四歲的時候就再也穿不下了,每年都會拿出來仔細洗乾淨,撫平皺褶,再好好收起來。

  她捨不得丟。

  最後,她緩緩將那封早已泛黃的信打開,熟悉的筆跡再度浮現在眼前,比簿子上的字要圓潤了很多,師父和她在一起的這十年,也是快活的吧?凌厲的味道都被收斂成了和藹。

  黎非把這些東西又重新收回保護,小心地將包袱繫好背在背上,回頭看了一眼,雷修遠正躺在床上睡得一動不動。她靠過去,將一封信放在他懷中,低頭凝視片刻,他有露出那種無辜又天真的神情,只有熟睡時才有的。

  「……我先走了。」她低聲地,像是對自己說一樣,「你大概很快能追上,不過,讓我一個人先靜靜。」

  她只想一個人待一段時間,讓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

  黎非轉身走向門邊,心念移動,身體上散發出的異香忽然之間便消失無蹤,幾乎脫殼卻未能成功後,她的修為又精進了不殺,甚至可以控制這天生的異香了,若讓它變得濃郁,幾個吐息內便能叫身邊的人陷入沉睡,若將它鎖在體內,就算湊到她身上,也聞不見一絲香氣。

  她一抬手,數道土主護身利落乾脆地貼合在身體上,離火術將週身三尺的冰雹暴雨都燒了個乾乾淨淨,庭院的陰影中,百里歌林豢養的蜈蚣精在無聲地向她發出畏懼的哀鳴,雖然至今感覺不到妖氣,可無論多麼細小的妖物,也逃不過她的雙眼。

  兕之角托著她高高飛起,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夜空中,四面八方有無數道靈氣,想必是山派趕來的那些仙家,兕之角飢渴地微微顫抖了起來,它想要吸取靈氣,仙人們的那些磅礡又霸道的靈氣,狼只要嘗過一次血腥味便再也忘不掉,兕之角吸取過一次仙人的靈氣後,也再不能忘記。

  黎非安撫地拍了拍它,它不甘心地安靜下來。

  「會有機會讓你吃個飽的。」她低聲說道。

  紀桐周站在英王府前,靜靜打量這座熟悉又奢華的王爺府邸。自去了星正館,他差不多有六年沒回來了,上一回,姜黎非也來過。

  六年,記憶卻像是昨天才發生過,他居然連每一絲細節都牢牢記著。

  門口的侍衛早已發覺這個滿身貴族氣息的少年男子,仔細看了半天,侍衛們總算看出他跟自家的王爺好像長得一模一樣,頓時慌張地跪下,齊聲道:「恭迎王爺回府!」

  紀桐周隨意擺手,慢慢走進府邸,揮手將匆忙迎上的侍女和管家都斥退,他沿著是自小路一步步朝裡走,那道門前,他跟雷修遠在那邊打過架,那棵柳樹,姜黎非曾折了一條柳枝把玩。

  一路走回自己的院落,他忽然有種無處可逃的感覺,在他自己的府邸裡,每一個地方都叫他想起姜黎非,真荒謬,想忘也忘不掉。

  院門前立著兩個十五六歲的絕色侍女,看著眼生,應當是新招來的,他們含羞帶怯地給他行禮,紀桐周慢慢停了下來,站在左邊的那個侍女,眉眼依稀與姜黎非有些相似,因為他的注視,他的神情羞赧而又充滿期盼,讓他想起來被藏在心底的幻夢。

  「你叫什麼名字?」紀桐周低聲問。

  那侍女驚喜交加,幾乎站不住,顫聲道:「奴、奴婢妙青……」

  「妙青。」紀桐周微微頷首,將她的胳膊一抓,拽進了院落,大門被驟然開啟,又被驟然合上,跟在後面的管家們誰也不敢進去,可誰也不管離開,只得在院門外垂首等候。

  一直等到天降黑,大門終於又開了,紀桐周換了一身華服,他如今不再是個孩子,華服穿上身上氣勢與曾經截然不同,管家們立即魚貫而入,跪在地上行禮,大管家恭敬道:「王爺,陛下在前廳等候多時。」

  紀桐周始終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皇兄來了?怎麼不早說?」

  他一路快步走向前廳,六年不見,皇兄蒼老了許多,雙鬢竟然生出些許白髮來,一見著他,這位越國的皇帝雙目中竟隱現淚光,欣慰又喜悅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長高了這麼多!」皇帝將他胸前的後方撥去背後,「修行可還順利?」

  紀桐周扶著他坐下,見他短短六年竟好似老了十來歲,他不由皺眉道:「先不談我,皇兄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皇帝苦笑數聲,左右一看,兩旁侍立之人立即退下,前廳大門被輕輕合攏,皇帝才含淚輕道:「玄山子先生修為始終未曾恢復,這幾年朕日夜擔憂,上回龍座前來挑釁的事若不是有書院回護,只怕後果難以設想!桐周,素泉先生雖然是玄山子先生的弟子,偶爾回來相護,然而這些仙門眾人心中只有修行,總不能每次都靠他們,你可要加把勁,不知朕有生之年,能否見到你成就仙身。」

  紀桐周眉頭皺得更深:「皇兄有事瞞我,可是這些年又有人來找麻煩?」

  皇帝拭去淚水,長歎一聲:「你長大了,倒是比往日敏銳許多,朕也不好瞞你,那吳鉤近年來連連騷擾邊境,大大小小吞併了幾十個郡城,而我王都也時常有仙家中人前來挑釁打探,先前素泉先生還會偶爾前來相護,這一兩年再也沒見過他,桐周,朕日日噩夢,擔驚受怕,可想到你拚命修行,朕又如何忍心在苛求你什麼?」

  吳鉤?又是龍名座!海隕臨頭,各大仙家都忙著應付天災,龍名座卻忙著在後面放冷箭!紀桐周想起幻想中那些叫他為之瘋狂的景象,信中殺意陡現,起身便要往外走。

  誰知門前忽又響起管家的聲音:「啟奏陛下,王爺,玄山子先生傳信,言三刻後蒞臨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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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9: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燎原 二

  皇帝喜出望外地吩咐諸人打掃庭院,熏香以待。

  仙凡有別,縱然他貴為一國帝王,在修行者眼中也不過是一介凡人,江山萬里雖然為他所有,而在中土,一個國家真正仰仗的,還是背後皇族仙人的地位與力量,皇族的仙人越多,地位越高,便越無人膽敢侵犯,這些仙人與修行者,才是國家背後真正的主導者,高高在上,超凡脫俗。

  就像就通知,無論備份還是身份,都要矮上一截,皇族中人對他的敬畏心卻更重,只因他有靈根,乃是萬里挑一的修行者,在這個年幼的弟弟面前,皇帝絕不會、也絕不敢拿一絲架子。

  更何況這位有著越國皇族血統的玄山子先生,從輩分上來說,簡直算是正兒八經的祖宗先人了,在他被凶獸混沌重傷前,一年裡總還會來個三四次看一下紀桐周,傷重瀕危後便再也沒來過,時隔十一年,他終於又來了,難道說他的修為已經恢復了嗎?

  三刻後,庭中眾人只覺頭頂狂風呼嘯,吹得人眼都睜不開,急忙紛紛垂頭避讓,唯有紀桐周面帶驚喜,忽地御劍迎了上去,但見月光下以為青衫老者凝立,身形瘦削,飄然似仙,頜下數道清須,面容清,冷若玄冰,正是玄山子本人。

  「弟子拜見玄山子長老。」紀桐周恭敬地躬身行禮。

  玄山子冰冷的目中流露出一絲欣慰之意,細細端詳他一番,他開口了,聲音只冷叫人在這熾熱的夏日之夜都覺渾身一個寒顫:「你比我想得還好,無正子果然有心。」

  兩人落在庭院中,皇帝立即便要跪下行禮,玄山子止住,淡道:「我今日來此只為了桐周,你們先退下。」

  皇帝卻哽咽道:「玄山子先生,這些年我越國危機四伏!」

  玄山子道:「他不日便要突破第六道瓶頸成就仙身,已閉關一年有餘。」

  說罷,他幽淡冰冷的目光卻停留在紀桐週身上,久久沒有一開,這孩子身上的火焰氣息,正是傳說中的玄華之火,早先從無正子哪裡聽說此事,他還不信,想不到竟是真的。

  這舉世罕見的天生黑火只有單一火屬靈根的人才有機會擁有,火屬靈根的人,對它又嚮往,又懼怕,星正館的創始者正因擁有玄華之火,這著名的仙家門派才會分為玄門與華門兩個截然不同的支流,也如同擁有玄華之火的人一般,極暴烈,卻又極內斂,將兩種矛盾的極致都揉在一個人的身體裡。

  紀桐週六歲的時候,他便發現了這孩子藏在最深處的另一面,無止境的狂野慾望,揮霍放縱的諸般情緒,那時他便在想,有朝一日當他將心底那些藏著的烈火都挖掘出來,那會是怎樣,對修行者來說,熾熱執著甚至貪婪的慾望,並非壞事,反而能成就最堅固的修行心,求而有得也罷,偏偏求而不得,才會叫他生出玄華之火。

  天下修行者何其多,自古以來人便與天之道相爭,試圖脫離生死輪迴之關。碌碌眾生,即便成了仙人,即便道了今日,依舊彷徨,人心的種種隱而不見的脆弱讓成就達到變得何等艱險,修行之道成千上萬,孰是孰非根本說也說不清。

  便如玄山子自己,修為久久不能恢復,與越國的諸般危機,又豈能說毫無干係,玄門仙法須得絕情斷欲,他心中有記掛與擔憂。怎能斷得起來,他和震雲子一樣,已陷入一個死局,玄門修行到最後,難道都是這樣的死局嗎?

  玄山子凝視紀桐周良久,又低聲道:「你已有玄華之火,此生都將輾轉苦楚,你可知為何玄華之火毀譽參半?」

  紀桐周不禁黯然,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玄山子淡道:「有朝一日,你心滿意足,此火便會離你而去,唯有你苦楚難耐,所求皆不得,沉溺渴求慾海,放縱諸般狂念,它方能烈烈恢弘,此乃心魔之火,染上便無脫身之日,你如今修為尚淺,放棄它還可回頭,待你成就仙身,執念愈深,一切就再也無法回轉,自己仔細想過了嗎?」

  紀桐周還是沒有回答,他漆黑的眼珠怔怔盯著地下的青石方磚,眨也不咋。

  玄山子看著眼前的少年,是拉他一把,還是為他心中的火海再添加柴火?他資質奇佳,千年難見,將來作為必遠在自己之上,可他們的時間,越國的時間,都不多了。

  他長歎一聲:「你且自己好好想想,今日已晚,明日隨我前往東海,海隕將臨,該讓你開開眼界才好。」

  東海?紀桐周嘴唇動了一下,他才從東海回來,又要過去?姜黎非雷修遠在哪裡,他既想見又 不願見,何況玄山子修為並未恢復到巔峰,這種時候帶著他去東海只怕不太妥當,他正欲說話,玄山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紀桐周怔忡半晌,漠然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寢室內燭火通明,青玉鼎裡點了合歡香,甜而且膩,床邊站著一個華服少女,肌膚白膩,身段窈窕,見著他,她脖子上的皮都羞紅了,躬身站在哪裡動也不敢動,之低聲喚他:「……王爺,妙青服侍您梳洗更衣。」

  是管家們安排的?他們從小就知道討他歡心,他喜歡什麼,眼睛往哪裡多看了兩眼,最遲第二天被多看了幾眼的東西便回送到面前,以前是玩具,現在是女人。

  紀桐周慢慢走過去,低頭看她身上的宮廷華服,短短一個時辰不到,他們已經把她從侍女弄成了一個穿華服的女子,她露出的飽滿額頭,眼波流轉的含羞帶怯,又讓他想起了那場幻夢。

  他想笑,心底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憤怒這成為了輸者的自己,憤怒這無能為力自我欺騙的一切,可又有種無上的喜悅,皇權、江山,這裡的所有都是他的,任由他支配,只要他能護得了。

  紀桐周伸出手抵在她下巴上,將她的臉抬起來,他低聲道:「對我說對不起。」

  小侍女錯愕又駭然地看著他,他好像看著自己,又好像是透過她看著不知那個人,半晌,她猜顫巍巍地開口:「對、對不起……」

  紀桐周揚手揮滅了燭光,小侍女身上的華服也瞬間裂成了碎片。

  多好,這放縱的一切,這苦楚又激昂的、得不到的誘惑,想要的東西有太多,得到的又太少,所以才更加食髓知味。

  真的可以回頭嗎?

  百里歌林站在黎非的客房前,她已經敲了好一會兒的門了,裡面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她無奈地回頭望著身後其他人:「要不要破門進去啊?『

  黎非跟雷修遠已經成道侶了,他們要是貿然破門闖進去,萬一撞見什麼尷尬的情景,那可實在糟糕。

  葉燁上前也敲了敲,朗聲道:「修遠!黎非!你們起了沒?再沒聲音我們可要進去了。」

  等了一會兒,裡面依舊沒動靜,再也按捺不住的眾人索性推門而入,卻見屋中靜悄悄地,帳幔垂下,裡面隱隱約約竟好似一個人也沒有,蘇菀一把解開帳幔,卻見床上被褥整齊,只有一封信放在枕頭上。

  「不是吧!他們什麼時候走的?!」百里歌林萬分驚愕,庭院的陰影中藏著被她馴服的妖物,有人走了它們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葉燁飛快將信拆開,那上面只有一行字,看著像是黎非的筆記:[倉猝離開,歉意難安,勿追,種種因由,他日相告。]

  他歎道:「這是怎麼了,一個兩個說走就走。」

  百里歌林笑道:「肯定是她跟雷修遠鬧矛盾了,嗯……肯定跟紀桐周脫不開關係!哼哼,一定是這樣!」

  具體原因誰也不知道,也只能任由她在這便胡亂猜測了,眾人正商量著接下來要去哪兒,忽聽極遠處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炸雷之聲,震得地面都在抖,整個東海萬仙會外圍城鎮的人都被驚動得跑出來觀望。

  但見極遠的東海只畔上空烏雲密佈,萬道閃電不斷地劈打下來,天空像是一分為二,城鎮內艷陽高照,東海畔卻狂風雷電暴雨大作,猶如黑夜一般。

  眾人不禁看呆了,百里歌林驚道:「這個……難道是天雷之災?不是說要幾個月後才能到嗎?!」

  無數道磅礡的仙人靈氣瞬間掠過長空,疾飛向東海之畔,幾乎是一瞬間,密密麻麻的靈氣網便籠罩在了上空,沉悶綿長的號角之聲響徹整個城鎮,伴隨著沈先生急切而嘹亮的傳音術迴盪在每一個人耳側。

  「凶獸將至!修行弟子立即撤離三百里外!不得有誤!」

  凶獸?眾人紛紛騰飛而起,在高處眺望,卻見東海海面猶如沸騰般翻捲不休,雷雲之下,海水漆黑異常,緊跟著,一雙小山般巨大的白角自海底轟然而出——光是角就這麼大?!

  百里唱月拽了看呆的歌林一把:「快走!」

  一時間城內無數仙家弟子如潮水般朝後奔逃,身後的炸雷聲越來越響,靈氣網幾乎都撐不住這樣的威勢,像是隨時會破碎般,一陣響徹天地間的嚎叫聲驟然迴盪開,弟子們被這聲響震得瞬間懵住了,之間海水忽地拔高千丈,白沫中,一隻通體如牛卻渾身長毛的巨大凶獸出現在眾人視界中。

  它揮舞著背上血紅的雙翅,一個晃眼,竟已飛到了城鎮中央,靈氣網被它撞得支離破碎,蠻橫的妖氣如巨浪般拍打著四周,弟子們被壓迫得紛紛摔了下去,一動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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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燎原 三

  下一刻無數仙人們也追了上來,數不清的仙法光輝遮蔽了半邊天空,紛紛用出最拿手的牽制法,試圖將這只龐大的凶獸拽回東海之畔。

  它忽然仰天長嘯一聲,眾仙人只覺眼前一花,這凶獸消失在視界中,緊跟著又再度出現在無數牽制仙法範圍外,拍打著翅膀,又是一個晃眼,竟已飛離了這座城鎮,向中土內陸疾飛而去。

  好快!這麼龐大的體型,這樣霸氣的妖氣,居然如此迅捷!要是叫它飛進內陸,只怕禍崇不斷,更可怕的是,似是為它洶湧的妖力所感,藏匿在東海四周的無數還未遷徙的厲害妖物凶獸也開始蠢蠢欲動,密密麻麻地騰飛起來,烏雲蓋頂般追隨在其後。

  那個方向是陽曦城,這座巨大的城中有無數凡人,倘若叫這些凶獸妖物落下,頃刻間整座城都會化為廢墟,那才是糟糕至極。

  沈先生厲聲吩咐一位海派長老:「你們留一半下來繼續鎮守!其餘的一起追!」

  紀桐周有些震駭地望著陽曦城上方密密麻麻地靈氣網,他離開時還不是如此,短短的一天一夜,東海這裡像是天翻地覆,遙遠的東海之畔雷雲密佈,黑如暗夜,雷雲之上烈日煌煌,刺得他連眼也睜不開,四下裡一點風也沒有,燥熱如同沙漠。

  身側的玄山子神色凝重起來,東海那邊有無數妖氣排山倒海般往內陸湧動,先前駐守在東海畔的諸位仙家竟沒攔住?

  陽曦城內駐守的山派仙人們也紛紛騰起而飛,謹慎地注視著東海的方向,這裡有無數凡人,短時間根本沒法像修行者那樣日行千里地撤離,一旦群妖侵襲,靈氣網也攔不住多少,怕是要死傷慘重。

  周圍早有仙人認出玄山子,此時情況特殊,互相只微微頜首示意,有些急性子的仙人早已無法在這裡靜候,紛紛朝東海方向飛去一探究竟。

  玄山子正要說話,忽然察覺了什麼似的,慢慢回身,但見後方幾位長老仙人駕霧而來,當先一人身形高大肥胖,膚白如雪,一雙丹鳳眼湛然若神凌厲至極,正是龍名座五丈山的長老宗權。其身邊另一白鬚老者紀桐周也認識,卻是龍名座三丈山的長老宗利。

  宗利瞥了一眼紀桐周,又望向玄山子,當即拱手笑道:「玄山先生竟也來了,海隕將臨,玄山先生怎麼還帶著小輩弟子?怕是不妥吧?」

  紀桐周面色森冷,他想起皇兄雙鬢的白髮和眼淚,還有越國這些年被吳鉤吞併的幾十座城郡,敵人就在面前,甚至與自己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他卻只能沉默的看著。

  玄山子淡到:「龍名座諸位,有禮了。想不到能在陽曦城遇見諸位,宗利先生,上回東海試煉貴派受傷弟子,如今可大好了?」

  一提到這個,龍名座數人面色頓時難看起來,當日無正子師徒的難聽話猶在耳邊,想不到一向以淡漠離世著稱的玄山子居然也來挑釁,宗利是個直腸子,當即忍不住就要發作,一旁的宗權卻笑道:「玄山先生有心,那幾個弟子膽大妄為,吃些苦頭也是應該,倒還勞煩玄山先生掛念。早先聽聞玄山先生傷重,今日一見卻猶勝從前,想來世間謠言,都是空穴來風而已。」

  如果說宗利是把快刀子,宗權便是軟刀子,話裡隱藏的深意簡直叫人不寒而慄,言下之意他們一直記掛著玄山子的傷勢與修為,這些年對越國的諸般試探侵犯,也說明了他們的有恃無恐。

  玄山子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低聲道:「桐周,走。」

  紀桐周默然御劍隨他而飛,遠處的滔天妖氣令人毛骨悚然,那隱隱約約炸雷的聲響一陣比一陣急,一陣比一陣響,無風的燥熱夏日忽然有了若隱若現的波動,微風不知何時拂動起來,半空中仙人們的衣袂也開始隨之款款擺動。

  不知是誰輕叱一聲:「來了!」諸仙家猶如從夢中驚醒般,紛紛朝那妖氣奔騰處疾飛而去,玄山子道:「桐周,跟好我,不可離開一步!」

  但見遠處黑壓壓的烏雲般的群妖呼嘯振翅而來,早已被眾仙家攔下,一時間諸般仙法震顫而起,周圍忽明忽暗,聲勢驚人,成千上萬的妖物與仙人們斗在一處,居然是這種景象,根本沒法看清誰與誰出手,紀桐週一個小輩弟子,在滔天的妖氣與靈氣碰撞中,簡直像一片隨時會被狂風撕裂的小葉片,若非有玄山子相護,怕是早已被撞下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見識這樣的鬥爭,已經不能算鬥法,根本是一場仙與妖的戰爭,刺目的光輝中,人影是那麼渺小,卻又能釋放出威懾天地般的仙法,席捲一切。

  雷雲蓋頂,萬道閃電劈刺而下,籠罩陽曦城上空的靈氣網要濃郁的多,一個龐然大物倏地撞上去,竟未將靈氣網撞破,反而被狠狠彈開,眾仙家一看清他的模樣,面色都變了,後方沈先生的傳音術也已傳了過來:「將這只窮奇引開!」

  凶獸窮奇,四凶中素來只能聽見傳聞,卻從未有人真正見過,居然一直潛伏在東海中,它的體型竟如此龐大,比得上半個陽曦城,在這裡相鬥,這只凶獸要是發起瘋來,這座城立即便要灰飛煙滅。

  靈氣網立即被密密麻麻地鋪開,無數攻擊仙法砸在窮奇身側,它身體龐大,動作卻極快,翅膀一振竟已高高飛起數十里,忽然間體型縮小了無數,上下左右漂浮不定,仙法根本一絲一毫也傷不到它。

  它在靈氣網中左衝右突,將它們撞得支離破碎,似是因為不能遁逃,它發出憤怒的狂吼聲,頭頂的雷雲劈下萬道雷電,將陽曦城中無數房屋劈了個粉碎,後方無數仙人用仙法驅趕它,前方靈氣網還在鋪置,窮奇似是不甘願被人這般驅趕,固執地想要衝破桎梏,往中土內陸的方向執著前行。

  玄山子凝神閉目,忽的張口大喝一聲:「來!」

  天音言靈大法響徹天地,磅礡的靈氣如潮水般洶湧開,那只窮奇為言靈所惑,竟不由自主掉頭換了個方向,往玄山子的方向振翅而去。

  玄山子往東海之畔疾飛,誰知那窮奇比他快了無數,振翅數下便已近在眼前,雖然它體型小了無數,卻依舊龐大迫人,紀桐周眼見這只傳說中的凶獸呼嘯而來,它身上的妖氣彷彿刀劍般扎入身體,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卻又不服輸似的喚出玄華之火躍躍欲試。

  玄山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不要命的行為止住,他忽地又大喝一聲:「向東!」

  靈氣網一瞬間架設向東,窮奇身不由己轉向東海之畔,為靈氣網覆蓋阻攔著,跌跌撞撞地振翅飛遠。眾仙家來不及讚歎天音言靈的霸道,齊齊追了上去,只見那窮奇被驅趕回了東海之畔,天音言靈的效力已過,它又在靈氣網中掙扎攢動,像是發覺危機,體型倏地暴漲無數,鋪天蓋地的仙法終於結結實實地打中它一次,將它一條後腿打得灰飛煙滅,黑色的妖血濺射而出,將整片沙灘都染黑了。

  它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血盆大口忽然張大,噴出無數血紅的霧氣,十幾個仙人躲閃不及被霧氣撲了個正著,連慘叫聲也沒叫出口,瞬間只剩衣服落在了地上,眾人見它那條被打碎的後腿竟隱隱有恢復的預兆,這是在吞吃仙人們的精血靈氣療傷?

  眼見霧氣越來越濃,飛速漫溢開,眾多防禦立即被架設起,那霧氣卻在緩慢地吞吃著防禦上的靈氣,仙人們立即飛起避讓霧氣,緊跟著又是無數攻擊仙法不管不顧地丟向霧氣,整個東海之畔都為這般聲勢顫抖起來。

  玄山子方纔那兩下能將窮奇控制住的天音言靈消耗了無數靈氣,面上汗水涔涔,眼前血色霧氣鋪天蓋地而來,紀桐周被他拽著急退數里,就連他也是第一次見到玄山子使用天音言靈,這星正館第一玄術,竟有這等神效,怪不得修行方法如此苛刻。

  他正要說話,忽覺背後銳利風聲驟然響起,疾若流星,一眨眼便近在咫尺,根本來不及躲,電光火石間,玄山子長袖忽的一展,硬生生將那物接下,竟是一隻妖物的頭骨,頭角崢嶸,在他掌心滴溜溜地打轉。

  宗權爽朗的笑聲同時也在身後響起:「這可真是得罪了,一時失手,玄山先生勿怪。」

  此時此刻聽見龍名座長老的聲音,紀桐周頓生一般不好的預感,他急急轉身,忽見玄山子手中妖物的頭顱張開大嘴,空洞的雙眼與口中爆射出數道青光,穿透了玄山子的身體。

  這位仙人面色驟然變得慘白,他手掌一推,那只妖物的頭顱法寶被推出數丈,為另一隻手輕輕捧住,宗權手掌一合,將這只法寶捏碎在掌心,他溫言道:「過意不去了,玄山先生,你還好麼?」

  紀桐周眼怔怔看著玄山子漸漸被鮮血染紅的青色長衫,他的心臟也彷彿停止了。

  發生了什麼?就在他眼前?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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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9: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四章 燎原 四

  「宗權!」

  龍名座其他長老乍見這一幕也不由慌了,宗權素來野心勃勃,他為吳鉤皇族,一心只為拓展疆土,在他明裡暗裡的出手下,吳鉤吞了高盧國與周邊數個小國後,居然將目光放在了強盛至極的越國身上。

  本來這是他私人的野心,宗權身為長老仙人,這些仙家門派從來不問,可在這種海隕臨頭的時候突然出手對付別派仙人,更不用說還是星正館玄門的長老,若是傳出去,他們龍名座如何在中途立足!?

  好在此刻霧氣瀰漫,眾仙家都在數里外集中精神對付窮奇,誰也沒發覺這裡的異狀,宗利一見四周無人,索性厲聲道:「斬草除根!莫要叫他們跑了!」

  事關整個龍名座,數名長老只得將心一橫,霎時間,十幾道法寶華光流溢,朝對面兩人身上砸來。龍名座最擅長的便是煉製法寶,尋常長老仙人出來都會帶四五件法寶,紀桐周怔怔的看著漫天七彩流光的法寶朝自己這裡疾射而來,他竟動也不能動。

  玄山子身形一晃,將他後頸口一拽,那些流光溢彩的法寶撞在他身後三尺處,猶如撞入粘稠的水中一般,忽地慢了下來,他面色慘白,陡然大喝一聲:「定!」

  龍名座數人頓覺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了,全然不由自主,在半空中被定住了身形。宗權眼看他二人逃得飛快,心中也不由暗驚,他這些年一直暗地裡留意玄山子的動靜,尋求適當的機會給予致命一擊,恰逢海隕降臨,天下大亂,死幾萬個仙人也是常見,簡直是天賜良機。

  玄山子為他的法寶重創,又硬生生吃了數位長老的法寶攻擊,十有八九活不成,可問題在那個小鬼,聽說他資質十分了得,留著他日後必成禍患。

  片刻後天音言靈的束縛消失,幾個長老臉都綠了,他二人是往眾仙家密集的地方逃去,這會兒追上去反而會被人發覺,倘若事情被傳出,龍名座千萬年的基業怕是要毀於一旦!

  宗利是個暴躁脾氣,當即怒發如狂:「宗權!你好生亂來!自己胡搞也罷了,居然牽扯上門派!這下怎麼辦?!」

  宗權皺眉冷道:「做都做了,說這些廢話有何用?窮奇未除,誰會管他們?我們順著靈氣遠遠追上就是。」

  紀桐周此刻被玄山子拽著一路疾飛,東海之畔狂風肆卷,血色的霧氣慢慢散去,無數仙家還在遠處與窮奇爭鬥不休,這只凶獸體型忽大忽小,變幻無窮,頭頂雷雲籠罩,讓眾仙家無法近身,更兼動作迅疾至極,被逼得緊了還會吞吐霧氣將仙人的血肉靈氣吸入腹中用以療傷,兼職難纏到了極致,與其他三凶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東西,鬥法一時僵持在那裡,凶獸逃不走,仙人卻也殺不掉它。

  玄山子勉力飛入眾仙家當中,再也支持不住,腳下的寶劍摔落在地,他被血浸透的身體也虛弱得朝下摔去。紀桐周下意識地抱住他,他只覺猶在夢中,週遭發生的一切都那麼不真實,懷裡的身體在劇烈的發抖,滾燙的鮮血順著他的手掌往下落,他喃喃喚了一聲:「玄山子長老……」

  這是夢吧?突然之間竟會一切顛覆在眼前?他想過龍名座會各種挑釁,卻沒想過他們竟然直接動手,玄山子體內的靈氣正在大量流逝,這是要死了嗎?他要死了?!

  「玄山子長老!」紀桐周急急落在地上,架了一層治療網,慌亂地往他體內瘋狂地灌注木行靈氣。不要死!這越國最強有力的支柱!他怎麼能死?

  周圍有無數仙人,可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們,即便看到了,也絲毫不會留意,與窮奇的鬥爭中早死了許多仙人,即便要傷感喟歎,也得留在將這凶獸除掉後,紀桐周沒命地往玄山子體內灌注木行靈氣,卻絲毫沒有用,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無助甚至柔弱,威懾天地的靈氣與妖氣在遠處碰撞交織,他像是誤落其中的小螞蟻,在罅隙中為自己世界支柱的倒塌而絕望。

  玄山子忽然掙脫他的手腕,喘息數聲,緩緩盤腿坐起,他的青色長袍已被血浸透,面色也蒼白如死人,他雙目緊閉,凝神片刻,痛楚的神情不知為何緩緩變作了釋然與平淡,良久,他睜開眼,雙目澄清的看著紀桐周,低聲道:「天意如此,本想再撐數年,待你成就仙身,不過看來是不行了。」

  不……不要說這種話……紀桐周再一次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徒勞無功地繼續灌輸木行靈氣。

  「我深陷死局十幾年,將死方才頓悟。」玄山子面上竟露出一絲笑意,「醒悟,卻仍不能放下一切,做人的悲哀便在於此了吧?桐周,今日我推你入火海,他日你可會怪我?」

  不要死,不要死!他要怎麼做才能阻止那流逝的靈氣?要怎麼做才能將這重創的仙人救活?他為何這麼弱?為什麼還是這麼弱?

  手腕忽然一緊,玄山子反手握住了他,五指緊扣,靜壓樁迷惘地看著他清澈的雙眼,耳邊只聽到他低微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你要活下去,替越國活上千萬年。」

  語畢,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體內最後一絲靈氣也隨風散去,氣息斷絕,身體也漸漸虛脫乾癟,僵硬在沙地上。

  紀桐周只覺一陣極致的絕望,他還在試著將木行靈氣灌入玄山子體內,可他的奇經八脈一瞬間便萎縮了,無論他怎樣嘗試,都再也救不回這逝去的仙人生命,他絕望地吼了一聲,將玄山子的屍體抱起來四處張望,這麼多人,這裡有無數的人,沒有一個人看他們,沒有一個人救他們。

  他抱著玄山子的屍體漫無目的的狂奔許久,卻不知能去哪兒,回越國嗎?玄山子已經死了,他卻仍那麼弱小,根本無法扛起任何凌厲的風雨,還會有越國嗎?還會有嗎?

  幻象中的萬念俱滅再一次緊緊抓住了他,他甚至未能真正意氣風發過,這茫茫天地間,他要去向何處?哪裡還有他的容身之處?

  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紀桐周狠狠摔在了地上,玄山子的屍身在沙地上摔出很遠,無論生前多麼風華絕代驚天動地的仙人,死後也不過是狼狽的一堆骨肉,他撲上去想要將他抱起,身後忽然有風聲呼嘯,是龍名座的人追上來了吧?

  他揚手放出一圈宣玄華之火的牆,宗利冷不防這小輩弟子居然放出古怪的黑火,衣角被火舌舔了一下,頃刻間便燒了半幅衣衫,那黑火燎在身上劇痛無比,與任何火行仙法都截然不同,春雨術居然不能將之熄滅,幾個長老少見的有些狼狽,忙了好一陣才將宗利身上的黑火撲滅,堂堂仙人,竟被黑火撩得半邊臉都紅了。

  宗利顧不上發怒,黑色火焰,莫非是傳說中的玄華之火?他駭然回頭與其他長老對望,這小鬼絕對不能留著,今日若是叫他逃脫,叫他修行有了出息,以後一定會是龍名座的心腹大患!

  他殺心頓起,掌心中一枚法寶開始凝聚靈氣,發出尖銳的鳴聲,宗權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低聲道:「不可魯莽!人太多!」無論如何也不能當著眾仙家的面對付一個小輩弟子。

  宗權上前一步,皺眉看著這滔天的黑色火焰,周圍已有仙人注意這裡了,他正凝神想對策,卻見隔著一道火牆,紀桐周正陰森地盯著自己,這叫人不寒而慄的眼神從每個龍名座長老的臉上劃過,每望向一個人,黑色火牆便越發烈烈,漸漸地,這玄華之火竟拔地而起幾十丈,緩緩向外蔓延。

  他正欲開口,忽覺遠處數道及其強勁的靈氣正在接近,緊跟著兩位無月廷仙人騰雲立在玄華之火上,驚訝地注視下方。宗權早已認出當先一人是無月廷老輩仙人翠玄,這兩仙人竟是輩分極高的老仙人,他心中暗覺不妙,急忙躬身行禮:「見過兩位老仙人,晚輩有禮了。」

  翠玄一時未搭理他,他細細打量一番,昏昏欲睡的目光從玄山子的屍體上掠過,他何等眼神,自然一下便看出這仙人是死於法寶的攻擊,窮奇肆虐胡鬧,這幾個龍名座的小輩仙人居然在玩自相殘殺?

  他目光頓時變得森冷,一個個將龍名座數人望過來,忽然開口道:「這是怎麼回事?」

  宗權勉強笑道:「是晚輩的錯,一時失手用法寶傷了玄山先生……」

  「失手。」翠玄冷笑一聲,就算這幾人是小輩仙人,畢竟不是無月廷之人,他輩分再高也不好管太多,事態緊急,更顧不上跟這幾人計較。

  他凝視片刻玄華之火,認出火圈中那個年輕弟子是當日無正子的弟子,似乎是認識姜黎非的,而此時他居然也剛好出現在東海,他心中一動,當即朗聲道:「窮奇未除,你們幾個人還在這裡愣著做什麼?哼哼,天再降臨,覆巢之下無完卵,還想袖手旁觀?」

  被這老輩仙人橫插一腳,紀桐周今天怕是真的除不掉了,宗權數人只得拱手告退。

  翠玄仙人歎道:「一代不如一代!他日夜叉降臨,殺這些東西限殺雞隻怕也沒任何區別!居然在這種時候還忙著爭權奪利自相殘殺!」

  而且這麼多仙人,居然連只窮奇都除不掉,僵持到現在。他輕飄飄的落在紀桐週身邊,長袖一揮,磅礡的靈氣架起靈氣網,將那只不停攢動的窮奇困得無處可逃,身後的守中仙人也出手相助,僵持的戰局終於有了一絲起色。

  翠玄仙人偏頭又望了紀桐週一眼,他派出器靈的氣息數日前消失在東海附近,竟好似被殺了,他原本就對姜黎非疑心重重,這一下更是暴跳如雷,恰逢東海海水下降,海派向山派發出求助傳信,無數山派仙人這些天都趕往東海,他索性與守中兩人親自趕來一趟,未察覺到姜黎非的靈氣蹤跡,倒是在一處海岸邊找到了已變成尋常鐵器的短劍。

  短器從中斷開,出手之人快准狠,叫人心驚,更驚駭的是,其上竟一絲細微靈氣也沒有附著,種種跡象都叫翠玄聯想起五百年前一些極慘痛的回憶,他心中隱隱的不安越發擴散開。

  「孩子,」他忽然再度開口,這次卻是對著紀桐周,「將屍體燒去吧,修行之人肉體不歸塵土,你該送他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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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末路

  他一連說了兩遍,紀桐周都彷彿沒聽見一樣,翠玄仙人回頭望去,卻見這孩子魂不守舍地站在那裡,兩眼怔怔地,整幅心神都已不在這具身體裡了。

  不過是死了個玄門長老,他一個華門弟子何至於此?

  翠玄仙人不禁陷入深思,玄山子是越國皇族人眾所周知,眼前的少年雖然跟失了魂一樣,然而氣質到底還是能看出與常人不同,莫非他們是同族?

  周圍黑火肆虐,他心中也不由暗暗讚歎,玄華之火果然不是普通的火焰所能比擬。紀桐周小小年紀便有了這樣福禍難測的黑貨,心底必有十分大的隱憂。

  他垂頭思忖片刻,本想再說些什麼,可此時靈氣網中的窮奇被迫上了窮途末路,掙扎越來越瘋狂,體型也越來越大,他再也不能分心想別的東西,專心致志地將靈氣網重新填補好,連他也沒遇到過這麼棘手的凶獸,它究竟在東海中藏了多少年?莫非經歷過海上天雷火海的淬煉,才會變得如此難纏?

  諸般牽制法都被它避開,而正虛真人又帶著秦揚靈離開了無月廷,此處唯有他的陰陽劫波鏡尚能發揮些作用,這小輩仙人難不成還為了個弟子跟無月廷賭氣,連海隕也不管不顧?

  翠玄真人忽地哼了一身,縱身而起,寬大的長袍因為全身靈氣的鼓動而開始烈烈作響,眾仙家只覺他身上靈氣磅礡不絕,十分驚人,曉得這位老輩仙人是要用厲害的仙法了,當即敬畏地紛紛避讓。

  璀璨的金光忽然在窮奇周圍閃爍而起,可是很快又變成了奪目的火光,火光又漸漸變成柔和的清藍水光,眾仙人眼見渾厚的五行仙法之色在東海之畔變幻不絕,忽濃忽淡,時而急時而徐,這不可思議的複雜變化簡直叫人心馳神迷。

  忽然,所有那些紛雜的顏色與變化都靜止了,化作金色的巨大圍牆,將窮奇困死在其中,它慘烈的嚎叫聲一瞬間便安靜了下來,雷雲也通知了劈刺炸裂。

  「……是森羅大法麼?」不知是誰低低地、驚駭地問了一句,下一刻整個東海之畔的仙人們都沸騰了。這正是五百年前只有無月廷青城仙人才能用的森羅大法!在那金色圍牆中的世界,時間可以倒退回最初,也可以瞬間流逝到盡頭,無論多麼驚天動地的仙人凶獸,在亙古時間的長流下,也無能為力。

  當年的兩隻夜叉正是因為被森羅大法困住了片刻,其中一個才能為青城仙人斬斷角。青城離去後,此法再無人能用,想不到時隔五百年,這傳說中的仙法又一次現世,又是無月廷的仙人!

  翠玄仙人面上神色並不太好,森羅大法顯然讓他吃力至極,他的雙掌微微合攏,再鬆開是,金色的巨大圍牆忽然消失了,那叫無數仙人焦頭爛額的窮奇凶獸,只剩纍纍白骨,時間不知流逝了多久,海風一吹,這攤巨大的白骨竟一瞬間化作了灰,吹散在海水中。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方才喧囂到了極致的海岸,此刻又寂靜無比,每個人都看著翠玄仙人,他蒼老的面上汗水涔涔,落回沙地上時竟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個狗吃屎,可沒有人會因此而笑話他,甚至更因此而敬畏他了。

  守中仙人呵呵笑道:「我還怕你不能成功放出來,想不到這一次倒是成了。」

  翠玄仙人聲音虛弱至極:「青城只有一個,要是人人都能順利用此法,何來驚才絕艷。」

  他從袖中取出那枚斷成兩截的短劍,看了片刻,森羅大法若是能將這神兵利器復原如初,叫他憂心的一切謎團興許便能解開了,可時間能夠回溯,生命卻不能回來,器靈也一樣,心中隱憂不斷,他也無可奈何。

  翠玄仙人又望了一眼紀桐周,這孩子還在失神地站著,方才發生的一切顯然他都沒有注意,他思忖片刻,心中已有一番計較,當即說道:「你一個小輩弟子此時不該留在東海,不如先隨我……」

  話未說完,紀桐周忽然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竟是急怒攻心暈了過去。

  為什麼?為什麼突然要帶他來東海?受傷後再也沒離開過星正館的玄山長老,為什麼突然要出來?一直待在星正館不好嗎?

  給他一些時間,不要讓一切就這麼灰飛煙滅,不要把一切希望都瞬間剝奪,讓他成就仙身,他會比任何人都努力修行,將脆弱的國家庇護在自己的掌中。

  星正館正殿內,無數長老正在商討東海異動的事,此次海派發信求助,想不到一向隱居派內的玄門長老玄山子居然自告奮勇要前往東海,誰知去便去了,至今也沒個傳信回來說說情況,倒是有別派的探子言說東海出現了凶獸窮奇,讓無數仙家大為頭疼。

  「凶獸數百年為凶煞之氣凝結而生一次,這只窮奇數千年都躲在東海,怕是厲害之極。」一名長老搖頭歎息。

  另有一位長老在擔心:「玄山早些年就被混沌所傷,修為始終未曾恢復,此次還非要逞能去東海,至今未曾傳信,不知眼下如何了。」

  長老們幾輪粉粉,無正子背手而立,神色卻十分凝重,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忽然,殿外一陣喧嘩,紀桐周嘶聲在外狂吼不止:「讓我進去!師父!師父!求求你救救玄山子長老!」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嘩然,下一刻紀桐周跌跌撞撞地抱著一具渾身鮮血的屍體衝進來,他面色慘白,臉上淚痕交錯,無正子自收他為徒以來,從未見過他這般失魂落魄又絕望的神情,更兼他懷中那具屍體竟是玄山子,他當即駭然道:「不要急,慢慢說!」

  紀桐周恍若未聞,只是顫聲道:「求求你救救他!被龍名座宗勸宗利那些長老偷襲,血流不止!」

  長老們更加驚駭,一時間大殿內簡直炸開了鍋,早有長老上前試探玄山子的屍體,果然他身上的傷處絕非妖物所傷,反倒是法寶所致,這孩子顯然精神受創,竟還不信他死了。龍名座跟越國皇族那些齟齬很多人都知道,可想不到他們竟這樣膽大妄為真的敢對玄門長老出手,這一代玄門長老,死得突兀而狼狽。

  海隕臨頭,龍名座真會挑時間找麻煩,各大仙家這會兒根本不會管這種私仇恩怨,他們星正館倘若糾結這番私怨,反倒落人口實,即便要聯手孤立龍名座,那也要等海隕之後很久了。

  紀桐周緊緊抓住無正子的袖子,狂熱又乞求地看著他,淚如泉湧:「師父,你幫幫弟子……救一救玄山子長老!」

  無正子長歎一聲,將他扶起領出殿外,低聲道:「人死不能復生,玄山師兄已經仙去,你冷靜些。」

  紀桐周嘶聲道:「龍名座……」

  無正子打斷他:「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目前諸事繁雜,一時顧不到這麼多,有何仇怨,也只能等到海隕結束後再談。」

  海隕結束?這段時間,足夠吳鉤去摧毀一個沒有仙人庇護的國家,那時候再談私怨?一切都遲了!

  可他現在又能做什麼?回到越國為它鬥爭到死?還是乞求師父相助?他眼怔怔地望著無正子,無正子眉頭微微皺起,淡道:「一個國家不可能永遠強盛,有滅有立再正常不過,你眼界放遠些。玄山長老的事,總有一天我星正館必然會向龍名座討個公道。你且走吧,這裡不是你該隨意闖入的地方,回去好好冷靜下。」

  紀桐周不說話,還是怔怔看著自己的師父,他唯一的最後的希望。

  仙人們心中根本不在意凡世間的國仇家恨,連無正子都不會相助,何況那個時靈時不靈的素泉先生。天下之大,他竟是這般孤寂無助,原來他這樣無能。

  紀桐周忽然厲聲大笑起來,無正子厲聲道:「桐周!我不知道玄山師兄為了什麼要給你下這劑猛藥,可刺激太過反而會變成劇毒!你執念太深!自己好好想想!」

  關於龍名座、吳鉤、越國這些糾葛,無正子自然十分清楚,玄山子傷勢經終南君相助終於痊癒,然而受傷的那些年心事太重,竟因此成了阻礙修為恢復的要因。修行者時常會遇到這樣的苦痛局面,越是在意的,越是難以周全,逆天之行正是如此。

  發覺一切成了死局後,玄山子的關注點索性放在了紀桐週身上,這孩子有了玄華之火的事,似乎並沒有讓他太過驚訝,在自己想要拉紀桐週一把的時候,這與他同族的仙人,卻想著要將他往更深的火海裡推。

  是的,紀桐周從未真正吃過什麼苦頭,日夜擔心越國,可玄山子還在,他始終依賴著他,玄華之火怕也是一時情迷難解才會生出,待他日後年紀大了,心結解開,此火很可能就會離他而去。

  玄山子當時的話語猶在耳邊:「桐周是一匹永遠也不能餵飽的凶獸,必須餓著他,他才會兇猛。有我在,他就一直不懂真正的飢餓,初初展露的修行心也遲早會變得迷惘。」

  「我的時間不多了,遲早也會變得與震雲子差不多。」玄山子自嘲一笑,「到那時,他不成,我也不成,才真正是永無出頭之日了。如今海隕將臨,正是個絕好的機會。他既然生出了玄華之火,便不可一生順遂下去,這是他的命。破而後立,可惜,他將來成如何模樣,我怕是見不到了。」

  事情被玄山子弄到了如此局面,無正子再想將這個墜入心魔火海的孩子拉回來,又如何能拉!身後腳步聲凌亂,靈氣波動隨著淒厲的笑聲漸漸遠去,他只有長歎。

  紀桐周從懷中摸出一張召喚令,迷濛中,翠玄仙人的話語猶在耳邊:「一個越國,要庇護並不是什麼難事。」

  紀桐周眼怔怔地望著召喚令,他想起越國的一切,皇兄雙鬢的白髮與淚光,端塗的繁盛昌榮,站在皇宮最高的樓頂,俯視遠方那無邊無際的山與水,屬於他的那些社稷江山,那些敬畏與信賴還有期盼,永久的服從,神采飛揚的每一天。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著看它幾千年,他的無邊江山,意氣風發。

  靈氣流轉,召喚令被觸發,紀桐周眼前一花,落在一座孤峰頂,峰頂山,一個蒼老的仙人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紀桐周面無表情地輕聲道:「我知道姜黎非的一切,只有我知道。借我十年,我要親手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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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談

  天邊一輪彎月,葉風呼嘯,無數或玲瓏或巨大的島嶼懸浮在空中,淒清的月色下,最高的藏書塔反射出蒼白的光輝。

  黎非坐在兕之角上安靜地望著這多年不見的景色,那天她離開青丘,好像也是這樣的慘淡彎月。而離開書院時,也是這樣的濃厚深夜。

  一晃眼,六七年過去了。

  書院裡,六七年過去了。

  書院裡只有寄到強勁至極的仙人靈氣,想必是左丘先生他們,是了,這會兒應該是在新弟子選拔前給弟子放假的時間。黎非怔怔望著月光下的藏書塔,想起了多年前那天真又快樂的時光,而如今她竟感覺不到一絲溫暖,過去越快樂,此刻她便越心寒。

  她正要馭使兕之角飛下懸崖,忽然眼前一花,一個通體披著黑紗的女子踩著黑劍出現在眼前,見到黎非,她似是有些訝然,然而還是抱拳道:「深夜來訪書院,不知為了何事?」

  黑紗女在書院,那胡嘉平必然是在得了,他居然沒跟她一起來?發覺她是一個人在找他,所以又躲起來了嗎?

  黎非低聲道:「我找胡嘉平,讓他出來見我。」

  黑紗女猶豫了一下:「平少不願見你,你還是回去吧。」

  「你告訴他,我什麼都知道了,有事要問問他。」

  黑紗女還是搖頭:「我不會做忤逆平少心願的事情,他不願見你必然有他的理由,你走吧。」

  若在平日,黎非大約要與這固執死板的器靈理論一番,可她現在全然沒有跟她囉嗦的心情,心念忽地一動,兕之角已強行越過她,竄入了書院之中。黑紗女急忙追上,誰知她的兕之角竟比自己飛得快多了,她居然趕不上,黑紗女忽地化作一股黑煙,緊跟著黑煙又凝聚成一柄黑色的劍,劍尖雖然折斷,卻依舊寒光璀璨,疾若流星般幾下飛竄至黎非身邊,劍身一橫,朝她身上削去。

  她無意傷人,旨在阻攔,誰知黎非不躲也不避,忽然張開手,一把握住了劍身,她身上的土主護身在夜色下散發出微弱的桔色光芒,黑紗女試著掙了兩下,居然無法掙脫她那只纖細的手掌,她心中不由又驚又駭,鬥法大會見這孩子才不過逼近第三道瓶頸,如今怎到這地步了??

  黎非面上微微一笑,眼裡卻全無笑意,淡道:「你在我這邊,胡嘉平想必躲不了多久。」

  黑紗女心中驚訝更甚,礪鋒忽然發出清脆的名聲,在黎非掌中震顫不休,土主護身的光輝迅速為它熄滅,黎非正欲再喚出土主護身,忽覺身後風聲呼嘯,她一把放開礪鋒,回身行禮:「弟子薑黎非,拜見左丘先生。」

  對面的仙人白鬚過腰,仙風道骨,足踏一柄雪白的拂塵,正是為她取名,助她良多的左丘先生。見著黎非,他呵呵一笑,溫言道:「三更半夜忽然跑來書院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將礪鋒握在手裡,更不是好習慣。」

  黎非躬身道:「弟子魯莽了,只是有急事要找胡師兄。」

  左丘先生朝她身側看了看,笑道:「他這不是趕來了麼。」

  黎非扭頭望了一眼,果然胡嘉平踏著小白雲神色尷尬地停在十幾丈外,他扭過腦袋迴避她的視線,礪鋒在半空一閃,又化作一個通體蒙著黑紗的女子,輕輕巧巧地落在他身後。

  左丘先生又道:「東海如今異動不斷,天災將至,書院今年開始暫時不收弟子了,你們這些年輕弟子更不該四處亂竄,海派已開始撤離弟子,你們也趕緊回門派吧,莫要添亂。」

  黎非恭敬地答了個是,左丘先生凝望她片刻,這孩子似乎變了不少,是有什麼心事嗎?他微微一笑:「既然是找嘉平,那你們便去吧。嘉平,你在書院賴了不少時日,再不回去,怕廣微會跑來管我要人了,索性跟著你師妹一起回無月廷,礪鋒也一併帶著吧。」

  胡嘉平尷尬地答應下來,等左丘先生走了,他還是沒有看黎非,抱著胳膊望遠方的無數浮空島,就是不回頭,過了半天,他才歎道:「阿慕,你替我收拾東西去,好麼?」

  黑紗女一句疑問也沒有,立即飛走了,胡嘉平終於慢慢回頭,看了黎非一眼:「好了,你跟我來吧。」

  他一路飛到最高處的藏書塔,扶著蓮花池的欄杆,定定望著池中的蓮花,良久才道:「你要問什麼?」

  黎非也停了很久,才道:「師父一心想著海外的事,自海外回來了又一直呆在甘華之境,為何突然收了你做徒弟?你是什麼人?」

  胡嘉平苦笑起來:「你居然真的什麼都知道了,從哪裡知道的?」

  「你早知道師父這些年一直被無月廷仙人折磨,居然可以這樣開開心心地過?」

  「那我要怎麼做?」胡嘉平神色終於嚴肅起來,「哭著為他報仇,然後也跟著一起被殺死?我們三個人死得不明不白就好了?」

  「你有那麼容易死嗎?」黎非盯著他。

  胡嘉平眉頭微蹙:「以前的我沒那麼容易死,現在卻不行了,我的角已被斬斷,所受建木之實的詛咒也一併消失,丟失的記憶直到最近才漸漸回來,之前見到你都不認得。師父於我,是一大仇人,又是令我重生的恩人,他給了我新生命,我能做的便是好好珍惜。」

  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果然是那只被斬斷了角的夜叉。」

  「當日我與雷修遠被困在森羅大法中,時間回溯了數百年。」胡嘉平終於坦誠一切,「我和他都變成了小孩,能力大減,好不容易破開森羅大法,師父一件將我的夜叉角斬下,我所受建木之實的詛咒也瞬間被斬去,和雷修遠逃回東海,卻失散了,夜叉角被斬,我失去記憶陷入沉睡,醒來後見著的第一個人便是師父,他見我失去記憶,成了個與普通人無異的小孩,便替我取了名字,悉心教導我,後來又將我送到無月廷附近,剛好遇到如今的廣微真人,見我資質甚佳將我帶回無月廷,今天才有這個胡嘉平站在你面前。老實說,我很喜歡眼下的生活,被建木之實詛咒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去了,現在見到你我很平靜,我更喜歡這種狀態,至少我活的像個人。」

  黎非愕然望著他:「……什麼意思?」

  胡嘉平笑了笑:「你還在果實裡的時候便被師父從建木上帶回了中土,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不然怕是要與我一樣,不知是將師父當做仇人還是恩人。雷修遠那小子我也是後來才認出他,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麼,受創竟像是比我還重,他還在被建木之實詛咒,怪不得從小就纏著你,卯足所有勁頭要跟你混在一起,你們兩個成了道侶,真不知是叫人高興還是歎息。」

  黎非不禁默然,她想起日炎曾說過,如果想做一個普通人,就什麼也別問,只當自己是個普通人,因為一旦知道一切,就再也做不回普通人了。其實他是狡猾地將視線轉移了,該做選擇權的人是她自己才對,她的懦弱讓她寧願把頭埋進沙子裡,以為不知道便不存在。

  應該是知道一切後再做選擇,這樣她才能真正看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向。

  她朝前走了幾步,和胡嘉平一樣扶住蓮花池的欄杆,站在他身邊,低聲道:「建木之實詛咒的事,多說點。」

  胡嘉平卻摸著鼻子繼續笑:「真的好嗎?我可不想做棒打鴛鴦的事,叫雷修遠那小子知道我多嘴,麻煩的很,我兩隻角都叫師父弄沒了,如今可不是他對手。」

  「請告訴我。」

  胡嘉平歎了一聲:「這在夜叉部族也只是個古老的傳說了,夜叉曾經偷取建木上的果實,從而遭到了詛咒,此後族人將為了得到建木之實自相殘殺。建木之實對我們來說有著無法抵抗的誘惑,可以叫夜叉的力量增強無數,本能便想要奪取獨佔,我們的族人在連年爭奪建木之實的自相殘殺中死的死,角被打斷失憶離開的離開,最後只剩我跟雷修遠兩個人爭建木之實了。五百年前建木上沒有結果實,我們隨著海隕的天雷火海來到了中土,白邊之崖那個修仙門派的異民墓中封著往昔建木之實的一條臂骨,想不到臂骨沒拿到,卻遇到了師父那麼厲害的仙人,更想不到他居然能去海外,將新生出的建木之實帶來中土,這一切都是因緣巧合吧,天意弄人。」

  他見黎非半天不說話,神色也看不出端倪,又苦笑起來:「小丫頭,我們都算是被師父給了第二次人生的人,要做什麼決定你自己想。」

  黎非輕道:「你呢?你以後想怎麼樣?」

  胡嘉平哈哈笑道:「你說呢?我這輩子做定胡嘉平了,和心愛的女人一起,擺脫了建木之實的詛咒,還是個修仙門派的天才弟子,這種好日子我求之不得。」

  看黎非還是不說話,他正色道:「小丫頭,我現在已經有新人生了,七年前在書院剛看到你的時候,我就隱約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做胡嘉平。你問我的問題,這個就是我最後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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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0: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詛咒 一

  「……這算逃避嗎?」黎非沉默了很久,慢慢問道。

  胡嘉平一本正經地盯著她:「你已經不是小孩,一味的意氣用事會有什麼後果,你應該知道。」

  這樣好嗎?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揮霍著師父用性命換來的人生。

  「姜黎非,我們不是中土人,對他們來說,我們甚至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不是每個人都像師父心那麼大。五百年前我們已經殺了無數人,這一次你還想要殺掉無月廷仙人。我告訴你,這個不叫報仇,叫屠殺,叫恃強凌弱。我不相信師父在九泉之下會願意看到你做出這種事,他養你,心裡一定有解開海隕謎團,好讓五百年一次的慘劇不再重複的願望,不是叫你將屠殺繼續下去的。」

  如果師父沒有將她帶回中土,沒有將失去記憶變成孩子的胡嘉平重新撫養,那今天這一切都是另一番模樣。他們已經深切體會過人心的種種溫暖和殘酷,在中土生活的這麼多年,讓他們更像人,而不是被詛咒的夜叉和冷酷的建木之實,得到了種種溫情的同時,也會生出種種脆弱和牽絆。

  和師父一起生活的十年,他一次也沒有用看異類的眼光看過她。黎非又想起久遠的那些回憶,師父抱著她感慨:「不知能不能見到你長大的模樣了。」

  她現在已經長大,在中土作為普通人的十七年,喜怒哀樂全部都體驗過。在異民墓師父見到她的最後一面,那時的她雖然什麼都不知道,卻滿面幸福,他笑得欣慰,去的也欣慰,將那黑色簿子留給她的真意,她也終於明白了。

  日炎總是說人太過善變,人心殺人,今日相好明日便你死我活,可是在這些浮躁變化的情緒中,總有一些穩若磐石的珍貴情感。師父起初又何嘗不是將他們當做海外異民而警惕又好奇著,雖然人的情感易生而又脆弱,修行途中因此造成種種障礙,可那恰恰又是人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我不打算回無月廷了。」黎非忽然鄭重開口,「趁著這次海隕來,我想去海外。」

  胡嘉平歎道:「想找族人?建木之實一次只生一個,上一個死了才會生出新的,別怪我沒事先告訴你,族人就別想了。」

  黎非搖了搖頭,她將那本黑色的簿子取出,低頭道:「師父去過的地方,我想都去親眼看看,還有那株建木。」

  胡嘉平接過那本簿子翻了翻,低笑道:「去了不少地方,不過好多事都沒寫,真是個粗心的老頭。」

  甚至連他的身份也沒透露給日炎,想來夜叉給中土仙家帶來太多的陰影,已經到了談虎色變的地步,能不透露還是不透露最好。

  「我快突破第五道瓶頸了。」胡嘉平把簿子還給黎非,朝她眨了眨眼,「重過一遍人生挺好的,等我成仙後再帶阿慕去海外找異火重鑄礪鐸,如果那會兒我還活著的話。」

  黎非也笑了笑,輕道:「夜叉也和人一樣嗎?還是說因為你失去過記憶才會這麼聒噪?」

  居然說他聒噪……胡嘉平瞪她一眼,這孩子說話真不客氣!

  「夜叉也算人吧,當然性格千奇百怪什麼都有,你以為?」胡嘉平拍了拍她的腦袋,「夜叉只是扯上建木之實就會失去所有理智,被詛咒的感覺你自己去問雷修遠吧。不過照我看啊,那小子鬼靈精怪的性子才不像夜叉呢!我們部族可大多是沉默寡言想做就做的真漢子。」

  她怎麼完全沒看出胡嘉平「沉默寡言」?想做就做倒是發揮得淋漓盡致。

  「那個詛咒……我能解開嗎?」黎非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

  胡嘉平搖頭:「我不知道,就連詛咒的來歷,也只是古老的傳說罷了。不過我知道角被斬斷會失去記憶和能力,卻並不能解開詛咒,我也不清楚當師父是怎麼湊巧將詛咒解開的。」

  說到這裡,他轉著眼珠又笑起來,忽然開口:「你還打算跟那小子混一起嗎?你分得清他是真喜歡你,還是只想獨佔你麼?別怪大師兄沒提醒你,那個詛咒可是六親不認狠毒之極的,你的上一任建木之實聽說就是因為被夜叉們搶來搶去最後慘遭分屍,異民墓不是還有一條她的臂骨麼?你也看過了,所以啊你最好謹慎點……哎,不好,說這小子的壞話他坐不住了……」

  黎非飛快轉身,卻見雷修遠踩著他的旋龜殼高高在上地藏在樹影中,兩隻眼睛冷冷看著胡嘉平,她竟感覺不到一絲他身上的靈氣波動。

  「廢話太多。」雷修遠落在她身邊,似是想像以往一樣伸手拉她,可不知為何,他又將手縮了回去,只是毫不客氣地盯著胡嘉平。

  胡嘉平苦笑著攤開手:「我沒角了,詛咒也沒了,不用把我當敵對吧?

  雷修遠靜靜凝望他片刻,移開視線低聲道:「只剩我一個了。」

  昔日在海外威名遠揚,昌盛至極的夜叉部族,因為建木之實的詛咒,凋零到如此地步,實在叫人傷感。

  胡嘉平不太正經地笑道:「所以咱們都努力點,還是要把這悲慘的血脈傳下去。」

  不曉得夜叉跟建木之實生的孩子將來長大了會不會反過來跟自己父親搶母親……這場景想像真是又悲慘又有點莫名的滑稽。據說,往昔建木之實的下場都不太好,不是被失控的夜叉們分屍,就是反覆被當做禁臠囚禁一生,雖然她們有著天生的特殊能力,但也架不住一群夜叉抵死相爭,這詛咒可謂損人不利己。

  「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雷修遠沒搭理他這句不正經的話。

  胡嘉平想了想:「七年前在書院見到小丫頭就隱隱約約想起了點什麼,我知道師父從海外帶回了建木之實,後來她跟我說起師父的事,我才知道她的身份,這些年斷斷續續一直在恢復記憶,直到鬥法大會的時候,你放出烏雲蔽日,我一下便感覺到了你是我同族,那時才想起一切。

  「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要說?我日子過得正好幹嘛自找麻煩你?」

  雷修遠頓了片刻,這才望向黎非,她也正看著自己,一如既往的眼神,他心中微微一鬆,淡道:「當日在森羅大法中被回溯數百年,我逃回海外陷入沉睡,直到察覺新生的建木之實被人採摘,又一路追上去,為天雷火海所傷,傷重瀕死,在海上漂流了很多年,記憶盡失,前幾天才剛剛恢復。」

  森羅大法回溯的只有時間,他們的身體變成了孩子,能力卻還在,弱小的身體承受不住過大的能力,只能陷入沉睡。小時候他總會在危機時分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過後又陷入急劇的痛苦中,都是因為身體無法承受夜叉的力量,鬥法大會那次,黎非將他體內的暗傷盡數治癒,加上她頻頻使用靈吸,外殼不穩,她身為建木之實本身便有增幅夜叉力量的能力,這些條件一齊觸發,才叫他這次徹底甦醒過來。

  他一直想擁有可以徹底保護黎非的能力,並且一直為之拚命,諷刺的是,他如今終於有能力了,卻又寧可什麼都沒想起來。

  胡嘉平笑歎:「那老頭子要是知道自己無意中這一手造成了什麼樣的因緣後果,大概會在九泉之下笑得嘴都合不攏吧。」

  像他那麼大年紀的仙人,近千年過去,還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實在是非常難得,也非常少見。他的這一顆心,叫他曾離成就大道只有一步之遙,可也正因為這顆赤子之心,讓他終究未能脫離生死輪迴。

  胡嘉平長歎一聲,回頭望了一眼,遠處有個人影在夜色中微微一閃,並沒有靠近過來,而是默默地懸浮在半空等待。

  「我該走了,想說的能說的都說了。你們怪我也好,懷疑我也罷,反正我就是這麼無賴地要想過自己的好日子,以後沒事別找我,有事更別找我。小丫頭,回頭我要是還能活著成仙去海外,請我吃飯啊。」

  到最後他還是那麼沒正經,擠眉弄眼地擺擺手,利落乾脆地駕著小白雲朝遠處的黑紗女飛去,她收拾了一個巨大的包裹,畢恭畢敬地背在身後,兩個人好像爭了半天,最後她不甘不願地將包袱給胡嘉平背著,他攬著她的胳膊,絮絮叨叨頭也沒回,一路飛離了書院。

  黎非靜靜在蓮花池旁站了片刻,身邊的雷修遠也安安靜靜地站著,一個字也沒說。他沒有像曾經那樣靠近,可也離得不遠,這是一個可以讓她察覺到他此刻不知所措的距離。

  「修遠,」她忽然開口,時隔數日,她的聲音裡終於再一次帶著笑意了,「你還記不記得上回就我們兩人夜裡來藏書塔還書的事?」

  雷修遠慢慢「嗯」了一聲:「你把我唯一的一件弟子服袖拽壞了。」

  黎非忍不住笑出了聲:「你就記得這些。」

  那時候他們四人組天天被胡嘉平整得頭昏腦漲,每天除了修行還要抄書,抄完的書輪流去藏書塔還。記得那天他們抄的書特別厚,四人一起抄完時,早已過了平時睡覺的時辰,偏偏那天又輪到黎非去還書,當天不還第二天就要被胡嘉平的癢癢術伺候,就算百般不情願,她還是一個人抖擻著膽量往藏書塔飛。

  飛到藏書塔的時候,她才發覺雷修遠一直遠遠跟著自己,百里歌林和紀桐周都撐不住去睡了,只有他一路靜悄悄地陪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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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詛咒 二

  那時候她還小,傻乎乎的,只覺得那是朋友間的義氣,特別感動。不過有雷修遠陪著,深更半夜進沒燈的藏書塔還是很恐怖,她要強,死活忍著沒讓自己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來,但出來才發現雷修遠的袖子都給她拽的爛糟糟的,他居然什麼也沒說,更沒推開她。

  那會兒她怪不好意思的,於是故作自然地跟他說:「我其實不是很怕……就是裡面有點黑,你看吧……太黑了看不見路,所以要拽著你省得走散了。」

  雷修遠很鎮定地「哦」了一聲,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似笑非笑道:「你拽得力氣真不小。」

  黎非乾笑:「啊哈哈,我力氣向來不小……這個衣服、衣服真是不好意思了,回頭我給你補補。」

  本以為他會高興地答應,誰知他只是將袖子攏了攏,淡道:「不必了,補好下回又要被拽壞,我替它累。」

  什麼叫又要被拽壞?當時她氣壞了,覺得他在冷嘲熱諷自己是個膽小鬼,可現在想想,那只是他彆扭地表達下次還願意陪自己來藏書塔還書的意思罷了。

  雷修遠總是這樣,從來不會直切正題地表達自己的意願,更沒有對她說過任何甜言蜜語,又彆扭,又執著。

  可他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她不是沒有心的女人,可到了這個地步,一個男人是不是真的愛她,她完全能夠用心感受到。

  「要不要再偷偷進去看看?」黎非轉過身,像六年前一樣,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雷修遠緩緩走進她,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按,低笑:「你以為你還是十歲麼?」

  「偷偷的。」黎非像他一樣,將所有靈氣波動都鎖入體內,抬頭朝他擺擺手,「這一手不賴吧?」

  雷修遠苛刻地挑起眉梢:「勉勉強強。」

  這個人真是從來不會說點好聽話,黎非重重掐了他一把,冷不丁他立即報復地在她腰上也掐了一把,她癢得差點叫出來,他早已用手把她嘴摀住了。

  藏書塔裡依舊沒有燈火,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裡存放著無數的書籍,被嚴令禁止在塔內使用燭火和仙法,防止藏書被不小心燒燬。

  像小時候一樣,黎非摸索著巨大石頭書架的輪廓一步一步往前走,六年過去,這裡的佈置一點也沒變過,左邊第三個書架還是有點斜,不小心就會撞到腳。一路順著又小又窄還特別陡峭的旋梯上到二樓,黎非的腦袋在牆上撞了好多次,小時候走這邊很順溜,長大了個子高了就開始碰頭。

  「你有撞頭嗎?」她低聲問。

  雷修遠沒有說話,黎非愕然地朝後伸手,卻摸了個空,她輕喚:「修遠?」

  隔了片刻,雷修遠的聲音卻在前方不遠處響起:「你怕不怕?」

  黎非朝聲音處走去,卻又摸了個空,他阻絕了靈氣波動,在黑暗中根本一絲一毫也無法捕捉,她又不能放仙法,靈氣一有運轉,書院裡 那些仙人立即就會發覺他們還留在這邊。她不由蹙起眉頭:「你人呢?」

  後脖子被人輕輕吹了口氣,雷修遠的吐息近在耳畔:「這邊。」

  她反手就去抓,誰知還是抓不到,這傢伙,這種時候搞什麼惡作劇!黎非索性逕自往前走:「我才不怕,又不是小孩了,我一個人也能上到最頂。」

  他在不遠處笑起來:「真的?」

  「真的!」

  她一鼓作氣上到九層,只覺四下裡靜悄悄地,除了自己的呼吸聲,靜得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感覺像巨響。她忍不住小小叫了一聲「……修遠?真的沒上來?」

  還是沒聲音。

  「臭小鬼……」黎非有些惱火地咕噥。

  下一刻她的腦袋就被人按了一下,雷修遠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誰是臭小鬼?」

  她一把拽住他,使勁撲上去,笑道:「可把你抓住了。」

  他沒有躲閃,不知何時披散下來的長髮掠過她的面頰,黎非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他的腦袋,指尖觸到了他腦側的兩隻纖細黑角,她試著輕輕捏了捏,可是手腕一下就被他鉗住,被迫放在了身後。

  「怕不怕?」雷修遠低聲問。

  「什麼?」黎非抬起頭試圖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臉。

  他的聲音低得像在囈語:「夜叉,還有那個詛咒。」

  建木之實幾乎沒有過好下場,這與夜叉部族糾纏不清的天生物種,在被夜叉們爭奪的過程中,往往是相互攻擊的態度,最悲慘者被瘋狂的夜叉們分屍也是常見,好一些的就是失去所有的自由遭到絕對囚禁,無關任何情愛,只是單純而極致的獨佔欲罷了。

  在聽了胡嘉平的話之後,她為何還能毫無反應地繼續接近自己?

  黎非也壓低了嗓音:「我會怕你?」

  雷修遠又笑了,他低頭用額頭在她額頭上撞了一下:「不怕我將你切成一塊一塊的?」

  黎非毫不示弱:「我還沒脫殼呢!等我決定脫殼了,你要動手我就把你靈氣全吸了,就你一個人,打得過我麼?」

  他幽幽歎了口氣:「大姐頭饒命。」

  這小時候丟人的綽號又被他拿出來叫,黎非噗一下笑出聲,他鉗住她的雙腕的手也慢慢鬆開,轉而將她輕輕摟住,喃喃:「我或許也要感謝青城仙人。」

  失去記憶,成為雷修遠,這短短的十八年,卻比曾經漫長的歲月都要雋永於心。胡嘉平說的沒錯,至少,他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因為詛咒而瘋狂的夜叉。

  黎非環住他的脖子,輕道:「等天雷火海來了,和我一起去海外嗎?我想把當年師父走過的地方都走一遍,再去看看建木。」

  「不回來了嗎?」

  還回來嗎?這個問題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這裡有讓她眷戀的無數,可她不能夠像胡嘉平那樣灑脫過所謂「重生」的日子,他有過去的記憶,所以對擺脫噩夢般的曾經感到慶幸,可她不同,有生最開始的回憶,便是與師父在一起的。她還沒有辦法對師父的慘死釋懷,她甚至想過要殺光無月廷那些仙人,然後遠遁海外。

  可這並不是師父的期望,如果她真的這樣做了,也是在狠狠傷害那些曾經給予過她各種溫暖的人。

  「我的眼界還是太淺了。」她緩緩說著,「多看看師父曾經看過的風景,走他走過的路,我覺得應該能更理解他一些,到那個時候再做決定吧。」

  雷修遠淡道:「他去過的地方太少了。」

  又來了!黎非失笑地捏他的角:「那你帶路?」

  他偏過腦袋「嘖」了一聲:「別碰它。」

  就要碰!她用力握住他的兩隻角,雷修遠箍著她的兩隻手臂立即收緊了,她肋骨頓時有種要被折斷的痛苦,忍不住痛呼一聲,他並沒有放鬆力道,一隻手插入她頭髮裡,低聲歎道:「再不放手真要把你切成一塊一塊的了。」

  「真的?」她乾脆用指尖搓了搓。

  她的下巴被人掐住,他的唇重重落在她的嘴唇上,總還是和以前的吻有些許差別,像是要吃掉她似的狂暴,黎非覺得自己快被嵌進他胸膛裡了,他的舌尖掠過她每一顆牙齒,最後又發掘出她的舌頭,兩兩糾纏摩挲,這個吻充滿了情慾的味道。

  黎非原本就無力的掙扎變得更無力了,和他雋朗清傲看似對什麼都瞧不上眼的外在不同,雷修遠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會放縱大膽到了可怕的地步,他潮濕滾燙的唇一遍一遍在她唇上遊走啃噬,慢慢又開始向下,將她的領口咬去兩旁,在她脖子和胸前留下各種痕跡。

  腰帶不曉得什麼時候被他扯開的,他的手鑽進中衣裡,飢渴地搓揉她的身體。黎非使勁躲避,連聲道:「等一下!等一下!」

  雷修遠恍若未聞,她先挑起的,讓他等?

  「這裡是藏書塔!」他的手按在胸前時,黎非終於忍不住顫聲提醒他。

  他喘息粗重,啞著嗓子不知是在壓抑怒氣還是在壓抑慾望:「……你先鬆手。」

  黎非頗有些依依不捨地丟開了他腦側的兩根細角,雷修遠恨恨地將她中衣一把拉開,在她的低聲驚呼中,又將它們合攏整理整齊,然後是亂七八糟的外衣,被他含著怒氣似的用力撫平,再使勁繫好腰帶給她打了個死結。

  「下次再這樣,直接就地正法。」他在她腦門兒上狠狠撞了一下。

  黎非蹙眉道:「一下都不能碰?」

  雷修遠停了好一會兒才道:「偶爾可以。」

  這是在害羞?黎非有些好笑,她靠在他懷中,聽著他漸漸變得平緩的心跳聲,道:「不回無月廷了,好不好?」

  就這樣不告而別很過分,沖夷師父和昭敏師姐一定會非常擔心,可就算見到他們,她現在也無話可說,她的身份倘若叫翠玄仙人知曉,怕是他們都會有麻煩。歌林他們也一樣,有關她的事,他們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去海外前,我們回青丘一趟吧。」看看甘華之境,看看青丘小院。

  雷修遠輕聲道:「要不要去異民墓?」青城仙人的屍體或許還在那裡。

  黎非猛然抬頭看他:「可以嗎?」

  他只是笑了笑,輕輕拍拍她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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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回家一

  巨大的山洞中別無他物,只有一座小小的湖泊,和湖泊上小小的石台。洞內靈氣濃郁得猶如粘稠的水一般,雖然比不上無月廷這些仙家門派,卻也十分罕見了。

  這是甘華之境,六年不見,這裡什麼都沒變。

  黎非將懷中一直抱著的那具乾枯的屍體輕輕放在石台上,異民墓中被她一起帶來的,還有那根玉一般的上任建木之實的臂骨。

  她靜靜望著那早已看不出容貌的老者乾屍,看了很久很久,忽然伸出手指緩慢又眷戀地勾勒他不成型的輪廓。

  師父。

  她和雷修遠潛入白邊之崖的異民墓,在大殿最深處找到了同樣被封在水晶棺中的青城仙人。他穿著最普通的藍衫,身上的骨頭一根根凸出來,看上去又恐怖又淒慘。在他身邊和所以水晶棺一樣,都放著一個青銅牌,上面刻著兩個字:青城。

  他竟像個被封存展示的異民屍體般,被這樣欺辱的存放著。

  她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打碎水晶棺將他抱出來的了,有沒有哭?有沒有叫?哭叫在面對這具淒涼孤單的屍體時,毫無意義,得到發洩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最後她一把火燒了整個異民墓,也依舊是無能為力的發洩。

  黎非看著她,一直藏在心底最深處那個破衣爛衫的白鬚老頭的模樣越來越清晰,明明那麼大年紀了,又那麼厲害,卻還總像個孩子,貪玩,在一個地方呆不住,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也存不住。一點也不懂得體恤她是個女孩子,從小到大什麼零食跟女孩兒喜歡的小玩意都沒買給她過,都虧了他,她被養得跟男人似的粗魯,要不

  是昭敏師姐這幾年的訓斥教導,她還不知要粗魯到什麼時候。

  但她活到十七歲,幾乎所有的人生道理和原則都是他潛移默化教導給自己的,小棒槌現在站在這裡,便足以證明他曾經是多麼鮮活又重要的存在。

  「師父,我們已經回家了。」

  黎非將這具可怕的乾屍慎重又喜悅地抱起來,臉埋在他乾枯的懷中,七年,她終於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懷抱。

  師父回來了,雷修遠也來了,他們已經回到青丘了,這一場終於等來的團聚,卻無聲而淒涼。

  這裡是她一切的起始,也讓這裡成為她在中土的終結吧。

  日夜思念的青丘,春日嫩綠的山巒,夏日烈烈的風聲,秋日金色的綿延,冬日凜冽的冰雪,貧窮艱苦的生活,卻是最快樂無憂的時光。她做過那麼多美夢,將心愛的佳偶與朋友介紹給師父,一家人從此在青丘團聚生活,不修行也沒關係,不能活得長命百歲也沒關係,只要在一起就好。

  她就是這麼沒雄心壯志的人,不願天下無敵,也不願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成就,寧願在平凡溫馨的圖畫中做一抹背景,喜歡她的與她喜歡的都能平安快樂,此生足矣。

  可它們終此一生也不能實現了。

  修行者的肉體不歸塵土,黎非依戀地看著師父乾枯的容顏,火行靈氣的光輝在她的掌心閃爍,正要放出離火將師父的屍體燒盡,冷不防腦海裡驟然響起日炎蒼老的聲音:「小丫頭!坐下凝神閉氣!老子要出來了!」

  他已經將封印衝破了?!這麼巧!他出來還能看到師父最後一面!

  黎非立即依言盤膝坐下,凝神閉氣,只有靈氣在體內不停流轉,漸漸,只覺一股龐大的旋風般的氣流憑空生出,像是要鑽破頭頂衝出去似的。這股氣流十分陌生,是曾經從未有過的感覺,隨著它越轉越快,她體內的靈氣也不由自主的越轉越快,頭皮像是要炸裂一般,疼得要命。

  突然,腦子裡「嗡」地一聲巨響,那尖銳而不停盤旋的氣流終於衝破頭頂恣意而出,在整個甘華之境裡都旋起一股劇烈的靈氣震盪,黎非被衝擊得再也無法坐穩,像驚濤駭浪中的小船,一下就被掀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要不是旁邊的雷修遠用力拽住她,只怕能直接滾出甘華之境。

  靈氣被一股狂肆的氣流衝撞得震盪不休黎非用袖子摀住頭臉,瞇起眼睛透過縫隙朝前看,但見無數道鮮血般紅的氣流在甘華之境空曠的洞內匯聚,一種極其陌生的如刀槍般刺骨的寒意瞬間籠罩住她,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漸漸地,那些血氣的氣流匯聚成了巨大的一團,緊跟著又變得十分刺眼,黎非再也無法睜眼看下去,急忙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喧囂的一切忽然變得平靜下來,一個久違的熟悉聲音在對面驟然響起:「你這小鬼角都生出來了!給老子離她遠一點!」

  黎非飛快睜開眼,卻見一隻巨大而雪白的九尾狐正矗立在空曠的山洞內,九條長尾如夢似幻般在空中揮舞著,曾經背上血紅的封印此刻盡數消失,他慘綠如鬼火般的眼睛森然瞪著雷修遠,裡面滿是殺意。

  「日炎!」她大叫一聲,飛快撲上去,這一次再也沒有撲空,她的臉和身體狠狠撞入他豐盈馥郁的毛皮中,死死抱住他,聲音近乎哽咽:「你終於出來了!終於恢復了!太好了!」

  日炎的一條長尾在她身上重重拍了拍,她骨頭差點被拍斷,只聽他沙啞的嗓音近在耳畔:「誰要跟你摟摟抱抱!快鬆手!你死到臨頭還在這邊犯傻?!知不知道這小鬼是什麼東西!看到他長角了你還不跑?!」

  黎非正要說話,卻聽雷修遠在後面淡道:「日炎老先生,恭喜你重獲自由。」

  「呸!要你來恭喜?!」日炎九條長尾忽然一起揚起,怒道:「我數十下,你再不滾出去,我就不客氣了!」

  雷修遠不為所動,反倒笑了笑,溫言道:「想不到那箱有青城仙人字跡的書被妥善放在此處,多謝日炎老先生出手相助。」

  日炎森然道:「少轉移話題!你那些花言巧語留著騙這蠢貨有用,騙我你還是省省吧!出去!一,二……」

  他真的開始數數,黎非忽然歎了口氣,低聲道:「日炎,就算他出去,想進來也不用費什麼力氣的。」

  任何結界封印對夜叉來說都毫無用處,從白邊之崖到甘華之境,她早已見識過了。

  日炎恨鐵不成鋼的瞪她:「你什麼都知道,居然還跟他混一處!你叫老子怎麼說你?!」

  黎非微微一笑:「你別生氣,做決定的是我,你也說過,我長大了,人生是自己的,你也別老把我當不懂事的小孩了。」

  日炎還在發怒:「說得冠冕堂皇!他要是哪日突然發狂,把你軟禁甚至殺了你,你能做什麼?到時候後悔嗎?」

  黎非聳聳肩膀:「他想殺我哪有那麼容易!你忘了我能吸靈氣啦?震雲子還是我一個人殺的呢!」

  「呸!蠢貨!有你在,他的力量增幅何止千倍!你想殺他?做夢!」

  「咦?你不是說我能天下無敵嗎?你騙我?」

  「蠢才!老子指的是中土!你這蠢貨不是說想留在中土嗎?!你……」

  黎非靜靜看著他怒發如狂的模樣,她知道,這隻狐狸雖然說話一直很難聽,卻是真心想要保護自己,她鄭重的打斷他的話:「日炎,我相信修遠,就像相信你和師父一樣,我也不會永遠要你們保護的,就算我不想天下無敵,但自保的能力我有,謝謝你總是為我操心。」

  日炎怒吼:「誰為你操心!你……」

  「師父我帶回來了,你不想看看他嗎?」

  怒吼的聲音一下斷開,日炎怔住,過來許久,他忽然長歎一聲:「看了又如何?人已死,留下的不過一攤爛肉,還不如早點燒了乾淨,你們修行者不是講究身體不歸塵土麼。」

  話雖然這樣說,他還是轉了個頭,巨大的身體漸漸變得玲瓏,最後變得與一隻普通狐狸差不多大小,跳上石台,坐在青城仙人屍體對面,垂頭靜靜凝視他。

  一尊存靈巖做的黑色石塔被放在他身側,上面的封印在熠熠生輝,日炎意外至極地盯著它,黎非笑道:「這是你被封印在書院禁地的妖氣,承君一諾,幸不辱命。」

  這隻狐狸慘綠的眼睛死死瞪著石塔,忽又轉過來死死瞪著她,半響才少見地結巴起來:「你、你……怎麼取道的……蠢才!殼還沒脫!萬一叫那些仙人發現了怎麼辦!」

  黎非還是笑:「被發現我也不會好好地在你面前啦。那隻金 狻猊 你還記得嗎?它現在變得更大了,那年我掉了十幾顆妖朱果好像都被它吃了,看到我特別感激的樣子,要不是怕人發現,它差點就跟我一起出來了。」

  「哼!便宜了那蠢物!」日炎張嘴咬住石塔,也不見他用了什麼妖術,只聽「卡」一聲,加持了極厲害的封印術的石塔竟被他硬生生咬裂開,封印術的光輝瞬間消失,石塔也碎成了碎末,被他一口氣吹散,落進湖中。

  「痛苦!那幫龜孫子,當年竟搶了老子這麼多妖氣!」他不知道是發怒還是高興,以前稱呼書院創立者還是「厲害的仙人」,這會兒他們在他嘴裡成了「龜孫子」。

  黎非哈哈大笑起來,她轉身走向雷修遠,握住他的手,一面道:「你有什麼話想要跟師父說的,我們暫且避開,你盡情說吧。」

  「說個屁啊!」日炎沒好氣地跳下石台,「人都死了,老子沒你們那些花裡胡哨的心思!你給我站在,你是下定決心不肯離開這臭小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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