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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明鏡
這是一座既眼熟,又陌生的華美庭院。
院落周圍朱紅色的牆重新粉刷過,鮮豔欲滴的色彩。西面廊下種著數畦美人蕉,東面青竹篁篁。月窗下花團錦簇,風過時,幽香四溢。
天快要黑了,僕從們將王府內的燈籠全部點亮,燈火通明。晚膳時分。精緻的菜餚如流水般被送進那扇半開的赭色大門內──短短十年變成就先身的王爺如今已是越國最尊貴至高的存在,他難得回來一趟,連皇帝也要親自來府上見他。他不願去正廳擺宴,眾人也只能不顧禮儀,將酒宴擺在他的臥房。
蘭雅整個身體蜷縮在竹林的陰影中,出神地盯著月窗下的花朵,窗內偶而會傳來皇帝暢杯的笑聲,美酒的香氣緩緩蓋過了花香。
曾幾何時,她也曾是這裡的座上客。
那時候她還小,穿著華麗的裙子,目不斜視地走在王府的小路上,周圍的人俯下身體,不敢直視。她也曾和王爺有過溫和的交談,也曾摩挲過那面新粉刷過的牆壁,也曾欣賞過美人蕉得艷姿,心裡暢想著將來成為這裡的女主人,那將是多麼風光,多麼愉悅的體驗。
一道黑影飛快地竄過殿頂,蘭雅目光如炬,立刻捕抓住它──原來是一隻野貓。
她鬆了口氣,心裡卻有無數酸澀的味道氾濫開,她再也不是趙陽的郡主,從她選擇徹底臣服紀桐周的那天開始,她就成為了一個卑微的守衛,永遠藏在暗處,警惕每一個隨易接近的東西。
十年,她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為甚麼?
她曾以為自己衷心摯愛著紀桐周,可是當他失勢後,那片深邃的迷戀一夜之間便消失殆盡;離開他以後,她曾以為自己會傷心許多個夜晚,可她只是偶爾才會想起他,心裡不過是一片淡淡的澀然。
假如她不曾愛過紀桐周,那麼此刻的痛苦與後悔,從何而來?
蘭雅將手放在口中用力咬下,這幾乎成了她的習慣動作,藉著劇痛,她才能覺得好過。
那天王爺成就仙身,破關而出,滿頭烏髮已成銀色。星正館無數仙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卻從容不迫拱手行禮,低聲向已然雙目含淚的無正子開口道:「弟子不肖,花費十年才得大成,好歹沒有給師父丟人。」
十年過去,他不過從青澀少年過度昂藏青年,卻已是白髮如雪,個中滋味,也只得他自己明白。
無正子悲聲大作,淚水滾了滿臉,竟沒有說一個字,轉身緩緩離開。
蘭雅守在暗處,癡癡看著紀桐周,她的王爺,又一次光華萬丈,令她的心不能自主地狂跳,熟悉的迷戀彷彿又一次回到了體內──他竟然只用十年就成就了仙身,天縱奇才,天底下還有哪個男子能勝過他?
只有他,只有他才能配得上自己!
她的視線驟然變的炙熱,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紀桐周轉身望過來,看了半響,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
蘭雅只覺整個身體在微微發顫,她起身,又一次拜下去,輕道:「蘭雅參見王爺。」
紀桐周停了很久才開口:「你變了不少。」
蘭雅深深把頭垂下去:「王爺還記得曾經我的模樣嗎?」
他漫不經心「嗯」了一聲,再一次轉過身,沿著長長的台階一級一級走下去,一面道:「跟上,以後妳是我的影衛。」
她又驚又喜,卻又隱隱有些失望。
影衛?她想要的,不單單只是做個影衛阿……
紀桐周十年成就仙身。震撼整座星正館上下,當天晚上,星正館的兩位掌門便親自來密探。
他們說了甚麼,蘭雅並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紀桐周再也不叫紀桐周,這個名字將永遠被放棄在繁華舊夢中,從今往後,他被稱作玄華仙人。
蘭雅不只一次做過讓她心潮澎湃的美夢,夢裡她不是甚麼影衛,像曾經一樣,她還是那個高貴溫婉的蘭雅郡主,不曾離棄過玄華仙人,她被天光與無數豔羨眼神包圍,成為玄華仙人的道侶。
沉寂了十年的心開始蠢蠢欲動,她想,或許她默默的守候,足以讓王爺寬恕她一時的鬼迷心竅。每個人年輕時都會犯錯,她犯下的過錯已經用十年時間償還了,可不可以給她一些憐憫與寵愛?
月窗被輕輕拉開,聲響驚動了沉思中的蘭雅,她緩緩把手從口中取出,嘴裡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死死按住劇痛的傷口,好像這樣才能抑制住自己想要衝到她面前的衝動。
窗後站著的是越國的皇帝,他鬢邊的白髮越來越多,脖子上也長出了皺紋,看上去老態龍鍾,然而整個人神采飛揚,竟比曾經還耀眼些。
「越國有玄華仙人庇佑,歷代先祖九泉之下亦可含笑了。」
王爺立在他身側,神色淡然:「皇兄何必與我這般生分。」
皇帝含笑道:「玄華仙人貴為仙人,轉斷一切世俗牽絆,與我等凡夫俗子再也不是一個世界,我怎敢再做仙人的皇兄。我不過是凡人間的帝王,仙人才是真正的人上之人。」
王爺無聲地笑了笑。
皇帝滿心感慨,靜靜打量著這座庭院,乎覺竹林中有一個黑影盤踞,倒把他嚇了一跳,連連後退,顫聲道:「甚麼人?!」
紀桐周朝外掃了一眼,道:「皇兄冷靜,那是我的影衛,蘭雅。」
「……蘭雅?」皇帝驚魂未定,細細咀嚼這熟悉的名字,忽地一驚,扶在窗櫺上急道:「蘭雅郡主?莫不是蘭雅郡主?!」
蘭雅款款起身,向前數步,讓月光照亮自己,在盈盈下拜,恭聲道:「蘭雅見過陛下。」
皇帝蹙眉看了她半響,看她眉眼身段,依稀是當年鳳凰般清俊的蘭雅郡主,可仔細看,卻又不怎麼像,他奇道:「玄華仙人,她是……」
紀桐周淡道:「皇兄,她是昔日趙陽的蘭雅郡主,如今是我的影衛。」
「這……」皇帝神色複雜,百味橫陳。
他想起當年越國落難之際,蘭雅郡主決絕地要求退還那盒珍珠與手絹,趙陽不聽調遣,按兵不動,任由吳鉤的鐵騎踐踏越國邊境。
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十年之後,吳鉤不敢輕舉妄動,趙陽苟延殘喘,他們的郡主竟成了紀桐周的影衛?
皇帝怔忡良久,嘆道:「玄華仙人,無論如何,她曾是一國郡主,做影衛……」
紀桐周將杯中酒添滿,緩緩開口:「皇兄,人如何待我,我變如何待人,人心冷暖,你比我更懂。」
皇帝長嘆:「不錯,不錯。」
語畢將月窗掩上,再不看她。
蘭雅癡癡在冷風中孤立許久,方才王爺的話他聽得很清楚,或許他是故意讓她聽清楚。不錯,人如何待他,他便如何待人,當年是她鬼迷心竅背棄他,今日便要承受蝕骨的恥辱。
可是,十年了,王爺,還不夠嗎?
夜色漸漸深沉,皇帝離開了王府,院門被緊鎖,層層護衛守在外面,王府東西兩角甚至各有一個星正館的仙人守護,畢竟十年成就仙身的玄華仙人太過驚世駭俗,亦是星正館的驕傲,必須將他護的周全才是。
紀桐周拉開月窗的時候,蘭雅還像個雕塑,直直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一下。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倚著窗櫺靜靜眺望天邊得圓月,他滿頭銀髮在月光下如霜雪一樣白。
蘭雅定了許久,終於按耐不住,低低喚了一聲:「王爺…….」
紀桐周輕道:「你叫錯了,我早已不是王爺。」
「在蘭雅心中,王爺永遠是王爺。」
他低笑一聲:「你還做著富貴榮華高高在上的美夢嗎?」
蘭雅面色發白,咬了咬唇:「蘭雅不敢,蘭雅早已知錯,甘願一生做牛做馬為王爺效勞。」
紀桐周淡道「你心裡有怨氣,這片竹林也為你所感染,鬼氣森森。」
蘭雅把嘴唇咬得泛白,漸漸滲出血絲,忽地俯身於地下,沉聲道:「王爺,蘭雅心中卻時有怨氣。王爺說人如何待你,你便如何待人,此話只怕未必出自真心。越國安然無恙,理由為何,王爺自然是明白的。」
周身忽然變得無比熾熱,蘭雅駭然閉嘴,怔怔望著眼前飛舞的黑色火焰。她很清楚這些玄華之火的威力,只要沾上一丁點,便會將沾染之物焚燒殆盡。
「說夠了沒?」紀桐周的聲音像冰一樣刺骨,「十年前我便和你說過,你該學學怎麼真正討我歡心,而不是像狗一樣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一顆顆淚珠從她眼眶裡滾落在泥土上,她倔強地不肯認錯,只是把額頭緊緊壓在手背上。
很久很久,久到蘭雅以為他去睡了,卻聽他低低一嘆,語調變得柔和:「蘭雅,你過來。」
她喜出望外,依舊不敢抬頭,弓著身體快步走到窗下。
一隻冰冷得手觸在她下巴上,蘭亞瑟縮著,半強迫地抬起頭,癡癡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她的王爺,甚麼也沒變,除了滿頭銀髮,一切都彷彿與十年前一模一樣。高傲的眼神,睥睨眾生的狂妄,她的心總是會為這樣的王爺狂跳不止。
「你想要甚麼?」紀桐周和顏悅色地問她,「說心裡話,不用怕,我絕不怪你。」
蘭雅微微蹙眉,她想要甚麼?她想曾經的一切都沒發生過,想和他在一起,想得到他的尊重,就像以前一樣,她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未來無限光明。
她眼眶的淚珠又開始打轉,顫聲道:「王爺,蘭雅只想……和王爺一直在一處。」
他淺笑:「我們如今不是一直在一處嗎?」
蘭雅合上雙眼,淚水從睫毛深處滑落,她的聲音低得像一句夢囈:「蘭雅甘願服侍王爺,共修大道。」
紀桐周長眉為挑:「你想和我雙修?」
她默不作聲。
他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轉身從桌上取來一枚梳妝鏡,淡道:「睜眼,看這裡。」
蘭雅睜開雙目,才發覺王爺的腦袋幾乎與自己湊在一處,她嬌羞無限,眼眸流轉,望向他手中的梳妝鏡,只看了一眼,便僵住了。
鏡中映出的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她沒有成就仙身,外貌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啽逐漸滄桑,縱然雙頰依舊豐盈,雙眸依舊明澈,可終究不是曾經那個少女。她其實並不老,正處於女子一生中最風華的年紀,嬌豔欲滴,然而鏡中的另一張臉卻讓她心如死灰。
王爺還是十九歲的模樣,他甚麼都沒有變,更加映襯的她滄桑鬆垮,容顏無味。
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變,她以為自己還是十八歲的模樣,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之前的妄想是多麼可笑。
紀桐周面無表情地望著鏡中的兩張臉,慢慢說道:「再過十年,你看著便像我的長姐,再過二十年,看著便像我的長輩。再過三十年……蘭雅,我如何與你雙修?」
他竟如此狠毒,摧毀她身為女人的一切自尊。
蘭雅不顧一切推開那枚明鏡,厲聲道:「我已知錯,王爺為何這般侮辱我?!」
紀桐周任由她將那面鏡子打碎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他冷冷看著她,像是看著一條狗,一隻貓。
「從頭到尾,你不過是想利用我成全你的欲望。」他支著下巴,聲音平靜,「十年已過,你的容顏便的蒼老,心卻依舊如昨。可惜,要是反過來的話,或許我今夜便與你雙修了。」
蘭雅只覺從頭冷到腳,她從未體會過如此的絕望,即便是當年從趙陽趕來跪在他腳邊哀求,也沒有這般的絕望。
她喃喃道:「王爺,我是真心愛你……真心的……」
紀桐周搖頭:「你愛的人,始終只有你自己,你根本不懂甚麼是愛一個人。蘭雅,今日我心情不錯,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恢復自由,回去繼續做趙陽的郡主,回火蓮觀潛心修行,將來你有所大成,相逢時,還可喚你一聲道友。」
「王爺!」她緊緊扯住他的袖子,焦急地看著他。
他又笑了:「要不,就繼續留在我這裡,做一個稱職的影衛。你自己選。方才那些妄想,不要讓我再聽見一次。」
蘭雅極慢地收回雙手,她的目光還留在他身上,白髮如雪,清華謫仙,他無喜無怒,從高處俯視她的掙扎與美夢。這片眼神,比曾經任何一次的凝視都讓她神魂俱裂,她甚至覺得內臟像是真得碎裂開,從未有過的劇痛令她要彎下腰去。
她真的彎下去了,伏跪在窗下,清楚聽見自己珍藏的所剩不多的尊嚴碎成齏粉的聲音。
終於徹徹底底承認,如今得自己,一無是處。曾經那個年少的蘭雅,尚有鮮豔的姿色足以自傲,可是時間過得太快,她想要的東西又太多,到最後,什麼都沒得到,什麼都沒。
「你選擇繼續做影衛?」紀桐周平淡地問。
蘭雅垂下頭,散了一地的明鏡碎片映出她滄桑的容顏,無論怎樣避讓,它們都蠻橫地杵在眼前,殘酷地冷笑她那些癡心妄想。
她緊緊閉上眼,冰冷的淚水划過臉龐,喉嚨裡發出呻吟般的哀嚎,嘶聲道:「願為王爺效犬馬之勞。」
事到如今,她還是叫他王爺。這或許是她最後的一點固執。
紀桐周默許了她的固執,將月窗緩緩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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