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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千香百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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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6: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章 十二世 一

  此時朝陽初升,遠方海水被日光映得泛出點點金屑,勤勞的拘纓人早已開始了一天的作息,一切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只除了村子裡突然多出的那個陌生白衣少女。

  雷修遠跟著幾個村民走了一會兒,立即便望見了她。這姑娘站在水井邊,緊張地用新學會的幾句海外話磕磕巴巴地跟過的每一個村民打招呼:「你好啊,吃了嗎?你好啊,吃了嗎?」

  昨天她弄出的「神跡」一晚上已經傳遍了村莊,此刻大家看她的眼神裡難免帶了些敬畏,雖然仍舊警惕,但敵意卻一點都沒有了。被她拉著打招呼的村民先是驚恐,緊跟著又變得滿面迷惘,最後每個人都默默地退開數步,誰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黎非忽然一眼望見不遠處的雷修遠,他披著頭髮,敞著衣服,就這麼抱著胳膊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她急忙笑瞇瞇地打招呼:你吃啊,好了嗎?」

  說錯了!一旁的村民們不能容忍這種褚誤,紛紛發出噓聲,黎非不明所以地四處報以詢問的目光,可大家都匆忙迴避她的眼神,對面的雷修遠突然開口說了句什麼。村民們恭恭敬敬地散開各自忙農活,不再對她進行慘無人道的圍觀。

  雷修遠慢慢朝黎非走過去,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睛比任何時候都亮,可是跟村民們看著他的那種發亮眼神又截然不同。她這是一大早剛醒就匆匆跑下來?耳畔的水晶珠歪歪地在耳朵上晃來晃去,衣帶也漏繫了一根,這衣冠不整的模樣放在其他人身怕是是要叫人想入非非,可放在她身上,偏偏嬌憨得很。

  他望向她肩膀,那只忽大忽小的九尾孤今天沒在上面蹲著,她居然膽子這麼大,一個人跑來了。

  「水井是每天提供村民吃用食水的重要物事,」雷修遠走到她身邊,緩緩說道,「你在這裡站著,旁人都不敢打水了。」

  他嘰裡咕嚕說了什麼?黎非迷惘地看著他,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跟雷修遠也會有語言不通的時候,能記起海外話,為什麼偏偏把中土話忘了?!

  「……你說什麼?」她乾笑兩聲,見雷修遠靜靜瞅著自已不說話,她驚道:「你難不成是真聽不懂我的話?」

  雷修遠見她朝自己這裡又湊近了一些,沒繫好的衣帶讓領口敞開一道縫,露出脖子下方玉一般的肌膚,他移開視線,轉身便要回去,冷不丁她一把拽住自己的袖子,寬大的外衣被她扯下來半幅。

  「修遠等一下!」黎非沒想那麼多,下意識地就像以前一樣去拽他,「你體內一定又有許多暗傷,還有那個角,要趕緊治好……」

  話沒說完,她的手便被人擲開,她有些錯愕地發覺雷修遠冰冷的眼神--對了,她太高興,得意忘形,其實他早已忘掉一切了。

  黎非慢慢把手收回去,朝他笑了笑:「你要是覺得有什麼不舒服,早點跟我說。你放心,我聰明得很,這邊的話一下就能學會了。」

  雷修遠還是不說話,飛快離開了她。

  黎非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半晌,忽然風聲呼嘯,拇指般細小的日炎乘風而來落在她肩上,大聲打著呵欠,一面道:「怎麼樣?又遭到白眼了?」

  黎非聳聳肩膀:「還好吧。」

  大概是因為語言不通,沒出現他一句話把人氣死的情況,可是仔細想想,從認識雷修遠到現在,他從未用這種冰冷的眼神看過自己,她始終被溫柔地對待,即便在書院翻臉的時候,他看看自己的眼神也不是這樣的。

  她以前居然還為雷修遠是不是喜歡自己在煩惱,和現在對比,那時候他眼裡簡直藏著火。

  她的心還停在天雷火海出,那個一直在與自己較勁的少年,用毫不猶豫的死亡贏得勝利。如果可以,她會緊緊抱住他,讓人起雞皮疙瘩也好,怎樣都好,什麼好聽話她都可以說,什麼肉麻的事她也都能做。

  然而在不知道的時候,流年暗換,她面對的是一個忘卻過去的陌生人。如此,只能將激昂的感情收藏好,像接近一隻野貓,小心翼翼,如第一次初見,期盼他再一次喜歡上自己,祈盼能夠想起一切。

  日炎心不在焉地舔舔珍愛的毛皮,道:「他要是想不起怎麼辦?你就在這塊浪費一整子?要我看,乾脆丟著別管了,該想起的總能想起,咱們先去別的地方逛逛。海外大著呢,困在這全是蠢貨的小島上有何意義。」

  黎非皺起眉頭:「你老說洩氣話!我正卯足了勁勾引他呢!」

  「勾引?你?」日炎毫不客氣哈哈大笑起來,「你沒那個天分,算了吧!」

  「那怎麼辦?」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能怎麼辦?我不會走的。」

  日炎見她眼眶都紅了,心中不由微歎,從小到大她雖然因為身份的事常常提心吊膽,後來又被人戳穿身份百般狼狽,可是在感情上卻幾乎一帆風順,雷修遠那個小鬼從未虧待過她,這點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所以吃點苦頭她就哭鼻子。

  他故意哼哼冷笑:「你就粘著他一百年,也是個一百年的粘粘蟲!叫什麼勾引?會喜歡你才有鬼!」

  黎非無奈地望著他:「那你說要怎麼做?日炎你是個妖,你懂這些事嗎?」

  日炎登時大怒,吱一下蹦起來。怒道:「老子不管你了!自己琢磨!男男女女的事你不嫌麻煩我還嫌呢!」

  黎非見他雪白細小的身影一晃就要飛遠,急道:」你去哪兒啊?再多教我一點這邊的話,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麼。」

  日炎頭也不回:「自己學!你又不是沒長嘴!」

  黎非無語地看著他飛遠,這隻狐狸自封印破開後,沒一刻能靜靜待著,成天也不知瞎溜躂什麼。

  她四處看了看,這村莊大得出奇,來來往往忙農活的村民們雖然時不時還會朝她這邊偷偷看幾眼,卻不再圍觀。再朝雷修遠的院落望去,院習緊閉,她還是先不要去繼續招惹他比較好。

  眼見對面幾個看看挺和氣的大娘在打水,黎非整整衣服和頭髮,和和氣氣地湊過去,張嘴就問候:「你好啊,吃了嗎?」

  雷修遠睜開限,凝望掌中的金色光劍,自想起怎麼引靈氣入體後,像是恍然初醒般,他一個接一個地記起曾經熟悉的仙法。只是此地靈氣稀薄,雖然靜山靈氣比別的地方旺盛,卻也隱有不足之感--以前他應該在靈氣更加濃郁的地方待過,引靈氣入體的過程不該這樣吃力。

  金行靈氣的光芒緩緩散去,雷修遠出了會兒神。不知為什麼,突然又想起那白衣少女了,自她出現後,已過了半個多月,他的院落出乎意料變得十分清靜,以前村民們幾乎每天都會有麻煩事找他的,最近卻沒人敲門了。

  這座拘纓之島地勢平坦,遼闊的島體上,只有靜山一處高峰,山中氣息清新,靈氣出乎意科地充沛,使得群妖退避三舍。也正因此,靜山成了拘纓人心目中的聖地,將山想像為一個神明,庇護著島上所有的拘纓人。

  他這個假扮的神使得到尊敬的同時,也要有相應的付出,比如海中往往棲息著村民們無法降服馭使的大妖,使得村民們不敢出海捕魚,出手降妖便是他的分內事。後來就發展到村裡大小事都要來煩他,甚至腳戳了也來向他求助,簡直讓人無話可說。

  很久沒享受過這樣的安靜,雷修遠反而有點不習慣,他推開院門,使見遠處許多人團團圍著,嘰嘰喳喳不知嚷嚷什麼。

  雷修遠湊近了幾步,忽然一陣風起,纏綿而淡幽的香氣掠過鼻前,這味道……是那個女子?他一過去,村民們立即敬畏地給他讓出一條道,有人兩眼放光地連聲道:「神使大人!她說自己不是山神娘娘,那她一定是山神座下的山鬼!之前那個白色的九尾孤,一定是山神豢養的神獸吧?!」

  山神?神獸?雷修遠對這些村民發散的各種奇思妙想未知可否,人群中心,那白衣少女騎著一隻模樣十分猙獰古怪的凶獸,正給一個受傷的村民療傷,治療網蓋在那人身上,細碎的傷口幾乎立即便癒合,引來村民們陣陣崇拜的歡呼。

  雷修遠見周圍還有許多人受傷流血,不由皺眉道:「出什麼事了?」

  一個村民道:「那只凶獸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海上跑來的,一落地就叼了兩個人,大家上去對付它,反而許多人受傷,還好山神娘娘…哦不對,還好山鬼姑娘在,出手馴服了那凶獸,您看,就是她騎著的那隻,山鬼姑娘還會療傷!我就知道,她絕對不是壞人!」

  這麼容易就相信人,還是老樣子,雷修遠暗暗發笑。

  黎非沒注意雷修遠來了,她替最後一個村民用治療網治好傷,跟著站起身,手一揮,原本被她騎在身下的那只凶獸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舉起似的,送到了驚呼的村民們面前。

  「殺掉?」她用十分不熟練的海外話熱心發問。

  眾人見那只猙獰可怕的凶獸在她手下簡直比最聽話的貓還要柔順,頓時生出了惻隱之心,連連搖手:「不必不必!趕走就可以了!」

  這半個月黎非可不是白在村裡晃蕩的,好歹最簡單的話能聽懂個八九不離十了,當即順從大家的意思將那凶獸驅走,忽地一眼看見雷修遠站在不遠處,她眼睛頓時一亮,竭力克制想要奔過去的衝動,走上前笑吟吟地用磕磕巴巴的海外話道:「你、你出來啦?」

  雷修遠望看她發亮的如黑水晶似的眼睛,過了半天才淡淡應道:「嗯,是啊。」

  說罷他轉身又走了,黎非愣了半日,突然驚叫起來:「你剛才是說的中土話?!你能聽慢我的話!以前是假裝聽不懂?!」

  是啊。

  雷修遠還是不回頭。

  黎非再顧不得許多,衝上去小心握住他的袖子,急道:「等一下等一下!修遠!你明明會中土話!你、你有沒有再想起點別的?比如我是誰啊?」

  沒有。

  雷修遠依舊不說話。

  黎非追著他問了半天,他硬是裝聾子,一聲不吭,又要假裝聽不懂中土話?她只得無奈地看著他的背影,用十分不熟練的海外話說了一聲:「什麼,都沒、沒想起?」

  雷修遠終於給反應了,他停下來回頭望著她,低聲問:「修遠是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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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十二世 二

  他說的還是海外話。

  黎非絞盡腦汁思索這半個月來學到的那丁點海外話,一個字一個字生澀地回答:「是的,這是你的名字,雷修遠。」

  雷修遠……老實說,他對這三個字一點特殊的感覺都沒有,對眼前這美貌非凡還滿身飄香的姑娘也沒有任何回憶,甚至不如他對靈氣入體五行仙法的那種本能的親切。

  但他並不討厭她,沒有男人會討厭這樣一個絕色女子,更何況她遠渡重洋為了他而來。

  雷修遠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點頭:「好了,你去吧。」

  黎非見他又是乾脆地轉身要走,情急之下早就把海外話忘到天邊了,當即急道:「修遠,你有什麼打算?以後就住在這座島上嗎?」

  雷修遠低聲道:「你想待在這裡的話,就把話好好學學,你的口音太滑稽了。」

  ……口音滑稽也不是她想的啊!黎非一路小跑追著他:「這裡的話彎彎繞繞太多,還要捲舌頭,大難學了。修遠你要是有空,能稍微教我一下嗎?」

  他頭也不回進了院落,只丟下一句話:「自己學,你有嘴。」

  他居然跟日炎說一樣的話……黎非只得摸著鼻子轉個身走遠,該怎麼說,他雖然看似變了許多,其實本質上好多東西根本還是老樣子,從不接近麻煩事,在一個不會讓人真正恨他的范量內,盡情的使壞心眼。別人都是努力改善人緣,他卻永遠是把試圖靠近的人往外面推。

  當務之急果然還是先把海外話學流利了。

  黎非抬起頭,見不遠處經過的村民們都用崇拜愛戴的火辣辣眼神盯著自己,她不由想笑。這裡許多人從出生到死亡便以為島就是整個世界,更兼氣候適宜,從來也不愁吃穿,所以民風才能如此淳樸,甚至在他們這些多舛的中土人看來,天真得簡直發蠢。

  所謂無憂知足,應當就是這樣。

  她走過去,一邊比劃一邊磕磕巴巴地用海外話跟他們進行雙方都一頭霧水的溝通,日炎都能把海外話學得那麼好,她不信自己做不到。

  於是慢慢地,捧著簿子和炭筆的山鬼姑娘成了村裡一個奇異的風景,海邊青石上、田埂邊、樹樁上、水井旁……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她在徘徊,時常她嘰裡咕嚕跟人亂七八糟地說幾句話,小兒學語一般,時而又埋頭在簿子上認認真真地寫著什麼。

  到了天一黑,在大家沒注意的時候,山鬼姑娘便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靜山,第二天一大早再繼續騎著她那只形狀古怪長得像一隻角的坐騎,慢慢悠悠地飛來村裡,繼續和村民們進行牛頭不對馬嘴的溝通。

  村民們很快摸出了山鬼姑娘每日的蹤跡規律,除了到處找人胡亂說話之外,她沒事都會騎著坐騎高高懸浮在神使大人的院落上方,充滿深情地凝望神使大人。有時候神使心情好了跟她扯兩句,更多的時候是他冷酷地視而不見,村民們不由暗暗心疼,埋怨神使大人不解風情的人越來越多。

  當事者二人對此並無察覺,時光匆匆流逝,一轉眼便過了四個月,拘纓之島的季節變化並不劇烈,稱得上四季如春,近來只是吹了幾場冷風,下了幾場冷雨,靜山上樹葉都沒黃一絲。

  黎非是被頭頂枝葉滾落的冰冷雨水涼醒的,抬頭看了看,才發現又開始下雨了。再下意識地扭頭看看四周,日炎那隻狐狸還沒有回來過的跡象,都四個月了,他不知又在何地玩得不亦樂乎。

  她打著哈欠從樹幹上輕盈落下,這四個月她一直隨便找棵大樹睡覺,都快忘記睡床上是什麼滋味了。

  一路迎著淅淅瀝瀝的冷雨去向山中清泉處細細梳洗完畢,黎非週身火光一亮,將被雨淋濕的身體和衣服瞬間烤乾,順手又摘了片大葉子當傘,跨上兕之角抖擻精神往山下村莊前進。

  這些日子她也摸出規律了,早上去他院落的時候,如果門窗開著,便是他已醒了,她只要人一到,他就會從屋裡出來,跟她隨意說兩句話。若是門窗關著,就是他睡了懶覺,自當上什麼神使之後,他整個人也懶散了許多。

  今天她好像起得有些遲,不知道雷修遠會不會在等她,今天能不能多和他說兩句話?黎非覺得自己像是在重新認識雷修遠這個人,在他還沒有喜歡上她的時候,他最本色的性格正呈現在眼前,還是那樣讓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可以一遍遍重複地愛上他,只是不知他會不會第二次再那樣愛上自己。

  黎非自嘲地笑了笑,當然可以等他想起一切,等個幾百年,他大概就能想起了,可這樣像是自己敗了似的,她沒有辦法讓雷修遠在不受建木之實的詛咒下,對自己產生感情。

  山林的出口近在眼前,黎非不願讓自己想太多,兕之角驟然加快,疾電般竄出樹林,淅淅瀝瀝的雨幕中,村口那裡似乎有個人影,她心中忽然一動,兕之角瞬間慢了下來,緩緩飄過去。

  是雷修遠。黎非怔怔看著他,他頭髮還是沒束,披著外衣手裡撐了一把油紙傘,靜靜站在村口,不知在等誰。

  「修遠。」她喚了他一聲,從兕之角上跳下去,走到他面前,用還不太流利的海外話說道,「你怎麼在這裡?」

  雷修遠見她手裡捏著片大葉子撐在頭頂,晶瑩的水滴從葉片尖上撲簌簌地滑落,這模樣有趣得很,他頗有些忍俊不禁,竭力忍住笑意,開口道:「沒什麼。」

  沒什麼?黎非愕然看著他將手裡的油紙傘塞給自己,然後又利落乾脆地淋著雨往回走,她心中一個激靈,突然開竅了似的,握著傘幾步追上去,墊腳把傘罩在他頭頂,一面笑道:「修遠,能去你屋裡看看麼?我不碰亂什麼。」

  他沒說行,但也沒說不行,那就是默許了對吧?黎非一路踮著腳替他撐傘,沒走幾步,雷修遠一把將傘搶了過來,低聲道:「好好走。」

  她趁機湊近,輕輕握住他的袖子,抬頭朝他討好地一笑:「那就麻煩你撐傘了。」

  得寸進尺的小姑娘,雷修遠瞥了她一眼,可他真的一點也不討厭,一點也不。

  推開院門,抖落油紙傘上的水滴,他先將大開的窗戶從外面合上,黎非眼尖,早已望見窗下書桌上一片水跡,靠近房門的地面上也全是雨水打濕的痕跡--他一定是開了門窗等她等半天,最後忍不住了才跑去村口等的。

  黎非心中泛起一陣暖意,這幾個月的辛苦忽然變得輕如鴻毛,他曾為了她拚命許多年,而她只是短短幾個月露宿山林,絞盡腦汁學海外話而已,談不上任何苦。她知道,雷修遠雖然很少說甜言蜜語,可他會用盡全力對喜歡的人好,甚至將她的煩惱痛苦一併分走。

  雷修遠以前說過,遇到她,是上天給的福氣,他錯了,其實遇到他,才是她的福氣。

  她跟著他進屋,先四處打打量一番,出乎意料,以前在書院也好,無月廷也好,他的房間幾乎都是空蕩蕩什麼擺設都沒有,可這裡卻不同,牆角擺了許多大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放了也不知多少本書,雖然書多,卻纖塵不染,可見這些書他都是時常翻閱的,沿著書架過來的另一面牆下放了幾盆花,都是從未見過的種類,其中有一盆花居然大如人頭,其色如墨。濃香四溢。

  如今他是神使大人,所穿所用自然比往日要好無數倍,連椅子都嵌了寶石,屋裡居然不是用油燈,而是牆角點綴著明珠,床大得離譜,被子上還繡金線……黎非看了一會兒只覺眼花繚亂,索性放棄這些富貴裝飾,走到書架旁看那些書。

  書上的字她一個也不認得,可字體並不陌生,曾經異民墓前的石碑上刻著的就是這種字,應當是海外的文字了。

  看不懂書,黎非只好低頭去看那些花盆,一面問道:「這些書和花都是村民準備的嗎?」

  她可不覺得淳樸到冒傻氣的拘纓人會弄到這些東西,花和書明顯不是拘纓之島上能有的事物,這裡怕是認字的人都沒有,一切都還維持在自給自足的未開化階段。

  雷修遠端了一杯茶放在桌上,淡道:「是我這兩年閒來無事在別處收集的,海外之大超乎想像,我收集了各地的書籍,這些花都是傳說中的東西,不過也只是極小一部分罷了,不知何時才能徹底將海外的一切都瞭解。」

  黎非端著茶兩眼發直看著他,他這段話是用海外話說的,詞語太複雜,她只能有聽沒懂。

  雷修遠有點嫌棄又有些好笑地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只學說話到頭來還是白字先生,過來坐,從最簡單的字教你。」

  這段話她終於聽懂了個大概,歡天喜地地湊過去坐下,從懷中掏出炭筆和簿子,擺出認真好學的模樣來。

  雷修遠好奇地將她之前那不離手的簿子拿起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中土字,用中土字標注的各種海外話的讀音,後面還特意寫明了每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終於忍不住輕笑出聲。

  「你別笑啊。」黎非一把搶過簿子,惱羞成怒,「不這樣學我還能怎麼學,這邊又沒人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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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十二世 三

  雷修遠扯了把椅子坐在她身邊,教書先生的模樣是擺出來了,可態度卻一點也沒有。他敲著面前的書,吩咐:「把我畫紅圈的字每個寫十遍。」說完就開始把玩手裡的茶杯, 離她遠遠的。

  ……他就這樣教?黎非有點小失望,她還以為會更親密一些。

  翻開那本薄薄的書,果然每一頁上都有幾個看起來筆畫很是簡單的字被紅圈圈起,黎非翻了又翻,忽然發覺那些紅圈並不是剛畫上去的,可硃砂印也不是很舊,應當就是這幾 天標注好的,他早就計劃教她認字麼?

  黎非忍不住想笑,認認真真地拿著炭筆在紙上寫那些字,外面雨聲淅淅瀝瀝,綢紙的窗濕漉漉地,雷修遠杯中的茶一陣陣溢著清香^這樣多好,她又可以靠近他了,聽見他 沉穩的呼吸聲,他們又在一起了。

  「修遠,這書上有配圖,這個……是魚還是人? 」

  她指著書內模模糊糊的配圖,和中土書籍配圖的精緻不同,這張圖畫得十分拙劣甚至誇張,簡直沒法稱它是一幅畫。

  雷修遠撐著下巴瞥一眼:「那是鮫人,上身為人,下身是魚,在靠南的海裡有。」

  黎非一下來了興趣:「真有這麼奇怪的人?你見過嗎?」

  他搖了搖頭:「這東西很罕見,即便在這裡也只是傳聞中存在罷了,據說喜歡吃人,時常用歌聲迷惑出海的男子。

  黎非見他一提起這些事,居然頗有談興,甚至不給她說繞口的海外話了,忍不住就想逗他多說點:「我聽說海外還有個叫厭火島的地方,那上面的人……」

  「人人皮膚都黑如炭,而且能噴火。」雷修遠很快接口,「在靠西的地方,遠了些,尚未來得及去。」

  「對啦,還有一種叫十二世的花……」

  「十二世花更罕見,聽聞是冬季才開花,這個季節應當有了。」

  黎非先時故意弓他說許多海外的有趣傳聞,說到後來就變成雷修遠一個人在說,從南到北,他見過的與沒見過的諸般海外景致與傳說,滔滔不絕。她很少見這樣的雷修遠,他 以前對什麼都是淡淡的,除了鬥法,好像世上萬物都不能提 起他的興趣,可現在不同了,他屋裡居然有那麼多書,甚至 還擺了幾盆傳說中才有的花。

  以前她問過他喜歡什麼,那時候的雷修遠回答不出來,此刻他發亮的雙眼和不自覺開始比劃的動作已經在誠實地告訴她,他有喜歡的東西了。

  「你啊,跟我師父還挺像的。」黎非一面慢吞吞地寫字,一面笑吟吟地開口,「都喜歡探索那些人所不知的地方,軼聞啊傳說啊,滿屋子都是書。」

  雷修遠還嘴硬:「瞭解自己所處的世界而已,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黎非笑道:「喜歡就喜歡,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你以前就是這樣,現在還不改改? 」

  雷修遠忽然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以前我是怎樣的?我是說,在中土的時候。」

  黎非笑著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舉起手裡寫滿字的紙晃了晃:「這個說來話長,以後我每天給你說一點兒,你每天教我認字,公平吧?寫完了,你看看。」

  雷修遠並沒因為她玩的這個小花招而冷臉,他拿起那張紙看了看,忽又見她右手手指上黑乎乎髒兮兮一片,眉頭頓時蹙起:「寫字還能弄得滿手髒? 」

  黎非聳聳肩膀:「炭條就是這樣,我又沒帶墨水毛筆在身上。」

  對了,她隻身來到海外,這幾個月都露宿山林,三餐無定,連炭條都是從村民的垃圾裡偷偷撿來的。有好幾次他夜裡離島出去逛,都會經過靜山,每次都能見著她睡在樹幹上 的身影。

  雷修遠停了一會兒,起身擰了塊帕子丟給她:「把手擦乾淨,我來磨墨。」

  硯台與帶著清香的墨肯定也不是拘纓之島的產物,黎非心不在焉地擦著手,只顧盯著他磨墨的動作看,就算人失去對過去的回憶,可有些本能卻不會變,雷修遠磨墨的動作還 是跟以前一樣,先把袖口捲起三道,左手扶著右邊的袖子, 顯得特別斯文。

  看著看著她就笑了: 「你看上去還真挺像教書先生的。

  雷修遠未置可否,磨好墨,見她擦了半天只把一根手指弄乾淨了,他眉頭皺得更緊,一把搶過帕子,淡道:「你以為你還是小孩麼,連手都擦不好。」

  他一點也不溫柔地捉住她的手,用帕子毫不留情使勁擦,皮膚都給擦紅了。對面的姑娘半天不吭聲,任由他搓揉手指,雷修遠的動作不知為什麼又慢慢放輕柔了。

  她的手軟得像是沒骨頭,捧在手中先時沒覺得怎樣,可時間長了他忽然有些心猿意馬起來。她不是那種風情萬種叫人看一眼就想入非非的女人,漂亮是漂亮,但正如村民們給 她的定義一樣,山神娘娘或者山鬼姑娘,有種仙氣,不是普 通人接地氣的那種漂亮。

  可他突然想要抱住她,全然不能解釋的一種本能。

  雷修遠飛快擦好手指,又飛快放開她,墨磨好了,筆放好了,紙也鋪好了,他得開始正經教字才對,可對面的黎非還是不說話,他看了一眼,卻見她眼睛裡滿是淚,紅通通的

  「……怎麼了? 」雷修遠一下子有點慌,剛醒來發覺自己什麼都不記得都沒這樣慌過,一瞬間只覺手足無措。

  黎非用袖子吸去眼淚,睫毛濕漉漉的,反而笑了笑,低聲道:「沒什麼,你剛才說的話,讓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

  時常她做些亂七八糟的事,雷修遠就會半無奈半戲墟地說她「你以為你還是十歲麼」,此刻乍然聽見他同樣的語氣 竟是百般感慨。她還沒有失去他,沒關係,想不起來就想 不起來,她一定會把世上所有的好聽話都說給他聽,再也不 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讓他困惑難解。

  「咱們兩個從小就認識了。」黎非換了毛筆寫字,「後來進了同一個門派。我一直都喜歡你,特別喜歡,這世上我最喜歡你了。」

  說罷她朝愣神的雷修遠又笑笑:「剩下的明天再說,今天先教我認字吧。」

  天黑的時候,雨停了,村民們駭然發覺一天都沒在村子裡出現的山鬼姑娘,居然從神使大人的院落裡走了出來,神使大人竟然還體貼地親自把她送出院門!

  他們關係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親密了?什麼時候的事? ! 「你可以留在村裡,讓人空一個屋子出來。」雷修遠看著她發上搖曳的水晶珠串,不禁又想起早上她舉著的那片大 葉子,葉尖滴下的晶瑩水珠。她一個漂亮少女孤身在山中往 來,也難怪旁人都當她是山鬼。

  黎非搖了搖頭:「不用麻煩他們,靜山上靈氣還算充沛,我住著挺好的。那我先走了,明天還要麻煩你繼續教我認字。」

  她說走就走,兕之角眨眼就飛上了靜山,今夜山鬼依然露宿山林。

  村民們又欣喜又有些懼怕地圍在雷修遠院前,有幾個大膽的人玩笑道:「今一天大家等了許久不見山鬼姑娘,原來是與神使大人在一處,那個……不知為何山鬼姑娘又走了?

  雷修遠道:「她既是山鬼,自然要回歸山林。」

  村民中有幾位忍了許多天的大娘終於忍不住急道:「山鬼姑娘明顯是愛慕著神使大人您啊!您怎麼不留她!她天天這樣跑來跑去,多叫人心疼!神使大人竟一點也不懂憐愛嗎 ? 」

  從以前他們就發現了,這位神使大人雖然看著年輕,卻十分古怪,剛開始給他送過村裡年輕漂亮的姑娘,可上一刻人送過去,下一刻人又直接被丟回自家。次數多了,神使大 人便十分不快地交代:「若再有一次,我便離開這裡,不再 庇護。」就此嚇得村民們誰也不敢提這件事。

  好好一個男人,長得那麼俊俏,還那麼厲害,卻不解風情,真叫人無奈。

  雷修遠只微微一笑,沒有回應大娘們的質問,大家也沒有再問第二遍的膽子,只能恭敬地看著他進了院落,關上院門。

  院子角落還放著一片大樹葉,是今早黎非留下的,或許是因為被她身上的靈氣所染,葉片非但沒有發黃敗壞,反而越發青翠欲滴,尚未乾涸的雨水正從葉尖上一顆顆滾落。

  雷修遠檢起葉片,回頭眺望暗沉的靜山,今夜白衣的山鬼不知又在哪一棵樹上休憩。他撕下一塊葉片,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幾聲。他不會吹這玩意,連村裡的小孩都能吹出一闋 完整的曲調,在他這千伶百俐之人的嘴下,葉子卻只能發出 刺耳的聲調。

  由於灌注了靈氣,這黯啞撕裂般的聲音傳了很遠,過了片刻,靜山上同樣有近乎撕裂的吹葉片聲音傳來^原來她也不會。

  夜幕下,難聽的吹葉片之聲此起彼伏,誰也說不出這行為的意義,卻又樂此不彼。只苦了村裡的人,被吵得半天睡不著。

  看樣子明天開始得找個人教他倆怎麼吹葉片,村民們流著眼淚默默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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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7: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十二世 四

  拘纓之島下了第一場大雪的時候,日炎終於回來了。 這一趟他似乎跑了不少地方,甚至嘴裡還叼著個巨大的布袋,裡面鼓鼓囊囊也不知裝了多少東西。見著黎非他立即 就要顯擺賣弄,嘲諷道:「大半年了,你怎麼還一個人苦兮 兮地睡樹上?看看你荒廢的這大半年,老子去了多少地方, 帶了多少東西!閃瞎你的眼! 」

  說罷他用牙扯開布袋,裡面的東西嘩啦啦散了一地,倒把黎非嚇一跳。

  布袋裡奇形怪狀的各種屍體佔了大多數,血淋淋的,跟一些發光的石頭,甚至糾結成團的花草樹枝之類混在一處,看起來非但沒有驚喜,反而顯得十分可怕。

  黎非無語地看看滿地屍體,再看看日炎發亮的綠眼睛,他明顯得意洋洋,五條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這是千洲萬島各種人的屍體? 」

  她湊過去,挑了個還算完整的屍體仔細看了看。這人長得跟常人沒什麼區別,就是滿嘴黑牙,而且尖利如犬齒。剩下其他大部分屍體,一看就是被日炎咬死的,不是肩膀爛了 就是脖子爛了,死狀奇慘。

  「何止! 」日炎神采飛揚,一條尾巴伸出來將屍體堆撥散,再將那些糾結成團的石頭和花草之類勉強分開,才又道:「不止有海外人的,還有一些傳聞中才有的各種妖獸吉獸 !你看,這個是滅蒙鳥!那個更珍貴,叫乘黃!這樹枝上的 葉子像不像寶珠?這個叫若曾!在海外也都是很少見的! 」 黎非翻翻弄弄看了半天,歎道:「日炎,你該不會是看 誰長得奇怪,就衝上去把別人咬死吧? 」

  日炎瞪眼道:「不錯,如何? !我比他們強,被我殺了也活該! 」

  她覺得要和這只上千年壽命的老妖怪說教一些是非,不但困難,而且根本沒用,他行事一向帶著八分的邪氣,而且我行我素,所以她乾脆不說了,只攤開手:「你帶了這麼一 堆屍體回來,放哪兒?放地上麼?怕沒幾天就要爛了吧? 」 日炎見她不囉嗦,又高興起來:「你現在是成熟的建木 之實,本領比當年青城要大些吧?你開闢個洞天,或者跟那 狗屁仙人一樣開個小千世界出來,我們做自己的千洲萬島異 民墓,不但放海外人,還放那些傳說中的花草樹木各種妖獸 ,可不比以前中土那個大氣多了? 」

  黎非眼睛一亮:「這主意好,但海外靈氣稀薄,洞天怕是開不了,開個小千世界還是可以的,以後我跟你一起出去,小千世界隨身帶著也方便。」

  日炎哈哈大笑:「你終於想通啦?不留在這兒跟那小鬼窮耗?這樣最好!等那小鬼想起一切自己就追過來了,何必管他! 」

  黎非埋頭整理那些亂成團的枝葉,淡道:「我是說以後,還有,我跟你去也省得你到處亂殺人。」

  「呸! 」日炎恨鐵不成鋼,「還要耗著? !男人女人不就那麼點事!你把衣服脫了夜裡鈷他被窩!老子不信這事不成! 」

  黎非搓了粒大雪球狠狠砸過去:「你不要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沒感情跟苟合有什麼區別! 」

  日炎抖落身上的碎雪,怒道:「誰管你那麼多!屁話囉嗦好煩!先開個小千世界!我要把這些東西放進去! 」

  黎非奇道:「怎麼開?我不會。」

  日炎也愣了一下,思忖道:「我也只是昔日聽青城提起過,似是要先找一個依附靈氣的物事。你看那狗屁仙人,就是用一面鏡子做的依附,所以他的小千世界是鏡像之術。這 個依附之物好像還有些講究……我再想想,不急。」

  黎非看著滿地血淋淋的屍體,搖頭歎氣:「那這些屍體只能先放在這邊了,好在天冷,一兩天不至於腐爛。」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個清冷的男子聲音開口道:「先放在我那裡。」

  兩人都吃了一驚,急忙回身,卻見雷修遠撐著傘立在雪中,他似是在茫茫大雪中站了許久,傘面上積了厚厚一層雪。

  黎非又驚又喜地湊過去:「你怎麼突然來啦? 」

  雷修遠故意板著臉,淡道:「已經快巳時了,我以為某個學生在偷懶。」

  她一貫作息十分規律,天一黑就回山裡,第二天卯辰之間便會下山,昨夜突如其來大雪,雖然明知她根本不會凍著冷著,他還是一夜沒怎麼睡好,今早卯時未到便等在村口, 誰知等到快巳時還不見人影,心憂之下便親自上山來尋,誰 知撞見了那九尾狐帶一堆「戰利品」正誇誇其談。

  黎非乾笑兩聲:「不好意思,沒來得及跟你說。」 雷修遠收了油紙傘,走到那堆屍體前,細細看了一遍, 日炎冷笑道:「你這小鬼,這兩三年悠閒富貴日子都把你過 鈍了!知不知道這些是什麼?你見過嗎?哈哈!哈哈! 」 雷修遠也笑了笑:「這種灰羽滅蒙鳥隨處可見,有什麼 稀奇的,你見過青羽赤尾的麼?若彗的葉片也不夠大,都是 次品罷了。」

  「你說什麼? ! 」日炎火了,「你倒是弄個青羽赤尾的給我看看! 」

  雷修遠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叫他更是暴跳如雷:「弄不出來老子咬死你! 」

  「跟我來。」雷修遠將油紙傘塞給黎非,順手拂去她肩上的雪花。

  黎非見他倆說走就走,急忙跟上,一路風馳電掣般來到村莊,卻見往日忙碌勤勞的村民們全都大門緊閉不見蹤影,她四處看了半天,驚道:「他們人呢? 」

  「這裡的人每年冬季三個月都會像熊一樣冬眠。」雷修遠推開院門,侃侃而談,「從下第一場雪開始,不必理會他們,來年春暖花開便自然醒了。」

  海外人的諸般不同習性果然奇異而有趣。

  眼見雷修遠進屋在靠南的書架上輕輕推了一下,那書架驟然移開,竟露出一條地道來,日炎嗖一下變小,跳上黎非的肩膀,少見地有些驚訝:「地下?你自己弄的? 」

  雷修遠張開手掌,一團赤紅火焰跳躍在掌心:「地下共有四層,我閒來無事打通的,屍體之類的東西不方便放在外面。跟我來。」

  異樣的氣息從地道內漫溢而出,似是殘留的一絲絲妖氣與靈氣,黎非下地道沒走幾步,便覺眼前豁然開朗,更叫她吃驚的是,迎面立著一個海外人,栩栩如生,雖是人臉,卻 生著野獸般的身體,臉旁兩耳極大,一左一右各掛兩條青蛇 ,若非此人眼珠發灰暗淡無光,她真以為是個活人站在眼前

  日炎大驚之下顧不得維持面子,一蹦就蹦上了那人的肩膀,尖鼻子一個勁翕動:「奢比屍!我的天!這是奢比屍?!你殺了他,他的族人沒對你追殺到天荒地老? !」

  雷修遠道:「我沒有殺他,這裡的海外人都並非我親手所殺,不過是收集來的屍體罷了。」

  黎非帶著震驚打量這地下一層的寬敞房間,房間裡疏朗地立著許多海外人的屍體,皮膚外似是個個都裹了一層透明的膠一般的物事,令他們屍身不腐。可即便如此,還是有許 多具屍體殘缺不全,更有甚者似是已經腐爛了些才被收集來 的,難免美中不足。

  地下共有四層,堆放的全是各種海外人的屍體,青羽赤尾的滅蒙鳥在裡面根本就是黯淡無光,日炎站在角落一尊鮫人的骨架前,口水都要流出來。

  「你居然還能弄到鮫人的骨頭!不簡單! 」他少見地誇讚了一句。

  雷修遠也少見地謙虛起來:「沒弄到新死的,甚至活的鮫人也沒見過,因緣巧合下才挖到這具而已。」

  黎非見他倆居然就這麼口若懸河開始興奮地討論起來,真是想不到日炎跟雷修遠也會有這天,原本一見面就冷嘲熱諷的兩個,這會兒個個眼睛發亮,像是找到共同興趣一般, 日炎變得言語溫和,雷修遠也斯斯文文,叫她眼珠子都快掉 下來。

  她聽了半天,忍不住插嘴:「不如和無月廷的異民墓一樣,寫個青銅牌,把部族名和來處都寫上,不是更方便? 」正說得熱火朝天的兩人果然紛紛點頭:「不錯!是個好 主意! 」

  說罷兩人又繼續滔滔不絕,黎非把地下四層收集的各種人與異獸的屍體都看了一遍,見他倆竟還在說,她頓覺自己留在這裡很礙事,索性先上去了。

  這幾個月跟雷修遠學認字,海外的文字她已能看懂不少,他房間書架上的書,全部都是千洲萬島各地的書籍,涉及風俗、識文斷字、志怪軼聞之類,種類繁駁,叫人眼花繚亂

  黎非拿起雷修遠一早準備好的書翻開,上面果然已經都圈好了紅圈,她是個勤勞乖巧的好學生,不用先生督促,自己先勤勉地磨墨開始練字了。認字後學海外話果然快了許多 ,最近她已經能很流利地說一些不複雜的話了,和村民們聊 天也不像以前要絞盡腦汁想很久。

  一本書上畫紅圈的字快要寫完的時候,黎非忽覺身邊多了個人,轉頭一看,果然雷修遠不知什麼時候上來了,正坐在她身邊看她寫字。

  「日炎呢?還在下面? 」她笑著隨口問。

  雷修遠淡道:「他說不打擾我們,先走了。」

  黎非手腕不由一顫,忽然想起早上雷修遠大概早就到了,她跟日炎的話也不知被他聽了多少去,日炎說什麼脫了衣服鈷被窩的鬼話大概也被他聽得清清楚楚。她霎時手足無措 起來,乾咳兩聲勉強笑道:「他、他就喜歡亂開玩笑,有些 話聽聽就好,別理他。」

  「嗯?我不這麼想。」雷修遠很從容,「你若是半夜脫了衣服鑽我被窩,想想也不錯。」

  果然被他聽到了!黎非都不知道是該羞澀一下,還是該惶恐一下,她呆了半天,不知為何反而苦笑起來:「對男人來說,可能這樣直接反而更好吧? 」

  雷修遠搖了搖頭:「要看人。」

  他不等她給什麼反應,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琉璃小球,只得半個拳頭大小,球中還封了一朵更小的紅花,花瓣嬌嫩鮮艷,欲開不開,顯得十分惹人憐。

  「給你。」他將琉璃球輕輕放在她掌心,「十二世花,前幾天剛弄到,你大約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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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7: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十二世 五

  這是真正的十二世花,一個時辰榮枯一次,只在冬季有,黎非記得自己只隨口和他提過一次,想不到雷修遠竟真的弄了一朵來。

  她用指尖小心地摩挲這顆細小的琉璃珠,抬頭去看他的眼睛,恍惚間彷彿又見到當日在無月廷堯光峰的那個小少年,摘下一支桃花遞給自己,那時他的神情與現在全無分別, 像是盼著她為他真心地笑上一笑。

  「這是你第二次送我花了。」黎非彎起唇角,給他一個真正的燦若春陽的微笑,「謝謝你,我很喜歡。」

  無月廷的那支桃花被她用木行靈氣一直悉心地養著,始終鮮艷欲滴,可如今應該都不在了,所以這次的十二世花,她一定會更用心收藏。

  這是認識她以來,她給過自己最真心且最燦爛的笑容,雖然平時她也時常笑,可更多的時候像是為了笑而笑,雷修遠心中突如其來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與歡暢,情不自禁 抬手撫向她的臉頰,指尖的觸感像花一樣嬌嫩,明明第一次 這樣觸碰她,卻又那麼熟悉而懷念。

  黎非笑吟吟地看著他,開口道:「以前你告訴我,十二世花味道十分美妙,你有沒有偷偷嘗過? 」

  雷修遠搖了搖頭:「這花滋味雖然絕頂,可吃下去的人會在一天之內經歷十二世人生的幻覺,清醒之後容易陷入混亂,輕者胡言亂語,重者癲狂致死,不可輕易嘗試。」

  黎非輕輕轉起那顆琉璃球,裡面正在悄然綻放的紅花也跟著滴溜溜轉起來,她低聲道:「先前我還想著等有機會見了,一定要嘗嘗,看看我會經歷什麼樣的十二世。現在見到 它,我卻不想吃了,我知道自己會見到什麼幻覺,一點也不 新奇了。」

  雷修遠奇道:「會是什麼? 」

  黎非朝他眨眨眼睛:「你猜。」

  ……他怎麼覺得這兩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就特別可惡?他掐了掐她的臉蛋,本想掐幾個紅印出來,可偏又捨不得,明明更想做的是將她呵護在掌心,這看似柔弱卻又意外堅韌 的女孩子。

  「修遠,」黎非握住他的袖子,亮晶晶充滿憧憬的雙眼攫住他的神魂,「以後咱們會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見識很多很多景色,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她知道,一點意外都不會有,就算是十二世的幻覺,她也一定會十二次愛上同一個人。他們已經來到了海外,從此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她會沿著師父曾經走過的風景走一遍 ,他則和日炎樂於探索一切未知,以後的人生一定不會再有 惶恐和淚水。

  雷修遠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小的絲囊,自裡面倒出一枚斷角,正是之前從她手裡搶來的。

  「現在總該願意讓我替你療傷了吧? 」黎非問道。她可以讓這只夜叉角回歸原位,令他夜叉真正的力量復原,這一定也是他的心願。

  誰知他卻搖了搖頭:「不急。」

  說罷他又從絲囊中倒出一串光燦如新的琉璃珠串,一看就是女子用的髮飾,黎非微微一驚,拿起細看了一陣,奇道:「咦?這是……」

  這珠串好像是她的吧?她記得在無月廷鬥法大會的時候,雷修遠從她頭上拔下來搶走的,她一直很喜歡這珠串,到後來也沒找著款式一樣的,想不到人都在海外了,他居然還 留著它。

  「醒來後發現它一直裝在懷中,想來是我以前十分珍愛之物,便沒有丟棄。」雷修遠故意戲墟一笑,「你不認識?那是別的女人留下的? 」

  「是我的。」黎非無奈地瞥他一眼,他開的什麼惡劣玩笑,就他那鼻子翹上天的模樣,也沒女人敢靠近。

  就算有偷偷愛慕過他的,時間長了總會發現他的一些極其惡劣的習性,譬如不在乎的人他從來不把他們當人,而修行界的女子無論修為高低,大多十分高傲,絕不至於做些低 三下四拚命追求的舉動,這麼些年下來,雷修遠竟從未遇過 一次爛桃花,她也不知是安心還是讚歎巧合。

  「那更不能物歸原主了。」雷修遠從她手中將琉璃珠串搶回來,繼續放進絲囊,「現在還是我的。」

  這蠻橫又帶了些孩子氣的舉動,卻一點也不叫她反感,黎非笑著捧住他的臉,冷不丁他突然又面不改色丟下一句話:「我的床很大,多一個人也無礙,山鬼姑娘今晚可會脫光 了鈷我被窩? 」

  「……」她頓時無話可說,這就是男人!情到濃時一個擁抱,甚至一個眼神便足以叫她蕩氣迴腸,可他卻馬上就想到這些事。

  「你這兩年天天盼著有人夜裡脫光鈷被窩? 」黎非瞪他,「你可是神使大人,吃香喝辣軟玉溫香少的了麼? 」

  雷修遠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我說過,要看人。」 「我好榮幸。」

  黎非沒心思跟他糾結這問題,他的眼神像多年不曾聞到肉味的狼突然撞見塊肥肉一樣,她無奈起身,從窗台上抓了一把雪,趁他不注意丟了他滿頭滿臉,一面大笑:「你想得 美! 一朵花就想叫山鬼投懷送抱? 」

  話音未落,她已輕盈躍起,想從窗戶跳出去。才跳了一半,腰就被他一把攬住,她整個人被迫翻過來,下一刻冰冷的白雪也撒了她一臉,黎非又笑又叫,窗台上的雪都被她弄 得亂七八糟,抓起來一陣亂丟。

  這情形倒像在書院那會兒,她生平第一次跟人打雪仗,對象就是雷修遠。她從窗台上滾了下去,滾進雪堆,飛快搓了顆大雪球,眼見雷修遠也跟著跳出來,立即用力砸過去,

  自己像隻兔子早己一蹦而起,跑了老遠。

  很快他便追了上來,黎非只覺身體一重,被他撲倒在雪地上,兩人一起滾了好幾圈,她像小時候一樣奮力鉗住他兩隻手,按在地上,騎在他身上獰笑:「服不服? 」

  雷修遠仰面躺在雪地裡,眼中波光流轉,竟意外地有一絲嫵媚之意。

  「不服。」他低聲道,正準備輕而易舉將她反制,忽見她眼眶一瞬間竟紅了,眼怔怔地看著自己,顫聲道:「你想起來了嗎? 」

  他們的對話,這無邊無際的大雪,一切都與那天一樣,恍然如夢。

  雷修遠默然片刻,抬手將她按進懷中,又一次落入這熟悉又陌生的懷抱,黎非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身上的氣息一點也沒變,她一時竟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哪個雷修遠,激 動得渾身發抖,只是一個勁問他:「你想起來了? 」

  「……抱歉,沒有。」他低低說著,安撫似的摩挲她纖細的後背。

  黎非心中一陣失落,喉中劇烈發疼,她輕聲道:「沒關係,我會再告訴你很多很多事。」

  雷修遠按住她的後腦勺:「不必再說。」

  「你不想聽了嗎? 」

  「不是,只是沒必要了。」

  為什麼?黎非仰頭望著他。

  雷修遠笑了笑,聲音變得十分溫和:「想不想起,我有什麼分別嗎? 」

  他已經落在她纖纖玉掌內,就算前塵往事都記不起,那也無關緊要,他還是會喜歡上同一個人,這足以證明她不曾錯愛,他亦不是逢場作戲。

  他見黎非愣愣看著自己,又無辜又茫然,像是還未反應過來,他忽地摟住她坐起,低頭將唇重重落在她半張而柔軟的嘴唇上,緊密地摩挲糾纏,她的氣息淡幽而纏綿,銷魂蝕 骨。無數冰冷的雪花落下,為他舔舐著塗抹在她唇間,漸漸 又開始向內侵襲。

  「有分別嗎? 」

  深邃而綿長的親吻慢慢變成了一下一下的啄吻,雷修遠在她臉上細細吻著,一面又低聲問同樣的問題。

  他的手悄然從她領口探入,掌心幾乎一下便罩住了她的胸,像握住一隻溫軟的小鴿子。黎非渾身一顫,立即開始掙扎,他桎梏著她,沿著面頰吻去脖子上,一路再向下,還在 問她:「和以前有分別? 」

  黎非百般掙扎,他終於放鬆了些力道,任由她慌亂地掙脫出去,抓緊領口漲紅了臉急道:「這、這是在外面!你你……」

  雷修遠無辜地攤開手,微微一笑:「想來以前的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

  黎非瞪了他半天,轉身便走:「我回去了。」

  沒走幾步他卻又拽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回懷中。雷修遠見她不停掙扎,便歎了一聲:「傻孩子,我可做過你不喜歡的事? 」

  他將她抱起,仰頭凝視她片刻,忽又皺眉一笑:「既然說了要陪著我,那以後不許走,說什麼你也得留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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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7: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此心 一

  紀桐周靜靜望著積滿了白雪的牆頭,枯萎干黃的籐蔓掙扎著從雪堆裡冒出一些枝幹。到了炎炎夏日,不再冰封雪埋,牆頭上會墜下無數串沉甸甸的紫籐花,風裡香氣纏綿,伴 隨著蟬鳴陣陣,夜來潛入少年的夢中。

  他似乎憶起了十分久遠的一段彩色回憶,那時候,天應當是通透的藍,草木是鮮艷跋扈的青翠,窗台下的花色澤斑斕,一切都明快而生機勃勃。

  紀桐周收起腳下的麒麟骨,織緞的華貴靴子踩在厚厚的白雪中,好像有些不習慣,快要忘記怎麼在雪地中蹣跚前行了。沿著圍牆慢慢走了半圈,偶有路過的書院小弟子,白衣 紅裙,白衣紅褲,個個稚嫩而眼神明亮,好奇又帶著恭敬地 打量著這位白髮的仙人,卻沒有人敢上前聒噪。

  他的腳步停在一扇小小的院門前,似是頓了片刻,緩緩抬手將門上的雪抹去一些,上面的刻字清晰地落入眼中:「麒麟之間」、「千香之間」、「靜玄之間」。

  推開院門,熟悉又陌生的三間大屋,院中白雪被掃得乾乾淨淨。恍惚間,眼前彷彿出現了好幾個身影,還是少年青澀的身段,白衣紅裙的幾個小姑娘嘰嘰喳喳,身量剛剛開始 拔高的幾個男孩子在暗地裡比誰長得高。

  可是又一個恍惚,所有人影都消失,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己經只剩他一個人站在這裡,物是,人非。

  身後傳來御劍破空的銳利聲響,來人上前數步,畢恭畢敬地行禮:「師尊,已將午時。」

  紀桐周轉過身,望著面前容貌清秀姿態端莊的十一二歲的小少年,依稀像是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四百年了,越國皇族終於又出了一個靈根深厚的孩子。四百年前因緣巧合,他 未能被玄山子直接帶入星正館,這孩子比他要幸運得多。

  紀桐周少見地露出一絲溫顏,聲音也較平日要柔和少許:「景梧,這是你第一次來雛鳳書院吧?覺得如何? 」

  紀景梧一時摸不準師尊大人的心思,這位越國皇族的前輩素日不苟言笑,嚴厲冷酷非常,他實在是有些怕他。

  思忖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弟子覺得書院甚好,雖然不如星正館那般大氣磅礡,然而風景秀致,氛圍要輕鬆得多,在這裡修行的話,應當能夠交到一些知己好友吧?

  知己好友,紀桐周笑了,十一二歲的孩子,正是最愛交朋友的年紀。

  「當年為師便曾在此處修行。」他淡道,「也確實交了些知己好友。」

  紀景梧好奇地注視他,像是不敢問,他怎麼從未見過這位仙人有什麼知己好友?

  紀桐周背上斜挎的麒麟骨流星般疾射而出,白衣白髮的仙人姿態瀟灑地一躍而上,聲音也再度冷酷下來:「所謂朋友,你終有一日會發現於修行一無是處,你當務之急是專心 修行,早日弄清自己的修行心在何處,成日只知道玩耍,為師將來怎能放心仙去? 」

  紀景梧唯唯諾諾地稱是,這孩子性子與自己當年差了太多,許是越國四百多年都那般繁榮昌盛,在自己的庇護下,開拓疆土到了極致,皇族的人絲毫不懂危機與緊迫,好容易 有了個靈根者,心底的那根弦也始終松著,至今摸不透為何 修行,與當年那個終日惶惶的自己不能比。

  書院正中浮空島上的正殿上方早已聚集了無數仙人,最後一位長壽的書院創立者左丘先生兩日前闔目逝去,修行界歎聲一片。

  如今成名的仙人與各家長老,大多數都是當年從書院出來的,對這位仁厚的長者仙人幾乎都心懷愛戴。仙人的壽命比凡人要長太多太多,可一日未成就大道,一日還是逃不脫 生死輪迴之關。

  兩百年前,修行界最長壽的桑華君逝去,他曾是眾人心中第一位有希望成就大道的仙人,但終究還是差了那一步。其後數年,書院創立者一個接一個地殞滅,最後終於輪到了 左丘先生,將書院的繼承者們安排好後,他在夜半人靜之時 ,悄然仙逝。

  新舊交替乃天之道,修行界亦如是,曾經的長老仙人們也是這樣默然目送自己的長輩們仙去,如今輪到了他們這些新晉者,再以後,便是他們的後輩將修行大業持續下去。縱 然成就大道者鳳毛麟角,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依然有那麼多 人前仆後繼,爭取那點微小的希望。

  正殿前放著一張千年水晶床,左丘先生的屍身安然躺在其上,被安排好的九位書院繼承者圍在他周圍,躬身行禮,浮空島上方千萬仙人齊齊默然行禮,禮畢,天來之火頃刻間 吞噬了左丘先生的身體,雖說修行者身體不歸塵土,但左丘 先生為書院傾盡畢生心血,在書院內焚化,想必也是他的心 願。

  鮮紅的火焰漸漸熄滅,水晶床上的屍體也化作了最細小的微塵,再也看不見。仙人們依次落下雲頭,向新的九位書院繼承者行禮招呼。紀桐周領著紀景梧疾飛向前,一旁的仙 人們一見是他,立即敬畏地紛紛避讓行禮。

  這位如今道號玄華子的星正館仙人可算修行界名聲最為響亮的一個,聽聞他是千年難見的天才,自修行開始不過短短二十年便成就了仙身,轟動一時,三百年前更脫穎而出成 了最年輕的華門長老,其道號玄華更取自星正館創立者玄華 子,玄華二字正因他們所擁有的極特殊的火焰^玄華之火

  玄華仙人名聲大,為人也是出了名的不好相處。此人野心勃勃,在他的庇護下,越國連年吞併周邊各個國家,更有許多是其他門派長老仙人所庇護的,礙於其強大難敵,更有 龍名座這如今衰敗不堪的門派做前車之鑒,眾人只敢怒不敢言。

   向九位書院繼承者行過禮,紀桐周隨意與他們寒暄了數 句,眼看天色不早,他掛心紀景梧一天的修行還未有個著落,剛有了離去的意思,回頭一看,卻見那小子躲得遠遠地, 正跟一個小女孩在正殿角落裡嬉笑。

  紀桐周心中惱怒,當即走過去冷冷喚了一聲:「景梧。

  紀景梧唬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禮:「師尊,弟子、弟子只是與這位師妹隨意說說話……」

  紀桐周沒有理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他身邊穿著無月廷弟子服的小姑娘,她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卻生得十分秀美,白裙烏髮紅花,他心中忽地一動,那些早已塵封心底的久 遠往事不受控制般遺漏而出,一時竟忘了斥責紀景梧。

  「小小孩童愛玩耍乃天性,玄華先生何必這般嚴厲。」一個冷淡的女聲自身後響起,緊跟著,一位身穿無月廷 長老服飾的中年女子款款而來,她看上去年約四旬,然而風 姿卓越,容貌端麗,正是無月廷墜玉峰長老昭敏,她亦算是 個十分有名的女仙人,只因成仙後不要道號,始終讓人以昭 敏這個本名來稱呼自己,十分少見。

  那小姑娘見著她立即笑瞇瞇地行禮:「弟子見過師父。

  昭敏溫言道:「你與這位星正館的師兄且去別處玩耍,莫要太過喧鬧。」

  那小姑娘答了個是,大大方方牽起紀景梧的手,拉著一步三回頭的他走到別處繼續說笑了。

  紀桐周拱手行禮,他與無月廷關係一向不好,過往太多齟齬,尤其是面前這昭敏仙人,雖然並未有過什麼直接接觸,可從還未成仙開始,各種或明或暗的恩怨,他與她其實並 無話可說。

  昭敏看了他片刻,這年少成名的仙人,雖是滿頭白髮,面容卻一如少年時雍容俊秀,這滿目銀髮,似是由於當年太過急於求成仙身,耗盡心血所致。那段往事已經沒有什麼人 記得了,記得的人也大多死在他手裡,她和這個人的恩怨, 千言萬語也說不盡。

  她忽然開口道:「久聞玄華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風采迫人,修為深厚。」

  紀桐周淡道:「昭敏仙人客氣了。」

  他不認為這女仙人特意找來是為了和自己寒暄,怕是心懷恨意居多,不知要用什麼手段報復他。四百年,對他心懷恨意的人太多了,多到他己全然不會動容,甚至連心都不會 動上一動,任何滔天的恨意在他強大無敵的玄華之火下,只 有不甘地被焚燒殆盡,他什麼也不會懼怕。

  昭敏笑了笑,悠然道:「昔日我閒來無事整理塵封之物,倒是翻到了一些頗為值得懷念的物事,想來對玄華先生來說,也是些有趣的東西。」

  說罷,她從袖中取出一隻古舊的梳妝奩,只有巴掌大小,其上的黑漆花紋破敗不堪,若非以靈氣維持,怕是早己腐朽。

  紀桐周終於感到詫異,她便是突然出手攻擊他,也能叫他理解,可這女子才用的梳妝奩是怎麼回事?還有,那梳妝奩上殘留了四百年的一絲絲靈氣波動^好熟悉,又好陌生 ,竟讓他多少年穩若磐石的心開始劇烈跳動起來。

  昭敏慢慢打開那破舊的梳妝奩,奩分兩層,上層空空如也,下層卻安然放著一把燦然如新的漆木梳子,其上以金粉畫出百鳥朝鳳的花紋,十分精緻。漆木梳旁,還有一隻小巧 而栩栩如生的紫玉蟋蟀,活靈活現,似是隨時能蹦起來一般

  紀桐周倒抽一 口涼氣,他分明聽見心底有一扇門被悄悄打開了,一晃眼,面前彷彿多了個白裙紅花的少女,掌心捧著那只紫玉蟋蟀,朝他像個男人般地笑:「借我玩兩天就還 你。」

  玩兩天?他心中暗潮洶湧,竟想大笑兩聲。

  四百年了,已經四百年過去,千秋一場大夢,此心所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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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7: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此心 二

  昭敏細細打量紀桐周的表情,那麼多年過去,他也早已不是當年什麼都寫臉上的青澀少年了,怕是山崩於前都不會變色。

  她只能盯著他的雙目,他漆黑的瞳孔豁然放大,那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波動,到底是被她捕捉到了。

  昭敏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數百年前,一切都還井然有序的時候,黎非也還在,時常會向她提起自己的朋友們,遠在千里之外東海萬仙會的百里歌林,地藏門的葉燁與百里 唱月,還有一個便是星正館的紀桐周。

  她從來也沒說過,她與紀桐周有過怎樣的糾葛,或許永遠也聽不到她親口說了,這一切秘密,不過是翠玄仙人的推斷而已,想不到,竟被他猜中了。

  那時候海隕已去,無論對姜黎非和雷修遠的消失有多麼不甘,日子還是會照常繼續,排在首位的心腹大患既然不見蹤影,剩下的便是其他的隱患了。

  首先便是中土眾仙家對龍名座的聯手制裁,在海隕時期偷襲別派長老致使對方重傷身亡,這種事說起來嚴重,其實在習慣了打殺的仙人眼裡並算不得什麼大錯,只是死者乃星 正館的玄門長老,礙於名門大派的影響,眾仙家不得不拿出 些姿態來,商討了半個月,最終做出個令龍名座參與此事的 幾名長老三年內不得離開門派的懲罰。

  翠玄仙人聽聞此事便歎息過,待瞭解到此事更有地藏門插手,暗中相助,試圖打擊那位星正館的天才弟子,他便搖頭道:「那孩子日後若不是成龍成鳳,便是成為一方雄霸, 天才弟子五年十年便有一個,可像他這樣的卻難得,地藏門 又是何苦,為了兩個普通弟子與這樣一個天才結下仇怨,將 來怕是難安。」

  昭敏記得當時翠玄仙人有插手越國的事,似是與紀桐周有過承諾,替他護衛越國十年,老輩仙人十分注重一諾千金,縱然沒抓到黎非,卻依然完成了答應紀桐周的這份承諾。 這十年中,紀桐周始終待在星正館一步不出,翠玄仙人還曾 嗤笑:「縱然天才難見,可想要修行二十年之內便成就仙身 ,簡直癡心妄想。」

  即便是當年的青城仙人,自跨入修行門檻,也過了近百年才能夠成就仙身,這已算是極快的了。

  可到了第十年的時候,星正館上空忽有紫色星墜落,其大如斗,那是有人要成仙的徵兆,此事震驚了每一個修行界的人,翠玄仙人得知後,更是靜坐了三日三夜,神色凝重, 不知所思為何。

  紀桐周成就仙身後,面容一如年少時,可一頭烏髮卻已成白髮,可見他這十年耗費的心血,遠非他們所能想像。

  其時他還未曾有道號,龍名座五丈山長老宗權大約是想趁著他剛成仙還未有什麼氣候,速戰速決,在翠玄仙人第十年撤去護衛的時候,令吳鉤大舉向越國發起進攻,數十萬人 馬在越國邊境被一場天落黑火燒得無影無蹤,同去的數十位 龍名座修行弟子也慘死當場。

  此事令紀桐周更是名噪一時,因著他擁有鋪天蓋地難以抵擋的玄華之火,他的道號便成了 「玄華」。

  在他成仙後的一百年內,與他有過仇怨的龍名座數位長老紛紛死在他的黑火之下。事情到這種地步,尚可算作他的復仇,可再往後,一切都失去了控制,龍名座仙人在一百年 內被他殺得幾乎成空,隨後便是地藏門當年對他當面斥責過 的韓長老與其他幾位長老。

  無月廷的清樂東陽等長老也曾與他狹路相逢,東陽長老更因此被玄華之火灼傷,元氣大傷。

  翠玄仙人得知後的第一反應便是大叫不好,紀桐周是一隻剛出籠的野獸,或許比野獸還要可怕得多,他是想抹去有可能知道自己過往的一切人。

  玄華之火實難對付,放眼無月廷,可以捕捉最細微靈氣波動的是沖夷,仙法威力極大的是廣微,若他二人聯手,尚可搶在先手獲得勝機。可海隔之後,沖夷終日沉迷收集各類 海外軼聞傳說,人就留在東海那邊對著靈之碑看個不停,根 本無心修行;廣微因雷修遠與胡嘉平兩人心結難解,早已離 開門派,如當年青城一般不知所蹤,而翠玄他們這些老輩仙 人也不可能聚在一處去對付個新晉仙人,四位掌門更不可能

  如今想來,翠玄仙人興許是無月廷中心憂最多的一位,海隕未來時憂心海隕,海隕走後便憂心紀桐週一旦獠牙成熟,對無月廷怕是要張開血盆大口。

  他一直苦思良策,奈何無人能與玄華之火正面相抗,這傳說中的心魔之火,擁有者越是痛楚扭曲,其力量也越大,他原本以為令紀桐周痛苦的是無法庇護越國,可如今看來, 他心底之事竟比想像得還要複雜得多。

  紀桐周成仙後,過了兩百年,意氣風發銳不可當的他,遭遇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幾乎要了他命的偷襲。下手的人是他的昔日好友,海派弟子百里歌林和她的道侶陸離,以及 當日同去的無月廷新晉仙人蘇菀和鄧溪光。

  那天之後,蘇菀與鄧溪光再也沒有回來過,一如當年消失的百里唱月與葉燁。

  昭敏在第三天見到了百里歌林,她看上去很不好,像是驚弓之鳥一般,下巴瘦得幾乎脫形了,說一句話便要愣上許久,雖然也已經成了仙人,可與黎非描述過的那個愛笑又朝 氣蓬勃的姑娘比起來,簡直像兩個人。

  翠玄仙人似是很擅長利用迷惘而仇恨的人心,當年他用了這一招來誘惑紀桐周,他乖乖上鉤了,可誰知上鉤的他遠比想像的要龐大而難以對付,如今同樣的招數被用在了百里 歌林身上,卻未曾靈驗。

  這失魂落魄的女子在聽完了翠玄仙人的話之後,只留下了一句話:「我的仇我自己報,不勞煩旁人。」

  此後任由翠玄仙人如何勸說,她都一言不發。

  隔日她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無月廷,昭敏再也沒有見過她,更沒有聽說她的事,直到現在。

  翠玄仙人這些老輩仙人一天天老去,這漫長的四百年,無數門派的掌門人與執掌高位的成名老仙人紛紛逝去,換上了新鮮的血液,再也沒有人記得玄華仙人的青澀過往,每個 人眼裡只有那擁有玄華之火的不可阻擋的厲害仙人,年少成 名,越國吞併無數國家,成了堅不可摧的霸主。

  四百年過去,撐到最後的翠玄仙人,終於也迎來了壽命的終點。沖夷廣微這些當年的長老仙人都已不知所蹤,蘇菀鄧溪光也十有八九是死在了紀桐周手上,偌大的無月廷,唯 一知曉當年往事的,只剩一個如今的墜玉峰長老昭敏。

  翠玄仙人逝去的那天晚上,昭敏被召喚了過去,他已經虛弱得幾乎不能坐起,半癱在椅子上,望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那小子心底藏著的事,想來無外乎野心、感情。其 野心既然得到追逐與滿足,那唯有感情一事尚可迷惑之。不 可放任他繼續鋒芒畢露,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死了,你們這些 小輩哪一個是他對手!如不將他除去,今日龍名座,便是明 日我無月廷!這些年我細細思索當年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 動,想來他與姜黎非應是有過什麼糾葛,你將塵封的姜黎非 之物翻出來細細檢閱,看是否有什麼可疑的東西,速速去! 找到了便拿給我看。」

  之後,昭敏便翻出了這只破舊的梳妝奩,紫玉蟋蟀和漆木梳十分華貴,不像是黎非一貫的清貧作風,雷修遠也是個兩袖清風的弟子,蘇菀百里歌林之類的舊友所贈之物必然不 會這般名貴,更不會被她似是想要藏起來一般放在梳妝奩最 底層。

  仔細想想,在東海試煉後,她就再也沒聽黎非提過紀桐周這個人,那極有可能這位玄華仙人的心結便是在那時埋下的。

  翠玄仙人見著那兩樣東西,眼睛登時亮了,氣若游絲地囑咐:「你……找個機會……將東西還給他……亂他心神……玄華之火,心魔之火……我要讓他燒……燒得更旺一些… …直到把他自己……」

  一語未了,這位操心了大半生的仙人便黯然仙逝,至此,無月廷最後一位老輩仙人也已殞滅。

  此時此刻,望著紀桐周震驚的雙眸,昭敏心中竟浮起千萬般感慨,她刻意將梳妝奩遞近一些,平靜地用謊言打碎他最後一絲防備:「當年黎非自東海回來後,每日都把玩這兩 樣東西,我曾見她偷偷掉過眼淚。呵呵,人不風流枉少年, 黎非既已不是我無月廷的人,這兩樣東西還是物歸原主,還 給玄華先生,也算是頗值得懷念的物事。」

  她看著紀桐周愣在當場,看著他眼神又迅速恢復冰冷,看著他抬手將紫玉蟋蟀與漆木梳輕輕拿起,放在掌心低頭細看,最後又若無其事地收進袖中。

  「如此,多謝了。」他面不改色地道謝,說罷轉身便走,一面厲聲道:「景梧!速速跟上! 」

  慌張的小少年踉蹌著御劍跟在他身後,一眨眼便飛得再也看不見。昭敏默然望著灰色的蒼穹,想起四百年前那些陳舊卻又如新的事情,半晌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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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8: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此心 三

  紀桐周細細端詳掌心裡那枚栩栩如生觸手清涼的紫玉蟋蟀,漫長的時間令稚嫩變得蒼老,也讓單純變得滄桑,可這只蟋蟀卻靈動精緻,一如往昔。

  它像是被時間遺忘的東西,如今乍見天日,他塵封在心底的一些情緒,也像是被撥雲見日一般,突如其來呈現眼前。

  全然不能自主,他想起那些嶄新猶如發生在昨日的過往,已經過了這麼久,他竟全都記得,只是先前從來不想而已。

  書院的雪和月,東海的天與風,那些鮮艷明麗的色彩,多麼耀眼。

  他真的愛過一個女人,從小時候懵懂之際便開始了,說不出為什麼,就是想把自己得意的一切都向她炫耀,除了朋友的關心,總還想從她那裡得到更多的一種關注。

  可惜她不懂,他發覺自己心意的事情也太過荒唐,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是不顧一切的佔有,還是退而讓步的瀟灑,他以為自己迷惘過,但其實沒有,原來他心裡一直怨恨難 休。

  他為她也做了很多事,面對震雲子的那一刻,他是真心真意想要為她搏命,可還是換不來她一絲溫情的笑。沒錯,從頭到尾,姜黎非只是不喜歡他而已,她總是試圖將關係鎖 死在一個最普通朋友的距離,自己不靠近,也阻止他的靠近。

  無論怎樣說服自己她沒錯,他還是恨的。

  他想要什麼東西,最終一定都會得到,而得不到她,她的存在便沒有意義了,不如毀去。他只是想叫自己活得不那麼窒息罷了,國仇家恨,倘若再加上情場失意,他與路邊垂 死的狗有何區別?將來靠著朋友和心愛之人的一絲憐憫苟延 殘喘?尊嚴不允許他做出這種選擇,所以他做出了另一種選 擇。

  是對?是錯?現在回想只有付之一笑,他已經是名鎮天下鏖戰一方的玄華仙人,那些苟延殘喘靠人庇護的脆弱時光也都被他親手埋葬,還不夠好嗎?

  昭敏將這兩樣東西給他,懷的什麼心思,他一瞬間便明白了。這四百年他歡顏甚少,她覺得他在後悔?在懷念?想趁此亂他心神?

  當年在東海遇到凶獸蜃,他的人生因此而改變,沉睡的心也因此而甦醒,此時此刻,他與幻境中最志得意滿之時,有何分別?只少了一個姜黎非而已,他已經不需要她了,就 像不需要葉燁這些朋友一樣,下一次海隕還有一百年,已成 海外異類的她還會乘著天雷火海而來麼?她若來,此次他一 定會親手捉拿她,還有雷修遠,所有過去的回憶才算徹底終結。

  紀桐周捻起漆木梳,本想用火燒掉,可觸手的一瞬間,忽又想起當年自己在東海的商舖中忐忑不安的心境。

  他從未討好過女孩子,也不知怎樣討好,偷來的姜黎非的破舊木梳是半月形的,他想著可能她喜歡這形狀,不過那商舖老闆取出來能叫他看得上眼的漂亮梳子,都不是這形狀 。他本來想買那把上面嵌了珍珠的珊瑚梳,她的手白,頭髮黑,拿著那柄梳子梳頭的時候,想必很美。

  但最後他一眼望見唯一的一柄半月形的漆木梳,做工還算精緻,只是不夠貴重,但一定是她喜歡的,所以他選了這把。

  他想起那天客棧裡人來人往,他一個人靠著欄杆,生平第一次感到緊張,還有些躍躍欲試。等到了姜黎非,將梳子 給她,她終於笑了,不是平日敷衍的笑,他欣慰的同時,卻 又感到絕望^她永遠不會像看雷修遠那樣看著自己,也不 會像對雷修遠那樣對自己笑。

  紀桐周只覺胸口有些煩悶,他一把丟開漆木梳,豁然起身推開房門,老遠便聽見紀景梧歡快的說笑聲,還未到午時休息的時辰,他不專心修行,又在偷懶玩耍了。

  這孩子一絲緊迫感也沒有,天賦亦不算最上乘,倘若還不知勤勉刻苦,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成才,自己在他七歲的時候將他接來星正館,到如今已有五年,他連第一道瓶頸都還 未突破,除了御劍快一些,其他與當年的書院弟子比,不見 什麼優勢,實在叫人無奈。

  紀桐周慢步朝演武場走去,紀景梧爽朗的說笑聲漸漸能聽清了,這孩子年歲不大,開竅倒早,專門喜歡跟小姑娘玩在一處,偏偏他生得俊俏,言語討喜,不比自己當年高傲不 懂低聲下氣,多少小女孩見著他就笑,個個喜歡他,才寵得 他忘乎所以。

  「你說的那個無月廷小師妹,真有那麼好看? 」 一個小姑娘頗有些不服地問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兒? 」

  紀景梧回答得特別巧妙:「是好看啊,白衣紅花,看著特別嬌俏討喜。不過啊,她是她的好看,你們也有你們的好看,袁師姐是蘭花那種好看,陳師妹像玫瑰一樣……」

  紀桐週一面聽一面失笑,肉麻兮兮,花言巧語,誰教他的?他開口喚道:「景梧。」

  幾個小弟子一見是他來了,嚇得個個縮頭縮腦跪在地上,誰也不敢吭聲。紀景梧更是慌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道:「師、師尊!弟子只是……」

  紀桐周淡道:「五行基礎仙法練完了嗎? 」

  「回師尊的話,弟子已練完了,不敢懈怠。」

  紀桐周瞥了一眼旁邊的五隻石人偶,上面的仙法波動說明這孩子確實沒撒謊,他心中微微一鬆,語氣也變得溫和了些:「你來星正館已有五年,許久不曾回去看看,今日先回 去略作收拾,午時隨我回端塗一趟。」

  紀景梧一聽說可以回家,頓時面帶喜色,一溜煙回弟子房收拾包袱去了。

  越國王都端塗早已不是當年景象,如今這中土最大最強盛的國家,王都也比往日要大無數倍,山海兩派相通已有四百年,不僅僅再限於修行門派之間的互動,凡人間也開始頻 繁互動,端塗隨處可見東海式樣的房屋,色澤鮮艷浮誇,樓 層頗高,門前也都喜歡養兩隻兇猛的妖獸看門,再也不會有 人對這景象大驚小怪。

  英王府一如四百年前,還在原來的老位置,由於紀桐周的授意,王府既沒擴張,也沒改名,每個月不過叫來匠人精心修聾裝裱,竭力維持它的原來模樣。

  紀景梧這是第二次來到傳說中的英王府,這裡在越國是比皇宮還要神聖的禁地,四百年來,就連進來的下人管事與修葺的匠人都是經過千挑萬選的,雖然紀桐周極少回來,可任何一位越國皇帝都絕不敢怠慢一絲。

  其實這座英王府並不算多富麗堂皇,越國擴張後,皇宮也好行宮也好,甚至其他王爺的王府都建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氣派,曾經叫人目瞪口呆的英王府,現今看來也就那樣, 紀景梧看了一會兒風景便有些乏味,因見這裡許多婢女都十分貌美,他忍不住就想找這些美女姐姐們玩。

  紀桐周望著岸邊垂垂老矣的楊柳,眼前卻浮現出當年它們青翠嬌嫩時隨風舞動的模樣。他沒有理會紀景梧,逕自沿著石子小路向院落走去,四百年了,院中與曾經一絲無差, 那雕欄玉砌,那乾淨的白磚,他見過幾個少年在其上酩酊大醉,酣然入睡,他也見過他們的鮮血染紅了地面。

  他默然佇立片刻,轉身緩緩推開屋門,四處靜望,勾著窗簾的已然換成了玉勾。白髮的玄華仙人無言地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風景,想起的卻是色彩斑斕的年少時,他和幾個人一起笑過,一起醉過,一起期盼過成就仙人懲惡揚善的未來 。現在他們去哪兒了?

  內室的景象更是維持得極為精心,甚至床鋪被褥的顏色花紋都沒變。紀桐周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也荒唐過,到後來英王府裡的婢女們都成了白衣紅花,個個皮膚雪白,眼 眸靈動,管事們都是鬼靈精,看出他喜歡妙青那模樣,暗地裡將婢女們都換成了他喜歡的風格。

  那一段荒淫不堪的歲月,結束在妙青難產而死的那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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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8: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此心 四

  紀桐周最後沒有能夠見到自己未見天日的孩子,妙青的屍體被白布蓋好,第二天便匆匆下葬了。

  那時他坐在庭院中,望著身邊一群白衣紅花的妙齡女子,忽然覺得每個人都像妙青一樣,而每個人又都不是她,看著他的眼神有微妙的不同。

  不知道為什麼,這小小的婢女,死前他根本沒有注意,死後卻時常記起她的一言一行。她有了身孕後望著自己的眼神,柔情似水,還有那些聽起來瑣碎無比嘮叨無比的囑咐, 他已是仙人,她卻總擔心他著涼勞累,又怕他不耐煩,所以 每次都細碎地交代。

  她總說:「王爺雖然在旁人眼裡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可在妙青眼中,還是不會照顧自己的男人。若是妙青有了什麼意外,可不知那時有沒有比妙青更能照顧王爺的人了。」 想到這裡,紀桐周便感到意興闌珊,妙青下葬後,他便將王府中所有妙齡的婢女都撤去,一個人在屋內發了兩天呆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師父無正子來了。

  雖說他已成就仙身,可無正子終究做過他師父,他對自己的關心也依舊如往日一般。得知緣由後,無正子大發了一場脾氣,怒斥他草菅人命,仙凡之間本就不能孕育後代,修 行者身體經過靈氣的千錘百煉,早已與凡人不同,所以修行者間才會有道侶一說,不光是因為修行後壽命相當。

  他不知道,可妙青一定知道,王府裡每個人應當都知道,他們卻什麼也不說。怪不得妙青總是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怪不得管事們也時常憐憫地看著妙青。

  他愧對這個女人,當年他理直氣壯地質問蘭雅郡主,有沒有見過一個女人真正愛一個人的眼神,原來他得到過,可被他親手放棄了。

  後來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回端塗,蘭雅找過他無數次,最後一次她在星正館門口守了幾個月,終於等到了他。他雖然白髮蒼蒼,卻依舊是二十歲的容貌與體格,蘭雅卻已然是年近三十的女子模樣。

  她怔怔地看了他許久,這麼多年,為了再見他一面,她一定每次都刻意裝扮過,在沒有見到他的時候,她或許不曾想過,曾經金童玉女般容貌相配的兩人,竟會有了那麼大的差異。年近三十的婦人做著少女打扮,在見到他的一瞬間顯 得那麼滑稽可笑。

  蘭雅當時便流淚了,捂著臉哽咽:「想不到,王爺還是這樣青春常駐,蘭雅卻老了。」

  天賦間的差異使得成仙後容貌也有了巨大的差異,那些要消耗數百年才能成仙的修行者大多面容滄桑,白髮暗生,蘭雅又是個素日裡最注重容貌儀態的,或許見他之前她還想過像以前那樣奉承他,陪伴他,甚至做他的道侶,可現在她 無法承受這樣的差異,哭得哽咽難言。

  紀桐周靜靜看著她,片刻後才開口 : 「百年已過,談何青春,我們早已老了。」

  蘭雅郡主抬起頭,絕望的眼眸裡又重燃希望,依舊充滿慾望的目光,卻不是對他這個人,而是對他所帶來的一切風光。當年諸侯國跟隨吳鉤叛亂,紀桐周成仙後滅了許多參與 叛亂的諸侯,卻唯獨留下了蘭雅所屬的趙陽,那是給她的回饋,他心裡還是有她的份量的。

  她對著已成玄華仙人的他盈盈下拜,低聲道:「蘭雅願服侍王爺,此生不怠。」

  紀桐周淡道:「不必了。」

  她再度含羞帶愧:「蘭雅自知容顏蒼老……」

  「與容貌無關。」紀桐周移開視線,聲音冰冷,「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也不許向任何人提起我,提起以前的事,若叫我聽到一絲風聲,這次再也不饒你性命。」 蘭雅愕然看著他的眼睛,忽然便明白了,他想做嶄新的、意氣風發的玄華仙人,想要斬斷一切污穢不堪、懦弱無能的過去,這脆弱的男人不願面對一切,所以親手葬送它們。

  可是,這樣過去便真的不再是過去?她心中浮起一絲嘲諷,下一刻,她便被鋪天蓋地的黑色火焰嚇得僵住。

  紀桐周在黑火後森然凝視她,緩緩說道:「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蘭雅默然良久,終於再度盈盈下拜,帶著嘲諷與恐懼,她轉身走了,果然再也沒出現過。他厭惡她被世俗吞噬的心,可若是她像妙青那樣愛著自己,他就能夠幸福了?

  今時今日,他已是名震天下的玄華仙人,越國在他的帶領和庇護下,強大無比,無人敢犯。論天賦修為,他傲視群雄;論氣派權勢,他亦是笑傲天下。可他心底的火仍在燒, 要燒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才能心滿意足,知曉幸福?

  外面傳來說笑聲,又是紀景梧這孩子,他這會兒跟王府裡的漂亮婢女們聊上了。

  紀桐周推開窗,見紀景梧在積雪的庭院中跟兩個小婢女手舞足蹈不知說著什麼,逗得那倆姑娘笑得花枝亂顫,越國皇族竟會生出這麼個天生女人緣奇好的小子,簡直奇跡。

  似是發覺師尊在看自己,紀景梧立即乖覺地縮著脖子湊過來,紀桐周今日心情低落,無心斥責他,只問道:「你喜歡她們? 」

  紀景梧愣了一下:「師尊說的,是哪種喜歡? 」

  「星正館你那許多師姐師妹,上回無月廷的師妹,現在是王府的婢女,你喜歡誰? 」紀桐周對這孩子的內心有些好奇。

  紀景梧想不到一向只會督促自己修行再修行的師父竟是要跟自己談心的勢頭,他也不知是驚是喜,摸著腦袋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喜歡跟她們說話,總覺得這樣才能放鬆快活。」

  「那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喜歡誰。」紀桐周少見地露出一絲笑意,「我問你,你為了什麼修行?想坐擁天下美人? 」紀景梧連忙搖頭,支吾道:「為了變厲害?保護越國?

  看樣子他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和當年的他一樣。紀桐周淡道:「為師當年也和你差不多,生活安逸,想要什麼都能得到,不知緊迫。四百年前,越國險些遭遇覆滅之災,才成就了今日的我。是不是也要給你來一次災禍,你才能警醒? 」

  紀景梧臉色登時變了,可轉瞬又變得釋然,小聲道:「有師尊你在……」

  是啊,有他在,所以他無憂無慮,當年玄山子的心思,他此刻也終於能摸透一些。

  「為師很少和你說過去的事,皆因你還小。」紀桐周望著他,「但如今你已十二歲,該懂些事了,再大一些便更難塑造,首要緊的便是知道自己為何修行,瞭解修行心。我問 你,倘若越國被滅,你卻毫無力量,你怕不怕? 」

  紀景梧臉色又變了,默默點頭:「……怕。」

  紀桐周頷首:「我不可能庇護你們一輩子,世上意想不到的意外太多,兩百年前我亦是險些殞命,那時想要趁虛而入的人何其多,只是你未曾經歷,翻閱庫中記載,興許你便 會明白。」

  紀景梧低聲答了個是,紀桐周又細細講述了一些當年的險事,說得他臉色發白,到了晚間,管事又送來一些古舊的記載,全是四百年前史官所記的過往,隔日再見紀景梧,這 孩子明顯一夜沒睡好,神色比先前要凝重許多。

  當朝的越國皇帝一早便趕來英王府請安,紀景梧一見著父皇,立即問道:「父皇,這些記載都是真的嗎? 」

  他舉著一本史官記載的書,問得十分認真,看樣子這孩子心底還是更相信自己的父皇。

  越國皇帝神情嚴肅,點頭道:「不錯,你早就該好好看看這些,莫要以為這世間一切都那麼唾手可得。我越國能有今日,玄華先生付出何等心力,你能拜他為師,實在是三生有幸。」

  紀景梧終於徹底信了,一個人躲在屋裡不知想什麼,越國皇帝苦笑著拜在紀桐周面前,輕道:「玄華先生,景梧這孩子頑劣異常,還請先生狠狠管教才是。」

  紀桐周淡道:「我管教太狠,這孩子便要丟掉半條命,甚至性情大變,你可捨得? 」

  越國皇帝道:「那也好過不成才,浪費好天賦。」 紀桐周笑了笑,他已將恐懼的種子種在了紀景梧心中,能生長成什麼樣,不是他能預料的。

  他喚來管事:「去把景梧叫來,我要帶他去一趟東海。 」

  東海有凶獸,名為蜃,令人所見心中最所欲與最恐懼之事,此去興許不僅僅是給紀景梧的試煉,更是對他自己的一次試探。被昭敏所贈之物撩起的漣漪,他終要將它們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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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8: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憶之林 一

  朝陽初升,萬仙會外圍的小城鎮也開始了一天的欣欣向榮。或許現在不該再叫它小城,四百年前海隕造成的災難沒有想像中那麼殘酷,海派附近受創最重的只有廣生會。

  海隕結束後,在海派眾多掌門的首肯下,距離廣生會最近的萬仙會接納了一部分廣生會弟子與廣生會外圍城鎮,昔曰由於地形特殊而始終規模較小的萬仙會城鎮,終於漸漸變得繁華起來,時至今日,萬仙會的外圍城鎮已然成為不遜色 於陽曝城的東海大城之一,與中土內陸的往來十分頻繁。

  黎非撥了撥頭上的花巾,她如今用障眼法幻化成一個最普通不過的村姑,身邊雷修遠則再度扮成泥腳大漢,日炎變得只有拇指大小,充作腰飾被黎非掛在腰帶上晃來晃去,兩只綠豆小眼精光四射不停張望,一面感慨:「怎地變了這許 多!完全認不出了! 」

  黎非小聲道:「日炎你說話聲音小點,叫人聽見了怎麼解釋?會被發現的。」

  「被發現又怎麼了!你怕個屁啊! 」日炎狠狠翻了個白眼。

  黎非耐心地說道:「我是來汲取靈氣,不是來鬥法的,再說了,修遠想來看看中土,你不是也想抓幾個罕見的妖物回去麼?被中土仙家發現還怎麼弄? 」

  全殺了不就好了?日炎想了想,到底沒把這句話說出來,他也知道叫黎非把中土仙家都殺光很不現實,更可惡的是雷修遠那小鬼每次都不站在自己這邊,搞得他這個長輩在倆小鬼面前反而像是胡鬧鬼。

  「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歌林和陸離。」黎非一面隨意走著,一面新奇地看著這嶄新的萬仙會城鎮,真的變了太多,她全然認不出以前百里歌林那座小院在何處了。

  離上一次海隕才過了四百年,中土這裡很明顯尚未對下一次的海隕做出什麼準備,整體氛圍異常的輕鬆閒適。其實她原本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偷偷來中土,可在拘纓之島的時候,曰炎成天嚷嚷著要她開小千世界來裝屍體,畢竟小千世界 比雷修遠挖地下室要實用得多,她也只好選了一枚銅鏡,依 照日炎所授的法子,耗了不少靈氣才開闢出小千世界。

  再之後就是為雷修遠療傷,他是被天雷火海所傷,縱然睡了數百年,卻始終未能徹底痊癒,為夜叉療傷,加上還要將他的斷角重新接回去,又耗了她許多靈氣,黎非終於再一次感到身體對靈氣的渴求。

  海外那點稀薄的靈氣根本不能滿足她,無奈之下,三人只能商量著偷偷來中土。算算時間,才過去四百年,想來中土還沒做什麼防範,趁這機會回來在暗處看看故人也好。雷修遠和日炎都是說走就走的類型,黎非也索性大著膽子吞了 天雷火海,一路御風前往暌違四百年的中土。

  她心裡有些沒底,海外與中土的時間不一樣,於她和雷修遠來說,四百年都是睡過去的,往事猶如昨日,可是對她的朋友們而言,四百年每一刻都那麼真實地度過,年少時代的激情如今看來,大約要付之一笑了。

  察覺一旁有視線膠著在自己身上,黎非轉過頭,正對上雷修遠的雙目,她微微一笑:「怎麼了?頭一次看我扮村姑?」

  雷修遠卻緩緩搖頭,看著她若無其事的模樣,低聲道:「你沒事麼?那些天雷火海。」

  中土與海外有天雷火海之隔,這可怕的天險尋常人碰一下就沒命,可他親眼見她飛進去,沒一會兒那些天雷火海便盡數歸入她體內,她竟無事人一樣還能說笑。

  黎非拍了拍胸口: 「要說沒事倒也不是,但和上回比起來,是我能忍受的範圍。它們現在被我藏在胸口這塊,等回去的時候再將它們釋放,就沒事了。」

  日炎忽地怪叫起來:「那現在沒有天雷火海了? !是不是海外的人想來就來,中土的人想去就去? ! 」

  「應該是。」黎非還在拍胸口,「以前中土與海外不是有過往來麼?我想應該就是趁著建木之實吞下天雷火海,驅趕了徘徊海上的凶獸妖物之後才能相通。這次我們提早了一百年,海水沒被歸墟納入……這樣也好,對中土來說五百年 一次的海隕不再來,不是好事麼? 」

  她的手忽然被雷修遠握住,他嫌棄似的瞥了一眼她的胸口,淡道:「別拍了,越拍越平。」

  「你……你說什麼……」黎非瞠目結舌瞪著他,她是不是聽錯了……

  雷修遠笑起來:「沒說什麼,走吧。」

  好吧!這是第二次了!她可沒忘,當年在書院,他還是小鬼的時候就已經非常不客氣地注意她的身材了 !

  黎非惡狠狠白了他一眼,她的手就這麼被他自然而然牽著,兩人一前一後在街上走著,在旁人眼中看來像是最平凡不過的一對鄉下新婚小夫婦。

  「啊,那個坡子。」黎非終於望見一處比較熟悉的風景,坡子下數十里外便是東海波光粼粼的海水,曾經他們六個人在坡後的酒館裡喝過酒,個個酩酊大醉,「還有那個客棧,修遠,你有印象嗎? 」

  她指著遠處一棟特別高的樓宇,畢竟數百年過去,不可能再是原先的客棧,想來翻新過無數次,樓層比以往高了很多,色彩也更加浮誇艷麗,其上依舊徘徊無數被豢養的妖物。當年她喝醉了酒,是雷修遠把她背回客棧的,往事歷歷在 目。

  雷修遠瞇眼看了半日,緩緩搖頭,要說對這裡全無印象,倒也不是,恍惚間只覺得熟悉,風的味道,海的味道,他應該是來過,可再具體的便完全想不起了。

  「沒關係,回頭等我把靈氣汲取滿了,咱們偷偷溜去無月廷,正好還能看看師父以前住的胡射峰。對了,還可以去書院,還有啊,你以前住的星正館山下的那個小院,不過時間過去太久,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兒了……」

  黎非如數家珍般道出在中土的許多回憶之地,還沒說完嘴就被雷修遠摀住了,他蹙眉:「就這麼盼著我想起來?」 她掰開他的手咧嘴一笑:「是你說的想不想起沒區別, 反正你都是同一個人,有什麼關係? 」

  「伶牙俐齒了。」他在她臉上揪了一把,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大概也是自作自受,這丫頭跟自己待久了就不再是以前那呆頭呆腦的模樣。

  日炎不耐煩地咳了兩聲:「你們要親熱回頭晚上在房裡兩個人慢慢親熱去!這會兒光天化日的搞什麼!都收斂點!看那邊!沒覺得有很強的靈氣波動嗎? 」

  說笑兩句也算親熱? !黎非簡直無奈,這狐狸越來越會找存在感了。她朝日炎指的方向看去,卻見這座城在靠海的地方平白空出一塊地,周圍籠罩著濃厚的靈氣網,方圓約有一里,靈氣網內矗立著一座巨大的數丈高的東西,用黑布罩 住,看不出是什麼。

  黎非心中忽地一動,看了看四周的風景,開口道:「那個……是我留下的靈之碑? 」

  那天她將師父數十年海外經歷的心血刻在了靈之碑上,留給中土各仙家,想不到它最終的命運竟然是被塵封起來,如果她沒記錯,當年中土無數仙人不是對海外十分嚮往好奇嗎?

  日炎冷笑一聲:「都把海外當做寶庫呢!你留下的東西這麼有誘惑力,若是叫每個人都看到了,個個都生出想要去海外的心,站在最高處的那些掌門啊狗屁仙人啊要怎麼辦?能得到什麼好處?再說了,海隕肆虐了這麼多年,你突然留 個這東西告訴人家其實海外不是他們想的那樣,誰能接受? 人心浮躁要怎麼辦?守舊可比創新容易多了!塵封了多方便

  黎非不禁默然,人心之複雜善變,她確實未能考慮徹底,這座碑她留得太早了,師父的心血縱然公佈於世,卻依舊遭到封殺四百年。靈之碑是一枚沒有人嘗過的、看上去卻又誘惑無比的果實,四百年來沒有人敢於嘗試,看著它,封著 它,將這因果留給後人。

  「……我們下去看看。」她輕巧地從坡子上跳了下去,快步朝靈之碑走去。

  這座巨大的被黑布與靈氣網籠罩的碑似乎成了萬仙會外圍城鎮的一道著名風景,一大早就有許多人圍在外面看個不停,更有幾個當地人不懂裝懂地給他們亂說靈之碑的典故。

  黎非甚至聽到有人說這是四百年前天上掉下的一塊神石,她哭笑不得地回頭張望,想看是誰這樣胡扯,身前人影亂晃,她忽地望見一個窈窕裊娜的背影,眼熟至極,那姑娘背對著自己,身上穿著東海萬仙會的弟子服,露出一截雪白纖 細的腰,長髮似瀑布般垂在身後。

  黎非渾身一震,情不自禁脫口喚道:「歌林! 」

  身邊的人紛紛回頭望著這村姑,也不知她在叫誰,可那姑娘偏偏沒回頭,她抱著胳膊,似是對那些亂七八糟的典故很感興趣,聽得津津有味。

  黎非擠過去在她肩上輕輕一拍,再次叫她:「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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