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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千香百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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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0: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回家二

  黎非點頭:「是啊。」

  日炎惡狠狠地瞪著雷修遠,森然道:「那你出去,老子還有話要跟他講!」

  黎非失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全曉得了,何必又要讓我出去?你倆就在這裡說吧,我絕不插一個字。」

  日炎的尾巴憤怒的搖晃起來:「果然人說女大不中留!胳膊肘朝外拐!蠢貨就這樣護著他!」

  黎非搖了搖頭:「日炎,其實是我自己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我打算和修遠趁著這次海隕去海外,我很希望你能一起來,你來嗎?」

  他反倒沉默了很久,淡道:「終於還是決定回歸海外了?也好,走之前殺光無月廷那幫混賬龜孫子,老子樂意的很!」

  「不。」黎非靜靜看著他,「我只是想看看你以前和師父一起去過的地方,不會殺人,這不是師父的心願。」

  日炎譏誚的冷笑:「人就是這麼善變!當日你想做普通人的誓言還沒冷掉,今天又變成想去海外,誰知你過兩天會不會變成想要殺光中土仙人!老子對仙人無所謂,你要殺,我就一起殺,全殺光才乾淨!」

  「我還是想做普通人,但不是逃避一切的做普通人。」黎非慢慢說道,「我看過的東西太少了,經歷也太少,到現在我也還是有著殺掉害死師父兇手的衝動。可我就算把滿中土的人都殺掉,師父也不會回來,更不會為此高興。他到底為了什麼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我想應該是有比我和他自己更重要的東西。我想瞭解師父的心境,我不想像以前那樣假裝自己的特殊都不存在那樣做個懦弱的人。」

  日炎哼哼冷笑:「能說會道!老子本打算把你這顆食言的腦袋揪下來!」

  他回頭再度望向青城仙人的屍體,喟然道:「叫我心魔纏身的,不光是青城之死。他不知自己抱來的建木之實是什麼東西,我卻知道,那天並非順著朔風才到建木,而是我刻意想去。我有著私心,聽說了建木之實與夜叉的糾葛,便想要見識一下這天生的物種,想要有生之年見識所謂極致。青城重傷難癒,再難成就大道,可建木之實種種奇異,倘若好好修行,便可圓我多年心願。我瞞著他,可他就是不肯傳授你修行之道,更不許我接近你,我百般不解憤怒,與他大吵一架,卻被他點出了隱藏的心事,原來,他這樣聰明的人,早已猜到了一些緣由。惱羞狂怒下,我憤而離開青丘,此事對我影響太大,禍祟之年惹來心魔,竟因此妖氣被封。直到今日,我還對這個心願懷有執念,可你是你,青城說的沒錯,你是個人,做選擇的權力是你自己的。他將你送去無月廷,也是想讓你有選擇的能力吧。你終究不會叫他失望,不愧是青城帶出來的孩子。」

  黎非楞楞聽了半天,想不到他最後居然這樣誇讚自己,頓時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你你你誇我?」

  日炎鄙夷地瞥她一眼:「隨口一說罷了,光靠說的就能成事,那這天下間全是口若懸河的傢伙了!從你死活離不開這小子來看,還是個蠢貨!」

  他忽地張口噴出一團紅火,精準地覆蓋住石台上青城仙人的屍體,黎非驚呼一聲,不等她跑過去,他乾枯的屍體已成灰燼,被封在一團半透明的光團中。

  「叫什麼。」日炎張口將那光團吞下肚,淡道,「讓他安安靜靜地去吧,他這樣的傢伙,怎麼能讓他癱著屍體爛掉。我尋個機會將他的骨灰送回胡射峰,這些年,他一直念著那裡。」

  那棒槌似的胡射峰不知有什麼好的,叫他念念不忘,連給建木之實取個名字都叫棒槌,真真氣煞人也。

  黎非眼怔怔地看著他:「那、那你願意和我們一起……」

  日炎沒理她,只目光灼灼又望著石台上那根玉也似的臂骨,隔了一會兒,又道:「這跟骨頭,你留著,有空和你那根角煉在一處,此骨質地與你那根破角不可同日而語,他日必然是你防身一大利器。」

  煉製建木之實的臂骨?黎非一下想起當日被震雲子活生生煉製的痛楚,臉都白了。煉這根骨頭,跟煉製她自己有什麼區別?

  日炎不耐煩地轉身走向洞口:「不過一塊死物,人總是糾結這些不知所謂的東西!老子走了!」

  走?黎非三步並作兩步急急追上,一直追出甘華之境,卻見他懸浮半空,極目眺望青丘滿目蒼翠。

  「……許久不覺這風,許久不覺這日光。」日炎仰頭望這天,望這地,慘綠的眼中滿是懷念之情,「長天烈日,樹海蒼波,這一片天地,許多年未見。」

  他忽地高高飛起,雪白的身影想一縷光,一倏忽間便消失得再也看不見,只有群山遍野中迴盪著他暢快的長笑聲,漸漸遠去,最終微不可聞。

  黎非怔怔站了很久,正午的日光刺得她雙眼發酸。也再看不見這隻狐狸的一絲蹤跡,他竟說走就走,半點拖泥帶水也沒有,他那些嘮叨、警告、嘴硬心軟的破口大罵,也在一瞬間遠離。

  方纔還聒噪的耳畔,此刻只有空蕩蕩的風聲,這許多年的陪伴,終是分別了嗎?

  黎非一個人站到腿發麻,終於還是慢慢轉身走回了甘華之境,雷修遠正坐在石台旁,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根臂骨,瞳仁中金光閃爍,腦側的兩隻細角上彷彿都有金光璀璨。

  那根玉一般的臂骨散發出淡幽的異香,迴盪在空曠的山洞內。似乎在無聲訴說著自己悲慘的命運。

  彷彿感應著這股異香,甘華之境內濃郁的靈氣漸漸起了一絲漣漪般的波瀾。這裡的靈氣都是黎非帶來的,建木之實的本源靈氣可以淨化妖物凶獸賴以生存與修行的妖氣和瘴氣,曾經她以為本源靈氣是與天地靈氣不同的東西,現在才明白,本源靈氣是濃郁到了極致的天地靈氣,比任何中土仙家洞天中的靈氣還要濃稠得多。

  在千奇百怪的海外異民中,唯獨建木之實的存在最為奇異。自出生便只得一人,舊的死了,新的才會再出生。雷修遠說過,假如師父當年沒有將那顆果實從樹上硬生生砍下,她將會在果實中成長到真正成熟才會破殼而出。

  這天地間生出的似人非人的物種有著天生的靈智,果實中孕育的永遠是容貌絕麗的年輕女子,每一個都有傾城之色,但不會有人關心這些 ,她們往往剛剛破殼便要面臨無數夜叉的覬覦,這根臂骨的主人便是剛脫殼就叫一群爭紅了眼的夜叉給撕碎了。

  無論她願不願承認,建木之實對夜叉部族來說,與其是人,倒不如說是一種工具更為貼切。

  「修遠。」黎非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低聲問,「要是我沒有被師父帶去中土,破殼出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你嗎?」

  雷修遠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根臂骨上移開,道:「會。」

  「那你打算怎麼做?」

  雷修遠回答得毫不猶豫:「軟禁起來。」

  ……這可真是毫不留情的決定,黎非眉頭皺了起來:「那我要是反抗呢?」

  「殺掉。」

  喂!這回答太直白了吧!黎非眉頭皺得更深了,雷修遠笑了兩聲,低頭望向她:「沒有那些如果,已經發生的事才是現實。」

  就算是超凡脫俗的森羅大法,能回溯的時間也不過作用在身體上,流逝的生命與存在過的感情是任何仙法也不能回溯的,對他來說,一切如果都沒有意義,他只專注近在眼前的事實。

  黎非有些不甘心地瞪他:「你是從來都不會說好聽話的嗎?」

  他想了很久,才道:「會。」

  「為什麼?」

  「想看你開心。」

  她眼睛又瞪圓了,半天才道:「……你還是會說好聽話的嘛。」

  雷修遠捏著她的下巴緩緩晃來晃去:「這是實話,不是好聽話。你想聽的就是這樣的話?正好這會兒閒了,我慢慢說給你聽,先把耳朵洗洗乾淨……」

  黎非急忙按住他試圖掏她耳朵的搗蛋手指:「你省省吧!我不要聽!你還不如說說以前的事呢!」

  雷修遠終於有些訝異,他若有所思的凝視她:「以前的事?你是指做雷修遠之前?」

  黎非故作自然地點頭,咳了兩聲:「比如你以前喜歡做什麼,吃什麼之類的。」

  雷修遠長長地「哦」了一聲,手指在她的臉上輕輕掐了兩下,微微含笑:「沒有什麼喜歡或者不喜歡,被詛咒的夜叉根本不會想到這些,我在建木下等了很久,一直在等你的出生。」

  對夜叉來說,最恐懼的事不是建木之實死了,而是建木上再也不會生出果實。整個夜叉部族只剩他與胡嘉平兩隻新生的夜叉,苦候新的建木之實不至,只有趁著海隕來臨,跟隨天雷火海的遷移去往中土,尋找上一任破碎的臂骨。

  被詛咒的夜叉像是一群為慾望豁命相搏的怪物所以胡嘉平那麼堅決地寧可留在中土過新生的生活,對每一個夜叉來說,這是夢寐以求的事。

  「不管怎麼說,還是要感謝老天,讓你出生了。」

  雷修遠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無論是作為夜叉,還是作為雷修遠,她能夠出生在這個世間,出現在自己眼前,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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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0: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冰消

  辰時差三刻,百里歌林推開了房門,入目是漫天漫地的飛雪,視界中只有黑白二色,她不禁微微歎了口氣,一串白霧從唇邊溢出,迅速消散在暴風雪中。

  前幾天凶獸窮奇大鬧一場後,東海這裡的天氣變化愈加突兀,昨天下午還是盛夏八月的驕陽似火,一夜過來,竟已成千里冰雪。

  喚出自己的蜈蚣精,百里歌林立在它頭頂低低飛著,萬仙會外圍城鎮已被密密麻麻的靈氣網包圍,曾經人來人往的繁華,短短幾天就好似變成了一座空城,天災說來就來,迅猛而猝不及防。

  眼前忽地一花,一封有著澄黃仙法標記的信出現在了自己眼前,百里歌林急忙將信拆開,原來姐姐和葉燁他們已經到了陸公鎮,蘇菀也在,這姑娘難得出來一趟,心都野了,加上百里歌林一見如故,她一時捨不得走,一直跟著。

  葉燁在信中提到陸公鎮有許多龍名座的弟子徘徊,情形十分古怪,他們跟龍名座素來有齟齬,不敢久留,將聚會地換成了越國王都端塗,順便看看紀桐周是不是留在王府。

  龍名座的人又跑去挑釁越國了?海隕降臨,山海兩排萬眾一心聯手抗敵,龍名座卻趁亂打他們的小算盤,實在可恥。

  百里歌林皺著眉頭將信收好,忽覺前面熙熙攘攘飛了許多坐騎,她不禁停下觀望,卻見前方一條靈氣網鋪出的路突兀地在半空延伸開,不知布了多少層,金光燦燦地,由於道路狹窄,一次只能進兩個人,許多要去門派的弟子都在那塊守著。

  「歌林師姐!」前面有個少年歡快地揮臂叫她,百里歌林笑瞇瞇地馭使蜈蚣精飛過去,笑道:「難得啊,你今天居然來得比我早。」

  面前的少年盤腿坐在一直蛤蟆妖頭頂,膚色白皙,面容俊俏,看著約有十五六歲的模樣,這是繼百里歌林之後,第三年被萬仙會從書院挑回的中土弟子,叫安繼明。由於他性格活潑,加上跟她一樣都是從中土來的,歌林素來將他當做親弟弟,難免多照顧些,關係與其他人比起更親密。

  「本來想這三天抽個空隙再去海邊看看呢。」安繼明搖頭歎氣,「結果你看,都被封死了,這一去不知要幾年才能再見到東海。」

  由於靠海那塊凶獸出沒,仙人們早已用靈氣網將周邊封死,可萬仙會又位於海底,要去祿心殿集合只能沿著靈氣網鋪出的窄路走,眼看辰時將至,堵在路前的弟子越來越多,根本不知道啥時候才能走完,百里歌林索性趁著排隊跟安繼明說笑起來。

  「什麼時候抓了這只蛤蟆妖?」百里歌林含笑打量這少年,「喲,突破第一道瓶頸了?居然不告訴我?」

  安繼明紅著臉撓撓頭:「我想告訴你呢!跟師父從試煉地回來就想找你了,結果這不是天災人禍麼……再說我也不大好意思老找你說話,總覺得一找你陸師兄就變得冷冰冰地。」

  一提到陸離,她臉色就淡了下來:「跟他有什麼關係?」

  安繼明奇道:「怎麼沒關係,你們不是一對兒麼?大家都這麼說啊!」

  百里歌林冷道:「誰說我和他是一對?你沒事少聽別人亂嚼舌根,我怎麼可能跟他混在一起!」

  對面的小少年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四處看了看,忽然輕道:「啊,陸師兄在前面……他看著你呢!」

  百里歌林下意識地回頭望去,果然見陸離在不遠處看著自己,意味不明的表情,意味不明的眼神,她心中煩躁,皺著眉頭又把腦袋扭回來,淡道:「不管他。說說你修行的事吧。抓什麼不好,偏要抓個蛤蟆妖。」

  蛤蟆妖一向不是弟子們坐騎的首選,別的坐騎是飛,騙它喜歡顛來倒去的蹦,蹦得還慢,皮膚又粘嗒嗒的十分噁心,也就陸離那古怪的傢伙養了一隻,想不到安繼明第一次馴服坐騎,居然選這個。

  安繼明赫然一笑:「被你發現啦?我可佩服陸師兄了,想跟他一樣。」

  百里歌林簡直無話可說:「你,你居然想跟他一樣……」

  安繼明還在赫然:「我也想像他那樣穩重淡定,而且、而且他能跟歌林師姐你成一對兒,我也……」

  「都跟你說不是那回事了。」百里歌林搖了搖頭,失笑地望著他,「你也什麼?小小年紀,先管好自己修行的事吧!別成天亂想。」

  安繼明急道:「我不小,我十五歲了!再說,我也沒分心啊,該修行還是好好修行。可我不喜歡東海這邊的姑娘,太黑了……我、我還是喜歡歌林師姐你這樣的……」

  「噗……」百里歌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太黑了?好吧,這真是赤裸裸的歧視,中土男人跟東海男人的審美差太多,東海這裡大部分都是越黑越美,他一個中土小少年接受不了東海姑娘的熱情和黝黑,也難怪。

  「這趟撤離去中土,會有很多雪白的中土姑娘讓你看個夠的。」百里歌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盯著我,我不喜歡小弟弟。」

  安繼明垂頭喪氣地呢喃:「你拒絕得真直接,我又不是因為容貌……歌林師姐一點也不懂男人心。」

  不懂男人心,這賭氣似的話倒讓她沉默了片刻,她確實不瞭解,可是算了,也沒必要去瞭解了。

  百里歌林笑道:「可惜啊,你入門還沒五年,不許亂跑,不然這次帶你去見見我姐他們也不錯。你要學,也別跟陸離學,我跟你說,我姐夫叫葉燁,你還不如跟他學學那圓滑勁兒……」

  正說著,安繼明忽然又叫:「陸師兄!」

  百里歌林還未來得及轉身,便覺胳膊被人一把抓住,她不由自主被人從蜈蚣精頭頂拽到了一隻蟹妖背上,這下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了,她掙了一下沒掙開,只得冷道:「放開我。」

  陸離看了安繼明一眼,這小少年崇拜又有些畏懼地望著自己,他低聲道:「把你師姐借我一下。」

  安繼明忙不迭地點頭,毫不猶豫背叛了自己的歌林世界,目送他倆遠遠飛到前面去了。

  百里歌林只覺胳膊被捏得生疼,她又用力掙扎,怒道:「很疼啊!放手!」

  陸離少少放鬆了一些手勁,卻沒有鬆開她,他聲音聽起來意外的淡漠沉穩:「這次是弟子撤離,不是叫你遊山玩水的。」

  百里歌林冷道:「我去見我姐,師父都沒發話,要你管?」

  陸離淡道:「我說了,別亂跑。」

  百里歌林抬頭皺眉看著他,安繼明這些師兄弟的眼睛莫非是瞎的嗎?這傢伙到底哪裡沉穩淡定了?他根本多疑,彆扭到了極致好不好!

  她用盡力氣甩開他的手,森然道:「你憑什麼管我?」

  陸離似乎低低歎了一聲,這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不知為何,讓她轉身想要離去的步伐停住了。百里歌林轉頭對上他漆黑的雙眼,那裡面似乎藏著無窮無盡的疲憊與彷徨,他從未露出過這種眼神。

  她猶豫了一瞬,下一刻手又被他輕輕握住了,他的聲音變得很輕:「不要亂跑。」

  她不懂,他的心裡到底向著什麼。痛恨她?那為什麼要拴住她?喜歡她?那為什麼又要屈辱她?

  「……我是有家人的。」百里歌林怔了半響,忽然蹦出一句話來,「我在乎他們,比世上任何東西都在乎,他們也同樣在乎我。你懂不懂這種感情?」

  陸離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捏了捏她的手。

  百里歌林淡然道:「你已經對我做過不可饒恕的錯事,這一年令我無法與家人聯繫,甚至害得他們差點丟了命,幸好他們沒事,倘若真的發生了什麼,你什麼也賠不了我,只會讓我含著怨恨去死罷了。我現在沒有辦法原諒你,你要是能理解我對他們的感情,就不該做出這種事。」

  陸離還是沒有說話,百里歌林輕輕掙開他的手,低聲道:「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她喚回自己的蜈蚣精,輕輕跳了上去,陸離沒有再追過來,剛好隊伍已排到了她這裡,馭使蜈蚣精沿著靈氣網鋪出的道路疾馳,這一條路果然是通向海底萬仙會的。

  海底與往日大不相同,無數漩渦氣泡,曾經清澈的海水此刻渾濁而漆黑,即便有靈氣網相隔,依然能感覺到那股令人驚恐的天地威勢。

  百里歌林飛至祿心殿,殿內已來了不少弟子,阿蕉師姐一見著她,立即招手:「歌林,你過來。」

  殿前有無數長老,沒人腳邊都堆著小山般高的綢帶,阿蕉從裡面抽出一根淺綠色的綢帶,親自替百里歌林繫在腰間,這時她才發覺綢緞上密密麻麻有許多咒文,從未見過的複雜。

  阿蕉又遞給她一隻封好口的信封,飛快交代:「你是突破第三道瓶頸的弟子,這是你出入腰帶與萬仙會弟子憑證,無論何時,這兩樣東西都要在身上裝好,千萬不可遺失。」

  百里歌林疑惑地撫摸那根綢帶,奇道:「出入腰帶?出入什麼地方?」

  阿蕉微微一笑:「我們萬仙會突破第三道瓶頸的弟子共有三百五十六名,十位長老會將你們帶往無月延,海派弟子人數眾多,不可能讓你們修為混雜地亂跑,這樣也不方便調動。我們萬仙會突破第三道瓶頸的弟子,是去往無月延避難的,腰帶吸納了你的靈氣後便可讓你自由出入無月延的大門結界,這東西只有你能用,所以千萬別丟了,不然麻煩得很。在無月延可別只顧著貪玩,長老們每日都會督促修行的,等海隕結束,再一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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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1: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戰 一

  居然是去無月延!百里歌林不曉得是該喜還是該憂。

  此次山海兩派合作對抗海隕,果然不是嘴上說說,行動起來竟毫不含糊,海派沒有了後顧之憂,長老仙人們便可放手一搏,左丘先生這根線,牽得是在太好。

  阿蕉還在絮絮叨叨:「無月延是個好地方,厲害的仙人聽說特別多,前幾天那只窮奇,就是翠玄仙人用失傳已久的森羅大法制服的。對了,你不是說好朋友也在無月延麼?這下你可開心啦。」

  雖然她竭力讓自己語氣和神態顯得輕鬆活潑,但百里歌林還是能感覺到她藏在深處的恐懼與悲慼,她不由輕輕握住阿蕉的手,低聲道:「阿蕉師姐,你別擔心,師父那麼厲害,不會有事的,海隕過去一定還能見著他。」

  阿蕉勉強笑道:「我自然不擔心我爹爹,不用你這小鬼頭操心。」

  弟子們絡繹不絕地來到了祿心殿,按照修為被一一分配了綢帶與書信,離別的氣氛越來越沉重,原本還有些對去山派感到新奇興奮的弟子,也漸漸不再說笑,雖然長老們和沈先生什麼都不說,可他們都知道,此一去再回,留下來的長老仙人與沈先生能活著的希望其實十分渺茫。

  慢慢地,低低的啜泣聲籠罩了整座祿心殿,為弟子們分配綢帶的長老們也開始撐不住,紅了眼圈。

  為最後一個弟子繫好綢帶,沈先生站直了身體,緩緩掃視祿心殿中密密麻麻的弟子們,這一次他沒有再指責弟子們的哭泣,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天災來臨,我等能做的唯有以命相搏,護衛安寧。生死有命,不必多作悲慼之容,再有五百年,到時就是你們肩負重擔了。此去山派一身為客,謹記不可與任何山派弟子發生衝突,寬和大度方是東海本色,莫要讓人看輕了我海派弟子。」

  他講話素來利落乾脆,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婆婆媽媽之意,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長老們領著啜泣的弟子們一波波離開祿心殿,阿蕉始終站在沈先生身邊一步不動,沈先生歎道:「你也去。」

  阿蕉哽咽起來,握住他的衣角:「爹爹,讓我留下陪你。」

  沈先生淡道:「我一人留著尚有存活餘地,你留下便是兩人一起死,這種時候不得任性,快走。」

  他將她的手輕輕拂開,在她肩上一推,阿蕉不由自主倒飛了出去,為前方早已等候的長老一把接住,不顧她的掙扎哭喊,把她強行帶出了祿心殿。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哭聲中,東海萬仙會的弟子們被分批撤離,三百多個第三道瓶頸的弟子嗎默然跟隨十名長老往陽曦城方向飛去,每個人都在痛哭,十名長老也個個神色黯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分離總是來得如期突然,毫無準備,海隕結束後,即便回到東海,也已是物是人非,怎能不傷感。

  前幾日因為窮奇大鬧了一場,沿途山林小鎮幾乎都被翻了過來,然而受創最重的還是陽曦城,小半個城的房屋都被窮奇頭頂的雷雲劈碎了,不知死了多少人,一落在城內,只聞滿城哭聲,叫人心酸。

  早已等候在無月延的數名長老迎了上去,雙方誰也沒有寒暄的心情,相顧無言半響,無月延一個長老苦笑著歎道:「海隕尚未真正降臨,卻已是如此觸目驚心,我等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諸位莫要與我派中弟子們提及這些慘狀,以免人心惶惶。」

  海派一位長老蹙眉道:「天災輪迴,即便我們不提,又如何能瞞得過去?瞞得這一時,也瞞不過這一世,弟子年輕才更應該體味這些磨練才是。」

  無月延長老歎息道:「正因天災不絕,我等身為長老都驚惶,更何況那些心智不堅定的弟子。如今已有人趁亂惹事,星正館的玄山長老已不明不白死去,若是再加上弟子們恐懼慌亂,內外兼憂,那如何是好?」

  百里歌林一聽「星正館的玄山長老不明不白死去」幾個字,頓時驚得渾身一震。玄山子死了?如果她沒記錯,這位仙人好像是越國後方的坐鎮仙人吧?他死了,紀桐周豈不是要發瘋?!

  正震驚時,忽覺不遠處有個人盯著自己,她不由望過去,卻是一位無月延長老仙人,他看上去年約四旬,面容普通,一雙眼卻通透溫和,湛然若神。

  他看她做什麼?百里歌林朝兩邊張望了一下,愕然發覺這位仙人真的是在看自己,他認識她?

  這位無月延仙人看了她片刻,忽然微微頜首,跟著轉身走遠了些——是在示意她跟上去?

  百里歌林又是奇怪又是驚訝,急忙趁眾人不注意悄悄走過去,這位仙人低頭看著她,微微一笑,聲音叫人如沐春風:「我乃沖夷真人,姜黎非的師父。」

  百里歌林不禁輕輕啊了一聲,急忙行禮:「沖夷長老。」

  沖夷真人扶住她的胳膊,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時常聽黎非提起你……你身上有黎非的靈氣殘留,近期有見過她?」

  百里歌林有些愕然:「是、是啊。」

  沖夷真人神色慢慢變得慎重,低頭思忖了片刻,他似是下定什麼決心般,輕道:「若是再見到她,替我轉告,近期不要再回無月延,無論什麼召喚都別回來。」

  百里歌林吃了一驚,急道:「沖夷長老,您這是什麼意思?要趕她離開?」

  沖夷真人微微一歎:「並非如此,你替我轉告便是。」

  百里歌林滿心疑惑看著他轉身離去,她素來聰明,雖然黎非什麼也沒說,可她還是能感覺到黎非身上有種與別不同的東西,譬如身上沒有突破瓶頸的靈氣震盪,再譬如,能一個人殺掉震雲子。

  她自然絕不會將東海發生的事透露出去,可難保有別人透露,黎非的師父都叫她不要回門派了,難不成有什麼不好的事?

  她越想越有種不祥的預感。回頭看了看,萬仙會幾個長老還在與無月延的長老們低聲說著話,三百多名弟子仍在情緒低落後,沒人注意她這裡,她索性轉身便走,直走到了僻靜處,才喚出蜈蚣精疾馳而去。

  她得找葉燁他們問問,是誰將黎非的事透露出去了。

  姐和葉燁是絕對不可能的,蘇菀不像是多嘴之人,雷修遠更不可能。紀桐周?那時候震雲子就把他和黎非帶走了,他應該目睹了一切,可這位小王爺明顯對黎非執念極深,怎會害她?莫非因愛生恨了?

  百里歌林急得腦殼都疼,偏偏黎非這丫頭不告而別,誰也找不到她,她要是回無月延怎麼辦?殺害秦揚靈,殺害正虛長老,光這兩條罪就足夠讓她死,更何況還有殺害星正館長老的罪名。

  像是感應到主人焦灼的情緒,蜈蚣精卯足了勁在雲上疾飛,忽然後方雲團中又有一隻蛇精破雲而出,不靠近,也不遠離,只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百里歌林一回頭就見著陸離腰上那根和淺綠綢帶絞在一塊的金絲腰帶。

  這種時候他還要來添亂!百里歌林怒道:「你跟著做什麼?!」

  不是說了讓她一個人待著嗎?!

  陸離還是不說話,他好像又變回了以前那個悶葫蘆,一言不發,只是執著又堅定地跟在她後面不遠處。

  百里歌林一肚子邪火,她實在沒法再分出精力去煩這個人了,他愛跟著就跟著吧!

  腳下山巒起伏,應該是到了越國邊境之地,百里歌林低頭隨意看了一眼,卻覺下方人頭攢動,竟密密麻麻好似有許多人。她急忙命蜈蚣精往下飛,但見下方硝煙滾滾,旌旗亂插,吶喊聲嘶吼聲不絕於耳,竟是有雙方兵馬在相戰。

  越國邊境的戰場?她心中震駭更甚,想起方才無月延長老說的玄山子已死的事,這才幾天啊?行兵打仗居然已經來到越國邊境了?難不成敵國早有準備?

  百里歌林飛得更低一些,忽然之間,看清了敵國插在後方的旌旗,她只覺呼吸都停了——那面旌旗,黑底黃邊,繡著兩條張牙舞爪的龍,她做夢都忘不掉的圖案,是吳鉤!

  當年這些旌旗如奔流的潮水般撲進高盧王都,烈焰與哭喊聲讓昔日繁華的王都都變得如同修羅場。她記得爹娘臨死的哭泣哀嚎,也記得姐姐用稚嫩的雙臂背著自己四處奔逃,滿眼所見,只有漫天的火,滿地的血與屍體。

  想不到過去那麼多年,她又一次見到了這面旌旗,而這些被塵封在心底的地獄般的回憶,也頃刻間盡數回到了腦海,她一絲一毫也沒有忘記。

  不過一瞬間,她立即明白了玄山子突如其來的死是怎麼回事,他死後短短數日吳鉤便侵略越國是怎麼回事。當年高盧背後坐鎮的仙人也是不明不白死在一次獵妖中,現在同樣的手段又被龍名座宗權拿來用在玄山子身上。

  百里歌林面罩寒霜,死死盯著那面旌旗,忽地一抬手,熊熊烈焰從天而降,瞬間吞噬了前方密密麻麻的吳鉤旌旗,更有無數巨大的籐蔓從地底鑽出,緊緊絞住那些在亂叫亂嚷的吳鉤士兵們。

  當年她毫無力量,面對吳鉤的強勢,只能被蹂躪。今天,她要將視界中所有的吳鉤的旌旗都燒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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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戰 二

  戰場上的喧囂聲忽然變得很大,驚恐的尖叫﹑不明所以的驚呼﹑痛楚的哀嚎……諸般聲響不絕於耳,吳鉤那裡明顯因為突如其來的仙法相助變得驚慌失措,士兵如潮水般向後撤離。

  百里歌林馭使著蜈蚣精還想再追,陸離在後面飛快拽住了她,他有些氣急敗壞:」你瘋了?!擅自插手這些事,是想被重重責罰?!」

  修行弟子沒有長老仙人的允許,是絕不准干預凡間戰場或政權更替之類事的,輕者被面壁數年,重者拷打甚至被逐出門派都有可能,臨行前長老們一刊交代在中土內陸要低調謙和,她居然一上來就犯下大錯。

  他見百里歌林臉色蒼白,眼中滿是仇恨的烈焰,心下不由暗暗吃驚。她掙扎得厲害,陸離索性用五指扣住她的後脖子,綴綴將水行靈氣灌入,安撫她激烈的心緒。

  過了許久,百里歌林終於平靜下來,戰場上無數人或敬畏或憤恨地看著她,她默然半晌,忽地輕輕推開陸離的手,蜈蚣精再度高高飛起調轉方向,朝王都端塗疾馳而去。

  「百里歌林!」陸離在她身後叫了她一聲,十分嚴厲。

  一但不扯上惱人的情情愛愛,這位陸師兄就會變成特別正經嚴肅的人,專門教訓那些犯錯的師弟妹們,她的散漫性子以前被他說教最多。

  百里歌林沒有回頭,低聲道:」是我衝動了,新仇舊恨一起上來,沒忍住,回頭我自去向長老領罪。」

  「我不想聽你說領罪。」陸離凝視她纖細的背影,」新仇舊恨是什麼?」

  他對她的過去瞭解得不夠多,雖然她曾經嘰嘰呱呱說過一堆,可都是些瑣碎的趣事而已,這脆弱又無比強硬的姑娘,她的人生脈絡,他摸不清。

  百里歌林瞥了一他一眼,面上掛了一絲笑,笑裡有淡淡的嘲諷:」怎麼,不怕我又是欲擒故縱?」

  他有些狼狽地移開視線,很快又正色轉回來和她對望:」說給我聽。」

  「……下次吧。」百里歌林低低歎息了一聲,」眼下還有更急的事。」

  紀桐週一手執著青玉酒壺,一手挽住華服的長袖,緩緩斟滿四杯酒,手指輕輕一彈,三隻裝滿了美酒的青玉酒杯穩穩地落在葉燁三人面前,一滴也沒灑出來。

  「這是在我王府中珍藏了十年的佳釀,上回你們來年份未到,今年卻正好趕上了。」

  他語帶悠閒,神色平靜,舉杯含笑道:」想不到你們會來端塗,本以為此次一別不知經年,卻這麼快又相見了,我敬你們一杯。」

  葉燁端著酒杯,面上有些疑惑與欲言又止,他們這一趟趕來端塗,在越國邊境之地見過吳鉤的侵略之行,陸公鎮甚至遍地龍名座弟子,本以為紀桐周必然寢食難安,暴躁欲狂,誰知他竟好端端地在王府待著,美酒佳餚,內室的紗帳後,似乎還藏著佳人。

  葉燁沉吟道:桐周,你莫非已有萬全之策?」

  龍名座這次大概是趁亂打劫,紀桐周能淡定如斯,想必後方坐鎮的玄山子長老應該有了應對。只是,好怪異,紀桐周從來也不是什麼穩重的人,想怒就怒,想笑就笑,這會兒他臉上一點擔心的樣子都沒有,甚至如此這般悠閒,實在與他平日的為人大相逕庭。

  紀桐周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對面的蘇菀顯然不太清楚這裡面的彎彎嬈,她喝完了酒忙著四處打量王府的奢華景象,因見那玉做的窗簾鉤十分精美,她不禁走過去拿在手上把玩。

  紀桐周瞥了她一眼,那站在窗邊的姑娘,好像突然變成了另一個瘦小的女孩子,那時候,她也是這樣沒見識地玩著窗簾鉤。他下意識地朝袖袋中摸去,那只紫玉蟋蟀已經不在了。

  他摸出一隻白玉做的小黃鸝,將杯中酒倒進它口中,沒一會兒,這只白玉黃鸝便發出清脆悅耳的啼鳴聲,一下就把蘇菀吸引過來了。

  「玩這個吧,窗簾鉤有什麼好看的。」小王爺朝她微微一笑,將啼鳴的白玉黃鸝放在了蘇菀手心。

  蘇菀又是贊又是驚訝:」想不到你這樣的人居然身上還會帶著這種小玩意。」

  紀桐周笑道:」還有更多呢——妙青。」

  內室紗帳後立刻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是,妙青在。」

  「把那只箱子拿來。」

  「是。」

  葉燁聽那姑娘說話聲溫柔婉轉,明顯是個妙齡女子,不禁笑得有點曖昧,紀桐周也終於開始會享受這些了?

  內室紗帳被人輕輕掀開,一個穿著茶白衣裙的美貌少女端著一隻小小的檀本箱畢恭畢敬地上前,半跪在地,將木箱舉高,柔聲道:「王爺,妙青取來了。」

  葉燁一看她的打扮不由微微一驚——茶白衣裙﹑領口黑邊﹑耳畔簪著妃紅色的芙蓉,好熟悉的裝扮!待她將頭抬起,他驚訝更甚.這姑娘眉眼與黎非竟有兩三分相似,尤其那隱隱含笑的姿態,顯得靈氣十足。

  他腦中電光火石般,一下子醒悟了,當即扭頭望了一眼百里唱月,她也是滿臉若有所思。不醒悟還好,一明白過來,他反倒尷尬起來,只得裝作沒發現,移開視線繼續喝酒。

  紀桐周將檀木箱打開,裡面放著許多小玩意兒,都是當年姜黎非愛不釋手的,此後這麼多年,每個月這些玩具都會被細細擦拭乾淨再重新存放,六年過去,依舊宛然如新。

  蘇菀毫無察覺,正要湊過去看,眼角餘光忽覺那出來凡姑娘裝扮很眼熟,她隨意望了一眼,陡然叫起來:「黎非?!咦?不對……呃,當﹑當我沒說……」

  她十分尷尬地看了看紀桐周,他神色平淡毫無反應,只揮手讓妙青退回內室,自己從箱子裡取出一隻青銅小鳥,遞了過去。

  蘇菀這會兒哪裡還有心思玩這些小玩意兒,她尷尬地回頭又看葉燁他們,百里唱月搖了搖頭,突然開口道:「王爺,自欺欺人不是什麼好事。」

  紀桐周恍若未聞,他將壺中酒倒入玉碗中,青銅黃鸝在他掌心忽地一動,低頭飲了碗中酒,滴裡裡地叫了起來,他如當年一般笑道:「這個更有趣吧?」

  蘇菀正要說話,忽聽門外一陣喧嘩噪雜,緊跟著凌亂的腳步聲匆匆奔近,管家在外面惶恐又焦急地驚道:「稟告王爺,陛下……」

  話未說完,房門便被人用力推開,越國皇帝踉蹌著奔進,似是來得太急,衣冠不整,一隻腳上甚至沒穿鞋,他失魂落魄地撲過來抓住紀桐周,像是要喘不上氣一般.嘶聲道:「桐周!玄山先生已仙去的消息……是真的?!」

  此言一出,葉燁三人都驚得立即站起,怪不得陸公鎮那麼多龍名座弟子,怪不得越國邊境暴亂不堪!玄山子死了?一個長老仙人,明顯還未到壽命終期,怎麼突然就死了?

  紀桐周挽住皇帝的胳膊,面色依舊平靜,低聲安撫道:「皇兄不必驚惶,先坐下緩口氣。」

  皇帝死死拽著他,滿眼絕望,只一個勁地問:」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紀桐周淡道:「不錯,確實死了,被龍名座宗權偷襲,屍體是我送回星正館的。」

  皇帝霎時癱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嘴裡只是喃喃:「怎麼辦……這下完了……什麼都完了……」

  紀桐周不再安撫他,只靜靜坐回了椅子上,又斟了一杯酒。

  葉燁驚道:「桐周!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玄山子死在他眼前,屍體甚至是他送回去的,龍名座四處挑釁,越國邊境不穩,他是怎麼能做到在王府中錦衣玉食平靜度日的?眼前的人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紀桐周嗎?

  紀桐周抬眼看他.眾人只覺他目光淡若玄水,卻又彷彿藏著無數暴烈瘋狂,他的聲音很輕:「告訴你們有什麼用?」

  葉燁只覺不可思議:「我們是朋友,這種事你想一個人扛下?」

  紀桐周忽然笑了一聲:「我們一起扛?一起被龍名座的仙人們傷得半死不活,互相激勵流著眼淚感慨人間真情?」

  葉燁倏地合上了驚訝的唇,他皺眉看著眼前這陌生的紀桐周,越國出事,紀桐週一定會發瘋,他確實在發瘋,只不過不是他們想得那種瘋。昔日在東海試煉地與龍名座弟子搏命的少年像個孱弱卻又要嘶吼的獸,眼下這只獸不再嘶吼了,這種沉默比瘋狂還要讓人無措。

  「……你打算怎麼辦?」葉燁不再廢話,直切正題。

  紀桐週一口喝乾杯中酒,輕輕一腳將癱軟在地上哭個不停的皇帝踢翻下去,低聲道:「不要哭了,很吵。」

  皇帝嚎哭著攀住他的腿,顫聲道:「桐周!桐周!我們怎麼辦?怎麼辦?!」

  這淒厲綿長的哭聲像鋼針一樣紮著他的腦殼,痛得叫人無可奈何。紀桐周抓起酒壺再次斟酒,壺中酒卻早已空了,他朗聲道:「來人,去地窖裡再取酒。」

  連叫幾聲,外面卻是一片死寂,紀桐周朝外瞥了一眼,遠處幾個管家和一群家僕正沒頭蒼蠅似的亂跑著,他神色一冷,忽地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出,將為首的大管家提著後背心抓起,從高處狠狠丟下去,大管家扎手紮腳地摔在地上,抽了片刻,一灘血染紅了白色方磚,漸漸地再也不動了。

  亂奔的人終於停下,駭然地僵在原地,紀桐周冷道:「不許亂,回歸原位——離開王府大門一步者,視為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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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心戰 三

  不可理喻,他果然是瘋了。

  百里唱月當即皺眉道:「你拿這些凡人出什麼氣?」

  紀桐周背過身,不再看他們,他慢慢走回院中,皇帝還在哭,像一攤死肉滾在地上。紀桐周深深吸了一口氣,眾目睽睽之下,他再度坐回了椅子上。

  很快有人將地窖裡的酒送了來,紀桐周將酒杯放在唇邊,抬眼打量這座美麗的院落,雕欄玉砌,奢靡榮華,四下裡凌亂站著的管家奴僕侍衛,皇帝依舊在哭,內室的妙青也撐不住跑了出來——每個人面上都有著灰色的絕望。

  這是他要保護的一切?不。

  遠處端塗最高的鐘樓在日光下閃閃發光,還有更遠處皇宮金色的瓦片,越國廣袤壯麗的河山,那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得意高昂,那雄霸天下的豪情壯志,他的心裡早已生出饕餮,他不能失去這些,哪怕為之放棄任何人。

  「桐周。」葉燁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卻又彷彿遠得隔了好幾世,他的朋友們,在痛心又關切地看著自己。大難臨頭,他們除了一些言語上的安慰用以舔舐傷處,什麼也幫不上,什麼都……

  紀桐周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清醒又冷酷地看待著一切,曾經溫暖如春風的那些溫情,在真正的利刃架在脖子上時,都是脆弱的紙片罷了。

  「你們走吧。」他漠然開口,「不要被捲進來。」

  葉燁急道:「叫我們眼睜睜看著你送命?!別傻了!現在立即一起走!在龍名座那些人來之前!」

  紀桐周笑了一聲:「我不會死。」

  說什麼胡話!葉燁正欲過去與他好好理論一番,忽聽院外一人叫道:「你們都在?!太好了!」

  緊跟著百里歌林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身後不遠處跟著陸離,見著地上大管家的屍體,兩人臉色都變了一瞬,百里歌林急道:「紀桐周!玄山子長老已經……」

  「我知道。」 紀桐周打斷了她的話,」不必再說。」

  百里歌林錯愕地盯著他,他怎麼是這種態度?

  「我一路過來,遇到吳鉤和越國在打仗……你﹑你不管嗎?」她猶豫著問,「還有啊……王府門口的侍衛怎麼都沒了?這屍體……你們……」

  紀桐周冷冷看了她一眼,她還是這麼聒噪而漫無邊際。

  「一個一個問。」

  百里歌林越發錯愕,她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又被他身後神似黎非的妙青吸引了目光,最後她茫然望向百里唱月他們,每個人都對她緩媛搖頭,誰也不知道紀桐周到底怎麼了。陸離開口道:」雖然我不太懂中土這些國家的紛爭,可既然對方有仙家門派撐腰,遲早會出動修行界的能力,現在走應該還來得及,來日方長。」

  葉燁立即點頭:「陸兄說的不錯,桐周,意氣用事絕非善計。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還是暫避鋒芒,日後再圖東山再起。」

  紀桐周似是在出神,一言不發地啜飲杯中酒,忽然,他臉色一變,放下酒杯望向院外,王府上方靈氣網外有細微的靈氣波動,緊跟著」鏗鏗」數聲巨響,竟是仙法砸在靈氣網上的動靜。

  有過同樣經歷的葉燁三人面色頓時鐵青,當年高盧皇宮也是如此,邊境各種暴亂,龍名座的人直搗黃龍,將皇宮靈氣網破開,迫著高盧皇帝投降,他雖至死不肯,可皇帝被人在陣前凌辱,高盧士氣大跌,根本抵擋不住吳鉤的鐵騎,被他們勢如破竹般攻入王都,焚燒了整座城。

  時隔十多年,同樣的招數再次被用在越國頭上,這一次他們遇到了紀桐周。

  他身形一晃,早已出了王府御劍飛起,漆黑的火焰撲向靈氣網上方那幾個龍名座弟子——這幾個人並不眼生,正是東海試煉地遇到的那幾個,他曾經的狗腿子也在裡面,正滿面得意地用法寶攻擊靈氣網。

  生擒紀桐周的事是他們幾個刻意向宗權長老求來的,在東海那一番仇怨今天要盡數討回來,他們要叫這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王爺徹底服氣。他雖然天賦驚人,可畢竟只是一個人,上回要不是有其他人相助,他們早就把這王爺打倒了。

  此時見漫天黑火,眾人不慌不忙祭出法寶,霎時間春雨綿綿,磅礡的水行靈氣蕩漾而來,誰知撞在那黑火上,卻如火上澆油般,叫它一躍撥高數丈——水行仙法減不掉這古怪的黑火?!

  一個人影早已疾電般竄之身前,眾人見勢不好,當即四下裡散開,祭法寶的祭法寶,丟仙法的丟仙法,放防禦的放防禦,紀桐周手臂一揮,無數黑色火牆將眾人隔開,各種仙法砸在他的土主護身上,桔色的光輝頓時暗淡下去。

  不等第二波攻擊再來,他早已追上那個忙著逃命的狗腿子,掐著他後頸的脈門,令他無法運轉靈氣,狗腿子終於慌了,如爛泥般癱在他手中,顫聲道:「王﹑王爺……求你不要殺小的!小的知錯了!」

  紀桐周恍若不聞,他緩緩抽出腰上的劍,劍身竟非鋼鐵,而是一道細長的黑色火刃,熱度驚人,漫天漫地的黑火彷彿感應到炎刃上磅礡的靈氣,越發蹦高,竟是要將天上雲也燒空似的。

  龍名座數人急忙要退,忽覺頭頂一暗,大團大團的黑火凝聚在上方,四周亦有數道火牆封鎖,竟像一座黑火的籠子,將他們幾個死死困在其中,上下左右無處可逃。

  為首的弟子見一人被生擒,剩下的都被這古怪黑火困住,當即吹了聲口哨,示意眾人放出土主護身衝破黑火。他急於逃命,自己先套了土主護身,不顧熱浪滔天,直直投入了對面的火牆,只聽他慘叫一聲,整個身體瞬間被黑火吞噬,眨眼工夫就化作了一團黑灰,土主護身竟毫無用處。

  眾人不由膽戰心驚,入目滿是黑色的怪火,澆不滅,碰不得,他們頓生悔意,早知不該這樣魯莽。

  「哼!你殺了我們也沒用!」火籠中的龍名座弟子兀自嘴硬,厲聲道:「等長老來了,你不過是只毫無還手之力的螻蟻!識相的不如乖乖投降!看在你聽話的份上,或許還留你一條狗命……」

  話音未落,火牆猛然合攏,幾個龍名座弟子連慘叫都沒來得及,又是一瞬間被燒成了黑灰。

  本想幫忙的葉燁他們都看呆了,紀桐周殺這幾個龍名座弟子,竟如斬瓜切菜般毫不費力,他的修為分明還在第三道瓶頸,可那些玄華之火卻比曾經要熾烈太多,漫天漫地,猶如跳躍的烏雲。

  紀桐周將那些黑火收回來,最後他們變成了一簇細小的攢動的火苗,在他掌心柔弱地舞動著。他低頭看著癱在手中的狗腿子,此人早已嚇得臉色慘白,抖若篩糠,語無倫次地求他:「看在小的曾忠心耿耿服侍您的份上……求求您……」

  紀桐周冷道:「你們的長老什麼時候來?」

  狗腿子哽咽道:「本﹑本來是宗權長老要親自來……可無月廷的翠玄仙人忽然發了召喚手諭,好像﹑好像是商討什麼叛逃弟子的事……我﹑小的真的不知長老們什麼時候……」

  紀桐周將他丟開,黑色的炎刃輕輕一揮,他的腦袋便骨碌碌地滾在了地上,一路滾到百里歌林腳邊,她厭惡地跳開,皺眉道:「他剛說的那個什麼叛逃弟子,我懷疑是指黎非。」

  葉燁和蘇菀都是大吃一驚,連聲道:「什麼意思?」

  百里歌林四處看了一圈,壓低了聲音將沖夷真人要她轉告黎非的話說了一遍,又道:「我看十有八九是震雲子的事被透露出去了,你們有誰洩靈過嗎?」

  說罷她不等回答,卻望向紀桐周,這位看不出端倪的小王爺脫下被血漬與塵土弄髒的外衣,那裝扮與黎非神似的妙青取了件新的華服外套給他披上,老實說,這侍女的存在真叫他們不舒服。

  「紀桐周。」百里歌林走到他面前,定定看著他幽然無波的雙眸,「東海的那些事,假如被人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你清楚嗎?」

  紀桐周淡道:「你的意思,是我說出去的?」

  「我不知道。」百里歌林坦率地望著他,他們這群從小到大的朋友,再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變成這種局面,」我不相信你會害黎非。」

  紀桐周漠然移開視線,繞過她走進屋,只丟下一句話:「你們走吧。」

  他關上房門,沒一會兒又推門走了出來,見葉燁他們還在,他視如不見,繞過他們疾步朝院外行去。

  「站住。」一直沉默的百里唱月忽然開口,她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他,「懷裡的信給我看。」
 
 紀桐周冷冷低頭望著她的手,森然道:「放肆,丟開。」

  「桐周?!」葉燁也火了,他上前用力當胸推了他一把,將百里唱月護在身後,自己與紀桐周對峙,「你要瘋到什麼時候?」

  冷不丁後面的百里唱月突然出手了,紀桐周只覺一團金色光霧撲面而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急退數步,百里唱月出手如電,早已從他懷中取出一封信,正要打開,那信忽然被黑火一燎,早已化作黑灰,她抬頭直直盯著他,低聲道:「你心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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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心戰 四

  紀桐周週身黑火一閃,金水龍嘯的光團立即被焚燒殆盡,他佇立庭院中,一個一個將葉燁他們望過來。

  他的朋友們,沒有阿諛奉承的馬屁,沒有曲意迎合的卑微,高興了便一起大笑,他犯錯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批評。他們是他懵懂少年時代的美妙色彩。然而當這世間的獠牙對準他的時候,唯有無上的力量才是永恆。

  他已經墜入火海最深處了,只有不擇手段地護著自己,護著僅剩的能抓在手中的東西。玄山子是刻意?還是無心?這一切早已不重要。不能放手,不能後退,這樣他的火焰會被漫長的時間所熄滅,或許終有一天,恨也會消失無蹤。

  到了那個時候,他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紀桐周張開嘴,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說最後一遍,速速離去,越國一切,與你們無關,我不需要你們捲進來。」

  葉燁盯著他看了許久,終於轉身拽住百里唱月的胳膊:「……我們走吧。」

  唱月掙脫他的手,這一向寡言少語的姑娘少見地露出了她尖刻的一面,微微冷笑起來:「我們離開,你就可以放心出賣小棒槌了?」

  百里歌林急道:「姐!你別這樣說!他怎麼會!」

  百里唱月淡道:「當日的事,只有我們六人親身經歷,原本我也不信是我們中的任何一人洩露出去的。不過在經過陸公鎮時,不巧我聽見了幾個龍名座弟子的話,他們在抱怨無月廷插手。當時我沒弄懂他們的意思,見著王爺迥異的態度,我便有些了然了。歌林方才說的事,更讓我確定了這推斷。」

  一席話說完,庭院中反倒陷入一片死寂,百里唱月直直望著紀桐周幽深的雙眸,又道:「我提起小棒槌,你的心跳聲就變得很大,這是心虛者的聲音,想不到,竟然是你將她賣了出去。那封信是寫給無月廷仙人的?想用小棒槌的師父引她現身嗎?你是非要逼她去死?」

  庭院中依舊死寂,葉燁再也忍不住,厲聲道:「 桐周!你說話!」

  紀桐周漠然道:「荒謬。」

  「好吧,不管是不是真的。」葉燁快步上前,手掌忽地合攏,一座寒冰無聲無息地架在紀桐週身上,」你現在就跟我們走,在你說出真相前,我不會放你出來。」

  他正要將冰籠連帶著紀桐週一同飛起,百里唱月忽地急道:「小心!」

  濃厚的黑色火焰張狂地自冰籠中呼嘯而出,鋪天蓋地砸過來,眾人只覺熾浪幾乎要將臉上的皮烤化了,無處可躲,唯有高高飛起,卻又被王府上空的靈氣網擋住,一時間個個又狼狽又心驚。

  下一刻,漫天的黑火又被紀桐周緩緩收回了掌心,方纔那只冰籠早已消失,他低頭凝望掌心跳躍的那枚火苗,半晌不語。

  葉燁怒道:「紀桐周,你這些所作所為,與懦夫何異?!出賣朋友換取的安寧,你過得下去?!」

  紀桐周笑了一聲,開口道:「倘若你我換個位置,今日是高盧即將被滅,你怎麼辦?」

  葉燁傲然道:」高盧早已滅了!我現在好好地站在這邊,至少我的未來光明正大!不要拿我和你比!」

  「不錯,你不該和我比,我們本就不是一類人。你有你的光明正大,我有我的搏命相護。」

  「可笑!」葉燁怒視他,「你的搏命相護就是出賣黎非?」

  紀桐周淡道:「對我來說,無所謂出賣,我只是選擇一條最有力的路護衛我的國罷了。此時此刻,這裡的一切才是我的重中之重,其餘都可有可無,你的指責毫無意義。」

  葉燁默然看了他很久很久,終於低聲道:「我們這些做朋友的,也只能陪你到這一步。你這一個人留在這邊,好好守著你的江山吧!」

  眾人落在庭院中,——轉身朝外走去,紀桐週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天與地,雲和日,一瞬間像是都變成了黑白的,那些斑斕的色彩像潮汐退去一般,急速地流逝在眼前。

  握在手中的沙又離他而去了一部分,他只有將手掌捏得緊一些,再緊一些。

  電光火石間,變故陡生,紀桐周忽覺眼前寒光一閃,又是一座冰籠將自己困在其中,剛跨出院門的葉燁他們不知何時一齊又回來了,葉燁厲聲道:「唱月!囚龍鎖!」

  囚龍鎖?! 紀桐周只覺週身白光一閃,他當即急急避讓開,玄華之火猙獰地肆虐而出,眨眼工夫便將冰籠吞噬,眾人再度飛起躲避火海,但見庭院中黑色火浪滾滾,再也看不見紀桐周的身影,葉燁低聲道:「唱月,聽得見他在哪兒麼?」

  百里唱月早已將囚龍鎖拋出,誰知撞在火海中,仙法靈氣一瞬間便被衝散了。紀桐周冰冷的聲音也從黑火中傳來:「既然不想走,那就都留下吧!」

  眾人只覺腳底的玄華之火越撥越高,頭頂又有靈氣網擋著,逃無可逃,葉燁立刻架起冰牆,眼前忽地一花,只聽「砰」一聲,冰牆被一道人影撞成了碎末,百里唱月已聽見紀桐周的動靜,又是一道囚龍鎖拋出,仙法撲在紀桐周週身瀰漫的黑色火焰上,再度被打散,她心中一驚,只見一道捲曲的黑色炎刃無聲無息地朝自己捲來,無視所有防禦仙法,腕上一緊,炎刃卷在了她手臂上,黑火燒灼著她的皮膚,此等劇痛連她也忍不住叫了一聲,下一刻便被一股大力拽得跌下去。

  一見唱月跌落,每個人都慌了,一時間諸般高等仙法亂作,百里歌林將身上所有豢養妖獸的符紙都拋了出去,那只黃鸝妖的叫聲幾乎要震碎整座王府。陸離拋出一張淺藍色的符紙,化作一隻巨大的海龜,口中似瀑布般噴出無數飽含靈氣的水,灑在黑火上卻毫無作用。

  他眉頭皺起,猶豫了一下,正要取出最後一張符紙,忽覺數片正花擦過臉龐,但見王府內忽然烏雲密佈,朔風狂捲,大片大片的雪花搓綿扯絮般落下,不過片刻工夫,整座王府都被極厚的寒冰凍在其中,連那些肆虐的玄華之火,也被困在寒冰內,此消彼長,彷彿在相互拚搏靈氣。

  紀桐周從一座內裡玄華之火灼灼跳躍的冰山後緩緩走出,百里唱月為他掐住脖子的脈門,動彈不得地被他鉗制住,她急道:「別管我!放囚龍鎖!」

  假如此刻制住她的人是任何一個敵對,這裡的每一個人大約都會毫不猶豫丟出囚龍鎖,可這個人是紀桐周,曾經的摯友,為了對付他,居然要做到這種地步,他們不禁都沉默了,猶豫了。

  紀桐周抬眼望向懸浮在空中的眾人,葉燁被百里歌林護在身後,閉目凝神結印,想必維持這水行高等仙法大荒之冰叫他十分費力,他額上滿是汗水,面色也漸漸發白,不過是在咬牙強撐罷了。

  他再望向百里歌林,一旁的蘇菀,陸離,還有手中的百里唱月,每個人都在用看敵人的目光警惕地盯著自己。望著望著,他反倒笑了起來,支離破碎的笑聲斷斷續續響了一會兒,他輕道:「突然出手?為什麼?」

  百里歌林森然道:「你不知道原因嗎?你以為我們會放任你繼續殘害黎非?!」

  紀桐周緩緩點頭:「我懂了,不必再說。」

  他輕輕將百里唱月拋出,下一刻,好便被架在囚龍鎖上,數道鎖鏈將她牢牢捆住,封鎖所有靈氣,他緊緊盯著葉燁蒼白的面色,露出譏誚凡笑容:「你還能撐到什麼時候?」

  他一寸寸抽出腰間寶劍,黑色炎刃自劍柄處一點點跳躍攀升,為他輕輕一揮,如軟蛇般延伸捲曲。

  「想不到,會有這一天。」 紀桐周目中掠過一絲傷感,可是很快又消失了,「我一直相讓罷了,跟你們貨真價實來一場,應該也不壞。」

  百里歌林見他話音未落人便消失在庭院,心中登時一冷,剛給三人架起土主護身,便覺身側人影一閃,她下意識護住頭臉,右邊身體忽地一陣劇痛,為玄華之火舔舐了一片衣衫,紀桐週一腳踢在她肩上,將她踹了下去,陸離正要相救,卻見眼前黑火猛地一跳,他急忙躲閃,一隻手早已從黑火後伸出,揪住他的領口。

  黑火焚燒胸膛,劇痛叫人毛骨悚然,土主護身眨眼間就被燒了個粉碎,陸離痛叫一聲,也被狠狠踹在地上,落在百里歌林身邊。落地處黑火撥地而起,猶如火籠般將他倆困在其中。

  便在此時,葉燁的靈氣終於消耗光,王府內無數冰山化為虛無,原本困在其中的玄華之火反倒燒得越來越肆烈,火舌舔舐著葉燁腳下的霧氣,他喘息粗重,不說話只是盯著紀桐周。

  黑色炎刃捲住他的腰,將他從雲端拽落,又一座火籠立在庭院中。

  短短不到一刻的工夫,五個人竟被他制服了四個。一直在旁邊急得焦頭爛額的蘇菀徹底僵住了,她還是第二道瓶頸的修為,根本沒法插手這場鬥法,眼見紀桐周朝葉燁走去,她立即輕輕摸向懷裡,有信紙。

  咬破指尖,她趁紀桐周不注意,剛給師父寫了一行字,誰知後脖子忽然一緊,紀桐周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側,掐住了她的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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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六章 驅逐令

  蘇菀渾身一顫,被迫起身盯著紀桐周面無表情的臉,袖子裡的那只白玉黃鸝骨碌碌滾在了地上。

  紀桐周瞥了一眼,掐住她的手慢慢鬆開了。他手掌一張,那枚白玉黃鸝飛至掌心,被托著送到蘇菀面前,他的聲音淡卻有些溫和:「送你的,拿去吧。」

  蘇菀惱火地瞪著他,厲聲道:「我不要!你真是叫人匪夷所思!任性妄為也該有個度!」

  紀桐周恍若不聞,將白玉黃鸝放入她懷中,她沒有避讓,更沒有畏懼,這一片直率又無情的目光,又叫他想起了姜黎非對自己說對不起,眼前帶著英氣的少女一晃眼變成了饕餮腹中的那個姑娘。

  蘇菀被拽著胳膊,被迫朝前面走了兩步,見其他人都被黑火籠困住,百里唱月更是被囚龍鎖封住所有靈氣,個個狼狽至極,她不禁大聲道:「你也捆住我吧!或者殺了我!」

  紀桐周居然笑了一聲,蘇菀見他神色意義不明,甚至帶著曖昧,不由十分驚愕。她強行停下腳步,奮力掙扎:「放開我!」

  這個人分明眼睛望著自己,可好像看的又不是自己,這雙眼透過她,望著的人是誰?她知道答案。

  她忽然冷笑一聲,鄙夷地開口:「你明明親手把心愛的人往火坑裡推,卻又在家裡養著容貌相似的女人自欺欺人,把別的姑娘當做喜歡的女人溫柔對待,你這樣不叫深情,叫任性!」

  紀桐周倏地停下腳步,面色陰沉地凝望她,蘇菀還在冷笑:「真的喜歡一個人,怎麼會害她!你是恨黎非不喜歡你,不給你機會,這不過是自私的行徑罷了!」

  他猛然抬手,像是想要給她一耳光,蘇菀下意識緊緊閉眼,等了片刻,卻聽他淡道:「你錯了。」

  他從未真正恨過姜黎非,他不過選擇了放棄而已,放棄這個求而不得的女人,放棄那一段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終的情怨,選擇了對自己來說更重要的東西。

  「我愛她,只是我已經不要她了。」

  蘇菀還是冷笑:「愛她?我看你根本不會愛人,自始至終你愛的就是自己那些任性妄為罷了!你是世上最自私的人,只懂的討好自己,放縱自己,你這種人絕不會有好下場……」

  紀桐周掐住了她的口鼻,她像個垂死掙扎的小蟲子,在掌心裡蠕動不休,漸漸失去了氣力,癱瘓地摔在地上,又被囚龍鎖架起,數道鎖鏈捆住了她,將靈氣盡數封死。

  他緩緩吁出一口氣,放眼掃視庭院,他曾經的朋友們,盡數敗在他手下,在東海的時候,他們怎麼看秦揚靈,此刻就怎麼看著他,他已經不會遺憾心痛了,所以溫情的緣分,到此為止。

  眼看紀桐周走進屋內,火籠中的陸離忽然一把攥住百里歌林的手,低聲道:「估計他是要傳信給無月廷的仙人,如今天災人禍,姜黎非躲起來不現身,沒有太多的精力找她,一定行的是引蛇出洞的計策,我們成了誘餌。」
  百里歌林急得五內俱焚:」你有方法脫身?」

  陸離低頭看了看她,她小半幅衣裳都被燒焦,半邊身體也被燒傷,看起來十分恐怖,他先架了一道治療網給她,然後取出懷中最後一枚符紙,輕歎:「好在沒給我們上囚龍鎖。」

  靈氣灌注在這張白色符紙上,它貼著火籠的縫隙,輕飄飄地飛了出去,無聲無息變作一隻白毛金鼻鼠妖,四爪如鉤,靜悄悄掛在上空靈氣網上,飛快地啃噬起密密麻麻的靈氣線,不過一眨眼工夫,靈氣網已被它啃出一個不小的缺口。

  百里歌林見鼠妖居然有這種效用, 心中頓時一喜,便在此時,合上的房門又被打開,紀桐周手中掐著一封信走至庭院中心,掌心一抬,玄白二色的光輝迅速浮現,懸在半空不停旋轉。

  信被投入旋轉的玄白二色光輝中,驟然放出耀眼的光芒——這是星正館的傳信術?架勢不小,難怪要出來用。

  光芒最盛時,百里歌林忽覺身上一緊,被人用力抱起,陸離將她的頭臉護在懷中,後背狠狠撞向火籠,蛇精自陰影中飛快竄出,托住兩人的身體,閃電般飛向半空靈氣網的缺口,「轟」一聲,那塊缺口被徹底撞開,百里歌林只覺無數黑火自王府內洶湧而出,然而終究差了一步,蛇精托著兩人沒命地飛,不過一晃眼,紀桐周御劍飛起的時候,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他望著被撞破的黑火籠,又望向被剩下的葉燁唱月蘇菀三人,他們在笑,個個滿面喜色。紀桐周淡漠地移開視線,給葉燁套上了最後一個囚龍鎖,撤去火籠,一面朗聲吩咐:「來人!將他們送進地牢。」

  縮在院外一個都不敢動彈的管家侍衛們戰戰兢兢地進來抬人抬屍體,大管家和一個身首分家的龍名座弟子的屍體都還在地上癱著,鮮血滿地,方纔那一場鬥法眾人也都看在眼裡了,如果說之前還存著想要偷空逃命的念頭,此刻這些念頭都已死絕了。

  紀桐周轉過身,脫下沾染了一些塵土的外衣,一直躲在屋裡的妙青急忙又取了乾淨衣裳給他送來,紀桐周見她滿面崇拜神往,用一種充滿慾望的目光看著自己,這種神情讓她身上再也找不到半點姜黎非的影子。

  他忽覺十分厭惡,抬手蓋住她的臉,將她推開,冷道:「出去。」

  妙青畏縮地倒退數步行禮,這些天好早已習慣這位王爺的喜怒無常了,他要的不是她的愛慕與崇拜,她不知道他要什麼,像是透過她的身體,在窺視另一個不可能。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管家們連連追趕的急叫:「郡主殿下!郡主殿下!請您等候通報……」

  紀桐周剛把虛脫的皇帝從地上拽起,便聽久違的蘭雅在院門外哽咽道:「王爺!玄山子長老的事是真的?!」

  他厭煩地閉上眼,頭也不想回,冷道:「不錯,真的。」

  蘭雅倉皇失措地站也站不穩,她連夜從諸侯趙陽飛來端塗,心底還存著僅有的一絲希望,如今這希望徹底破滅了。她眼怔怔地看著紀桐周的背影,她自認識他以來,對他百依百順,崇拜而又嚮往,但此刻不知為何,這曾經高高在上的王爺突然變得黯然失色了。

  他的站姿依舊挺撥,姿態依舊傲然,不見一鏍畏懼狼狽,可她就是覺得他和以前的小王爺不一樣了,驟然之間,他身上最吸引她叫她狂熱的東西好像沒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對他是怎麼的心態,是喜歡過嗎?倘若喜歡過,為何一夕之間就忘了喜歡的感情?

  紀桐周轉過身,依舊是那片與在陸公鎮時一無二樣的冰冷目光,她想起他說過, 一個女人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會是什麼眼神,她不懂他的心,到現在還是不懂,她曾很想瞭解,但現在卻一點也不想為之耗費心神了。

  皇帝死人般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這曾經光鮮的九五之尊,此時看來也只是個普通不過的中年人。越國要完了,在漫長歷史的長河中如水泡般湮滅,遐想過的那些璀璨和輝煌都不會再有。

  蘭雅忽然站直了身體,她第一次在王爺面前挺直腰板。退了數步,她垂頭恭敬卻又冷淡地開口:」吳鉤那邊與許多諸侯國都有私下來往,許諾諸侯不出兵,待征服越國後便獲封更多的疆土。王爺,您……多保重。」

  她倒退著出了院門,頭也不回地走了,紀桐周靜靜看著她的背影,他什麼也沒說。

  黎非用手指拈住面前瑩白如玉的小角,最終她還是聽從日炎的話,將那根建木之實的臂骨與兕之角煉在了一起。兕之角外觀上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可本質上還是徹底變了,她感到更加的得心應手,就像自己身體一部分。

  一個吐息間,它可以將甘華之境裡濃稠的靈氣盡數吸乾,再一個氣息,又可以全部釋放出來,這還遠遠未到它的極限。

  日炎說錯了,這何止是防身利器,這簡直是殺手鑭。

  黎非將全新的兕之角把玩了一陣,回過頭,便見雷修遠還坐在洞內湖邊翻師父那本黑色簿子,一連看了好幾天了。

  「看出什麼秘密了沒?」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湊近了看黑色簿子,他正看到乘著朔風前往建木的記載。

  雷修遠一面看一面隨口道:」青城仙人提到摘下未成熟的建木之實,天雷火海便降臨,海隕五百年一次,建木之實亦是差不多五百年完全成熟,我在想海隕的天雷火海是不是與建木之實有關聯。海派的馭妖術是從海外流傳來,種種傳聞也是有憑有據,想來更久遠之前,中土與海外是有過來往的,後來不知為何被天雷火海所隔,漸漸成了五百年一次的海隕,這其中應當有些變故。」

  黎非笑了笑:「這些事等我們去了海外好好調查一下。」

  她大概是有史以來最無知的建木之實了,一破殼就被師父當做普通人養大,對自己的身世所知還不如雷修遠。

  「你上回說到海外的厭火島,那邊的人真能從嘴裡噴火?」黎非饒有趣味地看著他,這些天跟聽故事似的從雷修遠這邊聽到好多海外的風土人情,怪有意思的,一得空就忍不住要纏著他多說點。

  雷修遠正要說話,忽然兩人身邊都傳來清朗的鐘聲,緊跟著數行金色的光拼成的文字——浮現在眼前,他們都不禁一愣,這種十分高等的長老昭告只有在弟子守則上出現過,一般來說只有遭遇重大災難時才會用,入錄無月廷名冊的所有人都會在同一時間收到這份昭告。

  黎非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這份召喚令,越看臉色越是陰沉,這與其說是昭告,倒不如說是針對她一個人的驅逐令,秦揚靈之死被算在了她頭上,沖夷真人也因管教不嚴被圈禁,蘇菀更因「協助作惡」被關押起來。

  驅逐叛逃弟子薑黎非出無月廷,永不再入——黎非冷笑一聲霍然起身,好一份逼她現身的驅逐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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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2: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念 一

  金色的文字在身邊盤旋了許久才漸漸消退,很快,又一份召喚令伴隨著清朗的鐘鳴之聲獨獨落在雷修遠身邊——無月廷在召回所有外出的弟子,三日內不回視為驅逐。

  雷修遠指尖泛出金光,輕輕觸摸那道召喚令,清朗悅耳的鐘鳴之聲立即停了,散發清光的召喚令緩緩飄落在地上。

  他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翻手裡的黑色簿子,低聲回答先前黎非的那個問題:「嗯,會噴火,這也沒什麼稀奇,最稀奇的是你自己。」

  黎非看看他,再看看腳下那張召喚令:「……現在可不是閒聊的時候。」

  雷修遠淡道:「無月廷的任何舉動,現在都與你我沒有任何關係,靜待天雷火海降臨就是。」

  沒關係?黎非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沖夷師父和蘇菀已經被我牽連了。」

  「你不現身,他們就不會有性命之懮,引蛇出洞而已,不必在意。」

  她知道,這是個正大光明的陰謀,把師尊與友人推出來,靜候她上鉤,可她只要不給任何回應,翠玄仙人也不得不被動起來,他不可能把沖夷真人和蘇菀殺掉,只是難保不會動些手段從他二人那裡問出更多關於她的事。

  黎非心神不寧地慢慢在山洞內踱步,事到如今,她早已不怕身份暴露,怕的只是與自己有關的那些無辜人被牽連。她什麼也沒有告訴他們,為的就是不讓他們捲進來,可為什麼?秦揚靈的事怎麼會被翠玄仙人發現?

  這位老仙人由於上次海隕的經歷,對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多疑而警惕,行事更是十分決斷酷烈,不管誰落在他手裡,怕是都要吃點苦頭。

  去?還是不去?她若去了,身份徹底暴露,所有與她有關係的人都會遭殃,只怕還會被打上「與海外敵對勾結」之類的荒謬罪名。

  乾脆將翠玄仙人這些老輩仙人都殺了吧!黎非心中殺意陡升,那師父怎麼辦?她要讓他背上養大白眼狼的罪名嗎?先前的那些決心又怎麼辦?

  一雙手從後面伸來,抱住了她,雷修遠下巴放在她肩上,聲音慵懶:「想什麼?」

  黎非只覺臉上癢癢的,他在輕輕吻她。或許是出於夜叉的本能,他總會找任何機會靠近自己,可她現在實在沒有任何心情調情。

  她扭頭避開他,掙了一下,低聲道:「別這樣。」

  雷修遠的手臂驟然收緊,勒得她胸口一陣窒息,脖子上也是一下劇痛,被他用力咬了一口,下一刻他卻又立即放開她,退了幾步,苦惱似的扶住額頭,腦側慢慢伸出兩隻纖細的黑角。

  黎非急忙伸手去扶他:「我﹑我沒有怪你……」

  雷修遠又退了幾步,靠在石台上揚手阻止她靠近的動作,過了許久,他才放下手,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剛伸出的角又被他收了回去。他歎息似的哎了一聲,朝黎非招招手:「現在過來。」

  黎非哭笑不得,這是什麼態度!她又不是貓貓狗狗。

  雷修遠一把將她拽過去,有些苦惱地低頭看著她,手指在她臉上掐了掐,歎道:「還好沒脫殼,最好一直別脫殼。」

  黎非靜靜看著他:「詛咒的緣故嗎?」

  是啊,詛咒,她一定不曉得他有多羨慕胡嘉平。

  雷修遠的手指輕輕勾勒她臉上的輪廓,她的眼神專注而溫柔,為了這一片只為他一人存在的目光,他可以做任何事。

  「我愛你。」他突然環住她,低聲說道。

  黎非驚呆了,緊跟著又漲紅了臉,最後好像整個人都紅了。這個人是雷修遠吧?從開始到現在,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怎麼選在這個時候?

  「我是愛你的。」 雷修遠的胳膊漸漸收緊,在她額上印下細吻,聲音卻彷彿在歎息。

  不要被詛咒打擾這份愛,他不想在某一個清晨醒來,見到的是她被自己撕碎的身體。不要把她變成沒有自我意識的傀儡,讓她笑,讓她生氣,讓她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討他的喜歡也不要緊。

  他同樣渴望自己的自己,不為建木之實束縛。她問過他曾經喜歡做什麼,他才發覺自己甚至從來未想過這個問題。多麼想活得像個人,哪怕是賭錢酗酒之類的惡習,也好過那麼空洞。

  黎非抱緊他,輕道:「我知道。」

  雷修遠笑了一聲:「就這麼簡單三個字?我可一直等著你的甜言蜜語呢。」

  黎非乾笑起來:「你要聽什麼甜言蜜語?」

  「一句好聽話都不會說的人是誰?」 雷修遠掐著她臉上的肉,「快說兩句讓大爺樂樂,不然打屁股。」

  他抬手作勢要打,黎非急忙躲開,連聲道:「下次說下次說!先忙正事!」

  「這個就是正事。」 雷修遠「啪」一聲夾住她的臉,將她扳正了對著自己,他一本正經地看著她,「說吧,我洗耳恭聽。」

  黎非漲紅了臉, 一會兒急,一會兒慌,眉頭擰成結,苦惱地想了半天,汗都快出了,都成道侶了,臉皮子還是這麼薄,雷修遠見她這久違的模樣,一時反倒忍俊不禁,朝她臉上吹了口氣,笑得曖昧:「又要煮雞蛋?」

  黎非哀求似的看著他:「下次說?」

  雷修遠低頭在她額上輕輕撞了一下,笑道:「膽小鬼。」

  那天黎非記不得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了,雷修遠始終不給她空隙去想那份驅逐令的事, 一會兒打個岔,她本來想好好跟他商量一下應對之策,結果被攪得一團亂,好像鬧著鬧著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時,石榻冰涼,她環顧整個甘華之境,這裡空無一人。

  「修遠?」黎非急急跳下石榻,喚了一聲,聲音在山洞中迴盪不休,沒有得到回應。她忽生一股不祥的預感,奔至石台前,昨天那張無月廷的召喚令已經不見了。

  他回無月廷?!昨天他始終不提驅逐令的事,原來是想自己一個人解決她的煩惱?!他不怕夜叉的身份暴露?他總是這樣!

  黎非一拳砸在石台上,轉身飛奔出甘華之境。

  無月廷文古峰正殿中,雷修遠躬身行禮,朗聲道:「弟子雷修遠,拜見諸位長老。」

  殿前的長老並不多,更多的仙人都已去了東海,應對接下來不知何時到來的天雷火海。雷修遠粗粗瞥了一眼,除了廣微真人和幾個眼熟的長老,剩下與翠玄仙人坐成一圈的,足有十位老輩仙人。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若有所思者有之﹑滿面欣喜者有之﹑釋懷讚賞者亦有之,翠玄仙人昏昏欲睡的雙眼撐開一道縫,定定盯著他,開口道:「那份驅逐令,你應當收到了吧?為何一人回來?」

  雷修遠聲音平靜:「秦揚靈一事弟子也親身參與過,故而回來領罪。」

  上面見著心愛弟子回來的廣微真人按捺不住,急忙道:「人不是你殺的!秦揚靈既然挑釁,他還手不過自保而已,並無罪過,還請諸位前輩明鑒。」

  翠玄仙人瞥了他一眼,呵呵笑道:「你的護犢之心也太過,我還未說要責罰,你先替他把罪名清了。」他緩緩起身,慨然道:「一個秦揚靈,一個正虛,一個震雲子……都不過螻蟻罷了,死十個也無甚可惜。姜黎非來歷不明,與海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而海隕之慘,你們也都看到了,當年兩隻夜叉如何屠戮我中土仙人,白邊之崖也可稍窺端倪。雷修遠,你是個聰明孩子,既然選擇回來,便是明白其中的利害。現在告訴我,姜黎非人在何處?」

  雷修遠垂首道:「弟子不知,她離去得十分突然,弟子在東海等了數日,又到處尋了多日,直到收到召喚令,才趕回派內。」

  翠玄仙人森然撐大了雙眼:「是真不知,還是要護著她?!」

  雷修遠冷靜依舊:「弟子確實不知。」

  翠玄仙人點了點頭,淡道:「既然如此,你也該去思過樓好好反省一下。哼,包庇隱瞞,最後種下惡果,覆巢之下,誰與你們談那些溫情?你如此,沖夷也如此,執迷不悟,最終害人害己!」

  他長袖一揮,雷修遠頓時被架上了囚龍鎖,廣微真人欲言又止,礙卡殿上眾多老輩仙人,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雷修遠被抬下雲海,送去思過樓。

  十位老輩仙人中,忽有一人道:「翠玄所說那姓姜的小丫頭種種特異之處,我只覺耳熟的很,這幾天一直在藏書樓大翻閱古舊典籍,最後倒叫我翻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眾人不禁都朝他望去,這位老仙人從袖中取出一隻髒污破舊的竹卷,翠玄仙人見那上面繫著的無月廷仙法束帶,頓時奇道:「竹卷?好傢伙,你翻出了多少年前的老物?」

  那仙人笑道:「只怕這東西四位掌門也說不出年份來了,我也是昔日閒來無事,將藏書樓中的典籍都翻了翻,這才有點印象。你們看,這上面只提了一段——

  竹卷記載的是無月廷當年諸般大事,提到某日東海海水忽然下降,海外有一絕色女子乘風踏霧而來,汲取山川海水中無數靈氣,淼淼然竟似無底洞。仙人們恐懼她的能力,群起將其殺死,女子死後,天雷火海便降臨在中土,所幸很快又消失,並未造成慘重死傷。

  此事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下降的海水也在三日內又重新填滿,此後似乎也沒發生什麼怪事,故事竹捲上只提了這麼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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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念 二

  眾仙人紛紛驚道:「海水下降是指的海隕?這是什麼年份的記載?那時還未有海隕一說?之前之後的記載呢?」

  那仙人歎道:「古舊之物,早已零落不堪,藏書樓中所有古舊的竹卷我都翻過,再也沒有提到此事的。聽說數千年前我派遭遇過覆頂之災,險些被滅,想來多數記載都遺失在了那場浩劫中吧?可惜,可惜。」

  翠玄仙人沉吟道:「那女子汲取山川海水中的靈氣——確實與姜黎非有相似之處,如此看來,她果然是青城從海外帶回的東西,只恨青城死也未曾透露分毫!她既要汲取靈氣,便必要回歸海外!罷了,在這裡守株待兔也是無益,我等即刻趕往東海!」

  十位老仙人新人允諾,他們這些經歷了無數風雨的仙人,對海外的一切雖然憤恨恐懼,卻又嚮往無比,倘若能生擒姜黎非,實在是有生之年最大的收穫。

  翠玄仙人見廣微真人面上仍有不忍之色,便道:「廣微,弟子有才寵愛不是壞事,但寵愛太過便不好了。人關在思過樓,一切事宜等我們回來再說,不許你徇私。」

  說罷他又望向旁邊的清樂與白浮兩位長老:「清樂,白浮,你二人輪流監管思過樓,每日除了食水,不許任何人進去!」

  三人齊聲稱是,翠玄仙人還有些放心不下,思忖片刻,忽然道:「廣微,姜黎非一事多虧有人相助,我已對那小輩許下承諾,你且往越國端塗走一趟,海隕時期,莫要讓有心人趁虛而入。」

  越國王都?廣微真人心念轉動,忽地想起星正館無正子的那個弟子好像是越國皇族?玄山子為龍名座之人偷殺,越國怕是搖搖欲墜……那弟子與姜黎非又好像是故交?

  他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心中暗暗一歎,應承下來。

  思過樓建在雲海下方普通弟子修行城的最中心,高有十幾層,整棟樓塗滿了鮮艷欲滴的硃砂,顯眼至極,但凡被罰在這裡面壁的弟子,想躲開旁人的視線都做不到,無月延的責罰素來殘酷,犯一次錯,此後都再也無法抬頭做人。

  雷修遠被囚龍鎖捆了個結結實實,四面八方無數普通弟子都看著他,這位無月延近年來風頭最勁的天才,居然也被狼狽地送進了思過樓,眾人也不知是該幸災樂禍,還是感慨戒律之嚴。

  大門沉重地打開,雷修遠被抬進樓中一間小屋,很快屋門合上,外面的大門也合上,將一切喧囂的光線阻絕,雷修遠過了片刻方能看清這間屋極狹小,最多供三人立足而已,屋門用玄鐵所鑄,意思縫隙也無,牆壁亦澆鑄了玄鐵,被被關在裡面,像被鎖進了棺材,意志力薄弱些的人,只怕呆不了幾天便會發瘋。

  他閉目片刻,腦側緩緩生出兩根細角,一時間,偌大的無月延,無數人身上的靈氣波動都為他輕易捕捉,他可以感覺到,雲海之上更高的地方,藏著數道極為雄渾的靈氣波動,是無月延的四個掌門麼?

  不知過了多久,翠玄仙人那十位老輩仙人的靈氣波動離開無月延,再也感覺不到了,他微微一動,正要掙斷囚龍鎖,忽聽思過樓大門又被人打開,有個女聲似是在苦苦哀求著什麼。

  「師父,我們只是來送食水,你讓我們進去看看好不好?」

  負責監管思過樓的清樂真人無奈地望著眼前兩個弟子,一個是她心愛的弟子樂采苓,還有一個是白浮長老的弟子鄧溪光。姜黎非的驅逐令一出,整個無月延都震撼了,然後是雷修遠被關進思過樓,雲海之上簡直鬧得一塌糊塗。樂采苓反應很大,出乎她的意料,剛修了不到一年的閉口仙法,卻又要被破功,這次是她自己主動破功。

  「姜黎非的事,翠玄仙人他們這些前輩已有定論,不是我們能干涉的。」清樂長老歎息一聲,她自然也不願相信那乖巧的小姑娘是什麼窮凶極惡之輩,可翠玄仙人大張旗鼓,明顯另有所圖,小輩們根本沒有置喙餘地,「你們進去看了人,又有什麼用?」

  鄧溪光快哭了:「我只想看一眼蘇師妹!我想她想得飯都吃不下了!」

  清樂長老苦笑不得,她再度望向樂采苓,這孩子一直沒能逃脫對男人的恐懼,這次不知怎麼的跟鄧溪光一起跑來送食水,怕得腿都在打顫,卻還咬牙站著。她心中忽覺欣慰,采苓願意這樣做,證明她心底還記著黎非的恩情,有感恩之心的人,將來必有作為。

  一念及此,她索性虛晃長袖,思過樓的大門緩緩打開了。

  「只許在裡面待二刻,二刻不出來,我便要責罰你們了。去吧。」

  兩人喜不自禁地狂奔進去,思過樓中無數房間,房門點了燈的便證明裡面關著人,鄧溪光迫不及待丟下一句:「我去找蘇師妹!」便跑得沒影了。

  樂采苓一時不曉得他們被關在哪裡,只得一間一間找,忽聽不遠處房內傳來雷修遠的聲音:「這裡來。」

  她吸了一口氣,按住胸口的匕首,快步走過去推開玄鐵門,果然見到雷修遠被困在囚龍鎖上的模樣。不等他說話,她掏出匕首,朝鎖鏈上狠狠扎去,誰知紮了半天那幾根看似纖細的鎖鏈卻紋絲不動,樂采苓急得眼睛都紅了。

  「人力無法斬斷這些鎖鏈。」雷修遠聲音平靜,「不用白費力氣。」

  她不說話,還在埋頭猛扎,眼看二刻將過,鎖鏈連個小印子都沒扎出來,她這趟是白來了。樂采苓長歎一聲,收好匕首,低聲道:「你等著,過幾天我再來試試。」

  雷修遠看了她一會兒:「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樂采苓冷道:「你不要搞錯了,我是為了報答姜黎非的恩情。她救了我,現在又替我殺了秦揚靈,把你救出去,我就算還人情了。」

  她轉身拉開鐵門,閃身出去:「過兩天我再來。」

  門還沒關上,忽然一隻手卡住門沿,樂采苓駭然看著雷修遠像沒事人似的走了出來,她情不自禁張大嘴,瞪著他,再看看屋裡的囚龍鎖十字土架,那匕首怎麼也砍不斷的鎖鏈不知什麼時候被扯成一截一截的,散落在地上。

  「你……」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麼。

  雷修遠淡道:「算你還過人情了,我會轉告黎非。」

  樂采苓只覺他湊過來,口中忽然噴出一股奇冷的香氣,香氣鑽入肺腑,她頓覺頭昏眼花,軟綿綿地誰在了地上睡。

  雷修遠疾步往東而去,推開一扇鐵門,門後的房間比方才關押他的要大一些,兩尊囚龍鎖分別鎖著沖夷真人和昭敏,見著雷修遠進來,連沖夷真人都不禁露出訝異至極的神情。

  鎖鏈被他輕易扯斷,昭敏正要說話,雷修遠輕道:「有話等下說,還有人要救。」

  三人一路向北疾行,便見一扇鐵門被半掩著,鄧溪光在裡面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不知道說些什麼,雷修遠推開門,便見蘇菀滿面無奈,鄧溪光正抓著她的袖子眼淚汪汪,他這一下突然闖入,鄧溪光驚得跳了起來,下一刻他的嘴就被摀住了,驚呼聲卡在喉嚨裡。

  扯斷蘇菀身上的鎖鏈,雷修遠環視一圈,道:「鄧師兄,你是一起走,還是想和樂采苓一樣在這裡先睡會兒,洗脫放人的罪名?」

  鄧溪光激動得手舞足蹈,雖然不曉得雷修遠怎麼突然這麼厲害了,這會兒也不是問的時候,他連聲道:「一起走一起走!我可不能讓蘇師妹再落入魔掌!」

  沖夷真人忽道:「這一走,罪名便要加重,於你們,於黎非,都不是好事,莫要衝動。修遠,黎非現在如何?」

  雷修遠道:「你們留在此處,有害無益,一切事由見了她再說。」

  眾人駭然見他腦側伸出兩根纖細的黑角,沖夷真人反應最快,當即後退數步,滿面錯愕:「……夜叉?!」

  雷修遠縱身而起,在外監管的清樂真人只聽一聲巨響,思過樓鐵澆鑄的牆壁竟忽然被撞破一道巨大的裂口,她驚愕之下本能地取出古琴便要攻擊,忽見裂口中急急飛出幾個人影,竟是因姜黎非一事被關押在樓中的沖夷蘇菀他們,她按在古琴上的手指情不自禁停住了一瞬。

  只這一瞬間,眾人早已飛得再也看不見,清樂真人從未遇過這種事,一時竟有些驚慌失措,左右顧盼半天,這才追了上去,卻又哪裡還能追上,剛上到雲海上方,便聽鐘聲急促陣陣,守門的弟子正用傳音術驚惶地大叫:「有人強行突破大門離開無月延!」

  一眨眼工夫,無數留守在派內的長老仙人們都來到了無月延大門前,白浮真人氣急敗壞地飛來,見清樂真人滿面茫然,他的大嗓門立即叫道:「翠玄前輩離開前不是讓你監管好思過樓嗎?怎麼讓人跑了?!跑去哪兒了?怎麼不追?」

  清樂真人苦笑一聲,追?不知為何,他們幾人竟一絲靈氣殘餘也沒剩下,怎麼追?往哪裡追?

  她見白浮真人的大嗓門囉嗦個沒完,忽然有些反感,皺眉冷道:「走便走了,又如何?沖夷和那幾個弟子不過無辜被牽連,要我看,走了也不錯!」

  說罷她不等白浮真人再說什麼,逕自往思過樓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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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1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念 三

  星星落落的追兵們再也不見蹤影,可奇怪的是,有一股十分龐大的靈氣波動,總是遠遠地追隨著他們,無論怎麼躲閃,都無法甩脫。

  雷修遠忽地停了下來,沖夷真人立即將蘇菀幾人護在身後,他雙眼定在雷修遠腦側兩隻細角上,只是不說話。

  雷修遠指向西方,低聲道:「你們往青丘飛,見到黎非她自會告訴你們一切。」

  蘇菀有點緊張:「雷師弟……那個,那你呢?」

  身後那股龐大的靈氣波動所有人都能察覺到,難不成雷修遠是想留下善後?他們不禁都望向他腦側的兩隻細角,後面追著的一定是無月延的仙人,而雷修遠,居然是傳說中暴虐異常的夜叉。他留下善後,便是要殺害無月延的仙人了?眾人望向他的目光難免有些怪異。

  雷修遠譏誚一笑:「殺光中土仙人,怎樣?」

  眾人倏地一驚,蘇菀怒道:「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好笑!你要是真殺人,不如先把我們幾個殺掉好了!」

  她見雷修遠冷笑不語,還想再說,沖夷真人忽然在她肩上拍了拍,溫言道:「黎非自小有許多特異之處,我始終尋不到緣故,今日見到你,方才豁然開朗。你們都是海外人?」

  雷修遠淡道:「不錯,若是現在想撇清關係,還來得及。」

  沖夷真人反倒笑了起來,方才剛見著他夜叉真身時的驚愕早已消失無蹤,他一面笑,一面卻在歎息:「我也算看著那孩子長大……我不信她會作惡。」

  雷修遠回頭凝視眾人,緩緩開口道:「你們是她心裡的記掛,所以我救你們出來,以免她被牽制。至於你們是否接受她這份記掛,不是我和她能決定的。我答應過她不傷一人,天雷火海來臨後,便要告別中土,相信哪一方,你們自己想,我言盡於此。」

  蘇菀見他說走就走,而且是往回去的方向,當即急道:「等一下!你要做什麼?!還有葉燁唱月他們沒救!你……」

  一語末了,雷修遠早已飛得看不見了,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她的話,蘇菀調轉方向也要追,卻又被沖夷真人拉住:「不必再追,他若想殺人,早已動手,何必等到現在。」

  一旁始終沉默的昭敏終於開口:「他是夜叉……」

  而鄧溪光的下巴至今也沒合上,難道是在做夢?他使勁抽了自己一耳光。

  老實說,雷修遠是夜叉的事情太突然了,他就那麼隨意而大方地將真身暴露給他們看,一點也沒有隱藏的意圖,反倒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沖夷真人歎道:「具體事情還是去青丘找到黎非再問吧。」

  昭敏聲音更低:「黎非也是海外……」她沒能說完,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

  沖夷真人笑了笑:「你們朝夕相伴六年,那孩子如何,你心中應該十分清楚。我沖夷門人,不該以身份論人,應以性情看人。」

  昭敏沉默片刻,苦笑道:「師尊,弟子只是想,那孩子居然一個字也沒和我們說過。」

  「越是在意的,越容易患得患失。我們先走,見了她慢慢再說,莫要叫人追上。」

  雷修遠往回飛了一段,卻見極遠處一線金光閃爍不停,那雲海翻湧中,一雙巨大的翅膀若隱若現,隨著羽翼的揮舞,金光也晃個不停。

  似是發覺他在看自己,那雙金色巨翅忽地一振,雲蒸霞蔚中,一隻金翅大鵬倏地穿破雲海,它那冗長而金色的翎羽翻飛翩躚,光芒變幻不可捉摸,說不出的高貴桀驁。

  是無月延四掌門之一的神獸金翅大鵬?怪不得能一直追著不放,傳說它的視界有九萬里,九萬里內妖人仙獸,即便是地上一隻最小的螻蟻,也逃不過它的眼。

  雷修遠張開手掌,一隻金色的光劍凝聚在掌心,為他擲拋出去,流星般刺向金翅大鵬的胸前,它怪叫一聲振翅躲開,當即睜圓了怒目朝他直直追來,雷修遠轉身化作一道金光往越國端塗方向疾飛而去。

  蘇菀的話,他聽見了,但即便是他,知道洩露黎非秘密的人是紀桐周,也忍不住心底猶豫了一瞬。

  殺不殺紀桐周?他不像黎非,他沒有那麼多纖細敏感的感情,對這幾個從小到大的朋友,他的感情始終淡淡的。

  可,終究還是有感情的。

  尤其是紀桐周,尚未恢復記憶時,他是競爭對手,是玩伴,是看似疏遠卻又怪異得有些親近的關係。他們始終沒有真真正正地鬥過一次法……想到這裡,雷修遠不禁苦笑,到了現在,再與紀桐周鬥法,與持強凌弱何異?就算他的身體還是太過年輕,遠未恢復到當日的巔峰,黎非不在身邊,力量也沒有增幅,可對付一個修行弟子,與踩死螻蟻並沒什麼區別。

  這心底隱隱盼了六年的樂趣,也只能無疾而終了。

  雷修遠難得沉浸在回憶中出神,忽覺前方又有靈氣波動,而且十分熟悉,他立即停下旋龜殼,卻見廣微真人足踏寶劍,驚疑不定地望著自己,他的目光竟讓雷修遠有一絲不忍看的意味,他不由避開讓開這片目光。

  廣微真人此刻心底不啻於天翻地覆,對面的人腦側生角,週身金光環繞,正是傳說中窮凶極惡的夜叉!而他面容,服飾,竟與自己心愛的弟子雷修遠一模一樣!

  他素來腦筋轉得最快,一瞬間便明白了為何翠玄仙人對姜黎非如此執著多疑,為何雷修遠孤身一人回到無月延。夜叉?!他們竟真的是海外異民?!他竟收了一個夜叉做弟子,百般愛護,悉心教導六年?

  廣微真人只覺體內似有雷鳴電閃般,下一刻他突然拋出腰間寶劍,白髮器靈似煙霧般凝聚,執劍快若閃電攻了過來。器靈的動作快,雷修遠卻總是比他更快,似是無比輕鬆地躲避著他的攻擊。

  廣微真人見他身形忽隱忽現,變幻不可捉摸,更是驚駭不已——怪不得當年夜叉可以憑二人之力屠盡一整個仙家門派,器靈非人,行動間方可如此隨意輕巧,夜叉卻能比他們還要迅捷,還要恣意,快得連他也看不清。

  廣微真人長袖一振,漫天雷雲將方圓十里籠罩起來,雷雲好似一團漆黑而巨大的雪球,將這一方天地包裹其中,內裡雷鳴陣陣,振聾發聵,密密麻麻的刺目雷光從四面八方震撼而落,舊與新震盪交合在一處,越演越烈,被困在雷雲中的無論是人還是妖,都將再無可逃之地,這正是他的成名仙法九天玄雷大法。

  雷修遠在雷雲中四處躲避,眼見再也無可躲之處,他週身忽然金光一亮,一把抓起與自己纏鬥不休的器靈,將他擋在身前衝破了雷雲,可憐的器靈為雷光劈得像塊破抹布般,奄奄一息地落在廣微真人腳邊,他登時大驚急退。

  冷不丁雷修遠倏地落在自己面前,廣微真人手執光劍,揮手便刺過去,誰知雷修遠不躲不閃,硬生生吃了這一劍,光劍抵在他胸前,刺進不寸不到,卻彷彿扎入了鋼鐵,再也無法前進。

  雷雲漸漸散開,風起,雲閃,方才喧囂而激烈的聲勢忽然變得安靜下來。廣微真人手中的光劍既不前進,也不後退,他定定看著雷修遠。

  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天縱奇才,剛硬不屈,他有生之年收過的最合意的弟子,盼望著他早日成長,盼望著他有所成就,他幾乎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可他忽然成了夜叉,頭上長角,週身金光環繞,目光冰冷。

  為什麼?他怎麼會是夜叉?自己傾盡心力帶出來的,居然是中土仙家恨之入骨的仇人。

  廣微真人什麼也說不出,他只有這樣看著雷修遠,甚至像個弱者般,在心底隱隱祈求這是一場夢。

  他看著雷修遠緩緩拱手,看著他躬身給自己行禮,在看著他慢慢跪下,從懷中取出那柄白虎尾,雙手捧著送到自己面前。

  「過剛易折,剛柔並濟。」雷修遠聲音很淡,也很低,「多謝師父教導,弟子終生不忘。弟子不孝,請師父收回饋贈。」

  廣微仙人忽地老淚縱橫,後方有金翅大鵬的靈氣波動,應當是四掌門之一規元掌門帶著神獸追來了,他要不顧一切將這弟子留下嗎?和規元掌門一起,將他當做心腹大患,毫不留情地對付?

  沒有時間讓他細想,廣微真人狠狠收回白虎尾,退了數丈,厲聲道:「走!」

  這一去,或許是放虎歸山,或許要為中土仙家再度種下噩夢的種子,可他此刻不能。他靜靜看著雷修遠消失在視界外,白色的鬚髮都被連綿不絕的淚水打濕了。養虎為患,他竟然在為一個窮凶極惡之輩淚流不止,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金翅大鵬清零磅礡的氣息停在自己身後,規元掌門飄渺的聲音自大鵬背上傳來:「廣微,你放他走?」

  廣微真人反身跪下,低聲道:「廣微願受責罰。」

  規元掌門輕輕一歎:「罷了。」

  追了這半日,這只夜叉的底細差不多也叫他摸透了,不知是什麼緣故,似乎比五百年前那兩隻夜叉要遜色許多,憑他與金翅大鵬之力,應當可以拿下。

  規元掌門手中拂塵緩緩一揮,數團黑色小光球疾射而出,迅捷無比,他整個人也如同仙鶴般,輕飄飄地飛了出去,足尖在黑色光球上一踏便是縱飛數里,踏了十幾步,便見雷修遠金色的身影在雲層中微微一閃,規元掌門將拂塵丟出,它立即變得巨大無比,千萬根柔軟的毛膨脹開,似花朵般將那金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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