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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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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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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20: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撞破(三)

  林錦樓從寮房裡找出筆墨紙硯,寫了一紙放妻書交由趙學德,趙剛搓著手問道:「雖是和離,可名聲到底有礙,你看……」

  林錦樓淡淡道:「我們口中不會蹦出趙家一個『不』字,隨你們去說,只有一節,不可辱沒林家的名聲。」

  趙學德鬆了口氣,林錦樓這麼說等若瞞下了趙月嬋偷情之事,看了郝卿一眼,又問:「這人該如何處置?」

  林錦樓笑得一臉譏誚:「由趙家處置罷。」說完頭也不會的走了出去。

  趙學德被林錦樓臉上的笑刺得心口發疼,狠狠瞪了趙月嬋一眼道:「還不趕緊把衣服穿上!」臉色陰毒,朝郝卿看了過來。郝卿渾身哆嗦,顫聲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趙剛上來拿了團衣物把郝卿的嘴堵了個嚴實,湊到趙學德耳邊低聲道:「待會兒拿個口袋把人裝了,再捆上石頭,往江裡一扔,保準神不知鬼不覺。」

  趙學德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道:「手底下乾淨利索些。」

  趙剛領命,當下便尋了個口袋把郝卿裝了,暫且不提。

  卻說林錦樓走了出去,將心腹親兵胡來招到跟前,低聲道:「人到哪兒了?」

  胡來壓低聲音道:「方纔傳了消息過來,這會兒人已經出了江蘇,就要到安徽了。」

  林錦樓點了點頭,長長出了口氣。當日趙學德找林錦樓相商抓捕太子之事,林錦樓只當他是玩笑,可細細查下去卻大吃一驚,原來太子確在這金陵城中,落髮為僧做了個和尚托著缽雲遊四方。林錦樓年幼時曾進宮見過太子,記得他右眉之上有一點血紅的痣,如今一見正是半分不差。當下便陷入進退兩難之境,八王爺已坐穩帝位,羽翼漸豐,太子只怕很難東山再起,押寶在太子身上只怕不妥。可太子曾厚待過林家,做人不可忘恩負義,正所謂「遜王有恩,今上難違」了。

  林錦樓到底是殺伐決斷之人,見太子在紙上寫了「江山依舊,到老皆空」八個字,便知太子已無起事之心,即以金銀財帛相贈,命心腹打點行囊送太子一行人出城,至關外安家落戶。

  轉回頭他便謀劃來開,前些日子他早出晚歸,故意不住在家中,派人暗暗盯著,查出趙月嬋在外做下多少醜事。他本打算捉姦在床,一刀結果了乾淨,可這般做了難免不顧大局,傷了林趙兩家和氣。如今有了這一樁由頭,林錦樓便乾脆做個局引趙氏父子來,當面撕虜乾淨,過後讓林昭祥再給趙月嬋的祖父趙晉去信表白,僅得罪趙學德這一支,日後與趙家其他幾房還有舊情可敘。

  方纔他滿心厭惡的狗皮膏藥終於甩脫,林錦樓只覺渾身暢快,看什麼都順眼,裝模似樣的命手下人搜查甘露寺。

  香蘭在風地裡站了多時,只覺手腳都凍木了,見林錦樓忽從屋中出來,開始大肆搜查,心中驚異道:「莫非林錦樓不是來捉姦的,這寺裡真有什麼反賊?」可遙遙望去,又見林錦樓滿臉愜意,不似要抓反賊那等如臨大敵之態,心中又狐疑。生怕他瞧見自己,悄悄的隱到一叢梅樹後面去了。

  當下有個濃眉大眼,穿著體面的兵差走了過來,問道:「你是何人?在此處做什麼?」

  香蘭忙道了個萬福,說:「小女子是來廟裡燒香的香客,本是在客堂喫茶,見寮房院子裡幾枝梅花開得好便過來看看,只是忽然官老爺們來了,又守著門不讓出,便只得留在此處了。」

  問話的正是胡來,他上下一打量,見眼前的女子穿著碧青的緞子出毛斗篷,說話斯文有禮,雖頭上戴著兜帽遮著半張臉瞧不見長相,卻能見得是富貴人家出身的,說不準是哪個小姐,便揮揮手道:「出去罷,這地方是和尚住的,小娘子家家的日後少來。」

  香蘭求之不得,又福了一福便要走。只聽背後有人道:「留步!」

  香蘭身上一僵,這正是林錦樓的聲音!

  香蘭哪敢「留步」,反倒加緊了步子,卻見眼前一暗,林錦樓已快走兩步擋在了她的跟前,因他身形高大,便將香蘭遮在陰影裡。

  香蘭駭了一跳,兩條腿都軟了,身上微微打顫,死死的低著頭。只見面前出現一隻手,上頭拿了條蘭花宮絛,上頭拴了個五色如意香囊,林錦樓懶洋洋問道:「這可是你的?」

  香蘭一瞧,這可不就是她在裙上繫著的東西,想來方才帶子鬆了,香囊便掉在地上。香蘭壓低聲音含糊道:「多謝官爺。」便要伸手去取。

  林錦樓原也想把香囊還她,卻見這女孩兒雖戴著兜帽遮著臉兒,抬頭卻能微微露出精緻的下巴和一點嫣紅的小嘴兒。這嘴兒他瞧著眼熟,恍惚一瞬,便想起原先叫香蘭的丫頭便是這樣的小嘴兒,粉艷艷的想叫人親上一口。

  林錦樓驟然蹙起眉峰,問道:「你叫什麼名兒?」伸手便要去除香蘭頭上的兜帽,正此時,寮房的門忽然開了,趙學德從中走出來道:「林將軍,可搜到反賊了?」林錦樓已交了放妻書,趙學德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稱「賢婿」,便以「林將軍」稱之,心裡卻不是滋味——多好的一門親事,林錦樓年紀輕輕便封了四品將軍,日後前途無量,趙月嬋這個孽障,本就是四品命婦了,他便是四品將軍的老丈人,可恨竟沒這個福!

  見林錦樓轉眼間便同個女子在說話,手臂高抬,彷彿要摸上去,趙學德愈發不悅,沉了聲道:「林將軍還請以大事為重。」

  香蘭心裡怦怦直跳,趁機往後退了半步,頭垂得愈發低了。

  林錦樓頗不耐煩,心道這寺裡有個狗屁反賊,不過是引你過來看你閨女如何偷賊養漢。可到底還要給趙學德兩分顏面,手便伸了回來,面無表情道:「趙大人只管放心,這裡圍得跟鐵桶似的,反賊插翅難飛。」

  趙剛道:「還請林將軍主持大局,借一步說話。」上前拉了林錦樓的手臂,說有人搜到一幅字畫,恐是反賊所作的,林錦樓臨行前看了香蘭一眼,口中道:「站在這兒等著!」話音未落便讓趙剛稱兄道弟的拉走了。

  香蘭微微鬆一口氣,偷眼瞧林錦樓走遠了,提了裙子撒開腿便跑,從寮房的院子跑出來,只見王婆子還在客堂處焦急等著。王婆子一見香蘭喜得好似天降鳳凰,迎上前道:「我的好姑娘,你上哪兒去了?」

  香蘭上前一把抓了那王婆子道:「裡面有官兵,說是要拿反賊,只怕刀槍無眼,咱們還是快些走罷。」

  王婆子早就瞧見有官兵了,如今一聽「拿反賊」、「刀槍無言」也著了慌,跟香蘭一道急急忙忙的往外奔。出了山門便瞧見王老頭揣著手坐在車轅上,香蘭和王婆子上了車,便命立即回宋府。

  車行了一段,香蘭才敢偷偷掀開簾子往外看,見四周靜悄悄的,方知後頭沒人追來,不由鬆了口氣,軟著身子靠在車壁上,此時才發覺冷汗已將貼身的小衣浸透了,額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香蘭掏出帕子拭了拭,一低頭瞧見裙帶子上空空如也,有些心疼自己丟的那宮絛和香囊,可轉念一想丟了那身外之物,也總好過被林錦樓抓走,心裡又有些安慰。

  待進了金陵城,香蘭又往後瞧了瞧,見無官兵追來,這才放了心。回到宋家只關門閉戶,一心一意忙著過年。

  卻說林錦樓被趙剛纏了半晌,心中十分不耐,可少不得支起耳朵聽著,待他出來時卻發覺院子裡那梅樹下半個人影兒都沒有了。林錦樓大怒,將週遭的小兵喚過來道:「人呢?站在樹底下的人呢?」

  那小兵懵懵懂懂的不知林錦樓說得是什麼,胡來聽見林錦樓怒喝,連忙過來道:「那姑娘已經走了。」

  林錦樓瞬間沉了臉,奈何雜務纏身,便只得將此事暫放到一旁。

  甘露寺上下全翻了一遍,自然沒找到反賊的蹤影,卻在一間屋內找到一幅山水圖,寥寥幾筆,在空白處題了「江山依舊,到老皆空」兩句詩,底下蓋著皇家大印,似是太子之作。趙學德如獲至寶,登時跟打了雞血一般,將寺裡的僧人盡數召集來詢問,一問才知,此人是個雲遊和尚,半個月前住在此處,早已不知去何方了。

  趙學德連忙將這信箋八百里加急寄給他祖父,又打算在金陵城裡上下搜查。林錦樓心中冷笑——太子早已讓他送到外省了,不幾日出了安徽便入河南地界,一路向西北便可出關,蹤跡杳杳便再難尋覓了。就算趙學德將金陵城翻過來也找尋不見。

  忙忙碌碌整整一天,林錦樓回家時已是申時。因趙月嬋不在家,鸚哥便瞅準了時機上前伺候,奉上她親手做的枸杞湯,見林錦樓餓了,便命廚房又重新熱了些吃食。林錦樓草草用了些便要換衣裳,打算跟長輩稟明與趙月嬋和離之事,鸚哥服侍他穿衣,剛脫下大氅便聽「啪」一聲,那繫著蘭花宮絛的香囊從衣袖裡滾出掉在了地上。

  鸚哥連忙撿起來,林錦樓卻一皺眉,一把奪了那香囊,逕直出去命廊下當差的小兒將雙喜和吉祥喚來,厲聲道:「去給我查,原先那個叫香蘭的丫頭讓哪個人牙子買了去,如今在什麼地方,三天之內必須把人給我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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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2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章 善後

  雙喜和吉祥一縮脖子,忙不迭應道:「大爺只管放心,小的們這就去查,這就去查。」林錦樓轉身去了。雙、吉二人各自去找人牙子查問,暫且不提。

  卻說林錦樓換了身衣裳,逕直去了林昭祥房中,又讓丫鬟把林長政請來,將今日甘露寺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遭,將自己找到太子和做局之事隱去不提,只說趙學德請他一道緝拿反賊,沒料到竟撞見趙月嬋同假和尚私通偷情。

  饒是林昭祥已見慣風浪的人,也不禁目瞪口呆,半天方才回神,低頭不語,咂著水煙抽了兩口。林長政怒道:「這般和離了倒是便宜了那賤人!」

  林錦樓冷笑道:「那能如何?誰讓她有個好祖父。」

  林長政張了張嘴,又把口中的話嚥了下去。趙月嬋的祖父確實任內閣首輔,如今在文淵閣主持編纂書冊之事,極有聖眷。如今林家雖有富貴,卻原先傾向太子受聖上忌憚,不如趙家這等風頭正勁的新貴。

  林昭祥咳了兩聲道:「這等事既然已鬧出來,和離是給了趙家臉面,後頭該如何辦呢?」

  林錦樓道:「已同趙學德商量過了,同趙月嬋和離之事先隱而不報,過個一年半載再慢慢放出消息出去。這兩天趙家就來人,先將趙月嬋的陪嫁拉回去。」

  林昭祥緩緩點頭,又同兒孫說了兩句,對林長政道:「你先回去,告訴大兒媳婦,把趙家陪嫁的單子拿出來,一樁樁的核查清點,回頭趙家人來了便交割回去,寧願家裡吃點虧,也要乾淨利索些辦了。」林長政應下。

  林昭祥揮揮手道:「行了,你去罷,我跟樓兒還有話說。」

  林長政退下。林昭祥臉色一沉,厲聲道:「還不給我跪下!」

  林錦樓一怔,只覺莫名其妙,可仍乖乖跪了下來。

  林昭祥冷笑道:「你是長本事了,我同你說過多少回,讓你對趙氏再忍耐些時日,至多一年半載,就讓她滾蛋。你可倒好,不知怎麼使了陰謀詭計哄著趙學德去跟你捉姦,又擅自做主把人給休了,還鬧了這樣大的陣仗,你蒙得了你爹,可蒙不住我!」

  林錦樓陪笑道:「祖父慧眼如炬,孫兒自然瞞不住您老人家。」

  林昭祥怒道:「放屁!你覺著你打了幾次勝仗就翅膀硬了?弄巧成拙,不堪大用!」

  林錦樓見林昭祥氣得滿面通紅,慌忙上前給他揉胸口順氣,口中道:「祖父息怒,別為我這不成器的狗東西氣壞身子,若是氣狠了就打我幾下出氣罷。」說著湊過去讓林昭祥打。

  林昭祥緩緩吐出一口氣,道:「趙氏是個什麼玩意兒我還不清楚?若是先帝在位的時候,別說一個趙家,就算十個趙家咱們都不放在眼裡。可如今隱忍了這麼長時間,再忍些時日又能如何了?」

  林錦樓低了頭道:「祖父有所不知,當年是趙月嬋指使人將芙蓉姦殺了,我趕到的時候,芙蓉已斷氣多時,裸著身子躺在雪地裡,死得那樣慘,連眼都不曾閉上……還有青嵐,也讓害得一屍兩命,更勿論yin奔不才,謀家裡的錢財……她就像把刀子日日割著我心肺,我……」

  林昭祥瞪了他一眼道:「那又如何?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這還沒到十年呢,就這般沉不住氣!聖上眼見著這些年身子骨虛弱,要立太子。趙晉上下蹦躂支持大皇子,引得二皇子不滿,加之他才高直言,說話太過刻薄,自視甚高,已得罪了一批朝臣,到底是根基淺的家族,又樹大招風,頂多再風光個一年半載,趙家便不如以往了。到時候家裡隨便報個趙氏暴斃或是病亡將人處置了,她娘家早已自顧不暇,誰還管得了她?如今可好,雖把趙氏擺脫了,可到底要弄出些風言風語,我的老臉都快丟盡了!」

  林錦樓笑道:「要丟臉也是孫兒丟,我的名聲已然如此,再多些風言風語也不怕了。」又低了頭道:「祖父教訓得是,是我過於心急了。」

  林昭祥臉色緩了緩,拍著林錦樓的手臂道:「要學會忍,百忍可成金。我這一輩子便是憑一個『忍』字謀而後動,林家才保著如今的富貴,當年不能忍的全都衰落了,就像沈文淵,剛烈著一根骨頭,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林錦樓跪在地上垂著手聽訓。

  林昭祥又道:「斂一斂你的火爆脾氣,多去靜心養氣,少出去吃酒鬼混。等和離的風聲過了,我親自過問,給你選一房高門淑女為妻,你也不准再去胡鬧。」

  林錦樓點頭稱是。

  林昭祥看著他寬厚的肩和筆直的背,忽想起林錦樓小時候,那虎頭虎腦的小孩子,闖了禍也是這般規規矩矩的跪在他跟前聽訓,不由心中一軟。他對林錦樓寄予厚望,此子從小頑劣,不服管教,卻也聰明過人,剛毅果決,對旁人狠,對自己更狠。他從小錦衣玉食長大,卻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一身的武藝,在軍中吃苦受罪更不計其數,又心機深沉,若是肯出仕做文官,也必然有一番作為。

  連林昭祥自己都承認,他這些兒孫當中,唯有林錦樓的性子同他最像。大兒子林長政為人端方,欠了些機敏圓融,二兒子林長敏是個扶不上牆的。剩下的孫子中,林錦軒是個藥罐子,林錦軒又好吟風弄月,不肯好好讀書,林錦園年紀尚幼。族中的子侄當中倒有幾個成材的,卻也不及林錦樓有勇有謀。

  林昭祥忽然問道:「軍中的事處理怎麼樣了?死難的軍屬安撫如何,可要招募新兵?」

  林錦樓一怔,沒料到林昭祥問這個,老實答道:「給軍屬的銀子都發下去了,等明年開春再募些新兵來。就是有些混賬東西打林家軍主意,非要將這一支編成正規軍,美其名曰朝廷要撥軍餉。放他娘的屁,老子前腳把這些人歸了編,後腳就有王八蛋把這軍隊調走。我才不幹這傻事兒,再說我這支隊伍暗裡吃著軍餉呢,誰也甭想截胡了。我心裡有數,祖父就甭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是不想操心,指揮司的余大人巴巴的拎了東西上門拜訪,喝了幾盅茶,說你不服管束,私養著軍隊,好好的正規軍都不入,寧願讓這軍隊頂著『巡鹽』的名號,說你這罪狀可大可小。你今天就給我唱了一出『捉姦記』,明兒個再給我唱一出『造反戲』,我這一把歲數還禁得起折騰?」

  「嘿嘿嘿,哪兒能呢,您大孫子我多爭氣,不過就這點子小事兒,回頭我去給余大人上上供,一準兒就抹平了。」

  「少給我嬉皮笑臉的!你老子是管不動你,別以為就任憑你翻了天,我還沒嚥氣呢!少給我惹麻煩作死,聽說你在外頭又養了個女人,在ji院裡逢場作戲有個把相好就算了,置宅子養在外頭的不准往家裡領,髒的臭的全能進來,家規家風還要不要了?」

  「哦……」

  「哦什麼哦,你可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

  林錦樓被林昭祥耳提面命一番,暫且不提。

  且說第二日,趙家便派了人來,悄悄將趙月嬋的陪嫁拉走了,連同從娘家陪嫁的丫鬟婆子等,盡數帶了回去。又過幾日,流傳出林家大奶奶在甘露寺偷人被丈夫捉姦的風聞,可緊接著又有傳聞說,當日在甘露寺,林錦樓是去緝拿朝廷要犯,不經意碰到和尚招妓破戒之事。種種不一而足,過年時趙月嬋又病倒,不得出來見客,又引人議論紛紛。

  後來又有漁民從江中打撈出來一個口袋,當中有一渾身赤裸的光頭男屍,已泡得不成樣子,有那心善之人,募了幾個錢,用個破蓆子一卷,將那屍首埋在亂墳崗裡了。郝卿的妻子久等他不來,趁著年輕,帶著郝家餘下的田產又嫁了個布商,兒子亦隨娘改嫁,郝卿這一犯淫業,勾引人家老婆,弄了個慘死的下場,原本殷實的家業和老婆兒子也盡數歸了他人,也算報應不爽了。

  卻有條漏網之魚。當日錢文澤原本也在甘露寺,後出去買酒菜,回來時見有官兵圍著甘露寺便知不妙,腳底抹油溜了,回家收拾打點行囊,別了妻兒躲了出去。可趙家卻不是吃素的,眼見趙月嬋在錢文澤勾搭下喪倫敗德,還讓林家休掉,這口氣自然嚥不下去,趙學德拿捏了幾條罪狀將錢文澤定了罪,因找不到本人,便將家產盡數充了公。他媳婦兒帶著孩子投奔了娘家,剩下老母無人供養,只靠著鄰居接濟勉強度日罷了。

  閒言少敘。

  卻說香蘭回了宋家,關門躲了幾日,見無人上門,暗道:「林錦樓身邊美人如雲,哪裡還會在意我了。」心逐漸放了下來。大年三十早晨,將宋家裡外巡查一番,便別了看家的僕婦,雇了一輛車,趕回家同陳氏夫婦吃年夜飯,剛到家門口,便瞧見門外有一匹高頭大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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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21: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登門

  香蘭吃了一嚇,忙從馬車上下來,從荷包裡掏出銅板付了車錢,打發車伕去了。那院子的門只是虛掩,香蘭推開門,繞過影壁,只見主屋門口站著兩個穿著體面的小廝,是一對雙生子,眉眼端正,卻透著一股子機靈。香蘭登時心裡一沉,這二人正是吉祥和雙喜。

  他二人一見香蘭,滿面上堆起笑,忙不迭的過來迎道:「姑娘回來得正好,咱們爺剛到呢,正在裡頭跟姑娘的爹娘說話兒。」

  另一個道:「姑娘真是好福氣,大爺一打聽著姑娘的下落立馬就過來了,還帶了好些東西,吃的喝的穿的戴的,讓家裡過年的時候用。」

  香蘭驚駭得睜大眼睛。

  雙喜笑道:「大爺心裡頭一直惦念姑娘,家來頭一件事就是問姑娘去哪兒了,知道讓大奶奶賣了,發了好一通脾氣,打發我們四下裡找,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找著了姑娘的去處。大爺還知道姑娘受了委屈,挨了大奶奶的打,這不親自過來了……」

  雙喜猶自喋喋不休,香蘭的臉色越來越白,吉祥看個分明,扯了雙喜一記,對香蘭笑道:「姑娘快進去罷,站在大風地裡吹病了就是我們的罪過了。」

  香蘭臉上木木的,連假笑都擠不出,心裡又怕又驚,喉嚨裡竄出一股子苦意,卻硬生生讓她壓了下去。林錦樓還是找來了。她已被他正房娘子害得那樣慘,打得面目前非,差點進了虎穴狼窩毀了一生,好容易撥雲見日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他又尋來做什麼?

  瞧著吉祥和雙喜慇勤的模樣和話裡話外的意思,她早就明白了,心也一路沉了下去。縱然她如今成了宋家的丫鬟,可林錦樓是個土匪性子,宋柯又遠在京城,倘若林錦樓真用了手段,自己又該如何應對呢?

  雙喜還要再說,吉祥又扯了他一把,暗暗使了個眼色,兩人便閉了嘴。香蘭彷彿幽魂似的,慢慢挪到門口,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將屋門推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暖氣,可香蘭只覺比刺骨寒風還要割人。

  雙喜見香蘭進了屋,皺著眉揣著手道:「我說哥哥,那妞兒不會高興糊塗了罷?」

  吉祥白了雙喜一眼:「什麼眼神兒,沒瞧見那是嚇的,香蘭怕咱們家爺。我瞧這個行市,她好似不大樂意大爺登門過來。」

  雙喜道:「她是怕大奶奶罷?如今大奶奶讓大爺收拾了,病得起不來炕,她再回去就沒什麼可怕了。」

  吉祥小聲道:「哪有這樣簡單呢?她是讓宋大爺買去的,瞧她身上穿著打扮……嘖嘖,哪是尋常使喚人的模樣,興許這兩人早就……」

  雙喜一吐舌頭:「怪道那天我跟大爺說香蘭是讓宋家買去的,大爺黑了半日的臉。若是大爺丟開手,或是宋家那小子有眼色還則罷了,要不可有得熱鬧。」

  哥倆兒對看一眼,搖了搖頭,都把袖子揣了,站在門口不言語了。

  卻說香蘭推門進屋,只見林錦樓正坐在廳裡的上座,仍穿著鴉青色的披風,頭上的帽子已經除了,見她進來瞇了瞇眼,那英俊的臉便掛上了笑,讓他的眉眼都生彩起來。

  香蘭不敢看,連忙垂下了頭。

  陳萬全側著身子坐在右下的椅上,不敢全坐,屁股只有一小半挨在椅上,挺直了背,身子向前傾著,臉上因不知該怎麼討好,故而笑容都有些扭曲。薛氏小心翼翼的奉上一盤果子糕餅,也是一臉誠惶誠恐。

  香蘭暗道:「爹娘已是這個模樣,我再不強該怎麼辦?我偏不信他敢強搶民女,若是迫我,我便豁出去拼了。」深吸口氣,鎮定了幾分,盈盈道了個萬福道:「請林家大爺的千秋金安。」

  林錦樓愈發笑開了:「瞧瞧,這才剛從林家出來便生分了,原先一直說『請大爺的安』,如今卻加上『林家』,不知如今叫誰大爺呢?」

  陳萬全點頭哈腰的賠笑道:「方纔跟大爺說了,香蘭是讓宋家的爺買了去,如今在跟前當差伺候著。」

  林錦樓彷彿頭一次聽說似的,點了點頭,喃喃道:「哦,原來是宋家……」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隨口問道:「可有茶?」

  薛氏連忙道:「有的有的,這會子水燒開了,我這就沏一壺去,就是家裡沒什麼像樣的,大爺湊合著用罷。」手腳麻利的沏了一杯茶來,又悄悄推了香蘭一把道:「還不快端過去。」

  香蘭端了托盤,低著頭走過去,將茗碗放在桌上。林錦樓伸手端茶,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手指在香蘭手背上劃過,香蘭彷彿被馬蜂蟄了一口,忙將手縮了回來。

  林錦樓一皺眉,隨即眉頭又立刻舒展開,隨意問道:「老陳,如今你做什麼呢?」

  陳萬全曲著膝蓋,屁股已離了椅子,恭敬道:「如今在一家當鋪當個坐堂掌櫃,養家餬口罷了。今年收了幾個值錢的物件,發了筆小財,這才置辦了院子。」

  林錦樓點了點頭,口中一長一短的問陳萬全日常之事。偶爾也問一問香蘭,月例多少,做些什麼活兒云云。陳萬全雖是個口沒遮攔的,可見著林錦樓嚇得要命,哪還敢胡亂吹噓,倒也答得合情合理。香蘭一直揪著心,低頭站在陳萬全身邊。

  只聽林錦樓道:「爺去打仗剿匪,回來便知道你讓大奶奶打了一頓,轉手給賣了,派人四處打聽也沒個消息,後來聽說你宋家給買了去。爹娘也脫了籍,還買了產業。爺今兒個辦事從這兒路過便進來瞧一眼罷了。」

  陳家上下又是一陣誠惶誠恐。

  林錦樓站起來道:「成了,年三十爺不多呆,走了。」站起身便往外走。

  陳家三人連忙出來送。林錦樓交代了吉祥幾句便上了馬,雙喜連忙去牽韁繩。香蘭站在院門口見林錦樓騎著馬走了,方才鬆了一口氣。剛要關上門,不想吉祥復又跑回來低聲道:「大爺說了,讓姑娘隨小的來,到屋後去,有話要問你。」

  香蘭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見吉祥在門口杵著不動,只得出來將門掩上,跟著吉祥往院子後頭去。拐了個彎,果見林錦樓靠著牆站著,雙喜牽著馬在不遠處,背對著他們。吉祥低聲道:「姑娘,大爺就在那兒呢,快去罷。」說完也背過了身。

  香蘭無法,低著頭蹭了過去,走了幾步便不肯動了,定定的站在那裡。耳邊忽傳來沙沙的腳步聲,香蘭暗暗打了個寒噤,眼前已出現一雙皂青朝靴,林錦樓在她頭頂上道:「別光低著頭,抬起來讓爺好生瞧瞧,方才在屋裡光顧著說話,竟沒仔細看看你的模樣兒。」說著伸出了手,掐著香蘭的小下巴將臉兒抬了起來。

  香蘭的睫毛顫了顫,向上一瞧,只見林錦樓似笑非笑的瞧著她,一段日子未見,他倒無甚變化,唯一雙眼睛愈發銳利冷靜,十足的霸氣。香蘭忙垂下眼簾,掙了掙,別開臉將林錦樓的手撥到一旁,乾著聲音道:「林大爺,我還得家去,如此怕是不妥。」

  林錦樓鬆了手,香蘭立刻將頭又埋了下去,只聽他嗤笑道:「不妥?怎麼不妥?爺的小香蘭,你莫不是忘了,爺臨走時候說過,等回來就好好的抬舉你。你若真忘了也不打緊,明兒個爺就去宋家要人,難不成宋奕飛那小子還敢不放人?」

  香蘭小臉兒一白,抬起頭道:「我實在不配得大爺青眼,況又已經離開了林家,大爺待我的恩情我永遠銘記,只是……只是我不願作妾。」

  林錦樓仍是笑模笑樣的:「哦?不願作妾?不願做爺的妾,願意做宋家那小子的妾?」

  「不,不是。」

  林錦樓臉上一沉,冷笑一聲道:「行啊你,剛從林家走就長能耐了,宋家那小子給你什麼好兒?難不成許諾你當正頭娘子?」

  香蘭趕緊搖頭道:「沒有,他……」

  「沒有?」林錦樓嗤笑一聲,「你當爺是傻子?你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家裡置辦的房產,哪一樣簡單了?宋柯那小子待你還真是不錯,原先就巴巴的惦著討了你去。以宋家如今的狀況,他這般也算大手筆了,怪道你如此死心塌地的。」

  香蘭乾脆緊緊閉著嘴不說話。

  林錦樓卻輕佻的掐了掐香蘭的臉蛋,道:「別說,這大半年沒見,你這小模樣又變俏了,難怪把宋柯那小子弄得五迷三道的,爺瞧著你也丟不開手,回頭去收拾收拾你在宋家的東西,我自去派人接你回來。」

  香蘭猛地抬起頭,看著林錦樓道:「恕難從命。」

  林錦樓不悅,挑高了眉:「怎麼,還不同意,莫非跟著宋柯比跟著我更體面?」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說,「你不必怕趙氏,從今往後她就滾蛋了。」

  香蘭搖了搖頭,跪在地上道:「大爺,我求求你,我不過是個草芥一樣的人,只想平平靜靜的過日子討生活。大爺身邊有得是絕色佳麗,又何必在意我這麼個卑賤之人。」

  林錦樓彎下腰,看著香蘭的臉,冷笑道:「我樂意。」

  香蘭平靜道:「那我也只好一死了之了。」說著猛然間拔下頭上的檀釵就往喉間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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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指甲

      林錦樓一驚,他乃習武之人,出手快如閃電,一把擒住香蘭的手腕,用力一捏,香蘭手上吃痛,不自覺鬆開手,那根釵便「噹」一聲掉落在地。林錦樓伸手便知香蘭這一刺是用了力氣的,白著臉怒吼道:「你瘋了你!」

      這一吼唬得吉祥和雙喜紛紛回過頭來看,又怕林錦樓瞧見,連忙扭過臉兒,卻豎起耳朵聽著。

      香蘭臉上木木的,面無表情道:「我沒瘋,只是覺著死了便一了百了。」

      林錦樓怒極反笑道:「好,好,好,真有你的,跟爺再這兒玩尋死覓活這一套是罷?」

      香蘭冷冷道:「我不過只有賤命一條,若是大爺執意讓我作妾,便只有抬著我的屍首回去。」

      林錦樓陰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麼。他忽地蹲下身來,兩眼直直瞧著香蘭的眼睛,冷笑道:「行,倒是個有種的,竟然能把命豁出來跟爺叫板。」說著把地上的檀釵撿起來,插到香蘭的髮髻中,手上極溫柔的攏了攏她的鬢髮,慢條斯理道,「爺有句話勸你,凡事莫要把話說得太滿,甭以為跟我玩命就能把這事揭過去,爺幹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營生,見慣了玩命的人,你這點子還真不夠看的,爺是憐香惜玉,才容讓著你,你可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惹惱了爺,到時候你是死了,可你總還有老子娘,別連累他們跟你一塊兒吃瓜落。也別指望宋柯那小子能救你,他就算個屁,即便他能考上狀元,再熬上十年,老子也不放在眼裡,你可懂了?」

      香蘭只抿著嘴,兩行清淚「刷」一下從眼中滾了下來。身子在瑟瑟寒風中發著抖,好不可憐的模樣。

      林錦樓給她抹了抹眼淚兒,香蘭也不躲,彷彿泥塑的一般。林錦樓也怕逼急了她再生出旁的事端,暗道:「如今宋柯那小子去京裡趕考,倒也不必迫她。」便說:「你自個兒好好想清楚了,可別不識抬舉,過幾日爺再差人過來。」說完起身喚了一聲:「牽馬來!」

      雙喜忙不迭的回轉身,將馬牽了過來,吉祥也迎上前。見香蘭仍在地上跪著,有心扶一把又怕林錦樓不悅,匆匆丟下一句:「姑娘別太死心眼。說兩句好聽的便是了。」回頭又瞧了一眼,見香蘭仍是木呆呆的,方纔那句話也不知她聽沒聽進去。

      林錦樓騎了馬行了一段路,卻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氣。他怎麼也想不到,原先在林家溫順得跟只受驚的小兔子似的女孩兒。怎的一下子變得如此倔烈。甚至寧願跟著那個門庭都敗落的宋柯,倒把自己看得跟糞土似的,林錦樓心裡跟堵了團破布似的不痛快。「不識抬舉!」他陰沉著一張臉,緊緊抿著嘴巴,口中低低罵出了聲。

      雙喜瞧瞧林錦樓臉色,心說:「香蘭讓大爺心裡不痛快。不如引他到蘇小娘那兒樂呵樂呵。」便從懷裡掏出個一團帕子包著的東西舉著胳膊遞到林錦樓跟前道:「大爺,這是蘇娘子讓小的轉交大爺的。」

      林錦樓接過來,將帕子打開一看。只見當中包著個拴著相思扣兒的小荷包,把那荷包扣解開往外一倒,一根寸把長的指甲從荷包裡掉到他手心上,蔥管一般,染成鮮艷的胭脂色。蘇媚如左手養了兩根長指甲。這一根正是正是她用剪刀從手上鉸下來的。

      林錦樓盯著指甲不說話。

      雙喜堆著笑道:「昨兒個老徐頭兒巴巴的求上來,在角門上把這東西給了我。說讓我一定要妥妥的交到大爺手上。說蘇娘子想大爺想得緊,早也哭,晚也哭,養得這樣的好的指甲都肯捨得鉸了,讓大爺看著能有個心念兒,記著她這份情。還說這幾日蘇娘子特特練了個新曲兒,等著大爺過去……」

      話音未落,林錦樓便將手裡的東西劈頭蓋臉甩在雙喜臉上,喝道:「你出息了,什麼時候插手起爺的私事,還學龜奴老鴇子拉起皮條來了!」

      雙喜立刻縮起脖子,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吉祥狠狠瞪了雙喜一眼,他胞弟就是有些拎不清。大爺已有日子沒上蘇媚如那兒去了,她身邊的徐老頭兒也曾找過他,還孝敬五兩銀子讓他給大爺吹吹風,遞個蘇媚如繡的汗巾子什麼的,讓林錦樓記起來好上外頭的宅子去。吉祥沒敢接,旁敲側擊的問了林錦樓的意思,林錦樓正拿著布擦拭手中的兵刃,漫不經心道:「不過是養在外頭的小婦兒,怎還找上門來了?」

      只一句吉祥便明瞭。只是那蘇媚如也是個千嬌百媚的佳人,且有一番手段,甭瞧著大爺如今不放心上,也保不齊什麼時候便又跟在浙江時蜜裡調油一般了。故而吉祥也不得罪,徐老頭兒再來,便推三阻四的打太極,應付了幾次,還特特提點了雙喜幾句。沒想到雙喜沒聽,偏挑今日讓林錦樓心煩的時候提這樁事,可是觸了霉頭。

      林錦樓擰著眉道:「吉祥,回頭去帶個話兒,跟蘇娘子說一聲,她非要跟著我,便老實在宅子裡呆著,甭三天兩頭摸上林家的門去,再去直接滾蛋,爺還不缺她這樣伺候的!」

      吉祥一疊聲應了。又去啐了雙喜一口道:「油蒙了你的心了!什麼時候輪得到你管大爺的事,外頭的女人就是個新鮮,你怎還替她們遞東西進來?沒瞧見宅子裡正經的奶奶姨娘們都未曾托人給大爺送東西麼?不長進的東西,還不自己掌嘴!」

      雙喜二話沒說,掄起來左右開弓扇自己耳光,一邊打一邊罵道:「叫你不長眼!叫你沒規矩!叫你惹爺生氣了!日後再替人遞東西便剁了這狗爪子!」

      連抽了幾下,林錦樓不耐煩擺手道:「行了行了行了,甭打了,聽得爺頭疼。」

      雙喜便停了手,臉上已紅成一片了。

      林錦樓逕自催馬向前。蘇媚如自到了金陵後便愈發的粘人了,恨不得林錦樓像在浙江時一般,與她夜夜相守,彷彿正經夫妻似的。林錦樓先前的新鮮勁兒一過,便厭煩她不識大體,處處糾纏,原還有兩分恩愛,如今便徹底淡了心,連見都不愛見了。雙喜捧著那指甲來,只覺得滿心煩惱。

      吉祥悄悄落在後頭,一扯雙喜的袖子道:「你傻了?我還曾囑咐過你,如今怎又跟大爺提蘇娘子的事?」

      雙喜哼哼唧唧,心中也暗自後悔自己不該貪那五兩銀子給林錦樓遞那荷包。此時見林錦樓已騎著馬走遠了,吉祥也不再說,與雙喜一道追了過去。

      且說香蘭,待林錦樓上馬漸漸走遠了,方才從地上站起來,只覺渾身癱軟,靠在牆上歇了半晌,掏出帕子抹了一把滿面的淚水,方才慢慢的走回家。

      進院子的時候,薛氏正端了盆面往正屋中去,見了香蘭便道:「方纔去哪兒了,這麼久還不回來。」

      香蘭垂了頭勉強道:「方纔去送了林大爺。」說完轉身進了自己住的廂房,把頭埋進被子,嗚咽著哭了出來。方纔她用檀釵刺喉,不過使了七成的力,又故意做得慢些,讓林錦樓有時機去搶奪,以為多少能有些震懾,沒料到林錦樓毫不為之所動。

      往後該怎麼辦?她可以不顧自己,卻不能不顧爹娘,雖說陳氏夫婦已脫了籍,不必再擔心被林家發賣,可林錦樓畢竟有權有勢,林家在金陵這塊地方又是手眼通天的世家望族,自己家這種小門小戶,在他們眼中不過螻蟻一般。況且,她還心心唸唸的等著宋柯從京城裡回來……

      香蘭抹抹眼睛,坐了起來,暗道:「事情已然如此,哭不過是讓心裡頭痛快痛快,光抹哭天抹淚兒的不頂用,眼下還需從長計議。跟爹娘相商是萬萬不可的,他二人解決不得只會徒生煩惱憂慮,興許我爹還覺著能給林錦樓當妾是我天大的福分,巴不得讓我趕緊回林家呢。」

      她一邊想著,一邊偷偷去廚房拎了半壺熱水,倒進廂房裡的銅盆,把釵環除了淨面,搽了潤澤肌膚的香膏,又怕被人瞧出來剛剛哭過,臉上稍用了些胭脂襯著顏色,將頭髮重新綰了,強打著精神去同爹娘說笑。

      陳萬全正盛讚林錦樓仁義,得意洋洋道:「原先趙氏那婆娘打傷了香蘭,我還怒得跟什麼似的,沒想到今天大爺竟然親自登門賠禮,哎喲喲,這可是天大的臉面了。」

      薛氏道:「可不是,還送了這麼些東西來。」

      陳萬全道:「光是年貨就有一袋子呢,還有兩匹上好的尺頭和兩張狍子皮,回頭收好了做衣裳穿。」又招呼香蘭,「還有一對兒金鐲子,一根金釵,應是給你的。」

      香蘭心中微微冷笑,也不答話,推門出去果子糕餅擺香案祭拜陳氏歷代祖先,心裡頭則慢慢轉著主意。至晚間,香蘭幫著薛氏操持了一頓年夜飯。因陳家的日子逐漸殷實,晚上一頓做了雞鴨魚肉,陳萬全特特開封了一罈好酒,倒也豐豐富富。只是香蘭吃得無甚滋味,酒入愁腸聽著窗外隆隆的鞭炮聲,反倒添了兩分悵然。

      陳氏夫婦卻極有興致,在門口燃了一掛鞭炮,又重新張羅了麵點夜宵。眼見守歲已過,香蘭吃了點東西便回了屋,在床上輾轉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了。

      一時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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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放籍

  第二日清晨,天還濛濛亮,香蘭早早起來,洗了手臉,梳了圓傾髻,插了支小小的金鳳步搖並兩三支簪子,從櫃裡翻出一身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的褂子穿了,配上淺紅的裙兒,手腕上各戴一隻玉鐲子,雖喜慶卻也不覺奢華。

  薛氏推門進來喚她吃早飯,見她打扮便笑道:「哎喲,怎麼穿這一身,年下給你置備了好幾件呢,有緙絲的,有燒毛的,都比身上這個貴呢。」

  香蘭笑道:「待會子要去給太太和小姐去磕頭拜年,穿成這樣好些。」

  薛氏忙點頭道:「很是,是該去磕頭的,待會兒讓你爹去雇輛車。」

  香蘭吃了塊糕餅,喝了一碗湯,穿了薛氏的褐色斗篷,方才出了門。

  宋姨媽和宋檀釵如今仍住在林家南苑二房太太處,香蘭命車停在南苑一處偏僻的角門處,從荷包裡掏了一把錢塞給車伕道:「且在這兒稍等片刻,待會子再把我送回去。」說罷前去叩門。

  守門的老婆子將門打開一道縫,問道:「何人?」

  香蘭忙堆笑道:「我是宋府的丫鬟,來瞧太太和姑娘,勞煩媽媽往裡頭遞個話兒。」看那婆子滿臉不耐煩的模樣,忙塞了一把錢,那婆子見香蘭穿著體面,又出手大方,臉色便好看了些,問道:「你叫什麼名兒?」

  香蘭忙道:「就跟我們家太太姑娘說香蘭來給主子們磕頭。」

  那婆子便將香蘭讓到門內,自顧自去了。過不久才回來道:「隨我來罷。」將香蘭引了進去。

  香蘭低著頭快步往前走,過了垂花門,另換了個丫頭帶路,將她引到一處名為「浮翠」的院子跟前,道:「宋家太太小姐住在這院子裡,這會子剛用過飯」

  香蘭連聲道謝,進了那院子便往主屋去,站在門口垂手喚道:「太太,香蘭來給您磕頭拜年。」

  宋姨媽正坐在臨窗的炕上,穿著孔雀藍四合如意團繡的長褙子,手裡捧著個紫銅八角手爐,卷華立在一側服侍。

  宋姨媽口中猶自說道:「待會兒把大哥兒的信再給我念一遍,唉,大過年的,他一個人呆在京裡,也怪冷清的……」聽見香蘭的聲音便住了嘴,臉上不大自在。

  卷華知道宋姨媽的心病,先前總同她念叨香蘭不是個好的,生得這樣美,跟妖精似的,一來宋家便害死一條人命,日後保不齊要害了大哥兒云云。如今見宋姨媽沉了臉色,連忙勸道:「太太,這大過年的來給主子磕頭,總是她一份孝心,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看在大爺的面上讓她進來磕個頭罷。」

  宋姨媽想到宋柯臨走前曾囑咐她善待香蘭,便又將臉色緩了緩,彆扭道:「讓她進來罷。」

  卷華親自將香蘭迎進來,在地上鋪了跪墊,香蘭拜倒,口中道:「太太金安萬福。」

  宋姨媽淡淡道:「你有心了。」說著看了卷華一眼,卷華立刻掏出一封紅包遞了過去。

  香蘭收下,坐在宋姨媽腳邊的小杌子上,滿面笑容道:「給太太磕頭是應當應份的。」口中噓寒問暖,又將過年家裡大小事務報了一遍,將宋姨媽愛答不理的,略一沉吟,便又笑道:「前幾日大爺打發人送來些京城裡的特產,又在信裡特特囑咐我,說讓把京裡出的細布和點心都給太太留著。說太太畏熱,這細布軟和涼快,夏天做貼身衣裳最好不過了。還說太太嗜吃甜,京裡的白皮點心百吃不厭,如今到金陵難免想念,便多買幾包托人帶回來。我和玥兮都感歎大爺的孝心,這一匹布,一塊點心,首先想到的都是太太。」

  香蘭一邊說一遍留意看著,果見宋姨媽臉上逐漸掛了笑。卷華心道:「香蘭是個嘴巧的,兩三句話就把太太的臉色說開了。」也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大爺在京裡刻苦攻讀,還不是為了太太后半生有靠麼。」

  宋姨媽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錯,大哥兒自小便是個孝順孩子。」

  香蘭又湊趣兒的說了許多宋柯如何惦念宋姨媽的話,連帶編了許多,她聲音本就婉轉好聽,說話又會撓人癢處,果然哄得宋姨媽歡喜起來,提起興致又將宋柯從頭到尾誇了一通。末了,道:「這從古至今都把孝道放在頭一位,大哥兒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自然通通透透,什麼都孝敬我呢。那年他爹去了,我病了躺在床上整整三個月,大哥兒那會兒才多大,就懂得衣不解帶的在病榻前伺候著,整整瘦了兩圈兒。都道『久病床前無孝子』,可我們大哥兒是實打實的孝順,單憑這個陰德,這回春闈也該考個進士回來。」

  香蘭和卷華連連稱是。

  香蘭見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太太有大爺這樣的兒子孝順是上輩子攢的福氣,大爺有這樣心疼他的親娘,也是他的福氣了……」說著又跪下來道:「說來慚愧,今日我過來一則為給太太磕頭拜年,二則也來求太太一樁事。我爹娘膝下只有我這一個女兒,眼見他們年紀漸漸都大了,我也實在放心不下,特來向太太討個恩典,求太太允我給自己贖身。」

  宋姨媽和卷華登時一怔,萬沒想到香蘭會這般說。宋柯待香蘭情意有目共睹,宋姨媽原以為香蘭該死活賴在宋家,等著宋柯抬舉,不由狐疑道:「你要贖身?」

  香蘭磕頭道:「還求太太恩典,放奴婢回去多伺候爹娘幾年。」

  宋姨媽暗喜道:「妙得緊!她贖身出去,日後便不在大哥兒身邊,且大哥兒若是高中,必將留在京城或是外放出去做官,怎可能再見她的面,我找人買個有宜男旺家之相的絕色擺在大哥兒房裡,再選戶高門淑女,大哥兒怎還會惦記這麼個出身卑微的小狐媚子。再者說,這贖身是她自己求的,可不是我迫她去的!」臉上也笑開了花,竟親手將香蘭從地上拉了起來,慈愛道:「我的兒,難為你有這樣的孝心,我怎能不答應呢?你好歹在家裡伺候一場,又是個忠心的,宋家歷來寬厚,贖身的銀子便不必給了。」

  香蘭見宋姨媽如此開懷,心裡有些不是滋味。臉上仍帶了笑道:「銀子還是要給,當初大爺救了我,又給吃給穿,這大恩大德粉身碎骨也難報了。」從袖中掏出五十兩銀票並一包二十兩的散碎銀子,遞上前道:「銀子不多,卻好歹是我一份心。」

  卷華悄悄拉了她一把,低聲道:「太太不是說了麼,宋家給你恩典,不要你贖身的銀子了。」

  香蘭執意將那銀子遞上前,一雙眼明澈如湛湛秋水。

  宋姨媽又是一愣,縱然她不喜歡香蘭,卻也在心裡暗讚她一聲有心。伸手將銀子推到香蘭跟前道:「這銀子算我賞你的,日後添嫁妝用罷。」

  香蘭也不再推辭,又磕了個頭,口中稱道:「謝太太恩典。」

  此時宋姨媽看香蘭愈發順眼,急命人送宋檀釵回家取香蘭的賣身契,生怕香蘭反悔似的,火急火燎的打發管事的去辦放籍之事。一時秦氏打發人來請宋姨媽和宋檀釵去聽戲,香蘭便獨自留在屋子裡枯坐。放籍書拿來時已是未時,原來因是過年,衙門裡並無人辦公,只有值班小吏,少不得托人使了些銀子,方才將此事妥妥當當辦成了。

  香蘭將那放籍書牢牢抓在手裡看了又看,急急忙忙的往家去。她昨晚盤算到半夜,最終決定來求宋姨媽贖身。一來林錦樓的威脅尤言在耳,若是他找到宋姨媽討自己過去,宋姨媽一準兒就答應了;二來,宋柯若是春闈高中,屆時必有高門第的女孩兒與之攀親,倘若宋柯變心,自己的賣身契仍被宋家攥著,便不能自主了;三來,她心心唸唸求的便是這自由,只覺快活非常,忽覺昨日林錦樓的欺凌都算不得什麼了。原先她不敢來求,一是怕宋姨媽因有宋柯囑咐不敢答應,日後此事吹到宋柯耳朵裡反而不美;二是因有宋柯一縷柔情牽絆,心底裡也想著自己若是宋柯的丫鬟,還能在他身邊多陪伴幾日罷了。

  香蘭將斗篷繫好出了院子,雖是在二房,也怕遇上熟人,又將兜帽戴上,順著抄手遊廊低頭往前走。此時前院裡午飯已畢,爺們湊在一處聽戲、耍錢、投壺、打馬吊熱鬧非凡,隱隱傳來喧囂之聲。香蘭暗道:「清晨來請安還好,那些爺們昨晚都要吃酒,斷不會這麼早起床,可如今已是中午,不知那位樓大爺是否出去拜年了,若碰上便糟糕了,不如揀條僻靜的小路走,雖遠些,可到底安全些。」便繞到到一條僻靜的小路上。丫鬟小廝並婆子們,除了留下個把當值的,餘者不是湊在一處玩笑就是出去探親吃年茶,故而愈發幽靜。

  香蘭快步走了一小段,拐過一叢松柏,忽瞧見前頭假山旁有人影晃動,似是一男一女摟在一處。

  香蘭大吃一驚,連忙頓住腳步,一閃身藏到老松後頭,偷眼望去,此時那女孩兒忽然扭過頭,斗篷帽兒被那男子除下,露出一張白玉般的臉兒,然後那男子便親了上去。

  香蘭驚得摀住嘴——這女孩兒竟是林東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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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造釁

  林東綾只顧和那男子親暱,並未瞧見香蘭,兩人身影一閃便往假山後去了。香蘭暗道:「這林東綾是個膽子大的,竟敢公然在家裡與男子私相授受。林家也算是世家大族,養出的小姐不能說金尊玉貴,總也該有個體統,如今竟做出這等不才之事,可見家風已不如從前。此乃是非之地,還是速速離開好。」遂頓住腳往回走,撿了另一條路去了,暫且不提。

  卻說林家此時正熱鬧非凡。雖還在曾老太太孝裡,可林錦樓升了四品將軍反而比往常還要喧囂些,登門拜年之人絡繹不絕,跟走馬燈似的。林錦樓上午一早出去拜年,至午時才回,引了幾個往日常走動的朋友在家用飯,因守孝不好請戲班子搭台唱戲,便化銀子從怡紅院和麗春閣分別用小轎抬了頭牌紅姑來,又喚了家裡養的幾個會彈唱的女孩子,抱了絲竹管弦在屏風後吹奏。一時也春意盈盈。

  林錦樓歪在羅漢床的引枕上,半瞇著眼,看酒桌上幾人猜拳行令,百般作樂。麗春閣的名妓鞮紅挨在他身邊坐著,將手裡的桔子剝開,一瓣一瓣的喂到他口中。酒桌上儘是些官宦子弟,其中有一人喚作烏亮,乃是江浙巡按烏有為的獨子,今年十七歲,被家中長輩溺愛,慣是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子,倒有一肚子心眼子,竭力與林錦樓結交。見林錦樓對他愛答不理,便巴巴的挨著林錦亭套親熱。

  林錦亭沒酒量,被灌了幾盅便頭腦發懵,說話也語無倫次,林錦樓便道:「小三兒別再喝了,讓小廝扶你到後頭躺躺。」話音未落,便有兩個清俊小廝上前扶著,烏亮連忙架起林錦亭道:「是我該打,灌了林兄弟喝這麼些酒,還是讓我扶著去罷。」

  林錦樓不置可否,只就著鞮紅端過來的碗喝了一口參茶。烏亮便顛顛兒的扶著林錦亭往後去,到了抄手遊廊上,林錦亭被冷風一吹,頓覺頭上一疼,肚裡翻湧,扶著柱子「哇」一聲吐了出來。烏亮嚇了一跳,忙忙的喚道:「快來人,你家三爺吐酒了!」

  喊了幾聲卻沒瞧見有小廝出來,原來僕役知道這飯局一開,沒兩個時辰是散不了筵席的,僅有幾個伶俐的在前頭伺候局兒,剩下的偷空去賭博嫖娼,或是偷偷溜出去飲酒作樂,還有家去的,故而一時間竟無人過來。

  烏亮抬眼一瞧,只見月亮門處依稀閃過幾個丫頭, 便忙不迭架著林錦亭過去,站在花園子門口往裡張望。見那院中景致縈迴曲徑,窈窕綺窗,暗籠繡箔,不遠山坡上栽著一片梅樹,有個穿著大紅猩猩暈斗篷的美人兒立在梅樹下,手裡拿著剪子剪梅,另有個小丫鬟站在一旁,手中拿著個素白的玉膽瓶,當中插著一支已經剪好的梅枝,俏麗得彷彿畫中之人。

  烏亮看呆了,不自覺往前邁了幾步,只見那美人兒約莫十四五歲,凝脂雪膚,柳眉檀口,真個兒秀麗無雙,端得一派嫻雅。烏亮只覺自己魂兒都飛了,不由捅了捅林錦亭喃喃道:「這……這是你們林家的女孩兒?」

  林錦亭醉醺醺睜開眼,看了看道:「這……這是我表妹,宋家的……」說完沒忍住又吐出來。

  烏亮慌忙讓林錦亭靠在一塊太湖石上,自己去屋中喚人,卻暗暗對宋檀釵上了心,日後百般打聽,暫且不表。

  林錦樓在屋中吃了一回酒覺著無趣,怡紅院的小翠雲親手撕了點子排骨肉盛在小碟兒裡端了過去,笑道:「爺別光吃鞮紅姐姐喂的,奴親手剝的好歹也吃兩口,就當給奴個顏面罷。」

  眾人起哄道:「瞧瞧,醋上了不是?最難消受美人恩,你可快吃了罷!」

  林錦樓懶洋洋掛著笑,低頭便吃了一口,對小翠雲笑道:「我的兒,你是越來越精乖了,可見李二包了你,待你著實不錯。」

  小翠雲幽怨的瞥了林錦樓一眼,半真半假道:「還不是爺瞧不上奴,只看上奴的姐姐。」原來這小翠雲是小翠仙的妹妹,早先垂青林錦樓,送了詩詞和絡子等物,見林錦樓收了不由心中暗喜,誰知林錦樓對她並未留意,反倒他軍中的一個偏將李毅安瞧上了她,使銀子收用。小翠雲開始不肯,又上吊又抹脖子,後來鴇母罵道:「翠仙生得比你俏,又會彈唱,林大爺才偶爾來兩趟,你顏色比不得你姐姐,趁早收了這個心!」林錦樓又打發人過來說和她和李毅安之事,小翠雲便只好答應了。可如今瞧著林錦樓,心裡又發癢,忍不住過來討好奉承。

  林錦樓笑道:「這話可不能渾說,如今你姐姐跟了劉公子,跟我再無瓜葛了。」

  小翠雲賠笑道:「是奴失言了,該罰!」舉起酒杯吃了一盅。暗道:「林錦樓是個狠心人,姐姐對他一片癡心,到末了他也沒要,只不過出銀子贖身,送了他朋友罷了,可知這世上男子負心薄倖得多,真個兒不及銀子可親。」心中那點子多愁善感一消,又堆上笑道:「昨兒個媽媽還說爺總不往我們那兒去了,園子裡來了好幾個姑娘,都跟水蔥似的,小聲音也嫩,專門請了師傅教過,我今兒就帶來個妹妹,讓她來伺候大爺。」

  說著起身,從酒席上拉來個女孩兒,約莫十四歲上下,穿著粉紅折枝玉蘭刺繡緞面褙子,白綢竹葉立領中衣,底下是棗紅色的繡梅花裙兒。頭上紮著辮兒,仍未梳髻,顯見還未讓人梳籠過,卻插著戴金鑲珠寶半翅蝶燒藍釵,白珠金簪,鬢邊簪著金菱花,耳上垂著綠玉耳墜,皓腕上掛著金鑲珍珠手釧兒。生得一張瓜子臉,描得細細的一雙眉,水汪汪的含情目,粉腮紅暈,纖腰柔軟,仍帶了兩分青澀,走到林錦樓跟前,見他生得俊偉,便先紅了臉兒,盈盈拜倒,含嬌細語道:「奴家翠翹,來伺候大爺。」

  小翠雲將小翠翹推到林錦樓身邊兒,口中笑笑道:「這是奴的新妹妹,帶來長見識的,大爺可得憐香惜玉,別嚇著了她。」又衝小翠翹使了個眼色:「機靈著點兒,能伺候林大爺可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這翠翹雖有幾分人才,已是個難得美人,可在林錦樓眼裡卻也算不得什麼尖兒,便隨口笑道:「你們媽媽倒是手快,剛走了個翠仙,立刻便填補新人了。」

  小翠翹倒也乖覺,親手斟了一杯茶遞到林錦樓跟前,林錦樓只抿了口便放在炕桌上了。

  小翠雲見林錦樓並未上心,便對小翠翹道:「去抱琵琶來,唱你前些日子新學的曲兒給各位爺聽聽。」

  小翠翹便抱了琵琶坐了,撥弄琴弦,咿咿呀呀唱了首《榴花夢》,倒也清脆悅耳。一時滿堂喝彩,眾人紛紛道:「這嗓音清嫩,倒是極難得的。」更有積年風月裡行走的輕浮子弟已躍躍欲試,這個低聲道:「小小年紀倒也別有風情,待會子去換她汗巾子。」那個小聲語:「放屁,沒瞧見人家有了意屬的人麼,再說怡紅院那老鴇子多黑,這樣的俏妞兒,沒有八十兩銀子豈能是梳籠過來的!」還有道:「若八十兩未免不划算,外頭買個丫頭也不過五兩銀子。」這話一出便引得一陣哄笑擠兌道:「五兩銀子,你去買個肥敦矮胖的醜丫頭回來罷!」

  一曲終了,小翠翹又上來服侍,學著鞮紅的樣兒,將瓜果喂與林錦樓吃。林錦樓扭臉兒一瞧,只見她嬌怯怯的神色,心裡忽地想起香蘭,最初見她時也是這樣怯生生的,她在湖邊悄悄簪了朵玉蘭花在頭上,被人撞破了便垂著紅撲撲的臉兒,粉黛不施,比這小翠翹要清麗靈秀得多了。

  這一想便記起昨天那妮子不識抬舉,尋死覓活給自己甩臉子,弄得他到祭祖時還崩喪著臉,心裡便惱上來,索性茶也不吃了,穿鞋下榻便走,口中道:「你們只管吃喝,忽想起有樁急事,去去就來。」言罷一陣風似的進了內宅。

  這廂秦氏正請人在花廳裡聽女戲子唱戲,林錦樓見紅箋正端了盤子要進屋去,便喚住,小聲問了兩句。不多時紅箋從屋中出來道:「已跟宋家太太說了,在次間裡等大爺呢。」

  林錦樓連聲道謝,掀簾子進了次間,只見宋姨媽已來了,便拱手笑道:「打攪姨媽聽戲了。」

  宋姨媽笑道:「你這孩子,如此外道作甚,就不知把我請來為了何事?」

  林錦樓笑道:「說來冒昧,我這次一來是想向姨媽討個人。宋家應是有個叫香蘭的丫鬟,我瞧著合眼緣,不知姨媽是否肯割愛了,若給了我,我指定送姨媽一份厚禮。」

  宋姨媽一怔,緊接著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道:「喲,你這提得怪不巧的……這丫頭上午剛來,求了恩典,已經放出去了。」

  林錦樓愣了,漸漸擰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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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歸來

  宋姨媽口中絮絮道:「唉,真是不巧,早知你中意這丫頭,我便早給你送來了,或是你早來個一時半刻,也是趕得上的。」頓了頓,奇怪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丫頭的?」

  林錦樓臉上的不悅之色已隱去,笑道:「實不相瞞,這丫頭原是我身邊伺候的人,想要抬舉她來著。誰想出去打了個仗,回來卻發覺人已經賣出去了,查問才知人被奕飛買了去,這不,我就厚著臉皮來求了。」

  這一番話將宋姨媽驚了個目瞪口呆,冷汗都滾下來,暗道:「香蘭這天殺的小狐媚子,原來竟是林錦樓身邊的人。勾引了林家的爺們兒不夠,又來勾引我兒,若是我兒收用了她,豈不是跟林錦樓交惡!阿彌陀佛,得虧她已經走了,否則真真兒是家宅不寧!」臉上堆起笑,一疊聲道:「我這也是不知情,否則定要柯兒那小混賬把人送來給你賠禮。姨媽幫你留意著,若是日後見著好丫頭,一準兒買一個送過來。」

  林錦樓笑道:「姨媽外道了,家裡難不成還缺丫頭?」又同宋姨媽隨意閒扯了兩句,方從屋中退出。

  林錦樓只覺心裡憋悶,回去臉上連一絲笑模樣全無,小翠翹也不敢十分靠前伺候,眾人不過說笑一回便散了。接連下來幾日林錦樓更是迎來送往,應酬不斷,一時顧不得香蘭,待過了元宵節,京中又傳來聖旨,命林錦樓進京面聖。林錦樓只得草草收拾一番,正月十七便帶了親兵心腹之人北上而去了。

  卻說香蘭在家提心吊膽呆了幾日,見林家毫無動靜才稍稍放了心。過後聽說林錦樓去了京城方才長長的出一口氣,又覺著自己雖是贖了身,可守在林錦樓眼皮子底下也非長久之計,誰知那個霸王什麼時候又想起自己來折騰一番?便心裡計較著搬到外省去住。旁敲側擊的跟她爹娘說此事。陳萬全一瞪眼道:「異想天開,搬家哪是這般容易的,到了外頭人生地不熟,咱們指望什麼吃喝呢?再說在金陵住得好好的,為何要搬家?」

  香蘭猶豫了一番,道:「林家的大爺說要納我為妾,我死活不肯答應他,只怕他威勢相逼。」

  陳氏夫婦一怔,連忙追問,待問明之後,陳萬全一臉喜色,笑得見牙不見眼,拍著大腿道:「啊呀呀!怪道大爺大年下來咱們家來呢,還捎了這麼些東西!我的天,我的天,只怕我們老陳家墳頭上真要冒青煙了!起先你在林家的時候,就有傳言說大爺瞧上了你,我還不信,誰知竟是真的!我的兒!你要當了林大爺的妾,可比在宋家威風多了!」

  香蘭「噌」地站了起來,怒道:「爹爹說什麼呢?我是死活不能給人作妾的。如今我又脫了籍,嫁人便堂堂正正的當正頭娘子去!」

  陳萬全擰著眉指著香蘭跺腳道:「糊塗,糊塗!小孩子家家你懂個屁!你當了林大爺的妾,不比當小門小戶的正頭娘子風光百倍。雖是小老婆,可意思差遠了去了!皇上的小老婆要叫一聲『嬪妃娘娘』,大官的小老婆便要尊稱『姨奶奶』,只有那空有幾個錢娶小老婆的才是不值錢的賤妾。虧得你還識幾個字,怎麼鬧不清這個理?」

  香蘭冷笑道:「爹爹以為林家內宅裡是鬧著玩的?一年到頭死多少人命,你要把我往那見不得人的地方送?」

  陳萬全聽了這便沉吟下來,咬了咬牙道:「原先不過是他大老婆厲害,性甚嫉妒,聽說她如今害了病,只怕也抖不起威風了罷……」

  香蘭「光當」將手裡的茗碗放到几子上,冷冷道:「爹爹的眼皮子就這樣淺,與你也無甚話可說。只告訴你一句,爹爹倘若敢答應,或是林家要動強要我作妾,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罷了。」言罷轉身便走。

  陳萬全氣得渾身亂顫,大喝道:「聽聽!聽聽!說得什麼混賬話,我還能害了你不成?你哪一樁聽我的聽錯了?」

  香蘭回過身冷冷道:「倘若我聽爹爹的,這會子早就嫁給林家家生奴才的那個傻兒子,子子孫孫為奴為婢,爹爹能有今天揚眉吐氣的日子?」

  陳萬全一時語塞。

  香蘭頭也不回便推門走了,身後陳萬全猶自罵著「不懂好歹」,「糊塗混賬」等語。香蘭回到廂房靜靜坐在床上發怔。

  薛氏推門進來,對香蘭歎口氣道:「你爹也是為著你好,你若不想作妾便不作罷……」

  香蘭叫了一聲「娘」,眼眶便紅了,只覺心裡灰了一半。

  薛氏坐到香蘭身邊,歎口氣道:「我原就是林家出來的,知道宅門裡那些腌臢事,尤其林大爺又不是個好性子,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怎捨得讓你吃虧?」頓了頓道:「你……是不是還想著宋大爺呢?」

  香蘭一怔,垂了臉兒,半晌道:「我是想著他,可他要我作妾,我也是不肯的。」

  薛氏又歎口氣,不知怎的,忽想起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戲文來,看著香蘭明眸香腮,彷彿煙霞秋果,摸了摸她烏亮的發,低聲道:「我的兒,你色色出挑,又會這一手好丹青,我見過的小姐都沒一個比得上的,只可惜你托生錯了人家……我怕你心氣兒這樣高,到頭來卻落成了空。」

  香蘭也落下淚來,她何曾不知,有道是「情深不壽,強則極辱」,有時她想著自己乾脆認命算了,這一生已經是個丫頭,再如何好強又能如何?既然兩世情緣都繫在宋柯身上,即便做個妾又能怎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日子而已,可心裡卻有那麼一股子傲氣和不甘,想著自己若淪落到這樣的境地還不如死了。有時她又想,要不自己便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成親,搭伙過日子算了,可時光和歲月這樣長,若如此就將自己的心燈熄了,過行將就木的討生活,又讓她心裡尤其絕望。如今只能豁出去搏一搏,即便不如意,也是願賭服輸。

  想到此,香蘭用帕子蘸了蘸眼角,多日的惶恐反倒逝去,鎮定下來,道:「娘何必說這個。前頭這樣多艱辛不也都過來了,日後就算是火焰山也闖得過去。」又將私房銀子拿出來,低聲道:「我這兒攏共有七十兩銀子,有賣畫兒的錢,宋家的月例,也有當首飾的錢,把這些湊湊,倘若林錦樓回來,仍要迫我,咱們家便住到金陵城外頭,找個地方躲幾日,再不聲不響搬出去罷。」暗道:「如今在這金陵留戀,不過是等著宋柯的信兒,倘若和他真個兒緣分已盡,便閤家搬出金陵城去。往揚州或是安徽,總有能容身的地方。」

  薛氏並不以為事情嚴重,卻見香蘭一臉嚴肅,也只得應下了。

  自此香蘭每日愈發精進作畫,精心畫制一冊12幅梅圖,賣了不少銀子,一心一意攢起來備作不時之需。

  閒言少敘。

  卻說一晃正月過去,二月初九便是春闈,四月殿試,之後傳來消息,宋柯點了二甲傳臚,賜「進士出身」,入翰林院當了七品的編修。香蘭聞說也合掌念佛不止。

  這一日傍晚,香蘭將庭院收拾了,把買來的幾盆花擺在屋簷底下,見那茉莉開得馥郁芬芳,便打算掐下幾朵放進香囊裡頭。

  此時聽得有人敲門,香蘭問了幾聲都無人應,走上前順著門縫向外一瞧,只見外頭站著那人穿了一身青緞衣裳,腰間繫著八寶腰帶,頭上一根玉簪挽著頭髮,更襯得一張白玉臉豐神俊朗,不是宋柯又是誰?

  香蘭大喜,連忙把門打開,還未說話兒,宋柯便擠了進來,將那身後的門一碰,一把抱了香蘭,將臉埋在她肩上道:「快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香蘭羞得滿臉通紅,推了推道:「作死呢!讓人瞧見怎麼好!」

  宋柯悶悶笑了兩聲,道:「你爹這會子在櫃上,你母親方才找街坊串門子去了,我瞧得真切,這才來敲門。」

  香蘭紅著臉兒笑道:「你個不害臊的,還有臉說。」將宋柯掙開了。

  宋柯知道香蘭臉皮薄,又是個守禮之人,便放開手,一眨不眨的看著她,二人相看無言,又齊齊微笑起來。

  宋柯忍不住,悄悄拉了香蘭的手道:「這些日子想我不想?」

  香蘭抿著嘴笑著不答,只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宋柯道:「今兒個上午回來的,到家發覺你不在,問了才知我娘放你出去了。因太累在家睡了一覺,一醒便過來找你……我還給你帶了好些京城的玩意兒,這次來得急,下回給你捎來。」

  香蘭笑道:「不必麻煩。」又拜了拜,「我這是見過編修大人了。」

  宋柯擺了擺手,眉眼笑得彎彎的:「七品的小官兒,在京裡不知什麼錢。當初我還以為必然要外放的,已備了銀子要謀缺兒,誰想竟留在翰林院了。」

  香蘭道:「翰林院是個最好的地方,多少內閣大臣都是從那裡出來的呢,雖然清苦些,卻有『儲相』之稱,反倒外放落了下乘了。」

  宋柯一怔,驚疑道:「你怎麼知道這些?」

  香蘭也一怔,心裡猶豫是否該告訴宋柯前世之事,咬了咬唇兒,靜了半晌,話到嘴邊卻變成:「你我之事,你心裡可有決斷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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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人

   宋柯沒料到香蘭會這樣問,一時沉寂下來。香蘭等了片刻,見宋柯仍未回答,心慢慢沉下來,將手從宋柯的掌中抽回,強笑道:「你也不該在這兒太久,快回去罷。」

  宋柯忙將香蘭的手拉住,道:「你我的事……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就跟我娘慢慢提一提。」

  香蘭猛抬起頭,看見宋柯正含笑的看著她,不由微微紅了臉,遲疑道:「你……」

  宋柯伸了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樑,道:「上京之前便請媒人來提親。」

  香蘭只覺心裡有一團暖洋洋的火,想說又說不出口,眼淚將要轉出來,心裡有一股子辛酸,更有一番喜悅,恍若一隻小鳥吱吱喳喳叫著,將要從心口裡飛出去。

  宋柯伸手抹了抹她臉上的淚,笑道:「傻丫頭,怎的哭上了?喜極而泣?」

  香蘭適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慌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揚起臉兒,對宋柯展顏一笑。

  這笑容如同朝陽初升,灼灼蓮華,晃得宋柯有些癡了。原本他心中極其猶豫,自他點了二甲的傳臚,京中達官貴人們得知他還尚未娶妻,爭相請人做媒,也頗有些高門貴女。若是原來,他必將好好挑揀個家世人品都般配,且岳丈有倚靠的,為自己仕途上尋一個靠山。可不知怎的,每每想到此事便念起香蘭。他總覺著香蘭便是他前世的妻,只不過飲了孟婆湯,忘記前塵舊事,卻因緣際會,這一世前來尋他。他對沈氏原本就存了感激敬愛,如今更加倍回報在香蘭身上,又愛她聰慧可人,便再放不下。

  今日香蘭問他決斷如何,他本想說再容他想幾日,可瞧見香蘭失望的神色,心裡一動,竟不自覺說出這樣一番話。衝口而出之後心裡隱約後悔,可此刻瞧見香蘭這般喜悅,忽又覺著就這般娶了香蘭也沒什麼不好——多少寒門子弟娶了糟糠之妻,也一步步熬了上來,他宋柯又不比旁人矮三分,憑一己之力,也必將能立出一番事業出來。

  兩人相視而笑,香蘭剛欲向他說出前世之事,卻聽綠豆隔著大門低聲道:「大爺,陳家嬸子要從街坊家裡出來了。」

  宋柯連忙道:「我先走了,過幾日再來。」言罷,打開門閃身走了。

  香蘭嘴角揚起笑,摘了一朵薔薇花插在發間,哼著歌兒往屋中去了,暫且不表。

  卻說宋柯騎著馬回了宋家,進門便看見卷華請他去宋姨媽房裡。宋姨媽一見宋柯便道:「方纔跑哪兒去了,快過來,這麼長時間你不在家,我有幾件事要同你商量呢。」

  宋柯坐下道:「何事?」

  宋姨媽笑瞇瞇道:「顯國公家的嫻姐兒,你是見過的,覺著如何?」

  宋柯一怔。

  宋姨媽道:「你這一回金榜題名顯國公巴巴打發人來送了好些賀禮,他們家太太和姑婆母也來了,把你大大誇獎了一番,姑婆母字裡行間透了這麼點意思,顯國公也中意你呢,若是你有意,直接請媒人上門,包管一說就成了。」鄭百川原是極不看好宋柯的,奈何鄭靜嫻日日纏著他撒嬌撒癡,說宋柯的好處,如今宋柯又點了進士,鄭百川見他小小年紀竟有這樣造化,瞧著是個可造之材,日後仕途上提攜一把,也是個能封妻蔭子的,加之他極溺愛鄭靜嫻,知道她心高氣傲,尋常人等絕難入眼,如今好容易看上一個,也並非是沒有前途之輩,心裡頭便也默許了。

  宋柯垂了頭,半晌抬起臉兒道:「鄭家的小姐還是一團孩子氣,仍有些任性妄為,我不太中意。」

  宋姨媽漫不經心道:「嗐,嬌養的女孩兒麼,有些小脾氣也在情理之中,日後慢慢教就好了。我瞧著她就不錯,知書達理的。」

  宋柯嚴肅道:「娘莫非忘了當初咱們孤兒寡母的時候了麼?我爹一死便人走茶涼,顯國公連正經下葬都沒來,我因分家之事求上門,他連見都不見一面。這樣的舊怨,我實不能娶他的女兒。」

  宋姨媽聽宋柯這般一說便洩了氣,歎道:「唉,這般一說也有道理,我只是覺著嫻姐兒是個好的,門第也好……」

  宋柯放柔聲音道:「有道是『娶妻娶低,嫁女嫁高』,娶個這樣門第的媳婦兒過來,娘使喚又使喚不動,豈不是要當娘娘供起來。」

  宋姨媽笑道:「我使喚人家做什麼,只要你們小兩口好好的,讓我當牛做馬我也甘願的。」她見宋柯不應此事,心裡隱隱有些失望,料想日後再慢慢勸說,頓了頓又道,「還有一樁事。出了正月,有媒人上門來給檀姐兒提親,是浙江巡按烏有為大人的獨子烏亮。我聽著是巡按大人家,還是極體面的,可跟林家幾個內宅婦人打聽,她們都說要好好看看人品。畢竟是咱們家的事兒,人家也不好多嘴,可瞧著她們說話支支吾吾的,我這心裡也是懸著……後來那烏亮上門來過一趟,還備了好些東西,我瞧著他個頭不算高,人長得卻體面精神,一張嘴甜得緊,我便擔心是不是個油滑的……聽說家裡打算給捐個官兒做,他也說自己有田有地,住著三進的宅子,還有個不大不小的花園兒。」

  宋柯略一沉吟,道:「浙江巡按,官職不大,卻有實權,能直達聖聽。門第倒也算體面了,就是這烏亮不知人品如何,回頭我找人打聽打聽。」

  宋姨媽連連點頭。

  宋柯第二日便去林家拜訪,見過長輩之後便同林錦亭一起喫茶。談笑間說起烏亮提親之事,林錦亭笑道:「原來烏亮動了凡心,竟提親到你們家裡去了。這小子一貫遊戲花叢,相中了表妹,卻是他頭一遭有眼光。」

  宋柯一聽這話,擰起眉頭問道:「『遊戲花叢』,這話什麼意思?」

  林錦亭道:「就是有個風流的名兒,在勾欄裡有過幾個相好,是個愛吃酒耍錢的。卻不是庸庸碌碌之輩,腦子精明得很,甭瞧著他爹有點迂腐,他確是個會斂財的,打著他老子旗號賺了不少銀子,上下都吃得開。前些日子抓了個販私鹽的鹽商,最低也要判個發配,那鹽商不知怎的,搭上烏亮這條線,烏亮也心黑,幾乎讓他孝敬了一半家產,之後上下那麼一走動,你猜怎麼著,沒兩天那鹽商就回家了,另找個倒霉蛋頂罪,那倒霉蛋雖也是犯點子小私鹽的,可誰料到竟攤上這麼一攤子大事,家裡為著他傾家蕩產,最後屈打成招,發配到漳州,這案子便做了結。」

  宋柯沉了臉道:「這事不好,烏亮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樣的人品斷乎不能把妹子許配給他!否則非但母親妹妹要埋怨我一輩子,跟這樣的人做親戚也夠羞煞顏面的了。半分本事沒有,反倒一肚子陰狠算計,紈褲浪蕩子也就罷了,扯著他老子做大旗,貪贓枉法,作奸犯科,遲早有折進去的日子。有道是『子不教,父之過』,他爹竟然也縱著他。」

  林錦亭道:「烏有為中年得子,一家寶貝他跟眼珠子似的,想管也捨不得……且烏有為政務繁忙,烏亮又是個會哄人賣乖的,只怕他爹也不知他在外頭犯的好事。奕飛,若回絕他也找個好聽些的說辭,此人睚眥必報,別結成了愁。」

  宋柯笑道:「我知曉,也多謝你如實相告了。」又說了一回,告辭出來。日後推說宋檀釵年紀尚幼,且宋柯還未議親,不可越過去,便回絕了烏家。

  這事本來已了結。只是當日在書房喝茶時,林錦亭的小廝祿兒在旁侍茶,將這二人的對話聽了去。祿兒是個嘴裡沒捆兒的,後來在外吃醉了酒,添油加醋的將此事跟旁人說了一番,當時不過是一說一樂,誰想此事竟傳揚出去,七扭八拐的就吹到烏亮耳中,烏亮登時氣得蹦了起來,暗道:「好你個宋柯,不過才是個剛考上進士的小官兒罷了,什麼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竟敢公然不把你烏大爺放在眼裡,四處造謠傳我這等不堪之言,看我逮著機會整你一整,也讓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心中暗暗記恨上來。

  閒言少敘。

  宋柯歸家,先前幾日天天忙著應酬,又將產業出售,心裡盤算著如何跟宋姨媽開口提香蘭之事,忙碌到十分去,忙中有出了一檔子事兒。原來宋柯要將金陵一處莊子賣掉,買家喚作李甲,原本已談好價錢,誰想李甲又反悔,偏要低價買了去,宋家自然不賣,李甲便上門來鬧,撒潑打滾,言語間起了爭執,宋家管事的失手將李甲打傷。宋柯忙命人備了禮物去探望,李甲得了好處便偃旗息鼓了。

  原本是一樁風波揭過去就好,誰想不幾日外頭便傳出謠言,說宋柯「管教不嚴,性縱豪僕生事」、「仗勢凌人,欺壓百姓」,宋柯只當是有人無聊生事,因謠言多少有損聲譽,便親自備了禮物登門到李甲家中探望。那李甲卻將宋柯拒之門外,對外反覆宣稱自己如何無辜等等。

  更讓宋柯沒料到的是,此事竟惹得御史言官上書彈劾,點出他「得志猖狂,不堪大用」等言。宋柯在朝中本就無根基,加之少年登科,已引得多少人嫉妒眼紅,故而一時間跳出不少魍魎精魅伺機落井下石。朝中自然也有正義之士,為宋柯說話,更有別有用心之人借此攻擊政敵。一時這小小的是非爭端竟星火燎原,愈演愈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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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愁腸

  宋柯只覺煩惱,在家中鎮日坐臥不寧。林錦亭悄悄來找他,道:「眼下你的情形不妙,我派人四下打聽過,那李甲是讓人唆使著鬧事的。原本我還想著他是個貪財的,多給些銀子讓他改口便罷了,誰知他竟油鹽不進。」

  宋柯皺著眉道:「自然是有人唆使,否則這點子小事怎會鬧到讓御史彈劾上書?我何等冤枉,卻被扣了『欺壓百姓』的罪名。」

  林錦亭愁道:「不知你到底得罪了誰,只可恨我人微言輕,不能幫你查訪。等明兒個我就去求大伯父,看看他可否有些門路。」

  宋柯長歎道:「只盼著這場風波早些過去才好。」與林錦亭商議一番,不在話下。

  只是事態卻愈發嚴重,皇上聽聞此事心中不悅,責令宋柯閉門思過,悔改前不得入京。消息傳來,宋柯只覺晴天一個焦雷,整個兒人都傻了。皇上這般說等若斷了他的前途光明,十幾年寒窗苦讀和雄心壯志盡化成流水,一時怒極攻心,病倒在床上,渾身發熱,口中胡話不斷。宋姨媽等人等若失了主心骨,日夜痛哭,愁雲慘淡。

  林長政原也打算上書為宋柯說話,卻被林昭祥攔下來道:「聖上剛裁斷他在家自省,你如今便上書為他喊冤,豈不是打聖上的臉?樓兒正在京中為你活動,給你謀了個山西總督,升了品級,正是要下任命的時候,你此時求穩為重,不可造次。等過個一年半載,此事淡了,再提出來也不遲,若聖上不喜,你便把宋家小子提溜到山西,重用他也不遲。」

  林長政只得應下,命林錦亭往宋家送了好些上等的藥材,並將林昭祥的意思遞了過去。

  香蘭也聽聞此事,奈何半點忙都幫不上,只能暗暗焦急。借口去探望宋檀釵,帶了些東西去宋家拜訪,偷偷見了宋柯一面,見他大病初癒,臉色慘白,一副病懨懨模樣。

  香蘭心裡一酸,眼淚差點滾出來,忙掛上笑,將手裡的食盒拎出來,道:「我在家給你做了幾個菜,你嘗嘗罷,聽珺兮她們說你這幾日胃口不大好,可好歹也要吃些東西。」將飯菜一個個端出來,「原先我在林家做丫頭的時候,你讓綠豆悄悄往攏翠居送吃的給我,這回可好,反過來讓我還你的情兒。」把筷子遞到宋柯手裡,「嘗嘗罷。」

  宋柯勉強吃了一口,又將筷子放了下來。

  香蘭歎了口氣,慢慢安慰道:「先前我在林家,也總覺著自己一輩子熬不到頭了,做丫鬟奴婢的,便是一株草,誰都能踩上幾腳,哪能料想到不過一年光景就能從林家熬出來呢?你也寬寬心,如今瞧著是沒有路了,再等等就柳暗花明了呢?」

  宋柯苦笑道:「這個理兒我何曾不懂?只是朝堂之上無人為我說話,即便過個一年半載,林家大老爺為我翻了案,可到底惹了聖上不喜,日後前途便堪憂了。」說完便閉了嘴,自顧自躺倒床上去睡。

  香蘭盯著宋柯的背影看了半晌,知他心裡不痛快,也不便久呆,便默默退了出來。

  香蘭從宋家徑直往去靜月庵燒香,為宋柯求一支籤,竟是「否極泰來」運勢漸旺的好簽。香蘭不由鬆一口氣,又為自己求了一支,搖了好久,方從籤筒裡搖掉一支,香蘭依稀見著竹籤上依稀寫著「同林鳥」三個字。待欲撿起來細看,卻見那簽被一雙羅漢鞋踩住,抬頭一瞧,只見定逸師太正立在眼前。

  香蘭連忙雙手合十,低低喚了一聲:「師父。」

  定逸師太彎腰將那簽撿起來,看了看,又放入袖中,問道:「你方才求的是什麼?」

  香蘭紅了臉兒,輕聲說:「姻緣。」

  定逸師太一怔,「哦」了一聲,盯著那窗外的翠竹看了半晌,方才道:「你不必問這個。你前世陽壽未盡,福報還未享完,卻因禍橫死,這一世姻緣皆是前訂,不必再問,歇了心罷。」

  香蘭待師父一向恭敬,雖滿心好奇,卻也不敢再追問了。只是依舊擔心宋柯,三五不時的便往宋家一趟,幸而宋姨媽鎮日哭天搶地沒功夫理睬她,宋檀釵又願意讓她多安慰宋柯,下人們又同香蘭交好,倒也一時相安無事。唯有宋柯始終鬱鬱不開懷,後來身體漸旺,精神也好了些,臉上也漸漸有了些笑模樣,可到底不如先前明朗,時常一個人對著桌上的文房四寶發呆。香蘭百般想法子引宋柯開心,卻也無濟於事。

  話說宋柯出了事,卻急壞了另一個人。鄭靜嫻聽聞,登時又急又怒,鎮日裡纏著鄭百川為宋柯喊冤說話。鄭百川不勝其煩,道:「宋家那小子明顯是得罪了人,這是背後給他捅刀子呢,咱們何必接這爛攤子。天底下好男兒又不只他一個,咱們另擇人家罷!」

  鄭靜嫻瞪著眼道:「我就瞧上他了!在我心裡我就是他媳婦兒,倘若嫁不成宋柯,我絞頭髮做姑子去!」

  鄭百川氣得渾身亂顫,抖著手指著鄭靜嫻道:「你……你……這樣沒臉的話你都說得出!」

  鄭靜嫻抱著鄭百川的胳膊撒嬌撒癡道:「爹爹,我攏共就看上這麼個人,他又有才學,又有本事,這麼年紀輕輕就做了進士,爹爹不也說他前途無量嘛。就當是爹爹起了愛才之心,便為他說幾句好話,也當成全女兒一個心願。」說著把鄭百川拽到書案前,把毛筆拿起來蘸好了墨,塞到鄭百川手中,催道:「爹爹,快些呀!」

  鄭百川丟了筆,歎氣道:「哪有這樣容易的?」

  鄭靜嫻插著腰,立起眉毛:「怎麼不容易?原先爹爹那個世交的兒子不就搶男霸女麼?讓御史告了一狀,找到爹爹托了人活動,到最後不是什麼事兒都沒有?宋郎指定是被冤枉的,爹爹就給他說兩句話罷!」見鄭百川仍未答應,鄭靜嫻牛脾氣上來,便瞪圓了眼睛道:「爹爹要不管,我就去找大哥二哥!」

  鄭百川連忙扯住她,無奈道:「好好好,管管管。」遂派人去打聽此事底細。果然打聽出,原來幕後唆使李甲的人正是烏亮。那李甲原是跟著烏亮吃喝嫖賭的跟班,假意去買宋家的莊子,又無禮大鬧,引得宋家管事出手打傷了他。李甲藉機大鬧,訛了宋家不少銀子,烏亮又勾著他爹一個老部下,如今在金陵任御史的,上書告了宋柯一狀。

  烏亮原本是想惹這麼一樁事好生噁心噁心宋柯,卻沒料到因宋柯是新進登科的二甲頭名,身份引人,便引起如此大的風浪。

  鄭百川知道此事來龍去脈,心中便有了譜,暗道:「烏有為雖是個巡按,在地方上算個人物,可在偌大的朝堂之上,至多算個螞蝗,不足掛齒。因先前宋芳的事,宋柯便與我生了嫌隙,倘若幫他把這檔事抹平,便能讓他對我感恩戴德,趁機拉攏過來。何況嫻姐兒對他有意,此人八成能做了我女婿。」

  口中卻對鄭靜嫻道:「宋家那小子倒不是不能幫,他可曾對你有意?倘若他無意於你,我又何必費盡氣力去做這個人情兒?」

  這一句倒把鄭靜嫻問得目瞪口呆。心裡也有些惱宋柯,她娘跟家中女眷不止一次跟宋家暗示過此意,可宋家卻裝聾作啞不肯吭聲。若是她平常的性子,只怕早就恨上來丟開手了,可唯獨對宋柯卻恨不起來,只一心巴巴的盼著。

  如今鄭百川說了這話,鄭靜嫻便去了宋家,直接與宋檀釵道:「令兄之事,我們倒是可幫忙一二,只是家父瞻前顧後,遲遲下不了決斷。若是……若是兩家人成了一家人,那便是,便是分內的事,我爹自然全力相助。」話未說完,臉已紅了個通透。

  宋檀釵是明白人,言盡於此哪有不明白的,立時告訴了宋姨媽。宋姨媽恍若抓了救命稻草,將宋柯喚到跟前,將此事說了,道:「我的兒,嫻姐兒已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不應等什麼?如今家中這個狀況,你能娶得勳爵家的女兒,已是天大的緣分了,顯國公還能助你一臂之力,你這傻小子還有什麼不知足?」

  宋柯低著頭不吭聲。

  宋姨媽連問了幾聲,宋柯仍是悶葫蘆模樣,不由捶胸頓足哭道:「你這是要生生氣死我!苦讀了這麼些年的功名,如今就要毀了,好容易有個天賜良機,人財兩得的大好機緣,你卻不放心上。自從你爹死,我便朝思夜盼,指望你有出息,我跟你妹妹也有個依靠,誰想你竟這般不爭氣……老爺你死得早,將我一同帶了去罷!」兩眼一翻,竟背過氣去。

  宋檀釵慌忙去給宋姨媽順氣,流著眼淚道:「哥哥,你,你便應了罷!」

  宋柯也紅了眼眶,道:「我……」

  宋檀釵低聲道:「雖然顯國公不是厚道人,可嫻姑娘為人也是極好的……」

  宋柯死死攥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埋入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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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6:41: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抉擇

  宋姨媽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宋柯忙端了杯茶,喂到宋姨媽嘴邊。宋姨媽吃了一口,淚簌簌滑了下來,握著宋柯的手道:「大哥兒,你從小就勤奮懂事,別人家的孩子都去耍樂,只有你,小小的人兒在書桌前,手裡握著一桿筆,一心一意的讀書寫字。冬天揣著暖手的爐子,夏天衣衫都讓汗濕透了,先生說你學得好,你還不知足,又尋了別的書來看,連你爹爹與同僚議事也在旁邊偷偷聽著學著,大年三十兒的晚上還在寫文章。你爹爹走得早,你一邊讀書,一邊還照看著家裡的生意產業,多少回晚上讀書時便累得睡過去,手裡還握著筆……難道你便忍心這十幾年的辛苦就這麼……」再也說不下去,嗚咽著哭了出來。

  宋柯含著淚兒,咬著牙道:「眼下也未到最後這一步。」

  「怎麼沒到?哥哥這些天早出去晚回來,求了多少人家,可有誰願意雪中送炭拉哥哥一把?都是別有用心的多,連疏通的銀子都不敢收。哥哥吃了多少閉門羹,就算你不說,我也瞧得出來。」宋檀釵用帕子拭著眼角,哭道,「如今皇上又下了旨意,旁人誰還敢為哥哥出頭呢?」

  宋柯臉色變了變,這些日子他再嘗人情冷暖,先前因他高中而有意結交的官場朋友,如今一個個跑得不見人影兒,他厚顏相求,旁人也不過假意敷衍,口中說不輕不重的話安慰幾句,真個兒是「人情似紙張張薄」了。

  宋姨媽見宋柯垂了頭不語,便又去摩挲他的手道:「從小到大,你說出的事,我不曾違拗過一件,可這一樁事……大哥兒,你便聽母親的罷。嫻姐兒模樣性情都好,對你一片癡心,這樣的女孩兒萬萬不可錯過。」

  一時珺兮拿了一丸藥來,讓宋姨媽和著水服下,宋檀釵用帕子擦了擦她唇角。宋姨媽仍絮絮不止,道:「我原也想著,日後你當了官,家中還有些生計,雖不是頂頂殷實的人家,也好歹是有些存項的,給你說幾家小姐,你相中哪個便娶哪個,不拘什麼出身,只要模樣好,性子好,能一心一意待你,生養兒女,我便知足了,可誰知出了這檔子事兒。大哥兒,我知你不喜歡嫻姐兒,可她到底也是個好女孩子,尤其能在此時拉你一把,這樣的心性和人品,你往哪裡找去呀?」

  宋姨媽一番苦口婆心,宋柯眼裡已隱有水光。又怕宋姨媽怒極傷身,便安慰道:「娘,咱們今日不說了,你先好生安歇一會兒,我好生去想想罷。」

  宋姨媽此時已是力竭,自顧自合上雙眼。宋柯又守了片刻,方才從屋中出來。

  此時門子來報,林錦亭上面來找他,宋柯便請他到書房中去。林錦亭見他面帶愁容,形容憔悴,下巴上已出了一層胡茬,不由嚇了一跳,道:「前幾日看你已經精神健旺了,今兒是怎麼了?」

  宋柯搖了搖頭道:「方纔母親和妹妹哭了一場,想著一把年紀還讓她們寢食難安,倒是真真兒的不孝不悌了。」說著長歎一聲,頹然坐在椅上。

  林錦亭命小廝拿了個食盒進來,從中取了幾個菜,又搬了一小罈子酒,拍了拍小酒甕道:「我就知道你心裡頭不痛快,特帶了酒菜跟你一醉方休,吃上一回便好了,這屋裡沒有旁人,想哭便哭出來,你這有事總悶在心裡,也怕釀出大病。」說著命小廝去篩酒,倒了滿滿一杯端到宋柯跟前。

  宋柯一飲而盡,酒入愁腸,心中愈發百轉千回。因林錦亭是知心好友,便將鄭靜嫻的事說與他聽了。林錦亭登時拍著大腿道:「啊呀,我說兄弟,這天上掉下來的美事,你若不應,你就是孫子!縱然那顯國公不是東西,可架不住他有一脈勢力,若他肯相幫,你這事便成了一半。那鄭家小妞兒又不是什麼醜八怪,巴巴的瞧上了你,你還不趕緊麻利兒派人提親去,還愣著做什麼?——就算那鄭家小妞兒是醜八怪,我若是你,我也忍了,大不了日後多納幾個美妾,還不是由著你性子來。」

  宋柯瞪了林錦亭一眼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林錦亭一愣,咂咂嘴,拍了拍自己的臉:「是是,我是狗嘴,你是好嘴,可眼下有什麼法兒?如今有人肯相幫,不過讓你娶人家姑娘,又有什麼不成了?你就當自個兒忍辱負重,當初劉備為了江山不還娶了母夜叉孫尚香麼?」

  宋柯良久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只是我心中已有心儀的女子,只是她出身不夠高,卻有個善解人意的性子,又會寫,又會讀,還做一手好畫,我想說什麼,她總是能先一步知道似的,是我的知己,同她一處便有說不出的快活……」

  林錦亭吃吃笑了起來,將手中的杯盞往桌上一放,翹起二郎腿,譏諷道:「我的哥哥,您這是跟我唱張生崔鶯鶯呢?還知己?我問你,縱然她有千萬條好處,如今在這事上能幫你不能?日後你做不得官,一輩子鬱鬱不得志,只能回去做個地主,就算守著個佳人,你心裡就能快活了?」林錦亭夾了一筷子菜,嚥下去方道:「再說,她不是出身不高麼,你若實在丟不開手,日後納妾便是了,這叫人財兩得。」

  宋柯道:「她是不甘給人作妾的,況且讓她作妾,也是辱沒了她。」

  林錦亭不耐煩的擰起眉頭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該如何呢?天底下哪有兩全其美的好事!你一個大男人怎麼也婆婆媽媽起來,前程和女人到底哪個重要了,你辛辛苦苦讀書這麼些年到底為了什麼?我大哥曾說過,女人都是頭髮長見識短,易沉溺於情,就好那風花雪月你愛我我想你的調調,整天裡便是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嘰歪念頭,不過是個消遣,哪能當得了真。宋修弘,你是想守個女人,見天兒的談情說愛,老婆熱炕頭,還是存著雄心壯志,要立於朝堂之上,幹出一番事業,振興家族,出人頭地?!你還曾記得那一日風雪之夜,你我坐在江亭之中,你對我說得話麼?你說你今生若再不得志,便死不瞑目,即便不能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要奉獻所學,盡瘁朝堂!」

  宋柯怔住了,不由心潮起伏,顫著手將杯中酒狠狠灌下肚裡,眼眶卻紅了,慢慢轉出了淚。

  林錦亭歎了口氣,伸出手拍了拍宋柯的肩膀,低聲道:「我知你是個重情義的人,你相中的女子定然不差,只是……唉,只是沒想到你少年得意,卻前途多舛。你做事素來面面俱到,生怕有一絲不完滿,只是,這世間行事,必定有取有捨,端看你如何決斷了。只是奉勸你一句,你堂堂一介大丈夫,若只拘於小兒女情懷,日後還能成什麼事?」

  宋柯接連灌了好幾盅酒,只覺林錦亭的話似在耳邊,又似乎遙遠。他彷彿又回到前世,那時候他與表妹青梅竹馬,彼此藏著戀慕,只是他爹娘為了前程讓他娶有權勢的沈家女為妻,他只得答應了。當時表妹很傷心,哭了整整一個下午,願意給他作妾,卻被她爹劈頭蓋臉一個巴掌,那委屈的臉兒牢牢刻在他心中,他動了動嘴,想說對不起,卻終於沒說出口。朦朧間,那張臉變成了沈氏,過後又變成了香蘭,最終又彷彿成了桌上金銅狻猊口中冒出的縷縷青煙,裊裊的在他身邊打了個圈兒,便隨著那清風慢慢飄出了窗。

  閒言少敘。

  不幾日,鄭百川便物色了一個新入科道的御史,喚作嚴立文,將宋柯之事的來龍去脈說了。那嚴立文是個愣頭青,自詡鐵骨錚錚,又聽聞烏亮平素裡諸多作惡,便挽起袖子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文章,痛斥其「刁鑽惡霸,為害鄉里,貪贓枉法顛倒黑白,可比指鹿為馬趙高之流」,「污蔑朝廷命官,其心可惡當誅」,宋柯「縱有管束不嚴之罪,卻因被奸人陷害,情有可原」。又痛斥烏有為放縱部下向皇上「進讒言,蒙蔽聖聽」, 「若長此以往,必將動害國之根本」云云。

  此書呈到內閣之中,鄭百川與內閣大臣李庸交好,又在科道為官多年,上下一活動,朝堂之上的風向瞬間變化,陸續開始有人為宋柯喊冤。

  皇上雖不喜有人這般快為宋柯平反,卻也因真憑實據,只得「恨朕被小人所蒙蔽」,賜了宋柯些御用之物安撫,貶了烏有為的官職,烏亮罰了二十大板,李甲打了二十大板。但皇上到底惱嚴立文落他顏面,將他從科道上提出來,扔到窮鄉僻壤做了個小官兒,可憐嚴立文正為自己仗義執言挽救他人聲譽而自喜,卻沒料到栽了跟頭。鄭百川原本便是拿嚴立文當槍使喚的,也不將此人死活放在心上,這鬧哄了多時的事,終於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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