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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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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8: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拜訪

  宋柯自然記得,他爹宋芳是顯國公鄭百川的座上客,他五六歲的時候便被帶著去顯國公家行走。鄭靜嫻小他一歲,還是個四歲的奶娃娃,她眉眼像她爹,小時候五官未張開,像個小子似的,卻偏偏愛追在他身後頭跑,叫他「奕飛哥哥」。女眷之間打趣,說:「嫻姐兒這麼喜歡柯哥兒,莫非日後想當他新娘子?」鄭靜嫻挑著濃眉瞪著一雙大眼道:「當就當,這有什麼!」眾人便一番大笑。

  宋柯覺著無趣,他本就是還魂而來,並非個孩童,對於這種口舌間取樂並不在意,可鄭靜嫻粘他,到底也有些煩惱。後來年紀漸大,男女七歲便不同席,鄭靜嫻便被拘在深閨裡不見外男了,偶爾一見也不過驚鴻一瞥。如今相逢,鄭靜嫻已出落成端莊大姑娘模樣,眉宇間倒是英氣未改。

  鄭靜嫻也默默打量宋柯,再見他是在林家的園子裡,他帶個小童兒站在一叢竹子旁邊往攏翠居望,那身靛藍斗紋的衣裳襯得他像一棵筆直的松,又淡得像天邊的雲彩。鄭靜嫻一眼便認出這人就是她小時候常去府上做客的「奕飛哥哥」,她的心便「怦怦」亂跳起來,眼睛便再也離不開,直到宋柯走了還站在原地呆愣了許久。

  如今她瞧著宋柯,不知怎的,覺著臉有些燙。

  宋柯作揖道:「隔了許多年,實是不敢相認了。」

  鄭靜嫻側身福了福,笑道:「我父親還時時提起宋大人,說他學問好,英年早逝實是可惜,說他的獨子幼年就詩書過人,不知如今怎樣了。」

  宋柯連忙行禮道:「勞顯國公惦記,改日必登門拜訪。」

  這不過是句客氣話,鄭靜嫻卻立刻道:「我父親如今就住在祖宅,明兒個就有空,我回去便和他說你要來,讓他不要出門。」說完便行禮告辭了。

  宋柯一怔,無奈著搖了搖頭。這位鄭小姐脾氣性子仍然未改,小時候便霸道,如今大了猶甚,即便上門拜訪,也要正式寫了拜帖遞上去,擇日再上門,鄭靜嫻卻一句話給這事做了主。

  玥兮和珺兮一直在外書房院門後說話,方纔這一番正落到二人眼裡,彼此對了個眼神。玥兮低聲道:「顯國公的千金倒是個膽子大的,在人家裡就敢私下見大爺,也不怕名聲傳出去有礙。」

  珺兮撇撇嘴道:「我瞧著她巴不得讓自己名聲有礙,趁機賴上大爺呢。你瞧她看咱們爺的眼神就知道了。」

  玥兮急忙捂了她的嘴道:「可不能渾說。」

  珺兮道:「她都敢這樣看,還不准我這樣說?」想了想道,「這個事兒得跟香蘭說一聲,她跟大爺彼此有意,鄭小姐瞧著不是個好相與的,若是今後嫁進來,香蘭八成要吃虧,告訴她早有個防備。」

  玥兮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珺兮道:「人都上門了,還沒一撇?」

  玥兮想起方才鄭靜嫻看著宋柯熱切的目光,便不再說話,當下把綠豆叫來,道:「去後街找香蘭,跟她說顯國公的太太和鄭姑娘都來了,兩人誇了大爺半天,鄭姑娘還讓大爺明兒個去家裡見她爹爹。」說完給綠豆抓了一把錢。

  綠豆拿了錢去了,到後街敲開陳家的門,把玥兮的話跟香蘭說了一遍。香蘭是個聰明人,登時便明白了,給綠豆抓了一把果子,道:「我知道這個事了,替我好好謝謝你玥兮姐姐。」暗想道:「林家的三個姑娘,還有顯國公的鄭靜嫻,都看上了宋柯。這也不怪她們多情,深閨裡的小姐,這輩子能見到幾個外男呢。何況宋柯生得俊美,風度卓然,這等風華世間少有,又有學問才幹,即便家裡如今落魄,也有無數情竇初開的小姐們傾心了。」慢慢在一張椅上坐下來,想道,「顯國府綿延三代,如今雖不如當初顯赫,卻也是正經的勳爵之家,這一代出了一兩個人才,雖不多倒也支撐住了門庭,鄭靜嫻是填房韋氏唯一所出之女,又極受顯國公疼愛,若宋柯真娶了她,仕途之上便乘了東風之力了,想來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罷。」

  默默長歎一聲,將手中正給宋柯做了一半的鞋收進箱籠裡,「卡嚓」落了鎖。

  卻說宋柯第二日清晨便拿了拜帖去鄭家祖宅。門子將他引了進去,自有婆子帶路,將他引到書房。門口守著的小廝道:「老爺正在寫字,令閒人莫擾,公子請稍等。」

  宋柯道:「不妨,不敢叨擾長輩。」提著禮物在院子裡站著。心中暗道:「顯國公好大的譜,即便是晚輩,如今上門來,若無要事便應召見才是,不過是寫幾個字消遣,卻讓人站在院子裡等,當年沈首輔權傾朝野都沒這樣的架子。」

  屋中,鄭百川站在書案後,手裡提著一隻毛筆在紙上刷刷點點。他已五十多歲,兩鬢生出華髮,因襲祖上的爵位,一輩子養尊處優,曾任過御史,後告老不做,鎮日裡簪花斗草,寫詩弄句以消遣時光。

  他抬頭看了看,只見鄭靜嫻悄悄站在門前從門縫往外偷看,不由咳嗽一聲,垂下眼簾道:「看什麼看?不過讓他等一會兒你就著急了?」

  鄭靜嫻撅著嘴走過來,一把抱了鄭百川的手臂道:「是我讓他來家裡拜訪爹爹的,如今讓他在院子裡站著,不是打女兒的嘴嘛。」

  「胡鬧。」鄭百川把筆放下瞪了鄭靜嫻一眼,「哪有上趕著讓人到家裡來看望的。」昨天他妻女去了宋家,回來便對宋柯讚不絕口,他一問才知道,敢情兒這母女一個相女婿,一個相夫君去了。他倒不是迂腐之輩,這般去瞧瞧倒也沒什麼,只是宋柯這一房自宋芳一死便江河日下了,勉強還有以前的底子撐著,雖說勉強算個官宦之後,可也上不得檯面。他鄭百川的女兒比不得金枝玉葉可也是個千金小姐,就相中這麼個人家讓他心裡十分不喜,故而今天便故意怠慢宋柯。

  鄭靜嫻不依了,將鄭百川手中的毛筆一奪,跺著腳道:「這大字什麼時候不能寫,偏趕這一時,爹爹快趕緊讓他進來,快點快點!」

  鄭百川唯有對這老來女沒轍,只得揮了揮手,歎口氣坐了下來。

  宋柯正站在院子裡神遊,腦子裡還滿是香蘭的事,忽見門一開,鄭靜嫻正站在門口,嫣然一笑道:「久等了,快請進罷。」

  宋柯一怔,心裡明白了幾分,一抱拳進了屋,只見鄭百川正坐在書案後頭,一張略微發福的圓臉繃得略緊。宋柯深深作揖道:「晚輩宋柯拜見鄭老公爺。」

  自宋柯一進屋,鄭百川便覺其風采奪人,臉色便緩了兩分,正仔細打量卻瞧見鄭靜嫻跟他擠眉弄眼的使眼色,便咳嗽一聲道:「快請坐。」

  宋柯便在左下手的太師椅上坐了,笑道:「此次匆匆而來,未準備上等的東西,家中有一方古硯,也算名家之作,尚可把玩,請鄭老公爺留著鑒賞。」

  這一項又投中鄭百川好風雅的脾氣,臉色又緩了一分,還未說話鄭靜嫻便搶白道:「你這個禮物送得好,我爹就喜歡硯台,家裡上上下下加起來得有上百塊呢,他一準兒歡喜得緊。」

  鄭百川暗歎一口氣,對宋柯道:「我這小女被嬌寵慣了,有些無法無天,還請不要見笑。」扭頭又瞪了鄭靜嫻一眼,她一吐舌頭退到旁邊去了。

  宋柯心說:「可不是嬌寵慣了,見外客的書房,她一個姑娘家竟不知道避嫌,也不知這顯國府是什麼規矩家教。」臉上卻笑道:「令嬡心直口快,是個爽利性子。」

  鄭百川便與宋柯一長一短的寒暄了兩句,見宋柯對答得體,舉止從容,心中默默點頭,又感慨道:「原與你父親甚有交情,在科道時政見相投,他時不時來我府中吃酒論文,不知多麼痛快,誰料到竟陰陽兩隔,真是不勝唏噓了。」

  宋柯道:「家父生前常贊鄭老公爺忠君愛國,又敢直言相諫,骨風是最讓人欽佩的,在政見上對他也多有啟發。」心中冷笑道:「鄭百川是隻老狐狸,我爹一死便同我家斷了聯繫,與我爹這些年的交情,末了我們孤兒寡母最難的時候也未出頭拉上一把,絕非德厚可交之人,若不是鄭靜嫻非讓我來,我才懶得拜訪,此番只能虛以委蛇的應付了。」

  宋柯這話卻說得鄭百川心裡痛快,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倒是你後生可畏,聽說下個月便要下場科舉,準備如何了?」

  宋柯剛欲開口,鄭靜嫻便已走過來道:「爹爹,聽說今年金陵鄉試的主考官是江雲江大人,曾是爹爹提拔上來的,不如爹爹去封信,讓他壓幾道鄉試的題目罷。」說完看了宋柯一眼,臉有些紅,又趕緊別開了目光。

  這一遭不光鄭百川沉了臉,連宋柯都把眉毛皺了起來,心說:「鄭靜嫻這話說的,好似我這次來便是要找鄭百川走後門要科考題目似的。」登時心中不悅。卻不知這鄭靜嫻雖是個冷傲清高之人,實則骨子裡如同炭火似的熱烈,她既看中了宋柯,便不遺餘力幫其謀劃,只是年紀尚小,又受寵愛慣了,加之關心則亂,未免失了方寸。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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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22:18:40
第一百零一章 矛盾

      鄭百川沉著臉道:「科舉之事乃是為天子選拔人才,國之重事。尤以本朝,考紀之嚴前所未有,你休得說這等昏話!」

      鄭靜嫻登時便下不來台,宋柯道:「鄭老公爺所言極是,晚輩雖不才,卻也想憑借真才實學下場一試。令嬡聰慧,怎不知當中厲害,剛才所言只不過說笑兩句罷了。」他口角含笑,態度藹然,兩句話便把才纔尷尬之氣緩了下來。

      鄭百川微微點頭,暗道:「宋芳生前便是個溫和君子,如今他兒子倒也有乃父遺風,小小年紀是個會說話觀色的。如今他尚無根基,若是個可造之材,我倒不妨提攜一把,攏個人脈自是不錯的。」態度便殷切了兩分,笑道:「秋闈就在眼前,你四書五經應是通讀透了罷?」

      宋柯笑道:「不敢說通讀透了,聖人之言倒也思悟許久。」

      鄭百川道:「有何心得說來聽聽。」

      宋柯道:「自古讀書便不能一味癡讀,若不解其中三味便是紙上談兵,別說寒窗十年,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也無濟於事。讀書關鍵在悟,譬如《中庸》,須用整個身心去印證,體會,感悟,方有所得,不可一味尋其邏輯線索。待你悟通,悟透之後,邏輯便自在其中了。原先我年幼無知,讀書時有好多不明之處,蓋因其時於世事所歷不深,於生命所悟不透也。待世事洞明,生命透悉之後,道自明矣。」

      這一番侃侃而談,鄭百川捻著鬍子,臉上微微帶了笑意,又問了宋柯幾句,宋柯亦對答如流。鄭靜嫻倒也安靜,站在一旁侍茶。鄭百川幾次使眼色讓她退下,她也裝作沒看見。她瞧著宋柯談論學問的模樣愈發心折,腳彷彿生了根,一動都不能動了。

      鄭百川心中默默歎氣,可也只能隨她去,心裡卻打算同韋氏說一說鄭靜嫻教養之事,等回京便從宮裡請一位教養嬤嬤來好生教一教規矩。

      宋柯學問好,出口成章,鄭百川一試便知,隨後轉了個話頭。道:「我已十幾年未回家鄉,如今回來倒是動了鄉情,可也是『鄉音未改鬢毛衰』了。」

      宋柯笑道:「鄭老公爺春秋鼎盛。何需言老。江南乃富庶之地,與京城相比又是別樣繁華,如若心安,處處是吾鄉。小可也是剛剛在江南置了些產業,兩三間鋪子。有些比在京城賺得還好些。」

      鄭靜嫻道:「聽檀妹妹說過,你如今辛苦,不但要讀書,還要操持家中之事,若有什麼為難之處便儘管來,都是世交。我們也能幫襯一二。」

      這話確實是好話,卻又惹得鄭百川和宋柯不悅。鄭百川暗道:「宋家倒是個大族,可當初也是宋芳依附著顯國公府。怎就論上『世交』了?」宋柯則想:「原先沒有顯國公,我們宋家也未求著誰,過得也算平靜。這鄭小姐雖是好意,可總讓我『求』著顯國公,倒是沒白的落我臉面了。」

      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是含笑。鄭百川端起茶碗送客,宋柯起身告辭。

      待宋柯一走。鄭靜嫻立時纏了鄭百川道:「爹爹看他如何?」

      鄭百川瞪了她一眼道:「方纔就你話多!」

      鄭靜嫻皺著眉:「誰讓爹爹待他冷淡來著。」又不停追問爹爹覺著他如何?他有學問才幹又和氣,我瞧著他是個有擔當的云云。

      鄭百川覺著宋柯雖不錯,可宋家家底太薄,便不想理睬鄭靜嫻,奈何女兒聒噪不停,只得搪塞道:「等他考了功名再說罷。」

      鄭靜嫻皺了眉。她是個聰明人,瞧出她爹的意思是不滿意宋柯的,她也知道宋柯如今待她不過出於禮數,暗想著:「從小到大我說的事,我爹便沒有不同意的,慢慢磨他就是了。只是宋柯……我定要讓他對我另眼相看,宋家眼下式微,等他考取功名,我定要我爹幫他謀一個好前程,讓他知道娶我這樣的女子到底有多少好處。哪怕他對我感恩戴德也不能如此不溫不火!」

      卻說宋柯從鄭氏祖宅回來,迎著秋風深深吐了一口氣。顯國公早年憑軍功封了勳爵,不過是個末流,後因擁戴八王爺起事有功,頗有聖眷。宋柯並不喜鄭百川為人,當初他家與顯國公府上交好,倒也頗有幾分情義。後來他爹去世,生前好友不少來弔唁相幫,顯國公府只應景似的送了些白事之禮了結,下葬那天只派了個庶出的兒子,此後便再無往來了。他要分家出來,族裡群狼環飼,爭相奪他們這一房家產,他曾投帖子求到顯國公幫忙,誰知去等了幾回,不過是枯坐,門子一律以「老爺朝中繁忙,未曾歸家」為由,將他打發了。

      他今日來,雖是因鄭靜嫻一句話不得已而至,卻也存著不想讓鄭百川看輕的心思——當年閉之門外的舊交之子,如今過得體面,往後再不用卑下,求到你跟前了!卻不想鄭靜嫻倒三番五次幫了倒忙。

      鄭靜嫻小兒女心思他已瞧出來了,若她不是鄭百川的女兒,出身貴族,他勢必加以權衡考慮……他當初便對林家二姑娘林東綺有意,也曾私下出言點撥過他妹子宋檀釵,奈何秦氏是個精明的,心中另有打算,兩人不鹹不淡打了個啞謎,便將這一節揭了過去。況且時至今日,他身邊忽然有了個陳香蘭……

      香蘭彷彿他前世已故的妻子沈氏,讓他從心底生出親近之情。前一世他與妻子舉案齊眉,卻因發配流放生死相守,情意雖短,卻銘心刻骨,他原也愛慕他表妹,然沈氏偷偷省了自己的口糧餵他,又變賣全身首飾為他尋醫求藥,照顧他家人,他心中滿是感激與說不清的憐愛,過了些時日,他表妹便成了個模糊的影子。如今見了香蘭,竟有要將自己虧欠沈氏的情分全補償她身上的念想。

      他覺著自己日後放了香蘭的籍,再抬舉她做貴妾,兩人一處,這一生長長久久的相伴。誰知香蘭卻不甘願。這些日子有時候他煩惱上來也想:「不如就丟開手算了。」可一動這個念頭心裡好似被一把尖刀捅了又捅,難過得要命。有時候又發狠:「我偏把她扣在手心裡,她不願為妾又能如何?」但想到香蘭骨子裡的烈性便消了這個念頭,況且,他真個兒不願讓她傷心。

      而今日有了鄭靜嫻這檔子事,宋柯卻忽然有些豁然開朗——前世他娶沈氏時,曾悄悄在屏風後頭見過她,只覺對方端莊清秀有大家之風,方才情願。婚後,沈氏果然為人和氣妥帖,穩重大方,故而他覺著娶了貴女便有莫大的好處。若換成鄭靜嫻呢?宋柯微微搖了搖頭。

      不知不覺間,他又騎著馬走到宋府後街,停在陳家門前,又抬頭往那窗子看去。想到昨日有個書生站在樓下往上偷窺香蘭的閨房,宋柯便心頭冒火,一夜都不曾好睡,今日他定要好生問一問香蘭才是。

      他正準備翻身下馬,便聽門「吱呀」一聲開了,薛氏挎了個竹籃走出來,見了宋柯登時愣了,彷彿天上掉下個活龍一般,忙忙的往屋裡讓道:「宋大爺,快屋裡請!屋裡請!」一邊進屋朝樓上喊了一嗓子:「香蘭!宋大爺來了!」滿面堆笑著跟宋柯道:「宋大爺快屋裡坐,家裡雜亂,實在不堪招待貴客。」

      宋柯下馬,把韁繩交給侍墨,忽想起自己冒冒然往香蘭家來竟什麼禮物都沒拿。侍墨猜出宋柯心思,低聲道:「馬鞍上的兜子裡裝了一包點心,原是怕大爺中途餓了帶了墊肚子的。」

      宋柯低聲笑道:「你個猴兒,回去賞你。」便拎著點心進了屋。

      這廂薛氏已忙開了,麻利的用抹布將桌椅抹了一遍,張羅著重新擺果品。宋柯笑道:「薛嬸子不用忙,我過來辦事,順路瞧瞧香蘭。」一邊說著,眼睛一邊往樓梯上頭看。

      薛氏賠笑道:「是呢,我方纔還說她該回去府裡當差了。」又忙跑到後頭燒熱水沏茶。

      此時聽見腳步聲,香蘭款款的走了下來。她頭上梳了個傾髻,插著兩三支翠玉簪子,身穿蘇芳色繡白梅的褙子,配著嫣紅色的襖裙和汗巾,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她神色恬淡,對宋柯萬福施禮道:「請大爺的金安。」

      宋柯只覺兩三天未見,香蘭彷彿與他疏離了不少,心裡便有些不是滋味,衝口而出的話是:「今兒個我來接你回去。」旋即心裡又懊惱,如今他仍猶豫不決,這般把人領回去又該如何說呢?可他心裡忐忑不安,彷彿他再不將人拘在身邊,香蘭便會離他而去似的。

      香蘭靜靜看了宋柯片刻,輕聲道:「你可想好了?」

      宋柯苦笑,似是不敢看香蘭一眼,搖搖頭道:「未曾想好。」

      香蘭道:「那你過來……」

      宋柯定定的看著香蘭道:「我忍不了了!」

      香蘭一怔。

      宋柯道:「我忍不了了,這兩日我看不進書,睡也睡不安穩,總在想你在做什麼,心裡頭可曾念著我。你說的事……我未曾想好,可若不讓我見你一見,我便覺著自己將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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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22:18:59
第一百零二章 進京

  香蘭萬沒想到宋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她心裡掀起風浪,喉嚨如同哽住一般,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宋柯握了握拳,只覺心跳如同擂鼓,他舔舔乾燥的唇,道:「你……能否先隨我回家去?等科舉之後,我必將給你答覆。」說完微微屏住了呼吸。

  香蘭一雙明秀的眼睛瞧著他,彷彿盈滿了明澈的秋水,就這樣長久的凝視,宋柯忽覺著自己已經懂了她的心,可繼而又覺著自己不甚明瞭。

  他有些慌,伸手去拉香蘭的小手。此時爐上的水咕嘟咕嘟作響,裡間傳來茶具碰撞的聲音,薛氏端了托盤出來道:「宋大爺,家裡簡陋,沒什麼好茶,前兒個有熟人送來一罐子新茶,您先嘗嘗味道。」

  宋柯只得將手收回來,訕訕坐回椅上,香蘭親手將茶奉到他跟前,瞧見他悻悻的臉色,嘴唇忍不住勾了勾,偏宋柯偷瞧見她乍然微笑的臉龐,不由呆了,口中隨意應著薛氏的話,眼睛瞧著香蘭,一刻都離不開,直到香蘭提了裙子上樓,方才將目光收回來。

  幸而薛氏一心忙著翻騰家裡最好的吃食擺給宋柯,不曾發現他二人異樣,口中只絮絮問候宋柯家裡情況。

  宋柯心不在焉答了,仍暗自琢磨著香蘭方才到底是什麼意思,捧起茶喝了一口,沒留意又燙了嘴。正狼狽著,聽見樓梯「吱呀」的聲音,香蘭已挎了包袱走下來,清清淡淡道:「大爺不是要接我家去麼?」

  宋柯大喜,忙忙站了起來,道:「正是,正是。」生怕香蘭反悔似的,對薛氏道:「家中還有事,我便不多留了,趕明兒個再來探望。薛嬸子若是念著香蘭,儘管打發人來家裡送信,讓她回來住幾日便是。」

  薛氏口中千恩萬謝,送二人出門。

  待回了宋家,宋柯先到宋姨媽處請安。回來時只見香蘭正收拾書房,他在書案邊坐了,裝模作樣的拿了本書,餘光卻看著香蘭在屋裡忙碌,他的心這才「咚」一聲落了地,覺著又踏實又安穩。

  他清了清嗓子道:「茶。」

  香蘭便到後頭茶房裡端了一盞溫茶來,放在宋柯跟前。宋柯端起來喝一口,微皺了眉道:「怎麼是溫的?」

  香蘭一邊離去一邊道:「方纔滾熱的茶沒燙夠,這會子還要再燙一下不成?」

  宋柯微窘,卻拉住香蘭的手,半晌才道:「日後莫要賭氣回家去,凡事容我想個清楚明白。」

  香蘭點了點頭,其實她回了家也隱有些後悔,眼見鄉試就在眼前,她心頭一急偏挑了這個時候挑明,若累得宋柯考不上功名,她也難辭其咎。

  宋柯見她垂著頭,一副乖乖的模樣,心裡便喜上來,低聲道:「昨兒個莊子裡孝敬來四盆菊,一盆胭脂點雪,一盆玉壺春,一盆玄墨,一盆粉旭桃。每朵花都有碗口大,繡球似的好看。你去挑兩盆,剩下的讓小兒給太太那屋端一盆,給我妹妹送一盆。」

  香蘭道:「呸!有好東西不緊著你母親妹妹,倒讓我先挑,傳揚出去別人豈不嚼舌根子。」

  宋柯笑道:「屋裡就咱們倆,誰能傳出去?再說,你不是擅畫麼,留下兩盆喜歡的,畫下來也是個消遣。」見香蘭不說話,便又咳了咳道:「你瞧我對你多好……天底下你還能再找到我這樣的麼?」

  香蘭微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將頭低了下去。

  宋柯道:「我既然對你這般好,你便同我說說,昨兒個往你們家去的那個窮酸書生是誰?」

  香蘭一怔:「窮酸書生?」

  「就是高個兒,有些瘦的那個。給你家送了東西,還同你母親說了半晌,末了站在你家樓下往上看,不像個好人模樣。」宋柯皺著眉頭,渾然忘了他自己也曾在陳家樓下往上瞧來著。

  香蘭想了想,依稀記得薛氏說過夏芸昨天來了,往她家送了一罐子茶葉。她看了宋柯一眼,似笑非笑道:「我還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你穿得這般光鮮整齊,倒不像去書院讀書的模樣,莫不是拜訪老丈人去了?」

  宋柯聽得香蘭話中有醋意,便又喜了喜,道:「什麼老丈人,頭疼得緊。」便將宋家與顯國府的過往說了。

  香蘭想了想道:「你們男人外頭經濟仕途的事我不大懂,可有一節卻是明瞭的。若人不善必有報應,只是可笑世間人將它當做耳邊風放了。既然顯國公是個涼薄之人,與他不可深交。」

  宋柯點頭道:「是,若非鄭小姐強人所難,硬要我上門拜訪,我對他們家歷來敬而遠之。」

  香蘭暗道:「鄭百川當年佯裝與我祖父交好,私底下暗中勾結八王爺起事造反,當年亂扣罪名剷除異己,陷害忠良,他對宋家不聞不問倒也在情理之中。鄭靜嫻雖對宋柯有意,也只怕是流水無情,心思白費了。宋柯縱然一心奮發向上,卻也不屑與齷齪之輩為伍。」

  正神遊,只覺宋柯捏了她的手道:「我已告訴你了,同我說說,那個窮酸書生是誰?」

  香蘭道:「他不過是我家原先的鄰居,抄書寫字托我爹爹找賣家罷了。」

  宋柯皺著眉道:「此人獐頭鼠目不像個好的,日後少來往罷!」

  香蘭故意道:「聽說他打小兒便是讀書奇才,今年也要鄉試,宋大爺還是好好唸唸書,別回頭連那獐頭鼠目之輩都考不過,便白白丟臉了。」

  宋柯憤憤道:「我怎會連他都考不過?告訴我他名字,等考過放了榜,我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排在我前頭!」一邊說一邊拿了書來看。

  香蘭微微含笑,扭頭去看牆角那四盆菊,心中暗歎道:「也罷,便等他考過之後再說。」

  閒言少敘。八月中旬,宋柯考了鄉試,回家昏天黑地睡了兩天,第三日起床便又拾了書本繼續苦讀。待九月發了桂榜,宋柯高中解元,宋家上下歡喜,宋姨媽老淚縱橫,立即奔到佛堂給佛陀菩薩和宋芳的牌位磕頭,免不了又掩面痛哭一場。宋檀釵也喜氣盈腮,宋姨媽拉了宋檀釵的手道:「阿彌陀佛,等大哥兒中了狀元回來,你便能說一門好親事了。」宋檀釵紅了臉兒,垂了頭不說話。

  這幾日前來宋家道賀的人絡繹不絕。大到林家、顯國公之類與宋家原本便有舊的,小到當地的鄉紳、員外,更有聽聞宋柯未曾娶妻,想嫁女兒或是保媒拉縴的。宋柯倒也不煩,一一出面應對,自然免不了各色應酬。因林府送的道賀表禮太過貴重,還親自登門謝了一謝。除卻鄭百川打發管家送來的文房四寶等表禮,鄭靜嫻又偷偷打發小廝送了一把極昂貴的佩劍。宋柯推辭不收,命人直接送到鄭百川手裡,鄭靜嫻此後便沒了聲息。

  忙完各色俗務,宋柯便收拾行囊,帶著侍墨預備上京了。

  香蘭將吃喝用的各色東西滿滿的裝了一箱子,又細心檢查了幾遍,坐在榻上發呆。時值十月初,已頗有些涼意。屋中燃著暖香,門口和窗子上也掛起厚厚的氈簾。

  宋柯從外頭進來,看見香蘭發怔的模樣,便在她身邊坐下來道:「怎麼悶悶不樂的?要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便帶你去京城可好?宋家在京城還有一處老宅子,雖不大,卻有專門的人看著,你還沒去過京城,散散心也好。」

  香蘭皺了皺鼻子道:「京城的冬天不知多冷,我便不去了。再說我要走了,你妹妹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這可怎麼行呢?」

  宋柯道:「林家兩個太太都說了,我進京去,她們便接我母親妹妹到林家住,可別人家怎麼及得上自己家自在?若她們倆要去,你便將門戶鎖好了,把丫頭們叫到房裡頭說笑解悶才好。晚上就別再作畫了,當心熬壞眼睛,紅木匣子裡我又放了一百兩銀子,若有急事便先支取用著。」

  香蘭一一應了。又道:「箱子裡的大毛衣服,手爐腳爐都包好了,你路上用。還有筆墨紙硯也都是你慣用的那一套,換洗衣裳帶了六套,若不夠便去京城再添置。另有兩盒子糕點,怕路上的吃食不乾淨,若餓了便取來墊墊肚子。你太要強,可凡事都有定數,盡力了就好,要緊著自己身子,別太惦念家裡,我們只管把門關起來過平靜日子罷了。」

  宋柯道:「是了,若有急事,便去林家找林家三爺,他總能幫襯一二。」說著將香蘭一把攬到懷裡,在她耳邊低聲道:「等我衣錦還鄉。」

  香蘭點點頭,眼窩有些發酸。

  宋柯一伸手,從她頭上拔下一支她常戴的一根老銀簪子,道:「這東西給我,先當個心念兒。」

  香蘭笑道:「就這簪子是我慣用的,你還拿去,你用的荷包、文具套子、腰帶、腳上穿的鞋,哪一樣不是我的針線,巴巴的要那簪子去。」

  宋柯揮了揮簪子笑道:「只有這一樣是你身上常戴著的,回頭考試的時候,我用它來綰髮。」又款款說了些衷腸的話兒,方才去見宋姨媽和宋檀釵。

  眾人在宋府門前自然又是一番離愁別緒,宋柯囑咐了好幾句,又去囑咐家中當差的下人僕婦,方才上了馬車,掀了簾子搖搖的揮手走了。

  香蘭不曾湊前,只遠遠的躲在街角張望,見宋柯的馬車越來越遠,方才收拾心情轉復回來,想起宋柯臨行前對她說:「等我回來,便好生辦你我之事。」遂關起門一心一意等宋柯歸家。

  不成想宋柯離家這短短幾個月,卻狂風驟起,風雲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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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回家(一)

  卻說宋柯走了之後,不幾日林家便來人,將宋姨媽和宋檀釵接到府裡頭小住。香蘭卻鬆了一口氣。宋姨媽沉悶,對她不理不睬,她與之相處也不甚自在,宋檀釵倒是與她有些親厚,奈何又是個極愛多想的人,香蘭同她說話句句都要陪著小心,在一處說笑覺著累得慌。如今這二位一走,香蘭便鬆快下來,只料理家務,在書房看書習字,間或攤開紙筆畫上一幅,和玥兮說笑幾句打發時光。

  陳萬全夫婦終將城南的院子買了下來,因餘下的銀子還要留著過年,便將院子草草修葺收拾了一番,未添新傢俱,陳家東西少,擇了吉日,兩輛驢車便將東西都搬了過去。

  當日香蘭回家看了看,只見四四方方一個小院子,一明兩暗,屋子不大,卻乾淨整齊,像個體面的小戶人家了。薛氏將東廂設成香蘭閨房,當中繡床錦被,撒花軟簾,梳妝鏡台,窗前的書案筆墨,牆上的山水字畫,是個有模有樣的小姐臥房。

  香蘭東摸摸、西摸摸,只覺自己見過所有的豪門香閨,都不及這小小的一間溫馨可愛。她推開窗子,只見院子裡有一棵棗樹和長長的葡萄架,薛氏猶自念叨著:「我還說在院裡養上幾隻雞,你爹爹非說弄髒了地方,不讓養呢。」

  香蘭道:「回頭弄隻狗兒來,也好看家護院。」

  薛氏道:「明兒個就弄一條來。」喜滋滋道:「當時掏銀子的時候只覺著肉疼,可真個兒住進來,卻覺得這銀子花得值了。我頭一回住上自己的屋子,你爹昨兒晚上做夢都笑醒了。這些日子喜氣洋洋的,又琢磨著再收些古玩回來賣了。」

  香蘭掏出五兩銀子私房錢塞給薛氏道:「這五兩拿去買些鍋碗瓢盆,你和我爹也該做兩床新被褥,咱們家喝茶的杯子也掉了瓷兒,用了十幾年,也該換換新了。」

  薛氏還要推辭道:「快過年了,銀子你留著買件新鮮衣裳……」

  香蘭道:「我還有呢,娘拿去用罷。搬了新家,怎能不置備些東西?再說要過年了,你們也該做身新的,如今你和我爹已脫籍了,不該讓人小瞧了去,」

  薛氏覺著有理,方才把銀子收了。母女兩個又一同說些私房話。

  不多時,夏芸帶了禮物來恭賀陳家喬遷新禧,陳萬全滿面堆笑,慇勤的往屋裡讓。

  香蘭從窗子偷眼望去,只見夏芸穿了一身簇新的青緞直綴,腰間纏了同色腰帶,退去粗布衣裳,加之臉上春風得意,登時比平日顯得又精神了幾分,是個有身份讀書人的打扮。

  薛氏忙忙道:「小夏相公也中了舉,考了一百二十九名,如今可是一位舉人老爺!」

  香蘭一愣,前些日子她鎮日圍著宋柯打轉,變著法兒的做吃做喝,操持家裡。夏芸是誰,早讓她扔到脖子後頭去了,竟然忘了他也要鄉試。便道:「一百二十九名,排名卻在後頭。」

  薛氏道:「你道誰都是宋大爺呢,一考就是魁首,小夏相公已是很了不得了,衙門裡的典史大人都特特來恭賀,說看中小夏相公才華,要召他去縣裡頭提拔栽培呢。如今夏家可不同,馬上就要改換門庭了。」說著又歎口氣,「小夏相公也有些志氣,典史大人看中他,他都推辭了,要進京趕考。也罷,年紀輕輕就中了舉,誰知道日後能有什麼造化呢。」

  香蘭心道:「如今政治不清明,八王爺是個昏聵的,只知巧技淫樂,朝堂上閹黨當政,又有讒臣弄權,若非有大機緣,寒門子弟哪有出頭之日。夏芸即便考上進士,若無錢銀人脈,也難謀到官職,何況進士豈是容易考的。」輕輕搖了搖頭。

  一時薛氏去招待客人,香蘭便在屋裡收拾,將箱籠裡的衣裳一件件疊整齊,又拿了油紙去糊牆。

  夏芸這一遭來是存了炫耀之心。原先陳萬全因夏家貧寒,對夏芸也總是淡淡的,如今夏芸成了舉人,陳萬全自是熱情萬分,臉上一直堆著笑。夏芸心中舒坦,心中雖瞧不上陳萬全,可臉上卻掛著笑意,與陳萬全寒暄。他想看看香蘭,誰想香蘭竟未曾出來,心中不由失望,想問又問不出口,只略坐坐便走了。

  薛氏道:「小夏相公如今出息了,他要有意,倒也配得起香蘭。」

  陳萬全瞪了薛氏一眼道「胡說什麼!他再出息能有宋大爺出息?宋大爺是相中咱們家香蘭了,你少說些有的沒的。」

  薛氏又歎一口氣道:「宋大爺出息了是不假,可能娶咱們香蘭當正頭娘子麼?倒不如和小夏相公省心。」

  陳萬全嗤笑道:「小夏相公當了舉人又怎樣?家裡窮得跟什麼似的,香蘭要嫁過去就是遭罪。宋大爺可是官宦之後,家底子殷實著呢。何況是宋家救了香蘭,還放咱們脫籍,如今我還在宋府領著差事,咱們一家子都得感恩戴德!」

  薛氏便不再言語了。

  一時無事。香蘭在家住了兩日便回了宋府,又過兩個月接到宋柯厚厚一疊書信,說他已到京城,一切安好勿念,寫了些沿途趣事和風土人情,又囑咐她保重身體云云,香蘭將信看了幾遍,小心收好。

  已是寒冬臘月,天氣寒冷。香蘭探頭往窗外一望,只見天色陰沉,似是要下雪了,冷風便從窗子鑽了進來,她連忙「啪」一下將窗子牢牢鎖了起來。

  林府的朱紅的大門「啪」地一聲緩緩打開——林錦樓歸家了!

  林錦樓穿了一襲毛皮大氅從門口走了進來,小廝們早已飛奔去報信,口中大喊著:「大爺回來了!大爺回來了!」

  三日前,林家接到聖旨,林錦樓剿匪有功,提正四品指揮僉事,授明威將軍,另有御賜白馬一匹,黃金百兩。這一則消息令林家上下震動,老太爺林昭祥登時命擺香案,請聖旨開祠堂祭祖,遠近大小官員聞風而動,紛紛上門道賀,一時林家門庭若市,族中的長輩也紛紛打發人來賀喜。

  眾人原以為林錦樓要再過一年半載方能歸家,萬沒想到今日忽然回來,不由驚訝,全府都忙碌起來。

  林錦樓不慌不忙,將馬鞭交給吉祥便往裡走。吉祥乖覺,問道:「大爺可要先回知春館梳洗,換身衣裳再見長輩麼?」

  林錦樓淡淡道:「不必。」逕直去給林老太爺、林老太太磕頭問安。林昭祥對長孫向來滿意,這孩子雖說桀驁不馴,在外頭荒唐了些,可心裡頭卻樣樣有數,才半年便掙了個四品將軍回來,再過幾年,林家動用些人脈,便可去兵部任個兩三品的高官了。

  林老太太臉上一派慈愛,心疼大孫子一身風塵僕僕,暗自琢磨著大孫子愛妾死了,身邊兒沒個知疼著熱的人,自己身邊又兩個丫頭不錯,模樣俏不說,還知情達意的,回頭她做主送到孫子房裡頭去,倒要看看趙氏敢不敢說個「不」字。拉著林錦樓的手問長問短,說著說著便又抹了一把眼淚兒。

  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林長政和秦氏來了。林老太太紅著眼眶笑道:「都是爹娘惦記,瞧瞧,等不及兒子登門去請安,自己就到了。」

  林錦樓立刻給爹娘磕頭。林長政見兒子愈發雄威沉穩。不由欣慰。秦氏卻看林錦樓眉宇間的風霜,心裡發酸,淚便湧了上來,她一哭,勾得林老太太也流淚一場,眾人勸了許久方才好了。

  敘舊一回,林昭祥將林長政、林錦樓父子喚到裡屋,林錦樓攙著他在搖椅上坐下,又親手奉上水煙。林昭祥「咕咚咕咚」抽了兩口,問道:「仗打完了?這麼快就回來,當中莫非有什麼隱情?」

  林錦樓冷笑道:「有什麼隱情?軍隊廢弛,一群酒囊飯袋,到了戰場上不尿褲子才算見了鬼了,軍中全是老弱病殘,幾乎沒什麼可用的人,軍餉也都是空的。我只好用自家人馬幹了幾仗。匪徒雖兇猛,卻還沒成大氣候,可倒有那賣國求榮的漢奸勾結倭寇,從水旱兩路夾擊。我命人當眾殺了五十個,剝了皮吊在桅桿和城門上示眾,方才算震懾住了。那些魍魎精魅眼見匪患要平息了,紛紛跳了出來,鼓動聖上派自己人過來搶功,又怕我翻臉,這才陞官發財堵我的嘴罷了。」

  林長政道:「可你這樣私自回家也不妥,到底要進京面聖才是。」

  林錦樓道:「皇上哪有功夫見我?朝裡的人也不樂意讓我回去,我往那兒一戳,他們還怎麼把功勞往自個兒臉上貼?我已奏報聖上,說戰時傷情復發,先回家休養,再進京面見聖上。」

  林昭祥手指點了點搖椅扶手道:「樓兒倒是有分寸,眼下京中局勢正亂,連閹黨之間都萌生不和,不如再觀察些時日。」又對林長政道:「你也是,眼見孝期要滿了,回頭給你謀個外放,先離開京城是非之地,躲兩年再說……咳咳……多少大家望族都覆滅了,唯有咱們家沉沉浮浮不倒,靠得便是趨利避害罷了。」

  林長政父子點頭受教。

  林昭祥歎口氣對林錦樓道:「你二叔雖也在軍裡,可自家人清楚得緊,他是個庸庸碌碌之人,偏還有野心,倘若他求到你,你萬不可幫他行事。」

  林錦樓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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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回家(二)

  待出了屋,早有個老嬤嬤在外候著,將林錦樓引到拙守園。秦氏正坐在榻上,手裡捧著手爐,幼子林錦園在一旁炕桌上描紅。見林錦樓進來,林錦園立刻丟了筆,下榻撲過去喊道:「大哥哥!」

  林錦樓把林錦園舉了舉,放下來摸摸他的頭,笑道:「又長高了。」

  林錦園咯咯直笑,他方才六歲,生得虎頭虎腦,粉嘟嘟的一張臉兒,大眼睛又圓又亮,抱著林錦樓的腿,一疊聲問道:「打仗有沒有趣兒?母親說哥哥上戰場要用大刀的,我也要一把!還有,還有哥哥帶我去騎馬罷,我要去騎大馬!」

  林錦樓點頭笑道:「好好好,回頭帶你去。」在椅上坐下來。林錦園扭著小屁股立刻往他身上爬。

  秦氏道:「園哥兒別鬧,我有事同你大哥哥說。」

  林錦園裝聽不見,胖胖的小胳膊環著林錦樓的脖子,小腳丫一搖一晃的。秦氏只得命奶娘和丫鬟們抱林錦園走,林錦園死活不依,賴著不肯動,林錦樓拍了拍林錦園,口中道:「不走便不走,讓他呆在這兒罷。」點了點林錦園的小鼻尖。

  秦氏便揮手讓眾人退了,看了看林錦樓的臉色,小心翼翼道:「你去打仗,怕你分心,有些事還不曾告訴你……」

  林錦樓一邊逗弄著弟弟,一邊淡淡道:「我知道,青嵐死了,肚裡的孩子一屍兩命。」

  秦氏訝道:「你知曉了?」長吁短歎道,「罷了,也是青嵐沒福,回頭你去給她上炷香,真是可憐見的。」

  林錦樓低頭「嗯」了一聲。

  屋裡一時靜下來。

  秦氏輕咳一聲道:「我娘家遠房親戚里有個女孩兒,今年十七歲了,生了一副好模樣,性子也溫柔,等過了年我領來你瞧瞧,若是中意便納進來,身邊也好有個伺候的人。」

  林錦樓抬頭看了秦氏一眼,捏著林錦園的小臉蛋兒道:「再說罷。」頓了頓道:「我要抬舉我房裡的畫眉。」

  「畫眉?」秦氏蹙了眉頭。畫眉家裡著了大火,之後便杳無蹤跡了,林家未曾找見人,畫眉家裡也不曾上門來鬧,此事便放了下來。

  「嗯,畫眉。她哥哥把她送到我那兒去了,兒子在外辛勞,全賴她一人照料。」

  秦氏眉頭擰得更緊:「她私自去找你,也沒稟告家裡一聲,這還得了?」

  林錦樓道:「此事我已罰過了,日後她必然不敢了。」拍拍林錦園的小屁股,把他放到地上,林錦園立刻邁著小腿兒跑出去找奶娘了。

  秦氏見林錦樓護著便不再說,只問些打仗的事,身上可否受傷等。林錦樓一一答了,又問了家裡的情形,秦氏道:「家中一切都安好,沒出什麼事,就是亭哥兒這次科考沒能中舉,旁人尚可,你二叔雖不曾說什麼,可我瞧著臉色不是太高興。」

  林錦樓道:「舉人哪是這麼容易的,你也能考上,他也能考上,豈不是不值錢了?老三才多大,日後再考就是了。頂不濟考不上了捐個官兒做,家裡又不是掏不起銀子。」

  秦氏道:「你二叔要的是那個臉面,宋家那小子考了個解元,亭哥兒名落孫山,這兩相對比有些扎眼了。他一直想在老爺子跟前要個好兒,可老爺子偏生看不上他,如今亭哥兒未考中,你又升了官,二房恐怕心裡彆扭著,你說話要小心著些。」

  林錦樓冷笑道:「但凡二叔少往外頭鬼混,少點鑽營,多花心思在正經事上,也不至於到如今的境地了。」

  秦氏歎口氣,她與二房太太王氏妯娌間交好,王氏同她哭訴過幾回,她也只能從旁勸解一番罷了。母子倆又說了些旁的,林錦樓告辭出來,往知春館去了。

  趙月嬋狠狠將一口惡氣嚥下,臉上不帶出一絲不悅出來,垂著眼簾看著喜鵲在地上擺了軟墊,畫眉低眉順眼的給她磕頭。

  畫眉頭戴明晃晃的金鳳含珠釵,穿著滾邊猩紅緞面雲珠襖褂,脖子上帶著手指寬的赤金瓔珞圈,手上戴著的金鑲玉的戒指,比趙月嬋手上的那個還好還大,臉上脂光粉艷,襯得整個兒人愈發嬌麗,又帶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派出來,若是同趙月嬋站在一處,一時還真認不出哪個才是林家真正的大奶奶。

  趙月嬋手裡絞緊了帕子。

  畫眉禮畢,站了起來,對趙月嬋道:「奴當日家中失火,正巧大爺打發人來接,便隨著去了,蒙大爺垂憐,抬了姨娘,日後還請奶奶多多教我。」措辭謙遜,可話裡卻無一絲恭敬之意,反帶了挑釁之意。

  迎霜怒得瞪圓了眼。趙月嬋將要把指甲在手心裡折斷了,臉上仍淡淡道:「那倒是辛苦你了,大爺也是,若是想接個人過去伺候,也不告訴我一聲,累得家裡找你許久,還只當你死了。」

  畫眉巧笑道:「托大奶奶的洪福,奴倒是命大得緊。哥哥還立了些軍功,又升了一級,也是個好事了。」

  趙月嬋只裝沒聽見,道:「如今你回來,又受了大爺的抬舉,房子我已命人下去收拾,回頭再給你添個伶俐些的丫頭過去伺候。」

  畫眉立即道:「不必勞煩大奶奶,大爺回來時已說了,讓把東廂讓給我住,我也不挑剔,先前伺候嵐姨娘的丫頭留下來伺候我便是了。」

  趙月嬋冷笑道:「嵐姨娘是有了身子,太太才特特撥了三個丫頭過去,尋常姨娘身邊兒不過只跟一個伺候的,再給你添個小丫頭子已是不合規矩了,若想按嵐姨娘的份兒,便肚皮爭點氣罷。」

  畫眉眉頭一挑,也不爭辯,臉上仍掛了笑道:「原來如此,那是我輕狂了,奶奶可別怪我。」

  趙月嬋將茗碗端起來,陰陽怪氣道:「我哪敢怪你,偌大的林家你都不放在眼裡呢,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招呼都不打一聲,比老爺太太的譜兒還大,我怪了你不是自己找不痛快麼。」

  畫眉只裝聽不懂,不答腔,臉上還是笑笑的。

  趙月嬋見她這滾刀肉的模樣恨得想去抓花了畫眉的臉,可如今林錦樓未歸,情勢不明,她也不敢輕舉妄動。

  正此時,林錦樓進了屋,趙月嬋和畫眉都站了起來,林錦樓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來,問道:「安排妥了?」

  這話即是問趙月嬋也是問畫眉。

  趙月嬋冷笑道:「自然妥了,畫眉說你答應她住東廂呢,還要原先伺候嵐姨娘的丫頭。大爺要抬舉她是她的福氣,要住嵐姨娘原先那房子也沒什麼,可丫頭我得問問太太才能做主,生的太太回頭說我沒規矩。」

  林錦樓微微挑高了眉頭,看了畫眉一眼。他是答應抬畫眉當姨娘,可從未說過要將東廂給她住,更別提給她原先伺候青嵐的丫頭了。

  畫眉仍然裝傻,只低著頭看裙子上的花紋。

  趙月嬋又道:「雖說畫眉走是大爺接的,可大爺也好歹跟家裡通個氣兒,否則這個惡例一開,今兒個你走,明兒個他走,整個家裡還要不要規矩,我x後想管束誰,別人來一句『大爺房裡的姨娘還這樣呢』,叫我怎麼辦?」

  林錦樓又看了畫眉一眼。畫眉是讓她哥哥送到浙江的,可一來一往竟被說成「畫眉是讓他接走的」。公然在他跟前抖了兩回機靈兒,林錦樓心中不悅,但這些時日畫眉到底溫柔小意,事事伺候妥帖,還有個嘴甜會哄人的長處,林錦樓這才拾了些舊情,如今恩愛還沒淡,多少給畫眉留臉,便沒有吭聲。

  可林錦樓這一眼卻將畫眉看得心涼,一動都不敢動了。

  屋中一時靜謐。

  林錦樓終於開口道:「你既想住東廂便住罷,丫頭多少就按府裡的頭例兒。你私自出府,未曾知會家裡卻該罰。」看了趙月嬋一眼道:「你是大奶奶,你做主便是。」

  趙月嬋一怔,登時心花怒放,畫眉萬沒想到林錦樓會這樣說,猛地抬起了頭,臉上全然是驚訝之色。

  趙月嬋強忍了得意,道:「回去跪祠堂一個時辰,抄《女訓》三遍,再革半年的例銀罷。」心道:「你再如何得意,我也是林家的正房奶奶,在我跟前作妖,我讓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林錦樓卻皺了眉道:「大冬天跪祠堂恐是不妥,這一條免了,其餘的照辦罷。」趙月嬋聽他憐惜畫眉,心裡又惱怒。畫眉心頭委屈,卻也有警醒,林錦樓在她添油加醋的挑唆下,曾不止一次說要休趙月嬋回家。可如今見面雖擺了張冷臉,可仍尊趙月嬋為正房夫人,她不明白林錦樓這樣霸王式的人物為何會對趙月嬋退讓,可她心裡多少不拿趙月嬋當回事。加之林錦樓對她又逐漸看重,便生了同趙月嬋叫板的心。可方才林錦樓敲打下來,她立刻便明瞭了,恭順道:「是,是奴錯了,領罰。」起身便拜。

  此時只聽外頭有人道:「大爺、大奶奶,老太太賞了兩個丫鬟,我把人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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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回家(三)

  門口守著的丫鬟挑起簾子,林老太太的大丫鬟雪盞走了進來,笑道:「老太太說大爺在外辛勞,書染過了年又該配出去,便讓送兩個丫頭來,都是在老太太屋裡調教的。」

  林錦樓笑道:「回頭我得好生謝謝老太太,這樣的小事還替我想著。」

  雪盞心道:「大房至今無嗣,這怎麼能算小事?」瞥了趙月嬋一眼,只見她臉色陰沉,頓了頓道,「人在外頭,讓她們進來給主子磕頭?」

  林錦樓點了點頭。雪盞便將門簾子掀開,從外走進兩個十四五歲的丫鬟,生得一般高矮,一個一肌妙膚,弱骨纖形,細眉細眼;一個略豐腴些,明眸皓齒,裊裊婷婷。氣質都是極端莊的。進門便跪了下來。

  雪盞指著道:「她叫可人,她叫蓮心。說起來也巧,可人是書染的堂妹,如今來伺候大爺也是一段緣分了。」

  林錦樓的眼風在這二人身上溜了溜。美人他見得多了,這二位雖美,卻都是大家侍婢的品格,到不了讓他驚艷的程度,只覺著賞心悅目,道:「既是老太太賞的,不可跟旁的一樣,都按一等的例兒,回頭西廂裡頭單獨安排個屋子出來便是。」

  蓮心是個眉眼通挑的,連忙磕頭道:「給大爺、大奶奶磕頭。」她這一拜,可人也只得跟著磕頭,臉上卻帶了不情願的神色。

  林錦樓道:「日後就在知春館伺候罷。」看了這兩個丫鬟忽又想起香蘭來,問道,「原先東廂的香蘭呢?」

  趙月嬋心中打鼓,臉上卻做了漫不經心的神色道:「那小蹄子偷我房裡的釵環首飾,讓我賣了。」

  林錦樓原本端了茗碗要喝,聞言手上一頓,雙目凌厲,朝趙月嬋看過來:「賣了?賣哪兒了?」

  趙月嬋道:「牙婆領走的,我哪知道賣到什麼地方。」

  林錦樓冷笑一聲,手裡的蓋碗「噹啷」一聲扣下來,道:「你好得很,拿我的話當耳旁風,是越來越能耐了!」

  屋中氣氛驟然一變,雪盞立時縮了縮脖子,心說:「大爺看上東廂的香蘭,要抬舉,府裡頭誰不知道,大奶奶轉手就把人賣了,大爺那脾氣還指不定做出什麼事兒來,我還是早些走,免得捲入人家夫妻的家務事裡頭。」因笑道:「人我領來了,老太太還等著我回去,先告辭了。」忙不迭的走了。

  畫眉親熱道:「我來送送雪盞姐姐。」跟著追了出去。

  可人和蓮心跪著一動都不敢動。迎霜心想若是林錦樓當場給趙月嬋沒臉,讓新來的丫鬟瞧見只怕不好,忙上前道:「你們兩個隨我來罷。」這兩個丫鬟怯怯的看了男女主人一眼,爬起來隨迎霜去了。

  趙月嬋心裡正發悶,畫眉私自跑了,回來還給抬了個姨娘,林老太太又迫不及待塞進兩個貌美的俏丫頭。若是尋常人敢在下人面前落她連忙,她早就使潑了,可對林錦樓卻不敢硬碰硬,只冷笑道:「喲,賣個丫頭怎麼啦?動了你的心肝肺了?知春館裡是我當家作主,怎麼就不能發落個該剁爪子的黃毛丫頭?青嵐死了怎麼也不見你吱一聲?回來也不去上炷香,可見她白認你了,死的時候肚子裡還揣了個種……」

  話音未落,只聽耳邊呼呼帶風「啪」一聲,臉上早已挨了一記,抽得她身子一歪栽在炕桌上,將桌上擺著的茗碗果碟盡數滑到榻上、地上。趙月嬋已顧不得,只覺眼前金星直冒,耳邊嗡嗡作響,半邊臉已是疼得木了。

  好一回才緩過來,一手捂著腮,不可置信的瞧著林錦樓,道:「你……你打我?」說著哽咽,淚便滾下來。

  林錦樓滿臉陰寒,盯著趙月嬋不說話。

  趙月嬋哭喊道:「你威風了,半年不回家,回來頭一件事竟然是打老婆!」想與林錦樓廝打又不敢,恨得將桌上餘下的碟子碗等盡數摔打在地上。

  林錦樓上前拎起趙月嬋的衣襟,聲音不大不小,透著十足的冷酷之意,恨聲道:「賤人!青嵐和那孩子怎麼沒的,你心裡清楚得很!我如今看在趙家的面子上給你臉,你別找不自在。」

  趙月嬋見林錦樓一臉殺氣騰騰,雙目中煞氣畢現,不由怕了,哭聲小了些許,抽抽搭搭道:「我心裡怎麼清楚了?她自己摔跤掉了孩子,跟我有什麼干係,我真個兒命苦……」嗚嗚的哭了起來。

  林錦樓冷笑,一鬆手將她扔在榻上,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卻說畫眉藉著送雪盞從屋裡出來,將人送到院門口便折返回去,在院子裡站了許久,盯著一株老梅出神。喜鵲拿了件綠緞出毛斗篷出來,輕輕覆在她肩上,輕聲道:「姨奶奶別在風地裡站著,再吹壞了身子。」

  姨奶奶?是了,她如今終於從「上峰所贈的丫頭」熬成姨奶奶了。畫眉扶著喜鵲的手慢慢踱回東廂。屋裡早就燃了火盆,有一股子暖意。畫眉歪在床上,喜鵲手腳麻利的拿來個銅手爐,裡面加了兩個荷花餅兒,蓋好罩子,塞到畫眉手中,道:「府裡給咱們定例的炭還沒撥下來,這是我找茶水間的婆子要的,姨奶奶先湊合著使罷。」

  畫眉慢慢轉動脖子,左右將這屋子環顧一圈。 青嵐死了之後,這房子便空下來,擺設未變,仍是水滴拔步床,掛著繡著花鳥蟲草的杏色幔帳,牆角設著檀木梳妝台,床下一張貴妃榻,因入冬鋪了胭色綠心閃緞的妝蟒繡堆,多寶閣上擺著三三兩兩的玩器,就連牆上掛著的《蓮塘納涼圖》都不曾變過。

  一切都還是嵐姨娘在世時的模樣,因每日有人打掃,纖塵不染,彷彿日日有人在這裡住著。

  她原到這屋裡來,看這裡陳設豪闊精緻,曾不止一次的羨慕。當日青嵐就是這般歪在床上,手邊的海棠小几子上擺著大荷葉水晶盤子,盛放著時令水果和幾色小蜜餞,另有兩種果子露調的溫茶。吳媽媽和春菱圍著她團團忙碌,外頭還有香蘭和銀蝶給她做衣裳!青嵐滿面含笑,一時勸她吃這個,一時讓她嘗嘗這個。

  她臉上笑得歡,心裡頭卻發苦!她在西廂住的那一間小房,只不過是東廂裡的一個次間大小,屋裡不過兩三樣傢俱,幾件玩器擺設還是趕在林錦樓心情好時討要來的,雖說吃穿不差,可這上等新鮮的果子糕餅可就輪不上她了。青嵐身邊又是婆子又是丫頭圍著轉,她身邊攏共一個喜鵲。

  她當時便想,憑什麼王青嵐那樣又蠢又笨的女人有這樣的福氣!她比王青嵐聰明得多,美貌得多,也善解人意得多。她終有一日會住進東廂來!

  自從她家裡失火,她便知道即使她回到林家也得不了好,乾脆豁出去,帶了未燒成灰燼的幾頁賬本,讓她哥哥送她到林錦樓那兒去。林錦樓見她自然大吃一驚,她跪下涕淚漣漣的哭訴王青嵐如何因為拾到趙月嬋的賬本便被害死,一屍兩命。又哭訴自己為了保全這簿子,家中怎樣被大火付之一炬,求林錦樓垂憐。

  林錦樓聽聞果然大怒,睚眥欲裂,連連罵了好幾句「賤人」,將她留下在身邊每日伺候。

  她竊喜,以為有可乘之機,若由此懷上身子在林家便可揚眉吐氣了。誰想沒過多久,林錦樓又有了新鮮的,將她拋在腦後了,可到底對她還是較原先親厚些,下屬孝敬的綢緞珠寶賞了她不少。

  等回了林家,她以為林錦樓要收拾趙月嬋,故而並不客氣,誰知他各打五十大板,並未給她留什麼臉面。

  畫眉長長出了一口氣。

  如今她真個兒住進了東廂,卻覺著心裡空了一塊。

  喜鵲見畫眉直眉瞪眼的發呆,唯恐她身上不舒坦,輕聲喚道:「姨奶奶,姨奶奶?」

  連叫了幾聲,畫眉方才回神,喜鵲道:「奶奶身上可是不舒坦?」

  畫眉搖了搖頭,忽問道:「東廂這兒好不好?」

  喜鵲點了點頭道:「自然好得緊,姨奶奶怎麼問這個?」

  畫眉閉了眼道:「沒什麼,我也覺著好得緊。」既然已住進來,她便不會同王青嵐那蠢婦一樣,白白把自己葬送在這兒。她要在林家榮華富貴一輩子!

  且說林錦樓從屋裡出來,見書染在門口等著,便問道:「找個僻靜的地方擺個香案,我想祭一祭嵐姨娘。」

  書染將他引到後院裡一間偏僻的小屋,屋中極冷清,當中供奉著青嵐與那孩子的牌位。書染道:「老爺太太說讓在家中供奉牌位,因大爺還不曾祭過,便獨設了一間。」說著將香火點燃,遞到林錦樓手中。

  林錦樓拜了三拜,將香插到香爐裡,又拿了些紙錢,蹲下來燒。

  書染輕輕關上房門,守在門口。

  林錦樓看著盆中跳動的火苗,想到青嵐和未出世便死了的孩子,心窩發疼。他也算得風流人物,嘗遍各色胭脂,比青嵐貌美的不知凡幾,但青嵐是秦氏親自做主納進來作妾的,便與旁人不同,青嵐老實溫柔,百依百順,他便對她多幾分寵愛,若說對那女人多喜歡,倒也談不上。好歹恩愛一場,如今青嵐這麼走了,他心裡自然難過,可他最心疼的還是那個孩子,竟然這般枉死了。

  他早就想把趙月嬋那賤人休掉,可是朝堂上風雲變化,林家正受排擠,只好隱忍不動,趙家又正是得勢的時候,貿然動手反惹來禍事,更何況,他還有大事要圖謀,如今只能先強壓下滿腔暴怒,冷眼瞧著趙月嬋再得意一時。

  「賤人!」林錦樓口中暗罵。

  他抬頭看著青嵐和那孩子的牌位,火光映紅他的臉頰和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低聲道:「且等上一等,不出今年,我便為你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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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22:19:52
第一百零六章 外室

  林錦樓從房裡出來,天色已是極陰暗了,零零星星的雪花從天上飄了下來。書染走過來低聲道:「大爺是留知春館還是回書房?」

  林錦樓瞇了瞇眼,仰頭看了看黑壓壓的天空。去哪兒?剛剛拜祭過青嵐和那孩子,他實是沒有心情在知春館裡呆著,可書房裡又太過冷清了些……

  他對書染道:「命小廝備馬,我出門一趟,太太問起來就說我有事務處理,要先回軍營,明兒個再回來。」書染連忙應了一聲。林錦樓走到門口,忽想到什麼,又回頭道:「那個叫香蘭的丫頭,回頭找幾個妥帖的人打聽打聽賣到什麼地方了,若是賣進窯子或是什麼不堪之地,便拿銀子贖了,給她尋個出路,也算是給青嵐和那孩子積點陰德。」

  林錦樓向來不信什麼因果報應之說,如今莫名其妙說了這番話,倒讓書染有些吃驚,卻立即將那驚異之色斂了,垂了頭道:「是,待會子奴婢就去找幾個人牙子去問問。」

  林錦樓微微點頭,便往外走,口中仍道:「帶回來一箱子江浙的特產,你回頭給各屋分分,打發人送去罷。」

  書染跟在身後一疊聲稱「是」,心中暗想:「大爺也是個可憐的,這活計本該是大奶奶做,如今他們夫妻不和,事情便攤到我頭上,日後我出府嫁人,大爺身邊兒倒一個得用的人都沒有了。我堂妹可人倒是讓老太太送了大爺,她若是個聰明人,我便讓她日後替了我。」原來林錦樓雖有霸道性子,卻是個待下寬厚大方的,又頗有兩分義氣,故而跟隨他久了的,都願意為他賣命。

  林錦樓便帶了吉祥騎馬出門,走了七八條巷子,在一扇小紅門前停下來。吉祥自去叫門,不多時,一個老頭兒出來,見是他們主僕,慌忙迎了進來。林錦樓只管往屋裡走,早有個風情萬種的絕色女子迎上前,滿面掛著溫柔討好的笑,一疊聲道:「大爺怎麼剛回府就出來了?不知用過飯沒有?」

  林錦樓瞧也沒瞧她一眼,進屋便扯了個枕頭臥在炕上,那女子也不惱,只命人燒水沏茶,重新擺果品,自己則親手絞了熱毛巾給林錦樓擦臉,輕手輕腳的爬到炕上,給林錦樓按摩頭和肩膀,撲哧笑了一聲道:「爺這是在哪兒不痛快了?進門就繃著個臉,瞧著怪讓人害怕的。」見林錦樓不答腔,朝身邊伺候的丫鬟使了個眼色,待那丫鬟退下,將襖扣解開,露出裡頭大紅的五色鴛鴦刺繡的肚兜,柔著嗓子道:「哎喲喲,我瞧瞧,臉色陰成這樣,是誰給你氣受了?跟我說說,回頭我扎個小人兒,咒死那個讓大爺煩心的,讓他不得好死……可我瞧著,大爺倒不是為公事煩惱,倒像是為了什麼兒女情長……」

  這道小嗓子又濃又膩,話音拖得長長的,極為撩人,林錦樓心裡一動,一隻柔軟無骨的小手已滑到他衣襟裡,耳邊吐氣如蘭道:「我的爺,你家裡供著金陵第一美人兒呢,怎剛回家了就往我這兒來?到底是你想了我,是不是呀?」貝齒不輕不重的嚙他又圓又厚的耳垂。

  林錦樓閉著眼捉住那隻手,嘴角微微挑起:「別鬧,讓我安生一會兒。爺心裡正不自在呢。」

  那女子輕笑道:「我的好人,你在這兒還有什麼不自在……」冷不防見林錦樓睜開眼直直看著她,唬了一跳,不敢再勾引調情,慢慢坐直了身子。

  林錦樓又閉上眼道:「去讓人燒熱水,我得沐浴。茶換成龍井。」那女子咬了咬嘴唇,不情不願的去了。

  這女子喚作蘇媚如,原是揚州瘦馬,人牙子見她貌美伶俐,便悉心調教,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十四歲上高價賣給了浙江鹽商吳大鵬做妾。那吳大鵬已五十多歲,癡肥鄙俗,蘇媚如無比厭惡,但她心計百出,又肯臥薪嘗膽,打起十二分溫柔的伺候,於是極得寵愛。蘇媚如連哄帶騙,連哭帶鬧,讓吳大鵬把她奴籍消了,變成良籍。偏巧這一年,吳大鵬中風臥病在床,眼見著快要不行了,蘇媚如衣不解帶的日夜伺候,做足了賢妾的功夫,暗地裡卻偷了不少金銀珠寶、古玩字畫,背著人賣掉折成銀兩。等吳老頭一蹬腿,吳家族人為爭奪家產你死我活的時候,蘇媚如一脫孝袍,帶著兩箱金銀古玩,乘著馬車一路到軍中投奔了林錦樓。

  蘇媚如親手泡了一壺龍井,小心翼翼的端到跟前,輕喚了一聲道:「爺,茶泡好了。」見林錦樓起來,忙把茶遞了上去,在燭光下看著林錦樓英俊的眉眼,有些癡癡的。她頭一次遇見林錦樓時是十八歲,吳大鵬在家裡設宴款待幾位貴客,席間讓她出來彈曲兒助興。她有些不高興,但也好奇,什麼樣的人物兒能讓鄭鵬不惜把藏嬌在內宅裡的愛妾獻出來娛賓?

  她抱著琵琶出來,盈盈施禮,抬頭一眼便瞧見了林錦樓。他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袍子,英武儒雅,尊貴威儀,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同他一比,左右那些個公子哥都黯淡無光,成了陪襯。蘇媚如胸口怦怦直跳,臉慢慢紅了。

  後來她想方設法從吳大鵬口中套話,知道他是江南望族林家的長孫林錦樓,還知他手段高明陰狠,談笑用兵,手底下養了一支林家軍,頗有威名;還知他在風流綵杖裡打滾廝混,從來都肆情得意,又娶了金陵第一美人趙月嬋為妻。她念念不忘著林錦樓,許是老天憐她,鄭老頭一死,她便得了解脫,偏巧林錦樓在浙江打仗,她便托了相熟的人求到林錦樓跟前,而後心甘情願當他的外室。

  林錦樓並不拒絕美人恩,初時也柔情蜜意,連從家裡追來的美妾也不放在心上了,在外頭賃了個宅子,鎮日同她一處。出手也闊綽,卻同她說:「正經名分我給不了,你日後什麼時候想嫁人只管嫁了,或是想嫁個什麼樣的,我替你物色,回頭再給你添一份嫁妝。」

  她心裡發冷,卻嗔了林錦樓一眼道:「我蘇媚如綺年玉貌,有銀子有田地,想娶我的一路能排到城南,還不勞大爺替我費心。再說呀,我這輩子就鐵了心跟著你了,你還能不要我,嗯?」

  林錦樓聞言只笑了笑,垂下睫毛喝茶,後來卻對她慢慢淡了。她心急如焚,卻摸不清也猜不透這男人的脾氣想法,悄悄打發小廝送過去一縷頭髮,誰想此後林錦樓雖還命人照應她,那宅子卻絕跡不來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愈發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而後林錦樓回金陵,跟她說浙江這處宅子便送了她,日後兩人便無干係。她尋死覓活,抱著林錦樓的腿哭了一場,硬是從浙江又跟了過來。

  如今這剛剛回金陵,林錦樓第一晚便歇在她這兒,蘇媚如又驚又喜,使出渾身手段溫存體貼。

  一時水燒得了,蘇媚如伺候林錦樓沐浴,拿了刷子給他刷背,見那精壯結實的上身,心裡頭一熱,偷眼打量,見林錦樓閉著眼趴在浴盆邊上,便不敢造次,拿了巾布細細擦拭。

  林錦樓長長吐了一口氣,道:「備幾個清爽點的菜,我晚上在這兒。」

  蘇媚如頓時眉開眼笑,喜得站了起來,道:「我這就讓張媽做去!再給細細熬一鍋粥,我記得爺上次吃了兩碗梅香粥,說這個開胃。」

  林錦樓道:「不必那麼麻煩,明天還有要緊的事,我吃兩口就睡了。」

  蘇媚如立時明白了林錦樓的意思,不由大失所望,臉上的笑便勉強了許多,聽林錦樓輕輕咳嗽一聲,便湊上前道:「大爺口乾了?要不要喝茶?」林錦樓微睜開眼,瞧見蘇媚如一臉討好的笑,豐潤的嘴上搽了一層淡淡的胭脂。林錦樓忽想起那個叫香蘭的小丫鬟也有這麼一張好看的小嘴兒,不搽胭脂也粉艷艷的。他原想這次打仗回來便抬舉她,誰知竟讓趙月嬋給賣了,真真兒可惜了那麼個嬌花嫩柳似的女孩兒。他見過的女子裡,香蘭形容氣質可排到前三名之內了。

  蘇媚如見林錦樓一徑兒盯著她的嘴看,便有些發虛,丟了個媚眼笑道:「大爺瞧什麼?莫不是我沾上髒東西了?」

  剿匪時他鎮日在刀口上舔血,蘇媚如便是他放逸時的樂子。縱然是個死了男人小媳婦兒,可生得美又懂風情,笑納了也無妨,可誰知那蘇媚如愈發生了旁的心思,鎮日裡同他打聽林家都有些什麼人,各人都是什麼脾氣秉性,又問他正房夫人是不是寬厚的。他便皺了眉。外頭的樂子終歸是樂子,他還從未想過領回家去,從未想過讓蘇媚如之流懷上他的子嗣。他已同蘇媚如交代明白,她卻仍眷戀著不走。也罷,原先他那相好小翠仙也是這般,哭哭啼啼的不肯讓恩客贖身,一心一意等著讓他贖身納回家裡,熬了幾年,眼見青春不見了,方才認了頭,讓他化了三千兩銀子贖出來贈了好友。蘇媚如這裡,他再過一陣子便不再來了,過兩三年,她自己知趣,也便找人嫁了。

  他卻忘了句俗話「總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正是這樣的,早晚有風流債要還。這蘇媚如日後卻惹出一段林家的公案來。

  此刻,林錦樓閉了眼,靜靜道:「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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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偷歡

  且說趙月嬋的父親趙學德,這幾日接了他父親寫的密信,說有謠傳稱當年失蹤的太子秦允昱藏匿在金陵,謠傳有模有樣,彷彿是真的,命他時刻警醒,若發覺可疑之人速速捉拿。趙學德便領命,暗中派人調訪,這一查不要緊,還真查出些蛛絲馬跡。此事本該上報,可趙學德正是需政績的時候,怕驚動太大讓別人搶了功勞,他乃一介文官,身邊又無可用之人,一時犯了難。

  他大兒子趙剛這些時日得了林錦樓不少好處,便道:「爹爹不如去找大妹夫,他手裡有兵有權,與其便宜別人,還不如便宜自家。他也領咱們家的情。」

  趙學德覺著此計甚好。一來女婿是自家人,也不會好意思與自己搶功;二來聽聞最近他們夫妻又鬧了不和,若是此事成了,讓林錦樓感恩戴德,趙月嬋也好有舒心日子過。於是便將林錦樓找來相商。林錦樓當下便拍著胸脯答應了,道:「岳父太見外了,若真抓了反賊,功勞自然是岳父的,我不過是借幾個人罷了,又有何難?」

  趙學德聽著心裡舒坦,暗讚林錦樓有眼色。二人密謀了一番,暫且不提。

  再說趙月嬋。林錦樓回家當日便打她一記耳光,兼又提到青嵐一屍兩命之事。趙月嬋聽林錦樓之意,便知他八成已猜到實情,心中不由忐忑難安。縮著脖子呆了兩日,卻發覺林錦樓並未有何動作,甚至日日早出晚歸,有時還宿在軍營裡,連畫眉都撒手不理,更勿論林老太太剛賞的兩個丫頭。

  趙月嬋膽色又壯了起來,跟迎霜道:「林錦樓就算知道又能把我怎的?青嵐是自個兒摔的,又不是我推的,就算我拿林家的銀子放印子錢又有何不可?多少家官眷都放呢,也不見抓了哪個!」

  迎霜暗道:「奶奶,人家放印子錢,得了利多少還充公幾分,您是將撈的銀子全裝了自己腰包了呀!況且當中又不少貪墨。最要命的是,若是因此讓大爺順籐摸瓜找到表少爺頭上,姦情敗露,再查出您支使表少爺放火,您可就只有上吊抹脖子的份兒了!」不敢深勸,口中只道:「奶奶還是慎重,忘了前些日子丟了賬簿吃不香睡不著的時候了?」

  趙月嬋冷笑道:「林家不敢動我,沒瞧見林錦樓的軍功都讓人搶了一半,我聽說朝廷賞的那點子東西還不夠撫恤死傷戰士的……也是他林錦樓充能梗,給死傷者和有戰功的賞銀太多,就算邀買人心也得量力而行不是?就算升了官又怎樣,如今誰還指著俸祿過活?」

  敘敘說了一回,又命迎霜道:「準備幾樣貢品,明兒個一早咱們便去甘露寺燒香。」

  迎霜應了一聲,心中暗自奇怪道:「最近這些時日,奶奶忽地信上佛了,平日裡也不見她讀經抄經,家裡的佛堂也沒去過幾次,倒是緊著往甘露寺,說是為大爺上戰場保平安。老太太和太太也樂意,說是讓奶奶信信佛,也斂一下性子。如今大爺回來了,奶奶還是勤著去甘露寺,說是去求子。唉,每次卻也不見她在送子觀音那兒磕頭跪拜了。」一邊想著一邊備了兩大食盒的吃食。

  第二日一早便同趙月嬋乘馬車去甘露寺,暫且不提。

  卻說香蘭。因近年底,家家戶戶都開始張羅年貨,宋姨媽和宋檀釵自然留在林府過年,香蘭便同丫頭婆子們將宋家上下收拾乾淨,換了新的門神、對聯,燈籠,重新刷了桃符。莊子上和鋪子裡有來孝敬年例的,香蘭將體面的挑揀出來,裝了半車送到林府,讓宋姨媽等做送人之用,剩下的發了下人僕婦讓其回家過年,另將月底的賞銀也包了紅包發了下去。

  她閒暇時掐指算算日子,還有一個多月便要春闈,不由對宋柯十分掛念,便想到廟裡拜拜,一來求個來年平安;二來也保佑宋柯春闈告捷。她師父定逸師太幾個月前便南下出遊,至今未歸,香蘭便不再去靜月庵,清晨一早準備了四樣糕餅和四樣果子,用食盒和籃子裝了,命人備馬車,帶了守門的王老頭夫婦,去甘露寺燒香。

  這甘露寺建在山上,也是百餘年的古剎,香火極盛。香蘭到的時候,天色還濛濛亮,山門剛剛打開,故沒有幾個人。王老頭在車裡等候,王婆子陪著香蘭將廟裡的每尊佛祖和菩薩都拜了,寫了平安牌位,又求了平安符,捐了些香火錢,方才從大殿中出來。

  一時香蘭口渴了,向寺裡的小師父討水喝,因她捐了不少香油錢,那小師父便極恭敬的請她們二人到後院清淨客堂休息,又親手奉上茗茶。

  香蘭將斗篷帽兒摘下,捧了熱茶喝了一口,笑道:「這寺裡的茶都是用山泉泡的,果然味道不一般,喝著暖烘烘的。」

  王婆子笑道:「可不是,凍了半天,這會子可暖過來了。」因想著王老頭還在外頭受凍,便隨意扯個由頭道:「姑娘慢慢坐,我肚子疼去個茅廁。」便從屋裡出來,到外頭找僧人又討了一碗熱茶,去捧給王老頭喝。

  香蘭放了茗碗到後院看了一回梅花,只見如霞似錦,分外清雅。又沿途讚歎禪房幽靜。仰頭看那佛塔高聳,不知不覺便過了拱門到了僧人寮房之處,剛要折回身,只聽屋中隱約傳來男女呻吟之聲。

  香蘭大吃一驚,悄悄湊過去,將窗紙捅了個洞往裡看去,赫然瞧見趙月嬋正趴跪在床上,鬢髮微亂,頭上的金釵將要溜下來,蹙著雙眉,秀眸半合,神情如癡似醉,身上赤裸,脖上噹啷著水紅的五色鴛鴦刺繡肚兜,兩團豐圓白膩的奶兒一搖一晃,如同蜜桃兒一般。她身後有一年輕和尚,眉眼英俊,體格俊偉,跪在床上,兩手箍著趙月嬋的纖腰,奮力往前送著。

  趙月嬋口中咿呀不住,道:「好人,再入進來些……」

  那和尚笑道:「還要再入?你這樣的哪裡是什麼貴婦,分明是個勾欄裡的爛婊子了。」說著便愈發大力。

  頂得趙月嬋連著叫了兩聲,扭過臉兒,做著媚眼,沙啞著嗓子道:「我是爛婊子,你可別平白為我髒了身子,辱了這佛門清淨地。」

  這浪態勾得那和尚愈發興濃,發狂一般道:「你就是我的佛祖,我的奶奶。」說著湊過臉兒,兩人親嘴咂舌,嘖嘖作響。

  原來自那賬簿出了事,趙月嬋便小心警醒起來,迎霜也勸她:「奶奶何苦再放印子錢,再跟表少爺一處,日後指不定惹出什麼亂子來,表少爺哪是什麼好人?奶奶還是先避避風頭,收手了罷。」趙月嬋正是心虛膽戰的時候,聽了迎霜的話,與錢文澤見面便漸漸少了。

  錢文澤卻著了慌,趙月嬋是他的財神奶奶,這廂不搭理他了,錢文澤的銀子又緊起來,他是個撒滿使錢的,吃喝嫖賭樣樣出手豪闊,一來二去身上的銀子花完了,便又琢磨著往趙月嬋身上弄錢。思來想去,心說這婦人是個風流貨色,自然不願獨守空閨,若找了新鮮再勾她出來,事情便成了一半。便找到原先的狐朋狗友郝卿相商。

  這郝卿原家裡有幾個錢,後來他老子一死家產便讓他糟蹋了大半,人長了個好相貌,又養了驢大的貨,在勾欄裡最得姐兒們的歡心。錢文澤便同郝卿反覆讚美趙氏如何美貌風情,說得他登時便動心了,連連追問。錢文澤出謀劃策,讓郝卿將頭髮剃了扮了個僧人,給了甘露寺一大筆錢,借宿在寮房裡,又將趙月嬋引來寺裡,介紹二人相識。

  郝卿是個會勾搭的,趙月嬋又是淫壞了的女子,兩人眉來眼去有了意,錢文澤藉故一走便雙雙成了事,如膠似漆起來。錢文澤便以此勾住了趙月嬋,心裡雖可惜這等絕色要用人共享之,可到底是銀子要緊,郝卿便說自己家境如何難,被迫做了和尚云云,哄趙月嬋拿銀子出來放錢。雖不如原先豐盈,也算聊勝於無。三人一處在甘露寺裡尋歡作樂,吃酒淫戲,便不可細說了。

  孰料今日竟被香蘭碰見看了個滿眼。

  香蘭登時便驚呆了,張大嘴巴,臉漲得通紅,「蹭蹭」往後退了兩步,心道:「壞了!竟碰上趙月嬋的醜事,若讓她瞧見我,那毒婦豈不是要想方設法的弄死我,要趕緊離開是非之地才是!」忙不迭的往回跑,將帽兒又兜回頭上,跑了幾步往後看了看,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想道:「俗話說『要想過得去,頭上掛點綠』,林大爺可當了個大大的王八,這也是他花天酒地的報應,若是知道只怕要氣瘋了罷!」低頭捂著小嘴兒咯咯的笑了出來。旋即又想到林錦樓曾救過自己,也不該這般笑話人家,便抿著嘴往回走。

  忽聽傳來一陣喧嘩,七八個官差咚咚咚跑了過來,直往前衝,將寮房門口圍了起來,後面還跟著一隊人馬。香蘭連忙閃身躲到牆根底下,溜眼一瞧,香蘭只覺自己方才見著趙月嬋偷情時吃驚只不過是和風細雨,如今才是晴天霹靂——那後頭款款走過來的三個人當中,赫然有一位是林錦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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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20: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撞破(一)

  香蘭忙背過身站著,將兜帽兒拉得更低,遮住了半張臉,餘光瞥見人走過去,便悄悄的往外頭挪,心道:「人家夫妻捉姦的戲碼便不必看了,如今早點離這尊瘟神遠遠的才是正理。」誰想在外院門口早已站了幾個兵將,擋住香蘭去路道:「小娘子請回,大人們正在捉拿反賊,一干人等只許進,不許出!」

  香蘭傻了眼,心中雖焦急,卻無可奈何,暗道:「林錦樓是衝著趙月嬋來的,我便找個地方瞇著,等他捉了奸自會回去,我便悄悄溜了便是。」便藏在寮房後頭,悄悄探頭往外看。

  同林錦樓一同來的正是趙學德和趙剛父子。趙剛自幼不好讀書,一直是白丁,趙學德買通了院試的考官,給他個秀才身份,後又化銀子捐了個從八品的官,不過掛個虛銜,體面好聽而已。這趙剛鎮日裡鬥雞走狗,作些紈褲勾當,腦筋卻極快,詭計百出,乃是他爹的智囊。如今見林錦樓將寮房圍了,忙湊過去低聲道:「不知反賊有幾人藏匿此處,妹夫有何高見?」

  趙學德是動筆桿子的,從未經過這樣的事,也巴巴的瞧著林錦樓。

  林錦樓看著他們父子摩拳擦掌,心裡微微冷笑,卻勾起嘴角,淡淡笑道:「有何高見?從這間起,挨個進去搜他娘的。」話音未落,人卻早搶了兩步,抬腳便將屋門踹開了,屋裡登時傳來一聲尖叫。香蘭立刻捂上眼睛,心道:「哎呀呀,樓大爺這回要親眼瞧見自己頭上掛綠了,可憐可憐。」

  趙氏父子萬沒想到林錦樓突然發難,眼見他已衝了進去,頓時一怔,聽見裡頭有女子尖叫,不由對視一眼,探頭探腦的往屋裡看。

  這趙月嬋跟郝卿正到了要緊處,兩人皆是如癡似狂扭成一團,哪裡聽得外頭嘈雜,誰想門口一聲巨響,門竟然被踹開了,郝卿登時便嚇洩了身子,趙月嬋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忙不迭向後退去。

  只見林錦樓穿著鴉青色出毛披風,裹著半身寒風直衝入內,滿臉殺伐之氣。趙月嬋心裡一寒,驚得魂飛魄散,拚命往牆角縮。林錦樓看個一清二楚,眼中將要瞪出血來,喝罵一聲:「下作賤人!」一巴掌扇過去,狠狠揪起趙月嬋的頭髮。如今他順著那賬簿查下去,已知趙月嬋在外頭偷漢子弄鬼,今日之事便是他順水推舟做了個局兒,趁機擺脫趙家。可方才真親眼瞧見一頂綠油油的大帽扣在腦袋上,林錦樓只覺窩囊憋悶,怒氣將要控制不住,想一刀都捅死了乾淨。

  趙學德父子早已瞧見一對男女正在廝混,沒看清長相。趙剛只見得那女子粉臂玉腿,一對奶兒亂蹦,不由口乾舌燥,色心大動,暗道:「想來這寺廟也不是什麼清淨地,和尚竟帶個女子來幹事……嘖嘖,這妞兒一身細嫩皮肉,倒是個尤物了,待會兒找個由頭,怎麼也要嘗嘗滋味……」

  趙學德也沒料到竟然撞破這等偷歡之事,若是平常時候,他要揣著手瞧一瞧熱鬧,酒桌上也當個笑話說個盡興,可今日正是搜反賊的要命時刻,關係到他一家子錦繡前程,故而十分不耐煩,口中道:「賢婿,這和尚不守清規戒律,交給旁人督辦罷,咱們今日是有大事……」

  此時林錦樓已抓著那女子的頭髮轉過了身,那女子的臉便赫然現在大家面前,趙學德看到那張如花似玉滿含驚恐的臉,後半句話登時咽在喉嚨裡,臉漲成青紫色,驚得下巴快掉到地上,緊接著,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

  趙剛也看個滿眼,心道:「壞了!」

  此時郝卿已回過神,見有人衝進來拿奸便知不好,再一瞧門口還堵著兩個門神,可身量都不及他壯碩,趁著眾人分神的功夫,抱了團衣裳赤身裸體的往門口衝去。趙氏父子已然呆了,下意識一閃身,竟讓郝卿真個兒衝了出去。

  圍著寮房的均是林家軍中的精兵,眼見從屋中突然衝出來個光溜溜的男人,「蒼啷啷」一聲,齊刷刷拔出腰間的雁翎刀,刀尖明晃晃的對著郝卿。郝卿頓時傻了眼,萬沒想到門口竟然守著一大群持刀配劍威風凜凜的官兵,心中連連叫苦——即便是捉姦也沒有這樣大的陣仗呀!這是攤上了什麼事兒!

  屋外寒氣逼人,郝卿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渾身亂抖亂顫,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大哭道:「官老爺饒命!官老爺饒命啊!」

  外頭的人也有些懵,今日將軍點兵,讓來甘露寺捉人,說是絕密不得洩露,而今破門而入,先是有女人尖叫,後又衝出來個裸男,莫非今日將軍讓他們來捉姦?可臉上不帶出分毫,仍用冷颼颼的大刀指著那人。

  香蘭躲在屋後看,只見郝卿跳出來,不由羞得捂上了臉,這會子聽見哭號,又悄悄把手鬆開。只聽屋中傳出林錦樓的爆喝:「一個個杵著都死了不成?還不把人拿下!」

  立即有人上前抹肩頭攏二背將郝卿五花大綁,那郝卿渾身彷彿篩糠似的,涕淚漣漣嗚咽道:「大人饒命,小的罪該萬死,小的罪該萬死!」

  屋中又是雷霆爆喝:「還不堵上那張臭嘴!把人給我帶進來!」郝卿被堵上了嘴,讓人往屋裡一丟,饒是趙剛機靈,這會兒已明白過來,一把扯了趙學德進屋,將大門「砰」一聲關了個嚴實。

  趙月嬋在床上抖成一團,林錦樓的暴虐她是知道的,如今被捉了奸只怕這條命就交代在這裡了,嚇得直哭,忽聽見門響,只見趙學德和趙剛走進來,登時一驚,隨即喜出望外,哭道:「爹爹哥哥快來救我!」哭完才想起自己裸著身子,把被子往上抱了抱,垂了臉兒,心中又怕又愧又驚又怒。

  趙學德此刻恨不得掐死趙月嬋解恨,本是要抓反賊,如今卻當著女婿的面抓了女兒的奸,縱然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此時此刻情形也未免太過難堪,把幾輩子的臉都丟盡了。不由氣得頭暈腦脹,險些暈過去,不敢看林錦樓臉色,上前狠狠扇了趙月嬋一記耳光,咬牙罵道:「孽畜!你怎麼不死了乾淨!」

  趙月嬋把臉埋進被裡嚎啕大哭。

  趙剛將趙學德扯開,看了看林錦樓。暗道:「林錦樓靠軍功起家,兩手沾血自是滿身煞氣,不可招惹。」如今又見他臉色鐵青陰寒,眼中一派肅然與殺意,心裡不禁一哆嗦。對趙學德低聲道:「妹妹是該管教,可眼下是該安撫妹夫……」悄悄使了個眼色。

  趙學德一瞧林錦樓的神情也知不妙,連忙過去一揖到底道:「老夫含愧,沒教好女兒。」見林錦樓不說話,接著道:「賢婿受了委屈,此事我必將給你個說法,只是如今還是以大局為重……」

  林錦樓反而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你的意思是先去捉拿反賊?」

  趙學德點頭如搗蒜一般:「正是正是,此事關乎朝廷,關乎社稷安危,也是你我臣子為皇上盡忠效力,若真將反賊緝拿,賢婿之功不啻於平倭寇流匪之亂吶!」

  林錦樓微微笑道:「哦,原來如此。」臉色驟然一沉,冷笑道:「如今已到這個地步,你還叫我『賢婿』?你是有臉叫,我卻沒臉應了。」用手點指郝卿道:「你女婿多得很,地上不就趴著一個?」

  趙學德羞得老臉通紅,羞中又帶了怒,暗恨道:「小子忒不識抬舉,若不是我透露消息,你豈能得這樣立功的機會?」不上不下站在那裡,不知這話該如何接。

  林錦樓冷冷道:「天大的功勞也比不得頭上一頂綠帽子壓人,今日這件事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不算完。」說著走到郝卿跟前,郝卿栽歪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團。林錦樓裡將他口中的破布拿掉,踩了踩他的臉,淡淡道:「說說罷,是怎麼跟這賤人認識的,攪在一起多久了?」

  不等郝卿說話,趙剛便走上前,陪著笑道:「妹夫別惱,此事只怕有蹊蹺,我妹妹只怕是讓人拐帶強姦的,否則就算她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做這等事。」說著扭頭向趙月嬋擠眉弄眼使眼色,道,「是也不是?」

  趙月嬋立刻會意,指著那郝卿道:「是他,是他迫我的!」

  郝卿登時叫起撞天屈:「冤枉!小人冤枉!是小娘子對小人有意,三番五次來廟裡相會,還贈了財帛銀兩……」

  趙剛狠罵道:「呸!無恥小人,青天白日裡亂攀咬!姦污良家婦女你該當何罪!」他雖是文官,但腰間也有寶劍權作裝飾之用,說著拔出佩劍便刺。

  林錦樓眼明手快,一把攥住趙剛的肩膀,森然道:「還沒審怎麼就動上刑了?莫非想殺人滅口不成?」

  趙剛確是想將郝卿殺了,日後此事怎麼編排再教趙月嬋便是,只是他怎敵林錦樓這等有武藝的,只覺手腕被鋼筋鐵爪攥著將要被碾碎,嗷嗷叫了出來,求道:「怎敢,怎敢,我只是出於義憤,還求妹夫高抬貴手。」

  林錦樓冷哼一聲,將趙剛搡到一旁。趙剛疼得冷汗直冒,暗道:「『林閻王』的諢號不是白來的,若是讓他審了那和尚,再扯出什麼不堪之事,林家惱上來捅到祖父那裡,家裡便吃不了兜著走了!」不敢跟林錦樓分辨,只能連連給趙學德使眼色。

  卻聽趙月嬋嚶嚶哭道:「夫君息怒,我是真的被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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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20: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撞破(二)

  林錦樓一怔,接著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直笑得前仰後合。眾人驚疑不定,不由面面相覷。郝卿渾身亂抖,身下尿濕了一片。林錦樓笑夠了,臉上雖是笑容滿面,卻透著森然冷意,踢了踢郝卿道:「她說她是冤枉的,這麼說你便是罪魁禍首,千刀萬剮都算便宜了。」

  郝卿大哭道:「小的冤枉!趙氏有個表哥叫錢文澤,跟小的吃酒相熟了,說他的表妹趙氏生得天仙一般,成親之前就和他有了首尾,後來嫁了人天天守空房,日夜想漢子,要給我們牽線搭橋,讓小的哄著趙氏拿銀子出來放債,得了錢跟錢文澤一九開分了。又說趙氏原先便拿出一萬多兩銀子放債,小的不信,錢文澤便說這銀子一多半是林家公中的錢,趙氏原先持家,手裡頭能撈大把的油水,如今雖碰不著銀子了,但三五千兩還是拿得出手,放債出去,每月至少也是七八十兩……」說到此處看了看林錦樓臉色,其實錢文澤說了這些,他便心動著應了,可此時此刻萬不能這樣說,便咬著牙編道,「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勾引大人的老婆,死活不肯應。可奈何欠著錢文澤的賭債,只得被迫答應了。」

  林錦樓冷笑道:「哄誰呢?你一個出家人,還能出去吃酒耍錢?」

  郝卿叫道:「小的不是出家人!小的姓郝名卿,家中有妻有子,是錢文澤讓我剃了頭,住到這寺來,為著與趙氏方便。」又哭天搶地:「大人要不信,只管拿來錢文澤,一問便知了。」

  趙氏父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們萬沒想到趙月嬋竟膽子大到這步田地,用夫家的銀子出來放債不說,還養了兩個男人。

  趙月嬋卻哭道:「錢文澤逼我的,當年我不懂事,婚前鑄下大錯,他以此拿捏,倘若不從他的意,他便要在外頭亂嚷亂鬧,我,我也是不得已……」將臉埋在被裡哭得死去活來。

  趙氏父子臉色陰沉如鍋底一般,屋中一時沉寂。

  林錦樓看了趙學德一眼,嘲諷道:「事已至此,岳父大人還有什麼要說的?」「岳父」二字咬得極重。

  趙學德勉強開口道:「老夫慚愧……」見林錦樓一臉殺氣看著自己,生怕他暴怒起來傷人,也知此事已糊弄不過,便道:「你想如何?」

  林錦樓道:「此事倒也簡單。不過三條路,一是我還她一紙休書,以犯了『淫』罪一條休妻。」

  趙家人齊聲道:「萬萬不可!」若是以此名義休了趙月嬋回家,趙家才真個兒算是斯文掃地,日後子孫都難抬頭做人,趙學德還有兩個待嫁的女兒,日後只怕找不到婆家了。

  趙學德勸道:「賢婿何必趕盡殺絕,林趙好歹也是兩姓交好的,再說這與你臉面上也不好看……」

  林錦樓冷笑,接著道:「二是趙氏暴斃,林家自會操持喪事,可棺材不得進祖墳。」

  這便是要趙月嬋的命了,她倏然瞪大雙眼,尖叫道:「不行!不行!」眼淚滾滾而下,央告她父親道:「爹爹千萬別答應!」

  趙學德臉色難看,瞅瞅林錦樓,暗道:「這等逆女若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成全了趙家的名聲,也讓林錦樓消了氣。」可瞧了一眼縮在床上的趙月嬋,心裡又捨不得,究竟是至親骨肉,自小疼愛長大的,怎下得了狠心讓女兒去送死?

  趙剛也從旁勸道:「爹爹,此事萬萬不妥,妹妹縱然有錯,也不該沒了性命。」

  趙學德仍在踟躕,便聽林錦樓道:「三是我與趙氏和離,只是她貪墨林家公中的銀子,所以陪嫁的田產不能帶走,其餘自便。」

  趙學德咂了咂嘴。因為林家乃江南望族,潑天富貴,故而當初嫁女時,趙學德為了講排場,忍著肉痛置辦了大批陪嫁,頗有些農莊田產,心裡猶豫,又想有轉圜餘地,便堆著笑道:「賢婿何必如此著急,眼下擒拿反賊是要緊,待捉到人,給你記第一大功,家務事再議也不遲。」

  林錦樓往椅上一坐,翹著二郎腿,冷笑道:「我已是看在兩家交好的份上給趙家留臉,此事不給了結,我便立刻搬兵撤退,寫了休書送上府去,倒也不怕滿城風雨,人人知道我成了王八。我豁出去臉皮不要,也要將此事撕虜乾淨。」

  趙學德急得團團轉,趙剛將趙學德扯到寮房另一側的茶水室,低聲道:「不如就依最後一則罷。林錦樓油鹽不進,惹惱了他指不定有什麼後手。妹妹犯了這等大錯,林家是萬萬不會再要她了,和離還能保全顏面,留下田莊堵林家的嘴,好歹兩家還留一線,日後有機會再攀親。」

  見趙學德仍在猶豫,便補上一句道:「爹爹,你外頭養那個小婦兒,她生的女兒如今也快十五了……」說著使了個眼色,對林錦樓努了努嘴。

  趙學德茅塞頓開,他養了個外室,生了一對兒女,女兒趙月娥倒是美人樣貌,如今打扮起來,雖不及趙月嬋夭矯,卻也極其標緻,壓了聲音道:「她的出身差了些。」

  趙剛冷笑道:「爹爹還打算正經結兒女親家?我的意思是把她給林錦樓做妾,圓圓人家的臉面,好好攀上的高枝兒別回頭成了冤家。」

  趙學德若有所思。

  這廂林錦樓悠然的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轉了轉脖子。先前揪出姦夫淫婦的惱意已逐漸淡去,要擺脫趙月嬋的快意卻從心裡湧了上來。

  趙月嬋擁著被,咬著牙哽咽道:「你好狠的心……縱然我犯了錯事,你竟要我的命!」

  林錦樓雙眼如同兩道冷電看著趙月嬋,恨聲道:「我恨不得把你千刀萬剮!每當想起我娶了你這樣的婦人,我便悔得無以復加。自娶了你進門,家中添了多少不幸,早先我打算娶太太遠房親戚的女兒芙蓉作妾,是你悄悄引了人將她姦殺了!」

  趙月嬋猛地瞪大眼睛,瞬間變了臉色,心「怦怦」直跳,一動都不敢動。

  林錦樓笑得有些猙獰:「你以為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把我當傻子耍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芙蓉死得那樣慘,我怎能不去探個虛實究竟。自此之後我見著你便覺著噁心,連碰都不想碰一下,看見你,我便想起芙蓉死時的模樣。」

  趙月嬋揪緊了手中的被——原先新婚之後,林錦樓發覺她並非完璧,待她雖然冷淡,可偶爾還有些夫妻親近,可不知從何時起,林錦樓眼風都不掃她一眼,任憑她如何打扮用手段,林錦樓對她總是滿臉厭惡,原來竟然是因為芙蓉那個賤人!

  林錦樓譏誚道:「後來哪個丫頭我多看一眼,多說一句,你都非打即罵,發賣出去,你拿家裡的銀子放債,逼死了青嵐,一屍兩命,如今還給我扣了頂綠油油的帽子,一樁樁一件件我是銘記在心,萬萬不敢忘懷……我說,到底是你心狠還是我心狠?林大奶奶,我與你相比,還是略遜一籌。」

  趙月嬋恨聲道:「即便我婚前有過不貞,可之後是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的。是你!新婚便收用了三個丫鬟落我臉面,之後便是冷鼻子冷眼,看我沒一處合意的地方,再等你納了青梅竹馬的表妹,府裡可還有我的立足之地!」如今林家儼然要休了她,趙月嬋乾脆豁了出去,披頭散髮擁著被坐在床上,兩眼閃著怨毒,竟有幾分可怖的味道:「你碰都不碰我一根指頭,卻花天酒地左擁右抱,勾欄裡的粉頭,外頭置的小妾,府裡的丫頭,新娶的姨娘,哪一樣停了手了?憑什麼我就該在府裡頭白白受著,我只是悔我自個兒沒多給你幾頂綠帽戴,我出去偷人是你的報應!你的報應!」

  林錦樓怒得太陽穴都鼓了起來,深深吸一口氣,硬將滿腔的怒壓下來,冷冷道:「過了今日,只怕你再想給我戴都不能了,不如趁現在便演上一場活春宮給爺看看,也解解你的恨!」說著大步上前,一把提溜起郝卿便往床上扔去。

  郝卿嚇得大叫道:「大人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趙月嬋也止不住尖叫起來罵道:「浪驢公,有本事你便殺了我!殺了我!」

  趙氏父子急忙從茶水室出來,一疊聲問道:「這是怎麼了?怎麼了?」見床上亂成一團,又看看林錦樓陰沉的臉色,趙學德還欲再問,趙剛連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趙學德便閉了嘴。

  趙剛道:「方纔提議我們答應了,和離罷。」

  趙月嬋哭喊道:「我不和離!憑什麼對我這般!」趙學德劈頭蓋臉一記耳光,罵道:「孽障,還不閉嘴!」

  趙月嬋一頭紮到床上哭去了。她好不甘心!當日她嫁到林家,多少姊妹眷屬好友羨慕。林家乃有名的望族世家,又有大把銀兩,至少繁盛五十年不敗,更勿論林錦樓少年得志,英武不凡,不是那等靠著祖蔭的廢物。即便林錦樓不喜歡她,她也已打定主意一輩子賴也要賴在林家,可遭冷遇又生出種種不甘,一步步竟到這般田地,林錦樓可倒好,日後還能再娶個嬌妻進門,她已嫁過一次,不知日後要有多少風言風語,往後的日子又該如何呢?

  趙月嬋心中千恨萬怨,暗道:「林錦樓,你給我記住,我日後必要把這仇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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