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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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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5:4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暗起

  香蘭心道:「既然已見過夏芸,再裝不認識便不好了。況且這雨一時半刻也下不完,不如借他一把傘讓他家去。」她心裡到底敬重讀書人,見他肯賣字抄書貼補家用,便又添兩分尊重,微微行了禮笑道:「原來是小夏相公,怎麼在這兒躲雨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香蘭本是隨口一問,卻正問到夏芸心虛之處,他本就是來這兒偷瞧香蘭來的,聽了這話臉色發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香蘭卻以為夏芸只見了自己一面,已不認得她了,便笑道:「我是陳萬全的女兒,昨日咱們見過的。」

  夏芸方才拱手行禮道:「這廂有禮。」

  香蘭便道:「天上的雲這樣厚,只怕雨一時停不了,你且等等,我去給你那把傘。」

  夏芸恨不得同她多呆片刻,怎願意讓她去拿傘,又想讓香蘭青眼有加,便輕咳了一聲說:「常言道『下雨天留客』,留的一般都是貴客,便由它下罷。上一回我去給文昌大帝敬香,原本萬里無雲,忽然刮起一陣大風,也同今日這般下起大雨。當時觀裡的道長便同我說,這是老天爺留貴客的意思,所以姑娘不必去拿傘,只管讓它下便是了。」

  香蘭被這一番話弄得發怔,心道:「這樣沒頭沒腦的說這一番話是什麼意思?」瞅了瞅夏芸嚴肅矜持的臉,忽而明白過來,暗道:「『老天爺留貴客』,他的意思是自己便是那個『貴客』罷?」想笑出聲卻又忍住,抿著嘴笑道:「這麼說公子實在是不凡啦,就連去上香,老天爺都要下雨給留住。」

  夏芸正是這個意思,他自小讀書出類拔萃,被人誇讚慣了,人人都道他定然是文曲星出世,日後必將出人頭地,當官做宰。他聽慣了誇耀,便也認為自己不凡,日後必將大展宏圖,可口中卻連稱「不敢」。

  香蘭強忍著笑,心說:「這迂腐窮酸書生,倒也呆傻有趣。」口中說:「那這樣一來,我就更該給小夏相公去拿把傘,若是淋壞了老天爺都要留下的貴客大才子,可就罪過了。」

  夏芸聽出了香蘭的調侃之意,卻只覺著她說話伶俐可愛,想再說些什麼,卻見香蘭叩了叩門。守後門的婆子開門見是香蘭,知她是宋柯格外看重的,宋柯還特特吩咐過她:「香蘭家就住在後街,倘若她要偶爾想家了,要回去看看,你不必聲張,悄悄給她開了門讓她回家便是。」故而滿面堆笑道:「姑娘家去回來了?」

  香蘭笑道:「是,還勞煩媽媽給開門。」說著把從家回來前帶的一壺酒塞到那婆子手裡道,「這是家裡釀的酒,不比外頭的,媽媽吃兩口嘗個新鮮罷。」

  那婆子笑道:「那我就厚顏收了。」心中卻想:「且不論相貌,這香蘭說話行事就比芳絲高明十倍,說話總是帶著笑,和和氣氣的,辦事總是讓人心裡舒坦,芳絲卻每每一副輕慢模樣,怪道大爺瞧不上芳絲呢。」側過身給香蘭開門。

  香蘭道:「媽媽房裡可還有餘下的傘?原先我家的舊鄰居,在外頭避雨呢。」

  那婆子道:「正巧有一把。」顛顛兒的拿了一把傘來,香蘭從門縫接了,把自己手裡那把遞與夏芸道:「拿去罷,回頭得了閒兒,就把傘送到我家裡就是了。」

  夏芸還想再說兩句,卻見香蘭一閃身,靈巧的進了門,那朱紅色的角門便「光當」一聲關上了。

  夏芸怔怔站了半晌,有些悵然若失,可轉念又想《白蛇傳》那齣戲文裡,白娘子和許仙可不是就因一把雨傘結緣麼,如今這一遭可是又應了典故,心裡頭復又歡喜起來,撐著傘去了,暫且不提。

  卻說香蘭回房,重新換了一身衣裳,又對著鏡子重新梳了個頭,想到方才夏芸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

  如今畫作賺錢,她心裡也敞亮,若是這樣積攢一段時日,家裡便能買房買地了,到時候用心經營,她爹再去收些古玩來賣,天長日久沒個不富裕的道理,雖說她出身差了些,可家境殷實了,自己又書畫過人,卻也並非配不上宋柯。她凡事雖不強求,但自始至終都不是屈居人下之人,哪怕瞧得見一線希望,她也要把日子過得紅火了。

  香蘭同房裡丫鬟們說笑了一回,忽見宋檀釵的貼身大丫頭卷華來了,香蘭等急忙讓座沏茶,卷華坐下便笑道:「我們姑娘打發我來請香蘭姐姐幫個忙。咱們姑娘在林府叨擾了多日,如今想在家裡宴請林家幾位姑娘,還有顯國公家的千金,聽說香蘭姐姐會做些細緻的菜餚,還請到時候做上兩三樣兒,也省得去外頭找廚子了。」

  香蘭滿口答應。宋檀釵是個安靜人,同宋姨媽住在一處,卻天天連屋門都不出,她院子裡的鞦韆也從沒見她蕩過,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原先宋檀釵一直在林府小住,自從她被宋家買了,宋柯便派了馬車,將妹妹接了回來。香蘭愛屋及烏,因宋柯之故,對宋檀釵也多有愛護,做了新鮮吃食總給她留一份。宋檀釵也每次都有回禮,有時送來一盆花,有時送來時鮮果品,一來一往的倒也和睦。

  不多時宋柯歸家,卷華便告辭了。宋柯雖打了傘,可外頭雨下得太大,仍是濕了一半衣衫,進淨房沐浴完畢,屋裡方才把飯擺了上來。

  宋柯狼吞虎嚥吃得香甜,撤去飯,重新擺上瓜果熱茶。宋柯便說了些今日的見聞和新鮮事,又道:「今兒個聽修弘說,林錦樓剿匪有功,雖匪患還未除,卻平定了兩個城池,朝廷的嘉獎令這幾日便頒下來,皇上龍顏大悅,他只怕要升授將軍了。」

  提起林錦樓,香蘭便心有餘悸,道:「不過是剿匪,怎就能升大官兒了?」

  宋柯搖搖頭道:「這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別因他內宅裡頭一團亂,為人風流好色便小瞧了他,他治下有方,用兵老道,是熟讀《孫子兵法》的。否則縱有他爺娘老子的蔭蔽,也不至於年紀輕輕便搏出這樣一番前程出來。」

  香蘭心道林錦樓豈止是風流好色,且脾氣暴戾,唯我獨尊,一身的貪嗔癡慢疑。雖說林錦樓救過她一回,她卻一直將林錦樓當成閻王,如今聽宋柯稱讚,心裡便有些異樣,便道:「他這樣能打能殺,娶得老婆也是跟夜叉似的凶悍,這一對倒是般配極了。」

  宋柯撐不住笑了出來,說:「趙月嬋的名聲官場上的人都知道,趙家聲勢又旺,搞得有人想給林錦樓送美妾嬌婢都不敢,生怕弄巧成拙了。」

  香蘭說:「惡人自有惡人磨,也是前世的業障,否則怎麼就他二人到了一塊兒呢。」

  宋柯也笑道:「我覺著你我也是前世有緣,否則這輩子怎就一見如故呢?」說著去看香蘭,暗暗去牽她的手。

  香蘭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不要臉。」起身便躲到次間去了。

  宋柯只是笑。一夜無話。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宿,餘下幾日仍然細雨綿延,宋檀釵宴請之事便往後推遲了幾日。到了第五天清晨,天空放了晴,巳時正,宋家大門口緩緩來了兩輛馬車,原是林家姑娘並顯國公之女鄭靜嫻到了。

  門口湧出兩個婆子,拿了布將門口掩了,小姐們方才一一下車,扶了小丫頭的手往裡頭走,郭媽媽親自在門口迎接,口中時不時叮囑道:「姑娘們看腳下,昨兒個剛下過雨,地上滑。」

  一眾人走到垂花門。香蘭悄悄躲在抄手遊廊的柱子後頭向外張望,只見走在最前頭的是林東綾和她的丫頭南歌,後面跟著林東繡和她的丫鬟寒枝,鄭靜嫻帶著丫頭背著手走在最後。

  宋檀釵站在垂花門處相迎,見人來了忙下了台階,上前親親熱熱的往內宅裡讓,林東綾道:「二姐姐染了風寒,今日便不能再來了。」

  宋檀釵口中道:「我家倒是有幾丸藥,治風寒再好不過,回頭綾姐姐幫忙捎過去罷。」

  待小姐們都走了進去,香蘭方才回了房,心中暗道:「聽林府裡下人們嚼舌頭根子,說林家未嫁的三個小姐都對宋柯有意,如今林東綺就要訂親,索性為了避嫌,連宋家都不來了。還有林東綾和林東繡,兩人今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想來還存了旁的心思。」

  不出香蘭所料,這二人正是藏了心思,知道芳絲是在宋姨媽跟前得臉的,便悄悄打發心腹丫鬟去跟她打聽。小姐們自在房中高談闊論,互相取樂,南歌、寒枝並鄭靜嫻的丫鬟悅兒自去找芳絲說話。

  南歌便問道:「你們家姑娘怎麼不在林家住了呢?還有宋大爺,也總不往府裡頭去了。」

  寒枝道:「莫非是因為學業太忙?可也要注意保重身子。」

  芳絲心裡正憋著火氣,便冷笑道:「倒也不是為了學業,是他房裡新來個天仙,迷了大爺的眼,讓大爺拔不動腿了。」

  南歌與寒枝面面相覷,齊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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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5:5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衝突(一) 

  芳絲抱著胸道:「還不是那個叫香蘭的……」說到一半方想起宋柯叮囑過香蘭來宋家的事不可對旁人提起,便硬生生閉了嘴端了托盤出去了。芳絲和南歌跟在後面追問,芳絲卻怎麼都不肯開口了。

  南歌便進了屋,在林東綾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林東綾握著扇子挑起眉毛道:「哦?竟有這種事?」見鄭靜嫻正在同宋檀釵說笑,便起身悄悄退出去。

  林東繡見林東綾出去了,便道了一聲:「我去解手。」也跟了出去。

  正巧芳絲端了個托盤從抄手遊廊上走過來,林東綾便上前攔住,問道:「你方才跟南歌說表哥屋裡添了丫頭,這是怎麼回事?」

  芳絲心道不好,可瞧林東綾擰著眉瞪著眼,轉念又想:「誰不知道林家三小姐有個霸道性子,她對大爺有意,我陪著太太去林家,她總纏著我問大爺這個那個的,若借她的手整治香蘭,倒也能出我心裡一口惡氣。」將宋柯叮囑她的話丟到爪哇國去了,歎了一口氣,把托盤放到遊廊的欄杆上,做了一副憂愁的模樣道:「綾姑娘不問這個倒好,問了倒勾起我百般愁腸來。我們大爺前幾個月買來一個丫頭,來時病弱弱的,臉上全是傷,足在榻上躺了一個月才好。這一好不要緊,也不知有什麼狐媚手段,把大爺迷得暈頭轉向,親戚家不愛走動了,書也不愛讀了,連給太太晨昏定省也像敷衍了事似的,一回家便往書房鑽,跟那丫頭天天裹在一處。我們當下人的不好多嘴,只好在旁邊細細勸幾句,誰想大爺說遲早要抬舉那丫頭,我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可眼看著大爺對個丫頭言聽計從,我們心裡也跟著著急。」

  她一邊說一邊去看林東綾的臉色,見她一張臉先是氣得發紅,後又發白,心中暗暗稱快。林東繡站了過來,甩了甩帕子道:「那你還不趕緊告訴你們太太,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雖說是個丫頭也沒什麼,可表哥是要考功名的人,好好的爺們別給挑唆壞了。」

  芳絲一拍手道:「哎喲我的四姑娘,怪道都說大家閨秀就是有見識,誰說不是呢!我們也正擔心這個……旁的不說,這麼個嬌滴滴的俊俏小妞兒,被打得渾身是傷給賣出來,還能因為什麼?」說著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說句誅心的話,我覺著她是勾引男主人被女主人發覺,這才毒打一頓發賣的,可憐我們大爺是個厚道實心的人,竟把別人丟了的草當成寶貝一樣捧回來供著,沒白的讓我們擔心……」說著假裝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我們老爺去得早,太太就大爺一個指望,若是出個什麼差池……」

  林東繡握了芳絲的手道:「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忠心的。」看林東綾面帶慍怒之色,心說:「三姐是嫡出,她要執意要嫁宋表哥,家裡再答應了,我便無一絲半毫勝算。如今倒是個機會,即便我嫁不成這姻緣,也不能讓你稱心如意。」想起林東綾素來是個魯莽性子,便道:「這丫頭膽子可真大,不知長個什麼模樣,竟讓宋哥哥迷了眼,姨媽跟表姐都是老實的,自然不管,可如此放任下去,便養虎為患。唉,說句無心的話,這丫頭已經得了表哥寵愛,若是再趕在大*奶進門前頭就生了兒子,將來正房太太進門可就難嘍……」

  林東綾的臉黑如鍋底,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妖魔鬼怪,竟能興成這樣,姨媽、妹妹軟弱,可有林家在後頭給他們撐腰,要是表哥走了歧途,我便回去找長輩管教!」一把拉了芳絲道,「如今那小賤人在哪兒呢?」

  芳絲心裡痛快,臉上卻做了倉皇之色道:「三姑娘別惹是非罷,是大爺房裡的事,您一個姑娘家怎麼好插手管?」

  林東綾心想:「表哥房裡的事跟我有莫大關係,今日若不管一管,放任那小狐媚子做大,將來我嫁了表哥豈有安生日子過?今天便要大顯神威,先震她一震,斂斂她的性子,日後再慢慢收拾她!」口中道:「你休得再言,我今日是管教個不聽話的丫頭,與旁的毫無干係。」

  林東繡道:「三姐,算了罷,人家的家務事,咱們總不好管。別說表哥是把那丫頭收房,即便是娶了當正房奶奶,姨媽不吭聲,咱們又能說些什麼。」卻在心裡頭偷笑:「三姐果然是個炮仗性子,沾火就著,這事鬧得越大越好,如今表哥正心疼那丫頭呢,她要是欺負了人家,到時候枕頭風一吹,表哥再瞧得上她才怪!」

  一番話愈發把林東綾的火氣激了起來,咬牙道:「還想當宋家的大奶奶,呸!真是異想天開!今兒誰都甭攔我,我偏要去瞧瞧,你們一個個都擋著,莫非那丫頭生了三頭六臂不成?」拉了芳絲道:「你跟我說,那丫頭如今在哪裡?」

  芳絲做出吞吞吐吐模樣道:「在……她一直住在前頭大爺的書房……今日有席面,應在後頭的廚房裡頭幫廚。」指著托盤道:「這點心便是她做的。」

  林東綾想了想,拿了一塊點心便走,芳絲急忙抱住林東綾的腰,說:「我的好主子,好姑娘,快別去了罷!」

  林東綾哪裡聽得進去,掙開芳絲,提了裙子便到廚房一瞧,香蘭卻沒在。原來因是林家小姐來,香蘭打定主意不到前頭去,只在後頭幫伙做飯,早早做了兩道點心一道菜,她便繞回書房,把門緊緊一鎖,就算老天裂個窟窿都不露面。

  玥兮、珺兮都到前頭伺候去了,只剩了香蘭一個人在,想著今天中午宋柯要回家用飯,她便提早燒了一壺熱水,把從廚房捎回來的幾樣清爽小菜放到陰涼處。又打了盆清水,將抹布浸濕,開始擦拭書架和多寶閣。

  正忙著,忽聽門「怦」一聲被踢開,林東綾一陣風似的便衝了進來。

  香蘭吃了一嚇,回頭看去,只見林東綾面色漲得通紅,手裡舉著一塊糕,直衝到她跟前。

  香蘭見她氣勢洶洶便知不好,還未緩過神,林東綾已把手裡那塊糕狠狠砸到香蘭臉上,罵道:「你發了昏了!竟做這樣下三濫的糕點糊弄主子,這糕裡有髒東西,莫非你想毒死我不成?」

  香蘭低頭一瞧,只見地上滾的那塊正是自己早晨做的蓮花松子糕。她再抬頭往外一瞧,只見林東繡並南歌、寒枝、悅兒都站在門口。茜紗窗外,芳絲隱隱露了半個臉在偷看,面上隱有得意之色。

  香蘭心道:「這糕是我細心做的,斷不會有什麼髒東西,定是林東綾聽了芳絲挑唆,隨意找茬來尋我的晦氣了。可如今我再不是林家的丫頭,還想似原先那般對我呼來喝去,她們倒是打錯了算盤。」將手裡的抹布丟到桌上,掏出帕子抹了抹臉,忽臉色一沉,厲聲道:「姑娘這是做什麼?大呼小叫的衝進來興師問罪,好似旁人不知道林家小姐從內宅奔到前院兒似的。這書房是什麼地方?如今大爺便睡在這裡,且不論這糕餅如何,我先問問姑娘,如此從前院奔到二門,又一頭扎進男人的臥房裡,姑娘的規矩上哪兒去了?」

  林東綾萬沒想到香蘭會突然發難,一時怔住。

  香蘭又邁進一步說:「這糕確是我精精細細做的,怎可能會有髒東西,退一步說,就算裡面有了不乾淨,也該是姑娘告訴太太或是我們姑娘,讓她們叫我去問話,怎麼能風風火火不顧廉恥的自己撞進來?即便來了,也該好生發問。有句俗話說『打狗看主人』,我是宋家的丫鬟,不是林家的,姑娘這般落我臉面,莫非是瞧不起我們宋家?」

  林東綾並非口齒伶俐之輩,香蘭這話直問得目瞪口呆,她是打定主意治一治香蘭,卻打算將糕點扔到香蘭臉上,可她進了屋,一眼瞧見個容艷逼人的少女,如同天邊的煙霞一樣睜目,這等絕色她是遠比不上,心中嫉妒嗔恨一起,哪管三七二十一,先扔了糕餅解恨。

  林東繡倚在門口,不陰不陽道:「喲,你倒是好威風,主子們還沒問你,你倒問上主子了?真是嚇死我了。」林東綾是個粗心的,也不曾好生看過香蘭,原在林家見過也拋到腦後。林東繡確實個細心人,她只覺著香蘭面善,忽而又想府中曾經有傳言,林錦樓想抬舉個叫香蘭的丫頭,便驚疑眼前此香蘭就是彼香蘭。可如今香蘭在宋家過得舒心,臉蛋圓了些,身量抽高,五官也愈發張開出挑了,今日又不復往日在林家縮手縮腳的模樣,故而一時也沒敢認。

  林東綾一聽這話便挺直了腰桿,橫眉立目道:「竟敢跟小姐主子頂嘴,莫非宋家就這麼規矩人的?你這樣的刁奴,放到我們林家早該亂棒打死!」

  香蘭淡淡道:「是姑娘先不顧林家的體面在先,我方才說那兩句是為了我們宋家的體面。莫非林家的小姐們都覺著我們是好欺負的?」說著扭過頭,目光灼灼的看著林東綾,「我且問你,若今天不是在林家,而是在顯國公府上,姑娘敢不敢這樣氣勢洶洶的闖進人家書房裡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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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6: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衝突(二)

      這一番話噎得林東綾啞口無言,想說敢,可顯國公家的婢女就在旁邊;可要什麼都不說,卻是騎虎難下。林東繡瞧著不對,便幫腔道:「如今說你目無尊卑的事,你好端端又扯上顯國公府上作甚?顯國公府也斷然沒有你這樣的刁奴!」

      香蘭卻彷彿沒聽見林東繡說的話,雙眼只瞧著林東綾,一步步邁上前道:「姑娘倒是說說,是敢還是不敢。若說敢,你便到顯國公在江南的祖宅上闖一回,也將糕點丟在人家侍女臉上,真這般做了,我跪在地上學狗叫繞著金陵城爬上一圈;若是不敢,你便是瞧不起我們宋家,這事回頭我稟明大爺,要好生說道說道。」

      林東綾此刻已後悔了,這廂便是將她架在火上烤,她萬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婢女竟咄咄逼人將她擠到這步田地,拿捏著她幾處短理的地方,卻把一頂頂大帽扣了下來,讓她有口難言。

      林東繡冷笑道:「瞧瞧你這副嘴臉,竟要跟主子們打賭,你也配!就憑你今日三番五次沒大沒小,我就該告訴姨媽,讓她嚴加管教!更別提做的糕餅裡還有髒的,主子們個個金貴,若吃壞了哪個,你一條賤命都賠不起!」

      香蘭聽罷便低下頭道:「那咱們就拿這塊糕去太太跟前評理,看看這糕裡頭到底有什麼髒,竟要吃出人命來。」說著便走去要撿那松子糕。

      林東綾卻急了,那糕餅裡什麼都沒有,純粹是她拿來找茬的,這廂豈不是露了餡,正不知所措時林東繡卻快走幾步,搶在香蘭前頭,一腳便將那糕餅踩了個稀爛。險些踩了香蘭的手。

      香蘭站起身,看了林東繡一眼,見她面色通紅,呼吸粗重,便直起身,理了理鬢髮,又拽了拽身上的繡著荼白玫紅牡丹的半臂,端嚴道:「既如此,這松子糕到底如何咱們都心知肚明,再鬧。只怕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有個提議,姑娘們從這兒走出去。將門帶上,咱們這一遭兒便當沒發生過,太太不會知道,大爺不會知道,檀姑娘也不會知道。如何?」心說:「林東綾到底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又何必跟她一般見識,還是息事寧人的好,橫豎她們沒討到便宜,就這樣給個台階下,就此撩開手罷了。」

      林東繡暗自出一口氣。便想要走,誰想林東綾是個不肯吃虧的,覺著就這般灰溜溜的走了太沒臉面。伸手往書案上一劃,那桌上的書本、字帖、筆架、便辟里啪啦掉了一地,香蘭知道那硯是宋柯所珍愛之物,連忙上前去接,卻讓林東繡在她背上一推。一個沒站穩,頭碰到桌上。那硯台掉下來將石榴裙染黑了一大塊,滾到地上去了。

      林東綾看見香蘭狼狽,方才覺得舒坦了,哼一聲道:「叫你整天狐媚魘道亂勾引人!若是今後再教唆表哥,我頭一個饒不了你!」轉過身往外走,見那三個丫鬟還站在門口,便搡開道:「都在這兒瞧什麼熱鬧?都跟我回去。」話說到一半便噎住了,只瞧見宋柯已走到她跟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林東綾結結巴巴說不上話,急得冷汗直往外冒。林東繡是個精的,自然不肯露頭,藏在門後頭裝死。此時鄭靜嫻見綾、繡連同自己的丫鬟悅兒也不見了,便出來尋,順著聲音找到書房處。只站在葡萄架底下遠遠看著。

      宋柯見眾人都不吭聲,抻著脖子往屋裡一瞧,只見地上一片狼藉,書本四散掉落,青花瓷大筆洗掉在地上摔得粉粉碎,毛筆滾得到處都有。香蘭跌坐在地上,裙子上一大塊墨跡,正一邊揉著頭,一邊慢慢站起來,彎腰去撿那個硯台。

      宋柯登時色變,一把推開站在他跟前的林東綾,幾步搶到屋裡,一把拉了香蘭道:「你怎麼了?是不是摔著了?傷在哪兒,給我看看。」

      他這一拉,將香蘭剛撿起來的硯台又碰到地上,香蘭急道:「唉,唉,硯台又掉了,萬一摔壞了可怎麼好。」

      宋柯兩手握著她的雙臂道:「不過是塊硯台,壞了也沒什麼打緊,你先坐下,讓我瞧瞧你身上傷了哪兒?」把香蘭按到椅上坐了,上下打量。

      香蘭道:「沒什麼,只是方才頭碰了桌子。」

      宋柯定睛一瞧,果見香蘭額頭紅腫了一塊,鬆口氣道:「幸而不嚴重,你且等等,我去給你拿藥膏子。」自顧自從抽屜裡拿了個琺琅掐絲的小圓盒子,食指在當中一蘸,親手給香蘭塗藥,彷彿週遭的人都不在似的。

      香蘭左躲右閃道:「我自個兒來。」說了幾次,宋柯方才作罷。

      這一番卻讓綾、繡二人當場妒紅了眼,宋柯轉過身問道:「方纔這是怎麼回事?」

      眾人不吭聲。宋柯又問了一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東繡看了看宋柯,便撩著眼皮去看林東綾,香蘭心中冷笑道:「這四姑娘真是個精的,一個眼色便將這事嫁禍給她姐姐,縱然她不是鬧事的,可方才煽風點火,上躥下跳,卻最最可惡。」

      宋柯問了第三遍,微微提高了音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眾人一片寂靜,半晌,林東綾梗著脖子道:「我方才吃糕點,吃出個髒東西,聽人說這糕餅是香蘭做的,就過來問她,誰知道她以下犯上,屢屢不敬,我一怒之下才掃了桌子,若是打壞了表哥心愛的東西,我給你賠不是,再買個更好的還你!」

      宋柯聽了這話微微皺起了眉,回頭看了看香蘭,香蘭對他輕輕搖了搖頭。宋柯便扭過臉,仍是一番溫言,道:「妹妹說得哪兒的話,不過些文房四寶,不值幾個錢,一家子親戚,說什麼賠不賠的,只是……」語氣加重道,「香蘭是宋家的丫頭,她有不對的地方妹妹只管告訴我,或是太太,插手來管,便是逾越了。且這前院是男人們呆的地方,妹妹不該冒冒然跑來,倘若來了外男,瞧見了你們模樣,回頭成了談資在外宣說,我也難見姨媽了。」

      林東繡乖覺,立刻道:「表哥我們錯了,你可別生氣,妹妹給你賠禮。」說著盈盈一個萬福下去,又看著香蘭道:「香蘭姐姐,你原諒我年紀小不懂事。」

      香蘭心說這林東繡見風使舵,真真兒是個人才,臉上也假笑道:「沒什麼,我也給姑娘賠不是。」說著施禮,林東繡急忙還禮。

      林東綾嘟高了嘴,她覺著自己沒錯,可眼見林東繡賠禮讓宋柯緩了臉色,便不情不願的對宋柯施禮道:「妹妹錯了,給表哥行禮了。」微微屈膝福下去。她正嫉恨香蘭,且她也萬不會給個丫頭道歉,便裝作沒瞧見香蘭,站到一旁了。

      宋柯道:「既如此,妹妹們就請回罷。」林東繡先走出去,林東綾還有些依依不捨,可宋柯下了逐客令,也不好久待,便只得去了。

      宋柯將房門一關,走到香蘭身邊,去看她額頭道:「再讓我瞧瞧,身上還哪兒傷著了。」

      香蘭起身道:「就碰了頭。」看了看裙子唉聲歎氣道,「剛剛做的裙子就染上墨汁兒,不知道還能不能洗掉。」

      宋柯有些哭笑不得:「你可真是『捨命不捨財』,要緊的是頭沒碰出好歹,卻關心勞什子新做的裙子,趕明兒個再做上幾條就是了。」

      香蘭一吐舌頭,沒有說話,這是她今生頭一件好料子做的新衣,更何況是宋柯特特給她挑的尺頭,她心裡自然著緊得很。一錯眼,只見宋柯已彎了身子收拾地上的東西了,便跟他一起收拾,咬了咬嘴唇,問道:「方纔你表妹說的話,你信了?」

      宋柯看了香蘭一眼,將書本放在桌上,眼眸清澈如水:「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無理取鬧的人,不管她說什麼,我都只當她小孩子鬧鬧脾氣罷了,她那個說風就是雨的霸王脾氣,我是知道的……今天你受委屈了。」

      香蘭心頭一暖,看著宋柯久久說不出話,心裡原有的委屈也全然不見了,嫣然笑道:「不委屈,就是你那兩個表妹聽了小醋缸的挑唆,一同打翻了大醋缸,殃及了我這池魚。」雙手叉腰,學著林東綾的表情神態,繪聲繪聲道:「『叫你整天狐媚魘道亂勾引人!若是今後再教唆表哥,我頭一個饒不了你』唉,你說說我是不是平白冤了一枉。」

      宋柯登時明白了,眉頭緊鎖,手一拍書案怒道:「糊塗!我三番五次叮囑她你在宋家的事不得往外說,她竟置若罔聞,還把人引到書房來了!」

      香蘭歎口氣道:「是福不是禍,紙裡包不住火,早晚都有傳出去的一天,只盼著林錦樓把我扔到腦後邊,也好過兩天安生日子。」

      宋柯強斂了怒氣,安慰道:「他在浙江剿匪,一時半刻回不來,興許要過個三年五載也說不準,等我春闈中了,咱們就舉家搬走,天大地大,他們林家的勢力還能翻了天?」

      香蘭點了點頭,卻仍有些心神不寧,同宋柯將屋子收拾了,卻不知這日後的波瀾卻是從另一位身上引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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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6: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不寧

      卻說宋柯回來,小姐們便扮作鳥獸散,一同回了內院。鄭靜嫻卻將腳步壓慢了,問悅兒道:「林家的姑娘怎麼跟書房裡那個丫頭吵起嘴來了?」

      悅兒使了個眼色,見前頭的人走遠了,方才撇著嘴道:「林家那兩個姑娘發了昏了,聽芳絲說宋大爺新買來個丫頭要抬舉,又對那丫頭如何看重,便起了急,繡姑娘一攛掇,綾姑娘就抓了個邪茬去找人晦氣,卻沒想到那丫頭竟是個頂頂厲害的,綾姑娘、繡姑娘綁一起都沒說過她一個人去。」

      鄭靜嫻追問道:「她怎麼個厲害法兒?」

      悅兒便將香蘭如何與綾、繡二人爭執繪聲繪色的說了一遍,笑道:「真真難得,她那一字一句都在理兒上,聽著不知有多麼痛快呢。」

      鄭靜嫻挑高了眉:「哦?她倒是好一派主子架勢,見了正經小姐也不避風頭。」

      悅兒滿不在乎道:「姑娘瞧見宋大爺心疼她的勁兒就知道了,有人背後撐腰著緊,自然有膽了。況且,若是宋大爺日後抬舉了她,她就是二層主子,也不必那麼忍氣吞聲的。」

      鄭靜嫻愣了愣沒有說話,彷彿若有所思的抓下一把樹葉,在手裡把玩著慢慢走了回去。

      閒言少敘,眾小姐在宋家盡情說笑一回,用罷午飯又做了一回詩文,便各自乘馬車回家。

      卷華扶著宋檀釵在門口送客,回來時丫鬟們將殘席撤去,擦桌抹椅收拾妥當。卷華在大荷葉翡翠爐裡燃了一顆烏沉香,又重新沏了一杯龍井,見宋檀釵扶著額歪在床上,便輕手輕腳走過去,將茶擺在案頭的小几子上。輕聲道:「姑娘若是乏了,好歹換了衣裳再歇。」

      宋檀釵擺了擺手道:「不礙的。」又坐起來問道,「今兒早上我去廚房看看菜品,怎麼回來的時候一屋子人都沒了?聽說前頭鬧了事,打聽出是什麼事了麼?」

      卷華道:「嗐,還能有什麼事,綾姑娘聽說大爺看上個丫頭,打翻了醋罈子衝到書房裡鬧去了,誰想香蘭瞧著嬌弱,倒是朵兒玫瑰花。刺兒得綾姑娘沒話,綾姑娘急了,差點砸了大爺的書房。鬧得不像樣。珺兮那小蹄子腿快,跑到前頭瞧了半天熱鬧,我把她叫進來跟姑娘說。」把珺兮喚進來說。

      珺兮是個愛鬧騰的小孩子心性,方才雖然在內宅裡伺候,但聽見前院兒有動靜。早就巴巴的湊過去瞧熱鬧,雖只瞧了一半,但這廂見宋檀釵來問,便添油加醋的說了一大套。她這些時日與香蘭處得相宜,又恨林東綾砸了宋柯的書房,便將兩個林家姑娘的壞處更誇大的十倍去。聽得宋檀釵連連皺眉,末了揮揮手,卷華抓了把銅錢賞了珺兮打發她去了。

      宋檀釵臉色煞白。歎了一聲道:「真個兒是人善被人欺,林家有什麼了不起,有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都是一家子親戚,竟這樣不顧咱們體面。要是我爹還活著她們也不敢在這兒撒潑。」她越說越氣,眼淚便滾下來。

      卷華拍著宋檀釵的背安慰道:「姑娘是受委屈了。好在香蘭是個口齒厲害的,也沒吃多少虧。」

      宋檀釵抹著淚兒道:「還沒吃虧?哥哥的書房都讓人砸了!」

      卷華知道宋檀釵一心要強,事事做得滴水不漏,萬不能從人家嘴裡聽個「不」字,因長得貌美,又乖巧懂事,極受讚譽。往往那些個京城貴婦,都同女兒們說:「瞧瞧宋家的檀丫頭,那才是大家閨秀的典範呢,沒事多同她學學罷!」

      宋芳去世後,他們這一房聲勢每況愈下,尤其分出單過後,往常跟宋檀釵一處玩的小姊妹們,有些勢利眼的也愛答不理,還每每酸她兩句:「什麼大家閨秀,如今也就是個破落門戶罷了!」宋檀釵聽了樣的話,便每每到無人處哭一場,全賴卷華在一旁勸解。

      如今綾、繡這樣一鬧,正戳了宋檀釵的痛處,勾得她哭一場,卷華勸道:「以後咱們再不請那兩姊妹來家裡了,夏天暑氣大,姑娘別哭壞了身子。」

      正說著,只見門簾子掀開,宋柯走進來,見著宋檀釵坐在床上抽泣不由一怔,問道:「這是怎麼了?」

      卷華道:「林家兩個姑娘砸了大爺的書房,姑娘正傷心呢,說『今兒個是我請來的人,倒打了自己的臉面,還惹得哥哥跟著遭殃,真是不該了。』掉起金豆子跟不要錢似的,大爺快幫著勸兩句罷。」

      宋柯道:「妹妹快休如此,林三姑娘是什麼性情你我早知道的,不是你的錯,何必往自己身上攬呢。」

      慢慢勸了一回,方才好了,宋柯看著宋檀釵通紅的眼睛,心裡默歎,強則極辱,他這妹妹太要臉面,未必是好事,轉念想起他第一次看見香蘭,她被曹麗環不分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兩記耳光,另有呵斥怒罵,香蘭竟全忍下來,閒暇時同他說起在林府的往事,才知她往日容忍就為了找時機一擊制敵,好永遠離開那火坑。他心裡隱生敬意,若當初挨打受罵的換成他妹妹,只怕當時就抹了脖子。

      只是今日鬧了這一出,雖是林家姑娘有錯在先,可若無家賊也引不來外鬼,倒是要好生整頓了,沉吟了片刻道:「我是有事求妹妹,想跟妹妹討個人。」與宋檀釵說了一回,暫且不提。

      卻說芳絲挑唆林東綾、林東繡去找香蘭晦氣,她本意是借刀殺人,殺殺香蘭的威風,也好出自己心口裡的惡氣,誰想這事竟脫離掌控,鬧得愈發大了,林東綾大鬧外書房不說,還砸了一桌的東西,更讓宋柯撞個滿眼。

      她生怕被宋柯瞧見,急忙忙的溜了,事後打聽,宋柯只將這事輕輕揭過,她心裡也存了兩分僥倖,盼著此事就此罷休。可方纔她藉故到前頭書房送東西,宋柯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冷眉冷眼,是平常沒有過的神色。她心裡一沉,宋柯待人向來如沐春風,如今定是惱了她才有這番表現……

      芳絲想起當初老爺剛過世的時候,宋柯不過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人人都欺負他年少,還長了張俊俏的臉,有那膽大的刁奴將家裡的東西偷出去賣,或有的被宋家其他幾房買通,將家裡的情形和財產告密出去。宋柯知曉此事。當場把個頗有頭臉前去告密的老奴拖出去,親手拿著籐條抽得滿身是血。

      後來有些世僕仗著頗有資歷,又存心滅小主人銳氣。被人挑唆著到正房門口烏壓壓跪成一片,哭天搶地的,說什麼「既不顧老奴才們的體面,便自請求了去!」還扯出老爺在天之靈也難閉眼云云。

      眾人都滿滿擠在門口等著看熱鬧呢。沒料到宋柯就讓這些人一直跪著,從早晨跪到夜裡。直到有幾個體力不支暈死過去的。第二天清晨他拿了前來鬧事者的花名冊,領了人牙子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些奴才們當場從院子裡拖出去賣了,狠狠發落一批。眾人萬沒料到一個未及弱冠的書生少年竟有這樣手段,頓時驚呆了,各種議論有之。可宋家這一房卻從此消停下來。伺候的奴才們或是悄悄的自請去別的房,或是拿了銀子央告賣身,宋柯也不留。過了兩個月,房裡走得走,散得散,幾乎不剩下幾人了。宋柯卻給留下的下人僕婦們漲了一倍的月例。宋姨媽曾勸他再多買兩個人回來使喚,宋柯只淡淡說了句:「人少些好。家裡簡單些,過著也清淨。」沒過多久。宋柯忽然道從今往後他們這一房分出來過,她這才發覺,原來宋柯竟在不聲不響中獨自成了這樣大的事。

      她娘提著她的耳朵道:「咱們大爺日後可了不得,日後必是個出人頭地的,你若有福氣,就服侍他一輩子,將來自有錦衣玉食人上人的日子。」

      她心裡其實早就藏了一段意,宋柯時時都入她的夢裡,覺著只要能跟著宋柯,即便沒有錦衣玉食,她天天吃糠咽菜也心甘。她知道大爺遲早要娶正頭娘子進門,也早就做好了日後低眉順眼伺候當家奶奶的打算,可誰想半路殺出個陳香蘭,直佔了她的位子,讓她如何不恨!

      芳絲心神不寧的在房裡做針線,忽然胳膊被人猛地一碰,針扎進指頭,疼得「哎喲」一聲,忙伸入口中吮吸,郭媽媽嗔怪道:「好端端的,想什麼呢?喊你好幾聲都沒聽見。太太中覺快醒了,去把鮮果切成小塊端來罷。」

      見芳絲坐著不動,還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詢問道:「你這是怎麼啦?跟掉了魂兒似的。」

      芳絲見屋裡沒旁的人,一把抓了郭媽媽低聲道:「娘,我……我辦了件錯事……」將此事來龍去脈說了一遭。

      郭媽媽頓時大驚,怒得連連戳芳絲的腦門,咬著牙竭力壓著嗓門道:「你個糊塗東西,怎麼就闖了這個禍!既闖了禍怎麼不早說!」

      芳絲縮著脖子小聲道:「興,興許大爺沒猜著是我說的呢……反正這事也沒有憑證。」

      郭媽媽怒道:「你當大爺是那些糊塗漢子麼!現世報的玩意兒,還不趕緊跟我走,跪大爺跟前兒求情去。我這一輩子的體面都要讓你給糟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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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6: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發落

      郭媽媽說完拽了芳絲便走,忽見個小丫頭子進來道:「太太讓媽媽到房裡去。」郭媽媽聽了這話只得到了宋姨媽臥房,進門瞧見宋姨媽已起了床,臉上紅暈未褪,顯是剛剛才醒的。宋柯坐在左手椅上,宋檀釵坐在右側,香蘭立在一旁侍茶。

      郭媽媽一見心裡便敲了鼓,陪著笑道:「太太醒了怎不說一聲,廚房裡有剛熬好的解暑湯,太太可要用一碗?」

      宋姨媽擺了擺手,似是不敢看郭媽媽,眼睛只瞧著兒子的臉色。郭媽媽心道一聲:「壞了。」果見宋柯開口道:「今日來也沒什麼意思,就是覺著芳絲年紀大了,在太太跟前兒伺候這麼多年,也算勞苦功高,該放出府去配人了。家裡如今雖不比以往,也不能薄待她,回頭媽媽去賬上支五十兩銀子,另有一套金銀釵環首飾和兩匹尺頭,算是家裡獎勵她這些年艱辛,日後出嫁,宋家另給一份嫁妝。」

      宋姨媽雖已隱隱料到這一步,可這話從宋柯嘴裡說出來心裡仍是一緊,求道:「大哥兒怎說這樣的話,我女兒再不好,求太太主子們多教她,別把她攆出去,念著我這些年忠心耿耿伺候太太,好歹給我留個體面罷!」

      宋姨媽心中不忍,又去瞥宋柯,見他面沉如水,便動了動嘴,垂了頭不說話。

      宋檀釵冷冷道:「如今體面把她請出去,已是看在媽媽的臉面上,媽媽只等問問芳絲做了什麼事,便知道我為何這麼說了。」原來宋柯方纔已同宋檀釵說了芳絲攛掇林家小姐大鬧之事,宋檀釵自幼讀《賢媛集》、《列女傳》等,一肚子的規矩大統,最恨這等不三不四落自家臉面的奴才。芳絲平日裡待她再好,也因這一項也盡數化成了灰燼。此刻她只盼著將芳絲趕出去了事,故而說話極不客氣。

      宋姨媽跪下道:「姑娘好歹為我女兒說句好話罷,從小到大,她給你梳頭、打絡子,做荷包,還陪著姑娘說話兒散心,小時候姑娘看書寫字兒,她都站在旁邊伺候筆墨,天冷了給姑娘做厚褥,天熱了給姑娘煮酸梅湯。姑娘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說著說著便哽咽了,方纔這番話雖是對著宋檀釵說的,可一字一句都暗指宋姨媽。

      果然宋姨媽坐不住了。她是個心軟的人,郭媽媽一席話讓她想起芳絲這些年盡心竭力的侍奉,不由動容,開口道:「柯兒……」

      宋檀釵微怒道:「這是她當丫鬟應盡的本分,即便她不做。也頂多是個爪子懶不勤快的,何至於讓主人家趕出去?媽媽回頭去問問她,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話音未落,只見次間裡簾子一掀,芳絲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跪在郭媽媽身邊。淚流滿面,啞著嗓子哭求道:「我知道自個兒錯了,求求你們別攆我出去。若要攆我,我還不如一頭撞死乾淨……」連連磕頭不止。

      宋柯見宋姨媽也紅了眼眶,便忙開口道:「郭媽媽快請起來,這不是趕芳絲出去。而是她年紀大了,常言都道『女大不中留』。眼見她心思越來越多,也該放出去嫁人。日後想太太了,也儘管回來看看。方才太太還念叨,給芳絲一套體面的首飾做日後陪嫁,你們也要謝謝太太的這份情。」

      這話又堵得郭媽媽無言了。是啊,人家不是趕芳絲出去,而是陪送上東西放她出府。而芳絲也早就到了該說親事的年紀了。

      芳絲抽噎道:「我願意伺候太太,一輩子都不嫁人!」

      郭媽媽忙道:「是了,橫豎閨女還沒說定人家,就再伺候太太幾年,等說定了親事再出府也不遲。」

      宋柯頗為頭痛,郭媽媽是有頭臉的老人兒了,因和太太感情深,他尚且恭敬兩分,連帶著芳絲也不好發落,原本想搭上些財物將芳絲這尊佛送走了事,誰想這母女倆竟是死皮賴臉的,橫豎賴著不走。抬眼打量,見他母親面帶不忍之色,他妹妹又繃著一張臉兒,活似人家欠她八弔錢似的,正用人之際,竟沒一個能放言說上兩句話的。

      此時芳絲已大哭著磕頭道:「別趕我走!我日後什麼毛病都改了!」

      宋檀釵氣得站了起來,道:「你改?打嘴現世的,為著私心就算計主子,今日你若賴著不走,還不如我就離了這家去落個省心!」

      郭媽媽捶胸大哭:「檀姐兒何必把話說得這般狠,讓我們娘倆還怎麼活。辛苦伺候一遭兒的主子最後竟成了仇人,老天爺真個兒瞎黑心……」

      眼見這情形鬧得不像,香蘭一把扯了宋檀釵,道:「姑娘快坐下。」見宋柯眼中隱有煩憂,知道他顧及母親,不能說得太過明瞭,暗自想一回,對宋柯使眼色,宋柯登時會意,道:「香蘭,你替我說。」

      香蘭便站出來道:「媽媽快把淚收一收罷,先帶了芳絲出去,再進來回話,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太太的臥室,豈容大呼小叫哭天號地的,這不是給太太添堵麼?媽媽辦老了事,在太太跟前伺候這麼些年,莫非也忘了這個理兒?再說,讓芳絲姐姐出去嫁人,是大爺跟姑娘合計過,太太也點了頭的,媽媽倒是面子大,直接就駁了太太的主意,大爺反覆解釋都不成,竟然賣起老臉來,媽媽方才反覆說自己忠心耿耿,如今卻一門心思給自個兒閨女打算,連太太都不放在眼裡了,這能叫忠心耿耿?」

      這一番話說得跟連珠炮一般,偏口齒伶俐聲音清脆,說得郭媽媽目瞪口呆。

      香蘭又邁上一步道:「第二件,大爺雖說早就想著放芳絲出去嫁人,可為何卻在今日提起來,當中有緣故。想來媽媽也聽說今早書房裡鬧得歡實,此事因誰而起,回頭問問芳絲便知。大爺就是想給媽媽留臉,這才一直沒挑明了說,偏偏媽媽卻挑大爺不給你留臉!」又看著芳絲道:「你當初做了這等事,壞了規矩體統。就該料著後果,如今大爺說了話,太太點了頭,這裡便不是你該久站的,媽媽請帶了人回罷。」

      這話說得宋柯心裡敞亮,對著香蘭連連點頭,連宋檀釵都面露讚賞之色。

      郭媽媽心中暗恨,一抹眼淚冷笑道:「姑娘好大的譜兒,就連大哥兒用這個口氣跟我說話都擔不起,莫非你擔得起?這也是知道規矩的?」

      香蘭道:「我雖不懂規矩。卻也知道不該為著自己私慾在背後挑唆生事。」

      郭媽媽還欲再說,宋柯截斷道:「京城裡的老房子一直缺個妥帖的人看,媽媽年事已高。早該去頤養天年,回頭我讓賬上再支五十兩,送媽媽到京城裡老宅裡養身子罷!明兒個收拾收拾便出府去,自有馬車在門口備著。」

      郭媽媽彷彿頭上打了個焦雷,不可置信的去看宋姨媽。宋姨媽卻始終閉著雙眼。手裡捻著珠子持咒。

      宋檀釵上前去攙宋姨媽道:「娘,今兒晚上你同我住罷。」竟不理跪在地上的郭媽媽和芳絲,一行人徑直去了。

      背後郭媽媽哭號道:「太太,太太你說句話,你說句話呀!」往外奔出來,卻被早就守在門口的婆子拽住。拉了回去。

      出香蘭歎口氣道:「芳絲固然是個可惡的,可郭媽媽好歹伺候這麼些年……」

      宋柯道:「你不必可憐她,我娘是個心寬的。她這些年伺候左右不知偷拿了多少銀子和首飾。有一回我瞧見芳絲頭上戴個鑲珍珠金玉的華勝,分明是我母親幾年前做壽,我讓人在外頭打造拿回來孝敬的。我悄悄問過母親,可把這首飾賞人了,母親說沒有。可東西卻平白沒了。母親說要息事寧人,這事就不了了之。我自此留了心,發覺郭媽媽手腳不乾淨。如今借這個契機正巧趕了她。」

      說著到了宋檀釵閨房門口,宋柯幾步搶上前,同宋檀釵一起扶著宋姨媽在床上坐了下來。宋柯畢恭畢敬道:「母親,我同妹妹商量過了,母親身邊缺個得用的人兒,以後妹妹把她身邊的卷華給母親使喚,我把房裡的珺兮給妹妹差使,等過了這一夏,再添兩個丫頭來……若母親不喜歡卷華,我再挑別人來。」原來這芳絲在宋姨媽房裡一支獨大,不肯調教小丫頭,唯恐來了新丫鬟將她的位子擠了,如今逐了她,宋姨媽房裡竟連個可用的丫頭都沒有。

      宋姨媽滿臉疲憊,擺了擺手道:「一切你們定罷,如今我老了,已是做不得主了,我身邊的人說趕就能趕,我還能再說什麼。」說著便合上了眼。

      宋柯道:「母親,郭媽媽手腳不乾淨,芳絲也太……」

      「我知道。」宋姨媽睜開眼看著宋柯,「可我活到這把歲數還圖什麼,不就身邊兒有個能哄著我說話兒的人,讓我樂呵樂呵麼。她手腳不乾淨又能拿多少走?我只當花錢買個開心不行麼?」

      宋柯連忙跪下來,宋檀釵也趕緊跟著跪了。宋柯咬著牙道:「孩兒不孝,讓母親難受了。只是……」

      宋姨媽又擺擺手,合上眼道:「算了,你那些個大道理一套一套,我說不過你,我只圖個清淨罷了。你善待他們母女,找個妥帖的人送走就是了,好歹伺候一場,咱們不能做忘恩負義之人。」

      宋柯連連稱是,看宋姨媽不愛搭理他,便只得退出來,遞個眼色讓妹妹好生照料著,方才退了出來。

      一時無事。

      第二天清晨,只聽得主屋裡一聲尖叫,緊接著傳來郭媽媽的嚎啕大哭:「我的兒,你怎的想不開,撇下我,可叫我怎麼活!」

      香蘭跟在宋柯身邊急急忙忙趕到一看,這芳絲竟懸樑自盡了,只瞧見那裙底的繡鞋微微露出一角,在半空中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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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7:0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自盡

  眾人大吃一驚,急急忙忙將芳絲放下來,屍體渾身冰涼僵硬,顯是已死了多時了。原來昨天芳絲哭到半夜,央告她母親再去找宋姨媽求情,郭媽媽卻唉聲歎氣道:「太太凡事都聽大爺的,你沒瞧見大爺已鐵了心了。都怪你這囚囊畜生,瞎心黑眼不說還連累我。離了宋家,咱們娘倆能甚好地方去?咱們家那幾個親戚哪個能靠得住?」說著恨上來,狠狠打芳絲兩下,哭號道:「真是我命苦,竟生了你這麼不省心的混蛋玩意兒!讓你忍兩年,你偏不聽,白瞎了這樣好的差事和前程。怪道大爺瞧不上你,要飯花子樣的下流畜生,上不得高台盤的東西!」

  芳絲一聽哭得愈發淒厲。郭媽媽嘟嘟囔囔數落半晌,手上卻沒閒著,將這些年在宋家攢下的梯己都收拾了,那過於貴重不能見人的,便將衣裳裡頭縫了口袋,貼身帶著。她已然將宋家當成後半生養老所在,故而東西極多,林林總總就三大箱子,可這般抬出去就太顯眼了,只得挑了最貴重要緊的,盛了一箱。

  郭媽媽看著餘下的東西不禁肉疼,又瞧見芳絲仍對著牆角飲泣,火氣又冒出來,又上去打兩下,尖聲罵道:「現世報!還不趕緊給我收拾東西去!,哭什麼哭,我還沒死呢!」連掐帶擰的搡著芳絲進了次間。

  芳絲淚流滿面,將箱子打開,一眼便瞧見了那條自己給宋柯做了一半的交領長衣,捧著那衣裳哭得柔腸寸斷,又不敢讓郭媽媽聽見,暗道:「大爺,我的小郎君兒,你怎就這麼狠心呢!如今為了一個陳香蘭,就將我看成糞土了,急赤白臉的要把我趕出去,我往日裡對你的情意好處竟都做不得數了麼!」

  哭了一回,咬牙暗道:「宋家鐵了心的不容我,如今萬般指望也都成了空,何必回家再受閒氣,不如一死乾淨,至少魂兒還留在宋家,到底是不離開罷了!」

  翻箱倒櫃,找出一套自己平日裡最愛的鮮亮衣裳,瞪瞪的瞧了半晌。郭媽媽偷眼觀瞧,見房裡箱籠都打開了,料想芳絲在收拾東西,便放心去了。那芳絲洗了臉,含淚將衣裳換下,打開鏡匣描眉打鬢,梳妝一番,將自己幾樣貴重首飾全戴在身上,對著燭火呆坐到三更。走到外頭一瞧,見郭媽媽那兒燈火全消,顯是睡了。

  便折回去,撕了一條白綢褲結成條,踩著凳子將綾子結在房樑上,頭伸進去,腳一蹬便離了地,飄飄蕩蕩赴了黃泉。

  清晨郭媽媽梳洗之後來叫門,推門便瞧見芳絲在樑上掛著,先是驚聲尖叫,腿一軟栽歪地上便尿了褲子。

  來人將芳絲放下來,只見她穿戴整齊,濃妝艷抹,卻抻脖瞪眼,面色青紫,舌頭吐出老長,死相猙獰可怖。郭媽媽撫屍大哭,口中「心肝肉」喚個不住,哭一回:「你死了可叫我怎麼活!」又哭一回:「不爭氣的兒,怎就這樣賭氣死了!」

  哭得直挺挺厥了過去,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郭媽媽呻吟一聲醒過來,一轉頭看見屍首又哭了個昏天黑地。

  這廂宋姨媽得了消息,忙忙的扶了宋檀釵的手來,一見郭媽媽抱屍痛哭的慘象,眼淚登時滾出來,宋柯忙上前道:「死相太不堪,母親還是請回罷,此事我自會料理。」

  宋姨媽抖著身子,拿著佛珠的手指著宋柯,流淚道:「這,這就是你攪的事……如今鬧出人命,你可滿意了?芳絲這可憐見的伶俐孩子……」話說不出,捂著臉哭起來。

  宋柯使了個眼色,宋檀釵便輕言哄勸,將宋姨媽扶走了。

  香蘭默默歎一口氣,暗道這宋家真是無妄之災,哪是趕芳絲走,這又是送銀子,又是送首飾料子的,分明是送一尊大神,沒想到臨了還添了這一樁噁心。她對芳絲極憐憫惋惜,卻又可憐她愚蠢——芳絲雖然為奴,在宋家卻沒吃過什麼苦,過得比尋常小姐還體面,日後主人家寬仁送了銀子放出去,再找個可靠的人成家立業,日後有的是和美日子,如今卻這般輕而易舉的喪了命,讓她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真個兒太過淒慘了。

  想上前幫忙,又恐郭媽媽心裡膈應她,便悄悄拉了宋柯的袖子,道:「芳絲到底跟別的丫鬟不同,既是在府裡死的,若不操持這一層白事,難免讓人戳脊樑骨說不寬仁,大爺可有什麼章程?」

  宋柯揉了揉眉心,道:「就按尋常的辦罷,縱然母親看中她,她一個丫頭,也不好逾越規矩,事後再多給郭媽媽銀子罷了。」

  香蘭一心為宋柯分憂,想了想道:「大爺還是讀書要緊,書院的事不能耽誤。」

  宋柯苦笑道:「我要不管,家裡誰能擔起事?太太不用指望,我妹妹是個閨閣小姐,也不好張羅白事。」

  香蘭道:「你要信得過,我便幫你理一理。」

  宋柯遲疑道:「你能行?」

  香蘭笑道:「怎麼不行?若是辦不好,我再向你討主意罷。」

  宋柯見香蘭笑顏如玉,原本煩躁的心便靜了下來,暗道:「眼下宅子裡也缺個能料理的人,讓她去辦罷,實在不成有我收拾就是。」點頭應了,又從賬上支了一百兩銀子,暫且不提。

  香蘭便操持起來,將後座的一排房子挑出一間做了靈堂,從庫裡找了白布,裡外裝扮,另打發人去買香蠟紙錢等各色物什、棺木等物。

  宋柯中午回來時,一切都已齊備。他往靈堂裡轉了一遭,給芳絲上了一炷香,只見郭媽媽目光呆滯坐在靈堂裡,任人擺佈,彷彿已癡了過去。

  宋柯回到屋中,香蘭正一筆筆對賬,見他來了,便道:「連同棺木,一共化了四十兩銀子,這是細目,你悄悄看。」

  宋柯打眼一瞧,心下滿意。香蘭又道:「只是芳絲是在主屋死的,到底讓人膈應,大爺從賬上支了一百兩,餘下的錢不如換個房梁,另請了和尚來唸經超拔,一來解解心寬,二來也算告慰芳絲在天之靈。」

  宋柯也因芳絲死在他母親房裡心中不自在,聞言道:「就依你說的辦。」去拉香蘭的手,道:「這一遭多虧了你,省了我的事。」

  香蘭臉色微紅,將手抽回來。宋柯由此更看重香蘭,覺著她伶俐可敬,暫且不提。

  當下,因天熱緣故,三日便起經發喪,寄靈於靜月庵,喪事辦得倒也豐富。宋姨媽免不了又跟著哭了一場,事畢又想將郭媽媽留下來。

  宋柯皺了眉道:「芳絲死在這兒,娘要留郭媽媽,讓她天天觸景生情豈不傷心?不如送她去京城裡老宅,宋家自會給她養老送終。」

  宋姨媽一聽有理,歎了口氣便答應了。

  卻說郭媽媽心裡還盼著宋姨媽能將她留下來,誰想一直待到喪事完結了,宋姨媽還沒動靜。她忍不住跟人哭訴:「我一個老婆子孤苦無依的,不知道日後能上哪兒去……我也是真心離不開太太。」

  只是她如今住在後罩房,跟宋姨媽難見一面,且如今在宋姨媽身邊伺候的是卷華,得了宋檀釵的令,將口封得死死的,又告誡小丫頭子,故而郭媽媽哭訴的話一星半點也沒傳過來。

  芳絲下葬已畢,宋柯又催著郭媽媽上路,她也不好在留,趁著宋柯不在的功夫,去給宋姨媽磕頭。

  進到內院,只見香蘭穿著桃紅fen白二色鳳尾衣裙,鮮亮得彷彿花兒上的露珠,顧盼生輝,正同卷華說著什麼,兩人捂著嘴吃吃笑了一回。

  郭媽媽紅了眼,心中暗恨:「若不是這小妖精來,我女兒何至於好端端的就沒了性命!如今她活得自在滋潤,可憐我女兒死得這樣慘……」將滿腔的怨毒都遷怒到香蘭身上。

  香蘭餘光已瞥見郭媽媽進來,見她彷彿這幾日便憔悴了十歲,已是滿頭花白的頭髮,心中憐憫,卻見她目光怨恨,不由驚愕,想了想卻又明白了,搖了搖頭,暗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不是她沒教好,芳絲何至於到這一步。聽小丫頭們說,芳絲那一晚哭到半夜,她娘對她又打又罵,興許芳絲之死也有她娘打罵的因果。她如今恨上我,倒不可不防。」

  一拽卷華,使了個眼色,卷華扭頭瞧見郭媽媽正邁上台階往屋裡進,忙喚道:「媽媽可是要見太太?太太正誦經,容我通稟一聲。」忙忙的提了裙子進去了。

  郭媽媽故意放亮嗓門道:「老奴將要回京,這廂來給太太磕頭了。」

  宋姨媽在屋裡聽見,忙道:「快讓她進來!」

  主僕兩人一見面,自然是淚如雨下,相對垂泣。郭媽媽拭著眼淚道:「都怨我,本是來跟太太磕頭謝恩,來了卻招太太哭一回。」說著顫巍巍在地上磕個頭,啞著嗓子道:「老奴心中縱然多捨不得太太,如今也要去了,保不齊日後就沒有再見的日子,太太可要珍重自個兒……老奴……老奴真是……」說著哽咽。

  宋姨媽卻先撐不住了,嗚嗚哭了起來。

  香蘭站在門外窗戶向裡偷看,心中暗道:「這郭媽媽真真兒是個能人,簡直就是掐住了太太死穴,又會哭又會說,若是三言兩語勸得太太心軟可就糟了。」皺著眉想一回,輕手輕腳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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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7: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陷害

  香蘭走到後門,見馬車已備好,掀開簾子一瞧,只見車廂裡裝了一隻紅漆樟木箱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親自登上馬車,解開捆著箱子的繩兒便要開蓋兒。慌得守門的婆子道:「姑娘這是要幹什麼?」

  香蘭道:「甭攔著我,這是大爺的令,我自有我的道理。」將那箱子蓋打開,只見上一層不過是些粗布衣裳,便一層一層的往下翻,果見裡頭藏了玉膽瓶等名貴玩器,抖開一件棉襖,從裡頭掉出個布包,拉開一瞧,儘是金銀玉的首飾,鳳凰朝陽釵、赤金瓔珞圈,顯見是主子們才能戴得起的玩意兒。

  香蘭微微冷笑,把綠豆喚過來道:「快去把大小姐喊來,說後頭出了了不得的事。」綠豆機靈,撒腿就去了。

  過不久宋檀釵果然扶著珺兮的手來了,一眾小廝長隨連忙迴避,香蘭指著從郭媽媽箱子裡翻出來的東西道:「姑娘快瞧瞧,這是她藏好預備帶出去的。」

  珺兮吐了吐舌頭道:「我的乖乖,居然有這麼多!」

  宋檀釵氣得渾身亂顫,咬著牙道:「豈有此理,這樣的刁奴,活該亂棍打死了再丟出去!如今她人在何處?」

  香蘭道:「在太太屋裡磕頭呢。」

  宋檀釵轉身便要去。珺兮道:「姑娘別急,先讓人把搜出來的東西搬回去罷。」

  宋檀釵想了想道:「若是有些東西是母親賞她的,咱們若是都拿走……」

  香蘭冷笑道:「姑娘放心,那最見不得人的,只怕她都隨身帶在身上呢,方纔我瞧見她去給太太磕頭,胸前腰後鼓鼓囊囊,夏天的衣裳怎會有如此臃腫的?」

  宋檀釵一聽,柳眉又豎起來。香蘭與她小聲說了一回,宋檀釵連連點頭。

  且說主屋裡,郭媽媽淚流滿面道:「老奴原指望能陪著太太日後好歹一處,誰想出了這檔子事兒,我那不省心的小畜生給太太添了堵,老奴真是萬死也難見太太……」說著連連磕頭不止。

  宋姨媽連忙起身扶了郭媽媽胳膊道:「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起來再說話。」

  卷華也上去攙扶,郭媽媽站了起來,宋姨媽讓她坐,她死活不肯,最後側著身子坐在宋姨媽腳下的小杌子上。宋姨媽看著郭媽媽佝僂的身子和花白的頭髮不由心酸,暗道:「原先那麼健朗愛笑的人兒,如今到了這步田地,死了女兒不說,跟我也生分了……」口中說道:「你也看開些罷,大哥兒說了,宋家一定會給你養老送終,趕明兒你看哪個丫頭小廝好,讓他們認你做乾娘,當閨女兒子一樣孝順你一輩子。」

  郭媽媽搖了搖頭,眼淚嘩嘩淌下來,宋姨媽也跟著掉了兩滴淚。郭媽媽用手背抹抹眼睛,對宋姨媽道:「老奴其實心裡一直藏著件事,猶豫著要不要講,可如今就要走了,便只好豁出去說一說,太太若是不信,便罷了,若是信,就留個心眼兒罷。」

  宋姨媽道:「何事?」

  郭媽媽朝她遞了個眼色,宋姨媽會意,對卷華道:「你先去,告訴廚房中午給大姐兒添個湯。」

  待卷華去了,郭媽媽便道:「老奴一直覺著那香蘭不像個安分的,自從來到咱們家,家裡給貼銀子治病不說,還把大哥兒的魂兒勾了去。我聽罩房裡幾個老姐姐議論,說大爺給香蘭的爹娘都放了籍,原先她家不過個小門戶,可這些日子就跟發了財似的,出手闊綽起來,頓頓吃飯有肉不說,還添置了新傢俱,聽說還四下打探,要買房子呢!守門的婆子說香蘭從後門回家回得勤,我覺著她是想方設法的從宋家搬銀子往家去!太太你想想看,若非如此,她家怎的這麼快便有錢了呢?」

  宋姨媽心裡有三分信,但仍遲疑道:「大哥兒過得簡樸,房裡能有幾個錢?大錢都在賬上,我雖不管,但也知道一分一厘都要記著。她一個丫頭,還能往賬上動銀子?若說平日裡吃穿闊綽了,許是那丫頭偷拿了點銀子,可買房子抄起來這樣大的手筆,倒未必了罷。」

  郭媽媽急道:「太太就是太仁善!也不想想,大哥兒房裡雖沒什麼銀子,可還有幾樣兒貴重的物件,什麼白玉尊,獅子鼎,都是老爺留下來的,若是讓那丫頭偷賣了……」

  宋姨媽神色這才嚴肅起來,拍了拍炕桌道:「我省得了,明兒個就讓檀姐兒偷偷查查,看大哥兒房裡丟了東西沒。」

  郭媽媽道:「不光如此,我瞧著香蘭的面相也不好,不是個多福多壽多子的富貴相。」

  宋姨媽素知郭媽媽有些相人之術,連忙追問:「怎麼個不好?我原還瞧著她面善,眉清目秀的,腰細屁股圓,是個宜男之相呢。」

  郭媽媽故弄玄虛道:「太太有所不知,這等顏色太出挑的女子,反倒不好娶進來,你看她面如桃花色,《麻衣相法》裡可說了『面如桃花者,必妖。』就是說,這樣神色像桃花一樣嬌嫩的,必是淫邪之人,恐生子不早矣,可不是什麼有福之相,搞不好會讓人資財散盡,窮家破業,還要克人命呢!」

  宋姨媽一聽「克人命」三個字便大吃一驚,忙忙的說:「這可如何是好,她克不克我們大哥兒?」又拉了郭媽媽的手道,「虧得有你,我竟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唉,若不是大哥兒說你在此地成天想起芳絲如何死的,怕你傷心,否則我真捨不得讓你這般去了……」

  郭媽媽心中一喜,剛想說「不礙得,願意在這兒陪著太太。」便聽見門響,宋檀釵扶著香蘭的手推門走了進來,見了郭媽媽笑道:「媽媽還在這兒跟太太難捨難分呢?門口的馬車早已備了多時了,方纔還巴巴打發綠豆來問,郭媽媽何時啟程。」

  郭媽媽心裡一緊,忙道:「太太捨不得我,我……」

  香蘭卻向前邁了一小步,道:「媽媽趕緊去看看,方纔你收拾好的箱子從馬車上顛下來,摔在地上,七零八碎的東西撒了一地,小兒們要去收拾,我怕人多手雜偷拿了媽媽的東西,便命他們散著,沒讓再動。」

  郭媽媽勃然色變,宋檀釵卻似笑非笑道:「媽媽給太太磕了頭就趕緊去瞧瞧罷。」

  宋姨媽急忙忙便往外走,到後門一瞧,只見箱子四敞大開,裡頭除了她和芳絲慣用的那幾樣釵環及主子賞的玩意兒,其餘藏的玩器首飾一樣都不見了,箱子底的銀票卻沒動,頓時手腳冰涼,嚎了一聲:「哎喲!挨千刀的畜生們!」

  卻聽背後有人冷冷道:「媽媽這是罵誰呢?」只見宋檀釵走來,命左右的婆子道:「去按著她的胳膊。」又對玥兮珺兮道:「去給我搜一搜。」這二人上前便往宋姨媽衣襟裡掏,一摸果然是硬的,渾身連著摸出十幾樣貴重的首飾。

  宋檀釵臉色陰沉,指著一個寶石戒指道:「這分明是太太的陪嫁,我這就去問問她,是不是賞了你了。」

  郭媽媽腿都軟了,痛哭流涕道:「姑娘饒命,好歹給我個體面罷!」

  宋檀釵厭惡的看了她一眼,命道:「把她捆起來扔到馬車上。」

  郭媽媽嚎啕不止:「姑娘饒了我罷!」

  宋檀釵大聲道:「還不趕緊把嘴堵上!」

  有人往郭媽媽口中塞了塊抹布,七手八腳的捆成一團。

  香蘭問道:「姑娘還打算把她送到京城裡?」

  宋檀釵微微蹙了眉:「這樣的人送到老宅裡也不安心,我是想賣了她,就怕母親不答應。」

  香蘭默歎一聲,這郭媽媽縱然可惡,可如今死了女兒,孤身一人,倒也著實可憐,既然已將人打發走,只要日後遠遠的不再相見就是了,何必做絕。便道:「聽說當初老爺去世,郭媽媽始終伺候太太左右,這些年到底也有些苦勞,若這樣賣了,傳揚出去也說宋家不仁慈,聽大爺說過,他還有個侄子在揚州,不如把她送到那兒罷。」

  宋檀釵點點頭,對趕車的道:「別往京城送了,直接送到揚州郭媽媽侄子府上,告訴她侄子,好生看管,不得讓她再到宋家來!若看得住,每年宋家給五兩銀子;若看不住,也要他自己掂量掂量。」

  她二人正站在馬車跟前,方才郭媽媽聽宋檀釵說「想賣了她」等語,怒得雙目都將要瞪出來,口中「嗚嗚」的,渾身掙個不住,可後來又聽香蘭說讓人送她到揚州親戚家裡,頓時便怔了,她萬從沒想過,已到這個地步,香蘭還為她說上一句話。只覺渾身瞬間沒了氣力,死了一般癱在馬車上。

  其實她自個兒心裡也隱隱明白,芳絲自盡怨不得香蘭,可她只有找個人恨,才能舒服好過些。若不是香蘭來到宋家,她們母女便還是好好的,做著二層主子,吃喝穿戴體面光鮮,大爺雖看不上芳絲,卻始終和和氣氣的,再磨上一兩年請太太做主,大爺遲早都能將她收房。可如今呢?

  芳絲被裝殮進棺材孤苦伶仃的葬在地底下,宋家連她上吊的房梁都換了,眾人團團圍著香蘭,就如同當初團團圍著芳絲一樣……

  郭媽媽閉了雙眼,淚滾滾的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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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7: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挑明

  郭媽媽已被送走,宋檀釵回來稟明宋姨媽道:「郭媽媽改了主意,要去揚州投奔她侄子,女兒想著她孤苦無依,身邊再有親人照料頤養天年也好,每年宋家再送些銀子,也算是個心意了。咱們家已替芳絲辦了喪事,做了法事,又善待郭媽媽,天大的人情至此也該換完了。」

  宋姨媽歎氣道:「這般也好。」看見香蘭站在門口,想起郭媽媽臨行前跟她說的話,仔細打量,果見香蘭生得面若桃花,心裡不由堵得慌,暗道:「她一來,就因著她的原由讓大哥兒趕走了我身邊最可靠的兩個人兒,郭媽媽說得極是,這不是窮家破業又是什麼?」對香蘭添了幾分不喜,揮手道:「你們去罷,我要歇歇。」

  宋檀釵便和香蘭退下,暫且不提。

  經此一事,宋檀釵卻發覺香蘭穩重可靠,逐漸親近起來,時不時一處做活兒玩笑,倒也相宜。宋檀釵對宋姨媽道:「原瞧著香蘭不過是生得貌美些,如今經了事才知道是個溫和妥帖的人,談吐見識比那些千金小姐還強呢。」

  宋姨媽哼道:「小門小戶家的,能有什麼見識?」

  宋檀釵道:「娘可別這麼說,前些日子我發覺廚房的媳婦子偷拿家裡的東西賣了賭錢,還虧空賬上採買的銀子,我怒極了就要把她趕出去。香蘭知道便攔了我,道:『我知道姑娘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人,可這僕婦已有悔意,她婆婆跟了宋家裡幾十年了,如今也過來巴巴的求情,若這般把人趕出去,恐怕寒了一眾老僕的心,不如給她換個差事,今後再犯便發落到莊子上罷。』我想想覺著有理,便把人換去洗衣裳了,香蘭又說:『洗衣裳是個受累不討好的差事,她若認認真真做下去,便不枉費姑娘的苦心,日後還可以用;她若做不下去,姑娘輕輕鬆鬆把人從府裡打發出去,也沒人會挑出理來。』又囑咐我這事不宜聲張,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就有下人在議論說我寬厚,碰上這樣的奴才還知給個悔過的機會,是憐下的。那媳婦子洗了幾天衣裳,自個兒便撐不住告病了,我便把人打發到莊子上,這沒費力氣便成全個好名聲,還把那宵小之輩趕了出去,你說這不是有見識是什麼?娘還懷疑她心性,讓我查哥哥房裡的東西,哥哥房裡一樣兒東西都沒丟,就連平日裡用些散碎銀子都記著帳呢,娘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郭媽媽臨走時順了家裡這麼些東西,若不是香蘭,只怕就讓那個老刁奴卷包跑了呢。」

  宋姨媽背過身,顯見是不愛聽,宋檀釵也便不在提了。

  卻說日月如梭,夏日將盡,轉眼便已立秋。

  香蘭將一盆茉莉搬到屋裡,把窗子放了下來,輕手輕腳給宋柯端了一碗湯,放在他案頭,宋柯正做文章,把筆放在青花瓷筆架上,把湯端起來聞了聞,道:「今兒是排骨湯?」

  香蘭道:「枸杞排骨湯。今兒早晨就用文火熬著,肉也都軟爛了。」手腳麻利的將書層層疊疊碼好。

  宋柯道:「太太那屋送去了麼?」

  香蘭道:「玥兮送去了……唉,我不知什麼地方討了太太的嫌,太太總不願見我似的。」說著歎了口氣。

  宋柯皺起眉頭,原來宋姨媽前一陣子總和他提起香蘭品性不好,後來品性的事不再提了,轉而說香蘭有個「窮家破業」的面相,不能留在家裡云云。他聽了隨口應付幾句,聽得多了便道:「娘是從哪兒聽來這些個無稽之談,香蘭品性我最清楚不過,房裡的散碎銀兩和銅錢從來沒見她動過,娘不信去問問玥兮、珺兮。還有什麼面相,純粹是江湖術士之言,小時候還曾有人說我活不過兩歲,如今不也平安長大成人了?」

  宋姨媽從此便不再說,他以為此事就揭過了,沒想到宋姨媽仍耿耿於懷。宋柯仔細想想,他娘倒是在意這些鬼神怪力的論調,便打算過幾日攜全家上甘露寺拜佛,到時候給寺裡和尚些銀子,讓他當著宋姨媽的面好生誇讚香蘭的面相,也解解宋姨媽的疑心病。便道:「沒什麼,她就是因為郭媽媽走了不自在,你旁的不必多想。」

  香蘭又默默歎息一聲,自己怎能不多想呢?她如今慢慢謀劃和宋柯的良緣,出身已是差了一層,倘若宋姨媽再不喜歡她,便是難上加難了。

  宋柯看著香蘭站在他身邊把寫廢了的紙一張張收拾起來,那素手纖長,指甲透明光潤,露著一段雪白的腕子,便去握香蘭的手,把她拉到身邊來,悄悄在她白嫩的臉上偷了個香,見香蘭耳根紅了,偏又不讓她走,輕輕捏她的指甲道:「別人在指甲上染鳳仙花,你怎麼不染?」

  這些時日朝夕相處,二人耳鬢廝磨已然頗有情意,香蘭卻仍有些羞澀,想將手抽回來,宋柯卻攥著沒動,只得道:「染那勞什子做什麼,怪俗氣的。」

  宋柯笑道:「染不染都好看。」在手裡摩挲端詳著,道:「你這一雙手巧得緊,前一陣子給我做的香囊,上頭繡了個楓葉和鳴蟬,精緻得跟什麼似的,修弘見了就搶,幸虧我奪得快,否則那香囊定讓他搶了去。他問我是誰做的,我說是在外頭買來的,他還硬讓我給他買一個。」

  說著把腰間的香囊解下來,看了看道:「這花樣子畫得也好,竟有七八分『蘭香居士』的味道。」

  香蘭一怔,道:「你也知道蘭香居士?」

  宋柯笑道:「誰不知道呢?畫技出了名了,意境也有趣兒,坊間有高價兜售其人作品的,可許多人瞧了都說形似神不似。聽說你爹跟她有過些交情,手裡有些他的畫作,還有人跟我打聽,想買上幾幅呢。」

  宋柯的笑容便如同三月的春風,夏日的細雨,看著他眉毛微挑,眼睛和嘴唇都變成彎彎的半月,香蘭心裡的憂愁瞬時隨著那笑容煙消雲散。

  宋柯彷彿自言自語道:「你叫香蘭,他叫蘭香居士,香蘭,蘭香,這人不會是你罷?」他本是玩笑而言,抬頭卻見香蘭含笑著不說話,彷彿大有深意,不由驚疑道:「不會真是你罷?」

  香蘭靠在宋柯身邊,提起毛筆,蘸了蘸墨汁,在紙上刷刷點點,片刻一隻小蟲兒便躍然紙上,趴在宋柯名字落款旁邊,揚著長長的鬚子,活靈活現。

  宋柯大驚,拿起來看了又看,彷彿不認得香蘭似的,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遭。

  香蘭笑笑著說:「怎麼?不認識了?」

  宋柯半晌驚歎道:「真的是你?」

  香蘭在宋柯身邊坐下來,道:「小時候在靜月庵裡跟師太學的,如今賣得上銀子不過因為有趣兒,倒不是畫技精湛。如今告訴了你,可得給我保密,若別人知道這畫是丫鬟畫的,只怕賣不上高價啦。」

  宋柯搖了搖頭:「他們那些文人墨客要知道這畫出自美人之手,只怕價格還要漲上幾倍呢。你畫裡俗中有雅,雅中有俗的意境尋常的便比不上。難怪你家裡要買房置地,蘭香居士如今改畫大幅,一張畫便要五十兩銀子,抵得上坐堂掌櫃一年的例銀了。」他看著香蘭,頗有些驚喜,卻不知怎的,心裡又十分惶惶。

  香蘭卻慢慢肅正了臉色,挺直了腰道:「既然給你交了底,便是要交代明白。你救我一命,這個恩情我千劫萬劫難報,這些時日相處……我……」語未說臉便紅了,咬了咬牙:「我確實對你有情意,可是,我也不願與人為妾。你門第清高,我不過個婢女奴才,賣身契還攥在你手裡頭,原不配跟你說這樣的話,可如今我也斗膽講一講,若你無意明媒正娶,我自加倍還你當初贖我出來的銀兩,放我出去。你救我的大恩我永遠銘記心上,日後必有所報。」

  宋柯抿了嘴不言。

  他如今是真心喜歡香蘭,這女孩兒溫和凝練,骨子裡卻極強韌,總是默默的關心體貼,事事幫他想得周全。原先他喜歡她容貌性情,如今便離不開她,想日後長長久久的在一處。原先他便覺著香蘭這樣的品貌為妾便委屈了她,如今她又有如此才情,只怕是斷不肯屈就人下的了。香蘭模樣性子都好,若有個稍微體面些的出身,哪怕是個官家出身的庶出女兒,或是個地主家的閨女,他也要千方百計求娶來,而如今說香蘭的爹娘已是良籍,可到底是奴才種子。且他又有志向,為了振作家門,最好是娶一房娘家得力的妻子……

  宋柯默默的看著香蘭,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鬢髮和臉頰,那手有些顫,彷彿想碰她,卻又糾結不敢。

  香蘭不言,一雙明澈的眸子定定看著他,然後站起身走到門口道:「這幾日我母親恰好身子不好,我跟大爺告個假,先回去伺候兩日。」說完打開門出去了。

  宋柯獨自坐在房裡,看著紙上那栩栩如生的小蟲兒,呆愣愣的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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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7: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猶豫

      香蘭收拾了兩三件衣裳,將平日慣用的梳洗物什也用包袱裝了,囑咐了玥兮幾句便挽著包袱走了出去。宋柯站門前,從鏤雕的花菱縫隙裡看著香蘭穿著藕荷色的紗衫,搖搖的裙擺和頭上那烏壓壓的髻,斜插的琺琅嵌寶釵垂下的滴珠一搖一晃。

      她穿過拱門,身影便消失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後面。

      宋柯雙手攥緊了拳,彷彿心尖上塌了一塊。

      卻說香蘭回了家,身上也懶懶的。今日她豁出去跟宋柯交了底,雖不後悔,可心中到底忐忑,彷彿有一團巨石壓在胸口似的。她母親薛氏自然無病,香蘭不願與宋柯尷尬相對,方才編了個由頭出來,

      香蘭提了裙子上樓,樓上是她回來慣住的地方,只見房裡已煥然一新,屋角多了一個梳妝台,窗上糊了五色的紗,另有一不大的書案,可上頭各色顏料紙筆一應俱全。再往床上看,只見鋪了嶄新的錦緞被褥,坐上去鬆鬆軟軟。

      薛氏提了一壺茶上來笑道:「屋裡新添的幾樣可喜歡?是你爹去鄰村找了相熟的木匠打的,原先我還肉疼銀子,可你爹說如今咱們家有餘錢了,不該再委屈你。我們還在城南相中個院子,價格倒不貴,一明兩暗,不大不小,還是半新的,主人家要去山西,便將宅子賤賣,可我跟你爹還猶豫著,雖說不貴,可也要一百二十兩銀子,這些日子攢的銀子便全花銷了。」

      香蘭打起精神道:「明兒個我再畫兩幅便是了。」

      薛氏道:「你爹說了,你畫山水不如花鳥蟲草賣得快,且越少越金貴,小幅的便宜,賣得快些,有一大幅掛在店裡標價五十兩。如今還沒人買呢,你爹說買這樣的畫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早晚有賣出去的日子,若是賣了那幅,家裡就有餘錢,再買房子心裡也不慌張,還能有餘錢添置傢俱,把屋子再修繕修繕。」

      香蘭想了想道:「若價格便宜就先買來,租出去也好。別白白錯過機會。」

      薛氏一疊聲應著,又絮絮說些瑣事,不過是鄰居家長裡短。香蘭卻早已神遊天外。暗道:「若是宋柯答應,日後相諧一處,也是我的造化;若是他不答應……」她翻來覆去想了一回,只覺頭痛欲裂,終咬牙暗道:「若是他不答應。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便贖身出來,長痛不如短痛,早早分開總好過綁在一處日夜相見,備受煎熬。」心裡雖這樣想,淚卻忍不住滾下來。慌忙背過身去擦。

      薛氏渾然不覺,聽見樓下有人敲門便忙忙的去了。香蘭坐床上怔了一回,忽聽樓下有喧嘩之聲。順著樓梯走下去一瞧,只見陳萬全吃了個爛醉,讓小夏相公架著往裡屋去,薛氏跟在後頭,手裡提著個痰盂。恐是怕陳萬全再嘔出來。

      香蘭連忙去那盆打水,夏芸聽見動靜回頭一瞧。見香蘭站在他身後,一襲淡雅衣裙,衣襟上繡著折枝桃花,如同清晨的露珠似的。他登時便癡住了,定在原地不能動,薛氏催了一催,這才如夢方醒,把人往屋裡頭架。

      陳萬全渾身酒氣,醉醺醺一頭紮在床上,香蘭擰了熱毛巾給她父親擦臉,將靴子脫了,把床上的被子拽過來蓋好。薛氏在一旁問道:「怎麼好端端又吃醉了?」

      夏芸道:「今天大掌櫃的孫子辦滿月酒,陳叔多吃了兩杯,回來倒在街上恰被我看見,我便將他攙回來了。」

      薛氏念了聲佛。如今陳家喜事多,陳氏夫婦脫了籍,陳萬全又獨自攥著香蘭的畫兒賣,賺進不少銀子,一時來討好的人便多了起來,今兒個這個請吃酒,明兒個那個請喝茶,更有滔滔不絕的吹捧。陳萬全本就骨頭輕,這廂更飄飄然起來,加之他又收了幾件古玩高價賣掉,賺了些銀子,便愈發得了意,吃酒更沒個饜足。

      香蘭到了碗熱茶給陳萬全灌下,陳萬全翻了個身便鼾聲如雷。香蘭將門掩了,退了出來。薛氏在外頭正對夏芸千恩萬謝,又要拿晾好的臘肉讓夏芸帶回去。

      夏芸推辭道:「街里街坊的,陳叔幫了我不少忙,只不過扶他回來,算不得什麼。」一邊說,眼角一邊去瞥香蘭。

      薛氏笑道:「這些日子你來來往往的,也幫了不少忙,自然要好好謝你。」說著硬把臘肉塞到夏芸手裡。對香蘭道:「這幾日你爹買傢俱回來,小夏相公都過來幫著搬撿收拾,還不快謝謝他。」

      香蘭上來道謝,夏芸連稱不敢,道:「上次下雨,姑娘借我傘,我幫這點子小忙也不算什麼。」原來夏芸是借幫忙之機來見一見想來,誰想每次都沒能碰上,心中不由失望,可今日碰上了,卻不知該說什麼,又不好再留,只得告退。

      香蘭親自送到門口,門打開,夏芸剛邁出一腳,便停住頓了頓道:「我已通過院試,如今已是秀才了,再過兩日我便要參加鄉試。」

      香蘭正滿腹心事,冷不丁聽到這樣一句,不由一怔,便道:「恭喜小夏相公,預祝金榜題名。」

      夏芸笑道:「借姑娘吉言,等高中了請你們一家子都去吃酒。」說著扭過頭目光灼灼的看著香蘭。

      香蘭登時便明白了幾分,面色微窘,含糊道:「那小夏相公慢走。」

      夏芸見香蘭臉上升起薄薄的紅暈,以為她羞澀,心裡倒升起一絲甜意來,拱了拱手告了辭,走到胡同口見到個行乞的花子,還掏出幾文錢來放到那破碗當中,瞧著那花子帶了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又多給了幾文。

      香蘭看了默默點頭,暗道:「雖說這小夏相公是個有幾分迂腐氣的書生,倒也是個有善心的人,他家境清寒,要抄書補貼家用,卻能拿錢出來佈施,倒極為難得了。」她關上門,只聽薛氏在她身後道:「小夏相公是個好的。我跟你爹有些做不了的活兒,他便過來搭上一把手,別看是個小書生,倒有膀子力氣……」

      香蘭想起夏芸的目光,頗有些不自在,對薛氏道:「日後還是別再讓他來,若傳出什麼不好的名聲,豈不是對不起他?況且我又未嫁,他總上門上走動,與我的名聲也有礙。」

      薛氏一怔。以為香蘭在意宋柯,怕宋柯知曉不悅,便連忙道:「是了。日後便少來往罷了。」

      香蘭點點頭,轉身提著裙子上樓,一時無事。

      卻說過了兩日,宋柯仍無動靜,既沒有打發人讓香蘭回去。也沒有隻言片語。香蘭從忐忑沉鬱到焦躁難安,最終誦了一通經文,又寫了兩幅字才平靜下來。她已然想通了,今生她不過是個有些姿色的丫鬟,縱然有些才情,命運卻如江上浮萍一般。如今能從林家出來讓父母脫籍,已是天大恩賜,旁的再奢求便不該了。宋柯若要求娶貴女。實是理所應當之事,如今她的身份早已不是當初呼風喚雨的高門貴女,又怎配得上官宦人家出身的宋柯。

      如此心中便安穩了,每日只管在房中作畫。

      而宋柯這兩日彷彿失了魂魄,只是日日盯著香蘭臨行前畫的那隻小蟲兒發呆。聽見玥兮敲門道:「大爺。馬已經備好了,今日去不去書院?」

      宋柯強打著精神應了一聲。起身去拿文房四寶,見到那文具套子又怔住。那文具套子是香蘭做給他的,上頭精心繡了梅蘭竹菊四君子,以比喻文人風雅。

      當日香蘭做好套子的時候,正是她身體初癒,拿著那東西好似生被嫌棄了似的,說:「這幾日趕製的,針線有點糙,大爺別嫌棄,拿著用罷。」

      宋柯瞧了瞧香蘭有些討好的笑、消瘦的臉頰和單薄的肩,他本意是讓香蘭再多養兩日,誰想她竟如此惴惴,巴巴的捧了針線來。他知道香蘭自進了林家便處處小心,忍氣吞聲,如今見她這副模樣,卻尤為心酸。便將那文具套子拿過來看了看,只見精美別緻,顯見是費了好多功夫,他愛不釋手又忍不住訓兩句道:「身子還沒好利索便做針線,嚴重了怎麼辦?」見香蘭垂下頭,便咳嗽一聲,道:「唔,這上頭繡的花倒是精緻。」

      向外一瞥,只見香蘭仍垂著臉兒不說話,小手捏著衣角,一副惴惴不安模樣。宋柯暗道:「她剛來家裡,只怕事事小心,生怕惹主子不快,她好容易做了針線給我,我本該多誇誇才是。」

      便將聲音向上提了提,歡快道:「還是你細心,這文具套子大小正合適,上頭繡的梅蘭竹菊取得意思也好,樣子也是外頭沒見過的。」

      在一瞧,卻見香蘭仍低了頭不說話。便又將聲音向上提了提,胡扯道:「還有這只蝴蝶繡得也好,恰落在蘭花上,李商隱作詩云『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你這個還應了典故呢。人人都道江南『慧繡』一絕,我瞧著你比那『慧繡』繡得還好!」

      卻見香蘭肩膀一抖一抖的,忽見她仰起頭,臉色通紅,還憋著笑,道:「是不是我一直低著頭,大爺便要將這針線誇成稀世難求的珍品了?」她心裡卻柔軟,再世為人,宋柯性子仍未變,蕭杭便是這般,對誰都不忍說重話,前世她頭一次給蕭杭做帽子,沒想到竟做小了,他也是這樣聞言軟語哄她,一句一句將那帽子誇成天上有地上無,把她哄得咯咯直笑,兩人都說這帽子留給他們的孩子戴……

      宋柯一怔,無奈的搖頭,臉上卻也帶著愉悅的笑,一抬眼,卻瞧見香蘭靈動的笑容和滿眼的溫柔情意,心便酥軟了,默默的握住她的手,香蘭掙了掙,卻不曾甩開。他想去親一親香蘭白瓷般的臉頰,卻又怕唐突了她……

      宋柯猶自沉溺往事之中,此時又聽玥兮來叫門,方才回魂,應了一聲,想起身便走,可看了看那套子,一咬牙,終又抓在手裡,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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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7:5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貴客

  宋柯一上午有些昏沉,只覺大儒所講字字句句都彷彿風過耳似的,一走神看見香蘭做的文具套子,心裡便好似有把尖刀刺上一刺,過後又惱怒上來。暗道:「陳香蘭,你個小妮子怎就趕在秋闈之前給我出了這樣一道難題,讓我有一時半刻清淨都不成!你不過個丫頭出身,又怎的不願意為妾了,你我情意甚篤,我又有恩於你,你竟忍心離開我不成?我若是偏不放你出去,把你留在身邊,你又能如何?」可隨後又洩氣,暗想道:「是了,她容貌風韻都好,聰慧伶俐不說,還會一手好丹青,這樣的才情學問,又怎會甘心情願給人家作妾……我就算留住她,她不願意又能怎樣,天天仇恨相對,還不若就此不相見了……」

  林錦亭坐旁邊看著宋柯一時怒目而視,咬牙攥拳,一時又精神萎頓,愁眉苦臉,便踢了宋柯一腳,低聲道:「奕飛,你今兒個是怎麼了?往常你上課歡實著呢,兩隻眼盯著大儒都能瞪出窟窿來,今天瞧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說著壞笑起來,「莫非是害了相思症?」

  宋柯瞪了林錦亭一眼。這時雲板聲響,他便將書本草草收拾一番,道:「今兒個身子有些不爽利,頭有些疼,回去躺躺。」

  林錦亭忙道:「那快讓羅神醫給你去診脈。」接著又笑嘻嘻道,「若是相思症也好治,告訴我是哪家的姑娘,我找個媒婆給你提親去。」

  宋柯沒好氣道:「我這病,羅神醫治不好;這相思病你那媒婆也治不了。」說著便走了。

  林錦亭不過隨口一說,壓根不信宋柯真個兒看上了誰,自顧自嘟囔道:「我看不是有病,他今兒個是吃錯了藥了。」

  宋柯命小廝牽過馬來,便騎了馬回家。可不知怎的,鬼迷心竅似的騎到宋府後街,來到香蘭住的閣樓底下,仰著頭往上看。只瞧見閣樓上的小窗用石獅子依著支起來,掛著湘妃竹簾,隨著風輕輕搖擺,卻不知那窗裡的人正在做什麼,是畫畫還是梳妝,或是做什麼針線……

  小廝侍墨瞧瞧他主子臉色,暗想:「這是香蘭姑娘的家,莫非大爺想姑娘了?怪道天天魂不守舍的。」便低聲道:「大爺,要不小的去叫門,讓香蘭姐姐出來?她回家也有幾日了,咱們正好接她回去。」

  宋柯搖了搖頭,他雖想見香蘭,可此刻心情正煩亂,若見了香蘭又要如何說呢?便歎一口氣道:「回去罷。」

  卻不知香蘭正躲在小樓的竹簾子後頭,悄悄的看著他。只見宋柯仍是風雅如玉之姿,眼巴巴的盯著這窗戶看。香蘭心頭發酸,卻見宋柯又走了,便默默歎息一聲,慢慢退了回去。

  宋柯撥轉馬頭往回走,見迎面走來個身量高挑的白面書生,也不放心上。待快到宋府後門的時候,便回頭看了一眼,竟瞧見那書生去敲陳家的門!

  宋柯立刻勒住馬。

  薛氏出來應門,臉上掛著笑,對那書生極稔熟,兩人絮叨說了一番,那書生掏出一包東西遞給薛氏,薛氏起先不肯收,一番推脫後終於收了下來,又款款說了兩句告別,方才關了門。

  那書生卻不肯走,揣著手站在樓下往上瞧,出神的盯了好一會兒方才轉回身。正撞上宋柯的目光,不由一怔。

  這書生自然是夏芸了,這兩天得了一罐子好茶葉,便巴巴的給陳萬全送來,藉機見香蘭一面,誰知薛氏連門都沒讓他進,心中不由沮喪。一回頭瞧見個公子騎在馬上,生得俊眉朗目,風度翩翩,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馬上,身邊還跟著個牽馬的小廝,顯見是富貴人家出身的。

  夏芸見那公子一直打量他,臉色陰沉沉的,心中不由疑惑,卻見那公子忽然一撥馬頭便走了。

  宋柯轉回到府前進了門,翻身下馬,心中鬱鬱,更添了八九分煩躁。那書生的眼神他一看便知在打什麼主意,他怒得喘不上氣,又想去問香蘭那書生是誰,認識多久了,她是否是中意了那人,才要想法子離開他。

  正疾步往裡走,卻瞧見院裡停著馬車,因問道:「誰來了?」

  門子原就想通傳,但見宋柯一回來便一臉怒容,便不敢上前,此刻見他問起了,忙道:「是顯國公家的內眷來做客,太太說等您回來便往前頭給長輩請安。」

  宋柯點點頭,回到房裡換了見客的衣衫,用毛巾擦臉預備見客,暫且不提。

  屋中宋姨媽和顯國公夫人韋氏正相談甚歡,宋姨媽笑道:「本該我們先去府上拜訪,倒讓妹妹先到我這兒來了。」

  韋氏笑道:「都是拐彎抹角沾親帶故的,誰先看誰不一樣呢?我們這也是回到祖宅來瞧瞧,在金陵也不認得誰,上次在林家咱們一見投緣,尤其這兩個女孩兒也玩得相宜,便該多走動走動才是。」

  宋姨媽笑道:「這自然。」

  韋氏又道:「十一二年前,在京城的時候,咱們兩家也是常走動的,當時宋老爺是我們老爺的座上客,還帶著小公子到家裡玩,我們府裡幾個哥兒、姐兒做壽,都得過宋老爺的墨寶。真個兒是寫了一手好字。」

  宋姨媽悵然道:「可不是,一晃都多少年過去了,孩子們一晃長大了,咱們都老了,我們家老爺……」說著眼裡便泛出淚光,又覺著貴客在場不可放肆情緒,便強笑道,「瞧我,淨說這些話做什麼。」一疊聲吩咐丫鬟重新擺瓜果茶點來。

  韋氏忙道:「不必那麼周到,來這兒就為了說說話,敘敘舊……說到孩子,你們府上的哥兒也十六七了罷?」

  宋姨媽提到兒子登時便心花怒放,含笑道:「可不是,過了年就十七了,跟我們家老爺一個稿子裡刻出來的,他爹去了之後,可吃了不少苦,帶著我們孤兒寡母的出來自立門戶,讀書卻上進,已經是秀才了,今年秋闈便要考舉人。不是我誇嘴,我們大哥兒學問好著呢,每回院裡頭考試都是甲等,若不是前兩年為了家事耽誤了他,他只怕早跟我們老爺一樣考了進士。」

  韋氏臉上含笑而應,心中卻不以為然,暗道:「不過才十七歲就想考上進士?她當買菜那般簡單呢。本朝二十歲之前考中進士的一個手就能算出來,她兒子不過有些才學,哪就如此托大。」口中卻道:「還是老姐姐有福,得了這樣的兒子,後半生就有靠了。」

  這句話正撞宋姨媽心坎裡,頓時笑個不住,又見鄭靜嫻坐在右下的椅子上,捏著帕子,雖生得不夠柔美,卻也是個美人,端得一身大家氣派,沒口子讚道:「妹妹別說我,你也是有福的,瞧嫻姐兒真個兒好相貌,通身的氣派我見過的小姐沒一個能比上。可有婆家了?」

  韋氏歎道:「沒有呢,也是愁人。」

  正說著,宋柯走了進來,拱手施禮道:「晚輩見過夫人。」

  韋氏還是頭一遭見到宋柯,見他儀容俊美,如皎皎朝陽,身穿一身桑染色的直綴,繫著蓮花腰帶,愈發風度不凡,驚喜道:「這孩子,這樣的品格,我們家那幾個哥兒都要比下去了!」左看右看都覺著好,對宋柯立時慈愛起來,殷殷笑道:「不必叫我『夫人』,怪生分的,論輩分你叫我一聲姨媽,我喚你一聲外甥,都是合情理的。」

  宋柯抱拳應下。宋姨媽又介紹鄭靜嫻,宋柯作揖以「妹」稱之,鄭靜嫻起身回禮。

  廝認完畢,韋氏又細細問宋柯都讀什麼書,平日做些什麼,去哪個書院,先生是誰。宋柯本想在前頭虛應一下便回去再細細琢磨香蘭的事,沒料到韋氏拉住他問個不住,他也不好駁貴客的面,口中只好客氣應對著。

  那宋姨媽本就看自己兒子是一朵花,她深居內宅,平日也沒個機會誇耀,如今見有人識貨,便格外興奮起來,應和著韋氏的話,將宋柯從裡到外誇說一番,誇得連宋柯都坐不住,耳根紅了起來,連連給宋檀釵打眼色。

  可宋檀釵卻彷彿沒瞧見似的,反而跟他擠擠眼睛,用帕子捂著嘴偷笑。

  韋氏聽宋柯小小年紀又管著鋪子田莊,看他的眼神便又柔和了兩分。

  一時話說完了,宋柯方才告辭出來,到院中見院裡的桂花開了,想起香蘭曾笑著跟他說:「等到秋天,院子裡的桂花兒開了,就摘些做桂花釀。市面上的桂花釀又甜又鬧,我做得清香些,到時候揉著桂花釀做些糕餅,不知多麼好吃呢。」他盯著那桂樹看了好一會兒,方才重重歎了口氣往回走,到垂花門處,忽瞧見一方帕子飛到他腳下,抬頭一看,見鄭靜嫻同一個丫鬟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身後。

  鄭靜嫻往日裡都是英氣打扮,不過穿些玉蜀色、千草色的淡色衣裳,髮髻也是簡簡單單梳上一梳,脖子上一個赤金項圈,便不再有旁的首飾。而今日卻穿了件桃色的大鑲大滾滿繡芍葯花衣裙,頭上細細密密的梳著髻,垂著赤金滴珠小鳳釵,臉上用了些脂粉,這一打扮便將她渾身的英氣柔和了些許,倒是端端正正的大家閨秀模樣了。

  宋柯知這等女眷不該私下見外男,一愣神的功夫,鄭靜嫻的丫鬟悅兒已上前拾了帕子,鄭靜嫻反倒落落大方,對宋柯一笑,道:「奕飛兄只怕不記得我了,小時候你往我府上來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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