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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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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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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37: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九章 殺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林錦樓攜香蘭離京那一日,譚露華喂林錦軒吃了藥,將他哄睡了,便打開鏡匣文具梳妝打扮,金纍絲釵,翠梅花鈿,攢珠黃烘烘的金籠墜子;臉上濃妝艷抹,黛眉粉腮,唇上塗了三四重胭脂;上穿大紅遍地通袖袍兒,貂鼠皮襖,下穿百花裙兒,打扮得粉妝玉砌。從箱子裡取出一包碎銀,一雙男鞋,用花翠汗巾包著,把綵鳳喚進來道:「去瞧瞧,各房各屋都歇了沒?」綵鳳出去一遭,回來道:「太太那頭早就睡了,尹姨娘那屋也熄了燈,今兒大雪封門的,各屋都歇得早。二爺也睡了,那廂綠蘿守著值夜。」

  譚露華低聲道:「去跟綠蘿說,我這兩天身上不爽利,怕過病氣給二爺,在外頭隔間睡,讓她晚上伺候精心點,你在這頭盯著,有事情麻利兒知會我。」言罷把自己穿厭了的一件襖兒隨手賞了她,遂悄悄出了門。

  一路自然暢通無阻,半個人也沒瞧見,待出了角門來到街上,一扭身便進了巷子裡一處屋子。那屋外頭隱有破敗之象,可屋中卻香氣氤氳,溫暖如春,瑤窗素紗罩,繡幕銀鉤懸,褥隱華茵,禔紅小几,端得是個豪華所在。戴蓉正歪在床頭吃酒,見譚露華來,連忙下來滿斟一杯酒,笑嘻嘻的遞與她,說道:「心肝,這許久沒見了,可得吃這一盅交杯酒。」譚露華一行把門掩上,一行把眼兒斜溜著戴蓉道:「這些天沒見你人,都幹了什麼營生?莫不是又勾引哪家老婆去了?」

  戴蓉在她腮上擰了一把道:「我這心裡一徑兒光想著你,哪還能容得下別人。」舉起杯喂譚露華飲了,摟住便親嘴,二人擁成一團,難解難分,當下便倒在床上雲雨起來。

  原來因香蘭誤食絕育丸病倒,林府內一片蕭殺,也將譚露華嚇破了膽,不敢再同戴蓉私會,後香蘭身子漸漸痊癒,譚露華方才跟戴蓉偶爾見上一回。這一遭林錦樓出門,更是天賜良機,譚露華連忙遣人送信,同戴蓉幽會。

  一時雲消雨散,譚露華長長歎了口氣道:「多早晚你我二人天天在一處就好了。」

  戴蓉道:「等你那死鬼老公死了就是了。」

  譚露華嗤笑一聲道:「他死了又如何?難不成你把你那閻王老婆休了,把我娶進門?」

  戴蓉吃吃笑道:「反正你老公也是個擺設,你我小別勝新婚,這樣也沒什麼不妥。」

  譚露華哼道:「你是無不妥之處了,我是一心一意跟你,就怕你的心跟我隔著幾重山。」

  戴蓉道:「我待你的心你還不明白?林霸王什麼人物,倘若知道我偷他弟媳,還不生生撕了我,我拼著見你,連性命都不顧了,你要還說旁的話,倒是傷我的心了......」見譚露華容色緩了些,又輕聲哄道,「心肝,好人,前一遭我求你的事如何了?」

  譚露華歎一口氣起身,在衣裳裡摸了一陣,取出那包碎銀遞與戴蓉道:「都在這兒了。」

  戴蓉打開一瞧,只見都是成色不堪的散碎銀子,在手裡掂了掂,也就六七兩模樣,登時沉下臉色道:「怎麼才這麼少?」

  譚露華登時臉色通紅,道:「人家辛辛苦苦,扣吃扣穿攢下來的,你還嫌少......這是我做冬衣的銀子,若不是陳香蘭送我一件貂鼠的,我這一冬都無御寒的新衣裳穿......你都問我要了幾回銀子了?一回說做生意賠了沒銀子,借了印子錢,怕事情傳揚出去誤你前程;一回又說要化銀子捐官;這一遭說自己因打人惹上官非,我林林總總給了你將要一百兩,連嫁妝都要貼進去了......」一行說一行氣得直哭,心裡雖恨,卻不敢說重話,生怕惹惱戴蓉,令他再也不來了。要說這譚露華也真個兒唯戴蓉一人是命,先前戴蓉尚給譚露華送些銷金帕子、鴛鴦荷包之類的小玩意兒,後來戴蓉漸漸生厭,找了新樂子,要將譚露華拋在腦後。譚露華連哭帶鬧又威脅一回,又常送戴蓉衣衫用具,補貼銀兩,戴蓉方才熱絡上來,甜言蜜語,海誓山盟。

  戴蓉一見譚露華惱了,心裡不耐煩,臉上卻只好堆出笑,摟住哄道:「哭什麼,這一遭怨我!該打!該打!」說著拿起譚露華的手打自己的臉,方才將譚露華哄得破涕為笑了。

  正在這個當兒,只聽門口有人喝道:「好淫婦!偷賊養漢!原來把我兒子的銀子全都貼補這小白臉了!」只聽「光」一聲,大門被踢開,尹姨娘手裡舉著一根捅爐子的火叉,氣得渾身亂顫,雙目赤紅,衝進屋便朝床上亂捅。

  譚、戴二人大驚,譚露華尖叫不迭,擁著被連連躲閃,戴蓉渾身光溜溜翻下床去,抓了衣裳便要跑,又被尹姨娘用火叉打回床上,只聽她口中「賤人、淫婦」恨罵不絕。原來這尹姨娘晚上起夜,想著這兩日林錦軒身上不爽利,心裡念叨著便往林錦軒屋裡來看,卻見譚露華不在,綵鳳語焉不詳,支支吾吾,三言兩語哄她出來,尹姨娘心中便起了疑,恰探頭往外一瞧,只見皓月當空,直映著雪地上有一行鞋印字。尹姨娘早與譚露華不和,疑她夜半與下人做下齷齪,遂抄起一柄火叉悄悄順著鞋印出去,在窗根聽到他二人說話,更是心頭冒火,不管不顧衝了進來。

  戴蓉挨了幾下打,身上火燒火燎,不由怒道:「賊婆娘!惹急老子,將你殺了倒也乾淨!」劈手去躲火叉,尹姨娘自然要和戴蓉拚命,在這一爭一搶之間,只聽「噗」一聲,尹姨娘登時瞠大雙目,渾身僵硬,直愣愣低頭去看,只見那火叉不偏不倚,正正插進尹姨娘胸口。戴蓉登時傻眼,手不自覺往後一抽,把那火叉拔出來,只見那胸前的血「噗」一下四下噴濺,譚露華嚇得摀住臉尖叫起來,尹姨娘趔趄著往後倒退幾步,晃了晃,「光當」一聲栽歪在地,腿蹬了蹬便沒了聲息。

  屋中一時靜下來,只聞得譚、戴二人急促喘息。譚露華嚇得渾身的血都涼了,胡亂披了衣裳跌跌撞撞下了炕,上前一摸,尹姨娘瞪著眼,早已沒了呼吸。譚露華抖成一團,牙齒「咯咯」直響,兩行淚「唰」一下淌下來,望向戴蓉,哭道:「這......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戴蓉也是心亂如麻,抓起枕巾抹了抹濺在臉上的血,披了衣裳起來,先將大門關緊,走過去踢了踢尹姨娘的屍首,在椅上坐了下來。譚露華忙上前,帶著哭腔問:「怎麼辦?啊?怎麼辦?」

  戴蓉把几子上的酒壺舉起來,對著嘴兒將裡頭剩得吃了個乾淨,抹了抹嘴,冷笑道:「怎麼辦?自然裝成無事,你回去接著當你林家二奶奶,我回去做戴家三爺,這老婆娘怎麼死的,你我毫不知情。」

  「萬一林家人知道了......」

  「嘶,你不說我不說,他們怎麼能知道?」

  「......」

  「我說露華,這一遭出了這個事兒,你我日後可不能再見了,我心裡雖惦記你,可是這......唉,看來你我緣分也只能至此了。」戴蓉說著去瞧譚露華臉色,卻見她垂著頭,一頭烏髮遮著面,戴蓉柔著聲音道,「你我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往日裡互訴衷腸倒也省得,可這一遭鬧出人命,再一處私會,被林家查出來,只怕你我都沒好果子吃啊......」

  一語未了,只見譚露華猛抬起頭,一張秀美俏麗的臉上竟帶著凶狠猙獰之色,朝戴蓉欹身上前,恨聲道:「姓戴的,你想甩了我?沒那麼容易!我這份情挖心掏肝的給了你,可就沒想再這麼白白的收回去!尹姨娘死了,你想拍拍屁股裝沒事人跑了,尋外地躲個兩年再回來,脖子一縮做烏龜,生死由我?呸!想得美!即便我下十八層地獄,也要拉你當陪葬!」

  這番話正正戳中戴蓉心事,戴蓉賠笑道:「怎麼會?怎麼會?我待你什麼心,你還不明白?」說著去抓譚露華的手,只覺她手冰涼入骨,顫抖如秋葉一般。

  譚露華聽戴蓉這樣一說,心便軟了,臉上淚珠子唰唰滾下來,她朦朦朧朧的瞧著戴蓉俊俏的臉兒,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哽咽道:「我也知道,你不會這般絕情,你是真心待我的......」

  縱然戴蓉待譚露華有幾分真心,此時也消磨得不剩幾絲了,可少不得又賠小心,試探道:「你的意思是......」

  譚露華一抹淚兒,眼裡光芒閃動道:「戴郎,你我二人遠走高飛罷!」

  戴蓉驚道:「什麼?」

  譚露華道:「我手底下還有些珠寶,不如你我二人就此遠走他鄉,自此後生兒育女,長相廝守,豈不妙哉?」又冷笑道:「你若不應,我天明便去報官,說你強J了我,又殺了尹姨娘,橫豎我得不了善終,還不如你來陪我,到黃泉路上也有人做伴!」

  戴蓉只覺譚露華瘋了,可聽了她這話,心裡不由連連叫苦,口中道:「好,只是此事要從長計議......」

  譚露華不等戴蓉說完,便忙不迭的穿衣穿鞋,說:「我這就收拾,趁天還沒亮,咱們趕緊走罷!」

  戴蓉暗道:「你這婆娘瘋了,我可沒瘋,眼見家裡找上靠山,眼見這幾日便要興起大事,戴家興旺指日可待,屆時又何懼林家?同你這婦人私奔,我何苦來哉的!」想到譚露華方才威脅自己,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更仗著幾分酒意,暗道:「殺一個也是殺,殺一雙也是殺,今兒個橫豎都殺了乾淨,這一回糟心事兒橫豎與我再無相干!」想到此處,鬼事實差一般撿起地上的火叉,悄悄走上前,對著譚露華後腦上便是一擊。譚露華大驚,扭過頭,瞠目結舌,搖了兩搖便栽倒在地上,再無聲響了。

  戴蓉見譚露華倒在血泊中,將手中的火叉扔了,跪在她身邊流了兩滴淚道:「露華,你別恨我,我這......我這也是迫不得已......下輩子投生個好人家罷,逢年過節,我給你多燒紙錢。」言罷起身,慌慌張張將衣裳穿了,將要走時,仍去拿譚露華給他那包碎銀,忽見譚露華的裙帶扔在炕角,上頭繫著一個荷包。

  戴蓉認得那荷包,先前譚露華向他吹噓楚家二公子楚大鵬傾心於她,曾借荷包對她傳情。楚大鵬乃京城首屈一指的英俊風流人物,譚露華引以為榮,偏此事隱秘,又不能同旁人誇嘴炫耀,譚露華便日日把那荷包繫在身上,彷彿戴著它便以茲證明自己如何令男人傾倒一般。戴蓉便將那荷包解下來,塞到譚露華手中,而後轉身出去,反手關上了門。暫且不表。

  卻說香蘭,尚不知林錦樓動怒,只心中暗思道:「趕明兒個就差個可靠人悄悄把東西送到宋柯府上便是了,不必讓他們知道是誰送的,省得讓他和鄭氏徒生煩惱,我盡心了就好。」又琢磨宋柯原說過,有個如今在湖南為官的顏大人原是宋柯父親的摯友,還曾幫過他們母子,不如便以此人名義送財物過去,反正天高水長,也無從對症。轉念想了想,又覺著有些不妥,只覺站在風地裡頭有些冷,便裹了裹披風先回了房,她剛剛將披風解了,便瞧見林錦樓走進來,四仰八叉往榻上一坐,腳架了上來,雪凝緊隨其後,她方才自己說完話林錦樓臉色發沉便知道不好,偏不知自己錯在何處,想給香蘭遞個眼色,林錦樓便朝雪凝皺著眉揮手道:「誰讓你在這兒的?這兒有人伺候,滾一邊兒去。」

  雪凝不敢言語,面帶憂色,退了下去。

  香蘭便上前,將銅壺裡的熱水倒在盆裡,絞了熱手巾上前給林錦樓擦臉,皺著眉道:「晚上又吃酒了?」頓了頓又問道,「方纔跪在院門口的是誰?大庭廣眾之下鬧成這樣,也不好看。」

  林錦樓把手巾從臉上拿開,瞇著眼瞧著香蘭道:「怎麼著?窯姐兒抱爺的腿你瞧不慣,你朝老袁打聽你老相好的下落這就高尚了?」

  香蘭一怔,一雙圓亮亮的眸子看著林錦樓,咬著嘴唇低頭不做聲,轉過身去給他沏茶。林錦樓只覺一拳頭打在棉花堆上,心裡愈發惱上來,咬咬牙扯了扯衣襟,站起身走上前道:「說話!」

  香蘭背對著林錦樓道:「倘若我同你說,我想回報宋柯的恩情,差人送銀子給他,你會答應麼?」

  林錦樓冷笑道:「廢話!爺憑什麼應?早就同你說過,日後不准再提宋柯這個人!」

  香蘭定定站著,不說話。

  「怎麼不吱聲了,嗯?是不是特想跟宋柯那小子去貴州啊,是不是想跪在地上求爺成全你當他小老婆啊,啊?」

  香蘭臉色發白,眼裡已有了淚意,她扭頭一看,只見林錦樓正在哼哼冷笑,只是這笑容太可怖,幾乎要咬牙切齒。

  林錦樓只覺胸口一陣疼,火氣突突的頂著太陽穴,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只瞧見香蘭慘白的臉和手足無措的模樣,他只覺這怒意不堪忍受,嫉妒、憤恨、難過,如同一團焚身的火,將他全身上下將要吞噬殆盡。他對眼前這女人千好萬好,他幾乎也已認為這女人已對他有幾分情意了,可到頭來仍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只要宋柯有個風吹草動,這女人的心便會呼啦啦飛過去,他再如何做小伏低,刻意溫存也猶如一場空。

  自作多情!

  這四個字壓在他心上,幾乎讓他承受不能。他手一揮,直將香蘭手中那盞茶打翻,杯子摔在地上「嘩啦啦」一陣響。

  雪凝聽到動靜慌忙走進來,林錦樓指著她鼻子罵道:「滾!誰讓你進來的?沒眼色的東西!」

  雪凝從未見過林錦樓如此鐵青著臉,嚇得雙膝發軟,忙不迭退了出去。

  林錦樓發火時猶如一隻困獸,此時什麼道理都講不清,時至今日,香蘭仍不敢瞧他盛怒的模樣,靜靜往後退去,林錦樓伸手將她揪到跟前,道:「問你呢?是不是想求爺成全你當那小子的小老婆?」

  香蘭眼裡的淚已掉下來,抖著嘴唇道:「我誰的小老婆都不想做。」

  林錦樓冷笑,胸中早已怒海翻湧,他明白香蘭渾身上下連一根頭髮絲都不願意留在林家,她想躲得遠遠的,最好一輩子都瞧不見他才好。即便她吃了那斷子絕孫的藥丸子,氣息奄奄的倒在床上,還是苦苦哀求想要出府去,她寧願守著青燈古佛當姑子也不願留在他身邊享受榮華富貴,甚至百般打聽宋柯下落。原來如此,他在她心裡乃是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是她不幸的根源,充其量只是她報恩的「恩人」罷了。林錦樓咬牙切齒。他英雄一世,佔盡風光,朝堂上不說呼風喚雨,可但凡是個人物都要讓他三分,可他居然被這個女人小覷。她心裡念著別人,他就算挖心掏肺出來也不能讓她回心轉意,他想掐死這沒心沒肝的女人只要她給個好臉色,他就能歡喜上一整天,她說一句話便能讓他暴怒如斯,他何曾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只覺自己束手無策。他恨她如此踐踏他的臉面,直欲將她碎屍萬段,可手抬起來卻遲遲落不下來。這女孩兒是那麼美好他那麼愛,所作所為令他油然生敬,即便知道她想躲他遠遠的,可仍將她綁在身邊。

  香蘭閉上眼,可預料中的巴掌遲遲未落下,她遲疑的睜開眼,卻見林錦樓雙眼赤紅,正定定的瞧著她。此時只聽門被拍得「怦怦」作響,有人焦急道:「大爺!大爺!家裡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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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38: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章 猙獰(一)

  林錦樓深深吸了一口氣,香蘭睜大雙目,只覺渾身血凝成一處,林錦樓那陰狠的臉在她面前晃了又晃,她多久沒瞧見過林錦樓這樣的神色了?她幾乎將要忘了他如何陰毒暴戾。外頭敲門聲愈烈,林錦樓緩緩鬆開手,用力搓了一把臉,回轉身開門,卻見是他心腹護衛胡來,臨行前林錦樓特將他留在府中料理。胡來一見自己主子鐵青個臉,登時嚇了一跳,林錦樓指著吼道:「讓你擱京城裡好好兒呆著,跑這兒來作甚?老子說話你也敢不聽了?啊?你們一個個都要,都要造反是罷?都不把爺放在眼裡了是罷?」

  這一嗓子吼得胡來雙膝發軟,在他心裡林錦樓向來大軍壓境都面不改色,談笑風生,如今瞧著主子指著他的手指頭都氣得打哆嗦,不由渾身一個激靈趕緊半跪下來,口中亦改了稱謂,道:「將軍,屬下來有十萬火急之事......府上尹姨娘奶奶亡故了!二奶奶也生死不明......」

  香蘭聽個真真兒,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只見林錦樓單手提著胡來的衣襟將他拎進屋,伸手關上了門,兩道濃眉皺起,咬牙道:「怎麼回事兒?從頭說明白!」

  胡來道:「今兒個一早起,丫鬟們就沒瞧見尹姨娘,連帶二奶奶也找不見了。府裡府外一通尋找,有守夜的婆子通報說康壽居後院有個通外的角門未鎖,屬下便帶人四下搜尋,正逢有民上告官府,稱那巷子裡一戶人家鬧了命案,屬下趕過去一瞧,只見尹姨娘胸口上有個血窟窿,倒在地上,早已嚥氣多時了。二奶奶衣衫不整,歪在床邊。屬下上前一探,竟發覺還有一絲氣在,趕緊用被裹了,送回府去。又告知官府,將此事壓下來,交由太太處置。原以為此事就瞭解了,可二奶奶手裡攥著個荷包,太太打開一瞧,發覺裡面竟有楚家鵬二爺的平安符,寫著生辰八字分毫不錯。恰二爺也在場,登時便大哭起來,認定是楚二公子害了尹姨娘,姦殺了二奶奶。太太好歹給哄住了,提審二奶奶的貼身丫鬟,竟不料那丫鬟聽說二奶奶不好了,竟偷偷懸樑自盡。太太本想等大爺明日一早回來做主,誰知二爺自己一個人不聲不響,竟派人備了馬車,悄悄出了門,直奔到楚家要跟楚二公子拚命,鬧了一半又暈死過去,倒把楚家人嚇了一跳,生怕二爺就這般過去了,又請太醫,又打發人來送信,鬧得沒開交。太太見事鬧大,已壓不住了,派屬下換馬趕來,請大爺回去做主。」

  林錦樓只覺太陽穴都蹦蹦跳了起來,臉色愈發青紫。這他媽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破事!他捶了捶腦門,問道:「如今二弟人呢?」

  胡來低聲道:「因身上大病著,不好挪動,先留在楚家了......楚二公子說他這幾晚都徹夜苦讀,半步都未出過府......」

  林錦樓不語,在屋裡反覆踱步。此事決計不是楚小二做的,且不論他與楚大鵬光腚的交情,就憑楚大鵬一等的人才,為人仗義,也萬不會犯下這等作奸犯科之事。若林錦軒私下裡同楚大鵬翻臉,此事倒無傷大雅,可林錦軒竟是到楚家府上去鬧!楚大鵬他爹乃吏部尚書,貴為六部之首,怎能平白受如此冤枉,忍得下這口氣!如今老太爺和他爹都不在跟前,唯有他要盡快趕回去,將這一層事擺平了才是。如此便要日夜兼程回去,一早風塵僕僕到楚家負荊請罪,看在這份誠意上,楚家老爺子也總該圓了這份顏面才是。

  事不宜遲。

  林錦樓急命人收拾備馬,他瞧了香蘭一眼,心裡還恨得要命,想道:「留下她指不定又出什麼蛾子,還不知怎麼變著法兒的打聽宋柯那小子。」指著香蘭道:「你,把衣裳換了,今兒晚上跟爺一道走。」

  因行程倉促,林錦樓將隨身丫鬟小廝皆留了下來,命第二日收拾妥當再回府,點了二十餘人,同袁紹仁私下裡又說了好一回,方才將香蘭塞到一輛極小的馬車內,動身啟程。

  那馬車將將夠一個人伸開腿而坐,只鋪一層粗布,車壁只有一層軟簾,四處漏風。香蘭只覺寒冷刺骨,不由將臉兒深深埋在觀音兜兒內,身上穿著大毛斗篷尚有暖意,可穿著鹿皮小靴的腳不多時便凍透了,刺痛難忍,尤以馬車顛簸,令人欲嘔,愈發難受。她抱緊了懷裡的黃銅湯婆子,臨行前,雪凝悄悄塞在她懷裡,只是這會子已漸漸冷了下來,她強忍住格格打顫的牙,睜開雙眼,把車簾撩開,只見一輪明月懸空,將四野照得透亮。

  林錦樓藉著月色,瞧見香蘭唧唧索索模樣,不由連連冷笑,他本該仔細琢磨琢磨到了楚家如何跟楚家人交代,偏生腦子裡化成一團漿糊,前言後語皆不成句,眼前只有香蘭在眼前晃,含著眼淚問他:「倘若我同你說,我想回報宋柯的恩情,差人送銀子給他,你會答應麼?」他哼哼冷笑出來,一夾馬腹,那馬愈發疾馳起來,他原以為跑快些就能散掉他心裡的煩悶惱怒,可又發覺,原來這樣更難受。他恨恨想近來他待陳香蘭是不是太好了,讓這女人竟然得寸進尺,等回了林家,他了完二弟的事非得好生收拾收拾她,如今她凍成這樣,純屬活該。可想到她渾身發抖的模樣,林錦樓心裡又惱,心想這女人怎就這麼彆扭,凍成這樣,竟還強忍著不開口求他,他繃喪著臉從馬鞍旁的袋子裡抽出一卷薄毯,扔進車裡。

  香蘭嚇一跳,從簾後偷瞄了林錦樓一眼,卻只瞧見他下巴。

  此時,林錦樓忽然勒住馬,馬車也忙停下來,香蘭冷不防,險些跌下去,只聽林錦樓沉聲道:「過去照仔細些!」

  遂有親兵執著火把上前,只見前方正是一片樹林,隱有血腥之氣飄來,待照亮再看,只見白茫茫雪地上早已血水四濺,地上到處是死屍,或匍匐在地,或歪在樹幹旁,或掛在枝椏上,穿著乃是禁軍服飾,手執各色兵刃,身上皆被數枝羽箭射穿,面目表情各異,淒慘可怖。

  香蘭大駭,濃重的血腥味飄來,她本就因一路顛簸難過欲吐,這會兒愈發不能受了,掙扎著下了馬車,她雙腳刺痛,幾欲不能站,踉蹌著跑到一叢灌木後嘔吐不止,心中卻如波濤洶湧——這些禁軍身著府前衛衣,分明是隨王伴駕的羽林親衛,卻被斬殺至此,莫非這是......謀反?刺王殺駕?香蘭只覺渾身發冷,愈發顫抖不止。

  林錦樓神色凝重,擎著火把親自上前,照了一遭,見有些屍體尚有餘溫,顯見新死不久。他沉思片刻,忽然喝道:「溫如實!」

  溫如實忙走上前,拱手抱拳道:「屬下在!」

  林錦樓低聲對他交代一番,溫如實先是大驚,後勉強鎮定下來,單膝跪地道:「即便屬下死無葬身之處也要完成將軍交代。」言罷翻身上馬,帶了七八人去了。

  林錦樓又將胡來及另一心腹曾源喚至跟前,又交代幾句,胡來容色肅整,領了七八人去。曾源則領了三人順著原路回了。

  林錦樓深深吸一口氣,只覺那冷風冽得他喉嚨發疼,原來早晨他與袁紹仁出門到京郊五軍營拜會老友,未料到竟撞見太子,原來太子奉皇上之命微服出宮來營中公幹,林錦樓見太子身邊所帶侍衛甚少,軍營中多半人馬已操練完畢,撥至鳳陽各都司,不由擔心東宮安危。太子卻擺手笑道:「不妨事,此番出來行蹤嚴密,況事情已查明,聖上將派金吾衛前來,只怕已在路上了。」

  林錦樓見太子諱莫如深,不肯多言,便知當中必有緣故,也不再問,只告辭而去。如今卻見金吾衛慘死林中,可見得當初廝殺慘烈,不由心神劇震,忙派心腹分兩隊前去太子處預警,又命曾源回莊子告知袁紹仁。他回過頭,只見香蘭正站在樹後,有一絲月光射在她臉上,只見其面容慘白,隱有驚惶之色,卻竭力維持鎮定如常。

  林錦樓走上前,輕聲道:「前頭極近有處莊子,爺先送你過去,當中一戶曾與林家有舊,你先去避一避。」

  香蘭見林錦樓身邊只剩下三人,忍不住問道:「你呢?」

  林錦樓眸光閃了閃道:「你甭管了,這事是哪個孫子犯下的,爺心裡猜著七八成,你在身邊兒是個累贅,把你安置妥了,爺......」

  一語未了,只聽「嗖!」一聲,尖銳的破空聲響,一支羽箭猶如閃電一般「噗」地扎進站在最外擎著火把的那名林家軍的胸口。

  「光!」那人手中的火把滾落在地,雙手握著箭,神色驚訝,後又轉為劇痛苦楚,身子晃了兩晃,此時四支箭又呼嘯而至,狠狠將那人紮了個對穿,他一聲未吭,緩緩栽倒在地。

  香蘭驚呆了,林錦樓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低聲喝道:「躲在樹後,不准動!」對剩下那兩人道:「滅火把!快趴下!」將手中火把戳進雪堆中,身子就地一滾,便隱在夜色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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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猙獰(二)

      林子裡死一片寂靜,香蘭一動也不敢動,渾身愈發抖得厲害,將身旁低矮灌木的葉子也碰得沙沙響,她緩緩挪了挪,忽碰到個東西,定睛一瞧,竟發覺是一隻手,順著那臂膀往前一望,一張死屍的面孔正與她相對,瞠大雙目,神色淒楚驚怖。香蘭大驚失色,用力摀住嘴忍住驚叫,將帕子咬在口中,免得牙齒碰撞咯咯作響。

      林錦樓伏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心頭雪亮。方纔他一眼瞧見那箭脊上鐫著一個「盧」字,而盧韶堂麾下帶兵擅用弓箭,自此人在江南失勢便進京投奔了二皇子。如今二皇子覬覦儲君之位已久,想來今夜要趁太子不在京中,守備薄弱,便要趁亂造反了。這些金吾衛因趕路行軍,未穿重甲,便慘死在這林中,做了隨風飄蕩的野鬼。林錦樓心中暗自慶幸,幸而方纔已派屬下前去送信,否則方才叛軍以弓箭偷襲狙殺,不知要折損多少人手,倘若突圍報訊,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旋即他又罵娘,如今敵眾我寡,凶多吉少,他還帶著香蘭,更加難以施展,如今要想方設法把香蘭帶出去才是。

      靜默片刻,香蘭只覺心提到嗓子眼,愈發難捱,此時又聽弓箭夾裹風聲而來,「咚咚」釘在樹幹上,那箭是火箭,彷彿一盞盞小燈籠,伴著西北風時明時滅,只能隱隱照著林中情形。林錦樓見射來火箭不過十幾支,心中登時了然叛軍亦不很多。他身邊只剩兩人,以一敵百縱然不能,但林家軍親衛個個皆能以一當十。尚有勝算。他悄悄拾起散落的一柄雁翎刀,奮力向外一擲,那刀落到前方空地上「噹」一聲響,一支箭「嗖」地射在那刀週遭,箭羽微微顫動。

      盧韶堂騎著高頭大馬策立不遠處。如今皇上嚴查二皇子與五軍營軍官私下勾結。二皇子得了線報不得不趁皇上病危、太子離京時趁亂起勢。他原受指派在此處狙殺金吾衛,一場廝殺方畢,騎兵便往京郊五軍營而去,他留了四五十人清掃戰場,接應大軍,孰料從密林一側出來。竟看見林邊有火光,遂箭發制人。

      盧韶堂再等不住,命十餘人上前探看。林錦樓悄悄握緊刀柄,只見叛軍離香蘭藏身處越來越近,不由大喝一聲。一躍而起,一手抓了叛軍,手臂一振,將人整個摔出去,「砰」一聲,那人狠撞在樹上,立時被紮在樹上的羽箭扎個穿心,掙扎幾下便歪垂了頭。場面登時大亂。另兩名林家軍亦躍出來,登時和叛軍戰成一處,登時又有二十餘名叛軍湧上前來。

      林錦樓自幼習武。又幾番戰場上出生入死,自然神勇,大刀快如閃電,如排山倒海一般,不久叛軍便盡數倒地,餘者見他神威凜凜。竟一時不敢上前。

      盧韶堂大驚,心道:「深更半夜。這是來了哪一路的神仙,竟如此了得。」遂命弓箭手再射火箭照明。赫然發覺圍殲之人竟然是林錦樓,不由咬牙切齒,冷笑道:「好,好,好,正愁無處與你算賬,今日地獄無門你竟闖進來!」命左右弓箭手道:「放箭!」

      弓箭手遲疑道:「箭雨無情,不知是否傷到咱們的弟兄......」

      盧韶堂冷冷的看了那弓箭手一眼,揮了揮手,意為不許他再言,忽而,他抽出腰間跨刀,「噗」一刀將那弓箭手的脖子割斷,那人悶哼都沒一聲便直挺挺倒在地上。

      眾人驚呆了,盧韶堂將跨刀高高擎起,大喊道:「放箭!放箭!放箭!」

      一語令下,弓箭如雨紛紛飛來,一時慘呼不絕,片刻後便沒了聲息。

      唯有風聲夾帶著哨音捲著雪花呼嘯。

      盧韶堂手下仍有十幾人,皆是弓箭手,他命弓箭手上滿弦,策馬帶著人小心緩緩靠前。愈靠近,便愈能看清遍地死屍,栽歪倒地,層層疊疊,血流成河。忽然間,一團烏雲遮住明月,一個血人從死屍堆中站了起來,彷彿修羅場中惡鬼羅剎,使人恐怖毛豎。

      弓箭手大驚,手指一顫,十幾枝箭嗖嗖射來,直將那人渾身上下籠住。卻見那血人竟伸手提起兩具屍體擋在身前,那箭噗噗噗皆射在屍首之上,只聽林錦樓的聲音喝道:「盧韶堂,有種便來決一死戰!」言罷長臂一伸,砰砰的兩聲,那死屍便擲向叛軍,登時砸倒數人,如此臂力驚人,著實令人驚歎生畏。趁叛軍一時慌亂,林錦樓隨勢衝來,肘撞拳擊,掌劈腳踢,霎時間又打倒數人。弓箭手只擅遠射,不擅近搏,登時亂成一團。

      盧韶堂高叫道:「莫慌莫亂!」可當下刀槍劍戟四下舞動,月色昏暗,只聽喝罵聲,驚叫聲,示警聲鬧成一團。

      林錦樓又砍殺七八人,只覺力有不逮,暗道:「我已負箭傷,不宜久戰,不如將人引到林中,讓香蘭逃了,生死有命,倘若她命大,便能逃過一劫。」一念及此,高喝一聲:「盧狗賊,有本事隨爺爺過來,領教領教你的手段!」言畢回身便往林中跑去。

      盧韶堂哪裡能放,遂帶著人催馬追了上來。

      馬蹄聲越來越遠,香蘭渾身亂顫,從灌木後爬出來,已是淚流滿面。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將滿臉的淚胡亂抹一把,只覺淒慘驚懼已至極點,只聞耳邊西北風呼嘯,卻不知何去何從,只想趕緊遠離這人間地獄。此時只聽得林中傳來幾聲慘叫,不由轉念道:「林錦樓本能帶著人獨自逃了,因為了救我才與人應戰,又將人引入林中,方纔他奔過,步履踉蹌,想來刀槍無眼,已經負傷了,我若置他不顧,還算是個人麼?」她不知為何,心頭忽百感交集,悲慟莫名,眼淚愈發止不住,又用袖子擦了一把,心說:「我悄悄跟上去,危急之時,好歹能幫上一幫,為人處事當知點水恩湧泉報,盡力而為,最終不過以死相報罷了。」哆嗦著將斗篷解開,把玄色裡子向外,將艷紅的猩猩氈穿在裡面,一手抱了毯子,拿著湯婆子,又從地上撿起一柄刀抱在懷內,亦往密林內跑去。

      此時林錦樓已陷入惡鬥,殺人紅眼,蠻性發作,好似猛虎出籠下山,左手奪下一個人手中單刀,右手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劈入那人天靈蓋,立時死於非命。盧韶堂狂喊一聲,似是驚惶,又似憤恨。

      林錦樓出手如狂,一口單刀如銀片飛舞,幽光閃耀,快如鬼魅。但見鮮血紛飛,不多時叛軍紛紛斃命,身首異處,膛破肢斷。

      盧韶堂見叛軍將林錦樓體力耗費大半,遂騎於馬上,提刀前來,「噹」一聲,兩口兵刃碰至一處,因盧韶堂居高臨下,佔盡地利,這一記令林錦樓虎口發麻,不由倒退幾步,盧韶堂又一記劈來,林錦樓連擋四五下,連連後退,直至靠在樹上,口中噗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身上再難支持,兩腿軟綿綿,幾乎站立不穩,腿一軟,竟順著樹幹滑倒在地。

      此時烏雲撥,明月現,月光從林間樹枝裡射進來,盧韶堂只見林錦樓胸前負羽箭,氣喘如牛,渾身上下鮮血淋漓,不由仰天大笑,胸中極其暢快,翻身下馬,走到林錦樓近前,居高臨下道:「想不到罷?你今日就要死在我的手裡。待會兒砍下你的狗頭,爺便改個凳子坐。」

      林錦樓喘了幾口氣,渾身已因劇痛不時抽搐,「噗」地拔出胸前的箭,鮮血噴將出來,臉上竟然微微冷笑,道:「你今日殺了我三名侍衛親從。」

      盧韶堂挑高眉毛,道:「那又如何?難不成你想死了之後找閻羅王告狀?」

      林錦樓微微搖頭,冷冷道:「這三人隨我剿匪抗倭,曾保家衛國出生入死,今日你卻殺了他們,我這當主子的要殺了你報仇。」

      盧韶堂神情錯愕,盯著林錦樓上下打量好幾遭,見他如此狼狽虛弱,只覺他所言如同天方夜譚,不由滿面嘲諷,哈哈大笑起來,笑畢,舉起手中大刀,「噗噗」兩刀分別刺入他左右肩膀,咬牙恨聲道:「如此,你憑什麼殺我?憑什麼殺我?你當日把我逼得猶如喪家之犬,可想過你還有今天!」

      忽然,林錦樓猛地跳起來撲了上去,將盧韶堂撞了個滿懷,二人在地上打了個滾,林錦樓掙扎著起來,往後退幾步,又站立不穩,一下栽倒雪中,劇烈喘息。

      盧韶堂站了起來,渾身顫抖,不可置信的低下頭,他心臟處赫然插著那支羽箭!鮮血汩汩的流了下來。他看看林錦樓,又看看胸前,拼著最後一絲氣力將腰間弩箭拽下舉了起來,林錦樓此時一絲氣力全無,一動也不能動,甚至無力抬手摸去唇邊鮮血,他想今日自己約莫要死在此處了,不由閉上了眼。

      噗通一聲。

      林錦樓睜開眼。只見盧韶堂跪在了地上,喉嚨裡咯咯作響,弩箭「光當」掉在了地上,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瞪著眼向前撲倒在地,一大朵血花在雪地上盛放開來。香蘭正站在盧韶堂後面,手裡舉著一柄大刀,渾身抖得如寒風中的一片秋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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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猙獰(三)

      西北風呼嘯,林間幽暗。

      雪地裡兩頭躺著兩個方才決一死戰的人。

      一聲呻吟,林錦樓緩緩睜開了眼,只覺唇邊有濕意,更覺喉嚨乾澀,不由伸舌去舔,俄而便有人托起他後腦,用清水餵他,他大口喝了一氣,想掙扎起來,深入骨髓的疼痛令他大聲叫了起來。如此疼痛令他愈發清醒了些,扭頭一瞧,只見香蘭正把他的頭抱在懷裡,把湯婆子裡的水餵給他喝。

      他又喝了幾口,慢慢吞嚥,方問道:「盧,盧韶堂呢?」

      香蘭小聲道:「死了......」

      「你......怎麼不逃命去,反到這兒來?」

      「......」

      「......你去翻翻盧韶堂的衣裳,行軍之人,身上必帶著些傷藥。」

      香蘭咬咬嘴唇,小心將林錦樓放下,去翻動盧韶堂的屍首,她手早已凍得發軟,伸展不能,便將手伸入衣內,放到腋下暖了暖,又連忙翻找,果真在腰帶上找到一隻錦囊,打開一瞧,裡面有三隻瓷瓶兒及零零散散其他物什,連忙拿去給林錦樓看。

      林錦樓命她將瓷瓶兒裡的東西倒出來給他看,一瓶兒乃藥丸,一瓶粉末,一瓶乃膏狀之物。林錦樓聞了聞藥丸,吃了一顆壓在舌下,讓香蘭把他衣襟解開,把藥膏塗在他傷處,這一塗藥引得一陣劇痛,他面色慘白,竭力忍住不曾大叫,渾身冷汗淋漓,整個人已像從水裡撈出來的。香蘭掏出帕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汗水和血跡。將盧韶堂腰上系的汗巾子扯下,為林錦樓包紮傷口,又忍著不適把倒地死屍的頭巾解下來包紮林錦樓的胳膊。

      林錦樓又躺了片刻,勉力掙扎,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撐著香蘭便要站起來。幾次三番不成,香蘭忙勸道:「要受不住再歇一會兒罷。」

      林錦樓喘著粗氣搖頭道:「不成,只怕叛軍大軍不多時便要過來,在此處無疑送死。」他命香蘭將盧韶堂的弩箭遞與他,又命把盧韶堂的馬牽過來,咬牙拚命站起。掙扎著爬上馬背,又要拽香蘭上來。

      香蘭面帶憂慮之色,搖了搖頭。

      林錦樓此刻已無力爭辯,伏在馬背上,指著密林一端道:「往這個方向。」

      臨行前。香蘭解下一名弓箭手的皮毛手套套在手上,湯婆子繫於腰帶,仍把毯子蓋在林錦樓身上,牽了馬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去。

      香蘭渾身已經凍木了,風吹來,臉似刀割一般,眼睛將要睜不開了。行了一時,終於出了密林。因大雪覆地,也辨不清前方是否有路,香蘭欲問林錦樓。只見他伏在馬背上一動不動,大駭之下忙去探看,見鼻息尚存,方才舒了一口氣。又抬頭看看茫茫前路,眼下只能硬著頭皮一徑兒向前了。身後隱隱傳來喊殺聲,香蘭不敢回頭。只加快步伐,牽著那馬兒快行。

      走了不知多久。腳下的路漸陡,顯然已是下山。香蘭腳上的鹿皮靴不耐山路,幾次腳下一滑,整個人便跌到地上,她忙又站起來,一手揉著痛處,一手拽著韁繩繼續往前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或許半個時辰,香蘭只覺又累又乏,再難前行。忽然見到前方竟隱隱現出火光,香蘭又驚又喜又怕,牽著馬往前蹭了幾步,只聽一陣喊殺聲,香蘭忙止住腳步。此時喊殺聲越來越近,似是一眾人在圍攻車隊,那車隊倉皇之下往香蘭這處跑來。

      香蘭大驚,做瞧右看,唯有一旁尚有青松翠柏,嶙峋巨石後可安身躲藏,可馬太大,竟一時藏不進去,香蘭情急之下,扯住林錦樓拽下來,一下將她壓在身下,她連忙爬起,見林錦樓乃仰面著地,並未壓著胸前傷處,方才鬆一口氣,連拖帶拽,將人拉到岩石後,香蘭已是氣喘吁吁,剛想去牽馬,卻見那馬已回過頭,噠噠噠的跑掉了。

      此時已無暇多想,香蘭先去瞧林錦樓,只見他仍昏迷不醒,她靠在石後悄悄往外看,只聽喧囂聲、叫喊聲愈來愈烈,那車隊中發出恐懼尖叫,聲音高亢,顯見是有女眷,只聽那聲音愈發近了,只見幾輛馬車衝了過來,車上火光沖天,應是中了火箭,馬車上匆匆奔下老弱婦孺等,四散逃竄,借火光看,皆穿著皮毛綾羅上等富貴衣衫,廝殺之人接踵而至,揮刀相向,有穿家丁衣裳的人正奮力抵抗。忽聞慘呼聲,只見一身穿狐狸皮襖的華服男子身首異處,那人頭咕嚕嚕轉過來,赫然是趙綱的臉!香蘭只覺驚恐,將林錦樓腰間的弩箭抓在手裡,身子瑟瑟發抖。

      廝殺聲愈發小了,香蘭躲在石頭與翠柏間,眼睜睜見來人將車隊中的人砍死,因搏鬥甚慘烈,追殺之人也折損不少人手,最後只餘四人,其中一人身受重傷,倒在血泊中呻吟。他們從著火的馬車內拖出幾隻沉甸甸的大箱,打開一照,只見裡面皆是各色金銀黃白等物,另有古畫珍玩等,不由歡呼起來。

      忽然,有人從不遠處拖來一個婦人,不由興奮大喊。

      餘下幾人立刻撲了過去。

      那婦人不住尖叫掙扎,又踢又咬,來人將其制住,抬起來便走,擠眉弄眼,口中說笑皆帶著不懷好意之情。

      那婦人頭來回狂擺,高聲尖叫道:「畜生!畜生!放開我!放開我!」聲音竟十分耳熟。

      香蘭登時辨認出來,那婦人竟是趙月嬋!

      她愣住,不由站了起來,只見那三名男子直將趙月嬋按在地上,香蘭縮回身子,閉上眼不敢再看,旋即傳來趙月嬋的哭喊聲及男子們猥瑣的笑聲。

      香蘭雙手捂耳,靠著石頭茫然坐於地上。趙月嬋怎會在此處?方才斬殺之人亦有她兄長趙綱,那這幾輛車所載的皆是趙家的人?

      趙月嬋哭喊掙扎,香蘭只覺心裡一陣一陣被什麼東西揪著。當初趙月嬋害她之心狠毒至極,她曾恨之入骨,後隨時光流逝,當初恨意慢慢消減,逐漸變為厭惡,如今此人遭此報應,她本該覺著心裡出了口惡氣,可她聽著趙月嬋悲慘哀嚎,卻赫然發覺自己心裡並不痛快。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悲慟,夾雜著同情、憐憫,驚懼,她此刻只覺得趙月嬋可憐。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悄。香蘭又大著膽子向外張望。只見那三名男子舉著火把圍在那幾個箱子前,把箱子一個個重新抬到唯一一輛未被燒燬的馬車上。待整裝至一半,只聽那重傷男子在地上呻吟,喊了幾句,又有一身材高瘦的男子連說帶比劃,像是讓他們幾人將重傷之人也抬到馬車上。只是馬車太小,將他裝了,必然不能再盛箱子,故而其餘三人皆搖頭拒絕。

      那身材高瘦男子顯見十分不滿,大聲嚷了幾句,幾人爭執起來,因離得稍遠,香蘭並未聽清。忽然,只見其中一男子朝另一個使了個眼色,那人微微點頭,赫然從腰間抽出兵刃,「噗」一刀刺入重傷之人的胸膛!那人腿伸了伸,頭一歪便嚥了氣。

      那身材高瘦的男子高聲悲呼,擎著手中的刀回手砍在行兇之人的手上,那人慘呼一聲,手掉落在地,兩人登時扭打一處,另一名男子竟袖手旁觀。那身材高瘦男子顯見有些武藝,幾個罩面下來,竟一刀砍死了對手,回過身,冷冷的看著另一人。

      那人竟笑了起來,說了幾句什麼,身材高瘦之人沉默半晌,顯見是被說服了,同那人一道,將剩下的兩隻箱子搬到馬車上,可正當那人低頭去拖趙月嬋之時,身材高瘦男子忽然抱住那人的頭,匕首狠狠在那人胸前紮了幾刀,那人呻吟一聲倒地,那男子又連扎幾記,那人遂不再動彈了。

      身材高瘦男子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香蘭只覺心驚肉跳,頃刻間便結果了這幾人,如今這身材高瘦的男子便要獨霸劫來的錢財珍玩了。

      正此時,林錦樓忽然咳嗽起來,咳得口鼻都噴出血來!這一咳猶如石破天驚,嚇得香蘭一身冷汗,一面用袖子去擦林錦樓咳出的血,一面在他耳邊急促低語道:「大爺,你輕聲些,外面有歹人......」

      林錦樓半閉著眼,仍不住劇咳,他抓了一把雪塞在口中,混著髒泥髒土,想讓咳聲輕些,一面將左腿蜷起。香蘭心急如焚,一把抓起那弩箭,牢牢握在手中。

      那身材高瘦的男子顯已聽到異動,不由順著聲音一路尋過來,走得越近,越能瞧見雪地上痕跡凌亂,不由握緊了手中單刀。

      香蘭藏在石後,只聞心跳如擂,手按在弩箭扳鈕上,可雙手已凍得沒有知覺。此時,只見一道身影閃了過來,香蘭情急之下忙去按動弩箭扳鈕,可她手指早已凍得毫無知覺,竟扣動不能。

      那高瘦男子顯是怔住了,看看渾身是血的林錦樓,又瞧瞧香蘭,忽而哈哈大笑起來,居高臨下道:「想不到想不到,今日竟還撿到了這樣的便宜。」一行說一行抓住香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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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猙獰(四)

      香蘭大驚,情急之下只得抄起湯婆子便砸,那人一時未料香蘭發威,頭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記,不由勃然大怒,一巴掌扇下去,香蘭只覺頭目森然轟鳴,眼前金星直冒。

      那男子恨聲罵道:「臭娘們兒......啊!」

      他剛罵到一半,原本倒在地上的林錦樓忽然彈了起來,從背後一把抱住高瘦男子的頭,手中赫然握著一把匕首,直直插入那人的脖子,不待他反擊便迅速退開,一把拽起香蘭,將她拉入懷內,往後退了好幾步,再難行動,不由靠在樹幹上大口喘息,不住咳嗽起來。

      那高瘦男子雙手捂著脖子,掙扎著,瞪著他們二人,臉上滿是驚懼、憤恨、絕望,他大叫著衝來,行至一半腳下便踉蹌起來,身子撲在雪地中,抽搐幾下便再無動靜了。

      林錦樓滑坐到地上,香蘭忙去找瓷瓶兒,把藥丸送於他吃,林錦樓歇了一時,神色懨懨道:「去把匕首拔下來,刀鞘在我左腳的靴子裡,你把它插進去。」

      香蘭唯有照做,奓著膽子上前,將匕首拔出,在那男子衣服上蹭干血跡,放入刀鞘,重新插進林錦樓靴子裡,摸了摸林錦樓的臉,只覺一片冰涼,她咬緊牙根,剝下死屍身上的大毛皮襖,來到林錦樓跟前,將他身上的玄色斗篷脫掉,把皮襖與他穿,復又將斗篷繫好。只聽林錦樓聲音微弱道:「你去剝幾件死人厚衣裳穿,冬夜裡這樣冷,只怕撐不過去。」言罷又閉上眼。

      香蘭心中著實憂慮,可此時已無暇多想。找到一件皮毛襖子穿在身上,又剝了兩件死屍身上的厚重大毛衣裳、披風等物,用薄毯來包好,背在身上。忽見馬車旁有一摔得四分五裂的大食盒,各色麵點果子滾了一地。她忙把腰上的錦囊解下來,把點心一股腦兒裝了,累得氣喘吁吁。

      加了衣裳,又忙了一番,她覺著暖和多了,把冰冷的手放在脖頸上暖了暖。見四下裡仍有馬匹,便欲牽一匹與林錦樓騎。剛走上前,忽聽有呻吟嗚咽之聲,餘光瞥見地上有團黑影不斷扭動,不由嚇了一跳。舉著單刀小心翼翼湊上前,卻發覺蠕動的黑影竟然是趙月嬋!她衣裳凌亂倒在雪地裡,渾身五花大綁,見香蘭上前,雙眼中亦滿是驚訝又湧出絕望之色,不由愈發掙扎起來,目光中乞求之意甚濃。

      香蘭停住腳步,如今她已自顧不暇。何苦招惹這歹毒的女人?遂牽了馬欲走。可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如此風雪之夜,即便再無歹人。躺在這冰冷雪地之上,只怕也要凍死了。她良心難安,咬咬牙又返回去,用刀子將趙月嬋身上的繩子磨斷,不再看她一眼,牽了馬回到林錦樓身邊。將他推醒。

      林錦樓環顧四周,搖搖頭道:「不必騎馬了。從這裡下去極近便有一條河,河邊皆是密密麻麻的蘆葦蕩。眼見天光就要大亮了,咱們先去蘆葦蕩裡避一避罷。」

      香蘭點點頭,她早已又累又餓又乏,勉力將林錦樓架起來,撿了一段樹枝與林錦樓當枴杖,一搖一晃往山下走,走了一回,實在走不動,二人便停下來歇息。香蘭回頭一望,赫然發覺身後有一抹身影,踉踉蹌蹌的往他們這邊走來,她頓時頭皮發麻,再仔細望去,竟發覺跟在他們身後的人竟然是趙月嬋!她披頭散髮,裹著一件斗篷,步履蹣跚,見香蘭發覺了她,遂止住腳步不動。

      此時蘆葦蕩已近在眼前了,香蘭顧不得再理睬趙月嬋,仍將林錦樓扶起來,二人終走到蘆葦蕩中,找了處背風的蘆葦叢中安身。林錦樓再支撐不住倒地,香蘭忙將兩件毛皮衣裳鋪在地上,口中央求道:「大爺,你好歹再撐一時。」一面說一面拖著他躺到毛皮上,又再他身上蓋了兩件。仍把那張薄毯裹在自己身上,抱著膝守在一側,她實在太累,這一鬆快只覺渾身好似要散架一般,心裡仍滿滿裝著驚懼恐慌,她深深吸一口氣,勉力鎮定下來,如今林錦樓這般虛弱,她是他們二人唯一的指望。

      香蘭摸了摸林錦樓脖子,只有微微溫熱,她生怕林錦樓有何不測,不斷搓著他的手和臉,在他耳邊輕聲召喚著,可她實在太累了,搓了一陣再搓不動,偏又別無他法,原本她對林錦樓便說不清是感激、惱恨還是那些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今見林錦樓一動不動的倒在那裡,不似往日飛揚跋扈,蠻橫不講理的霸王模樣,彷彿折斷了翅膀的鷹,渾然無力,虛弱無助,此情此景恍若前世她在流放途中抱著蕭杭的屍首,聲聲悲泣卻喚不回亡夫的命,這剜心刺骨之痛令她再難忍住,撲在林錦樓脖頸邊,哽咽道:「大爺,大爺,你......你......你若醒著便同我說句話,同我說句話罷......」

      她睜大眼睛,只見天上明月已漸漸下墜,群山蒼茫不語,目之所及,山外還是山,卻能見著幾處山腰上火光通明,顯見正在起刀兵廝殺,香蘭側耳聽聞,卻聽不到喊殺聲,唯有西北風呼嘯,將蘆葦吹得東倒西歪。

      她與林錦樓躲避叛軍追殺流落至此,不知能否得救,而林錦樓身負重傷,也不知能否活命,她心急如焚又無計可施,她只覺這天地間自己如此渺小,他們二人竟如此孤獨無助。

      林錦樓只覺自己好似渾身浸透在冰水裡,昏昏沉沉處於迷霧之中,渾身疼痛淒楚難以言表,有人不住搓他的手和臉,還有人在他耳邊不住說話,他因疼痛耗盡了全身氣力,努力聚精會神去聽那呼喚之聲。方纔他冷得要命,如今有人在他身上蓋了東西,他身上好過了些,又有人在他口中塞了藥丸子,他慢慢含著,正要滑入夢境,忽聽到女子哭泣聲,仔細辨認,似是香蘭,那傻妞兒就是愛哭,他直著嗓子吼兩聲,就能眼淚汪汪的,只是近來她哭得少多了,其實她哭,他心裡頭也不是滋味。他想說兩句別哭了,哭得爺腦仁都疼了,可卻張不開嘴出不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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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猙獰(五)

      正此時,他忽地渾身亂顫,牙齒咯咯作響,劇烈顫抖扯動傷口,令他愈發難捱,亦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險些將牙咬碎。香蘭伏在他身上,用力抱住他,在他耳邊喃喃低語,他卻渾然聽不清。不久,顫抖漸漸平息,然不多時又一陣痙攣攫住他。他咬緊牙根忍著,只覺虛脫無助,唯有香蘭將他攬在懷裡,搓著他的臉和手,不住呵氣,口中念著什麼「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彷彿為他念誦經文,他仔細聽著那聲音抓住了一絲活氣,如此這般幾次三番,早已精疲力竭,骨子裡仍是硬氣,不肯呻吟一聲。不知何時,他終於能開口說話,只沙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安慰道:「不,不礙事.......爺先前曾到遼東打仗......凍僵了之,之後,身子復又暖回來,便會打寒戰......」

      他似是聽見香蘭鬆了一口氣,哽咽著說了句:「菩薩保佑。」他攢了全身的氣力拉香蘭躺下。她太累了,竟無法抵抗,只聽林錦樓聲音沙啞道:「事已如此,多想無益,生死有命罷。」頓了頓道,「睡一會兒,你今兒個吃了好多苦,我......」手在香蘭的肩膀上捏了捏,便說不下去了,艱難的挪了挪身子,將香蘭包在他身上的斗篷裡。香蘭小心將衣裳蓋在她二人身上,將薄毯蒙在二人臉上,此時林錦樓的手卻摀住她的耳朵,低聲道:「睡罷,爺守一個時辰。再換你。」香蘭咕噥著應了一聲。剛閉上眼睛便睡了過去。

      林錦樓將蓋在臉上的毯子拉下來。仰面看著天空,只見頭頂的蘆葦一搖一晃,那天邊的月也時隱時現,兩耳不聞廝殺聲,這小小的蘆葦蕩彷彿就是整個天地。他渾身難過,疼得睡不著,不如讓香蘭好生歇一歇。他低頭看了看把頭埋在他腋下的女人,他自詡閱人無數。眼力過人,卻看不透這個香蘭。在林家的大宅門裡呆著,他像熬鷹似的一點點磨她身上的銳氣傲氣,她從張牙舞爪慢慢沉默下來,可骨子裡始終一股倔勁兒,漸漸地,這點子倔勁兒也消融不見,彷彿什麼苦、什麼委屈都能吞下去。可她在靜默裡逐漸變得和往昔不一樣,倔強和傲氣皆化為不見,可整個人沉凝圓融下來。在這樣連番變故的風雪寒夜,竟是她一手撐起他半條命。竟然比男人還要勇毅堅韌。

      林錦樓就這樣睜著眼望著天,不知在想些什麼,定定的出神。

      天際泛起魚肚白,林錦樓將香蘭喚醒。香蘭坐起來用力揉了揉眼,將腰上的錦囊解下,拉開從中取出一塊已不成形的點心,去推林錦樓道:「大爺,吃些東西再睡罷。」說著把點心舉到他唇邊,林錦樓閉著眼咬了一口,嚼得極慢極慢,似是忍著噁心將點心吞下去,虛弱道:「他娘的,又乾又硬,甜得膩得慌,比隔夜的干饅頭還難吃。」

      香蘭道:「天這樣冷,吃甜的好些,多吃幾口罷。」

      林錦樓皺著眉再咬了一口,緩緩嚥下,睜開眼道:「哪兒來的點心,你也吃......」他看到香蘭的臉登時呆住,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兒,問道:「疼麼?」

      香蘭一怔,摸了摸臉,方才覺出臉已經腫了,這一碰疼得如針扎一般,恍然想起昨夜她挨了那高瘦男子一記,只是當時只顧慌亂,又天寒地凍,這半面臉早已沒了知覺。她搖搖頭道:「不疼。」

      林錦樓剛欲說話,忽地舉起弩箭,眼睛直勾勾盯著身側的蘆葦蕩,那蘆葦蕩中,忽然現出了趙月嬋的臉。她頭髮蓬亂,裹了一件披風,形容狼狽淒慘,全然不復當初濃妝艷抹的嫵媚之色,卻仍難掩一張國色天香的俏臉,唯有眼睛紅腫,臉上神情冰冷,嘴唇凍得發白,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絕望。

      林錦樓一怔,皺起眉,奇道:「趙月嬋?」

      趙月嬋靜靜道:「是我。」頓了頓道,「可見造化弄人,想不到竟在此處遇著故人了。昨夜我就瞧出是你們。」

      林錦樓問香蘭道:「她怎會在這裡?」

      香蘭小聲道:「昨夜有人搶了他們的車馬,她哥哥死了,她......」她看了趙月嬋一眼,含糊著未說下去。

      趙月嬋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老娘好得很!好得很!」她笑了幾聲,卻難掩哽咽,忽一行哭一行罵道:「老娘怕甚!老娘怕甚!至多不過當老娘嫖了男人罷了......呸!畜生,都是畜生!......欺負我的,欠了我的,我百倍千倍討回來!呸!畜生!統統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她哭著罵著,間或咯咯笑起來,哭得愈發厲害。

      林錦樓似是明白了,沉默半晌,方才平靜道:「芙蓉是怎麼沒的,你心裡清楚得很,這是你的報應。」

      趙月嬋渾身一震,臉上掛著淚,前仰後合笑了幾聲,彷彿瘋子一般,問林錦樓道:「如今你可滿意了?」

      林錦樓不語,將手上的弩箭收了回來,側過臉不再理她。

      趙月嬋用手摀住臉,哭聲最終變為嗚咽,渾身顫抖,哭聲似斷似續,低不可聞了。

      香蘭歎了一口氣。她厭惡趙月嬋入骨,從未想過報復,再見此人只想遠遠躲開,可如今她這番形容,香蘭忽覺自己的心軟了一塊,只覺趙月嬋又可恨又可憐又可悲。

      趙月嬋哭了一回,忽抹了一把臉,盯著香蘭手上的點心,啞著嗓子道:「能不能......給我點吃的......我.....」

      香蘭沒有猶豫,從錦囊裡拿了塊點心遞與她。林錦樓擰起眉,如今情勢未明,他們還不知在這裡困多久,每一口乾糧都珍貴如珠。此時香蘭已低下頭,將剩的半塊點心喂到林錦樓口中,林錦樓盯著香蘭的臉,終究什麼都沒說,卻輕輕捏了捏香蘭的手。

      趙月嬋拿著點心半晌未吭聲,彷彿說了一句什麼道謝,只是這聲音太微弱,夾在西北風裡轉了轉便消逝了。

      林錦樓吃了點心,實在撐不住便沉沉睡去。香蘭重新為林錦樓上了藥膏,只見他兩肩上傷口已不再流血,胸口的箭傷卻極重,著實令人擔憂。

      趙月嬋背對著他二人坐在幾步之遙的地方,彼此間皆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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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五章 猙獰(六)

      此時已天光大亮,天色依舊陰沉,風聲漸悄。

      林錦樓昏睡不醒,趙月嬋亦沉靜不語,時不時傳來幾聲咳嗽。

      香蘭把斗篷裹得愈發緊些,半睡半醒的打了個盹,忽聽不遠處傳來喊殺聲,她一激靈起來,忙不迭四下張望。只見山腳下正有官兵在廝殺,一夥人且戰且退,離蘆葦蕩越來越近,另一夥則窮追不捨。香蘭辨不清來者是敵是友,只覺得一陣哆嗦,唯有緊緊握著弩箭,守在林錦樓身側。

      趙月嬋滿面驚恐,渾身瑟瑟發抖,拚命往後退將身形隱在蘆葦叢中。

      嗖嗖!

      羽箭襲來,卻因風力之故,偏射到蘆葦叢中。香蘭吃一驚,連忙趴下,卻聽見身後一聲尖叫,緊接著傳來「噗通」一聲,似是趙月嬋落了水。

      幸而廝殺雙方戰況激烈,皆未發覺此處動靜。

      香蘭只聽得水中不斷撲騰的聲音,間或微弱的喊一聲「救命」。她連忙起身過去,只見河面上早已結冰,河岸卻未凍牢靠,趙月嬋正是砸破薄冰落入河之中,唯右手揪住岸上蘆葦,面如金箔,嘴唇無一絲血色,卻怎麼也掙不上岸,卻拚命掙扎,一團血色從河水中盪開。

      趙月嬋看到香蘭,臉上流露出濃濃的恐懼與哀求之色,抖著嘴唇道:「救,救命......求你......」

      香蘭沒猶豫,立刻拉住趙月嬋的手腕,拚命向岸上拖,她又冷又餓,本就沒多少氣力了。只能咬緊牙關,拼全力將她拉上岸來,又架住她雙臂,往後又拖了一段,終於精疲力竭。不由癱倒下來,仰面對著天空大口喘氣。

      趙月嬋面色慘白,已露出青灰之色,亦大口喘息,她渾身上下幾乎濕透,冷風一吹。凍得渾身蜷縮,顫抖不止,左臂被箭刺破,血流不住。

      香蘭勉力爬起來,上前去解趙月嬋的濕衣裳。費力將她衣裳脫下,因再無干衣與她穿,便將自己的斗篷解下來裹在她身上,又將將藥粉灑在她傷口上止血。

      兩人都已無一絲氣力,雙雙癱倒在地,耳邊傳來的喊殺聲亦模糊起來。

      良久,趙月嬋掙扎著起身,對香蘭勉強道:「多。多謝......多謝你救我......」

      香蘭側過頭看了趙月嬋一眼,又扭頭望著天,道:「你不必謝我。只是我良心過不去罷了,況你雖為人可惡,可你祖父平生重義輕利,憂患疾苦,因直言遭受橫禍,我心裡敬重。救你多半也是看他的面子。」

      趙月嬋喘息不語,咳嗽了幾聲方哆嗦道:「你一個......一個奴才下人出身的。竟也......整那些窮酸文人的調調......」

      香蘭扭頭看了看趙月嬋,道:「你覺著這一生做主子很高貴麼?興許下一世。你還不及我。」

      兩人目光對視片刻,趙月嬋忽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下一世?呸,這輩子就要死在一塊兒了......」

      香蘭歎了口氣,她做夢也沒想過,在如此山窮水盡的境地,竟是她二人默然相對。似乎她坎坷的根源便是從這人身上啟始。她從不甘心屈就奴才一輩子而入府,後被趙月嬋厭惡,做了處處受氣被擠兌算計的丫鬟,再後來是林錦樓的淫威,趙月嬋的憎恨和毒打,險些被發賣火坑的劫難,父親入獄,自己的身不由己,以至在林家種種,這幾年讓她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長,可回首望,又好似夢幻泡影。

      她被趙月嬋欺辱時,曾多少次想過要如何大加報復,可如今她卻不想理會那些恩怨了。昨夜九死一生活到如今,如今她沒有氣力再去恨誰,只想活下去罷了。

      不多時,喊殺聲漸悄,香蘭探頭望了望,卻見一眾人沿著昨夜去往小樹林的路追殺潰敗的一夥人去了。她方才鬆了口氣,此時太陽已出,風聲平歇,比方才又暖和了些。

      趙月嬋方纔還渾身發抖,此刻卻渾身冰冷僵硬,這便有些不妙了。香蘭將她移到林錦樓身側,把林錦樓蓋著的毯蓋在她身上些。香蘭看看趙月嬋的臉,那張艷若桃李的面孔,此時已露出灰敗之色,不由歎了口氣,問道:「你昨晚怎會來這裡的?」

      「呸!還能怎樣?」趙月嬋聽了這話,不由睜開眼睛,青灰的臉上陡然湧出怨毒之色,反倒比死氣沉沉生彩些,「姓戴的甜言蜜語,投靠我祖父,又娶了我做老婆,原本跟供菩薩似的供著我,孰料我祖父一死,他就換了個人,看我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幸虧他隨身伺候的小廝是我的相好......」

      香蘭不由目瞪口呆,趙月嬋瞥了香蘭一眼,冷笑道:「少他媽這麼看老娘,男人三妻四妾,憑什麼我不能?戴慶就是個老頭子,還成天花天酒地在外頭招搖,老娘憑什麼不能找年輕英俊的小白臉尋樂子?哼!原我也想找個人終身有靠,踏實度日,可錢文澤、林錦樓、戴慶,男人掰著手指頭算算沒一個好東西......」

      她神色嗔恨,聲音怨毒道:「我相好給我通風報信,知道那龜孫子竟要對我下手,要取我性命以示對二皇子效忠,天打雷劈的下流種子,即便我做了鬼,陰靈也饒不了他!」趙月嬋恨罵一場,喘了口氣又道,「戴家那膫子**的,你不仁我不義,我便差人去尋我大哥,想跟娘家人於昨晚捲了戴家的東西趁夜逃了,回金陵找我爹娘,反正祖父已故,趙家也將樹倒猢猻散了,還不濟先尋個地方隱姓埋名下來,金銀錢財也足夠舒舒服服過它幾輩子了。可誰知許是走漏風聲,昨晚戴蓉派人追殺上來,將我兄長一家都殺了,放他娘的屁!他也沒得了好死。受了傷倒在地上,讓人一刀紮了個穿心透,哈哈哈哈!他堂兄也讓你們殺了,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趙月嬋說著大笑起來,帶著幾分快意。間或神色怨毒的罵上幾句,漸漸體力不支,劇烈咳嗽兩聲便氣息微弱下來。香蘭已不想再聽了,她默默將毯子往趙月嬋身上扯了扯。她又去看林錦樓,林錦樓卻渾身滾燙,仍舊昏迷不醒。

      趙月嬋虛弱道:「我渾身難受......是不是要死了......」方才說的那番話好似將她身上最後一絲精力耗盡。她彷彿瞬間蒼老了十幾歲,如同一朵開盡的花兒,顏色尚在,卻乾枯憔悴,將要凋零了。

      香蘭搖搖頭。忽然道:「你這樣......值得麼?」

      趙月嬋低聲道:「有什麼不值得。」

      香蘭不去看她,雙手抱膝,仰面看著頭頂隨風搖曳的蘆葦,道:「人這一輩子倒不怕犯錯,誰還沒錯過呢,雖說這錯有大有小,可不是真個兒捅破了天,只要能兜住了收場。便可有挽回餘地,能從頭再來,改了就是了。可就怕破罐子破摔一錯到底。你心裡頭恨、委屈,所以恣情,以為這就是報復,就痛快了,可真的痛快麼?如今你這樣,心裡就真的痛快了麼?」

      「我何嘗不想好好生生的。可他們哪個讓我安穩,我......」

      「說到底是你自己不願忍。做錯了就擔著,既不想扛。也不願改,又不願忍苦果,鬧騰下來,只能是一步錯步步錯。你想想,這一生你任性妄為,手段狠毒,對不起多少人。」

      趙月嬋閉上眼,冷冷道:「你又對不起多少人?」

      香蘭裹了裹身上的狐狸皮襖,她鮮少向人傾吐心事,可如今卻極有衝動說出來:「我這輩子回想下來,最對不住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宋柯,待我恩重,如今他落難,我卻不能相幫,恩情不還,心頭難安;另一個芳絲......芳絲原是貼身伺候宋柯的丫鬟,待宋柯有情,因我與宋柯相悅,故我們二人便有水火之勢,我當時脾氣尚有稜角,與她幾番爭執生事,她因憤恨,一時糊塗做錯事,宋柯為了我,也因氣惱她生事,便要攆她出去,她一根白綾便了結了性命。她母親在宋家太太跟前說我壞話,我為表此人本就心懷不軌,當眾戳穿其偷盜主家貴重之物,不曾想適得其反,反讓宋家太太對我更加不喜。如今回想,當時為人處世嚴苛刻薄,不顧及旁人臉面,其實有些事看破別說破,轉個圈換個法兒行事,也不會白白搭入一條人命了。原我不覺得當初有錯,針鋒對麥芒,你待我有恨我便以直還擊,沒什麼不對的,可後再入林家,磕磕碰碰,也曾處在芳絲的境地,心裡便明白了,保全人家體面未嘗不是高風亮節,如今想起來倒真是後悔。」

      趙月嬋冷笑道:「喲,這樣的善心可生生臊死我,我還真該稱呼你一句『觀世音菩薩』......我告訴你,你這樣濫好人,也未必能得著好報!」她睜開眼,吃吃笑道,「你日後八成是不能生養了,是也不是?」

      香蘭一怔,朝趙月嬋看過來。

      趙月嬋道:「嘖嘖,你還不知道罷?戴蓉那浪狗賊跟林家二奶奶譚氏勾搭上了,那斷子絕孫丸就是我讓戴蓉交給譚氏下的,至於後來扯上什麼姜氏姊妹,我倒不知情了,可那藥千真萬確是從我這裡出的。」她目光閃動,隱含殘忍之色,笑容裡帶著一絲得意,「如何?觀世音菩薩,如今是不是該後悔救我了?反正我也活不久,倒也不在乎你對我如何,卻最恨你這樣假情假意的!」

      香蘭看了趙月嬋良久,搖了搖頭,頓了頓又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不後悔救你,若再來一回,我仍會救你的。我是真心可憐你,你自私且無愛,覺著日子裡滿是算計敵對乃是理所應當,無法接受能夠救你幫你以德報怨的人,便要一口咬定是虛情假意,做了這樣的事也是不得好報。其實這人世間本來就有美有丑,正因為醜得多了,美才愈發純粹可貴,有些人寧願放下世人所在乎的,把美存留下來,或犧牲巨大,或是別人說不值得......我一直覺著值得。」

      趙月嬋一怔,微微冷笑,便不做聲了。

      香蘭又去看林錦樓的情形,重新給他胸口塗藥,盤算著等到中午林錦樓再不醒,自己便要將他推醒,餵他吃些東西。又憂愁不知這仗打完沒有,不知是否該出去求救。

      她又去看趙月嬋,卻發覺她已經暈了過去,香蘭給她傷口塗藥粉時,她呻吟兩聲醒過來,香蘭歎口氣,趙月嬋本就是深閨裡養的嬌嬌貴女,何曾吃過這個苦,此番遭了凌辱,受了傷,又跌下冰河,缺衣少食,如今連顫抖都不曾,唯有凍僵的身子,只怕是快不行了。

      香蘭道:「你再撐一撐,再等一時,倘若再無兵馬了,我便出去尋人救咱們。」

      趙月嬋搖了搖頭,她目光茫然,扭頭看了看林錦樓,忽諷刺笑了起來:「他......他只怕也不成了罷?我原一片癡心待他,後來呢......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們竟最終死在一起......有他陪我上黃泉,我倒也不虧了!」

      香蘭不做聲。

      趙月嬋忽然道:「你,你把我頭上的釵拔下來。」香蘭便取下來,只見是一支金絲攢珠釵,珍珠碩大,極有文彩。趙月嬋道:「這釵少說值三百兩,倘若你要獲救,便用這釵料理我後事,一口薄棺木,點個穴埋了,燒點紙錢便是,最終死後有個去處......我不想做孤魂野鬼......餘下的銀子,你便留著罷。」

      香蘭苦笑道:「好,倘若我活著,必來收斂你。」

      趙月嬋點點頭,將要合上眼,忽然又睜開,目光渙散,眼角泛出一滴淚,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面上泛出一股神采,比先前陡然精神起來,香蘭明白這是迴光返照了。

      趙月嬋瞇著眼盯住香蘭,口中喃喃道:「我不想死......」

      香蘭摸了摸她的額頭,憐憫的瞧著她。

      趙月嬋的淚一串串滾下來,道:「原先我不願信,如今老娘倒是信了,你還真是個傻了吧唧的好人......」她咯咯笑了幾聲:「你救了我四回,如今我要死了,也送一份大禮給你。你倘若命大活下來,憑借它,只怕整個林家都對你俯首稱臣。」她說著伸出手,手裡攥著她那已經濕漉漉的肚兜,笑容詭異道:「大禮就在這裡。」

      香蘭把那肚兜接過來,滿面疑惑的看著趙月嬋。

      趙月嬋忽然抓住香蘭的手,竭盡全力大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以前種種,是我自誤了!」她嚎哭幾聲,忽然戛然而止,雙目瞠大,嘴巴張開,一口氣未翻上來,頭一歪便斷了氣,淚尚掛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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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5: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六章 大禮

      香蘭呆在那裡,她晃了晃趙月嬋,只見頭已耷拉下來,再去探鼻息,也已氣息全無,正正是魂歸幽冥。

      在香蘭心裡,此人可算得上惡貫滿盈,但就這樣在她眼前死了,卻讓她感覺幾分淒清茫然。她癱坐在一旁呆坐了片刻,過了好半晌,才將那肚兜拿到眼前。

      趙月嬋應用之物自然極奢華,那肚兜乃是白緞裡子大紅緞面,上面繡著金玉滿堂圖樣,五色寶瓶兒,蔥綠配桃紅的花樣兒,極其鮮亮。香蘭將肚兜從上至下看了一遭,並無發現異處,手無意中輕輕一攥,發覺肚兜下角有所不同,捏了捏,只覺夾層似藏了東西。她取了刀將肚兜割破,扯開一瞧,只見滾落一油布小包,香蘭油布拆開,當中夾著幾張信箋,字體飛揚凌亂,顯見是隨手所記,上面寫道:

      驚悉密聞,大駭!蓋心腹密查,竟證吾心所疑。林錦樓與前太子密謀聚首,並差侍衛助其西去。此等五逆十惡之罪,該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又以其流連煙花巷陌,做養脂粉,凌辱吾孫月嬋,休結髮之妻,不顧兩姓之好,實屬可惡之至!然,嬋亦有失德之處,樓雖惡,尤有三樁仁舉:一則,驍勇善戰,屢屢克敵,為國體社稷與賊相搏,堅毅不撓,聖上亦贊之;二則,自出資銀兩購千餘畝義田,與貧者耕,不收分文,不取片粟,逢饑荒災年必開倉賑濟,廣設方便,百姓感恩涕零;三則,總戎專征。而秋毫無犯,不妄戮一人者,南下剿匪平亂,禁屠城,只擒壯年男子。老弱婦孺悉數放還,民眾竟簞食壺槳以迎王師,令聖上仁德威名遠播。此三則乃為大義也,吾心懷憂惱,舉棋不定,終有所歎。其助前太子,卻未見謀反之異動,亦有忠先帝之意,吾雖因私仇恨之、惱之,卻不可殘害忠良焉!此事封口矣。

      其後幾頁紙上寫得皆是林錦樓派何人護送前太子。路線如何,所住何店,送至何處云云。

      原來趙晉亡故,趙月嬋自去奔喪,趁著趙家大亂,人心惶惶,同趙綱勾結買通小廝偷她祖父的藏書和古玩字畫來賣,偶偷來一帶鎖的黑漆匣子。二人自以為得了寶貝,撬開才發覺,那匣子當中皆是趙晉親筆所寫雜聞雜感。並無特殊,趙月嬋登時沒了興趣。不想趙剛竟無意間發現這幾張信箋,二人登時如獲至寶,意圖謀劃一番。趙月嬋回到戴家,言語間透了幾句口風,戴慶登時便打上主意。孰料此事未成,趙月嬋便得知戴慶欲謀害於她。是夜倉皇出逃,以至遇上香蘭等人。

      林錦樓悄悄睜開眼。其實方才香蘭將趙月嬋架到他身邊時他就醒了,不過裝睡而已,他微微側過頭,只見香蘭正背對著他,手裡拿著幾頁紙,他眼力過人,將信箋上所寫瞧了個清清楚楚,方才恍然為何在莊子中抓住的細作自稱是戴家派來的。他腦中電光石火,瞬間已閃出數個念頭,不由渾身發冷,又冒出汗,整個心放佛被攥得死死的,比那胸前的傷口更痛,直令他喘不過氣,幾欲窒息,冷汗從他額上冒出,千百種滋味湧上心頭,竟令他一時茫然,彷彿午時三刻在菜市口待問斬的犯人,分外難捱。他勉強移開目光去瞧香蘭,只見香蘭背影一動不動,彷彿入了定的老僧。

      時光彷彿凝住了,林錦樓心裡如一波一波翻江倒海的浪頭,每個念頭都將他沖得頹然無力,這樣要命的東西落在香蘭手裡,倘若她以此離開他呢?畢竟她這樣心心唸唸要離開林家,這一番大難遭遇,她早已對他恩重如山,這樣嬌弱、愛哭、甚至偶爾會怯懦的女人,每每做出令他側目之事,竟讓他覺著自己渺小而卑微,繼而對她生出羞慚與欽佩之心,這是他一輩子都未曾嘗過的滋味,倘若她要走,他又有何顏面再要挾威嚇她?

      香蘭忽然把頭埋在膝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卻竭力忍住不哭出聲。片刻,她抬起了胳膊抹了抹臉,林錦樓牢牢盯著她,雙手竟不自覺微微顫抖,卻聽「哧哧」兩聲,香蘭竟將那幾張信箋撕成兩半,旋又撕得更碎,而後起身走到湖邊,把碎紙扔進方才趙月嬋落水砸出的冰窟窿當中,沉默的看著冰水將信箋上的墨跡暈染成一團一團,最終模糊不見。直到等最後一片紙屑沉入河中,香蘭方才轉身往回走。

      林錦樓見香蘭兩手空空走回來,心裡不由鬆了口氣,可緊接著又有一塊更重的石狠狠擊在他心上,彷彿他聽見「嘩啦」一聲,心裡頭什麼東西碎了,他喉頭發澀,雙目泛酸,悄悄別過臉,一滴淚順著他眼角滾下來,落在他身下的大毛衣服上,留下一團圓圓的水漬。

      香蘭將趙月嬋屍體拖到一旁,看著趙月嬋的臉,良久說了聲:「你的大禮,我剛剛撕了,就當沒有這回事罷......我對你沒有恨也沒有厭了,倘若我活著,必來收斂你,好走罷。」言畢將趙月嬋的那件濕噠噠的斗篷蓋在她頭臉上。

      這個惡毒且自私的女人,臨終時其言也善。香蘭立在趙月嬋的屍首旁,雙手合十,誦了一段經,忽聽見咳嗽聲,知是林錦樓醒了,連忙轉身過去,俯下身道:「大爺,你怎樣了?」她去握林錦樓的手,只覺那雙手冰涼。

      林錦樓又咳了兩聲,掀起眼皮,只見香蘭頭髮蓬亂,臉仍腫的高高的,因方才哭過一場,這會子被風一嗖,又紅又紫,眼睛好似核桃一樣,他怔了怔,盯著香蘭瞧了又瞧,彷彿看不夠似的,此時陣痛襲來,疼得他一陣痙攣,咬牙忍住呻吟,費力道:「金陵書房裡左邊兒的博古架子上放著個黃花梨的木盒,開鎖的鑰匙在書案旁邊青花甕裡頭......那盒子裡有十幾張田產地契......」

      香蘭呆呆道:「大爺,你說什麼呢?」

      林錦樓渾身顫得厲害,方纔他閉著眼,只覺意識若有似無,整個人恍若拋擲巨浪中的一葉扁舟,幾番沉浮,總以為自己已死了,可睜開眼,卻看到自己還活著,他怕再不交代就要這樣一睡不醒,艱難的搖搖頭道:「聽我說……那些田產地契是給……給你的……」

      香蘭眼淚不由滾下來,攥著林錦樓的手,哽咽道:「我不聽,誰稀罕你那些破房子破地……」

      林錦樓扯了絲無奈的笑:「是啊,爺給你的,甭管貴賤,你都不稀罕……」

      香蘭抹了抹眼淚道:「我只想讓你好好的。」

      林錦樓忽然不做聲了,他盯著香蘭低垂的臉看了許久,他瞧不明白香蘭的神情,她兩汪深潭似的眸子裡閃著難解的光芒,既滿含溫柔深邃,悲傷且珍貴,恍若星辰璀璨,他不明白當中深意,原先從未有人這樣望著他。

      他手足無措,剛要說話,香蘭忽點住他的嘴唇道:「噓,有馬蹄聲。」言罷站起身,將蘆葦叢輕輕撥開四下張望,只見一隊官兵正由遠而近從山上奔下,為首之人騎著高頭大馬,一襲玄色貂鼠大氅,正是威風凜凜,不是袁紹仁又是誰?

      香蘭立時大喜,低頭對林錦樓道:「是永昌侯!」一面提了裙子往外飛奔,口中喚道:「侯爺!侯爺!快來救林將軍!」因跑得急,不由跌在地上,此刻顧不得疼,仍爬起來朝袁紹仁奔來。

      眾人冷不丁見一人口中呼喊從蘆葦中竄出,皆舉起手中兵刃,袁紹仁勒住馬,待香蘭離得進了方才辨認出來,連忙甩蹬下馬,看了香蘭的臉,不由大吃一驚,道:「香蘭姑娘,你這是......」又忙問,「鷹揚呢?」

      香蘭引著眾人到蘆葦叢中,袁紹仁見林錦樓這等模樣,不由雙眉緊鎖,擔憂之色溢於言表,幸而附近便有村子,忙命人尋來一輛驢車,將林錦樓抬到車上,林錦樓將香蘭支開,有氣無力的招了招手,命袁紹仁到他跟前來。「老袁,你我生死之交,你的人品我信得過。」林錦樓聲音沙啞,因寒冷和痙攣不住顫抖,嘶嘶呼著氣道,「我萬一,我說萬一......她願意從林家出去也由她罷......好生照顧她......」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

      林錦樓盯著袁紹仁,眼皮開始漸漸闔上,卻又強撐著睜開。袁紹仁看了林錦樓一回,心裡明白,林錦樓此番傷得凶險,只怕會有不測,若是這樣,香蘭失了靠山,只怕處境艱難。袁紹仁輕聲道:「放心罷。」

      林錦樓得了這一句,方才闔上雙目,跌入黑暗之中。

      袁紹仁將林錦樓送到村中大戶家裡,一時來了大夫為林錦樓診了一番,連連擺手道:「此人傷勢極重,小老兒乃是個赤腳大夫,倒不敢為這位將軍醫了。」只開了一劑大補的方子,眾人無法,只得給林錦樓灌了參湯水,又把米油餵給他些。袁紹仁對香蘭道:「這裡離京城極近了,如今仍有流寇未被擒回,留你們在此處我極不放心,再者說,這裡也尋不到好大夫,又缺珍稀藥材,不如回京城罷。」

      事已至此也別無他法,香蘭只得答應,幸而離京城也極近了。兩盞茶的功夫到了城門口,早有林家的下人得了信兒在此處守著,遠接高迎接到家裡,三位太醫早已在府中候著,待眾人將林錦樓從馬車上搭下來,秦氏一見長子這模樣,眼淚便掉下來,急急忙忙的張羅往屋內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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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5: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七章 長輩

      眾人四下忙碌團團圍著林錦樓轉,香蘭從馬車上爬下來,見無自己插手之地,便跟在後面往屋中去,她累得幾欲邁不動腿,咬著牙拖著腿進了屋。小鵑正抻著脖子往門口望,一下看見香蘭,不由大吃一驚,連忙迎上來,一把扶住,失聲道:「我的奶奶,你,你怎麼這樣了!」畫扇聞聲趕來,與小鵑一左一右扶著香蘭進了屋。林錦樓抬入臥室診治,香蘭想跟進去,卻讓書染攔下來道:「姨奶奶,太醫診病,屋裡有婆子們,連太太都在外頭等著,奶奶不如先去暖閣裡歇歇罷。」

      香蘭仍放心不下,書染親手將她扶到暖閣內,小鵑將一面竹梅雙喜的六扇屏風展開攔在暖閣前,放下框外鏨銅鉤上懸著蔥綠撒花軟簾,又奔到外頭喚小丫頭子打水、取巾帕等。這暖閣不大,臨窗一條大炕,炕上大紅氈條,胭脂色金錢蟒大條褥,石青色織金引枕,左邊設一海棠洋漆小几,上擺著茗碗痰盒等物,一盆青瓷甕裡養著兩球水仙,噴芳吐香,開得正旺。

      香蘭渾身泥濘骯髒,頭面滿是風塵,又冷又僵。畫扇早已上前解開她身上的斗篷,又幫她將狐狸皮襖脫了,隨手扔在地上,小鵑走進來,手中端著一碗熱湯,道:「一直在爐上熬著的薑湯,快喝一口暖暖身子。」香蘭接過來,捧在手中喝了一口,不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口中只管道:「去大爺那兒瞧瞧,他傷勢如何了。」

      小鵑又出去,片刻回來道:「太醫正診病呢,誰都不讓進,方才問紅箋,說要把肩上的傷口縫上,眼下小廚房裡已煎上藥了。」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奶奶,這是……這是怎麼了?」

      香蘭輕聲道:「一言難盡,昨晚上京城裡如何?」

      小鵑道:「雞飛狗跳的,外頭又喊又殺,火光沖天,鬧了一整夜,大爺不在,二爺又指望不上,太太一個婦人能怎麼著呢,幸虧大爺臨走時留下齊先生,還有些護院侍衛護著,提心吊膽了一宿,到底有驚無險。聽說有幾個毛賊想趁火打劫的,進來搶東西,全給抓起來,如今還關著呢。」

      畫扇小聲道:「兵荒馬亂的,今兒一早桂圓進來,說早市兒都沒開,京城裡四處都是抓人的,往宮裡的一條路全是血,已讓官兵給封了,大傢伙兒都私底下說,是二皇子造反了。」一行說,一行手腳麻利將香蘭身上的衣服除了,只留下中衣,靈清抱來乾淨的衣裳,靈素端了一盆熱水進來,道:「大爺在屋裡治傷,屋子裡亂哄哄,也不便沐浴了,奶奶還是先擦洗擦洗罷。」

      屋中溫暖如春,香蘭疲憊的坐在炕上,只覺昏昏欲睡,渾身乏力卻微微顫抖,她手中的碗不知被誰端走,有人除去她腳上那雙早已濕漉漉的靴子,將她冰涼的腳浸泡在水裡,她登時打個顫,只覺腳上彷彿有千萬支針在扎。小鵑將她頭髮散下來,小心翼翼梳直,綰成髻。靈清拿了熱洋毛巾給她擦臉,取來藥膏塗在她臉上腫痛之處,畫扇又給她餵了兩勺熱湯,她太倦了,閉著眼左搖右晃坐立不穩,靈素端來幾樣細點並一碗粥,香蘭又累又餓,顫著手,筷子將要拿不穩,食不甘味吃了幾個面果子,要了一盞釅茶,一口灌下去,強撐著精神。

      不多時秦氏進來,細細問香蘭事情原委,香蘭粗粗說了一番,正此時臥室內內穿出林錦樓大聲慘呼,秦氏和香蘭吃一驚,站起來便往臥室去,慌得一眾太醫忙不避之不及,紛紛低頭轉目。秦氏和香蘭奔到床邊看,只見林錦樓裸著胸膛,傷口汩汩流血,身上施以銀針,面如金箔,神志昏沉恍惚,喘息不住。有一太醫一躬到底道:「太太莫急,方才正給林將軍治胸前的傷,需把爛肉剜下,已灌過洋金花湯,也施了針,只是這傷太厲害,仍把將軍疼醒了。」一行說一行擦汗。林錦樓力大無窮,方才三五個人都按他不住。

      秦氏眼中的淚忍不住滾下來,香蘭心裡揪成一團,可別無他法,二人只得從臥室中退出來。當下桂圓從外頭跑到門口跪下道:「太太,老太爺、老太太來了!」秦氏聽了,連忙穿了衣裳,急匆匆的出來,由紅箋、綠闌兩個扶著,後頭跟著一眾丫鬟婆子,忙忙的出去了。

      不多時,只聽院內一陣喧嘩,香蘭將窗子推一道縫,只見林昭祥拄著拐,林錦亭在一旁攙扶,另有幾個小廝前呼後擁著往這裡來了,最末跟著秦氏,待進了屋,林昭祥推開林錦亭逕自往臥室中去,香蘭只聽秦氏站在門口埋怨道:「你個猴兒,都成家的人了,嘴還沒個栓,不是使人告訴你先瞞著老太爺麼,天寒地凍的,老爺子又舟車勞頓,知了這檔子事,萬一有什麼不好,可全在你身上!」

      林錦亭摸摸後腦勺,愁眉苦臉道:「好伯娘,我這心都提在嗓子眼兒了,祖父真有個好歹……要不您直接給我把刀,我抹了脖子得了」

      秦氏一巴掌拍在林錦亭腦袋上,嗔道:「年根底下胡咧咧什麼,還怕家裡不熱鬧?病床上躺著仨,靈堂裡還停著一個,再念喪縫你的嘴!」

      林錦亭哭喪著臉,唯唯諾諾,秦氏比他母親厲害十倍,他素來畏懼,可他更怕林老太爺,不由縮縮脖子道:「伯娘,這事兒也不能全怨我,咱老太爺什麼人呀?先前做過大理寺卿,明察秋毫,眼光如炬,大哥敢捅破天都不敢跟他老人家較勁……真的,您別瞪我,老天爺瞅我一眼,我腿肚子都轉筋,我敢蒙他老人家麼?他問我話時,我心肝兒都快蹦出來了,本來想一點一點慢慢說,誰知不知不覺全招了。可老太太那頭我瞞得緊緊的,一點風聲都沒透。伯娘,這一路我沒功勞還有苦勞呢。這一路過來也不太平,昨晚上幸虧住在官家驛站裡,這才踏實睡個囫圇覺。今天倘若不是給九門提督遞了信兒,城門都進不來呢。」抻脖子往臥室內瞅,道:「大哥沒事兒罷?報信的小兒說受了傷。二哥和二嫂是怎麼回事?」

      秦氏歎了一口氣,滿面愁雲,搖了搖頭,對林錦亭道:「別什麼都打聽,這裡頭你幫不上忙,去伺候老太太罷,待會兒到賬上支五百兩銀子,到寺廟裡捐些香火錢,再給家裡的祖宗們,還有你大哥、二哥點盞大海燈,去去晦氣。」林錦亭口中連連答應著,往屋中瞧了林錦樓一眼,方才退了出去。

      此時太醫們紛紛從屋中出來,秦氏連忙迴避,林昭祥同幾位應酬,極客氣的道了謝,命丫鬟取了極豐厚的紅包,使人將太醫帶到宴息裡開方子,又留喝茶吃點心等,不在話下。

      香蘭已忍不住了,待太醫出去便跟在秦氏身後進了臥室。只見林錦樓已沉沉睡過去,婆子們正端了滿盆的血水往外走,因剛用過藥,一室的藥味。

      林昭祥走進來,神色凝重道:「太醫說肩上傷口尚可,休息自可痊癒,唯有胸前傷勢嚴重,剜了爛肉,過一個時辰換一次藥,倘若熬過這兩日便能好了。」

      香蘭沒敢問「熬不過」會如何,她站在床邊低下頭,只見林錦樓額上的發已被冷汗粘濕,下顎上已起了一層青青胡茬,嘴唇乾裂泛白顯得愈發憔悴落魄。她從未想過如此生龍活虎的男人會如此衰弱無力。

      秦氏用帕子拭了拭淚,強打起精神,對林昭祥輕聲道:「公爹,這孩子就是香蘭,樓哥兒挺器重她,這一遭的事也是她一直在身邊守著,是個貼心敦厚的人。」言罷去拉香蘭的袖子,使眼色與她看,道:「這是老祖宗,還不快行大禮。」

      前世林沈兩家交好,小時候林昭祥曾抱過香蘭,親自教過她書法,考問她功課,如今一晃數年不見,林昭祥已兩鬢如霜,蒼老些許,卻身形清瘦挺拔,精神矍鑠,沉吟內斂,林錦樓不怒自威之態與其像個十足。香蘭心想,怪道人人都說林錦樓同林昭祥一個稿子裡脫出來的,原我還覺二人不像,林公儒雅,文質彬彬,如今這一看,才發覺兩人竟這樣像。

      只見林昭祥目光如電,正打量她,香蘭心裡不由慌了慌,又立時鎮定下來,跪在地上磕頭。林昭祥又將香蘭看了一遭,扭頭對秦氏淡淡道:「我知道她,還是個才女,能寫會畫,不過先前沒見過,沒想到家裡還藏著這麼個人才。如今瞧著,倒像個老實的。」

      秦氏擠了一絲笑道:「可不是,不光生得好,品格也好。」

      林昭祥點了點頭,往床上看了一眼,對秦氏道:「囑咐人好生照顧著,有消息不管白天晚上,立時知會我。你老太太身上不爽利,這事先別同她講,就說樓哥兒去京郊練兵了。」

      秦氏口中一疊聲答應著,林昭祥拔腿往外走,末了又看了香蘭一眼,口中道:「去軒哥兒那裡瞧瞧。」秦氏百般想留下來照顧親兒子,可老太爺發話,只得跟在後頭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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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5: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八章 病中(一)

      靈清便重重吐出一口氣,同靈素面面相覷,吐了吐舌頭,道:「阿彌陀佛,老太爺瞧著比大爺還唬人呢,我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了。」

      香蘭坐到床邊,把几子上的小洋手巾拿起來給林錦樓擦了擦額上的汗,命人取了香脂膏子,用手指蘸了些,塗在林錦樓乾裂的唇上,長長出了口氣。

      靈素上前輕聲道:「姨奶奶睡會兒罷,您眼裡都是血絲。」

      香蘭疲倦的搖搖頭,茫然的呆坐在那裡。此時書染走進來,不由分說拉起香蘭道:「我的姨奶奶,趕緊去歇著,否則鐵打的人也熬不住,大爺這裡有我們呢。」香蘭精疲力竭,站立不穩,書染連忙將她扶到次間裡,一邊張羅丫鬟鋪好床。香蘭頭目昏沉,閉著眼睛走過去,手一鬆,香脂盒子順著指尖掉下來,咕嚕嚕的不知滾到何方,有人除去她的衣裳,她頭一歪躺下去,便直墜入夢中。

      香蘭醒來時只見天光已亮,畫扇穿了件豆綠閃心的比甲,坐在炕沿上做針線。香蘭揉揉眼坐起來,啞著嗓子道:「我睡了多久了?」

      小鵑忙把活計放下,給香蘭披了衣裳,倒了一盞茶端上來道:「都睡了整整一天了,太太來過好幾遭,又打發人來過好幾次,太醫也來瞧過五六回,您都沒醒。」

      香蘭吞了一口茶,心頭狂跳,費力問道:「大爺他」

      小鵑道:「大爺醒過來幾回,過不久又睡了,還問起奶奶。老太爺滿京城尋了幾位名醫來,輪番給大爺、二爺他們瞧病,大夫說幸虧大爺年輕底子好,尋常人受這樣重的傷,又在冰天雪地裡凍著,早就見閻王了,如今算保住了這條命,要痊癒還要等些時日了。太太歡天喜地的,往廟裡捐了一千兩銀子。」

      香蘭覺著胸口一塊大石落地,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小鵑道:「只是二爺身上不好,發熱兩日了還沒退,滿口裡胡言亂語的。」

      香蘭道:「二奶奶呢?」

      小鵑壓低聲音,神秘道:「不知二奶奶犯了什麼忌諱,如今闔府上下不讓提,就說二爺一病,二奶奶也急病了。」

      香蘭暗道:「譚露華與戴蓉有姦情,只怕尋著她時正衣衫不整,林家只怕傳出更不堪的醜事,索性封口不提了。」一面想著,草草梳洗,穿了衣裳,先到臥室去看林錦樓,只見仍昏睡不醒,吳媽媽並靈素正在那裡守著,吳媽媽瞧見香蘭百般噓寒問暖,又一疊聲哄她回去用飯。

      香蘭只好回來,畫扇等人問小廚房端了一桌子菜,一碟酸筍炒山珍、一碟五方豆豉,一碟羅漢菜,一碟牛乳面果子,並一碗紅豆糯米八寶飯,鼎素紅棗湯。

      香蘭這時方才覺出餓,狼吞虎嚥吃了一回。剛放下筷子,靈清又抱了衣裳來引著她去沐浴,香蘭極痛快洗了澡,重新換了衣裳,小鵑用兩條大洋毛巾將她頭髮擦了半干,編了辮子在頭上用幾支福壽簪兒鬆鬆綰了髻。

      剛從後頭轉出來,便往臥室瞧林錦樓,猛一進去才發覺裡頭坐著一屋子男人,連忙又退出來,只聽林錦樓咳嗽道:「進,進來。」

      香蘭一怔,書染已出來,拉著香蘭微微笑道:「大爺請奶奶進去呢。」

      香蘭無法,只得進屋,行禮道萬福,掀眼皮略一打量,屋中坐著的正是袁紹仁、林錦亭、劉小川、謝域、楚大鵬幾人。眾人紛紛站起來,連稱不敢,行禮作揖。林錦亭因與宋柯交好,仍對香蘭心存芥蒂,嘴裡咕咕噥噥道:「有什麼了不起,就是個勢力奴才,也當得起她三爺這一拜麼。」臉上有些不情不願,冷不防一粒棗兒飛過來正彈在他腦門兒上,林錦亭嚇一跳,「哎喲」一聲跳了起來。

      劉小川在一旁看個分明,吃吃笑道:「我說林小三兒,你這是怎麼啦?中了你們林家的獨門暗器了?啊?甭打量你哥哥躺床上跟只病貓似的,這下知道什麼是鐵金剛、活霸王了罷?不動一兵一卒,揚揚手指頭就能讓你狗頭開花。」言罷湊到床前慇勤的給林錦樓捶腿,道:「親哥,我說的是也不是?」

      林錦亭揉著腦門看了林錦樓一眼,只見他大堂哥正黑著臉瞪他,雖是一臉病容虛弱,猶讓他心頭生寒,不由縮了縮脖子,看看劉小川,又覺著臉上掛不住,悻悻道:「滾,滾,滾!你個狗腿子少在這兒起哄架秧子。」

      劉小川翻眼道:「眼見我樓哥哥又立了功,小爺我抱抱粗腿怎麼啦?旁人還抱不上呢!」

      香蘭往林錦樓臉上瞧過去,只見他頭髮已整整齊齊梳好,仍虛弱得面無人色,嘴唇皸裂,眼圈浮腫,兩腮也消瘦下去,反倒襯得一雙眼愈發的亮了。林錦樓扭過頭,二人目光相撞,林錦樓彷彿愣了愣,沒有說話,只轉過臉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們敬著她,就是,咳,就是敬著我。」

      此話一出,滿室愕然,劉小川也不禁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扭過頭同楚大鵬、謝域等人對眼色。林錦樓一向視女人為無物,方言說門當戶對娶進門的是操持內宅的擺設,貌美的放身邊寵寵是消遣時的樂子,此番還是頭一遭如此鄭重,讓他兄弟摯交敬他房裡的人。眾人不由再抱拳行禮,口中道:「自然,自然。」

      林錦樓扭頭對香蘭道:「你去後頭歇著罷。」

      香蘭福了福,連忙退下。

      靈清又重新換過一遍茶,擺了新果子糕餅,袁紹仁對林錦樓道:「幸得你這一遭遣人報訊及時,太子早得了消息及早佈防,我接了信立刻調集了州府的官兵,否則東宮危矣。太子與我說了,這幾日他主持抓亂黨叛軍之事,得了閒兒必親自過來探看。」

      林錦樓道:「這就擔不起了。」

      林錦亭道:「東宮已打發府裡的長史官來過了,送了些上好藥材。」

      謝域道:「二皇子忒想不開,為爭那把椅子,何必呢。滿朝上下風聲鶴唳,顯國公鄭家、吏部董家、指揮史曹家、翰林戴家嘖嘖,名單一長串,牢房只怕都不夠用了。」

      楚大鵬道:「根基薄的人家都沒細審,像翰林院的戴慶,直接抄了家就判了個斬立決。」

      林錦樓瞧著楚大鵬道:「兄弟,對不住。」

      楚大鵬明白林錦樓所說何意,不由笑道:「你我弟兄之間還有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我沒什麼,只是先前我爹覺著顏面無光,如今你們家老爺子都出面賠罪了,我爹還有甚好說的,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說這些豈不是生分了。」

      其他幾人不吭聲。林錦軒到楚家大鬧,任憑如何封口,私底下也已傳遍了,只是二皇子驟然起勢造反,倒將這樁新聞壓下來。

      林錦樓拱拱手說:「算我替我們家老二欠你個人情。」

      說了半日,林錦樓神思倦怠,眾人紛紛起身告退。臨行前,袁紹仁對林錦樓低聲道:「趙月嬋的屍首我已按著你們的意思收斂起來了。」

      林錦樓一怔,道:「多謝。」頓了頓道:「勞煩交由我府上的管事徐福,讓他們厚葬罷。」

      袁紹仁也是一愣,歎了一口氣,揶揄道:「我還以為你厭惡那婆娘,至多賞口薄皮棺材,想來是我瞧錯了你,堂堂林大將軍也是個長情的人,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林錦樓微微笑了笑道:「依我原先的意,頂多賞她一領蓆子包裹包裹算了,可她有個好祖父,況看在香蘭的面上,算了。」

      袁紹仁不懂林錦樓何意,看了他半晌,良久拍拍林錦樓的肩頭,起身走了。

      當下靈素端了湯藥進來,靈清取了鎖心枕頭將林錦樓頭墊得高些,林錦樓抻脖子往外看看,問道:「香蘭呢?」

      靈素道:「往太太那兒去了。」

      林錦樓皺起眉,「哦」了一聲,吃了藥便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一覺醒來,仍問香蘭在那兒,靈清道:「姨奶奶還在太太那裡呢。」

      林錦樓不由煩躁,他鬧不清秦氏那裡有何等事竟比他還重要。靈素仍端了藥來,此時林錦亭從外頭一溜煙兒跑過來,把靈素擠到一旁道:「我來,我來。」坐在床邊,端起藥碗,用勺子舀一勺,道:「好哥哥,瞧我跟孝子賢孫似的服侍你吃藥,老太爺都沒讓我這麼伺候過,就甭跟我生氣了。」說著喂到林錦樓嘴邊。

      林錦樓心裡正惱,冷不防喝了一口又燙又苦,不由一巴掌拍在林錦亭頭上,道:「會伺候人麼!你想,你想燙死我啊!」

      林錦亭叫屈道:「沒有,我哪兒敢呢。小爺不是說了麼,」把藥碗放到一旁,壓低聲音道:「我的哥哥,我可是好心好意,偷偷給你通風報信來了。」

      林錦樓沒好氣哼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能給我通什麼風。」

      「嘖,我可是冒著讓祖父扒皮的險。」林錦亭湊上前,小聲道:「哥,你還記著你曾有個叫蘇媚如的外室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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