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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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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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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9: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一十九章 碰見

      又過了兩日,林錦樓身上已見了大起色,少不得往軍中去一趟,他原本想點個卯便回來,孰料叛亂後,軍中人事幾番變更,除卻皇上任命,另有後備選任者,大小官員免不得聞風而動,林錦樓少不得要為拜在他門下的大小武將應酬開路,一來二去便耽誤了七八日。這一遭他倒是歸心似箭,連日裡打發人往家送信,又命香蘭寫信給他,偏香蘭省筆墨,總是一頁紙了事。林錦樓有些按捺不住,白日裡忙些也便混弄過去,可到晚上,尤以高朋滿座,耳邊絲竹,觥籌交錯之時,這原本他駕輕就熟的場面,如今居然難以忍受,他百無聊賴,也不吃酒,只將酒杯在手中捏來捏去,盯著牆上的掛的畫兒出神。

      一併來的幾位個個都是混跡官場的人精,一瞧林錦樓這臉色,不由面面相覷,還以為沒把這尊大佛伺候周到,有一衛姓參將,先將手裡的酒杯擎起來,滿面春風道:「久聞林將軍威名,喝酒更是海量,方才您還沒來,在座的幾位姑娘都念叨您好幾遭了,可見自古美人愛英雄,來來,你們輪番敬林將軍幾杯,今兒個林將軍歡不歡喜,可全在你們幾個身上了。」

      這廂場合免不了紅粉相伴,與坐有四個名妓,皆是京城裡響噹噹的名號,聞言不由紛紛嬌笑,玉手擎酒杯便要來敬酒。林錦樓一見這陣仗,便對衛參將笑道:「這可不成,輪番敬酒,合著打算讓我豎著進來,橫著出去了。」

      衛參將捋捋鬍子哈哈笑道:「林將軍。咱們早就聽說了,去年你一個人喝倒了山西三虎,這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妞兒能是你的對手?快,清漪,還不給林將軍滿上。」

      坐在林錦樓身邊的妙齡女郎已滿滿給林錦樓斟了一杯。雙手奉到他面前,溫婉笑道:「林將軍請。」

      林錦樓瞇眼去看,這女子約莫十六七歲,頭戴三鳳珠釵,露著四鬢,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生得眉黛春山,眼顰秋水,面白腰纖,身穿胭脂色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裙兒,細瞧竟頗有幾分香蘭之態,可見這群人沒少下功夫,早已將他喜好摸透了。

      清漪微微紅了臉兒,半垂下頭不語。

      一旁有人早就心領神會,湊趣笑道:「林將軍近來在家靜養,少問風月,清漪姑娘從外省來的。如今在京城裡無人不知曉,琴棋書畫色色俱全,尤擅彈唱。」

      衛參將連忙道:「清漪。今兒個好生服侍著,你方才不還說仰慕林將軍麼?要是林將軍不開面兒,可就墜了你的名頭了。」

      清漪舉起酒杯,臉上笑得又甜又淡,道:「林將軍,素聽聞您是個會憐香惜玉的。還望賞臉吃了這一杯,心疼咱們。」

      林錦樓半瞇了眼笑著。伸出食指推開那盅酒,道:「家裡出來時千叮嚀萬囑咐。傷勢未癒,不得吃酒。倒不是爺不心疼你,就是爺房裡那個寵得不像樣子,看爺吃個大醉,回頭再流半宿的淚兒,剛出正月,也引長輩們不歡喜。」

      眾人有些傻眼,清漪臉上有些不自在。衛參將連忙道:「不礙得,今兒晚上吃醉了就歇在此處便是......」

      林錦樓也不理,直接端起茗碗,道:「方纔已敬過大家三杯,這一輪我便以茶代酒了。」

      林霸王自來說一不二,在座的有欲插科打諢開玩笑讓林錦樓換酒的,可看看他的臉便不敢吭聲了,乖乖舉起酒杯吃了這一回。

      林錦樓放下茗碗,藉故離席,直走到廊下,仰面望著星空吐出一口濁氣。方才清漪給他敬酒的時候,他便想起香蘭了,香蘭從不會笑得如此嫵媚,也不會眉目間傳情勾引,她連酒都極少吃,笑起來如綻梨花,這回臨行前叮囑他:「你身上還沒大好,少吃酒。」他想著心裡就不自覺歡喜起來,又想起香蘭的眉眼,還有她說的那些話,特別是他病的這幾日,她一直守在旁邊,還常常笑給他看。他想著想著便呆不住了,走進屋道:「諸位,真是對不住,家裡捎來信兒,有急事,得回去一趟。」

      衛參將還以為林錦樓不滿意呢,連忙站起來說:「不成不成,是不是我們有招待不周之處?」

      林錦樓笑道:「真是府上有急事,晚回去了只怕不好跟長輩們交代,改日我宴請幾位。」言罷便匆匆去了。

      回到林府已是三更天,各院都已落鎖,香蘭亦早早睡下了。林錦樓也不讓驚動,只在外頭草草洗漱,換了衣裳,將幔帳掀開一瞧,只見香蘭乖乖擁著被躺在那裡,青絲散了半個枕頭。林錦樓便掀開被子進去,將她摟在懷內,香蘭動了動,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問道:「誰?」

      林錦樓貼在她耳邊道:「是我。」

      香蘭揉著眼睛,掙扎著欲坐起來,道:「大爺?你怎麼回來了?」

      林錦樓仍將她摟在懷內,含笑道:「這麼些天不見,想不想我?」說著在香蘭臉上狠狠親了一口,道,「我想你了。」

      「......你傷口好了麼?還癢不癢?」

      林錦樓抓住香蘭的手,放進自己懷內,低聲笑道:「我癢,給我抓抓。」言畢又親上去。

      夜半小鵑披了衣裳起來,躡手躡腳走到臥室門口,只見靈素和畫扇正守在門外,靈素支稜著耳朵往屋內聽,畫扇困得頭一點一點的。小鵑推了靈素一把,低聲道:「聽什麼呢,還不去燒水備著。」靈素方才笑嘻嘻的去了。小鵑坐了下來,長長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阿彌陀佛,指望我們香蘭這一遭真真兒是災消難滿,百福造生了。」

      一時無事。第二日清晨,香蘭尚睡著,林錦樓便起了,換過衣裳便去園子裡練拳,一套八卦拳打下來早已大汗淋漓,正用手巾擦汗的功夫,只見不遠處四五個丫鬟簇著個挺著大肚的婦人款款走來,那婦人戴著銀絲髻,滿池嬌玉挑心,濃妝艷抹,一身錦衣華服,正是蘇媚如。此乃二人在林家頭一遭相見,林錦樓站直了身子,蘇媚如不覺一怔,隨即停住腳步,竟落落大方,臉上掛著十分的笑意,朝林錦樓微微屈膝一禮,便若無其事一般扶著小丫頭子往另一處去了。

      林錦樓揚了揚眉。書染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眼,林錦樓這筆風流賬她自是清楚,方才蘇媚如這一番做派,她心裡倒真有兩分欽佩了,此時見林錦樓跟她招手,書染連忙走了過去,只聽問道:「這些天讓你盯著點這婦人,如何了?」

      書染道:「她倒是安心養胎,從不往暢春堂來,也不招惹咱們奶奶,見了就遠遠避著。這段日子,大姑奶奶總往府上來,要給尹姨娘守喪,一來二去的,倒是跟蘇姨娘有些往來,可瞧著也不十分密切似的。她是個手段厲害的人,原聽說她跟了二老爺也曾後悔過,可後來許是想通了,轉了性子,千方百計的哄起二老爺來,二老爺什麼樣的人,竟也讓她哄得服服帖帖的,她還常攛掇二老爺恨二太太,二太太有苦說不出,時不時找太太哭一場。可到底是二老爺房裡事,太太名不正言不順的,也不好管。」

      林錦樓何等精明,立時便明白了,嗤笑一聲道:「這小蹄子,早就知道她野心不小,所以遠著她,如今她胃口倒是越來越大,可惜性子太急,只怕她有這個心,沒這個命。」又對書染道:「隨她折騰去,橫豎別讓不乾淨的風吹香蘭耳朵裡。」書染連忙應下。

      卻說蘇媚如揚著一張臉如沐春風的從林錦樓不遠處走開,待轉過一處山石,臉色立時陰沉下來,雙眼裡蓄滿了淚兒,雙手不覺微微顫抖,狠狠攥住手裡的帕子,手背上直冒起青筋。她方才見著林錦樓,只覺自己五臟六腑都要擠出喉嚨,心裡又是悲又是喜又是疼又是苦,她從心眼裡愛慕過的男人,甚至不惜千里迢迢的到金陵投奔於他,可此人竟待她如此薄情!可她心裡竟然還想他,如今不消說見他,即便連聽見他名字她幾乎都要蹦起來打個激靈,方才見到他,竟只想跟他又哭又踢又咬質問他一回,再撲到他懷裡求他憐惜。

      此時只聽小丫鬟擔憂道:「奶奶,你怎麼了?抖成這樣,莫不是病了?」

      蘇媚如狠狠吸了一口氣,伸出雙手撫了撫鬢髮,眨回眼中的淚。是了,如今她行到這一步,便如同過河的卒子,只進不退,林錦樓縱有千萬種好處也不過是昨日黃花,這一跤在他身上跌得生疼,倒叫她明白一個理兒:男人皆是靠不住的,最終還是靠自己,只有地位和銀子才是唯一的指望,才是她榮華富貴過一生的根本!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輕輕撫了撫,如今她安身立命的根就在這兒,憑此林家便不能趕她,只要將林長敏攥在手心裡,日後自有她出頭那一天!

      她緩緩吐出那口氣,復又將手扶在小丫鬟的手臂上,眼瞧著前方,道:「沒什麼,我好得很,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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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1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章 獻畫(一)

      林錦樓回到暢春堂,香蘭早就梳洗已畢,炕桌上擺了幾樣菜餚,並熱湯等,顯是剛備下的。林錦樓並不擦洗,招呼香蘭與他一併用餐,香蘭道:「大爺擦擦臉,換了衣裳再吃。」

      林錦樓道:「等換了衣裳菜也涼了,先吃罷。」給香蘭夾了一塊栗子糕,放在她跟前的小碟子裡。

      香蘭提起筷子看了他一眼,林錦樓便微微笑道:「怎麼著?不給我夾菜麼?」

      香蘭一怔,低下頭,略一遲疑,方才夾了一筷子銀絲細菜放到林錦樓碟兒內。林錦樓的臉色便有些沉。

      二人再無聲響,只是靜靜用飯。

      一時飯畢,林錦樓往書案去,將香蘭放在畫筒內的畫兒一張張展開來瞧,香蘭不禁問道:「你做什麼呢?」

      林錦樓一行展開畫一行道:「前兒個我躺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不是讓你畫兩幅拿手的畫兒給我瞧麼?哪個是?」

      香蘭道:「我來找。」說著抽出兩筒遞了過去,「就這個。」

      林錦樓展開一瞧,只見其中一幅畫著個手持淨瓶的觀音大士,低眉垂目,儀態尊貴,天衣飛揚,滿紙風動,當真以形寫神,工致細膩。另一幅則是《雪夜江畔圖》,遠山平緩,近山高聳,錯落有致,江畔蘆葦浩蕩,枯樹峰石,白雪皚皚,竟是他二人落難之景。

      林錦樓皺眉道:「怎麼畫這兩幅?我還以為你跟平時似的,畫個什麼花鳥魚蟲的。」

      香蘭笑了笑沒有吭聲。林錦樓自然不知道,當日她何等虔誠一筆一筆將觀音大士畫出。求菩薩保佑林錦樓性命無虞。身心安然;而在那一夜風雪中她歷經生死大劫。豁然頓悟。

      林錦樓對著那畫兒橫看豎看,半晌道:「也罷,雖說不應景兒,可畫得真是極好。」說著將畫兒捲了卷夾在腋下便往外走。

      香蘭忙追上去問道:「大爺上哪兒?」

      林錦樓回轉身,看著香蘭似笑非笑道:「上哪兒?得為了你上陣殺敵去,你這個白眼狼,給爺夾個菜還唧唧歪歪的。」說著一捏香蘭的鼻尖,咬著牙狠狠道:「你說我這忙裡忙外了為了誰呀。我這不是犯賤麼我!」一回身,一行往外走,一行把那兩筒畫兒往書染手裡塞,道:「叫著吉祥雙喜,跟爺到老太爺那院兒去。」

      京城林府西北角上有一處有實堂,乃林昭祥靜養之所,約有十來間房,前廳後捨俱全,可通街而入,林昭祥鎮日深居簡出。故而此處宅院也比尋常之處清幽,下人來回行走皆慢步輕聲。唯聞鳥鳴。

      林錦樓進了院子不自覺放輕腳步,想想林昭祥那眼神那心思,又有些怵頭,暗道那個老頭兒,一把歲數了這麼精明做什麼。都道人老成精,他祖父年輕時就是個精怪,心裡藏了一萬個心眼子,如今活了一把歲數,都快成了仙兒,鎮日裡揣著精明裝糊塗,林錦樓獨獨摸不透他,每每行事差池皆由祖父點醒,讓他油然升起十分的敬畏。

      一抬頭,正瞧見林昭祥心腹親隨耿同貴手裡拎著鳥籠子走出來,林錦樓趕緊過去,臉上堆起笑,道:「耿伯,大早起的,替祖父遛鳥呢?」

      耿同貴臉上笑得如菊花一般,瞧著林錦樓說:「大公子來了?少見少見。這會兒來莫不是惹了什麼兜不住的禍?跟老僕交個底,待會兒好打發人請老太太過來。」耿同貴瞧著林錦樓長大,情分不比尋常,又因受林昭祥器重,說話便不拘束。

      林錦樓道:「哪兒能呢,我就琢磨著,我這身上大好了,也該晨昏定省了。」

      「喲。」耿同貴笑起來,「難得,真難得。那你去罷,就老太爺一個人,正在屋裡賞花呢。」

      「那什麼,老太太呢?」

      「太太和二太太選今年緞子的花樣子,老太太也去瞧熱鬧了。」

      「園哥兒呢?」

      「三爺帶四爺出去了。」耿同貴又笑,「今兒個清靜,你們爺孫倆好生聊聊,這些天老太爺天天念叨你。」

      「啊?都念叨我什麼了?」

      「嘿嘿,我這當下人的,總不好多口舌,待會兒你去就知道了。」

      「別啊,耿伯,耿伯」耿同貴不理林錦樓喚他,逕自笑嘻嘻拎著鳥籠子出了二門。這老貨,這些年跟著他祖父耳濡目染,也是一副老狐狸德行。

      林錦樓心裡打鼓,身後雙喜小心翼翼將畫筒遞上來道:「大爺,這個」

      林錦樓不耐煩,接過來道:「給爺,滾罷。」邁步便往裡面走,忽見一個小人影兒呼一下往葡萄架後鑽,林錦樓何等身手,一個箭步上去便將那人抓在手裡,口中喝道:「往哪兒去?見了你哥哥也不行禮了,膽子肥了?」

      林錦園任林錦樓拎著,白淨的小臉兒笑得又皮又賴,嘻嘻道:「嘿嘿,哥,我這不是沒瞧見你麼。三哥讓我跟他出去玩。」

      「你跟他能學什麼好?跟我去見老太爺。」

      林錦園一聽不幹了,掙扎道:「我不去,要去你去!昨兒背了半宿《四書》,祖父才准我今天出去,待會兒進去了又得背書,煩死了。」

      「嘖,嘖,別動!」林錦園一看林錦樓沉了臉,果然不敢動了,小嘴兒嘟了起來。

      林錦樓復又堆上笑臉,對林錦園輕聲道:「來,小四兒,哥知道你惦記哥書房裡那張弓。」

      林錦園一聽,眼睛立時亮了。

      「那弓太大,你太小拉不開,大哥早就跟匠人說了,正給你做一張小的,過三四天就送來,還有箭呢,都是孔雀翎、山雞翎。」

      「那敢情好,我」

      「但是。你得聽話。哥才給你。要不,哥就給老袁他們家的德哥兒了。」

      林錦園瞪著圓滾滾的眼睛,立刻伸手保證:「別,大哥,我聽話,你讓我說東我絕不說西,你讓我打狗我絕不攆雞!」

      「嗯,好小四兒。乖弟弟,待會兒大哥得進去和祖父談些事,要是待會兒祖父怒了惱了,你可得進來救駕,聽了沒?」

      林錦園抓頭:「啊?祖父怒了啊」

      林錦樓瞪眼:「嘖,怎麼回事,男子漢大丈夫吞吞吐吐的,還想不想要那弓了,有道是富貴險中求,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說著。只聽聞屋內傳出一聲咳嗽,林昭祥道:「誰在外頭呢?」

      二人皆嚇了一跳。林錦園一躍而起,掙開林錦樓便逃,林錦樓指著林錦園背影,輕聲道:「混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記著沒,待會兒進來救駕,否則弓箭沒有,哥再賞你一頓竹板炒肉皮。」眼見林小四兒跑沒了影兒,林錦樓只得抱著畫筒進了屋。

      林昭祥正在明堂裡修剪花草,抬頭瞧了林錦樓一眼,又低下頭,彷彿沒瞧見似的。

      林錦樓趕緊上前,臉上堆滿笑,說:「祖父,不孝孫來了。」說著便跪拜行禮。剛要起身,便聽林昭祥道:「你就跪著,甭起來了。」

      林錦樓抬頭瞧瞧林昭祥臉色,跪得直挺挺的。

      林昭祥也不睬他,慢條斯理的修一叢盆栽,林錦樓心裡叫苦,一動也不敢動,見林昭祥轉過身,又連忙堆起笑。林昭祥哼了一聲,把剪刀放在一旁,小丫鬟奉上白手巾,林昭祥擦了擦手,在太師椅上坐下來,捧起茗碗吃了一口熱茶,方才看著林錦樓道:「行,你是沉得住氣,我還以為你當我死了。」

      林錦樓賠笑道:「祖父這麼說,這裡哪還有我立錐之地。」

      「少在這兒嬉皮笑臉,你在外頭嘬了多少禍你心裡明白!不成器的東西,甭以為你如今官做大了就肆意妄為,丟祖宗的臉,我頭一個饒不了你!」林昭祥舉著枴杖欲打,想起長孫身受重傷剛剛痊癒,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枴杖放下,便聽有人喊:「祖父,《孟子》裡頭這句話怎麼解?」扭頭一瞧,只見林錦園捧著本書在門外探頭探腦。

      林昭祥沒好氣道:「你個猴兒,想跟你大哥一併挨打不成?」

      林錦園吐吐舌頭,小腦袋縮了回去。

      這一打岔,林昭祥倒把枴杖放下了。林錦樓心裡開始亂撲騰,按說林昭祥不該為了蘇媚如的事跟他發這麼大火,眼見那事已平息,蘇媚如也進門待產,且又是個老實的,大戶人家,誰家裡沒些個齷齪,這事雖不光彩,可說到底是他二叔最丟人,祖父不該衝他來。

      正沉思想著,耳邊又傳來林昭祥怒喝道:「你是長能耐了,打量我也管不得你了?」

      「沒有,沒有。祖父息怒,氣大了傷肝。」

      林昭祥道:「我問你,你和楚家、劉家那幾個小子入股鹽商是怎麼回事?」

      這句話一出口,林錦樓心裡的一顆石頭才算落了地,知道老頭兒的點的眼在哪兒了。

      「那是正經營生,楚家的族人出來經營的,我們幾個不過參了股,平日裡漕運關照關照,依著王法的。」

      「別弄那些貓的狗的夾帶私貨,在販私鹽上動腦筋,你老子最重官聲,我也得要臉面!」

      「決計不能,不敢給祖宗丟人。祖父,我手裡還養著一支軍呢,朝廷那點軍餉扔到水裡也就聽個響,這麼多弟兄跟著我吃飯,總幹些營生,難不成喝西北風?」

      「少哭窮,海上販貨也有你的事,甭想瞞我。」

      「都是跟著私船販的,朝廷的我可沒敢打主意。」

      「少跟那些個江湖人士牽連,之前對你管束鬆了,往後再讓我知道你外頭胡天胡地亂折騰,跟外頭不乾不淨髒的臭的女人亂來,我真個兒收拾了你。」

      林錦樓腹誹,嘴上卻連連答應著。只聽林昭祥道:「站起來罷。」

      林錦樓暗道一聲謝天謝地,剛站起來,又聽他祖父道:「再說說罷,那個《蘭香居士傳》是怎麼檔子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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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10: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一章 獻畫(二)

      林錦樓眼皮子跳了跳,賠笑道:「說到蘭香居士......」親手給林昭祥添茶,笑道,「香蘭總跟我說起,甭提多仰慕您老人家,說祖父書畫乃個中翹楚,巴巴畫了兩幅請祖父您品鑒品鑒,央告我帶來,說能得您指點一二,也是她三生有幸。」說著把畫從畫筒裡抽出,遞了上去。

      林昭祥乜斜著眼瞅了瞅林錦樓,鼻子裡哼一聲:「你少拿好話奉承我。我的眼沒瞎,就她能說出這個話?」說著揚手給了林錦樓後腦一記,咬牙道:「碰見女人就昏了頭!你這一輩子就吃虧在這『色』上頭,屢教不改,在女人身上栽了多少跟頭,不成器的東西!」越說越恨,一枴杖下去就敲了林錦樓的腿。

      林錦樓只覺腿上火辣辣疼,伸手摸了摸後腦只覺得跌份兒沒面子,嘴裡頭發苦,向來只有他頤指氣使揍別人的份兒,這回倒讓人訓跟孫子似的,轉念一想,自己真個兒是眼前這位的孫子,也沒什麼好丟人的,權當綵衣娛親,遂笑道:「祖父休要動怒,別氣壞了身子......」把畫放在旁邊的小几子上就要去捶肩。

      林昭祥黑著臉,哼一聲把林錦樓的手推開,伸手將畫拿起來,先展開《觀音圖》看了一回,放在一旁,又去看那幅《雪夜江畔圖》。林錦樓偷眼望,只見林昭祥先時沉著臉,後來便有些肅容,待看到圖右上題的詩,有些訝然,亦有些動容,旋又沉思下來。林錦樓匆匆而來。未仔細看圖上詩詞,這會兒抻脖子想瞧清楚,卻見林昭祥已把畫掩上了,放置一旁,又將茗碗端起來喝茶。沉默不語。

      林錦樓心裡亂撲騰,屏息靜氣不敢出聲。

      半晌,林昭祥把茗碗放到桌上,咳嗽一聲,一揚手,將一疊戲本子擲到林錦樓眼前。道:「那《蘭香居士傳》外頭酒肆茶驛都傳遍了。說說罷,你這是為了什麼。」

      「孫兒能為什麼......不過些無聊文人,聽說蘭香居士是孫兒小妾,一時當了個談資,茶餘飯後亂謅出來的......」

      「還跟你祖宗抖機靈呢?」林昭祥拿了最上一冊。隨手翻了一頁,便指了幾句道:「『銷盡華年夢未凋,清商難抑傾余哀』、『莫負春光無限事,月也似當時,悄照謝家院』、『鴛鴦枕,說相思,君須憐我復自憐』,雖說都是濃艷詞句。可格調雅致,新意也巧,可不是尋常的無聊文人、窮酸秀才謅得出的。」

      林錦樓瞧了他祖父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錦樓連忙堆起笑,彷彿聽不懂似的。林昭祥不由想起林錦樓小時候,每每貪玩忘了功課,答不上來時便是這個裝傻充愣的模樣,心裡又氣又好笑。把那戲本子往林錦樓懷裡一丟,沉著臉道:「行了行了。甭裝了,鴻勳早就交代了。那戲本子你出了一大筆銀子讓他找幾個翰林院裡錦繡文章,蘭藻風流的才子寫的。哼!你可是個好樣兒的,啊,讓你妹婿做這勾當。」

      林錦樓心裡早就有數,只怕是瞞不住了,一聽這話,趕緊見風使舵,道:「我這也是尋思著,前家裡死了幾口人,我跟二叔......咳,如今林家招眼,見咱們都是一副笑臉,捧著說拜年話,轉過身不知說得多難聽。這香蘭吧,哪兒哪兒都好,還救了我一命,這傳揚出去,林家也有光,遮遮那些個爛事不是?」

      林昭祥掀起眼皮:「你是為這個?還抖機靈兒呢,你憋著什麼主意,這會子最好直心直意說清楚了。」

      林錦樓一聽這話,看看林昭祥的臉色,心裡面盤算。他和林昭祥脾氣秉性最像,後來他祖父年紀漸大,宦海沉浮,一身的鋒芒便斂在心裡了,可寶刀不老,林錦樓頗有幾分忌憚,將心比心了一回,覺著不如實話實說,可如何說,卻要斟酌斟酌。沉吟了半晌,抬起頭,但見林昭祥目光灼灼,一番話在喉頭滾了兩遭,忽臉上一軟,低聲道:「祖父,如今孫兒活到如今這個年歲,見過的胭脂如若過江之鯽,唯獨她和別個不同......我是真正愛重她,是入了心的。」

      林昭祥盯著林錦樓看了兩眼,嗤笑一聲:「你幾歲了?」

      「......二十九。」

      「哼,原來你還曉得自己已將而立之年,不是毛頭小子了。什麼叫『入了心了』?原以為你不過愛爭強鬥狠,時而性子爆了些,也算可堪雕琢,可沒想到你如今還做小兒女之態,我都替你臊!」

      林錦樓低著頭不吭聲。

      「說話啊?啞巴了?」

      林錦樓抬起頭,眼眶居然有些紅,林昭祥一愣,只聽林錦樓低聲道:「祖父,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說我在外頭給家裡掙命,回來屋裡就想有這麼個可心的人,守著她我便覺著清涼自在,心裡頭踏實,甚至覺著自己不必建功立業,不必光耀氏族,不必位極人臣,不必潑天富貴,便覺著滿足了,竟失了些雄心壯志,覺著這樣挺好。」

      林昭祥萬沒料到平日跟自己嬉皮笑臉,在外霸道陰狠的長孫竟會跟自己說這樣的話,他最心疼最器重的就是這個孫子,他一手教養長大的,如今見長孫頹著肩膀,一副可憐巴巴模樣,明知是這小子再跟他演苦情戲呢,可到底心軟了,輕咳一聲道:「她已經是你屋裡的人,全家上下也敬著她,誰也沒讓你把她趕出去。」

      林錦樓道:「唉,祖父,你瞧她能寫會畫,還做了這麼些有胸襟的闊氣事,就知道她不是個尋常女人,想法怎跟等閒女子一樣,她......這麼說,我也怕委屈了她......」

      林昭祥聽了這話不由瞇起眼,仔仔細細在林錦樓臉上看了兩遍,緩緩道:「你到底動了什麼念兒?」

      林錦樓攥了攥拳,剛要開口,便聽門口耿同貴道:「回稟老太爺,二老爺來了。」

      林昭祥立時沉下臉道:「讓他進來。」又對林錦樓道:「我同你二叔有話說,你先去,再過來罷。」

      林錦樓只得答應,出去時正與林長敏相遇,只見其壽字金簪束髮,身穿品藍色遍底銀直身袍子,腰間繫著靛青織金帶,襯得一張微黑圓臉比往日裡精神了幾分。林錦樓立時行禮,身子微躬道:「問二叔好。」

      林長敏一怔,又笑道:「你在這兒呢,給老爺子請安?」

      林錦樓微笑頷首。

      林長敏擺手:「去罷,去罷,忙去罷。」

      「侄兒告辭。」

      林長敏咂了咂嘴,看著林錦樓的背影心裡又妒又慕。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侄兒,他如今竟有些敬畏,甚至還有些巴結的意思,讓他心裡著實不舒坦。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香蘭這裡,桂圓送來一套《蘭香居士傳》的話本子,香蘭便坐在窗下一一翻看,只見辭藻華美,意趣雅致,將她自幼為奴,遭遇惡主,救父為妾,寺廟護主等,乃至最後江畔風雪夜一一撰寫而出,共十二折戲,當中真真假假,隱了不少真相,又添油加醋了些事故。尤以林錦樓,戲中搖身一變從淫威主人成了癡情郎君,他二人便好似鶼鰈情深的恩愛鴛鴦。若在先前,香蘭看到這樣的歪曲的話本子定會啼笑皆非,可如今她只是默默的合上書,將戲本子抱在懷內,伸手推開窗子,用石獅子依住。風呼呼灌入房中,仍帶著清冽冷意,香蘭看著院裡初綻新桃,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百般滋味湧上心尖。

      正此時林錦樓回來,香蘭聽見動靜,連忙將一件豆青色半臂蓋在戲本子上。林錦樓卻有些沒精打采的,沒瞧見她小動作,進來便坐在貴妃榻上愣神。

      他明白,家裡大小事務都是老太爺說了算,如今他這個身份地位原也能不看他祖父臉色行事,也曾想過要不自己乾脆就做了主,可轉念想想,上頭到底是長輩,日後香蘭還要在林家,不把那尊大佛放眼裡,香蘭日後只怕也是舉步維艱,在家裡過得不痛快。如今香蘭待他是比原先熱乎了,可倆人好像還隔著什麼彆扭著,讓他禁不住患得患失的。想他原也是賞花玩柳的風月班頭,萬沒想到自己居然為個女人也落下個癡病了。

      原本他覺著自己日後再娶,必定是個名門淑女,娘家得力,相貌較尋常人強些,以他為尊,賢良淑德,只管將家裡上下料理妥當,孝養父母,撫育子女,敬著香蘭,不嫉妒吃醋,兩人相敬如賓糊弄一輩子便罷了。如今他早已明白了,經歷這一遭生死大劫回來,他寧肯委屈自己也不願再委屈著香蘭過日子,只要他們倆能日後能在一處,長長久久,安安生生的。他想到這個便抖擻振奮,彷彿將要上陣殺敵,前方刀山火海也毅然不懼。

      香蘭上前給林錦樓端了一盞茶,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林錦樓方才回魂,扭過頭來看著香蘭,忽然笑起來。他今日穿著黃櫨色嵌青紋提花蟒緞衣裳,繫著織金帶並一塊碧玉珮,玉簪束髮,看著豐神爽俊,又帶著兩分豪門公子哥慣有的懶洋洋的形容,伸手將她拉到跟前,含笑看了她好一回,方才道:「你只管放心,我好得很,有我在,咱們倆都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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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36: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二章 暗潮(一)

      話說林昭祥自那日見過林長敏後便身上不好,只要靜養。林錦樓滿腹的話兒也不好再問,想到床前侍疾,林昭祥也一概不見,只留林錦園在身邊湊趣兒。林錦樓暗地打聽,耿同貴只悄悄說林昭祥這一病皆是讓林長敏給氣的。林錦樓暗暗納罕,並非他瞧不起林長敏,只是他這二叔,城府雖深,可沒什麼大本事,野心不小,可決然沒有那分膽氣往自己身上攬事,至多算計幾分佔佔便宜,再女人身上下點功夫罷了,能捅出多大簍子?遂不放在心上。

      這裡林長政從山西回來,林昭祥將他拘過去說了半日的話,下午林長政便入宮,因政務繁忙,鎮日腳不沾地,皇上又特命其到京郊各縣巡查,一去便要一個多月。秦氏心中掛礙,免不得命人預備各色東西。

      天氣回暖,眼見便是林老太太壽辰,秦氏等人便商議著做壽,因過年時家裡出了喪,過得難免寡淡,林昭祥又命生辰不准大辦,倒不如只設家宴,闔家樂一回。林老太太聽說益發高興起來,忙忙打發人給林東紈、林東繡等送帖子,又要親自挑戲班子。眾人見老太太高興也便跟著高興,忙忙碌碌的置辦菜餚果品,送信送帖,操持起來。

      待到做壽那日,香蘭少不得要去,小鵑一早便將她頭髮梳得溜光水滑,戴了幾樣釵環花翠,畫扇開箱子挑了件石榴紅繡五彩團繡梅蘭竹菊的褙子,白碾光絹挑線裙兒。香蘭穿戴完畢,遂到秦氏院內,巧慧將她引到廂房中,只見林東紈、林東綺和林東繡正團團坐在那裡說話兒,各個錦衣華服,見香蘭進來皆一疊聲問好,又忙讓座,林東繡上前去拉香蘭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又讓丫鬟們獻茶。小鵑見了不免歎了一聲,吳媽媽抿了嘴拉她出來,小聲笑道:「這大好的日子,你歎什麼氣?」

      小鵑看道:「沒什麼,感慨罷了。我同香蘭姐一併進府,她如何挨打挨罵受委屈過日子,我是知曉的。後來好歹當了半個主子,也是受人輕賤的命,當日這幾個姑娘,唯有二姑娘待她好些,誰能料到,風水輪流轉,如今這些主子們、奶奶們竟一個個如此敬她了。」

      吳媽媽道:「嘖嘖,莫怪我誇口,我這一雙眼睛,毒著呢。旁的不敢誇口,就是府上這些林林總總的丫頭們,我瞧上幾眼,說上幾句話,便能大概斷出她們終身來。當日我一瞧見香蘭就知道她是個鳳凰,跟那些喔喔叫的雞崽子們不一樣,渾身上下帶著那個氣兒呢,果不其然讓我言中了,依我說,瞧大爺這熱乎勁兒,以後她大好的前途還在後頭。」

      話說在廂房中這幾人,當屬林東紈最擅謔笑,只撿著閒話來說,不過富貴人家女眷口角,綺、繡兩人只應和著,香蘭是個聰明人,漸漸便覺出些不對來。

      當間林東紈要去探望林錦軒,遂告辭先去了,她一走,林東繡放下茗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道:「可算走了,虧她還有臉坐得住。」

      林東綺歎一聲道:「罷了罷了,喫茶罷。」親自去給林東繡添茶。

      林東繡惱道:「二姐!人家為你抱不平,偏你這個軟包似的性子,不像老爺,也不像太太,活該吃虧受欺負!」扭頭看見香蘭,道:「你不知道,那位大姐姐做了什麼好事。她來我們幾家串門子,說什麼大姐夫如今在戶部領了差,海上販貨之事能與自家方便,讓我們投錢進去從海上帶貨回來,我們因想著是自家人,總不該讓自己吃虧罷?遂訂了貨,提前支了銀子,誰知結算下來,跟外頭私家走船販貨的一般價,甚至以次充好,比外頭的還貴!多出的銀子便讓她自己私吞了。我尚算好些,留了個心眼兒,不過幾十兩銀子,就是二姐心眼實,全聽信了她,這一遭虧了將要二百兩。」

      林東綺歎道:「有些貨是我給夫家旁的妯娌們帶的呢,先前她來我家,喜歡我哪塊衣料子,哪件首飾,我全送給她,原以為看在自家人的情分上,大姐姐總不該加價太狠,總該比外頭便宜些,便說全是我自己要的,想不到我真個兒高看自己了。」

      林東繡冷笑道:「她同我說,她那船販貨的地方貨價比別處要貴,又說種色花樣多麼難尋,人家看在大姐夫的薄面上才給買來,殊不知越描越黑,當旁人都是傻子呢。這些貨什麼價,尋個戶部督辦的來一問焉有不曉得的,為了這點子銀子,真正連體面都不顧了。」

      林東綺歎了一聲氣,道:「事已至此,倘若明明白白問,姊妹情意便蕩然無存了。她夫家如今就是個空架子,大姐夫游手好閒不頂用,她又好強,日子過得也有難處,如今她姨娘也死了,二哥病歪歪的分毫指望不上,許是因為這些,她才動了別的念兒。」又搖搖頭道:「罷了,算了罷。」

      香蘭笑道:「二姑奶奶果然是個有氣量的寬厚人,有這樣容人的胸襟,日後的福氣長著呢。」見林東繡仍氣鼓鼓的,便勸道:「有道是『做人留一線』,家裡有些事分得太清楚便過不下去了。既然不能開口問,就別將此事掛在心上,徒增不快而已。」心中又暗歎,如今活在世上的人,一個賽一個的精明,如此行事是將自己日後的路都堵絕了,林東紈因小利而失情義,自以為精明,實則真真得不償失。又暗讚林東綺吃虧受了委屈,尚能想到旁人的難處,隱惡不提,雖說她遠不及秦氏精明能幹,但為人處世卻比秦氏多了幾分氣派。

      林東繡繃著臉道:「我曉得,只不過這口氣咽得心裡不舒坦罷了。」

      林東綺朝香蘭使個眼色,兩人一併將茗碗舉起來,笑道:「今兒個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咱們不提這些,喫茶,喫茶。」渾說了一回,將此事揭了過去。

      當下秦氏差人來請香蘭,單將她叫到次間裡。秦氏坐在大炕上,拉著她的手,先問了些寒溫,又讚她今日穿得俏:「這樣穿才鮮亮,我有套頭面,恰能配你這套衣裳,回頭讓紅箋取來與你戴。」眉眼帶著笑道,「可不准推脫,否則我要惱了。」

      香蘭剛欲推辭,聽此話忙笑道:「還是太太疼我。」眼睛看著秦氏,知其必有下文。

      果不其然,秦氏拍了拍香蘭的手,逐漸換上一副愁容,欲言又止。香蘭便問道:「太太有什麼鬧心事?」

      秦氏歎道:「唉,這話倒讓我沒法說出口了是老太太,說她今兒個做壽,自己娘家人也該請來樂樂,偏如今留在京中的只有姜家,老太太便打發人請姜家人過來,我勸了半日,老太太主意不改,只說老太爺也是應了的,這,這,這唉」

      香蘭聽個分明,心裡一揪,登時不舒坦起來。她旋即定住神,深深吸了口氣,半晌對秦氏道:「我明白,到底是老太太的娘家人,如此交惡,老太太必然掛礙。今日是她老人家的好日子,我必顧全大局,太太只管放心。」

      秦氏看著她雪白細緻的臉,心裡百般滋味。老太太這樣做派,便是擺給外人瞧,林姜兩家復又交好,把姜氏姊妹那些捕風捉影的不堪名聲除了,當中唯有委屈香蘭。秦氏自問,倘若換成她,大約不能如此平心靜氣處置周到,她早就備著安慰香蘭嚎啕落淚或是安撫她滿腔恨意了,如今她這番形容,反倒讓秦氏益發憐惜上來,捏著香蘭的手,翻來覆去說:「你這孩子唉,你這孩子」竟把她拉到懷裡揉了一揉。

      這廂雪凝站在次間外,藏在簾子後頭探頭探腦,綠闌見了一拍她肩膀,問道:「幹什麼,跟做賊似的。」

      雪凝吃一驚,猛回過頭,拍著胸口道:「你想嚇死我!」將手裡的荷包舉出來說,「我們姨奶奶過來忘了拿荷包,我送過來呢。她跟太太說話,我不便去,勞煩你交給我們奶奶罷。」言罷塞了荷包連忙走了。

      綠闌小聲咕噥道:「送個荷包還鬼鬼祟祟的。」

      雪凝出了院子便匆匆往有實堂去,林昭祥正坐在外頭籐條搖椅上逗鳥,雪凝連忙上前,將方纔在屋內,秦氏如何說,香蘭如何說,同林昭祥說了一回,瞧了瞧林昭祥的臉色,又道:「姨奶奶原就是個心量寬的」林昭祥一擺手,雪凝便住了嘴。

      林老太太在一旁笑道:「我的兒,屬你機靈。」

      雪凝賠笑道:「我是老太太一手教出來的,就算是個蠢的,也得沾幾分靈氣。」

      林老太太笑道:「你去罷,好生看著,做好了這一樁,我不辜負你。」

      雪凝連連答應著去了。

      林老太太問道:「你到底要作甚你說她是裝出來的,還是真個兒不介意。若是裝的,心機忒深了些,倘若是不介意,那就真是個傻的。」

      林昭祥將手上的鳥籠放到旁邊的小几子上,悠悠道:「樓哥兒一輩子吃虧在女人身上,如今又得意兒上這一位,少不得替他掌掌眼。你不必問,我自有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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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暗潮(二)

      且說已近午時,大花廳內早已擺了各色佳餚、果子糕餅,滿堂中錦簇花攢,院子裡搭了戲檯子,青雲班的小戲子咿咿呀呀歌管之聲不絕。

      林老太太正坐在當廳的大羅漢床上,揀她幾樣愛吃的銀絲細菜、精緻點心,用粉白描金的小碟兒裝著,擺在小炕桌上。林老太太隨意吃喝,歪在枕頭上聽戲,獨把姜曦雲拘在身旁,讓她坐在自己身側的凳子上服侍,姜曦雲自然處處討喜,一時給林老太太夾點心,一時添茶,一時揉腿,忙忙碌碌,慇勤到十分去。她本就生得嬌美,今日又著意收拾過,頭上一套赤金點翠的頭面,穿了藕荷縷金牡丹刺繡緞面襖,五彩裙兒,薄施脂粉,一張俏臉益發粉團團的,更透出十二分乖巧愛人,一張巧嘴又極會哄人,林老太太笑意吟吟,顯是極受用。

      秦氏和王氏在地下的高桌上坐著,再往前便是林東紈、林東綺、林東繡三個姊妹坐。林長政之妾包姨娘坐在廊下吃喝。李妙之立在王氏一側伺候,香蘭站在秦氏身後,蘇媚如瞧不見人影,林老太太也不問,王氏也自然樂得眼不見為淨。

      香蘭不自覺去看姜曦雲,只覺心中彷彿橫亙著一根刺,扎得她坐立不能。拜這看似嬌美甜潤的少女所賜,她日後也許便做不成母親!而此人狼狽而逃,如今又能如此心安理得登堂入室,彷彿原先種種只是一場夢,毫無愧疚之意,只一徑撒嬌撒乖,笑意連連。香蘭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釋懷,可如今每看姜曦雲一眼,或瞧見她討喜賣乖。或瞧見她笑靨如花,或瞧見她慇勤備至,博人歡心。她心裡那一團惡浪便一波一波洶湧而至,滿腔嗔恨滋長。幾欲壓抑不住,直要將她拖至深淵。

      姜曦雲只覺有人在看她,她曉得那是香蘭,可是她不願看也不敢看,只將餘光微微一瞥便立刻收回,心裡七上八下。倘若說她心頭沒有愧疚,那是假的,可她旋即又想。倘若沒有那一樁事,她興許已嫁到林家來,香蘭便是日日夜夜酣睡在她臥榻之畔的猛虎,屆時她日夜煎熬,與陳香蘭兩相鬥法,便是讓自己難受一生,她祖母曾說過「清清白白活著,能有幾人做到呢。」做女人為著自己,便要對別人狠些,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她沒那個心力去同情旁人,又何曾做錯?這一趟林家她死也不願來,但又偏偏非來不可。如今姜家因二皇子之事已現頹勢。姜丹雲不過尋了個略有些體面的小地主人家成親,到她這裡,愈發難堪難尋,她必要來這一回討得林老太太歡喜,人前人後把臉面掙過來,才可解眼下難題。

      想到此處,姜曦雲又挺直了腰,再不看香蘭,專心剝肉奉與林老太太。

      香蘭轉回頭。心頭默念三遍:「嗔恨乃毒酒,不要恨。要原諒,恨則傷己。」闔上雙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只見秦氏轉過頭跟她招手,走過去只聽秦氏低聲道:「戲唱完了有說書耍百戲的,只怕一時半刻完不了,別在這兒乾站著,你先去裡頭歇歇,吃喝些墊墊肚子罷。」

      香蘭勉強笑道:「不礙得,站一會兒罷。」抬頭瞧見林東繡跟她使眼色,香蘭便告了罪出來,同林東繡來到廊下,但見縈迴曲徑,窈窕綺窗,暗籠繡箔,惠風和暢,處處春回之色。

      林東繡往抄手遊廊上走,口中道:「咱們外頭散散,省得瞧見那小妖精張狂,沒得添堵心。老太太糊塗了,把姓姜的招家來。」香蘭沒想到林東繡會為她說出這番話。自從她在山寺裡救過林東繡一回,此人便待她有了幾分誠意,後二人相交雖說不淺不深,亦算融洽,時日一長,倒有些真心了。唯香蘭深知各人脾氣秉性,恪守本分,將火候拿捏著,即便相交再深,也決不托大逾越。如今林東繡做了侯府夫人,這短短光景,整個人便同先前大不相同,言行舉止都隱有凌人之勢,同先前判若兩人,等閒人一概不放眼中。香蘭想起先前嬌嬌滴滴,未曾言語先蹙眉,說話尖酸帶兩分病弱之態的林家四姑娘,又看看如今春威凜然,帶幾分驕慢決斷之氣的侯府夫人,心中不由唏噓。

      林東繡拉住香蘭的手,停下腳步,微微皺了眉道,「喲,怎麼手這樣涼?臉也白成這樣,讓那姓姜的氣得罷?得虧你泥人兒一樣的性子,倘若是我,即便要顧全老太太的面子,也得甩袖子撂下幾句話!」

      香蘭搖搖頭,二人轉到後院,幾個小丫頭子正在那裡玩笑,見她二人來了,忙過來伺候,在石凳上鋪了紅底閃綠緞子的大坐墊,林東繡問香蘭道,「我讓丫鬟們給你拿件披肩來?」

      香蘭將茗碗端起來,啜了一口,道:「不必了。」只覺那一碗滾熱的淡茶將要把她陰冷嚙心的恨意燙平了些。

      林東繡道:「要不你裝個病回去罷,我替你跟老太太說......嘖,你說這是什麼事兒,甭說你了,我心裡都膈應。」

      香蘭心裡一暖,握了握林東繡的手,忽然說:「沒事,待會兒我還得回去,今日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告病出來,老太太心裡頭必不痛快,今日來的還有林家族裡人,傳揚出去還指不定成什麼樣兒。我既已應了太太要顧全大局,便要善始善終。」

      林東繡愣了愣,半晌道:「好......好,好,唉,你也不容易,勿論對我們家多大的恩,眾人即便敬著,也抵不過長輩一句話。」

      香蘭聞言笑起來:「我這幾年跌跌撞撞過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各色曲折,身不由己,雖說一事無成,卻也把肚皮撐大了些。之前旁人刺我一句,酸我一句,只怕都要惱羞成怒,立時反諷;如今就算再厲害的欺負,也能坦然接受,自己糾結執念,終究傷己罷了。」言罷做了個鬼臉,「過了今天這一遭兒,只怕我日後愈發能安忍動亂中了。」

      林東繡歎道:「你啊,倒真讓人摸不透,原先當個丫頭,讓人輕賤的時候,脖子昂得比誰都高,這會子有了些身份地位,太太哥哥都給你撐腰了,反倒甘願委屈自己,真真兒是個怪人。」

      兩人說了些沒要緊的話,香蘭散了一回,只覺滿腔的燥惱散得差不多了,方才進了大花廳,只見林東紈、林東綺、李妙之、姜曦雲皆不見了。香蘭復又回到秦氏身側,給她添了一杯酒。林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又將目光別開。

      卻說姜曦雲,服侍林老太太一回,方才轉到裡屋吃飯,進去時瞧見林東紈正睡在裡間大炕上,原來林東紈讓幾個相熟的老媽媽們灌了幾盅酒,不多時便覺得頭髮沉,心也突突跳上來,遂告罪離席到裡屋躺上一躺。姜曦雲便在窗下的桌前一行用飯一行看戲,忽聽腳步聲,扭頭一看,原來是李妙之和林東綺兩人說說笑笑走進來。

      這三人原在幼年時便交好,姜曦雲笑著站起來輕聲道:「原來你們倆來了。」

      林東綺對姜曦雲之事多少耳聞,想到香蘭,心裡便不大自在,只虛應幾聲,李妙之和姜曦雲一起長大,情分更甚,不由極歡喜,拉著林東綺過去,三人團團坐在一處,另問丫鬟要了杯盞來,一併吃酒說笑。

      吃了一杯酒,又說笑幾句,談及兒時趣事,三人頓覺親熱,氣氛也慢慢熱絡起來。此時,有個丫鬟進來,對李妙之低聲道:「三奶奶,蘇姨娘說她待會子過來賀老太太的壽......好歹勸了幾句都不聽,等她來了,只怕咱們太太臉上又掛不住......」

      李妙之皺起眉頭,揮手道:「我知道了,你去罷。」待那丫鬟走了,不由又歎幾口氣,對那二人道:「都是自家相好的姊妹,也不藏著掖著。要說我公爹新納的姨娘,真真正正是個人物,那一張嘴,能讓你黑白顛倒。可憐我婆婆是個老實人,讓她欺負得滿嘴苦又說不出,又仗著自己懷了身子,一個念兒不快都能挑唆出事來,偏她臉上對你笑得歡,讓你把柄都沒處抓去。如今婆婆聽見她名字都氣得打顫,待會兒見了人,不知要什麼樣兒。」

      林東綺道:「我見過她一面,生得是個好眉眼,見人還落落大方,跟那些縮手縮腳的不一樣。」

      李妙之道:「就這見過世面有心計的才糟呢,比那戲子還會演,偏生婆婆還是個嘴笨的,等人家氣得她哭一場,事後才曉得自己該這樣說那樣做,馬後炮,黃花菜都涼了。我是個當兒媳的,又不能多說什麼,那蘇媚如也好幾次將要算計到我頭上,尋我夫君的把柄呢。」

      林東綺歎了一聲道:「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倒寧肯婆婆像二伯娘那樣,寬厚老實。我那婆婆是個填房,對前房兒女便差些,諸多挑剔便罷了,偏心三弟妹,瞧我事事處處不對,總要把她房裡的丫鬟塞進來,還悄悄打聽我有多少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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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暗潮(三)

      林東綺頹下肩膀道:「我在婆婆跟前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做什麼都能挑出理來,遣人指桑罵槐的說風涼話,面子上還待我挺親和,每每惹人哭一場,這些我都存心裡,跟娘也沒說,怕她著急上火,再說,總不能一輩子躲在母親胳膊底下避風雨罷,如今不能身邊盡孝已是愧疚,再添父母煩惱,豈不是更有罪過。我不知日後這日子該如何,夫君中了進士,如今入了翰林院,過一年便要外放,我打聽了一回,聽說婆婆要把我留家裡,不讓我跟著去。」

      李妙之咬牙怒道:「我也生怕蘇媚如那狐媚子挑唆,前些天就是她滿口裡亂嚼,說夫君跟公爹藏了二心,許是貪墨房裡的銀子了,賬目定是對不上的,公爹聽了惱怒,不分青紅皂白先伸手打了,如今夫君背上還青一塊紫一塊的。」

      妙、綺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歎了一聲,李妙之道:「罷了,吃酒罷。」

      姜曦雲看看林東綺,又瞧瞧李妙之,壓低聲音道:「我有兩樁近來的新聞同大家說說樂樂,興許二位聽完,所有煩惱都迎刃而解了呢。」

      李妙之奇道:「什麼新聞?」

      姜曦雲悠悠道:「吏部王侍郎臨老入花叢,兩年前新納了一房小妾,愛寵無以復加,莫說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原配夫妻,即便是親生兒女在那小妾跟前也要退上一射之地。」

      李妙之笑一聲道:「倒是同我公爹一個稿子,這倆人合該相識結拜。」

      姜曦雲道:「侍郎夫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皆不頂用,直到侍郎夫人的弟弟,從外頭帶來個更加俏麗的揚州瘦馬送給王侍郎做妾,那女子的身契皆在侍郎夫人手中,兩人合了一心。自古皆是只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有這位爭寵,王侍郎的心拉回一半,也不再事事聽從那小妾的,家中如今算得上相安無事。」

      李妙之是個聰明人,一點即通,道:「你說的是也不知婆婆介意公爹是否再納一房」

      姜曦雲淡淡道:「與其日夜受蘇姨娘的氣,倒不如尋個跟她勢均力敵的對手。你婆婆有你夫君這長子在,日後橫豎都有依仗,如今只不過要找個幫手過兩天氣順的日子,何懼再新納個姨娘?再者說,任由蘇姨娘挑唆下去,讓他們父子離心離德,家也將要散了!」

      李妙之想了想,咬牙道:「說得是,你說的也是個法子,趕明兒個我回娘家,同我母親說說,她同婆婆交好,由她去說穩妥些。」

      林東綺睜大雙眼,只見姜曦雲看著她道:「如今外頭還流傳個新聞,翰林院的趙翰林,兒媳與其妻也常生齷齪,趙妻凶悍,淫威甚巨。直至趙翰林迷上名妓花玉翅,竟化了千兩銀子除其賤籍買回家來,趙妻自此便無心再與兒媳置氣,一門心思跟花玉翅別苗頭,兒媳常去給趙妻寬心,婆媳二人反倒親近起來。」

      林東綺愣了愣,立刻明白過來,喃喃道:「這我公公並非好女色之人」

      姜曦雲道:「鎮國公身邊不過兩個老姨娘,如今仍春秋鼎盛,如若兄長姊妹出面再與納一房良民出身的新妾,也未嘗不可。除此之外可有旁的解決之道?隔著血親,你婆婆正算計你呢,你是晚輩,只有你受著的份兒,但凡敢頂嘴一句,都是你忤逆的錯處,你甘心日後這樣長長久久的受著?」

      林東綺咬咬嘴唇沒吭聲。

      姜曦雲頓了頓道,「這事不如求你大哥哥,聽說他在打仗時救過你公爹二哥的命,二人關係非同尋常,你去找他哭訴,把原有的委屈再誇大十倍百倍了說,他最護短,一準兒替你出頭去找鎮國公的二哥哥,這兄弟間送妾本也平常,到時候事便成了」

      林東綺有些心動,可又覺著不對:「可這般做不好罷」

      卻聽見姜曦雲幽幽歎了一聲:「女人麼,其實這一輩子早就該看透,先要把銀子攥牢,待自己好些,日後把孩子好好撫養成人,旁的都是虛的,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的快活更要緊了。」

      一言既出,三人皆靜默,只聞屋外歌弦聲聲。誰也不曾留意,躺在大炕上的林東紈悄悄將眼皮掀開一道縫兒,看了看,又合了起來。

      話說香蘭站了半日伺候,一時秦氏等人吃完,撤去酒席,重新擺上果子糕餅,秦氏便讓香蘭去吃,丫鬟們早在廊下給香蘭置了一桌,香蘭剛坐定,用筷子夾了一筷子菜吃,便瞧見林東綺和李妙之走過來。

      林東綺行至一半又猶豫,道:「算了。」便要折回去。

      李妙之連忙拉住她道:「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我陪著你呢,萬一你張不開嘴,還有我幫你圓場。」又低聲道:「香蘭是你大哥的眼珠子,你求她再替你說幾句好話,到時候益發萬無一失不是?」說著拉林東綺走,見她還期期艾艾的,又道:「走啊,你這人,這是為你好的事呢,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

      香蘭見她二人在一旁嘀嘀咕咕便知有事,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二姑奶奶、三奶奶,有什麼事兒?」

      李妙之笑道:「正是有一樁事呢,厚顏求你來了。」說著將林東綺拽了過去。

      兩人也在桌邊坐定,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妙之在下踢了林東綺一腳,給她使眼色,林東綺臉上微紅,囁嚅了幾句,方道:「香蘭,如今有件事還要求你。」

      「嗯,二姑奶奶請說。」

      林東綺看了李妙之一眼,又頓了頓,心一橫道:「我婆婆待我極兇惡,見我橫豎都不對,說我沒有口齒,也不伶俐,以至於家裡的老僕都在我跟前擺譜兒,這些我都忍了,可夫君明年外放,婆婆竟也不肯放我走,要塞她房裡一個丫鬟抬舉做姨娘,跟著夫君去,我......」林東綺說著說著,是真動了委屈,忍不住用帕子拭淚,吸了一口氣道:「方纔有人給我出了個主意,說給公爹納新妾,婆婆盯著旁人便管不著我了,大哥哥同鎮國公的二哥關係極佳,我想同他提,讓他二哥做主置辦酒席去納個良妾,此事還得煩你替我多央告央告大哥我心裡也知道兒媳出主意給公爹納妾實屬荒唐,可我這也是沒法子了......」說著又落淚。

      香蘭聽這話不由一驚,李妙之在一旁道:「是了,如今二姐處境這樣難,還得請你同大哥哥說幾句好話。」

      香蘭沉吟片刻,開口道:「對不住,二姑奶奶,這個忙只怕我不能幫。」

      綺、妙二人皆是一愣。

      林東綺問:「為何?」

      香蘭道:「當年子貢問孔子有哪句話可以終身奉行?孔子說:是寬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二姑娘,你婆婆硬要塞丫鬟給你夫君,你知道何等難過,自己不想承受,便不要給對方增加煩惱,還之彼身罷。」

      李妙之道:「那是君子之道,合該這樣相處。二姐那婆婆,做出的事臭不可聞,待她這樣的小人,就該還之彼身,讓她嘗嘗滋味!」

      香蘭聞言笑了起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話合該終身奉行,原不該分什麼小人君子的。咱們說就這個主意,娶個良妾進來此事就了結了?興許鎮國公夫人心裡更惱更恨,她自己過得不如意,把火氣撒在兒媳身上,益發折磨二姑娘該如何?何況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瞞得緊還算罷了,萬一後來讓她婆婆知道是咱們家拿的主意,那還了得,這仇只怕只至一生了結都解不開了,再傳揚到外面,裡外臉面丟盡,萬一鬧到不可收場,又該如何?再退一步說,因她婆婆淫威欺侮,咱們還之彼身,只解一時之氣,可因緣一旦種下,日後一定是拉幫結伙,兩方對立,互相惱害,彼此報復嗔怒一次比一次狠,仇怨一次比一次深,報復心,不饒人,鎮日活在爭鬥中,活在我說你的壞話,你給我下絆子的是非裡,這樣的日子可曾快活麼?」

      林東綺微微點頭,忍不住道:「那該怎麼辦?」

      香蘭道:「先止惡,不要恨。恨便會結怨,得罪人很快便會有報應,那人會設種種障礙,不是自己生恨生氣能解決的,別人說自己一點點是非便要記恨,其實是害了自己,要有大心量去忍耐。」

      李妙之道:「事事都忍,豈不是成了慫包,對方越性欺負到頭上該如何?」

      香蘭又笑:「起先是忍耐,對對方軟語和順,送些禮物與她,即便受到無禮對待,仍要誠心,將那惡緣轉成善緣,俗話講『伸手不打笑臉人』,沒有幾個是瘋癲蠻橫到渾人的地步的,都有惻隱之心。先這樣做,結上好緣,你的話她才會聽,才會與你親近,才能看見你的好處。」

      李妙之想了想道:「可不鬥光忍會吃虧。」

      香蘭道:「凡事不要算計太清,目光放長遠,為人灑脫些,先計較自己的利害得失,煩惱便太多了。」又對林東綺道:「你閉上一隻眼,不去看你婆婆的惡,睜開一支眼,只看她的善,以誠心待她好,恆順她意,並非一味愚孝,倘若她有偏差處,不要硬來,轉個彎兒行事。要長久如此,切勿因為旁人閒話,或是覺著沒效便棄了,有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為人處世也是一樣,要一點一滴慢慢去做,你婆婆方能對你信任,進而寬和。這才是長久之道,以報復心打擊對方,即便一時之勝,也將埋下禍患,而以寬和心止惡忍耐,方得圓滿自在。」又想了想說,「橫豎外放是明年的事,先以誠感之,如若不成,屆時外放,倘若她仍要留你,太太和大爺皆不會坐視不管,我也一定相幫。今日你們商量的主意,我不贊同,但走了嘴也不會像旁人透露一字。此事該如何,還請二姑奶奶和三奶奶深思。」

      林東綺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說這些,我......」

      香蘭看著林東綺誠心誠意道:「我所說句句發自肺腑,有些乃切膚之痛。」她說完這話又悵然,想到原先自己生恨,在曹麗環臨走時予以報復埋下禍根;又因心中無定力,堪不起夏家幾句酸話損毀,令其父落獄;更因氣盛,不肯讓人,直將口舌之事鬧大,令個鮮花嫩柳一樣的姑娘自盡想到此處,不由垂首,靜默不言。

      林東綺若有所思,慢慢站了起來往回走,李妙之見了趕緊跟在她身後,林東綺走了一段路,忽停下來,轉過身道:「我決定聽香蘭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先以寬厚忍耐。」

      李妙之一時語塞,看著她不說話。

      林東綺看著天邊幾縷淡雲,緩緩道:「你知道麼,原先太太待香蘭並不好,嫌她太夭嬌,心氣兒太高,恐不是個安分的,即便她曾經救過我一遭,可太太仍尋了許多法子壓她,香蘭不曾抱怨,仍然大仁大義救了她和四妹妹,太太待她好了些,卻仍防著她,不曾推心置腹,香蘭也不曾有一句怨言。原我以為她是因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不能得罪太太,即便怨恨也只埋在心中。可今日聽她說這一番話,我才知原來她真不曾怨恨過,是我狹隘了。我母親精明絕頂,如今待香蘭如此愛惜,皆是她平日裡一點一滴厚誠處事,寬恕待人之故,她既能做到,我也能。」

      李妙之緩緩點頭,想到姜曦雲,忽然歎氣一聲。

      這裡蘇媚如扶著兩個小丫頭,捧著肚子款款往大花廳走來,正在抄手遊廊上,瞧見林東紈滿面掛著笑迎上來道:「快讓我瞧瞧,喲,這肚子比前幾日又大了,只怕懷著辛苦罷?」

      蘇媚如亦笑道:「勞煩大姑奶奶惦記,我身上好著呢。上回托你從海上販回來的補藥我吃著受用。」心中卻道:「沒羞恥的東西,貪便宜沒夠,不知借販貨從我這兒搾了多少銀子,倘若不是用得著她,我才不稀罕理她!」

      林東紈笑如春風:「那當然,這些藥材都是極金貴的。」說著笑容漸淡,往左右看了看,蘇媚如立時會意,屏退左右,問道:「什麼事兒?」

      林東紈道:「是聽說了一樁事,姨奶奶可別跟旁人說是我告訴你的方纔我吃多了酒,躺在裡屋睡覺,正聽見姜曦雲跟李妙之說,要攛掇長輩給二叔納妾,跟你分寵吶。哎喲喲,我一聽這個,驚出一身白毛汗,這怎麼得了!心裡惦記著你,巴巴過來報個信兒。」

      蘇媚如一聽登時大怒,柳眉豎了起來,冷笑道:「上不得高台盤的小凍耗子,還要跑來算計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幾時讓她知道我的手段!」又對林東紈緩下臉色,笑道:「多謝你告訴我,日後有這樣風吹草動,還得勞煩你聽見知會我,否則我這無依無靠的,他們這些人凶神惡煞,一個個算計的還不把我給吃了。什麼時候你再托人出去販貨,我再訂些東西,回頭先給你五十兩訂錢。」

      林東紈暗道這是要給我送銀子來了,臉上笑開道:「你只管放心,我心裡有數。你可得保養自己,可別因這氣壞了身子。」

      蘇媚如別了林東紈從側門走到花廳內,王氏一眼便瞧見了她,登時臉色發沉。李妙之連忙上前,伏在王氏耳邊,低聲道:「太太快別擺臉色,如今上上下下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就算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得裝成甜哥蜜姐一樣,更別提這是老太太的壽辰,繃著臉是給老太太臉上不好看,越是這時候,越要顯出大氣來。」

      王氏勉強點了點頭,擠出一絲笑模樣,對老太太說:「你瞧瞧,都說她身子重,不讓她來,她還是來了,快過來坐。」

      林老太太抬頭看了蘇媚如一眼,淡淡應了一聲。

      蘇媚如全渾然不介意,彷彿沒瞧見似的,上前微微行禮道:「祝老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又笑道,「原我該跪的,只是身子重,還請老太太見諒。」

      林老太太說:「自然是不怪你的,快坐著聽戲罷。」

      蘇媚如滿面笑意,坐了下來,左右立刻奉茶,擺果品。蘇媚如正挨在香蘭身邊坐著,對香蘭微微展顏一笑。香蘭想起這些時日府裡有些風言風語吹到她耳朵裡,這蘇媚如原來竟是林錦樓的相好。如今看見此人,她心裡有些不自在,也扯起嘴角向蘇媚如笑了笑,復又將目光看向外頭,不再理會。蘇媚如幾次搭話,香蘭只淡笑應對,並不肯多說一句,久而久之,蘇媚如也便不再問了,只抓了花生和瓜子吃而已。

      台上的戲唱了不多久,便聽有人道:「老太爺來了!」這一聲,將屋中人全都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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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36: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五章 洶湧(一)

      只見林昭祥手握一根鏤雕百蝠獻壽黃花梨棍,另一手牽著林錦園,不緊不慢走進來。林錦園頭上總著兩個角,身穿大紅底子繡金蓮紋團花無袖圓領袍,白團團一張臉兒,黑玉樣的大眼睛滴溜溜轉,機靈異常。他原與香蘭最相得,偷偷擠眉弄眼的沖香蘭做了個鬼臉,香蘭忍不住笑起來,也向他悄悄眨了眨眼。

      一眾人烏壓壓起身行禮問好,林昭祥逕自到林老太太身側,坐定下來,林老太太方才坐下,林昭祥對眾人道:「聽你們這邊熱鬧,我過來湊個趣兒,你們樂你們的,別因著我不自在。」

      眾人紛紛落座。這功夫,林東紈已控身上前,趕著問道:「祖父來了,問祖父萬福金安,祖父身子可好了?前幾日聽說祖父病了,孫女就放心不下,鎮日裡求神拜佛,祈求祖父福壽安康,今兒個瞧見祖父氣色越發好了,想來身子也無大恙,孫女這才放下一顆心,趕明兒個得去觀音寺還願去。」

      林昭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大丫頭,這一屋子人的話全讓你一個人說盡了。」

      林東紈的臉「噌」一下紅了,有些訕訕的,退了下去。

      秦氏連忙打圓場,捧了折子奉上前笑道:「老祖宗既來了便點出戲,今兒個請的是京裡有名的卿雲班,身段唱功都好。」

      林昭祥便接過來點了兩出戲,小丫頭子立時飛奔出去報,不多久,外面便咿咿呀呀唱了起來。林昭祥取了茗碗吃了一口茶,只見林老太太腿下的小杌子上坐著個好生嬌美的少女,心中明知她是誰,仍問道:「這是」

      林老太太笑道:「瞧我,都忘了同你說了。」拉著姜曦雲的手道:「這是曦丫頭。」

      姜曦雲連忙斂裙行禮。

      林昭祥上下打量一遭,點頭淡笑道:「還有小時候的稿子。」說著比劃下,「當初你才這麼高,常同你祖父到我們家裡來,嘴甜得跟什麼似的。這一晃,已是大姑娘模樣了。」想了想又笑道,「當初你說林家的廚子好,尤擅烹魚,每每有這道菜,你都吃得滿頰生香,偏因『魚生火肉生痰』,你奶娘不准你多吃,每回瞧見魚肉端走,你這小丫頭兩眼總是淚汪汪的。」

      姜曦雲往林老太太身後縮了縮,滿面嬌憨道:「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人家如今早該了不貪嘴了,老祖宗真會打趣人」

      眾人皆笑了起來。秦氏假意笑了兩聲,用帕子擦了擦嘴;香蘭低頭不語;林東綺兩眼只盯在戲檯子上;林東繡連連冷笑;蘇媚如磕著瓜子,隨口將一嘴瓜子皮啐在地上。

      一時,姜曦雲命丫鬟取來兩色針線,慇勤遞上前道:「這是我孝敬老祖宗的針線,老祖宗別嫌手藝糙。」

      林昭祥一瞧,只見有一雙鞋並一見披風,那披風上繡了一尾游魚,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林昭祥笑道:「你當初可吃了林家不少的魚,如今繡這一尾,只怕也補不回來罷?」

      眾人聽了這話又轟然笑起來。

      姜曦雲小臉兒通紅,委屈道:「老祖宗想要多少尾,就怕我當年貪嘴欠的債多,就算把這披風繡滿了也賠不起呢!」

      此言一出,林昭祥不由笑起來。眾人也連忙笑了起來。林昭祥餘光瞥了香蘭,只見她神色無波,不悲不喜,只垂著眼簾。

      林東繡暗暗跟林東綺對眼色,小聲道:「莫非祖父不知道她幹過什麼勾當?」

      林東綺不由再下面踢了她一腳,往林昭祥處努了努嘴,壓低聲音道:「你小聲些,別叫人聽見了」。

      林東繡冷哼道:「怕什麼,我還怕祖父聽不見呢!」

      香蘭靜靜坐在那裡,臉上不動聲色,可滿腹的傷心、委屈及恨意幾欲將要衝喉而出,煎熬之情讓她坐立難安,方才原已清靜的心又掀起波瀾來。她深深吸幾口氣,慢慢將拳頭攥緊又鬆開。她抬起頭,卻看見秦氏一雙眼關切的正看著她,香蘭微微搖了搖頭。

      秦氏面露憐惜之情,緩緩點了點頭,如今她是真真兒心疼這女孩兒,心想道:「香蘭這孩子救過我,救過繡丫頭,還救了樓哥兒,隨便憑哪一樣,今日都不該在此處這般沒臉,遭這樣的罪。老太爺、老太太莫不是糊塗了,如今闔家上下看著,該讓香蘭如何呢,可憐可憐。」心中盤算著,再過一會兒她就支香蘭給她取東西,打發她去躲躲難堪。

      只聽林老太太道:「趁著大家都在,不如把太子賜的手釧兒拿出來請大家見識見識。」

      秦氏道:「喲,還有這等好東西,那真要仔細瞧瞧。」

      林老太太道:「這是百叟宴後,太子親手從腕子上脫下來賞的,伽南香木十八子,間珠佛頭乃是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背雲墜腳乃羊脂白玉雕的瑞獸。」

      王氏念了一句佛,道:「單不說此物是太子賞的,單只這手釧兒也是個金貴物件兒了!」

      林昭祥道:「此乃太子心愛之物,如今賞給林家是給了天大的顏面,如今你們老太太身上總不好,我把這佛珠與她戴,也沾一沾太子的福德。既如此,拿出來罷。」

      這一句話讓林錦園登時白了臉,他從椅上溜下來,悄悄走到香蘭身邊一拽她衣服,香蘭便隨他走了出去,待到無人處,林錦園一下拽住香蘭的袖子,粉團團的小臉兒上儘是慌急之色,道:「香蘭姐快救我!」

      香蘭連忙問道:「怎麼了?」

      林錦園帶著哭腔:「那串珠子讓我弄丟了。」

      香蘭驚駭道:「什麼?!」

      林錦園抹眼淚道:「早晨我在花廳裡屋跟老太太用飯,瞧著老太太把手釧兒用帕子包好放在大炕的床褥下面,我翻出來玩正巧三哥一早請安,帶我出去採買些應用的東西,我把佛珠放在荷包裡,轉了一圈兒回來,一摸腰間,才發覺沒了我跟大哥哥說好了,讓他到外頭給我尋一串一樣的,晚上再跟老太太說手釧兒丟了的事,讓她先給我遮擋一二,沒料想今兒個老太爺就問起來,這該怎麼辦?」他急得直跺腳,又一行掉淚。

      香蘭也急道:「那東西豈是能帶出去隨便玩的。別的手釧兒也就罷了,那是東宮親手賞的,非同小可,哪裡去找一模一樣的。」

      林錦園嚶嚶哭道:「那該如何我怕」

      香蘭握著林錦園的小手道:「乖,你這就同我一併回去,跟老太爺、老太太稟明實情,該領罪領罪,該領罰領罰,既是自己做錯了,承擔便是了。」

      林錦園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滿面驚恐道:「不成不成!祖父的戒尺要打死我了!」

      香蘭柔聲道:「祖父打你也不過一時之怒,況有老太太在呢。你想想看,即便挨打疼些,也好過鎮日裡提心吊膽,是也不是?」

      林錦園哀哀啼哭,死也不願承認,又一疊聲央告道:「好姐姐,甭告訴別人,求你了!我以後再不敢了!」香蘭欲再勸,可看見林錦園可憐驚慌之色,不由想起當日自己初入林家,在曹麗環手下當差,偶一犯錯便是這樣惶惶不可終日,不知該領何等打罵,不覺心軟。此時有兩個丫鬟走過來,香蘭恐被人瞧見了,便將林錦園摟在懷裡道:「男子漢大丈夫便要有擔當,犯錯領罰才是正理。可如今你沒想明白,我先不迫你,我答應你不同旁人說。可這是你自己犯的錯,該自己承擔才是。」

      林錦園抽抽搭搭的不說話。

      香蘭歎一聲,用帕子將林錦園臉上的淚擦了,牽著他回了花廳。

      尚未入內,便瞧見廳內已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聽林昭祥聲如洪鐘,滿含怒意,氣色更變,枴杖重重戳在地上,道:「真是天大的膽子,東宮賜的東西都敢動這等不堪的念頭!那手釧兒到底誰拿的,早些自己承認,倘若讓我查出,便不是輕輕巧巧可揭過去的了!今兒都誰進過裡屋?」

      林錦園唬得魂不附體,掙開香蘭的手連連後退,頭也不回便跑了。

      一眾人屏息凝神,寂靜無聲。

      林老太太貼身伺候的丫鬟琉杯道:「裡屋是備下給小姐、太太們歇著的,自打老太太在這裡用了早飯便不准等閒人入內了,只有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二奶奶和曦姑娘去過,另有幾個丫鬟婆子往裡面傳菜獻茶。」

      秦氏聽說,心下一沉,暗道:「壞了,都是家裡兒女,傳揚出去這性命、這臉面,要也不要?」連忙直起身子,膝行幾步,含著淚道:「還請老太爺、老太太息怒,東宮賞的東西沒了,我也不敢分辨這是家裡人拿的還是旁的下人手腳不乾淨,但其中還有些請老太爺聽上一聽:一則,許是那東西並未放在床褥底下,或是鎖在什麼匣子裡忘了也未可知,若因此冤枉了誰,也讓人寒心;二則,如今是趕緊找東西單個悄悄的問,大庭廣眾之下,誰有這個臉認下來呢?三則,那東西找得回來便罷,倘若找不回來,老太爺、老太太也該放寬心,仔細保養身體才是。」

      王氏聽罷連忙點頭道:「嫂子說得在理,老太爺、老太太保重。」

      林昭祥聽了這樣一番話,看看秦氏,又瞧瞧王氏,慢慢嚥下一口氣,沉聲道:「我就在這裡屋等著,誰拿了那手釧兒願認下,便入內找我。」言罷起身,也不讓人攙扶,慢慢踱到裡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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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37: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六章 洶湧(二)

      林昭祥一走,屋中便驟然靜下來。林老太太面色發白,滿是倦怠之色,長歎一聲歪在枕頭上,秦氏唯恐有什麼不好,連忙上前服侍,王氏早已領了女眷出來,到廂房裡歇。片刻秦氏回來,王氏立時迎了上去,低聲問道:「如何了?」

      秦氏拉著她的手,到了無人處,方道:「老太太嚇白了臉,長吁短歎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怕她出個好歹,這壽宴可就不喜了,說了回寬心話兒,這會子雪盞、琉杯兩個正在身邊伺候。我這就打發人找手釧兒,你在這裡看顧些。」

      王氏滿口答應,兩人又商量一回,秦氏方才去了。

      話說廂房之中,眾人坐定,不由三三兩兩低聲議論,雪凝仍進來獻茶。林東繡坐在炕沿上,手裡捧著茗碗吹了吹熱氣,似笑非笑道:「聽了麼?手釧兒可是在花廳裡屋丟的,那個屋兒我可連門框都沒摸著過,今兒都誰進去了,自個兒心裡都清楚罷?」

      此言一出,屋中頓時肅靜,如今林東繡今非昔比,氣勢愈壯,較林東綺、李妙之等更添威風,說話口氣極沖。

      旁人還罷,林東紈臉色立刻一沉,道:「四妹妹你說什麼呢?難不成你說我們幾個是賊?」她原就瞧林東繡不爽利,同是嫁出去的女兒,林東綺是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攀個高枝兒比她強些也便罷了,她林東繡是個什麼東西,原是狗顛兒似的跟在旁人身後的小蹄子,如今竟嫁了永昌侯,搖身一變,抖起來了,今日這一遭來對她陰陽怪氣。竟也給她甩臉子!她再不說兩句壓一壓氣焰,只怕那小蹄子還不知天高地厚!

      林東繡正對林東紈壓著心頭火,臉上掛著假笑道:「我沒親眼瞧見。可不敢說哪個是賊,可我倒知道誰是貪小便宜算計自家人的貨色。大姐姐,你知不知道?」

      林東綺一驚,忙去扯林東繡袖子道:「你吃酒吃昏了罷,說什麼呢!」

      林東紈正是心裡有病,這一句正戳她心上,不由漲紅了臉,「噌」地站起來,往前邁兩步。指著怒道:「你今兒個把話說清楚,拿賊拿贓到我頭上,我就站這兒讓你翻衣裳,倘若是我偷了那手釧兒,我甘願給你跪地磕頭!」

      李妙之、林東綺忙上去勸道:「罷了罷了,今兒這大好的日子,都是自家姊妹,鬧什麼呢,快消消氣。」

  「四妹妹一向有口無心,你撿這句話作甚。」

      林東紈本意「拿贓」做話頭混過去。孰料林東繡不依不饒,噗嗤笑了出來:「大姐姐倒是好本事了,我可沒說你是賊。我說的是那等愛貪小便宜算計自家人的......嘖,可也保不齊要貪到老太太頭上,把手釧兒偷拿了也不一定。」

      這一句林東紈面上又掛不住,往前一步指著道:「你一口一個貪小便宜算計自家人,分明有所指呢!你今兒個不妨就把話晾出來,省得霉壞了心!我吃多了酒,是在裡屋躺了一回,可一直睡著,二妹妹、弟妹和曦姑娘都在屋裡瞧著呢!」

      蘇媚如笑吟吟的。坐在繡墩上嗑著瓜子;姜曦雲在牆角不吭聲;李妙之連忙勸林東紈,急得林東綺這邊勸兩句又到林東繡身邊低聲道:「我的姑奶奶。少說兩句罷,真要幹架不成?要讓老太太知道。豈不是又添一樁病兒?」

      林東繡冷笑道:「我還怕老太太不知道呢,鬧大了又如何?正好讓長輩評評理,還瘋了她了!」

      香蘭走過去輕聲道:「真鬧起來便是撕破姊妹的臉皮,大姑奶奶是不怕,魯家早就是個花架子,裡頭都空了,可你是永昌侯的臉,傳揚出去姊妹在老太太壽宴上齷齪,甭管誰對誰錯,都是四姑奶奶最跌份子,這可得不償失了。」

      這一番話讓正正讓林東繡住了口,她也不答腔,只微微冷笑,捧了茶來喝,雙眼往窗外望。香蘭吐了口氣,同林東繡這等人論姊妹親情、高風亮節多半對牛彈琴爾,倒不如說些實惠的曉以利害。

      這廂李妙之也將林東紈勸了回去,林東紈心裡有鬼,也不敢大鬧,只是裝樣子罷了,氣鼓鼓坐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淚珠兒蓄起來,哽咽道:「你們聽聽四妹妹說的這是什麼話?一句句都衝著我來的。如今你是攀了高枝兒,嫁了豪門,就瞧不起我這當姐姐的了?倒忘了小時候你哄我給你梳頭的日子了?」

      香蘭心說這林東紈到底年長幾歲,這一番話便顯出林東繡的不是了。

      林東繡果然惱怒,柳眉倒豎剛欲開口,香蘭忙拽了她袖子一把,低聲道:「你就讓她找個台階,這屋裡坐的哪個不知道對方底細來著,何必把話都說盡了?」

      可林東繡怎願吃虧,微微冷笑道:「是了,好姐姐,原來你還記著小時候的情意,既如此便收收淚兒吧,好似是我欺負了你似的。」

      林東紈聽了哭得益發厲害了,李妙之和林東綺連忙過去勸,林東繡冷笑著不說話。蘇媚如一副看戲的神色,姜曦雲自然置身事外。

      香蘭微微寧起眉,家中口角紛爭絕非好事,自然能止則止,遂到林東紈身邊,輕聲道:「大姑奶奶,如今最著緊的事是什麼?」

      林東紈不睬她,肩膀一顫一顫的,用帕子捂著臉。

      香蘭前些日子她天天跟哄小孩兒一樣哄著林錦樓,早就磨出一身的耐心,心想林東紈即便撒潑打滾也敵不過林霸王不講理,口中道:「這眼下最著緊的事是找回太子賞賜的東西,老太爺、老太太都為這個事著急,倘若再知道大姑奶奶在這兒哭了,深問起來,再添煩惱,豈不是不美。」

      這「深問起來」讓林東紈心裡一沉,「咯登」便止了啼,一面用帕子拭淚一面握住香蘭的手抽噎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家心裡都該跟明鏡兒似的,怎麼可能偷老太太的東西?我進屋時屋。琉杯就在屋裡,後來等我走時,曦姑娘還在屋裡吃飯呢。」

      一語未了。蘇媚如便抑揚頓挫道:「這樣說來,姜家姑娘是最後走的了?難怪難怪......」

      眾人一怔。林東紈立刻明白蘇媚如這是在記恨姜曦雲給她使壞下絆子。姜曦雲心裡一沉,滿屋裡唯獨她一個外人,且又跟林家往昔有過齷齪,萬一惹禍上身便遭了,她唬的站起來,往前一步,冷冷瞪著蘇媚如道:「蘇姨娘,你說這話什麼意思?話可得說明白了!什麼叫『難怪難怪』?」

      蘇媚如沒料到姜曦雲竟會當面質問。先是一怔,又拍了拍胸口,笑瞇瞇道:「哎喲喲,姑娘方才在老太太跟前溫柔得跟朵花兒似的,沒想到這麼厲害,可嚇壞我了。我說『難怪難怪』倒沒什麼旁的意思,就是想起剛到京城裡滿耳朵聽的幾段傳聞,影影綽綽的,什麼怕日後爭寵,給人喝斷子絕孫藥云云。如今這手釧兒又丟了,比照先前的人品數一數,我這心裡不是犯嘀咕麼。」

      香蘭怔住。心說這蘇姨娘跟姜曦雲從未見過,不知結下什麼梁子。這一番話比林東繡方才含沙射影毒了十倍,正是一腳奔著要害去的。

      姜曦雲立刻面色紫漲紅,氣得渾身亂顫,胸膛一起一伏,素來是她用話噎旁人的份兒,竟萬沒料到,林家的姨娘竟用這一番話來刻薄她。

      李妙之一瞧不對,趕著上前打圓場道:「這都說的什麼話呢。想必我是傻了,竟然一句話都聽不懂。蘇姨娘。你出來半日了,也該累了。快回去歇著罷。」

      「勞三奶奶惦記著,我可不累。」蘇媚如看著姜曦雲,目中輕蔑,又低頭摸著自己的肚子溫言軟語道:「我的乖乖,不用怕,可別再踢我了。」抬頭看著姜曦雲,嫵媚淺笑道:「我是說著玩呢,曦姑娘可別放心上。」

      姜曦雲心中冷笑,緩緩抬起頭,面色淡然輕鬆,微微一笑,唇邊梨渦初綻,又慢慢坐了下來,高聲道:「蘇姨娘跟我說京城裡的傳聞呢,我怎會放在心上呢。說到傳聞,我前些日子也聽了幾段,聽說原兵部尚書賈大人治家不嚴,竟然讓兒孫鬧出父子聚麀,子納父妾的醜聞,科道狠狠參了一本,賈大人氣個倒仰,素不知自己還有這樣不成器的子孫,親自執家法懲戒,當晚那小妾便給拉出去賣了,不知所蹤。唉......可憐賈大人一把年紀還得寫罪己書上呈聖閱,臉面丟盡。」

      屋中一片寂靜,在坐的都是聰明人,皆知姜曦雲說這番話是暗諷蘇媚如同叔侄有染。

      姜曦雲扭頭看向蘇媚如,和煦笑道:「我這也是說段旁人的軼事笑話了,依我看,還是林家男子們有福氣,得了蘇姨娘這樣得人意兒又伶牙俐齒的姨奶奶。」這一句「林家男子們」又給了蘇媚如一記沒臉。

      蘇媚如面色一變,旋又笑如春風,手卻在袖中攥死了帕子,道:「是我有福氣,趕上正房夫人仁慈,倒沒有賜我斷子絕孫藥的。」說著看了香蘭一眼。

      其實方才從她二人對峙,香蘭便渾身不自在,每一句暗含深意,刀光劍影,句句戳人心肺,不過是為了占高處搏個上風,出胸口這口氣罷了,何況更將她牽連其內,彷彿一根棍,將她早已沉澱的苦恨復又攪拌開來。她緩緩吸一口氣,與蘇媚如對視片刻,剛要開口,林東繡卻起身把香蘭拉到外頭,低聲道:「你又想勸架不是?你傻呀你,一個蘇媚如,一個姜曦雲,兩個沒一個好貨,正巧掐在一處,咱們看著撿個樂兒呢!方纔我掰手指頭算算,這一屋子的人,甭管誰拿了老太太的手釧兒,傳揚出去都不好聽,唯獨姜曦雲,她是個外人。依我說,今兒個這事也八成是那小蹄子手不乾淨,你讓她們鬧去,可別上趕著勸這個,勸不好一身騷。」

      正說到這裡,王氏扶著丫鬟瓔珞、琥珀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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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4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七章 洶湧(三)

      屋中幾人皆站了起來,王氏道:「罷了,都坐罷。」她本是個略有愚鈍並無眼色之輩,未瞧出屋中幾人神態各異,只坐在炕沿上。

      香蘭暗道:「王氏絕非聰明人,又無半分口齒,怕壓不住這裡幾尊佛,就怕有個愛攪風浪的,趁著這由頭再生出風波來。常言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還是從根兒上將這事了結了才是。」想到此處,便對林東繡道:「大爺這會子怕是要回來了,我回去瞧一眼再回來。」便捨了眾人出來,碰見兩三個丫鬟婆子問:「瞧見四爺了麼?」皆回答說不知道。香蘭便一路找去,到小花園裡,碰見伺候林昭祥的小丫頭子瑞珠,那瑞珠道:「四爺在花架子後頭呢。」

      香蘭轉過花架一瞧,果見林錦園抱著膝坐在地上。她放慢腳步,將身子影在樹後,偷眼望去,只見林錦園皺著眉頭,把花架子上開的玉蘭、薔薇、海棠等一朵一朵揪下來,地上已是落紅一片。香蘭暗想道:「林錦園雖有些淘氣,可在老太爺跟前養著,素是個有規矩的孩子,長在富貴家裡,卻也不敢糟蹋花草,如今這形容,便是嘴上不敢說,心裡藏了事正在煎熬了。」遂輕輕歎口氣,走過去輕輕拍拍他肩膀。

      林錦園吃了一嚇,扭過頭「噌」地站起來,瞧見是香蘭方才鬆一口氣,拍著胸口道:「險些嚇死我。」偷瞥了香蘭一眼,支吾道:「老太爺、老太太如何了?」

      香蘭繃著臉道:「自然是氣壞了。」

      林錦園垂頭喪氣,低著頭又去扯花骨朵。香蘭上去握住他的手,俯下身子低聲說:「小祖宗,你這一樁事可知引起多大風波?先是老太爺氣壞了,老太太也險些鬧出病,都是自己家人也便罷了,還有姜曦雲這樣的外人在,生生讓人家看了笑話。」

      林錦園一激靈,抬起頭問道:「你同老太爺說手釧兒是我弄丟的了?」

      香蘭緩緩搖了搖頭:「我答應過你不說,便是不會說了。」

      林錦園鬆了一口氣。

      香蘭柔聲道:「走罷,我陪你同老太爺認錯。老太爺平日裡疼你疼得眼珠子一樣,你闖了禍,頂多氣一氣,罰一罰,氣消了也就罷了。我們一併幫你求情,趕著老太太的壽辰,老太爺縱煩惱,也不會下狠手。」

      林錦園嘟著嘴,偏著頭,嫩白的小臉兒上滿是不樂意。

      「如今為這手釧兒,你幾個姐姐都為了這樁事鬧猜忌,進過裡屋的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二奶奶還有姜姑娘,就為了這事拌嘴。偌大個家,長輩晚輩、兄弟姊妹、妯娌連襟、人多嘴雜,脾氣秉性不同,難免因事傷和,可就怕小事釀大禍,因雞毛蒜皮鬧得恩斷義絕,人心散了,家裡便一敗塗地。且不說這些,你犯下的事,自己不去擔當,最後你幾個姐姐替你背了黑鍋,你心裡可好過?」

      林錦園低下頭想了想,猛抬起頭,忽閃著眼睛道:「姐姐們自然是不行的,不如就說是姜曦雲拿的!」

      香蘭一口氣驚在喉嚨裡,立時道:「這怎麼行?」

      「這怎麼不行?」林錦園小手揪住香蘭的衣袖:「我就說是我親眼瞧見她拿的,姐姐只管裝聾作啞就好。」搖著香蘭胳膊,「她不是咱們家裡人,何況何況我聽有丫頭婆子磨牙說了,她曾對你下過毒手呢,這一遭就賴在她頭上,一則擔了那手釧兒的罪過;二則也替你報了仇,豈不快哉?」

      香蘭看著林錦園葡萄珠兒一樣的眼睛,有一閃念心頭蠢蠢欲動,幾欲答應下來。是了,她為何不應呢?姜曦雲害她至深,只因是世家小姐,故而全身而退,搖身一變又彷彿無事一般來到林家大獻慇勤,連一絲愧疚都欠奉,好似自己先前所為天經地義,如此自私自利之人,她又何必存余善念,還不如這樣報復來得痛快,亦讓姜曦雲嘗嘗懲罰的滋味!如此,既讓林錦園對她感恩戴德,又能解心頭之恨,何樂而不為?

      林錦園見香蘭雙目半合,皺眉深思,頓覺有戲,搖著香蘭的胳膊,扭股糖一般,連道:「成不成?成不成?就這樣辦罷!好姐姐,求你了!」

      香蘭睜開眼,看著林錦園,半晌,極艱難的吐出兩個字:「不行。」說出後,她深深呼出一口氣,彷彿卸下千斤重擔,又重複一遭,斬釘截鐵道:「不行!」

      林錦園吃驚道:「為什麼?」

      「因為我倘若做了,便會一輩子瞧不起自己。」香蘭神色平靜,拉住他的手,「人活在世上,說要活得光明磊落,坦坦蕩蕩,豈是如此容易的?可至少要自己做錯的事自己擔,哪怕受何等懲罰,心裡乾淨,省得日後良心難安,再尋由頭哄騙自己說當日所作是什麼『情非得已,身不由己』或是對方『自作自受』自己不過『順水推舟』,其實到底如何,自己心裡最明白罷了。」

      林錦園賭氣一樣甩開她的手:「說得輕巧,你沒瞧見祖父生氣時多駭人,我大哥哥的脾氣同祖父一模一樣,上回一枴杖下來,我躺在床上半個月沒動彈,要去你去,我才不要去!」又狠狠踢一腳地上的花瓣,跺著腳惱道:「怪道大哥哥說你迂腐得跟個老夫子似的,莫非真是個傻的?分明有一箭雙鵰的好事,非要自己削尖了腦袋找不痛快!」

      香蘭看著林錦園不語,暗想:「園哥兒這般大就藏了心機了,他跟林錦樓一個脾氣,都是極要強極顏面的,只怕我揭了他的短兒,他一時急起來反鬧得不好,而且我也沒趣,如今是怎樣將這事化解了,索性破釜沉舟,以此激一激他,他八成便應了。」緩緩道:「那好,手釧兒之事栽贓別人身上決然不能;可我又答應你犯下此事不會對旁人提及。可如若不澄清便要有無辜之人被冤枉,既如此,便我去承擔好了。」

      林錦園一驚,忙問道:「你說什麼?」

      香蘭道:「我說,我替你擔下這個錯,即刻到老太爺那裡領罰。」言罷轉身便走。

      林錦園駭道:「瘋了!瘋了!你是瘋了罷?」趕緊追上去問道,「你是騙我的罷?啊?」

      香蘭停下腳步道:「我替四爺認錯,不是為了四爺能承我的情,只盼四爺日後能行的端坐的正,男子漢大丈夫,擔得起自己的錯處。」

      這一句臊得林錦園滿面通紅,不由定在那裡,淚在眼眶裡打轉,見香蘭走遠了,不由憤憤道:「你能耐你去!你品德高成了罷!」他賭氣一回,又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裡仍惦念著,一跺腳又追著去了。

      香蘭走得極慢,餘光向後看,見林錦園在她身後遠遠跟著,不由暗暗點了點頭。心說德哥兒和林錦園雖年紀差個兩三歲,可性情卻大不同。德哥兒為人厚誠謙和,極有禮讓之風,小小年紀便有端方之態;園哥兒則是一肚子刁鑽古怪,聰明有餘而厚道不足,可到底是詩書教養出的,知情達理,未落奸滑之流。

      她停住腳步,轉過身,林錦園也定住腳,低著頭不說話。香蘭走過去拉他的手,俯下身道:「今兒個回去我就跟你大哥哥說咱們林家的園四爺是個有擔當的。」見林錦園尚在抹眼淚兒,心裡不由一軟,她平日裡同林錦園極親厚,忍不住摸摸他腦袋,說,「我陪你去跟老太爺領罰,你若怕,我便說那手釧兒是咱們倆一併弄丟的,陪著你如何?」

      林錦園抬起袖子擦眼睛,偷看了香蘭一眼,聽她說要陪自己一併領罰,膽色卻壯了幾分,遲疑著點了點頭。

      香蘭鬆了一口氣,牽著林錦園一路行至花廳,進去一瞧,只見花廳中早已空了,桌上的果品茶酒還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金猊瑞獸口中還吐著青煙,唯有琉杯還在那裡,見他二人來了,便道:「老太太說身上不好,到裡屋去歇了。」

      香蘭道:「勞煩姐姐通報,我們二人因手釧兒之事來向老太爺、老太太請罪。」

      琉杯吃一驚,瞧瞧這個,又瞅瞅那個,不敢多言,連忙進去稟報。等了好一會兒,只聽屋內傳來一聲咳嗽,林昭祥淡淡道:「進來罷。」

      他二人走進去,只見林昭祥正坐在炕桌旁,手裡舉著水煙,林老太太坐在炕桌另一側,手裡捻一串佛珠。雪盞、瑞珠立在一旁伺候,另有林昭祥的隨身老僕耿同貴,亦立在一旁。

      香蘭和林錦園一併跪了下來,林錦園不敢吭聲,香蘭見他面無血色,便開口道:「如今前來向老太爺、老太太請罪,東宮賞賜的東西是我們二人失察弄丟,今日早晨,四爺跟我說東宮賞的東西如何名貴,我心念一動,就央告四爺取出來給我瞧瞧,四爺拗不過,只好把手釧兒取出來,我們二人在小花園子的水池邊瞧,誰知一失手,手釧兒竟然掉進湖」

      只見林昭祥手上一頓,雙目如電朝他二人看來,目光凌厲,正是滿面寒霜,瞪著林錦園,沉聲道:「錦園,是這回事麼?」

      林錦園囁嚅著,不敢抬頭。

      林昭祥猛一拍戧金炕桌,喝道:「問你話呢,是也不是?」

      林錦園唬得渾身一激靈,淚便掉了下來。

      林老太太連忙勸道:「你喊這麼大聲做什麼,看把孩子嚇的」

      林昭祥惱道:「你莫管,平日裡都是你們把他縱壞了!我看今日誰敢勸一句!」又對著林錦園喝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遭,這手釧兒到底怎麼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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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43: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三重境界

      香蘭還是頭一遭見林昭祥動怒,不由想起林錦樓橫眉立目的模樣,居然有些想笑,暗道:「先前覺著林家滿門皆是讀書人,儒雅溫文,竟不知林錦樓那一身的霸王性子哪兒來的,如今可算找著根兒了。」忽然怔了怔,原先林錦樓在她心裡是個不得已去伺候的主人,後來漸漸的,這人的壞處竟一點點淡了,尤其在那個落困的風雪夜後,他強撐著一口氣也要將她日後種種托付穩妥才能閉眼朝夕相處了這些時日,如今再想起這個人不是,她竟然能從心底裡笑出來。旋即她心裡又一沉,閉了閉眼睛。

  只聽耳邊林錦園尚在抽泣,香蘭方才回魂,開口道:「老太爺......」

      林昭祥一擺手道:「住口,我問他呢。」

      林錦園伶俐,見這情勢便知是躲不過了,還不如痛快認了,抽噎了兩聲,小聲道:「手釧兒是孫兒貪玩拿出來弄丟的與旁人並無干係......」說完又哭了起來,一行哭,一行偷偷瞧林昭祥,又去看他祖母。

      林昭祥哼了一聲,道:「孽障,還算你老實!」把水煙放到耿同貴手上,又說,「呈上來。」雪盞便捧了個描金的托盤上來,只見那紅絨布上托的,赫然是一串伽楠木十八子的佛珠。

      香蘭和林錦園不由怔住,耿同貴已微躬著身笑道:「這手釧兒是老奴撿得的,今兒個一早四爺要同三爺出去,在二門跟上馬時,腰間的荷包掉下來,隨行就跟了一個小兒,急急忙忙的沒瞧見便走了,老奴正巧瞧見,這才交由老太爺了。」

      事已至此方才明瞭,香蘭恍然,心道:「老太爺原是要試園哥兒,才故意渾說是手釧兒丟了。」

      林老太太心疼孫,連忙道:「話既都說開了,園哥兒也認了,趕緊起來罷,地上涼。」

      林昭祥繃著一張臉怒道:「就讓他跪著!這些年好歹也讀了些聖賢書,莫非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成器的東西,只會耍些不入流的小伎倆,丟盡了祖宗顏面,若不嚴加管教,日後必成禍患!」面色黑如鍋底,對瑞珠道:「你來講。」

      瑞珠上前一步道:「奴婢趕個巧兒,當時恰在花架子前頭,倒也聽了幾耳朵。」遂將香蘭同林錦園怎樣說,林錦園怎樣答一一道來,竟也八九不離十。

      林錦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且羞且愧,垂著頭,淚流不止。

      林老太太也不敢再勸,香蘭不敢說話,滿屋只聽得林錦園低聲抽泣。林昭祥深深吐出一口氣,扭過頭只往香蘭這裡瞧,口氣卻溫和些許,道:「你起來,我幾句話要問你。」

      香蘭只得站起來。

      林昭祥半瞇著眼,將她上下打量幾遭,左手幾根指頭敲著炕桌,盯著牆上掛的畫出了一回神,忽然道:「你與姜家姑娘那些事我早就知情。」

      香蘭一怔,不由有些驚愕。

      林昭祥道:「不但知情,只怕比你知曉得還多些,她們哪個姑娘做了什麼都一清二楚。」他拿過桌上一塊小方毛巾擦了擦手,緩緩道:「姜家姑娘和她姐姐一併合謀害過你,如今有這大好的時機,你何不栽贓於她,一解心頭恨,二則賣人情?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倘若我不讓瑞珠跟著園哥兒,自然是無人知曉了。」

      香蘭衝口而出道:「我自己的良心知道。」只見林昭祥目光銳利向她看來,她不由有些慌,垂下頭又抬起來,彷彿再肯定一遭似的,輕聲又說了一回:「我自己的良心知道。」

      林昭祥雙目如鷹隼,盯著她說:「我且問你,倘若今日園哥兒不願認錯,這個錯處你便真的自己擔了?你如此以德報怨,姜曦雲也不會知情,甭說什麼海納百川容人之量,聖人從古至今才出了幾位?都是尋常人罷了,喜怒哀樂悲恐驚,哪有不入心的道理。」

      香蘭聽了這話彎了彎嘴角,前世她見林昭祥時,只覺此人說話圓融謙和,如沐春風,卻沒料到在家中言談一針見血,卻是另一番光景。又想起前世沈林兩家交好,林昭祥曾抱她於膝上,握住她小手寫過「繩愆糾繆、明德惟馨」八字,不由百感交集,道:「年幼時聽『以德報怨』這四字嗤之以鼻,只覺以德報怨,那何以報德呢?快意恩仇方是人生。後來年歲漸增,也算經歷些世事,才知自己當初實為胸襟不夠,『以德報怨』相應儒釋道有三重境界。」

      眾人聽香蘭所言為之愕然,林昭祥繼而大感興趣,他本就任過國子監祭酒,對儒釋道知見甚深,此番還是頭一遭有女子在他面前談論,連林老太太都專心聆聽。

      香蘭站立如松,腰挺得筆直,聲音溫雅:「第一重乃孔子所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兩相分明,不過世俗間的痛快,尋常人大多如此,旁人罵自己一句都要生恨反諷之,更勿論更甚者了。」

      林昭祥緩緩點頭道:「不錯,一句話說得有差池便要結仇的。」

      香蘭道:「第二重是老子所言『和大怨,必有餘怨;報怨以德,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林昭祥道:「此出自《道德經》七十九章。」

      香蘭微微一笑:「老太爺果真博學廣聞。」她低頭看看林錦園懵懂的模樣,彷彿講給他聽:「這句意為深仇大恨雖經和解,可心中必然遺恨懷恨,以德報怨可否善解麼?如同有德之人手執借據,卻不苛責償還,無德人則斤斤計較去討債。而大道自然,總與善人同行。」頓了頓說,「別人待你的虧欠,便好似你手裡握著的拮據,德行深厚者便不會苛責去討債,而是以德行酬償化解,冤家宜解不宜結,而天地公平,常願吃虧者,必有厚報。」

      林錦園歪著頭想了想,抽了抽鼻子,似是有些慚愧,又垂下了頭。

      林昭祥雙目亮了亮,問道:「第三重呢?」

      香蘭柔聲道:「第三重乃佛門,『天地在乎,萬化由心』,人活於世,冤冤相報,鬥爭紛擾,無非為了名利、面子、地位和那一口嚥不下的氣,故而捨得看破,放下我執,他人待己惡而不生嗔恨,反提起慈悲,憐憫其造惡後所受果報,是以至高境界也。這要極高的修行、涵養和慈悲,才能心無可憎之人,寬廣豁達,自在逍遙。」這一番話不急不圖,句句入耳。

      林昭祥不由一振,兩眼瞠大,同林老太太雙雙對視,二人皆露驚容。

      林老太太忍不住道:「這真真兒是.....」上下看了香蘭好幾遭,又說,「如今你是悟到放下了?」

      香蘭搖搖頭,笑了笑:「自然沒有,方才在花廳裡瞧見她,我還一度恨之入骨,興許再過幾年,我心頭的恨意慢慢淡了,便能以善意待之,方才老太爺說過,都是尋常人罷了,哪有不入心的,終歸是害自己日後只怕沒有子嗣的人,如今讓我以善待之,只怕強人所難,只是我不願再計較,做不得最高境界,至少可做到中等。況,事已如此,我再恨,曾喝下去的落胎藥也吐不出來,我恨著她,自己心裡也不好過,倘若誣陷報復,又與她先前舉動何異?便以公正心、平靜心相待罷了,沒有恨,也沒有不恨,秉持著一顆良心,活得坦蕩就好。」言罷低頭看了看林錦園,只見他垂頭喪氣歪歪斜斜跪在地上,兩腮上掛著淚痕,可憐得跟隻貓兒似的,又抬起頭道:「方纔老太爺問我倘若四爺不來,這錯是不是我就認下了,老實說,我不曾想過,當初不過是要激一激他,四爺是個極聰明也極有慧根的人物,定然會擔當下來。」

      林昭祥聽了這番話半晌不語,良久才呼出一口氣,道:「萬沒想到,我今日竟能聽到這樣一番話,竟還是從這樣一個人口中說的。」長吁短歎,再三搖頭又點頭,說道:「可惜,可惜可歎,可歎.....」看香蘭的臉色已柔和下來,雙目閃閃,神色複雜,良久才道:「能有這個心胸,怪道你能畫出那些畫兒,倒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來。」言罷親自執壺倒了一盅茶,遞與香蘭道:「方纔說這麼一回,想來你也口乾,吃這一杯罷。」

      眾人皆大驚大訝,再瞧香蘭眼色便大不同了,耿同貴暗道:「我跟隨老太爺多年,這還是他老人家頭一遭給女子倒茶,這人竟還是個丫頭出身的姨娘!嘖,她還是大爺心頭好,這裡只怕是要有文章了。」心裡頭琢磨是否要給林錦樓去遞個信兒。

      香蘭一怔,連忙雙手接過,微微屈膝道:「謝老太爺愛惜賜茶。」

      林老太太見林昭祥臉上開化,連忙瞅準時機道:「還是讓園哥兒起來罷,或是墊個墊子再跪,如今天氣還涼,真病了便糟了,如今他也知錯了不是?」

      林昭祥立時又把臉拉了下來,目光嚴厲,向林錦園瞪去,林錦園大氣兒都不敢出。林昭祥忽然一歎,道:「此乃我錯,先前只知教你讀書,竟未曾悉心教如何做人,以為孫會解多少句《四書》,小小年紀會做多少文章為榮,卻忘了德才兼備,『德』在『才』之前,否則書讀得再多,再有才幹,一肚子下流伎倆,德行有缺,祖先蒙羞,倒不如打死的好!」

      一語未了,便聽外面傳來一陣陣哭號,林昭祥剛要打發人去問,卻聽丫鬟報說二姑奶奶來了。只見林東綺進來,滿面惶急之色,道:「老太爺,老太太,廂房裡鬧出不好了,還請老太爺過去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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