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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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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6:1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九章 父子(二)

  秦氏早已驚呆了,含著淚上前抱住林長政的胳膊,道:「老爺,請老爺保重,都是一家子沒個外人,有話好說,別氣壞了身子。」林長政直喘粗氣,胸口劇烈起伏,他素來敬重秦氏,甚至有兩分懼內,可如今已顧不得了,一把推到旁邊,道:「莫非你也瘋了,竟也縱著他?」

  林錦樓雙目赤紅,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這一番話句句皆錘在他心上,讓他怒髮衝冠,心如油煎,可那是他的爹,偏偏無可奈何,猶如在戰場上即將敗仗,面對千軍萬馬卻指揮不住,往前走到林長政跟前,咬牙切齒道:「她沒死乞白賴非要在咱們家,是我死乞白賴的非留下她!」

  林長政「啪」一張扇在林錦樓臉上,氣得渾身亂顫:「反了!反了!你給我跪下!」踉蹌著後退坐在炕上,秦氏連忙過去給他順氣,林錦樓無奈,硬著頭皮跪下。

  林長政顫著手指道:「你是痰迷了心竅,要六親不認了?罷,罷,那丫鬟還不清不楚在揚州丟過一回,甭說她不是奴才,即便她是正經人家出身,這樣不清白也不配!」

  林錦樓貼身衣裳已被冷汗浸透,他將要喘不過氣,一顆心猶如被千根針在刺,他閉了閉眼,只覺額上青筋繃得他頭疼,喉嚨又乾又澀,說:「她哪裡不配?她為何丟在揚州,還不是為著救母親和妹妹,後來她又救了你兒子,單憑這個,她就沒什麼不配的!」

  林長政氣咻咻道:「有恩說報恩,怎能混為一談,讓林家列祖列宗蒙羞。聽聞她曾到過宋家,跟宋家小子有些舊聞,窩三調四,一門心思攀高枝兒,真是好深的城府和手段!一介卑賤之人,竟也癡心妄想!」

  林錦樓再按捺不住心頭火,喘著氣,咬牙道:「原來林家的列祖列宗竟不懂知恩圖報,還不如一個女流。我再說一回,她不卑賤,即便她真是個奴才,她也不卑賤!」

  林長政氣得登時蹦了起來,上前兩手揪住林錦樓的衣襟,厲聲道:「混賬東西!不知悔改!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你再一意孤行,莫怪我不留情面,以絕將來之患!」

  林錦樓猛一驚,兩眼盯著林長政的雙目,眼光漸厲,輕聲道:「爹要如何?」

  林長政冷笑道:「我養了你這不孝的孽障,不顧及林家顏面前程,我卻不能縱著你胡鬧!那姑娘對林家有恩,本是保她一生榮華富貴的報恩佳話,倘若不知分寸,可莫要逼著我把佳話變了顏色。」

  林錦樓直直盯著林長政,臉上籠著一層寒霜,微微點頭道:「好,好,好,倘若要動她一根手指頭......」

  林長政冷冷道:「我動了又如何?你要殺父弒母?我便當沒你這個兒子!」

  秦氏上前抓住兩人的胳膊,流淚道:「好端端的父子,怎就鬧到這個地步,一家子有什麼事不能好生商量,你們二人鬧絕了情,豈不是要我的命麼。」說畢,忍不住哭了起來。

  林錦樓白著一張臉,盯著林長政,緩緩道:「兒子不敢。可今日有一句話放在這兒,不娶她除非我死了!即便她死了化成灰,我也娶她牌位過日子。」

  秦氏大驚,失聲道:「樓哥兒!你這是說什麼話!」

  林長政氣得渾身直抖,連連點頭道:「好,好,我記著你這番話,倒要看你如何。不孝的畜生,敢跟我叫板,你敢做,我便逐你出門!給我滾!滾!」

  林錦樓站起身往後退幾步,踉踉蹌蹌,面色青白,滿頭是汗,彷彿吃醉了酒,一行恍惚,一行往外出去。秦氏帶著哭腔低低喚了他幾聲,他也全然聽不見,耳邊只是轟鳴。

  屋中林長政直直坐下,旋又歪在炕頭,渾身彷彿散了架。林錦樓自幼便是個霸王性子,他這當爹的管壓不服,還偏愛與他作對為樂,然到底知曉分寸,也知道上進,與他多頂嘴幾句,仍是嬉皮笑臉的。他頭一遭見著大兒子這幅模樣,站在他跟前,比他還要高壯,面籠寒光,自具威嚴,他恍然間才發覺此子真真兒已是殺伐決斷的將軍,敢與他叫板較量,他真是再管不住了。

  林錦樓回到暢春堂,小鵑、畫扇、靈清、靈素幾人在院裡踢毽,瞧見林錦樓進院,再一瞧他衣襟凌亂,形容狼狽,不由面面相覷,咬指啖舌,忙不迭靜悄悄都溜了。林錦樓置若罔聞,直著眼回了房。紅箋、綠闌還未走,聽著林錦樓的吩咐,正在香蘭身邊守著跟她說話,雪凝在一旁添茶擺果的張羅。林錦樓進來,四人站起,見他臉上腫起的巴掌紅印,皆吃了一驚,也不敢再多說,紛紛告辭去了,雪凝若有所思,看看林錦樓,又看看香蘭,閉了門去了。

  林錦樓在屋中來回踱步,如同困獸,心中煩躁不堪,將練拳的皮沙袋拎來一拳接一拳拚命捶打,直搗得雙手通紅,指節皆腫起,汗珠子滾滾掉下,吸一口氣肺都辛辣干疼,打得渾身將要虛脫,再無一絲氣力,晃了兩晃,躺倒在地。半晌,又爬起來,靠著牆坐在地上,眼睛盯著窗外的藍天,怔怔的癡了過去,如同一尊石頭雕的像。

  香蘭一直默默的瞧著他,她從未見過林錦樓這個模樣,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她不禁起身,走了兩步又猶豫,卻見林錦樓忽扭過頭,整個人逆著光,瞧不清臉上的神情,低聲說:「我還以為你得過來瞧瞧我。」看了香蘭半晌,又把頭扭過去。

  香蘭哽住,心裡沉甸甸的,輕輕走過來,蹲下身子,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林錦樓的臉,小聲說:「抽屜裡有藥膏子,我給你塗些罷。」直到摸上林錦樓的臉,她才驚醒,剛想收回,林錦樓卻一把抓了她的手,兩隻眼沉沉的看著她。

  兩人對視片刻,香蘭直看到林錦樓的眼睛裡,她忽有些慌亂,低下頭,卻看見林錦樓的手,又紅又腫,指節已青了。香蘭聲音忽變得極小:「你這是何必,你......我去給你拿藥膏子。」言罷將手抽回站起來,轉身的時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不多時,香蘭拿了藥膏回來,先輕輕塗在林錦樓臉上,又塗他的手。林錦樓任憑香蘭擺弄,也不說話,眼睛發直,只往窗外看。香蘭又端來一碗茶,遞過去道:「喝一口罷。」

  林錦樓忽然抓住香蘭的手腕往懷里拉,香蘭一聲驚呼,整碗茶都掉在地上,林錦樓卻把她拉到懷裡用力抱住,鼻子蹭著她的脖頸,深深聞了一口,香蘭抬起胳膊將林錦樓環住,他一顫,渾身的僵硬方才慢慢鬆懈下來。

  香蘭輕輕問:「你這是怎麼了?」

  林錦樓也不說話,半晌,他低聲問道:「香蘭,你恨我麼?」

  香蘭怔住,她恨麼?林錦樓原在她眼裡就是個霸王,是個魔頭,強悍霸道,精明洞悉,一身英氣傲氣,總是迫她,一隻手一次次將她按在泥裡,另一隻手卻一次次救她。只是她竟已記不清了,她還未老,可前塵舊事卻都已成雲煙模樣。她恐怕就是個活該吃虧沒心肝的人,原他對自己那些壞,漸漸已模糊成灰,可他對自己的好,她卻記在心裡頭,尤其那個風雪夜,他身受重傷拼著最後一口氣,托付袁紹仁日後關照她。

  還未等回答,便聽林錦樓鼻子裡嗤笑一聲道:「你是恨我厭我的罷,是罷?」香蘭用力掙起來,兩手扳住林錦樓的臉,看著他的雙眼,極認真的搖頭,說:「我不恨你,早就不恨了。」

  「是啊,你是個軟心腸,就沒恨過誰。」

  「......」

  「那......那你愛我麼?」

  「......」香蘭一雙深潭一樣的眼看著林錦樓,一顆心噗通亂跳,她忽然喉頭發澀,輕聲道,「大爺為何問這個?」

  「我就是想知道,我,我......算了。」他兩眼不去看香蘭,仍把她摟得很緊,良久咕噥一聲,「沒事......我愛你便是了。」

  香蘭心裡一緊,瞬間百感交集,將要把她心撐裂,渾身輕顫,眼睛裡一片水光。她把臉放在林錦樓肩上,不讓他瞧見自己淚流滿面。

  過了一會兒,林錦樓輕聲道:「今兒我爹讓你受委屈了罷?甭往心裡去,他那人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你敬著他便是了,他說什麼你都當是唱小曲兒......他這回進京只怕要留下,二皇子叛變,朝堂之上受牽連的朝臣不少,元氣大傷,老頭兒政績佳,只怕要入閣了,他留京裡才是好事......我一直想送個大禮給你,日後不再委屈你,只是遲遲辦不妥罷了,等妥了,咱們便回金陵過自己逍遙日子去,誰的臉色也不用瞧。」

  香蘭悄悄用帕子抹了臉,看著他問道:「什麼大禮?」

  林錦樓拍了拍她肩膀,半晌才道:「等妥了再說,也不知你是不是稀罕......不說這個,回金陵之後,我跟你回你家裡看看,你也有日子沒瞧見你爹娘了,心裡想得慌罷?」

  香蘭沒有說話,聽著林錦樓絮絮叨叨,心思仍在那「大禮」上。她是個聰明人,這些時日林錦樓忙忙碌碌,先是讓人整了一出《蘭香居士傳》,又讓她給林昭祥畫畫,領著她去見父母,回來又是這副模樣,究竟為著什麼,她心裡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她忽然抱住林錦樓的臉,在他臉頰上輕輕親了一記。林錦樓只覺天崩地裂,滿目眩暈,啞著嗓子喚了一句:「香蘭......」便吻在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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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6:12: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章 謀劃(一)

      林錦樓下午從暢春堂往前面書房去,書染跟在後頭,只見她主子穿著簇新的松綠蟒緞直身,腰間繫著織金青雲帶,襯得身姿益發挺拔,已是往日裡從容自若的模樣,不似上午回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不由暗鬆一口氣,心裡也隱有幾分佩服。她們家大爺跟林大老爺上午起爭持,有頭臉的下人們都暗暗傳遍了,只知大老爺動了雷霆之怒,究竟為著什麼,說得各色各樣。書染不敢妄自揣測,唯有小心謹慎而已。

      進了書房,吉祥早沏了茶,林錦樓問道:「康先生呢?」康仕源正是他手下幕僚,乃為左膀右臂。

      吉祥忙道:「雙喜去請了,只怕這就到了。」

      林錦樓點點頭,在書案後坐了下來。方纔他和香蘭在一處,雖然香蘭未說什麼,可又柔又順的在他懷裡,從她看自己的眼神,林錦樓心裡好似已經明白,但又怕猜錯了,他覺著自己就是個又蠢又笨,像個情竇初開的傻小子,傳揚出去還不得讓他那幫兄弟們笑掉大牙,可他又滿足,抖擻起精神繼續跟他老子鬥法。他早就知道,他爹滿腦子禮教尊卑,原指望他能看在香蘭救過他家兩回的恩情上網開一面,母親再吹吹枕邊風,老太太周旋著說幾句好話,讓他看看香蘭如何行事,如何為人,一回兩回耗軟了他,熟料今日鬧得沒個開交,老頭兒鐵齒一咬,竟如此絕情,把日後的路也斷絕了。他坐在書案後連連冷笑,虧得他早留了後手,既然這事在家裡不能善了,他就少不得捅到天上去。這些年他久在官場浸yin,什麼樣陰狠齷齪魍魎精魅沒瞧過,大風大浪經過不止凡幾,他老子以為這廂就能降住他,卻忘了他是什麼脾性,想把他揉圓搓扁,門兒都沒有!

      吉祥杵在一旁,看著林錦樓先是溫情脈脈,眉目含春,後來陡然滿目猙獰陰寒,老謀深算,不由心裡發楚,給書染遞眼色,意為:「大爺這是怎麼了?」書染抱著手站在另一側,亦使眼色給他:「老實呆著,別多嘴多話,沒瞧見臉上天兒都變了麼。」

      兩人正眉來眼去,只聽雙喜在門口道:「大爺,康先生到了。」

      林錦樓道:「請進來。」

      康仕源推門而入,施禮問安。林錦樓擺了擺手,口中讓座,吉祥獻茶,林錦樓道:「今兒請您來,是想讓先生代表我的臉面出去辦個事。」說著從書案上拿了一摞《蘭香居士傳》推到康仕源跟前道:「今兒下午先生帶著重禮和這摞戲本子去一趟城北,原家裡教四姑娘的夏姑姑住在那兒,如今她進宮服侍貴人,每個月回家住些時日,今天就是她回家的日子。先生拿著我的帖子去,請她把這個把戲本子帶進宮給太后瞧瞧,最好想辦法再請戲班子按著本子給太后唱一出,事成了有厚禮謝她。」

      康仕源先登時明白過來,足底生涼,險些捻斷了鬍鬚,失聲道:「爺,您這是要林老大人和林大人都都答應了?」

      林錦樓鼻子裡哼一聲:「答應了爺還費這個事。」兩指在桌上敲了敲,意味深長道,「請夏姑姑帶話給太后,就說如今我們二人情深,奈何香蘭出身卑微,難免招人閒話,還請太后金口玉言,成全一樁美事。」

      康仕源抬起袖子拭拭額上冒了冷汗,這位爺,還真敢想敢做。又見林錦樓去看書染說:「夏姑姑住家裡時,你與她交情甚好,你同康先生一併去,婦人間說話方便些,如何說如何做,你聽康先生的便是了。」

      書染早已目瞪口呆,口中連聲應下,心中掀起大浪,暗道:「我的個親娘,阿彌陀佛!香蘭這奴婢出身的種子,這廂真是要飛黃騰達了!」細細將往事思慮一遍,不由慶幸自己言語行事無半分與香蘭交惡之處,反攢下不少人情。

      林錦樓又同康仕源細細商量一回,囑咐了書染,方才命他們去了,又命備馬,帶了一摞《蘭香居士傳》,去親自求見太子。暫且不表。

      卻說林家的香火小廟裡,蘇媚如披頭散髮躺在床上,門簾子掀開,走進來個五十來歲的婆子,生得矮胖,是在蘇媚如身邊伺候的,喚作孟婆子,手裡端了個托盤,道:「姨奶奶,飯菜送來了。」把托盤放在床頭几子上,上前將她扶起,先餵她喝了兩口溫茶。

      蘇媚如斜眼一看,只見四樣菜,雖雞鴨魚肉俱全,可都是剩的,不由怒從心頭起,恨道:「這豈是給人吃的!姑奶奶活一輩子,便沒有吃過剩菜!」說著淚在眼眶裡打轉,便掉了下來。

      孟婆子連忙安慰道:「姨奶奶莫哭,仔細頭疼不如添些銀子讓廚房另做?」

      蘇媚如哭道:「我的衣裳錢銀全在廂房裡,一樣都沒帶出來,還有些梯己在金陵,如今身邊哪還有使喚的。」

      孟婆子卻笑道:「姨奶奶,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今倒真有一位姨奶奶的摯交好友來給姨奶奶送吃食來了。」言罷起身,將門簾子掀開,只見進來個穿著披風的女子,將頭上的兜帽一除,露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微微笑著:「我的好姐姐,可想死個人。」這人竟是畫眉!

      原來當日事情敗露,畫眉帶著生母遠遁,坐船沿江而下,卻不料遇到水匪,慌亂中,畫眉之母失足落江,溺水而亡。畫眉因長得美,被水匪頭子武彪收用。畫眉何等心計,正愁無路可投,順勢做了壓寨夫人,她有一番見識,又極會說話哄人,甚得武彪歡心。然林錦樓治軍嚴明,沿江平息匪患,手段雷霆萬鈞,武彪漸覺窮途末路,正逢林錦樓進京,畫眉便出謀劃策道:「武爺不必燥惱,如今那霸王已經走了,巡漕的是他二叔林長敏,此人是個痞子習性,貪財吝嗇,不如牽了他的線,真金白銀一送,包管高枕無憂。」當下打聽出林長敏養了個外室,便將重禮送到蘇媚如處,有道是「開門不打送禮的」,蘇媚如亦不是省油的燈,一來二去便熟識了。林長敏起先不敢,蘇媚如便冷笑道:「老爺好生糊塗,當清官哪來的銀子,自古富貴險中求,手中有鈔腰板才挺得直,何況你侄兒又不在,誰能知道呢?不如撈它一大筆,待你侄兒回來再收手,神不知鬼不覺的,銀子落在兜裡才是實惠。」三說五說,林長敏心動了,先收了一筆,提心吊膽幾日發覺無事,接二連三又收幾筆,便再停不住了,大肆斂財,放任武彪在江面上走私販運,殺人越貨。

      這蘇媚如同畫眉亦是極熟識,皆以姐妹相稱,卻不知畫眉原是林錦樓的小妾。蘇媚如見畫眉來了,如同遇見親人,不由涕淚漣漣,掙起來哽咽道:「眉姐」

      畫眉連忙上前,扶住蘇媚如道:「別起來,我聽孟婆子使送信說你病了,實是放心不下,幸虧這是個廟,我使了銀子,悄悄進來見你。」說著將手上提盒打開,道,「先用些點心罷。」

      蘇媚如一瞧,只見那提盒三層,皆是細緻飯菜,熱粥鮮湯,熱氣騰騰,不由滴下淚來,拉著畫眉的手哽咽道:「如今這個時候,方才知道誰是好人」

      畫眉軟語安慰道:「莫要再哭了,先吃些飯菜,身子好了再生養一個也不遲。」

      蘇媚如哭道:「生養?沒瞧見林家把我丟在這廟裡不聞不問麼,這是要吹燈拔蠟了!」

      畫眉冷笑道:「說句多嘴的話,林家上下都不是東西,二老爺能有今日,全仗著姐姐扶持,如今用不上了便把你丟一旁,姐姐到這兒,萬般的委屈,他竟吃喝都不問一聲。要是我,拼了命也得把你接出去,這哪是養身子的地方!」

      蘇媚如只覺句句說到她心坎裡,益發哽咽難言。畫眉勸慰幾句,命孟婆子打了一盆水,親自絞了熱毛巾給蘇媚如擦臉擦手,歎了一聲道:「可惜這如花似玉的美嬌娘,瞧瞧成了什麼樣,讓我們也揪心了。」遞了一面靶鏡,蘇媚如對鏡一看,只見兩腮病黃,瘦成一條,眼眶發青,雖還貌美,可遠遠不及往昔,不由嗚咽一聲再落下淚來,忽然止了啼,一把抹掉臉上的淚,恨恨道:「都是林家害我如此!」

      畫眉一行極輕柔的給蘇媚如梳頭,一行道:「可不是,林家辜負了你,姐姐早就該討債了!你金玉一樣的人,遲早得顯貴騰達我一片癡心,倘若姐姐聽我一番話,便可一輩子風風光光,榮華富貴了。」

      蘇媚如不禁問道:「什麼?」

      畫眉將她頭髮綰成家常的髻兒,坐到蘇媚如跟前,見四下無人,方低聲道:「眼瞧著林錦樓便要回金陵了,只怕他回去,咱們日子都不好過,遲早事發,林長敏是他親二叔他不能如何,可你我就保不齊了。倒不如趁他未回去之前把他」說著用手比劃成刀切的模樣。

      蘇媚如大吃一驚,瞠大雙目道:「這,這怎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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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6:12: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一章 謀劃(二)

      畫眉冷笑道:「又如何不行?你如今落魄,一半便是林錦樓害的,難道不恨?他鎮日裡嬌妾美婢左擁右抱,你在這裡過的是什麼日子?他可念舊情瞧過你一次半次?」又唉聲歎氣道:「唉,要說咱們女人,真跟戲文裡唱的似的,就是那水裡的飄萍,迎風聚又散,半點都不由人,姐姐當初一片癡心,一心一意的想要跟他一處,終身有靠,到頭來又如何呢?倘若不是他,憑姐姐的才貌,又何至於落到這樣境地了?聽說他只看重陳香蘭,捧在手心裡跟什麼似的,倘若他當日待你有這個一半......」說著察言觀色,只見蘇媚如慢慢將被子攥緊了,指節發白,臉色愈發灰敗,眼中逐漸湧起怨毒之意。

      畫眉微微翹起唇角,又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林家軍可都是私軍,他一死,膝下沒個子嗣,兄弟都不中用,他爹是個文官,到頭來還不是落在二老爺身上?倘若這事成了,妹妹我助你把他那婆娘結果了,你便當了正頭夫人,一輩子金奴銀婢豈不是兩全其美?」

      蘇媚如渾身一震,看了過來。畫眉伸出手,慢慢將蘇媚如鬢邊的碎發抿到耳後,臉上溫柔款款,輕聲細語:「我的傻姐姐,這事你好好想想,嗯?」

      蘇媚如只覺滿口發乾,舔了舔唇,問道:「你,你想如何做?」

      畫眉微微一笑,端起一碗熱湯,餵了蘇媚如一口:「你只管說服了二老爺。旁的事便不必操心,自有能料理的。」

      畫眉走後,蘇媚如便靠在床上直瞪瞪著發呆。她原以為自己自己早就忘了,是了,當初她一心愛著林錦樓,千里迢迢從揚州趕過來投奔,只跟著林錦樓便知足了,誰料他居然如此絕情,當真絕跡不來了。她擦乾了淚,想著哭有什麼用。到底要活下去。這才另擇了路,可對林錦樓仍恨之入骨,只是自己人微言輕無有報仇之法,只得拋到一旁罷了。可今日畫眉一番話又將她心裡痛處挑起來。

      她又將那面靶鏡舉起來。看看鏡中憔悴的臉。滴下一滴淚,咬牙道:「孟媽媽,去把二老爺請來。」

      片刻。林長敏便到了,推門一瞧,只見蘇媚如正坐在床頭,臉上用了脂粉,襯得氣色好些,只是眼睛腫著,仍是病懨懨的,病西施模樣,比往日裡惹人憐。林長敏心裡也正愛她,一見愈發了不得了,坐到床前捏著蘇媚如的手便叫「親親」。

      蘇媚如便抖著嘴唇道:「好狠心的老爺,竟不過來瞧我一瞧,是不是當我死了?還是落了胎便當我不值錢?」

      林長敏連忙攬在懷內,道:「我怎沒來瞧你?只不過來兩回你都睡著,莫非孟婆子沒同你說?回頭我去打她。」

      蘇媚如抹了一把淚兒道:「和孟婆子有什麼相干,若不是她,我身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連飯菜都是剩下的,連口熱湯都喝不到嘴,我縱千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怎就熬到這個地步了?我日後還有什麼臉過日子?」說著又哭起來。

      林長敏趕忙給她抹眼淚,道:「他娘的,天打雷劈的兔崽子!回頭我就讓廚子到你面前跪著!」又放軟音調:「說這話不是要摘我的心肝麼?你便沒有不好的地方,我說了千遍萬遍,卿比我床頭坐的那婆娘強一萬倍。」林長敏說這話可是真心實意。林昭祥管教極嚴,雖說林長敏也是豪族富貴出身,無奈沒甚本事,兜中無鈔,不能外出花天酒地,加之又是個極慳吝的,怎捨得豪擲千金在女人身上花錢,故身邊的小妾也是府裡的丫鬟,沒幾年便死了。這廂遇著蘇媚如,生得絕色,又極懂哄人,百般伶俐,閨房中還有萬般說不出的好處,兼之替他出謀劃策,大筆撈銀,林長敏便一時半刻離不開,直願舉到頭上去。

      蘇媚如淌淚兒道:「那老爺便眼看著我在這兒受苦?」

      林長敏咂嘴道:「這不是沒法子麼,我哥盯著這事,他一開口,我也不好辯。你且忍耐忍耐,待身子養好了,我接你金陵去便是了。」

      蘇媚如啐了一口道:「呸!就知道遇著事縮頭,生死由我!你就心甘情願這麼著過!」

      林長敏臉上黑沉,忍著氣道:「為著你,我連親生的姐兒都逐出去了,你還不足?這會子叨叨這個,難不成還讓我給你跪下?家裡什麼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裡也憋屈,不然又如何?」

      蘇媚如冷笑道:「眼下有條不憋屈的路,不知你有沒有膽了。」

      林長敏不禁問道:「什麼?」

      蘇媚如附耳同他說了兩句,林長敏大驚,失聲道:「亂彈琴!」

      蘇媚如冷冷道:「我亂彈琴?只怕他回去就該跟你算總賬。」

      林長敏皺眉道:「不會,他雖狠,可也是個護短的人,同我說過這一樁事,似是不會深究。」

      蘇媚如道:「不深究你就歡喜了?你就甘願回去過原先讓人低瞧一眼的窮日子?」

      林長敏又不吭聲了,眉頭深鎖,一張臉沉如鍋底。蘇媚如又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林長敏有些動心,小聲道:「嘖,我哥確讓我幫他辦一樁事,可這......不成,嘖,不成......」說著便要站起來。

      蘇媚如怒其不爭,又將他拉下,小聲再說幾句。林長敏只一徑兒皺著眉,心裡又癢又怕,臉上陰晴不定。暫且不表。

      卻說過了兩日,暢春堂這裡,林錦樓在院裡打了兩套拳,拿著手巾擦汗進屋,只見香蘭正坐在那裡發呆,便坐過去問:「想什麼呢?」

      香蘭道:「沒想什麼。」

      林錦樓看了她一眼,說:「你心裡有事兒就是這個模樣,挺小的人兒,心思能佔了身上斤兩的一半兒,多思多慮,改天就愁成小老太太了......這兩天你都心神不寧的,是不是還想著我爹說那話呢?」

      「沒有。」香蘭看了看林錦樓,忍不住仍說出來,「我就是覺著不妥,你們兩父子因為這事生嫌隙,我實在不能安穩,其實老爺心裡為何這樣想,我是明白的......」

      林錦樓捏捏香蘭的手,不讓她再說,心裡想著方才打拳的時候,林錦園賊眉鼠眼的跑過來,跟他說:「哥,別怪我之前沒跟你通氣兒,爹不知怎的,已經相定了韋家的姑娘,要報說給老太爺,我在書房聽了一耳朵才冒死來給你報信兒,你可得記著弟弟我的仗義啊!」

      林錦樓早就料得他爹必要出手,未曾料到這樣快,如此強按著牛頭喝水,被人步步緊逼的滋味兒讓他心裡直拱火,可如今情勢猶如兩軍對陣,即便火燒眉毛都不能亂了方寸,反要冷靜從容。他看看香蘭,這妞兒還傻不愣登的還操心他跟他爹生嫌隙,她怎麼就這麼蠢呢,被人欺負了氣憤難過一回,扭頭就忘了,自己覺著虧欠別人,睡覺都不安穩。他暗自腹誹,可臉上卻不自覺柔和下來,握著香蘭的手道:「你只管放下心,不是告訴你別瞎想,一切有我呢。」

      香蘭勉強笑笑,此時聽門口有人報說林長政讓林錦樓到前面去。林錦樓冷笑道:「爺忙著呢,沒工夫。」

      片刻,只聽袁紹仁在院中笑道:「林大爺架子大,非要人過來請。」

      林錦樓聽了連忙出來,笑說:「你怎麼來了?」

      袁紹仁笑道:「岳丈大人入閣已成定局,今兒請三五好友擺個家宴,讓我也過來,你不知道?」

      林錦樓撓撓頭道:「甭提了,這兩天跟老頭兒鬧崩了。」

      「啊?」

      「嘖,沒事。」

      「快去罷,前頭幾位大人都要見你來著,待客之道,不去也不合禮數,去那裡應個景兒。」

      林錦樓只得回來,換了一身華服,臨行前對香蘭道:「你什麼都別操心,等待會子我回來,跟你好生說說。」

      香蘭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襟,低聲說了一句:「好。」

      香蘭見林錦樓已去,便坐下來看書,卻魂不守舍,一時來了個二房的丫鬟,說:「我們三奶奶請姑娘去一趟,今兒個家宴是三奶奶主持中饋,頭一遭總有欠缺,想請姑娘過去幫著拿個主意。」

      香蘭聽說便放下書,跟著那丫鬟去了。剛走到僻靜處,便有個人躥出猛地摀住她的嘴,香蘭大驚,連忙掙扎,有人抓住她雙臂用力往後擰,登時疼痛難忍,剛欲張口呼救,便有團布堵住了口,又有人將她上下捆了結實,套上布袋子扛了去。她又驚又怕,不斷蠕動掙扎,忽聽耳邊有桂圓的聲音穿來道:「興哥,做什麼去?」不由大喜,奮力動作,卻被拋起,身上一痛,便被重重拋在馬車上,只聽有人道:「沒甚,有個不省事的丫鬟,主子命綁起來拉出去賣了。」桂圓笑說:「原來如此,可是原先蘇姨娘身邊的?」那叫興哥的應得含含糊糊,只說:「我走了,遲了耽誤了事,太太該罵我了。」又高聲道:「報兒,幹什麼去了?還不趕緊過來駕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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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6:13: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二章 衝突(一)

      那報兒口中應著,故意將馬鞭掉在桂圓身邊,磨磨蹭蹭,對桂圓低聲說道:「二老爺綁了香蘭姑娘在車上。」言罷拎著馬鞭去了。

      桂圓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將信將疑。卻見報兒看了他一眼,眼中不勝焦慮之色,不由信了幾分,焦急起來,剛欲發聲,看到興哥凶神惡煞,兼之旁邊站了三兩護衛、長隨等,又吞嚥下去,暗道:「倘若說的是實情可不妙了,這裡是二房通街的角門,週遭守著的都是二老爺的人,我呼救無用,只怕反要壞了事。」想到此處,先走回門內,隨後撒開腳丫子便跑,一溜煙兒跑到前頭,只見廳中正開宴,林錦樓卻不在。提溜個小兒問,只說大爺在老爺書房裡。

      桂圓忙到書房,順著門縫一瞧,果見林錦樓在屋中,另有一位大人坐在一旁,三人似在交談,桂圓再顧不得旁的,推門便進去,跪在地上道:「大爺不好,香蘭奶奶被人綁了,如今就在西邊角門的馬車裡。」

      林錦樓聽了這話,臉色登時大變,失聲道:「什麼?」等不得回話,霍然而起,轉身便往外走。

      林長政沉了臉道:「站住,你往哪裡去?」

      林錦樓理都不理,林長政大怒,厲聲道:「孽畜,給我站住!」又高喊左右親隨護衛道:「來人,給我攔下他!」

      門外果然湧出七八個護衛上前攔截,林錦樓伸手便打。只是這護衛也皆是好手,一時竟擺脫不開。林錦樓急紅了眼,直要往外衝,口中咬牙喝道:「兔崽子,統統給爺讓開了!」雙喜守在外頭見不好,暗說:「了不得嘍,竟動起手了!」急急忙忙覓人進去送信。

      恰袁紹仁從前廳尋進來,不由大吃一驚,不知生出何事,只想到如今賓客在前。倘若鬧出麻煩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息事寧人要緊,趁林錦樓不備,上前偷襲,使一個擒拿手。林錦樓冷不防回手要擋。一旁另有護衛湧上扯住他四肢。用膝頂住他的腿,另一手扭住他胳膊,袁紹仁手按在他腰上。腳下一絆,便將林錦樓壓在地上,令他再也動彈不得,口中只管道:「鷹揚,有話好好說,這是做什麼?」

      一旁在坐的正是韋大人,見這情形已呆了,只覺尷尬,站起身連連拱手道:「先告辭,先告辭。」忙不迭甩袖走了。

      林長政已然氣得渾身篩糠,連「家門不幸」「仁兄見笑」之類的客套話都忘記同韋大人說,想著家醜不可外揚,沉著臉指著門對護衛道:「退下,關上!」

      林錦樓倒在地上不斷掙扎,雙目將要瞪出血,直著脖子道:「放開!香蘭讓人給綁了!」

      林長政暴怒道:「不錯!是我讓你二叔綁的!」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還敢質問我!還不是因為你這個沒出息的,數數在女人身上載了多少回跟頭,還不長記性!如今益發使性弄氣,我是你老子,養不教,父之過,決計不能縱著你幹出滑天下之大稽的蠢事!」

      林錦樓咬牙切齒道:「到底要如何?你要把香蘭送到哪兒?」

      「簡單,只要你將韋家這門親認下,待成了親,我自然送她回來,這段日子好吃好喝的供著她,自然委屈不了她,這番話放在這兒一言九鼎。」

      「放屁!」

      「你,你,你說什麼?!」「啪」一聲,一隻筆筒擲在林錦樓臉上,登時額角上鮮血直流。

      袁紹仁大驚,連忙道:「岳丈大人息怒!」

      林錦樓額上的青筋皆繃起來:「我說放屁!天塌下來都不可能!」

      林長政暴跳如雷:「她一個下賤人,啊,她哪裡好,讓你五迷三道,家族事業前程臉面都棄之不顧,倘若不是念她對林家有恩,她都該死!」

      林錦樓臉上帶血,怒目而視,幾乎咬牙切齒道:「爹,你可甭真把我逼急了。」側著脖子對袁紹仁道:「老袁,你但凡真把我當兄弟,你就放手。」

      林長政將要氣炸,喝道:「不准放!」

      袁紹仁不由遲疑。

      林錦樓對袁紹仁恨恨道:「莫非你想讓香蘭成蓮娘那樣?」

      袁紹仁登時便怔住了,手上一鬆,林錦樓一個鯉魚打挺便一躍而起,又要往門外去,正此時,秦氏扶著林老太太正急急忙忙推門進來,與林錦樓堵個正著,二人一見他血順著額角淌下來,登時大駭,心疼得臉上肉哆嗦,「肉一聲」「兒一聲」大呼小叫,繼而淚如雨下,雙雙抱住林錦樓哭上了。

      縱林錦樓心急如焚,心裡卻極清明,暗想道:「香蘭是老頭兒命二叔綁的,所謂擒賊先擒王,先將我爹降服,香蘭自然回來了,否則只怕這會子追出去,馬車也早就沒影兒了。」想到這裡,他又換了一副形容,反身走回屋,雙目含淚,跪在地上道:「爹,香蘭要有三長兩短,別怪孩兒不孝,當真剃了頭當和尚去。」

      林老太太聽了這話,只覺心肝都被摘去了,嗚咽一聲,彎下身子抱住林錦樓的頭,哭道:「樓哥兒,這樣說是要我的命麼。」顫著手去擦他頭上的血跡。秦氏站在一旁拭眼淚,也嚶嚶哭上了。

      林錦樓紅著眼眶道:「祖母,我爹把香蘭綁了,不知送到什麼地方......」

      林老太太低頭看著林錦樓,滿臉的心疼:「乖孩子,先起來,地上涼,頭上這傷疼麼?」橫眉立目,指著林長政厲聲道:「可恨我一把年紀竟沒生養個好兒子,這頭上的血是你打出的不是?竟要逼得我孫子當和尚,我前世是造了什麼孽!」說著掩面哭個不住。

      林長政急得直欲揪頭髮,跺腳道:「娘,您,您什麼都不知情,不知這混賬都做出什麼羞臊事!我教訓他,是為了祖宗臉面!」

      「他做什麼羞臊事我沒瞧見,我就瞧見你把他打得滿頭流血!這就有臉了?」又低頭看林錦樓,慈愛道:「快敷上藥膏子,可憐見的......」淚又滾下來。

      林錦樓看著林長政說:「爹,我方才說得句句肺腑,我這條命是香蘭救的,連林家百十條人命都是她救的,倘若她有差池,我就去當和尚給她唸經贖罪!」

      林長政勃然大怒:「瘋了,瘋了,百十條人命,你說什麼瘋話?」

      「我沒瘋!」林錦樓咬著牙道:「前年我尋到了建章太子。」

      這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登時滿屋人都懵了,林長政往後退了幾步,失聲道:「什麼?什麼什麼?」

      「當日太子藏在寺院裡,已了卻凡塵,我見過一回,遣了心腹送他出關去西域。不料這事竟讓趙晉察覺,查個清楚,記了下來,後來那要命的玩意兒落在趙月嬋手裡。」

      林長政彷彿被施了定身法,面色灰敗,往後「噌噌」退了幾步,癱坐在椅上。

      林錦樓道:「倘若不是香蘭,叛軍作亂那天夜裡不計前嫌幾次救她,她受了感化,臨終時把那信交予香蘭,只怕旁人搜檢她屍首時早就搜出那信,這會子林家上下滿門抄斬,憑什麼還在這裡呼風喚雨,風光無二?只是香蘭得了信看過了竟偷偷撕了,絕口不提。倘若不是我當時恰好醒著偷看見,這事便無人知曉。林家上下都不知竟已領了她這樣重的一份恩情!爹,你說怎麼還?怎麼還?!」

      林長政站起身,只覺得頭暈眼花,眼前直冒金星。

      林錦樓抬起頭,看著林老太太,啞著嗓子道:「祖母,爹這樣做,當兒子的不敢埋怨,倘若日後不能膝下盡孝,還要祖母多保重自己。」說著兩行淚滾下來。

      林錦樓自然不想當和尚,如今這是反將他老子一軍,只是林老太太受不了了,她一手疼愛養大的長子孫,多少年沒瞧見他這樣形容了?不由想起林錦樓小時候淘氣闖禍讓他老子追打,躲在她懷裡求庇護的情形,便抱著林錦樓的頭按在懷內,彷彿他還是個六七歲的稚兒,顫著手指著林長政道:「你要還認我這個娘,快把那個香蘭送回來!」

      林長政道:「娘,這混賬要娶那個賤婢出身的......」

      「他要娶誰另算,如今你先把香蘭囫圇著送回來。」

      林長政咬牙道:「不成,有膽他就去出家!」

      林錦樓聽了這話,從靴中取出匕首便要往頭上髮髻削去,袁紹仁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林錦樓的手腕,驚得林老太太一顆心險些從喉嚨眼蹦出來,淒厲哭號道:「樓哥兒!我的大孫子哎!你這是作甚!你不想讓我活了是不是哇......」

      秦氏上前拽住林長政的衣袖,狠命搖動,雙眼含著淚道:「老爺!快把香蘭送回來罷!咱們做人不能不記恩,她素來是個好孩子......」

      林長政渾身亂顫,不由心灰意懶,長歎一聲,又坐下來,彷彿瞬間老了幾歲,半晌,方才啞著聲道:「我讓二弟把她送到鎮國公在京郊的莊子上。」

      林錦樓一聽這話,登時起身就走,林老太太攔著死活不讓,一行哭一行道:「人既已知道在哪兒,打發人去接回來便是了,你頭上這傷,倘若釀成大病該如何,不准走,不許去,你哪兒都不許去。」秦氏已親自出去拿藥。

      袁紹仁對林錦樓低聲道:「你只管放心,我帶人親自去接。」言罷轉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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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6:23: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三章 衝突(二)

      林長政枯坐半晌,直至前頭小廝過來請,方才怔怔往前頭去了。一時秦氏取藥回來,滿腔的委屈心疼,也不敢十分使出來,親手拿了手巾給林錦樓擦拭傷口,又給他敷藥,林老太太站在一旁,握著林錦樓的手不住摩挲,又撫他腦袋順毛,兩眼含著淚道:「你這孩子,怎就這樣的倔脾氣,就不能順著你爹說兩句軟話,權當演個戲呢?凡事有我們了,祖母一心是向著你的,難道會委屈了你?身體膚受之父母,豈能說割就割的。你鬧這一場,祖母得折多少年壽喲。」

      林錦樓沙啞著嗓子道:「我爹怎麼能這樣,香蘭對咱家多大的恩吶,她要真出事,我也再沒臉活著了。」

      秦氏忙道:「這不是去接了麼。」

      林錦樓道:「娘,香蘭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了,不過就出身低些,古話都說不以出身論英雄麼,我爹真是是面子重要還是裡子重要,日子不是自己過得舒坦麼,難道是過給別人看的?」說著說著急了,又要站起來,「不成,我得親自瞧瞧去。」

      林老太太連忙哄道:「是是,你甭著急,乖,聽話,先擦藥啊,你不就想娶她麼,有祖母呢,有祖母呢。」林老太太聽了林昭祥的囑咐,本是撒手不管的,只是今日這一場卻驚得夠嗆,這父子倆鬧到這般田地,今日見了血,又要削頭鬧出家,還扯出一樁將要把人嚇破膽的秘聞來,她素是知道自己這大孫子既夠膽也狠得下心,鬧不好真把頭剃了去,故而心裡一行埋怨林長政。一行安撫林錦樓,心裡默默拿主意。

      上完了藥,林錦樓哪裡在屋中坐得住,立刻要親自出去找,林老太太和秦氏死活拉著不准,林錦樓便命人前去一站一站等信兒。一時進來小兒報說:「回稟大爺,四姑爺說了。未曾尋著香蘭姑娘下落。人沒送到莊子上,這一路都打人查問,都未查著」

      「你。你說什麼?沒找著?」

      「是,沒找著」那小兒跪在地上悄悄往上瞥,一動也不敢動,「四姑爺已派了人守在莊子上。又沿途去找了」

      林錦樓一掌便拍在几子上,震得茗碗掉落。稀里嘩啦碎了一地。他竟還在這兒呆坐,顧頭上那點小傷,香蘭竟又尋不見了!難不成老頭兒騙他?林錦樓怒衝冠,再不理祖母和母親呼喚。邁步便往前面去,衝到花廳內,眾中在坐的長輩大人們皆目瞪口呆的瞧著他。林錦樓一眼瞧見林長敏坐在席間,上前抓住他二叔的衣襟便往外拎。

      林長敏嚇壞了。手裡的筷子滑落在地,拚命掙扎,卻不敵林錦樓氣力,不由氣急敗壞道:「反了你了,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我是你長輩!是你二叔!」

      林錦樓已將他拎出去,抬手便給了一拳,恨恨道:「給我老實些!」

      林長敏悶哼一聲,疼得說不出話,林錦樓又提起他的衣領,將他按在牆上,咬牙切齒道:「香蘭呢?你把香蘭送哪兒去了?」

      林長敏一怔,臉就白了。

      林錦樓暴喝道:「說話!你把香蘭弄哪兒去了!」

      林長敏頭一遭見林錦樓如此凶神惡煞,腿一軟,險些就招了,只磕磕巴巴道:「我,我能弄上哪兒,是你爹讓我送」

      「莊子上沒有!你到底送哪兒了?」

      「我,我,我哪知道,我我遣人送的」

      林長政已趕過來,揪住林錦樓的手,氣得渾身亂顫:「你個逆子,可要生生丟盡家裡的臉才罷,還不放手!」

      林錦樓啞著嗓子道:「爹,香蘭到底讓你們弄哪兒去了?」

      林長政瞪眼道:「豈有此理,難不成你疑我騙你?不像話!」

      林錦樓聽了這話甩開林長敏便往外跑,衝到馬廄,管馬的小廝正在槽子裡添料,忽見林錦樓來了,尚來不及施禮問好,便見他已進去一躍而上,喝了一聲:「駕!」便衝出去。

      二門外當值的門子見林錦樓騎馬出來,連忙開門放行,守在那裡的一隊護衛連忙拿起兵刃,紛紛上馬跟在後頭。自上回林錦樓受傷,林家軍上下亦加強護衛,逢林錦樓出門,身後必有十二騎緊隨其後。只見街上塵煙四起,林錦樓騎著馬「嗖」一下過了,後頭滾滾跟著一縱人馬,驚起攤販行人無數。有讀書人小聲議論道:「不知這是哪家紈褲,如此飛揚跋扈。」「噓,沒瞧見後頭的穿著官衣麼,許是哪位軍爺辦差呢。」

      林錦樓直奔京郊鎮國公的莊子去了,心急如焚。好端端的人,怎能找不到呢?香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京城更是頭一遭來,就上回自己帶她上過一回街,出了城往沈家祖墳去了一趟,她還坐著馬車,外頭哪條街哪條巷都兩眼一抹黑,萬一丟了,連回來的路都摸不著。她被綁走時身上定沒帶著銀兩,她又是個素淡人,每日身上戴的飾都沒兩件,出了事身邊連能打點的盤纏都沒有。且又生得嬌弱,萬一碰上歹人正正是遭了秧,林錦樓簡直不敢往下想,一個勁兒催馬往鎮國公莊子上去。

      他騎馬飛快,耳邊唯有嗖嗖風聲,只是上下一顛,頭上剛砸出的傷癒疼痛,疼得太陽穴都蹦蹦跳起來,後又覺眼角濕熱,用手一抹,卻是傷口又開,血流了下來。林錦樓也顧不得,只用手擦了擦,隨手抹在簇新的華服上。

      待到了莊子,只見陶鴻勳並幾個族裡的子弟正在樹下搭了張桌子吃喝。陶鴻勳遠遠就瞧見這位爺來了,連忙放下筷子迎上來,拱手笑說:「方纔便聽馬蹄隆隆,原來是大舅哥來了。」定睛瞧見林錦樓頭上的血,又大吃一驚道:「哎喲,舅哥,您這是,您這是怎麼啦?」

      林錦樓擺擺手,喘了一口氣問道:「今兒有沒有人送到莊子上來?老袁呢?」

      陶鴻勳道:「四妹夫來了,剛剛又走了,也問有沒有人送來,還留了人在這兒等著,今兒莊子上確實沒送來人,不如我把莊頭叫來問問?或是上下把這莊子搜一遭,當真是沒藏著什麼人。」

      林錦樓頹然晃了一晃,這裡陶鴻勳還命人取藥過來,卻見林錦樓已翻身上了馬,駁轉馬頭去了。

      林府這裡,林錦樓這一走,林長政和林長敏正相顧無言,卻聽小廝報說老太爺請林長政過去,林長政趕忙跟著去了。進了有實堂,只見林昭祥和林老太太正坐在樹下陰涼處的嵌螺鈿竹籐涼床上,上頭鋪著細綠的龍鬚席,林老太太正跟林昭祥抹眼淚兒,見林長政進來,不由「哼」了一聲,起身走了。

      林長政過來,眼觀鼻,鼻觀心,躬身道:「父親大人。」

      林昭祥把水煙放到一旁,道:「來了?方才書房裡那檔子事兒我聽你娘說了。」

      林長政趕忙道:「是兒子不孝,惹母親生氣,只是那逆子,不教訓不足以成器。」

      林昭祥道:「莫非你打他他就能成器了?從小到大,你哪回打他管用了,讓他聽你的了?」

      「......」

      「不說這個。」林昭祥擺擺手,「香蘭那個事究竟要如何?」

      林長政有些遲疑,先前他竭力反對,可如今長子寧死不屈,又說出建章太子之事,如今他尚有兩分餘悸眩暈,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心裡仍存芥蒂,如今林家正是春秋盛年,被人說長子孫娶個丫鬟進門,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林昭祥見他不說話,用枴杖敲了敲地,道:「你還不知道罷?樓哥兒為了跟你鬥法,都將這事捅到宮裡貴人那兒去了,聽說這幾日太后常看的戲就是《蘭香居士傳》。」

      林長政大驚,咬牙道:「這個不孝子!做事竟這樣沒分寸!」

      「他不往上捅還能如何?壓是壓不服,他膽子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為著看看這小子究竟為了這事有幾分決心和能耐,倒真是折騰開了。」

      「爹,他這是縱著性子犯糊塗事,他」

      「好了,單就說這事他已經做了,那姑娘明擺了對林家有大恩,你想要如何?」

      「......」

      「長政,林家一步步走到今日,你說靠的什麼?」

      林長政回過神恭敬道:「靠祖宗教誨,勤忠厚誠立身,方有今日興盛。」

      林昭祥站起身意味深長道:「不錯,勤忠厚誠,說到底是一個『德』字。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有道是娶妻娶賢,否則即便是攀親家,娶個貴女回來,德不配位,鎮日裡爭來斗去,一肚子精明算計,家族又豈是中興之相?況,林家時至今日,也不必再攀著誰了。」

      林長政一驚,猛抬起頭看著林昭祥,「爹,您這是」

      「樓哥兒想娶就讓他娶罷,也是個佳話。那姑娘我親自看過,是個極難得的,等閒女子比不過她。一代妻,十代子,目光別拘在這裡,往長遠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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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敗露(一)

      這裡林長敏像熱鍋上的螞蟻,他萬萬沒料到林錦樓竟如此快的知曉,想打發人出去問問,又想找蘇媚如商議拿個主意,可又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走漏風聲,可什麼都不做,更心頭發慌。好容易等到林長政回來,他趕忙迎上去,提著心問道:「爹都說什麼了?」

      林長政只是有些怔,良久搖搖頭,吐出一口氣道:「沒甚。」又對林長敏道,「那香蘭呢?從莊子上接回來罷,老太爺吐口了。」

      林長敏大駭:「什什什麼?什麼吐口了?」

      林長政道:「還能是什麼?也罷,到底是林家欠了她的把人送回來罷。」說著搖著頭,長吁短歎,往前廳去了。

      林長敏臉色發青,手腳冰涼,五臟六腑都揪成一團,站在那裡團團轉,思來想去,將心腹長隨來安喚到跟前道:「去到問問消息,人送到了麼。」那來安去了。

      林長敏無心赴宴,只在後頭院裡的涼床上枯坐,林長政還道他因被林錦樓揪出去,顏面上不好看,故隱而不見,也便由他。直到前頭筵席散了,重又擺了果品熱茶,林長敏仍未得信兒,正焦急時,卻見來安風塵僕僕的回來,連忙迎上去,只見來安神色惶急道:「老爺不好了,小的過去問了,說人未送到,連影兒都沒瞧見。」

      林長敏大吃一驚,道:「怎麼會!」東張西望唯恐讓人瞧見,將來安拽到牆角,低聲道,「怎麼沒送到?來興和報兒呢?」

      來安道:「說是連這倆人的影兒都沒瞧見。」

      林長敏一聽這話,渾身的冷汗都下來了。手足冰涼,面色發烏,渾身癱軟道:「完了,完了,我說今兒個怎麼右眼皮直跳,原是有這一樁事等著呢」

      來安連忙上去攙,道:「老爺莫急。待會兒小的再出去探問。」

      林長敏惱道:「怎能不急!出去這麼久。就算送兩趟也該回來了!嘖怕就怕真個兒出了什麼差子」

      來安道:「這不能罷?來興對老爺忠心耿耿,報兒是個鋸了嘴的葫蘆,要說」

      正說這裡,只見林錦樓從外走過來。臉上帶血,神色憔悴,連衣裳都皺巴巴的,全然不復往昔神采奕奕模樣。旁邊跟著吉祥,手裡捧著馬鞭子。林長敏正是做賊心虛。連連扯來安衣裳,不讓他再說,對林錦樓不自在假笑道:「賢侄回來了。」

      林錦樓面無表情,冷冰冰看了林長敏一眼便往裡頭去。林長敏心裡發虛,又跟上前趕著問一句道:「人找著了?啊?」

      林錦樓停下腳步,看著林長敏。林長敏舔了舔唇,道:「你看我作甚。問你話呢,人找著了?」

      林錦樓扯著嘴唇道:「喲,二叔,怎麼這事你倒上趕著關心上了?」

      林長敏心裡一跳,卻冷笑道:「你為了這事急赤白臉的忤逆犯上,我自然要多問兩句,省得你憑空賴在無身上,又翻臉不認人。」

      林錦樓冷笑一聲,道:「人我是沒找著,只是這事兒沒完,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要讓我知道是誰當中搗鬼把個活生生的人弄沒了,爺把他狗膽抻出來捏碎。」言罷轉身便走了。

      林長敏趕緊招手把來安喚來,道:「去,找武彪問問,人丟了日後該如何。」來安應聲去了。

      卻不知林錦樓進了穿堂,拐個彎,低聲對吉祥道:「去,派人盯著二叔,還有他慣用的心腹,瞧瞧都去什麼地方。」吉祥點個頭退下。

      林錦樓回到暢春堂,在床上重重躺下來。他爹雖有些勢利,可到底還明白事理,他二叔可說不准了,今日反常即妖,林長敏什麼貨色?無甚真本事卻也妄想登高台盤的小痞子,貪吝無度。人是他送走弄沒的,如今他又上趕著問找著沒有,眼神閃爍,必有隱情。林錦樓心裡再急,如今也要按捺下來,定能生慧,萬不能自亂陣腳,打草驚蛇。他正運氣,秦氏已走進來,原來她不放心,一直在暢春堂裡等著,見林錦樓這模樣便知人沒找著,再瞧兒子躺床上,用手臂遮著眼的喪氣樣兒,眼眶便紅了,走上前,坐在床邊輕聲道:「再打發人去找,香蘭那孩子厚誠,吉人天相。」

      林錦樓悶聲道:「我爹不能讓人把她半路殺了罷?我就怕到時候尋個屍首回來」

      秦氏驚喘道:「你渾說什麼!打嘴!你爹怎會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林錦樓冷笑一聲道:「我也琢磨著他老人家不至於如此心黑手辣。」

      秦氏軟下聲道:「當務之急是趕緊把人找著,甭和你爹慪氣了,他他也是一心為了你」

      林錦樓扯過一條錦被蒙住頭,一聲不吭。

      秦氏曉得這是不愛聽了,遂歎了一口氣,哽咽道:「你們這爺倆都是我的業障!」想到香蘭如今蹤跡全無,眼淚更滾滾掉下來,怕哭出聲讓林錦樓聽了更糟心,忙用帕子摀住嘴,嗚咽著去了。

      林錦樓扯開被,長長出了口氣,那被子裡滿是香蘭身上的那股子幽香的味兒,他往日是最愛嗅的,如今卻像火上澆油一樣,剜得他心一抽一抽的疼,他發狠坐起來,隨手抓了個東西狠狠扔出去洩憤,那東西卻輕飄飄落在地上。他定睛望去,那是香蘭做了一半的青底滿地金男襪,那尺寸顯見是做給他的,林錦樓呆呆的看著良久,慢慢站起身走過去,緩緩彎下腰把那襪子撿起來,拿在眼前端詳了好久,攥在手心裡握緊了。

      卻說這廂林長敏,打發來安出去,更是坐立難安,往蘇媚如那裡去了一趟,蘇媚如卻一派淡定從容,寬慰道:「老爺真該有點大將風範,事到眼前怎能自己慌起來?橫豎咬死了就是聽大老爺的意思把人送到莊子上,要怪也怪不到你頭上,趕緊把心給我放肚子裡頭,慌慌張張的,豈不是讓旁人看出來了麼。如今著緊的是人丟了如何把這事了了。」壓低聲音道,「林錦樓一死,誰還查香蘭去哪兒?」又寬慰一番,林長敏心中初定,和蘇媚如又商量一回,坐了一個時辰,方才讓蘇媚如哄出來。

      他一走,蘇媚如立刻命孟婆子將她細軟悄悄從廂房拿過來,又命開箱子拿了幾件衣裳,暗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倘若有什麼不好,可不能呆在這兒受死。」一行打點,一行又命孟婆子去聽消息。

      閒言少敘。話說林長敏從小廟裡繞出來,沒走多遠,便覺肩上一沉,猛回頭看,只見林錦樓吉祥、雙喜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胳膊,吉祥笑道:「二老爺,我們爺請您去,跟咱們走一趟罷。」林長政大驚,剛欲呼喊卻讓雙喜塞住了口,兩臂向後剪去,繩子繫上,五花大綁帶著去了。直將人帶到夾道中的一處房子裡,林長敏入內一看只見屋中幽暗,有一人綁在椅子上,滿臉是血,正是來安。

      林長敏登時魂魄轟去一半。林錦樓坐在一旁,手裡拎著馬鞭,見林長敏,微微笑了笑,目光陰森,猶如閻王,鞭子一揮「啪」一聲抽在來安身上,道:「二叔來了,快,把你方纔的話再跟我那好二叔說一回。」

      來安慘呼一聲,哆嗦道:「二老爺和武彪做局,將計就計把香蘭姑娘綁到別處引大爺去,不料大爺神機妙算提早知情,香蘭姑娘又真個兒丟了,武彪說夜長夢多,帶了一封信來,讓二老爺就說送香蘭姑娘去莊子的路上,遇著了綁票的,今兒晚上讓大爺獨個兒去京郊藥王廟裡贖人。」

      林長敏聽了,魂不附體,吉祥將他口中的巾布取下,林長敏立刻道:「好侄兒,這不關我的事,是這奴才滿口胡說,你莫聽他一派胡言!你是我親侄子,一家子沒有二話,我怎會對你不利?」

      林錦樓站起身,冷笑道:「我的好二叔,我自然不會信那奴才。」說著上前一把拎起林長敏的衣襟,切齒道:「可我更信不著你。走罷,跟我一道去見祖父。」說著便要往外走。

      林長敏大駭,兩膝一軟竟跪在地上,道:「好侄兒,我,這裡真沒我的事情!我本就冤枉,老太爺這兩日本就身上不好,知道這事,倘若鬧出事,豈不是你我的罪過!」

      林錦樓頓住腳,扭頭問道:「那二叔說說,怎麼證明自己冤枉?」

      林長敏囁嚅著說不出話。

      林錦樓微微冷笑,走到林長敏跟前,俯下身道:「這事要我說也容易,這獨個兒讓去贖人的事便由二叔替我去,二叔將那幾個賊擒了,那便正正是光明磊落之人了。」

      林長敏大駭道:「這,這怎麼行!我不去!」

      林錦樓臉上的笑慢慢淡了,死死盯著林長敏,彷彿正竭力按捺火氣,一張臉漸漸發紅,雙目中儘是狠戾,林長敏心驚肉跳,林錦樓伸手拎住他的衣襟道:「你他娘的弄明白,這裡沒你說話的餘地,爺真想就在這裡弄死你!」

      林長敏驚慌失措,正欲大叫,林錦樓伸手便卸了他的下巴,將他搡倒在地,對左右道:「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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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6:24: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五章 敗露(二)

      卻說藥王廟附近的一處民居裡,武彪心中犯嘀咕,口中道:「林長敏酒囊飯袋,這事放他身上嘖」

      畫眉坐在燭光下,手裡正拿面靶鏡自照,聞言放下鏡子,走到武彪身後,一行給他捏肩,一行道:「也別小瞧了他,林長敏也陰著呢,這事成了,他後半輩揚眉吐氣,怎能不上心?林錦樓又著緊陳香蘭,一旦聽說有信兒,還不巴巴趕過來。況如今箭在弦上,多想也無濟於事安排妥了麼?」

      畫眉自問是個一流的人物,奈何美玉陷淖泥,幾個姊妹裡,她生得最美貌最靈巧,可生母為妾,為人怯懦,她也任人宰割,被她爹當成禮物去換了前途,她萬萬不能認命,在人人長著富貴眼的林家,左右討好,步步算計,方才掙下個金光前程來,可既生瑜,何生亮,偏又來個陳香蘭,將她擠得無立錐之地,林錦樓早將她拋之腦後,當了秋後的扇子,她恨他有眼無珠,更妒恨陳香蘭搶她風光。如今正正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便是她吐出胸前一口悶氣的日子!她想著,只覺有種解氣的痛快,死死咬著銀牙,眼睛睜大,竟有淚從中滾下來。

      武彪道:「早就妥了,等林錦樓走過來,四個弓箭手立時齊發,把他穿成個刺蝟,大羅金仙也救不回命,到時候便高枕無憂了,咱們便在這裡等消息。」

      畫眉沉默半晌,方才道:「也得以防萬一,倘若一個不成,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

      一語未了,便聽牆外傳來一聲悶哼,二人吃了一驚,對望一眼,畫眉立刻吹熄屋中燈,快步走到屋角。

      武彪提著刀走到門前尚未站定,大門忽被撞開,從外湧進五六人,揮兵刃便砍,武彪大驚道:「夫人,中了計了!」卻聽不見畫眉的聲音,又高呼:「來人啊!」也聽不見屬下回應,而此時他已自顧不暇,連忙揮刀應戰。

      林錦樓手下精銳皆為高手,幾個照面下來,武彪便不敵,被人逼出屋子。林錦樓坐於馬上,手握韁繩,面無表情,冷冷瞧著,只見林家軍幾人同時發力,噗噗幾聲,一柄刀沒入武彪身內,武彪吃痛,大叫道:「夫人,你出此計,誤了我了!」言罷手握大刀,撲身倒地。

      林錦樓吩咐手下人道:「進去搜。」說著策馬上前,命人將林長敏帶來,將其搡到武彪前頭,冷笑道:「二叔好生瞧瞧,這人你認識得罷?這一遭擒賊,還全仗二叔的功勞,方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林長敏面無人色,這一路他不知吃了林錦樓多少悶拳,實是挨不住了,方才招認了,結巴道:「是,是賢侄英明」一語未了,武彪忽然睜開眼,揚手便將手中大刀向林長敏擲來,口中道:「原是你吃裡扒外,洩密害我!」

      林長敏大驚,怎奈躲閃不及,頭一歪,那刀正「啪」一聲砍在脖上,喉嚨裡「嗷嗷」一聲,便摔倒在地。

      林錦樓一怔,此時溫如實拎著個女子出來道:「大爺,屋中藏了個女人。」林錦樓藉著火光一瞧,只見那女子一張瓜子臉,塗脂抹粉,兩道細細蛾眉,大紅的唇兒,生得妖嬌,如今鬢髮凌亂,形容驚慌。

      二人四目相對,皆寂靜無聲。林錦樓記得武彪剛才高呼「夫人」,想來便是畫眉了。

      原來她要害他。

      畫眉仰起臉,只見林錦樓居高臨下,如若天神,威風凜凜。到底是曾與她歡愛一場的人,她心裡忽又軟又痛又恨又惱,繼而又驚又怕又冷又硬,動了動嘴尚未開口,卻聽林錦樓問道:「香蘭呢?可在你們手裡?把她交出來,換你一命,爺立刻放了你。」

      畫眉顫著嘴唇,她惡毒的想,不如就告訴林錦樓香蘭已被她弄死,或說自己知道香蘭的下落,就不告訴他,然後立刻咬舌自盡。畫眉目光閃爍,半晌,又出一口氣,她終究是個捨不得死的人,能貪生一時半刻也是好的。神色不由萎靡下來,道:「香蘭真個兒不在這裡,不曾送來,我們皆不知情,真是半路丟了。」

      林錦樓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片刻,睜開雙目,把頭一昂,再不瞧畫眉一眼,彷彿從不曾認識她,只淡淡吩咐手下人道:「押她送官去罷。」

      畫眉渾身癱軟,心亂如麻,兩腿幾欲不能行走,被人拖著走幾步,又回過頭,只瞧見林錦樓半個側臉。她走一回,不知為何又回頭看,卻只看見林錦樓的背影,一輪彎月淒淒冷冷的照著。

      林錦樓自去官府,命手下親兵將林長敏抬回林家。人一抬進二房住的恩佑齋,院裡立刻雞飛狗跳,林錦亭披了衣裳急急忙忙出來,只見親兵將林長敏抬入屋內,只說了句:「林參領同我們將軍一併捉拿匪徒,不料脖上中了匪頭一刀。」言罷放在外頭碧紗櫥的炕上便走了。

      林錦亭奓著膽子一瞧,只見林長敏脖子歪到一旁,脖上的傷已包紮上了,半面身子皆是鮮血,面如金箔,似已是死了過去。伸手一探鼻息,氣若游絲,竟還有一口氣在。林錦亭大驚,一疊聲命人去找大夫。

      裡面王氏聽著動靜,打發琥珀出來問,林錦亭知王氏身上不好,不敢驚動,只口中敷衍說:「爹跟大哥出去公幹,受了傷,有我在這裡,母親歇著罷。」

      王氏那裡便無聲息了。片刻,李妙之方才草草綰了頭髮,穿了家常衣裳從外面走進來,見林長敏慘狀不由驚叫一聲,捂著嘴,心驚肉跳道:「這這怎麼回事,今天早晨還好好的,怎麼成了血人了。」

      林錦亭心亂如麻,不耐煩道:「我哪兒知道,這裡沒你什麼,去看看母親,將下人管束好了。」說著出去迎大夫。

      等大夫到了,看了一回,搖搖頭,出來道:「如今盡人事聽天命,用些補藥,若醒了只可喝粥湯之類,徐徐餵下,熬過了這幾日再看罷。」

      林錦亭忙問道:「有勞先生,還要請教直言,這傷與性命有無妨礙?」

      那大夫道:「傷得不深,可也正中要害,只怕已是傷了骨頭了,已到這個地步,絕非一朝一夕的調養,還是先養著罷。老夫下午再過來瞧。」

      林錦亭聽了這話,暗道:「聽這話,似是極凶險了。說得這樣明白,也不必再追問了。」當下那大夫擬了方子,林錦亭親自取診金送了出去。回來展開方子一看,只見皆是滋補之物,便打發人去抓藥,又到裡面回王氏的話。入內一瞧,只見王氏醒著,倚坐在床頭。林錦亭將前因後果說了,又將大夫說的話回了。

      王氏聽完竟掀開被,披了衣裳出來,林錦亭連忙伸手去攙,口中說:「母親怎麼下床了,快歇著罷,仔細待會兒頭疼。」

      王氏雙眼明亮異常,快步走到碧紗櫥前,命林錦亭舉起蠟燭仔細去瞧林長敏,見他當真昏迷不醒,忽咯咯笑了起來。

      林錦亭懵了,以為王氏急出了病,一行扶著一行道:「娘,您怎麼了?您怎麼了?」

      王氏卻撥開林錦亭的手,指著林長敏,神色暢快,咬牙道:「你也有今天!虎毒不食子呀,你把綾姐兒攆出去那天,可知有這樣的報應!真是老天開眼!哈哈哈,老天開眼!」笑著笑著想到自己受氣多年,不知多少凌辱,又想起林東綾,不由落淚,嗚嗚哭了起來,可哭著又看到林長敏這般模樣,復又笑起來。一悲一喜之下,眼一翻又暈過去。慌得林錦亭趕緊抱住,高聲喊丫鬟僕婦,鬧得沒個開交。

      二房院子裡燈火通明整整一夜,蘇媚如卻是當晚便覺出不對,屋外竟來了兩個護衛守著,她只覺不好,可心裡猶存兩分僥倖。

      枯坐到傍晚,方有人報道:「二太太來了。」說著門簾挑起,李妙之扶著王氏走了進來。穿著蟹殼青的褙子,面容清瘦,卻不似往日裡唯唯諾諾,眼裡多了兩分神采。

      王氏走到屋內,在凳上坐了下來,展眼一瞧,雖是小廟裡一處小房,卻也是一色簇新錦緞被褥,彩釉山水茶具,茗碗裡是上好的龍井,床邊的几子上還遺了個玉戒指,是林長敏的東西——嘖,到底是林長敏心上的人,想來也是總偷偷過來,怎捨得讓小嬌娘吃半分苦,自然得從宅子裡拿上等用度來疼著。

      王氏不由想到林長敏往日是如何待自己的,又如何待林東綾。她原以為自己早已心死了,可今日瞧見,又一股惡氣堵在喉嚨口,淚湧上來,咬牙切齒,喉頭發澀,說不出話。

      李妙之眉眼通挑,見王氏這模樣,知是不能言了,遂開口道:「蘇姨娘,昨晚上老爺同大爺一併剿匪,受了重傷,讓人抬回來。」

      蘇媚如猶如兜頭一個炸雷,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失聲道:「什麼!怎麼會?」

      屋中幽暗,幾縷夕陽透過鏤雕的窗射進屋來,正照在蘇媚如驚慌失措的臉上,王氏頭一遭見她如此神色,只覺痛快非常,輕咳兩聲道:「這一遭老爺傷得凶險,大夫下午過來說,即便好了,或也落下病症,終是好不了的了。」

      蘇媚如失魂落魄,口中只會喃喃道:「怎麼會,怎麼會」

      李妙之道:「太太是個慈心人,想著如今你青春年少,日後好歹再走一步,不如打發你去」

      蘇媚如渾身一激靈,猛地朝王氏看過來,王氏恨不得啖其血肉,只是微微冷笑,接口道:「可你到底是老爺愛重的人,你們情深似海的,如今他躺床上,我又怎能摘他的心頭肉呢。」頓了頓,看著蘇媚如道:「也不好總讓你住在這兒,我已回稟了老太太,趕明兒個單獨立個院兒,讓你日日同老爺一處,有老爺的一日,自然有你的一日。」言罷站起身就要走。

      「不!」蘇媚如尖叫一聲,掀開被子,從床上連滾帶爬下來,扯住王氏的衣袖:「不,求太太發慈悲,打發去出去,我名下有處莊子,正好孝敬太太」

      王氏只冷冷的看著她,咬牙道:「想不到你也竟有求我的一天。」說罷一個耳刮子扇過去,扇得她手掌發酸,渾身亂顫,指著罵道:「你這個你這個賤人!你害我女兒生死不知,你竟還要我發慈悲!」

      李妙之連忙上前攙住王氏,低聲道:「太太保重,如今是來解恨的,萬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對蘇媚如道:「蘇姨娘,如今已是林家上下開恩,你可要知足。」

      蘇媚如不語,迷迷怔怔,癱坐在地上。

      蘇媚如原以為林錦樓必要找她算賬,未曾料自己竟連林錦樓一面都未見過。王氏當真收拾出一個跨院與她和林長敏住,派人嚴加看守,不讓出去半步,彷彿坐了監牢。林長敏命大,當真又活過來,能坐能立,只是頭偏著長著,好像歪著看什麼東西,說話含混不清,時而明白時而糊塗,屎尿全然不由自主。可脾氣只增不減,見天打罵,身邊只留蘇媚如並兩個婆子伺候。蘇媚如逃也逃不出,躲也躲不過,伺候稍有差池便遭林長敏和婆子們喝罵,正正苦不堪言。然她本是好風月一般女子,哪裡受過這等磨折暗氣,兼之小月子未坐好,不由大病一場,一年功夫便已形銷骨立,跪在院口磕頭求王氏准她出去。王氏恨之入骨,豈能放過她。蘇媚如熬完第二年,終受不住,一日林長敏又打罵她,蘇媚如夜裡躺在床上想:「王氏恨絕我了,一日林東綾不尋回便要折磨我一日,即便熬死了林長敏,也無有我解脫的時候。況,我如今無依無靠,又能指望誰來?」想著自己往日裡爭先拔尖,位居人上那日子,彷彿一場錦繡富貴夢,她如此眷戀沉溺,卻抓握不住,不由落下淚來,暗道:「只怕這一生困在這裡再不得翻身,何必再賴活著受這份氣。」想畢起來,悄悄把藥耗子的砒霜下到林長敏茗碗裡,捧著與林長敏喝了。自己描紅打鬢穿戴整齊,將剩下砒霜放到碗裡喝了,上炕躺下,當下無人知曉。第二日,婆子送餐飯來,方才瞧見林長敏死在床上,不由大吃一驚,再往另間看,蘇媚如竟也死在炕上,嚇得魂不附體,趕緊稟報。最終林家薄棺一口,將蘇媚如草草葬了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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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請辭

      卻說林錦樓第二日清晨才歸家,這裡秦氏放心不下,申時便起來禮佛誦經,這廂聽丫鬟來報說林錦樓回來了,趕忙到暢春堂來看,也不讓通報,偷偷躲在屏風後頭往裡看,只見林錦樓也不換衣裳,滿面風塵,下巴起了一層青茬,正坐在床上直眉瞪眼的發呆,整個人似是癡了過去,手裡捏著塊布料,秦氏仔細瞧,似是雙男襪。

      秦氏在門口站了好一陣,林錦樓也一動不動,眼皮都不曾眨幾下,秦氏暗道:「壞了,這是魔怔了。」連忙進屋,小心翼翼站到林錦樓身側,輕輕推了推道:「樓哥兒,樓哥兒?」

      林錦樓似是嚇了一跳,對秦氏茫然道:「娘,你怎麼來了?」

      秦氏道:「我來瞧瞧你。」說著去摸林錦樓的臉,心疼道,「昨晚上你去哪兒了?還有你二叔」她看看林錦樓的臉色沒敢深問,更不敢提香蘭的事,只道,「讓丫鬟們打水洗洗臉,躺著睡一覺罷。」見林錦樓不吭聲,便自顧自吩咐盥洗。

      不多時,丫鬟們端了銀盆進來,秦氏親自絞了手巾給林錦樓擦臉,林錦樓不言不語,隨她擺弄。秦氏給他擦過臉便要擦手,就瞧見林錦樓手裡那雙襪子,因問道:「怎麼攥這個在手裡?喲,這襪子還未做完呢,你拿著它作甚。」

      林錦樓倒是回了神,說:「這是香蘭給我做的。」又笑起來,「娘,你是不知道,先前我讓她給我做件東西有多難,這得拉下臉皮又嚇唬又求的。她還唧唧歪歪,愛答不理,好容易給做個荷包,還是敷衍了事,氣得我要死。後來慢慢倒好些了,我說什麼她便給做什麼,如今你瞧著襪子。我還沒說呢。她看換了季就自己給我做上了,是不是特知道疼人呀?」

      秦氏目瞪口呆,張著嘴巴愣了半晌才道:「啊。那是,是挺知道疼人的」心想她大兒子不是賤骨頭麼,多少女人上趕著給做衣裳鞋襪,原都不往眼皮裡夾。偏就得厚臉皮求這一個,不過就是雙襪子還屁顛屁顛的。

      「可不是麼。她心眼實,不是那種花言巧語、慇勤討好蒙騙人的。她要疼人,是真從心裡頭疼。」林錦樓低頭看著那襪子,用手慢慢撫平上頭的褶皺。低聲道:「也不知道那傻妞兒去哪兒了,怎麼就找不見了呢,這襪子還等她回來做呢」

      秦氏聽了這話鼻根也酸了。不敢在林錦樓跟前掉淚兒,怕勾他心事。連忙把手巾放到桌上,吸口氣道:「餓了罷?廚房裡還小火煨了你喜歡的菜,先吃些?」

      一語未了,書染在外報道:「老太爺和老爺請大爺往書房去一趟。」

      林錦樓聽了便起身要走。

      秦氏攔住道:「都忙一宿了,你先吃些墊墊肚子睡一覺,去書房的事待會兒再說。」

      林錦樓搖搖頭道:「二叔昨晚上去了半條命,抬著回來,總該跟祖父、父親有交代。」言罷仍舊去了。

      進了有實堂,林昭祥和林長政具在,林錦樓行禮已畢,方才將昨晚林長敏受傷一事說了,未言林長敏勾結水匪欲取他性命,只輕描淡寫道他二叔昨晚同他剿匪,方才傷了脖子。林昭祥不免煩惱難過,憂愁一回。從有實堂出來,林錦樓方才將實情同林長政說了。林長政驚得目瞪口歪,繼而勃然大怒:「這吃裡扒外的東西!他竟敢」忙打量林錦樓道:「你沒傷著罷?」

      林錦樓滿面疲憊,不耐煩的擺擺手道:「爹,我還得出去找人,先去了。」說著便往外走。

      林長政見他這副冷冰冰的形容,便知兒子心裡還跟他繫著扣兒,臉色不免沉沉的,欲開口喊他,可看著兒子容色憔悴,動動嘴唇,終什麼都沒說。

      林錦樓到前頭書房裡,調兵遣將,將手下能動的人全派出去尋人,又命人把消息撒到市井裡,懸了重金,三教九流全都警醒著四下尋找。一時書染進來,端了一盞濃茶,林錦樓用力搓搓臉,將馬鞭從桌上拎起來又要出去,吉祥急匆匆奔來道:「大爺,報兒回來了!」

      林錦樓渾身一震,問道:「人呢?」也不待回答,推開吉祥往門外去,只見報兒正垂手站在書房門口,見林錦樓出來,連忙跪在地上。林錦樓向左右瞧,問道:「香蘭呢?」

      報兒吞吞吐吐道:「香蘭奶奶,她她沒來。」

      「她在哪兒?」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什麼?」

      報兒偷瞧了林錦樓一眼,又趕緊垂下頭。

      原來這報兒正是鸚哥的弟弟,原叫昭兒,名字犯了林昭祥的忌諱,方才改了,因性子機靈,隨機應變,得了林長敏的青眼,平日裡命其牽馬駕車。

      當日林長敏命來興和來安把香蘭綁了,來興心裡打鼓,看誰都不順眼,命報兒備馬車,喝罵道:「囚囊樣兒,緊著叫還跟聽不懂人話似的,今兒老爺要辦大事可了不得,要拿府裡頭那位的心尖,出了岔子,全吃不了兜著走。」來安一聽他說這話,立刻扯了他走了。報兒卻聽得分明,暗道:「『府裡那位的心尖』,莫非說的是香蘭?」故借口搬花盆,遠遠跟著他二人,隱在房後,果見他二人將香蘭綁了,登時大驚失色,慌忙轉身出來想通風報信,奈何已來不及了,情急下,正看見桂圓,知曉他是香蘭身邊得用的,便假意撿馬鞭,遞了話過去。

      待將人綁上車,馬車出了城,報兒故意駛慢些,遭來興喝罵,報兒故意口中罵罵咧咧與其爭持不休,來興大怒,從馬車裡爬出來坐到車轅上與報兒口舌,報兒瞅準時機,拐彎處忽然伸手猛一推,來興猝不及防,「啊」一聲被推下去,一徑兒滾到路旁,頭撞在石頭上,生死不知。報兒口中呼喝,馬車飛也似的跑了,一徑兒跑了不知多遠,方才停下來,到馬車中,將香蘭救了下來。

      報兒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又道:「奶奶受驚不淺,當時不遠處有個觀音庵,小的便同奶奶進去討水喝,奶奶說她身上不好,小的趕緊出去找大夫,回來時奶奶已經不在了,只,只留這封信小人也是嚇得魂不附體,在那裡找了一天一宿,實是尋不見了,方才回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雙手舉上。

      林錦樓連忙把信拿過來,掏出信瓤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林君閣下惠覽:

      歲月推遷,三閱蟾圓。憶當初入貴府,君不嫌鄙陋,妾侍奉左右,世事無常,幾經跌宕,蒙君錯愛,清宵自撫,愧歉何堪。然妾身或殘缺,日後不可負子嗣綿延之責,且深宅為牢,人是我非,自攖世網,塵俗紛爭,妾居於此未曾開顏,靜夜常思,富貴如夢,唯願清淨平淡,隱沒煙海之間。幾度斟酌,與君相別,望君常加餐飯,保重、珍重也。唯余珍攝,

      敬祈

      時安。

      妾陳氏香蘭敬啟」

      一筆漂亮的簪花楷,不容錯認,正是香蘭的筆跡。

      林錦樓拿著信沉默不語,吉祥大氣兒都不敢出,半晌,只見他主子拿著信的手發顫,臉色灰白,深深吸了幾口氣,彷彿不可置信,一把抓起報兒的衣襟,容色卻極平靜道:「胡說八道,香蘭呢?人在哪兒?在哪兒?」

      報兒嚇壞了,擺著手道:「小人真,真是不知,真是不知」

      林錦樓怔怔鬆開手,報兒立時癱軟在地上。林錦樓臉色青紫,是了,香蘭原就是他逼入府的,她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裡,這地方讓她吃足苦頭,她巴不得要走。可他呢?她不是說已不恨他了麼,這樣朝夕相對,難道她對他就沒兩分真感情?真就這樣狠絕,說走就走了?

      他煞費苦心,調兵遣將佈局,直達天聽,又想方設法討好祖父,央求老太太和母親,跟他爹直起脖子幹架,這都為了什麼,啊?為了什麼?他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兩步,險些被門框絆倒,退到屋內,茫然環顧四周,唯見得几子上擺著得那套《蘭香居士傳》,那戲本子此刻看來如此扎心刺目,陳香蘭壓根便沒想與他長長久久一處,原他心裡隱隱明白,卻仍佯裝不見,以為她到底對自己還是有情的,原來原來,從頭到尾皆是他一人自作多情!

      他只覺心裡刀剜一樣痛,原本胸前早已好了的傷口彷彿又重新潰爛,太陽穴一蹦一蹦的疼,腦裡一片空白,竟什麼都想不起,什麼都想不出,潰不成軍,彷彿一碰便要碎了。他做夢似的走到几子跟前,手一揮,「嘩啦」一聲,几子上頭的戲本子連同茗碗茶具皆摔在地上,背對著大門,頹著雙肩,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既走了,就永遠別回來,永永遠遠別回來!」

      他彷彿一抹幽魂,怔怔的往後頭走。

      書染不禁紅了眼眶,啞著聲音叫了一聲:「大爺」

      林錦樓喃喃道:「爺這是在做夢呢,誰都甭叫,讓我睡會兒。」

      外頭一片寂靜,眾人呆愣了許久,吉祥上前把報兒扶起來,勉強笑道:「你留這兒罷,先去罩房歇歇。」

      書染則記掛林錦樓,又過了好半晌,方才輕手輕腳走到書房裡間,探頭一看,只見林錦樓正背對著躺在炕上,身上輕顫,竟好像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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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7 19:02: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七章 思念(一)

      林錦樓一覺睡得稀里糊塗,醒來時不知今夕何夕,坐起來好一陣,仍覺自己在做個怪誕荒謬的夢。外頭已是掌燈時分,屋中幽暗,林錦樓轉了轉脖子,一眼瞥見自己扔在炕上那封香蘭的信,臉色立時陰沉,下了炕去倒茶,才發覺茶壺空空,一滴水也沒了,益發煩躁。「呯」一聲把壺摔在地上,雙喜正在外頭守著,聽見動靜趕緊探頭,就聽林錦樓罵道:「人呢?啊?一個個你不見他不見,都他娘死哪兒去了?窮養著有什麼用?」

      雙喜心裡叫苦,趕緊出來道:「大爺,您醒了」一語未了,又一隻茗碗擲來,林錦樓吼道:「滾滾滾,給我滾!」雙喜趕緊夾著尾巴屁滾尿流的退下。

      林錦樓呼哧呼哧喘著氣坐下來,只覺從頭一直疼到心口,萬刃鑽心,卻聽見門口屏風傳來敲擊聲,他滿心不耐煩剛欲宣洩,卻見袁紹仁繞了出來,見他微微笑了笑,手裡竟拎著一隻壺,一行給他倒茶,一行道:「這麼大火氣?嗯?你這個脾氣,嚇死個人,誰能見著不跑?」

      這一句又戳在林錦樓痛處上,整個人灰敗下來,臉色猙獰道:「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別在這兒堵著,今兒個不想見人。」

      袁紹仁渾不介意,他與林錦樓過命的交情,相交甚久,知之甚深,上前拍了他肩膀一記道:「怎麼?人找不著拿我撒氣?跟瘋狗似的亂咬人。」說著看見床上有張信箋,伸手拿起來,林錦樓上前搶道:「快放下!」袁紹仁卻一目十行看完了,任林錦樓搶了去,忍不住「撲哧」一笑:「原來如此,原是遭了報應了,怪道變了臉。瞧瞧那信上寫的,『未曾開顏』,嘖嘖,怎麼?是不是後悔當初沒對人家好點?」

      「滾滾滾,誰讓你來我家的,快滾!」

      「成,說一句話就滾。如今外頭這麼多人撒著找人,藥王廟方圓幾十里,連根草棍兒都要翻過來,什麼都沒摸著,如今該怎樣都等著你一句話了。」

      林錦樓沉著臉不說話,端起碗,把茶一飲而盡,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行啦,我還不知道你?真能不找了?」

      林錦樓一聲不吭,只覺血氣又翻湧上來,心口疼得發麻,他做事向來胳膊折了都存在袖裡,牙掉和血吞,從不訴苦,可這股子難受竟如何都壓不住,竟忍不住說道:「她也太狠心了」又哽住,再說不下去。

      袁紹仁臉色也有些黯然,拍拍林錦樓肩膀道:「她許是心裡頭怕了。她不是腦子一熱就有情飲水飽的小姑娘,心裡太明白了。」

      林錦樓瞥了袁紹仁一眼:「你懂?合著情聖在這兒呢。」

      「多少血淚攢出來的。」袁紹仁低著頭不知在想誰,半晌悵然道:「鷹揚,幸而是她,換個旁人經歷這些,不知要成什麼面目了。」言罷深吸口氣,又吐出來,道:「自家弟兄,甭耍虛的了,我助你一臂之力,也派人出去找。」說完便走了。

      林錦樓仍派手下出去找人,可人海茫茫,竟真個兒尋不見蹤影,他以為香蘭怎樣也要回家探望爹娘,遂派人悄悄查探,可香蘭並未歸家,陳萬全提起香蘭一雙眼都瞇縫起來,樂得臉上褶子全擠在一處:「我女兒如今跟著林大將軍在京城呢,有個《蘭香居士傳》知道罷?那戲文裡唱的就是我女兒的事哎喲,什麼飛黃騰達了,呵呵,我女兒那是忠肝義膽,不是老哥我誇口,古往今來烈女賢媛比得上還真沒幾個」

      人尋不到,可日子仍要一天一天過。林錦樓只覺日子空落落的,回了房冷冷清清的,起先一個月,他看見香蘭遺下來的帕子、衣裳、扇子、香囊、看過的書、畫的畫兒,心裡就難受起火,不知砸了多少東西,嚇得書染幾個悄悄把香蘭用過的東西全收了,被褥窗簾子都換了新的。林錦樓回來,進了屋怔了良久,小鵑提心吊膽進去奉茶,臨走時卻聽見林錦樓道:「東西擺回來罷,還有點人氣兒。」小鵑愣了,胡亂答應一聲趕緊退出來。

      誰都不敢提「香蘭」,連秦氏都賠小心,瞅著她長子臉色,偶爾跟王氏訴苦:「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作孽,樓哥兒成天半死不活拉著臉,怎麼就讓人不省心。」

      林長敏重傷在床,王氏卻比往日精神兩分,頭上戴著新打的赤金頭面,對秦氏道:「這是牽腸掛肚呢,哪兒有個笑模樣,我想我們家綾姐兒,夜深人靜時也要哭一場,樓哥兒男人家,自然不似咱們,可心裡也哭罷?」

      林錦樓心裡苦麼?他知道自個兒合該頂天立地,活到這把年紀不該讓旁人牽腸掛肚,何況林家軍上上下下多少張嘴還指望他,他勉力振作,又是生龍活虎模樣,只是他覺著整個人好似已經木了,人情往來皆是做戲,只有回到房裡頭,四下無人時才知自己多累,百般煎熬,將要把他勒得喘不過氣,可午夜夢迴,滿眼還是陳香蘭的影子。他早就該回金陵了,可仍耗在京裡,就為了找這麼個人,他甚至覺著自己將要黔驢技窮了,不管撒出多少人手,懸賞多少重金仍音訊全無,他時不時後怕的想,那女人莫非已經不在人世了?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又怎麼死心。

      楚大鵬中了兩榜進士,將要外放江浙做官,特特設宴相邀。席面上,楚大鵬親自給林錦樓倒了杯酒,笑道:「日後就要去哥哥的地盤了,還求哥哥多賞臉關照。」

      林錦樓微微一笑,舉了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這麼生分。」

      一杯酒下肚,劉小川嘿嘿笑著湊上前道:「樓哥,今兒個來陪宴的可都是京裡最紅的姑娘,您來掌掌眼?」

      林錦樓撩眼皮一瞧,環肥燕瘦四個美人,皆是杏臉桃腮,形容甚美,他坐在那兒定定想,何必呢,那女人絕情走了,他管她死活,不如風流開心一日是一日,原先不也這樣過?何況眼前佳人個個又嬌又媚,光艷生輝,又知情知趣,他何必委屈自己。

      正想著,這邊謝域眉眼通挑,已經上前將個彈琴的女子拉來,按到林錦樓身邊,笑說:「哥哥,這眉嫵姑娘可是新來的,從小請了好幾個先生教,琴棋書畫,經史子集,沒個不通的,讓她陪你,哥哥可得憐香惜玉,別嚇著人家。」又虛點幾下眉嫵道:「好生伺候著。」

      林錦樓半瞇了眼打量,只見生得柳眉如煙,肌膚如玉,穿著白銀條紗衫兒,紅銷紗挑線縷金拖泥裙子,端得是個絕色。眉嫵滿面春風,玉手舉起一杯酒,微微笑道:「林大爺,眉嫵先敬您一杯。」

      林錦樓盯著她看了半晌,方才把手裡的酒喝了。席間觥籌交錯,不斷勸酒,林錦樓來者不拒,喝到半醉,眾人便使眼色讓眉嫵扶林錦樓到後頭歇著。林錦樓直走到門外,夜風一吹,酒意去了一半。眉嫵一手扶著,笑道:「大爺,廂房在這邊」

      不等她說完林錦樓便推開她,搖搖晃晃走到外面,喚人牽馬,逕自去了。他只是突然之間厭了,原本尋樂子的開心地,如今卻令人難以忍受。不過迎來送往逢場作戲,女子嬌艷如花,一笑一顰都揣摩著人心,跟他訴柔情密愛,或撒嬌撒癡,或溫柔解語的求憐,捧著一張假臉,佯裝著歡喜。香蘭從不曾如此,那個傻妞兒什麼時候都捧著顆誠心,處處吃虧讓人佔便宜,卻不介意,她笑笑,就能讓他心裡暖和起來。想起這些讓他心裡塞了秤砣那麼難受,又如同片片刀往心上割,他恨上來覺著是鈍刀子割肉,讓他難受到絕望,可從自憐自哀裡爬起來,又忍不住想她,心底有個聲音一直讓她回來,只要她能回,他就什麼都不問,人在身邊就好了。

      日子就這麼不知不覺過。林錦樓站在屋裡往窗外望,只見樹頭紅葉翩翻,院內黃花滿地,這些日子他忙得暈頭轉向,竟不知夏天已過,轉眼已是深秋。幾個小丫頭子拖著掃把在院內掃地,不知林錦樓在看,遂有說有笑的,有嘴裡哼著曲兒,細聽竟是《蘭香居士傳》裡的一齣戲。這戲自太后聽了眼淚沾襟,夏姑姑又竭力誇讚香蘭仁義,又透出林錦樓願娶香蘭為妻之意。太后命陳香蘭入宮覲見,林家卻說香蘭已去向不知,想來知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林家門第,遂不辭而別。宮中貴人聽了皆唏噓不已,紛紛點名要唱聽這齣戲,並非曲調如何優美,蓋因此事出自本朝,且離奇曲折。

      書染輕手輕腳進來添茶,臨走時眼睛瞥見林錦樓腰間的羊皮荷包,她記著那是香蘭給他做的第一個荷包,如今穗子都禿了,仍然不換。書染想起畫扇悄悄說,林錦樓把香蘭未做完的襪子放在床頭,壓低聲音道:「大爺這是等奶奶回來做完呢罷?」書染嘴裡呵斥:「主子的事別多話。」可心裡到底感慨,這段日子他們家大爺看似已經平靜了,她卻未曾料到原本風流不羈的人竟也有會相思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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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7 19:03: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八章 思念(二)

      與此同時,香蘭握著掃帚在院內掃落葉,舉目遙望,和林錦樓看同一片天,只見碧空浮雲,秋高氣爽。

      當日報兒扶她到觀音寺歇息,道:「奶奶歇一時,喝口茶壓壓驚,待會兒小的就送您回去。」

      香蘭卻怔了半晌道:「林家我不願再回了,倘若你肯相幫,便放我去罷。」

      報兒唬了一跳,驚奇道:「為何?」

      香蘭望著眼前的溫茶道:「我在林家過得不曾快活,我想過幾天清清靜靜,自己歡喜的日子。」

      「啊?天天吃香喝辣,綾羅綢緞,金奴銀婢的還不快活啊」報兒搔搔頭,「是聽說奶奶受過委屈,可如今府裡上下沒個不敬你的,主子們都高看奶奶一眼,大爺也愛重,奶奶怎麼」

      香蘭道:「原我剛到林家當小丫頭備受欺凌的時候,只怕無人敢信今日我會走到這個地步,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可日後又誰能說我會到什麼境地?」

      「奶奶這是杞人憂天了」

      「我只怕日後是不能生養了。」

      「啊?那傳言是真的?是姓姜的姐妹」

      「大爺是長子孫,豈能無嗣?即便他排除萬難抬舉了我,日後也免不得納妾綿延後代,我出身卑微,無絲毫倚仗,日後更如飄萍,更何況此事鬧得大爺父子失和,長輩不喜,日後也更艱難了。我信大爺如今待我真心,只是人心易變,我從不敢奢望,鬧不好日後落得表面風光,實則辛酸的結果,真如此,豪門深院不過是個冰冰冷冷的金玉籠子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報兒目瞪口呆,久久無言,道:「奶奶文縐縐的念詩我不懂,可意思我明白,當初我姐姐當了大爺通房,家裡人也都以為她出頭了,誰知後來落得那個境地,有些厲害的奴才都能欺她一頭,還不濟當初就當個丫鬟,興許還能保住條性命,死得那樣慘,若不是奶奶,我們一家都散了」說著眼眶泛紅,用袖子擦眼睛,頓了頓道,「可大爺是愛重奶奶的,下人們都說大爺還想娶奶奶呢」偷瞄香蘭一眼,「奶奶狠得下心?」

      香蘭想到林錦樓亦神色黯然,卻想到自己妹妹嘉蓮。當日袁紹仁待她也是十足真心,可到底在人是我非,苦惡飛揚裡磨碎了;她和宋柯也曾兩情相悅,最終抵不過世間無常一棒。搖了搖頭道:「我活到今日,多是為人著想,只這一件,我想為自己想一回。我這輩子無甚爭榮誇耀的野心,無非過幾天清淨日子」香蘭說完對報兒微微一笑,那一笑裡幾多滄桑和酸楚,雙目卻晶亮如星,「大爺大爺總會再有可心的人」

      報兒看得心裡擰起來,想到香蘭對自家恩情,尤其鸚哥死後,又命桂圓待自己多加照拂,遂一咬牙道:「成,既是奶奶願意,我也沒有二話。」

      二人遂商議一番,報兒道:「我有個遠房表親原是留在京城看宅子的老婦人,又聾又啞,也沒個兒女,為人老實,後來年歲大了,林家便讓她在府外後街的小院裡看東西,平素就她一個人住著,常言道『燈下黑』,奶奶不如先住那兒,每月給些銀錢,旁人決計料想不到。」

      香蘭也覺著好,便提筆寫了封信,報兒佯裝找人,後二人在山腰見面,報兒將她悄悄送回京城。香蘭摘下個金戒指讓報兒去當鋪押了二十兩銀子,拿了十兩給報兒,報兒推脫不受,香蘭道:「日後還有指望你的地方,權且留著罷。」

      香蘭到後街一見,乃是個獨門小院,一明兩暗的屋,滿滿堆的都是笨重粗糙之物,那老婦睡在西間,香蘭先與了一兩銀子,那老婦樂顛顛的,急忙忙將東間收拾了個可勉強睡人的地方,香蘭遂安頓下來。

      自此半年深居簡出,只做些針線,報兒偶爾來一趟,送些吃喝,她便把做好的針線與他拿出去換錢。香蘭心知這便是自己想要過的日子,清晨起來在院中散散,澆花修草,午間小睡,晚上關門夜讀書,自得其樂,餘下時光或做針線,或寫字,或畫畫兒,不必瞧人臉色,也不再受零氣暗氣,更無糾葛紛爭,不必大富大貴,不用錦衣玉食,粗茶淡飯就好,只要日日清淨自在。香蘭覺著該知足了,她把手裡的繡屏做完,便可賣出個好價錢,再押根簪子,換了銀子,動身南下悄悄將父母接了,尋一處好山水的地方過日子,可只要她這樣想,心便散亂起來,總是落空。

      白天尚好,一旦晚上擁被在床,便愈發思緒紛飛,早已模糊的過往卻異常清晰起來。她初入林府時在溪邊瞧見他,在險被侮辱時他來救她,後來自己不得不當他小妾,他曾經的侮辱和拳腳,揚州時的相處,在旁人面前對自己種種維護,後來風雪夜裡生死與共,以及不足對外道也的愛寵,林林總總,細微末節,她原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可紛至沓來,那不願憶及的往事在她心裡翻攪,彷彿一壺沸水,即將燒開,灼得她心疼,卻讓她強行壓下,反倒愈發空落落的。

      她睡不著索性起來,將燈挑亮,鋪上紙,寫幾個字散心,卻運筆在紙上寥寥幾筆勾出林錦樓的模樣,乜斜著眼,似笑非笑著瞧著她。香蘭怔住,筆尖一大團墨「啪」滴在紙上。她忽發覺自己真很想他,炯炯的雙目,惱人霸道的言行,順毛就好的壞脾氣,還有他那天抱著她說「我愛你」那又虔誠又小心翼翼的模樣。

      一點一點潛移默化纏在她骨血裡,她雙手掩住臉。她心裡何嘗好過,曾好幾度將要按捺不住要回去,可阻礙重重,人怎能單靠情過日子,阻礙重重,最終不過情散愛逝罷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裡林錦樓對著落葉飄花難得感慨,卻聽靈素報說:「劉家和謝家兩位爺來了,正在書房那裡等著。」

      林錦樓心裡正惆悵,聽是他們幾個便懶得搭理,慢騰騰的踱到前面,待出了二門,方才掛上滿面春風的笑,信步閒庭——他林錦樓是何等人物,跟娘們似的悲秋傷春,傳揚出去豈不毀了一世英名。

      林錦樓走入書房,只見劉小川正翹著二郎腿歪在椅上,見他便虛點幾下道:「哥哥,你可不厚道,上回弟弟們請你吃酒,沒吃一半就走了,還冷落美人,惹得眉嫵姑娘還哭了一場,真是聞者傷心,聽者也會流淚哇。」

      林錦樓耷拉眼皮道:「你小子閒著沒事兒就為了來我這兒磨牙打屁呢?要沒正經事趕緊滾,爺忙著了,沒工夫聽你扯閒篇兒。」

      劉小川哼一聲,瞥了謝域一眼道:「行了,我說兄弟,咱倆人跟傻老二似的巴巴的給人送信兒呢,瞧見沒,還沒幾句就趕人了。」

      謝域手裡盤著塊福壽同春的古玉,吃吃笑道:「瞧他今天對咱哥倆說這話,就活該讓他乾著急。」

      林錦樓只當二人來這裡給他胡說八道添亂,便笑道:「兩位到底有何貴幹?撒歡別在我這兒,挑理來的,趕明兒個哥哥做東請你們一回。都家去罷。」

      劉小川慢悠悠站起來道:「行,瞧不慣兄弟,咱走!真真兒是活該讓他找不著香蘭,半夜鑽冷被窩自個兒哭去。」

      一語未了,只聽背後「啪」一聲,劉小川一縮脖子,回頭望去,只見林錦樓臉上一絲笑意全無,手重重拍在書案上。

      謝域一見不好,趕緊站起來往懷裡掏,口中道:「哥哥別動怒,我們哥倆是給哥哥送好消息來的。」一行說一行掏出個戒指,遞上前道:「就是它。」見林錦樓緊緊抿著嘴,臉上已陰雲密佈,又連忙道:「這是我家當鋪裡收的,掌櫃獻上來半年裡收的好貨,我頭一眼便瞧見它。哥哥記著麼,這是當初在揚州時,當弟弟孝敬給小嫂子的見面禮,鑲珍珠和祖母綠,是海上貨,這裡找不出第二件。掌櫃說來送戒指的是個小廝,身量不高,生得伶俐模樣,下巴上長顆紅痣,趕著輛車」

      林錦樓面色發青,兩手攥成拳,又「咚」一聲狠在桌上捶一記,咬牙道:「把報兒帶過來!」

      不多時報兒便到了,林錦樓不等他跪下行禮,一把揪起他衣襟,往旁一甩,報兒滾倒在地,忍不住「哎喲」一聲,還未回魂,又讓林錦樓踩住胸口,報兒忍不住呻吟,眼裡的淚便滾下來。

      謝域瞧著不忍心,上前拉拉林錦樓的胳膊道:「兄弟,消消氣,還不見得就是他,有話好問,何必呢。」

      林錦樓沉著臉道:「沒你的事。」又看著報兒,手一甩,戒指「叮叮噹噹」落在報兒身邊,冷笑道:「認識這東西麼?說!」

      報兒原就嚇得腿軟了,見了這戒指更是魂魄飛了一半,見林錦樓凶神惡煞,目光發狠,真好似森羅殿裡閻王爺,那張英挺的臉此刻已由青轉紅,額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報兒簡直不敢看,林錦樓又將他提起來,咬牙切齒道:「爺問你,你怎會有這東西?香蘭在哪兒?在哪兒呢?!」

      報兒嚇得渾身亂顫,兩腿彷彿麵條一般,再也瞞不住,結結巴巴道:「真真是奶奶自己要走的她她,她說在林家不快活,日後恐不能生養,大爺納妾生子,總有新歡,老爺又不喜她,只怕日後無立錐之地」林錦樓只覺耳邊轟鳴,手一鬆,報兒也扔在地上,晃了兩晃坐了下來。報兒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遭。

      林錦樓渾身血都涼下來,他朝思夜想,踏破了鐵鞋無覓處的人其實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情願受苦也不樂意回來,他只覺一團氣哽在胸口,起身便要衝出去找那女人,又聽報兒帶著哭腔道:「奶奶,奶奶說她也是累了怕了」林錦樓一頓,慢慢收住腿,定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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