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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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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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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九章 往昔

      林錦樓皺起眉,蘇媚如他自然是記得的,那女人頗有姿色,秉月貌,擅風情,會妝扮,吹拉彈唱的一把好手,原是揚州一鹽商的愛妾,死了老公便來投奔他。他在外頭賃了處宅子養了一陣子,後來淡了心思,又因著香蘭入府,便徹底丟開了手,送那婦人一筆銀子,她在城裡一處鋪子,他也托人關照著,也覺著算是仁至義盡。今兒個這老黃歷又讓林錦亭翻出來,林錦樓看了他一眼道:「記的,怎麼?」

      林錦亭歎了一口氣,把藥碗放在洋漆几子上,沒精打采道:「那娘們真是個禍害,嘖,她也不知怎麼的,跟我爹攪一處去了。」抬眼皮偷瞄了一眼,只見林錦樓容色平靜,方道,「我爹鬼迷心竅,因那婦人有了身孕,便要抬舉她做小老婆,我爹怕老太爺不答應,便偷偷娶了,誰知沒幾日,外頭又傳來風言風語,說林家禽獸無禮,叔侄共牝......如今那婦人已經有身孕了......」他瞧瞧林錦樓的臉,聲音越來越小。

      原來當日林錦樓同蘇媚如一處時,曾在外頭置的那處宅子裡設宴請他軍中幾位同僚吃酒,因其叔父林長敏亦在軍做了個不上不下從五品的官,便一併引來聚會。是日林長敏去得極早,林錦樓不在,只見蘇媚如戴著銀鬒髻,翠梅花鈿,耳上寸把長的碧玉墜子,藕絲紗衫子,白挑線裙兒,裙邊露出一對紅櫻桃翹頭鞋尖兒,捏著方銷金帕子,立在二門裡台基上。林長敏早就聽說他大侄兒風流,有一房極嬌艷的外室。今日對面見了,只見生得玉貌妖嬈,纖腰裊娜,暗含風情月意,膚色微黑。卻是個「黑翠兒」,反倒添了俏麗,瓜子臉面,細彎彎兩道眉,林長敏一見,不由目瞪口呆。不禁深深作了個揖。蘇媚如也不似尋常婦人羞手羞腳,上下打量林長敏一遭,做了個萬福,掩住口「撲哧」一笑,一甩帕子入後面去了。

      林長敏一見便留了心。後酒席間,林錦樓喚蘇媚如捻著琵琶出來彈唱了一套《三十腔》,婉轉柔美,風姿萬種,林長敏便愈發惦念了,只礙於此人乃林錦樓外室,不得下手罷了。自此便差人打著替林錦樓看顧的幌子,偶爾送些東西。或吃食、或香粉、或頭油等。那蘇媚如是何等伶俐的人才,心裡明白八九分,只將東西收了。厚賞送東西來的小廝,也不回贈東西,對林錦樓也絕口不提,林長敏送了四五回,見蘇媚如沒個回應,也便丟開了手。

      直至林錦樓絕跡不再來蘇媚如這裡。又差吉祥送來三千兩銀子並一匣子首飾,算做了結。蘇媚如也傷心傷肝哭過幾日。可擦乾了淚兒還得過日子,唯有心中發狠道:「女人若想過得好。還是要靠自己,男人沒一個靠得住,與其信男人,還不如信銀子!趕明兒個再嫁,必要嫁有錢有勢的高門大戶,否則怎對得起我吃過的這些苦!」因她生得美,又頗有錢財,欲娶她做填房繼室,或納妾進門甚多,鎮日裡媒人來來去去,可論門第跟林家比都差得遠,好容易家世有像點樣的,對方便又老又醜,哪裡及得上林錦樓了。一日,有人敲門,有個小廝站在門口,自稱是林家二老爺讓來送香露的。開門的婆子連忙轉到後頭把那兩瓶子香露給蘇媚如看,蘇媚如這一遭卻同以往截然不同,親自把小廝叫進來問這問那,末了還拿自己慣用的帕子包了一包剛出籠屜的棗泥糕,說是自己親手做的,讓帶回去給林長敏嘗嘗。

      沒幾日,林長敏便親自來了。蘇媚如打扮一新,耳邊青寶石墜子,藕荷色紗衫兒,銀紅比甲,織金裙兒,留林長敏吃酒。這蘇媚如慇勤勸酒,情話盤桓。林長敏不覺心旌搖曳,想到蘇媚如乃是個有錢的寡婦,愈發甜言蜜語,要蘇媚如唱一曲兒,又欲動手動腳。蘇媚如談笑親密,手足間卻極吝惜,只道:「奴雖出身卑微,可打小兒也是牙婆子捧手心嬌生慣養出來的,也不肯胡亂給人唱。」

      林長敏便笑道:「怎麼?先前我侄兒讓你唱你便唱,我是不如他的面子大?」

      蘇媚如手指畫著裙帶子,道:「當日我跟著他,他是我男人,林二老爺又是我什麼人呢?」亮眼水汪汪的,饒是林長敏見過幾多貌美女子,也不由心癢難耐,還不曾說話,卻見蘇媚如站起身來說,「今兒太晚了,林二老爺回罷,趕明兒個再來。」說完逕自起身去了。

      林長敏不由呆住,又枯坐了半晌,知蘇媚如不會出來了,只得留下五兩一錠的銀子於小丫鬟道:「這銀子留下來給你們家姑娘買胭脂水粉,趕明兒個我來,再帶兩匹緞子來。」起身去了。

      過幾日再來,卻吃了閉門羹,守門婆子道蘇媚如上山進香去了,再一去,又道蘇媚如走親戚去了。這便是蘇媚如的手段,若說先前林長敏只將她當成七分,可這眼見得手偏到不了手,便直將她當成了十二分,愈發求之不得。巴巴的直到第三遭,方才進了門,林長敏先送了一匹重三十八兩的松江闊機尖素白緞,兩套衣裳,五十兩一封的銀子。蘇媚如款款含情,這一回抱著琵琶,輕扶羅袖,唱了一支《落梅風》,唱罷又敬林長敏酒。林長敏喜得跟什麼似的,剛欲親熱,不想被蘇媚如推開,道:「承蒙二老爺抬愛,只是奴家雖然是個飄萍之人,卻也有兩分骨氣,眼下與二老爺一處有兩條路,一長一短,不知老爺如何選?」

      林長敏問:「哪兩條?長如何,短又如何?」

      蘇媚如道:「短的話,你我就快活一夜,我酬償二老爺待我這份恩情,露水姻緣,趕明兒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韓縣令的公子韓光業,已托了媒人來,要娶我做填房,雖說他只是個八品小吏,可韓家也是算得殷實體面了。」

      林長敏道:「那長的呢?」

      蘇媚如起身,拉著林長敏走到屋裡一處箱子跟前,把那箱子拉開,只見當中半箱子的古玩珍器,各色綾羅綢緞。蘇媚如道:「這樣的東西我還有呢,不光這些,我還另有一間鋪子,這滿屋的傢俱也是我的,光這一張黑漆雕福描金床就二十六兩銀子,倘若老爺你肯正經百八的娶我,夫妻一體,這些便是你我二人的,長長久久的廝守一處,生兒育女豈不像神仙眷侶一般了?」

      這一箱子東西真真兒的讓林長敏眼熱心跳。他們這一房自來及不上大房,林昭祥也不大瞧得上,雖說銀子不缺,可偏林長敏有個好賭的魔障,一來二去的,銀子便不夠使的。妻子王氏那裡他再搾不出什麼銀子,如今在外頭還賒著賬,唯有在外人面前才一擲千金的充豪氣,可心裡頭每花一分,卻也是極捨不得的。如今蘇媚如這樣富裕,真讓他動了心。再者說,他王氏不過中等姿色,如今上了年歲,益發不如從前了,況王氏接人待物有兩分愚笨,慣不會看人眼色,不會善解人意,哪裡有蘇媚如風姿綽約,伶俐溫柔。可當下又沉吟道:「老爺子最重聲望,究竟你是『半路出家』的,原非清白,又同我大侄兒......這要傳揚出去......旁的我倒不怕,只怕家父......嘖......」

      蘇媚如道:「老爺怕什麼,只管一點聲色不露,咱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悄悄把事辦了,神不知鬼不覺的,誰能知道呢。過個一年半載,我有了你的骨肉,老太爺哪有不疼孫子的,況你我已經如此,他老人家至多罵你一回,還能怎麼著呢。我聽說你那原配也是個軟和性子,哪有容不下人的。」

      正是色令智昏,又道是財帛動人心,這一番話說得林長敏怦然心動,當下顧不得上有嚴父,下有悍侄,更哪管家門聲望,皆丟之腦後,當下與蘇媚如海誓山盟,一心一意計較起來。卻不知蘇媚如用心。原來此人心高氣傲,尤以跟了林錦樓之後,眼界愈發高了,前來求娶的她一概看不上,一門心思要高嫁豪門世家,只是有意前來的皆差強人意。唯有林長敏,今年不過四十三四,生得微胖,合中身材,膚黑眼細,尋常之人也,卻也有兩分倜儻風度,又是從五品的官身,溫柔軟語,事事妥帖,林錦樓無意間說過,王氏在內宅裡似是不大得力,豆腐一樣的性子,這樣的正室日後也好拿捏。她思來想去,再無比此人更好的,也暗含著氣一氣林錦樓的心,竟與林長敏一處了。

      於是兩人上趕著商量,蘇媚如拿銀子將這處賃的房子置下來,林長敏化銀子打頭面、做衣服,添置了鋪蓋、幔帳等新婚應用之物。至選定的日子,林長敏只請了兩個相熟的朋友,並族裡跟他交好的幾人,擺了酒宴,正式納蘇媚如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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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7: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一十章 病中(二)

      起先林長敏同蘇媚如一處不消說也是一番恩愛。過了些時日,蘇媚如便漸覺出不妥來。一則林長敏不曾如她所想那般有錢有勢,早先林錦樓來她這裡,少則五兩,多則幾十兩與她銀子,更不消說旁的開支花銷;這林長敏初時每月還與她一二兩銀子,旋即有以諸多借口管她要錢,一來二去竟比給她的銀子還多。二則,人既已到手,林長敏一改往日溫言軟語,脾氣暴虐,動輒跳罵摔打。三則好吹牛大話,吹噓自己如何本事,其實並無多少能耐。蘇媚如只覺自己上了當,再瞧林長敏,只覺越看越恨,可事已至此,也唯有忍氣吞聲。又過了兩個月,蘇媚如覺出自己懷了身孕,便百般催林長敏帶她進林家。林長敏哪裡肯敢,便一拖再拖,逼急了便大罵一場摔門而去,蘇媚如免不了又哭一場,她瞧出林長敏的意思,唯恐過些時日林長敏恩愛淡了便將自己拋下,進不得豪門世家,遂想方設法,買通了林長敏的小廝,命他回去悄悄把林長敏在外偷偷納妾之事傳到林家當中。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這事不光在林家傳遍,更傳到外頭。林長敏納妾本不算什麼新聞,偏偏他納的妾是林錦樓先前的外室,這一樁風流事登時像捅了馬蜂窩,更有御史言官欲上奏折彈劾林家治家不嚴,叔侄共牝,有傷風化。林老太爺氣個倒仰,既惱孫子廝混胡鬧,更恨兒子罔顧人倫。忍著怒四下打點將此事平息,本想命林長敏將那婦人休掉。奈何蘇媚如又有了身孕,便將其接進府,單放在園子裡一處挨著二房院子的一處屋子與她做房,一個獨獨小角門兒進去,單有一個小院兒。平日裡也不准蘇媚如出來。王氏知道此事,雖嘴上說無事,做賢良之狀,還單撥了兩個小丫頭子給蘇媚如使喚,可到底病了一場。

      林昭祥震怒,這一遭上京本意好好教訓林錦樓一番。倒沒成想他受了重傷,便將這一茬事放置一旁,今日林錦亭便顛顛兒的跑來報信兒。

      「蘇媚如我也見了,長得是個好模樣,也怪道大哥你先前瞧上她。她......哎喲!」林錦亭說了一半,冷不防讓林錦樓踹了一腳,險些跌下床去,抬頭瞧見林錦樓跟他使眼色,順著一瞧,才發覺是香蘭走了進來。

      香蘭一進屋,林錦樓便安靜下來。香蘭同林錦亭見過禮,走上前俯身看了看林錦樓。摸了摸他額頭,道:「大夫說這幾日還會發熱,你要身上熱不舒坦。我就用涼手巾給你擦擦。」又往几子上一看,道:「怎麼不吃藥?」伸手一摸已經涼了的,把靈素喚來,方知小泥爐上還熱著一碗,便命端來,吹了吹上面的熱氣。說,「快把藥吃了罷。」舉起勺子舀了一勺餵他。

      林錦樓喝了一口便開始皺眉。香蘭柔聲道:「快趁熱喝了,傷才能好呢。過一會兒我給你換藥。」林錦樓看看香蘭的眼睛便不吱聲,默默將那一碗喝了。

      林錦亭在一旁直嘬牙花子,心道:「他爹的,方才嫌小爺喂得太燙嘴,合著這一碗不燙是罷?重色而輕孝悌,回頭燙死你活該!」

      林錦樓喝了藥,扭頭對林錦軒道:「行了,你說的事我知曉了,沒事兒趕緊滾。」

      「哥,你這逐客令忒讓人寒心了......」

      「嘶,不滾是罷?」

      「行行行,你別瞪我,我滾,我滾。」

      剛轉身欲走,林錦樓又叫:「回來!」盯著林錦亭道,「這事兒把嘴給我閉嚴了,聽見沒?」

      「為啥?」林錦亭一瞧林錦樓只望著香蘭看,心裡便明白幾分,又是一驚,心說我的娘,他大哥這樣的人物難道是動了真情了?只見林錦樓又扭過臉瞪他,便賠笑退了出來,走到廊底下還彷彿自己跟做夢似的,見書染走過來,便攔住問道:「書染姐,我大哥,他......他真迷上陳香蘭了?」

      書染翻翻眼道:「多新鮮吶,早就不是新聞了。」說完欲走。

      林錦亭仍攔住道:「不是,我說我大哥是不是動了真心了?」

      書染想了想道:「動不動真心咱們做奴婢的不敢亂說,就是大爺這一遭受傷這樣厲害,說胡話還喊了好幾聲『香蘭』,打從頭一遭醒過來,頭一句就問『香蘭在哪兒呢』,就這麼個意思罷,是不是的您自個兒心裡琢磨琢磨。」言罷自顧自去了,留下林錦亭站在那裡搔頭。

      香蘭喂林錦樓吃了藥,又餵他香茶漱口,林錦樓胸前有傷,動一動都撕心裂肺的疼,香蘭便扶著他,讓他靠著自己,將痰盒舉到他跟前,讓他將茶水吐了,如此這般,林錦樓額上疼得儘是冷汗,他咬緊牙,一聲都未吭。

      香蘭取來手巾將他額上的汗拭了,又解開裹在他胸前的布條,換藥敷藥。再看看他兩肩上的傷口,輕輕塗了一層藥膏。林錦樓疼得渾身微微痙攣,身下的床單具已讓冷汗浸濕,死死咬著牙關,靈素便在旁邊將他身上的汗拭了。香蘭只覺得難受,輕聲道:「疼就哼兩聲罷,還能舒服些。」林錦樓只抓住香蘭的手,側過頭,把臉埋在她手心裡,搖搖頭,悶聲道:「沒事,你這樣拉著我就好了。」香蘭便挪到床頭,將林錦樓的頭摟在懷裡,靈素接過手來,手腳麻利將藥換了便躡足退下。香蘭幫林錦樓蓋好被子,林錦樓仍抓著她的手不願放,他抬起頭,瞧見香蘭眼裡好像濕漉漉的,想說的話便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了。

      一時小鵑進來換熏香餅兒,兩人皆一言不發,一室寂靜。待小鵑走了,林錦樓靠在香蘭懷內,忍著疼,問道:「方纔這麼久你做什麼去了?」

      香蘭道:「老太爺和太太叫我去,賞了我幾樣東西。然後太太又帶我去見老太太,老太太拉著我說了半天話,又留我在她房裡做針線,賞了我好幾樣首飾,頭面、鐲子、耳環,戒指,都是好東西。」

      此時藥力上湧,林錦樓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道:「老太太有得是好東西,她喜歡你才賞你的。」

      香蘭「嗯」一聲。

      林錦樓意識已有些模糊,道:「你身上有傷麼?大雪地裡凍這麼久,毯子和衣裳都蓋在我身上,你那麼嬌弱,再凍出病呢......」聲音漸漸低不可聞。

      香蘭道:「我身上挺好,就是腳上有些凍了,已塗了藥膏子。」再低頭看,林錦樓已睡了過去,她抱著林錦樓坐了一會兒,垂下臉打量他。林錦樓睡著時平日裡的的氣勢便一絲全無了,整張臉柔和下來,反添了兩分儒雅,像個小孩子似的。香蘭將他的頭小心翼翼放在枕上,出了一口氣。

      這一遭去,林老太太姜氏待她極和善,噓寒問暖,長一句短一句的誇她,先賞了一堆東西。香蘭將自己平日做的一色針線送上,林老太太又沒口子誇她針線。在一處說笑半日,秦氏說起自己娘家姊妹等事,林老太太便開始抹淚兒,歎道:「說起娘家姊妹,我倒想起我妹妹來了,比我小幾歲,竟走在我前頭,全是她不肖子孫的過。也可憐見的,她那兩個孫女也是少不經事,痰迷心竅便犯了大錯。」言罷去拉香蘭的手,道,「好孩子,我知道這一遭委屈了你,自此以後,不管你身上有子嗣沒有,我們便決不能虧了你,回頭我做主,讓那兩個給你賠不是。」香蘭暗暗驚奇,心說姜家姊妹早就與她道過歉了,卻聽林老太太下一句又說:「也讓樓哥兒心裡頭別梗著扣兒,好歹都是一家子的親戚,何必鬧成如此呢。」

      香蘭方才恍然,原來林老太太這一番是當說客來的,便微微笑道:「老太太不嫌我鄙陋,這樣疼我,我真是感激不盡了。老太太說得是,一家子的親戚,回頭我也同大爺說。」

      林老太太歎氣道:「就怕那個強小子不聽,暗地裡沒少找姜家不痛快呢,唉!如今他們求到我跟前,我能說什麼。」

      香蘭只是陪笑。林老太太如此這般,若在兩三年前,她心裡指定憤然不平,如今遭遇倒真是豁達坦然了。

      當日下午,近掌燈時分,吉祥、雙喜、雪凝等人方才從莊子回來。一問才知,原來外頭四處抓人,兵荒馬亂的,那幾人直等到平靜些,方才由官兵護著回了京城。不在話下。

      晚飯時,林錦樓醒過來,香蘭端了粥餵他。林錦樓吃了一口,擰著眉說:「這兩天嘴裡能淡出鳥兒了,都是喝稀的。」

      香蘭道:「你身上有傷,不能吃發物,太醫說只能吃這些。」

      林錦樓道:「放屁,原在戰場上,爺受了傷照樣有什麼吃什麼。」

      香蘭哄道:「你把這粥喝了,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燉的山菌湯,盛一碗給你,好不好?」

      林錦樓渾身難過,人病在床上便有一股子邪火,看什麼都不痛快,本想抱怨找茬的,可聽香蘭這樣和他說話,心裡的火氣便煙消雲散。他默默的瞧著香蘭餵他粥,又給他擦嘴,倒茶漱口,解開布條看他傷口,圍著他團團轉,溫言細語的跟他說話。他忽然覺得這次受傷還挺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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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病中(三)

      晚間,老太爺打發婆子來叫一個林錦樓身邊的伺候的,香蘭見書染不在,便命雪凝去了。一時秦氏又親自過來,見林錦樓睡著,便在次間裡同香蘭說話。不多時林錦樓便醒了,小鵑問了香蘭,便把小灶上熬著的一鍋湯盛了喂林錦樓喝。林錦樓皺著個眉頭,剛喝一口就把碗撥拉一旁,險些弄翻在地,沉著臉道:「會伺候人麼!湯裡一股怪味兒還敢端過來!笨成這樣兒,成天爺養著你們淨知道吃了是罷?」

      小鵑本來領這個差事就怵頭,見林錦樓跟個黑面神似的,不禁氣怯,垂著頭站在一旁,只聽林錦樓喝道:「在這兒杵著報喪呢?趕緊滾。」聽了這話忙不迭端了碗便走,秦氏和香蘭聽見動靜,秦氏便對香蘭道:「甭管我,先去瞧瞧他。」香蘭便連忙出來,只見小鵑站臥室外頭,紅著眼眶,因問道:「怎麼了?」

      小鵑委屈跟什麼似的:「大爺嫌湯不好,有怪味,這是藥膳,熬的益氣養血湯,就是這個味兒......」

      香蘭安慰似的捏捏她的手,見秦氏沒在,遂輕聲道:「他就這個脾氣,沒瞧見今兒個靈清、靈素都受了劈頭蓋臉的一頓排頭麼,小廚房裡燒了脫骨八寶雞,又爛又糯,方才撕了點腿子肉並著八寶果菜熬了鍋粥與大爺吃,還剩下好些,回頭你端去,幾個一塊兒吃。」又道:「再去盛一碗湯,別讓他再瞧見你了,叫畫扇端過來。」說著走到臥室裡,見林錦樓百無聊賴的躺在床上。一手摳著被上的流蘇,黑著一張臉。香蘭走過去,先摸摸他額頭,俯身問道:「身上哪兒不舒坦?」

      「你上哪兒去了?怎麼方才不在?讓那個圓臉兒丫鬟在這兒伺候爺,你不知道她笨得緊麼?」

      「方纔太太來了。我跟太太說話呢。」

      「有得是人陪太太說話,下回你讓書染去,你在這兒陪著我。」

      「......」

      「怎麼不說話?跟你說話呢!」

      「......你幾歲了?德哥兒上回病了都沒這麼磨人的。」

      林錦樓賭氣不答腔,容色稍霽,可臉上仍然陰沉沉的。香蘭只裝沒看見,從銀盆裡絞了一條手巾。這銀盆是老太爺特特打發人送來的。拿大張的銀片裁好,鉚成的盆子,中間是木胎,為著冬日裡盥洗時水涼得慢些,盆裡盛的也是特特熬成的藥汁子。香蘭先絞了一條給林錦樓擦身上瘀傷之處,又另絞一條敷在他患處。另在瓷盆裡用清水絞了毛巾,給他擦臉淨面。此時畫扇已端了螺鈿朱漆嵌金托盤進來,上頭擺著個合雲紋的白底淺口的蓮花瓷碗。

      香蘭坐在床邊接過來,吹了吹碗上的熱氣,對林錦樓道:「喝點湯?都是上好的藥材熬的,裡頭還添了百合、竹笙,並聚味齋特製的幾樣豆腐。熬得香極了。喝一點好不好?」「好什麼好。」林錦樓抱怨道,「爺躺這裡一動不能動,方纔還好。不怎麼疼了,可這會兒醒過來,吸口氣都疼得慌,我膩歪一直賴床上,又熱,又累。我想......」

      香蘭又去看他胸前的傷口,道:「瞧著好些。也沒化膿,只怕是藥性過去了才覺著疼了。待會子就叫太醫來給你瞧瞧。」言罷取了潔淨的細布來又替他重新換上藥。把碗端起來,說,「喝罷,再放就涼了。把這湯喝了,待會兒有肉粥給你吃。」

      林錦樓看著香蘭,燭光底下,她神情柔和寧靜,儀容如玉,睫毛彷彿濃密的扇,臉上仍有些紫脹青腫,他看了一回忽然軟下聲音道:「你臉上搽藥膏子了麼?床頭櫃子裡還有上好的幾盒子,宮裡頭的,還帶著鵝黃箋子,要是在金陵好了,我那兒還有頂金貴的,宮裡頭都沒有的藥膏兒。」

      香蘭想了想道:「我知道那個,我剛進來做丫頭的時候,趙月嬋潑了我一臉熱茶,大爺就賞給我一盒。」

      林錦樓便不吭聲了,任香蘭一口一口的把湯餵給他,他嫌湯裡頭藥味兒噁心也忍著吃了。當下靈清、靈素搭了炕桌進來,上面擺著一碗粥,另有四碟小菜。香蘭餵他吃了一碗,命人撤了殘席。聽他滿口嚷熱,便將火盆從床邊移開,用銀筷子少添了兩塊炭,口中道:「待會子太醫就過來了,再給大爺瞧瞧傷......知道大爺身上難受,可不興再跟人家太醫甩臉子,大呼小叫的......」說著起身,重新倒了一盞茶與他漱口,托著痰盂讓他歪著頭將嘴裡的茶吐了,又道:「大爺你這脾氣......改改罷。渾說幾句,這人的牙是硬的,舌頭是軟的,等到上了年歲,牙就慢慢掉盡了,舌頭還在,可知柔軟才長久,硬了反而吃虧。千百般好處,有時全毀在一句話上......」她偷眼看了看林錦樓,見他臉上沒有怒容,便放下心來,又勸道:「你惱了怒了,是因為心裡像野馬脫韁似的急,能把這顆心調伏,勝過統帥千軍萬馬,生氣口不擇言最傷人。常言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心好嘴不好,榮華富貴折去了』。」

      「你還好意思說爺呢,就當你脾氣不硬似的。臭得像茅坑裡的石頭,白長個好樣子,一句話能把爺氣得心肝肺都疼,合著都忘啦?」

      香蘭撥著火盆,回頭笑了笑,又扭過頭歎道:「從庵裡還俗時,師父指點我唯有『脾氣剛拗』,當初以為是讚美良言,沾沾自喜,如今想起來,才憶及師父說此話時滿面愁思,想來她老人家早已料定我要在這一條上吃不少的虧......如今我也慢慢改了。」

      林錦樓看著香蘭的側影,嘴巴動了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心裡忽然堵得難受,他是何等的聰明人,知道香蘭吃的虧,只怕有一大半是從他身上來的。

      秦氏一直站在門口,微微掀開簾子往裡瞅,見她兒子兩眼直勾勾盯著人家瞧,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的,香蘭起身去做什麼,林錦樓眼睛便跟著溜過去。

      秦氏放下簾子,默然無聲。

      不多時太醫來了,為林錦樓看了一回,重新開了方子,又加了一味敷在患處的藥膏,只說並無大礙,便告辭了。秦氏進來探看兒子,林錦樓對香蘭道:「晚飯用了麼?快吃去罷,這兒先用不著你。」

      香蘭便出來用飯。丫鬟們端了四盤羹菜、一碗晶瑩油亮的粳米飯、一碟奶香細果子、一碗養血益氣湯。香蘭便坐在炕桌上吃,問了眾人,才知她們已經草草用過了,遂在炕下又擺了一桌,團團圍著吃脫骨八寶雞等,香蘭把細果子給她們,靈素又端來上午剩的半鍋湯,熱熱鬧鬧的又吃了一回。

      一時飯畢,香蘭漱口淨手,重新到林錦樓房裡,秦氏站起身道:「夜了,我也該回去了。」香蘭跟在身後相送,走到門口,秦氏去拉香蘭的手道:「好孩子,如今樓哥兒全都仰仗你了。」

      香蘭道:「太太放心。」

      秦氏搖了搖頭,只握著香蘭的手,出神去看洋漆几子上不住搖曳的燭影兒,片刻才道:「都是痛快人,也不必說那些虛的假的客套話,樓哥兒也跟我說了,這一遭出來也全仰仗你......我都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如今已到這個地步,咱們娘倆不妨掏心窩子說幾句明白話。最早先我不待見你,你生個好模樣,可心氣兒太盛,又太清高,樓哥兒相中你了,只怕後院沒個寧日,後來你救了我跟四丫頭,我心裡感激,高看你一眼,可也想著到底是個下人,多給銀子,日後待你厚道便罷了,藏奸的就算面上演得如何厚誠,可到底是瞞不住的,倒沒想到日子長久了,真是應了『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這一句,旁人待你好不好,你心裡頭明白,難得心裡有數還能克己利人,唉......你這孩子......」秦氏摩挲著香蘭的手,這一遭正正是真情流露,眼眶微濕,用帕子蘸了蘸眼角,道:「方纔你勸樓哥兒那幾句我聽見了,都是好話,尋常人說什麼,除了老太爺,樓哥兒一句都聽不進,卻能聽進去你說的,日後你還得替我多勸勸他。」說著將香蘭松下的鬢髮抿到她耳後,道:「今天這番話放在這兒,樓哥兒看重你,在我心裡認你是個女兒,日後他欺負了你,我給你做主。」言畢從手上褪下一對兒鐲子便套在香蘭手腕上。

      香蘭忙推辭道:「這可不行。」

      秦氏笑道:「有什麼不行的,這一對兒是我娘家陪嫁,給你便是讓你瞧出我的心。」

      吳媽媽在一旁連忙給香蘭使眼色,滿面堆著笑道:「這可得恭喜太太了,原我就覺著香蘭姑娘長得像誰,如今太太這一說,我還真覺出太太和香蘭姑娘像,真像是母女兩個來著,想來也是前世有緣。」又拉著香蘭道:「還不趕緊謝謝太太。」

      香蘭只得展拜。秦氏又勉力了幾句,方才告辭了。吳媽媽特地留了兩步,對香蘭笑道:「恭喜姨奶奶了,太太是什麼人,精明得厲害,也虧得是你,換個旁人都不消說能有這份臉。」言罷跟著出去了。

      香蘭走回臥室,林錦樓躺在床上問道:「太太給你說什麼呢?」

      香蘭笑了笑沒有說話,低頭看見那對鐲子,只覺著那手腕子有千斤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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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病中(四)

      第二日,林家府上來拜訪的、來探病的源源不絕,林錦樓命香蘭將送上來的拜帖念給他聽,以親疏遠近、輕重緩急分了幾堆,有些由他口述,香蘭執筆回信過去,有些直接讓人送到老太爺手裡,他對外仍稱病,一律不見客,獨獨只見了太子派來的長史官和幕僚。

      送客後,香蘭將太子送來的禮單遞與林錦樓看,林錦樓大略瞧了瞧,便對香蘭道:「把禮單送老太爺瞧瞧,東西裡頭有你喜歡的就去撿幾樣,也讓太太撿幾樣。」說完便闔上眼。香蘭知他耗了半日精神,早已累了,便餵了幾口水,將幔帳放了下來,打發雪凝去送禮單。不多時,陶鴻勳、林東綺夫婦來暢春堂探病,他二人見院內鴉雀無聲,不由輕聲慢步悄悄走進來,只見外面兩三個小丫頭子正在曬被,屋中外間有兩個丫鬟做針線,見他們進來,連忙放下活計,進去通報。

      陶鴻勳看時,只見屋中金碧輝煌,閃灼文章,另有一色鬱鬱蔥蔥的蘭花,寒蘭、墨蘭、蕙蘭不一而足,當中襯著幾支插在瓶中的紅梅,噴香吐蕊之水仙,紅白相映,倒也精神好看。心道:「我這大舅哥一向不耐煩侍弄花草,如今屋裡這些花草,尤以蘭居多,想來是他房裡的愛妾,人稱『蘭香居士』喜歡了。」正想著,只聽見裡面隔著紗窗子便有人輕聲道:「二姑爺、二姑奶奶,請快進來。」只見有個美人迎出來,穿著打扮不是尋常丫鬟模樣。陶鴻勳忙低頭,正眼不看,跟林東綺進了屋,餘光去打量,只見那女子身量裊娜,鵝蛋臉面,穿著織錦官綠紵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白綾細折裙,豐姿標韻,顧盼生輝,正是香蘭。林東綺與之極親熱,握住香蘭的手,問道:「哥哥如何了?」

      香蘭輕聲道:「剛睡著。」將他二人引到床前,將幔帳掀開,只見林錦樓正在昏睡,兩腮上的肉都瘦沒了,顯得顴骨極高,面色蒼白。林東綺眼圈便紅了,對香蘭道:「快讓他睡罷,我們不打攪。」香蘭便將他二人引到隔壁次間,親自端茶,陶鴻勳知道她身份不同,忙站起來笑道:「怎麼能勞煩您來倒茶,我自己倒便是了。」

      香蘭道:「二姑爺只管坐,不過倒杯茶罷了。」心下覺著陶鴻勳果然正派,眼不四下亂看,自進了屋便面帶微笑低著頭走路,且步履十分安閒。再去看林東綺,知她生了一子,剛做完月子出來,身量圓潤了不少,氣色卻極佳。

      當下林東繡又來了,陶鴻勳略坐了坐,便往老太爺那裡去,不在話下。卻說香蘭、綺、繡三人一處說話,問及當晚林錦樓遇險情形,香蘭只將遇到叛軍事說了一回,將趙月嬋一節略去不提,她們姊妹撫胸驚歎,感慨了一番。

      林東繡道:「這兩日京裡也平靜了些,只是各處還再抓亂黨,人心惶惶的,甭說是外頭,家裡也亂糟糟的。」

      香蘭歎道:「兩位姑奶奶去過二房了麼?二爺也在床上病著,明白一時,糊塗一時的。太醫說熬過這一冬才能見好。二奶奶也病了。大姑爺和大姑奶奶是今天一早來披麻戴孝。如今多事之秋,老太爺的意思是把喪事靜悄悄辦了,給了大姑奶奶一百兩銀子,讓她瞧著操持,不許張揚。」

      林東繡探過身子問香蘭道:「嘖,你說尹姨娘是怎麼沒的?她身子骨硬朗著呢,大病小災的都不曾有過二哥身子虛年下病一場倒也人之常情,可譚氏怎麼也病了?說那病還見不得風,不准進屋探病,怎麼跟見不得人似的?」

      香蘭心裡頭明白,嘴上說:「我哪兒知道,前些日子咱們在莊子上,這些日子光伺候大爺了,旁的事情也傳不到我耳朵裡。」

      又說了一回,她二人便起身要去二房瞧瞧,尹姨娘沒了,也要去上炷香,盡盡心意,便告辭了。

      林錦樓睡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醒來時見香蘭就在屋裡坐著,心裡倒有幾分高興,瞧見香蘭端了一碗藥粥過來,立刻又將臉拉得老長,不願吃。香蘭柔聲哄了兩句道:「吃些好不好?這還是我親手熬的。」

      正在這功夫,靈素道:「四姑爺來了。」只見袁紹仁走了進來,與香蘭彼此見過,便自己搬了個繡墩坐在床邊,摸了摸林錦樓的胸口,笑問:「今兒個如何?好些了?」

      林錦樓咳嗽兩聲道:「有什麼好不好的,見天滿嘴裡都是苦味兒的,瞧見藥丸子藥汁子就想吐,除了吃就是睡的,渾身骨頭都快銹了。軍裡營裡的你還得幫我多擔待,別回頭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都給反了營。這兩天大事小情的都往裡頭遞信兒,紙條子多得快把我給埋了。」說著一努嘴,只見床頭小几子上下果然堆著不少信箋。

      袁紹仁笑道:「這可不成,旁的軍中事我都替你料理了,你那林家軍可不聽我的。」說著隨手拿起個信箋看了看,指著旁邊的批示笑道,「瞧瞧,多好看的簪花楷,有人替你執筆打理呢,你這*添香,還有什麼不自在的?趕明兒個你讓溫如實那幾個心腹手下人勤快來幾趟就什麼都有了。」

      「我躺床上難受成這樣,你還消遣我,太不仗義了。」

      袁紹仁哼道:「我還不仗義?我這外頭抓亂黨抓一天,累得要命,這會兒顛顛兒的跑你這兒來瞧你兩眼,還落個這名聲?」

      林錦樓歎道:「要不咱倆換換,我倒是想去抓亂黨了。」

      袁紹仁喝了一口茶,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道:「成了,你這一身傷沒白挨。聖上要嘉獎你,興許你要做個都督了。這是內閣裡剛遞出的信兒。」

      林錦樓把那張紙瀏覽一遭,口中道:「那頭銜也是虛的,也不差一年那幾十兩銀子。」

      袁紹仁把紙又揣回懷中笑道:「總得把品級升上去,你想要實權也得太子繼位之後再施恩,一個總兵是跑不了的了。」

      當下香蘭進來添茶,林錦樓只盯著她出神。袁紹仁瞧瞧香蘭,又瞧瞧林錦樓,待香蘭出去了,便道:「行了,別看了,人都出去了,見天在你身邊守著還沒看夠?回頭再給人家盯個窟窿出來。」

      林錦樓白他一眼道:「我樂意,管得著麼?」

      袁紹仁擺手道:「是是,我管不著說實話,這姑娘真是不錯,跟了你也是遭了罪了,又經了這麼一遭,你可得對人家好點,尤其那狗翻臉的脾氣嘖嘖,你甭瞪我,這也就是你我弟兄之間過這個交情,換個人我都不說這個話,拜年話多好聽,講這些戳人短處的,我又何苦來的。」

      林錦樓歎了一聲,頓了頓道:「她就是什麼都不說,我也不知道她心裡頭想什麼。」

      袁紹仁一怔,盯著床前几子上擺著的一盆蘭草出神,良久才道:「她心裡頭知道,她是個奴才丫鬟出身的,即便與你家有了何等恩情,日後你也得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進來兄弟你摸著心口想想,她這樣品貌的,除非你娶個泥人進來,等閒的誰容得下呢?只是你可能娶個泥人麼?這一大家子,沒個內裡能主事的,能把後院穩住?她就是太聰明,太明白了,哪怕糊塗點也不至於活成這樣。」

      林錦樓看著袁紹仁道:「你倒是明白得緊。」

      袁紹仁苦笑道:「我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初蓮娘」他說到此處住了嘴,輕輕拍了拍林錦樓肩頭道:「你是個聰明人,我也不說太多了,自個兒想明白想清楚怎麼待人家。原先你一廂情願,倒讓姜家把人姑娘給害了,還沒吃夠虧麼?」

      林錦樓不說話,只盯著頭上的頂帳出神。屋裡靜了片刻,袁紹仁又提及軍中幾項要務,林錦樓漫不經心應承了幾句,待袁紹仁起身要走時,林錦樓道:「我聽說二妹妹和二妹婿來了,你讓他們把二妹夫找來,我有事與他說。」

      袁紹仁出來時,香蘭正在外間跟丫鬟們做針線,忙起身向送,袁紹仁走到門口,忽又對香蘭道:「我要去給老太爺那裡,方才聽婆子說,今兒人來得全,老太爺要留飯,讓我過去,你替我指個道兒罷。」

      香蘭是個聰明人,知道袁紹仁是有話與她說,便點頭應了,一面拿過斗篷一併跟著出來,來到院中,袁紹仁問道:「你日後有何打算?」

      香蘭看了袁紹仁一眼,道:「沒什麼打算。」

      袁紹仁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是個多思之人,我不信你半分打算沒有,日後鷹揚好了,你該如何,你想過麼?」頓了頓道,「這些話我本不該問的,可袁某人敬佩你人品,故來關心幾句,你與我一個故人極像,袁某怕你日後日後也像她一般」

      香蘭低下頭,盯著地上的雪不說話。

      袁紹仁歎道:「我跟鷹揚是自幼在一處的交情了,我雖長他不少年歲,可情同兄弟。他從來視女子無物,任憑什麼天仙,他不多久也就膩歪了。可這一遭對你可是極上心,上一遭你跑揚州去,他動用自己手底下所有軍隊人馬滿江南的找你,州城府縣都接了要尋你的告示命令,找不著人就跟要發狂似的,這一遭出了這檔子事兒,他怕自己不行了,在村子裡快閉眼時還交代我,倘若有那麼一天,讓我好生關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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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8: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一十三章 病中(五)

      香蘭側過頭看著院裡略略幾點山石,種著的紅梅,她呵出一團白氣,輕聲問道:「侯爺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袁紹仁道:「我就是頭一遭看見鷹揚這樣,他這人其實挺重情義的......其實,其實我明白你們二人之間另有其他緣故,本不該一介外人多嘴,我就是......就是......」他吭哧半天歎了一聲說,「我就是覺得你很好,也盼著你日後過得好罷了。」他低下頭,只見香蘭一張雪白的臉已凍得微紅,清眸流盼,正與他四目相對。袁紹仁心頭微震,別開臉道:「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林家裡頭個頂個都是人精,瞅著鷹揚待你上心,岳母又看重你,你該好好為以後打算,至少他日後娶妻如何,日後生活如何,都要謀劃謀劃......倘若實在難處,讓鷹揚另置一宅你出去過也好。」

      香蘭一怔,感激袁紹仁這份心,屈膝行禮道:「多謝侯爺美意。」起身笑了笑說:「這幾年我心量比原來寬了好些,不管日子如何,多麼艱難,都學著不去煩惱,原先覺著怎麼都邁不過的坎兒,現如今也慢慢放下了。心寬天地就寬,至於日後會如何,我暫不願再多想,原我多思多慮,千百次謀劃,也抵不過時運無常。」頓了頓又問道,「德哥兒還好麼?」

      袁紹仁未料到香蘭問這個,想起小兒子亦帶出笑容說:「他?沒心肝的小傢伙,能吃能睡,好得很,又長高了些。」

      香蘭微笑著點點頭,看著院子裡落下的雀鳥,感慨道,「我倒是總盼著若是永遠像德哥兒那樣年紀多好。無憂無慮的......可總是要長大成人,一輩子經風歷雨,起起伏伏。為奴為婢也好,做官做宰也好,嫁做人婦也好,建功立業也罷,不管怎麼活一生,總是有無窮盡的煩惱事故。是你的劫難躲不過。人生的功課總是要修完的。侯爺實在不必為我掛心。」

      袁紹仁一怔,心中泛起波瀾,拱手抱拳道:「是我錯了。忘了你有這份心胸。還是那句話,袁某敬你為人,日後你有什麼為難的地方,我必當相助。」

      香蘭再次屈膝行禮,道:「侯爺,天冷風急,我先告辭了。您也保重。」袁紹仁拱拱手,二人就此別過。

      香蘭在院中站了一會兒,抬頭仰面,只見天晴雲淡,直到丫鬟來喊,方才慢慢回了屋。閒言少敘。一時陶鴻勳來了。同林錦樓在屋裡說了一回話。坐了半個時辰方才告辭。

      一時吳媽媽並幾個丫鬟婆子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進來,吳媽媽對香蘭道:「老太爺那邊正家宴。老太太原說讓你也過去,太太怕大爺身邊沒個貼心伺候的,就報你這兩日身上不爽利,另外悄悄讓送來幾個菜,還有兩個是老太太賞你的菜。」

      香蘭謝過,命小鵑拿賞錢,畫扇去揭捧盒的蓋,只見裡面盛著兩碗菜。靈清、靈素一一端出來放在炕桌上,香蘭依舊先服侍林錦樓,先以茶漱口,再將他身後的枕頭墊得再高一些。林錦樓雖在康復,可面色青白,臉頰上的肉皆瘦沒了,尤為憔悴,香蘭默默的歎一口氣。她覺著她和林錦樓的恩恩怨怨就彷彿一本爛賬,她總是想趕緊還完解脫,可林林總總,皆是還了欠,欠了還,直至如今,糾糾纏纏,到底是欠是還她自己竟也計算不清。她也不想再計算,以前種種怨恨委屈、感激溫暖也都化成了一團辨不清的糊,她索性便隨它去,如今只想他趕緊好起來。

      林錦樓卻彷彿有心事似的,自從陶鴻勳走了,便心不在焉的。吃了飯,難得極乖順的吃了藥,安安生生的。一時香蘭也吃了飯,命丫鬟撤去殘席,到桌前幫林錦樓料理公務,林錦樓只讓香蘭寫了幾張請帖,請素日裡與他交好的人來府上,把極緊急的幾封信件一一回復了,命香蘭交由書染,便躺在床上瞪著頂賬發呆。香蘭也不驚擾他,坐在床邊看了一回書,默默料理屋中瑣事,催林錦樓又吃一回藥,服侍他洗漱,自己也趕著草草洗漱一番,末了給他傷口換藥,見比昨日又好了些,心中稍安。她收拾妥當想要放下幔帳吹燈時,林錦樓攥住她手腕道:「今兒晚上你就睡這兒罷。」

      香蘭往床內看了一眼:「這怎麼行?我睡在裡頭起來不方便,我就睡外頭榻子上,大爺一喊我就能聽見。」

      林錦樓道:「你睡這兒罷,聽說你昨晚上還做惡夢來著,喊了一聲我都聽見了。今兒晚上你就睡這兒,什麼妖魔邪祟的我都替你趕跑了。」見香蘭遲疑,又忍不住道,「快些,別磨蹭了。」旋即又覺著不對,聲音低了兩個調門道,「快上來睡覺罷。」

      香蘭無法,只得吹熄了外面的燈,將幔帳放下來,小心翼翼的跨過林錦樓到床內側,拉起被子躺了下去。她前半夜睡得並不踏實,林錦樓夢中偶爾翻身,皆會被傷口拉扯疼醒,偏又竭力忍住不出聲音。香蘭方才恍然為何早晨替林錦樓梳洗,總是摸到他貼身小衣濡濕,原來皆是他疼出得冷汗浸濕的。她默默起身披了衣裳,取了毛巾回來為他擦拭,在蓮花熏香銅鼎裡放了一塊安神的沉星,放在床頭。林錦樓啞著嗓子道:「你睡罷,不必管我,也沒那麼疼了。」

      香蘭沒理睬,取了藥膏,在傷口上重新塗上一層,方才躺下,也不敢睡著,時刻支起耳朵聽林錦樓的動靜。只聽得他安靜入睡,悄悄起身,將幔帳掀開一道縫,藉著光亮看去,只見林錦樓已經睡熟,臉顯得柔和了些,比他醒時瞧著年輕稚氣。香蘭看了許久,心裡不知為何有一股酸楚。她悄悄躺下去,心想自己是太多愁善感了,否則怎麼瞧見林錦樓躺在床上,痛楚纏身的模樣心裡就難過呢。

      她抱著被胡思亂想,迷迷糊糊中便彷彿又走入密林,手舉大刀往盧韶堂頭上揮去,那人便一聲不吭向前栽倒,正讓胸前羽箭深扎個穿心透,血汩汩湧出來。香蘭一個激靈,忍不住驚叫,口中只管道:「我並非有意殺你!」驚恐間有一隻手臂攬住她,在她耳邊道:「不是你要殺他,他本就是罪人,死有餘辜。」連說幾回,香蘭方才清醒過來,又聽林錦樓的聲音道:「你一生未做過什麼錯事,你殺人也是為了救我,這筆命債算在我身上便是,與你毫無干係......」竭力忍住因扯著傷口的疼痛,渾身輕輕打顫,忽又低下頭吻了吻香蘭的鬢髮。香蘭偎在他身側一動不動,合上雙眼,忍不住一滴淚便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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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病中(六)

      展眼到了年關,林家各色齊備,換過門神,對聯,新刷了桃符,掛上一色朱紅大高照,端得一派新年氣象。京中皇室操戈陰霾未散,皇上似是為了早日安撫人心,故此次過年反比往年愈發隆重,文武百官也著意宣揚國泰民安之意,處處張燈結綵,一時間各處熱鬧非凡,喜氣洋洋。林昭祥入宮赴百叟宴,回來時亦有太監宣旨,因林錦樓有功,升授都督之職。一時前來道喜之人絡繹不絕,林家只稱皇恩浩蕩,開堂祭祖,未曾有慶賀之舉,可家中眾人免不了喜氣盈腮,連僕婦們都比往日腰桿子挺直幾分。林錦樓此時已能下床走動,雖箭傷得深,幸虧年輕底子好,家中又照顧周全,各色名貴的藥都不要錢盡數來用,故比尋常人養得快。

      待過了元宵節,林錦樓氣色已好了許多,腮上漸漸有了些肉,能自己坐起來,也能慢慢走一段路。香蘭悉心照顧,每日裡換著花樣讓廚房裡做菜做湯,時而親自下廚做些吃食端來,每日半夜起床兩次為林錦樓換藥,又執筆替他口述料理公務。人久病在床便易長脾氣,更勿論林錦樓這等脾氣躁的,丫鬟們一瞧他黑著一張臉紛紛避之不及,香蘭便捧了佛經去與他念。第一次林錦樓還覺著新鮮,便給個耳朵聽著,可香蘭時時念給他,便不幹了,道:「聽你念這些就犯困,還不如請個說書先生來說兩段。」

      香蘭歎口氣,心說自己方才念了半日,合著都對牛彈琴了。林錦樓這廝一身的貪嗔癡慢疑。合該好好聽聽。去去他渾身的戾氣。

      林錦樓見香蘭神色沮喪抱著經書要起身,忙一拉她腕子,道:「行了行了,念罷,念罷,挺好的。」

      香蘭疑惑道:「你愛聽?」

      「......唔,還行......」

      林錦樓只盯著香蘭柔和粉膩的側臉看,其實他才懶得聽。只是香蘭坐在他身邊,耐心虔誠的一字一句念於他,求菩薩保佑他身體健康,他就覺著心裡頭塞得又滿又暖,嘴角便向上勾起來。

      此時丫鬟報說林錦亭來了。林錦樓請進來一問,才知林錦亭來找他討幾個人情往來的主意。這些時日林家上下例外張羅全放在他一人身上,整個人瘦了一圈,但愈發見精神,也比往日裡沉穩了些。林錦樓與他聊了一時,說些京中人事變動。林錦亭道:「這一場兄弟鬩牆鬧下來,倒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京中幾家陞官的,還有幾家落魄的,知道麼,顯國公在牢裡自縊了。」

      香蘭正在隔壁紗櫥裡寫家信,聞言手上一頓。

      「我知道這事。」林錦樓把茗碗放到床邊的梅花几子上,「他是二皇子的馬前卒,皇上拿他開刀,拿下大獄之後又抄了家,這年頭人情薄似紗,能幫一把手的有幾個,顯國公聽說聖上給判了斬監候,當天晚上就拿腰帶在牢裡懸了梁,倒是留了個全屍。」

      「唉,幸虧奕飛聰明,早早請了折子外放,前一陣子讓吏部扣下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信兒,說明日便啟程了。」

      林錦樓斜眼往紗櫥內看,只見隔著鏤雕新鮮花樣的玲瓏木板,正看見香蘭提著筆發怔,不由擰了眉,對林錦亭沉著臉道:「還有事麼?沒事趕緊滾蛋,我累了,得歇著了。」

      「嘖嘖嘖,昨兒我還和大伯娘說你脾氣變好了呢,這麼會兒功夫又翻臉……成,成,不說了,我走,不招你這尊大佛。」

      林錦亭走了,屋中一時靜下來。香蘭轉出來,只見林錦樓歪在床頭,眼睛盯著前頭發怔,把幔帳上垂下的流蘇慢慢繞在手上,繞一圈,又繞一圈,直把手勒得發白,手指皆漲成紅色,又開始發紫。

      香蘭走上前,輕聲道:「別這樣勒著,血脈不流通不好。」

      林錦樓低著頭也不說話。

      香蘭便把林錦樓的手拿起來,把流蘇帶子一圈圈鬆開,林錦樓抬起頭看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剛欲開口,小鵑便進來道:「大爺族裡的幾個侄子,有幾位爺等著探望大爺,不知大爺見還是不見?」

      林錦樓皺著眉頭說:「爺才剛安靜消停幾天,才剛送走一撥又來一撥。」

      香蘭給小鵑使了個眼色,道:「你請書染和徐福打發他們去。」小鵑便退下,此時靈素等人端著盆進來,香蘭便伺候林錦樓換衣裳,取了洋毛巾給幫他淨面擦身,口中道:「過年了,來瞧瞧你也是人之常情,你要不愛見,就讓三爺出面應酬應酬。子侄輩的也就罷了,還有長輩們呢。」

      林錦樓坐在床上,忽然拉住香蘭的手,問道:「過年了,想你爹娘麼?」

      香蘭怔了怔,把手抽出來接著為他擦拭雙臂,低頭說:「想......原本想做些針線打發人送回去,只是沒做完......」

      林錦樓心潮起伏,只看著香蘭低垂的臉,並不作聲,半晌,復又握了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頭道:「若是在金陵,我就命人將他們接進府來了,如今是沒辦法,等咱們回去,我跟你一塊兒上門瞧瞧。」

      香蘭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又垂下眼簾,只盯著他肩頭的傷痕看,如今林錦樓肩上的刀傷已漸痊癒,只留下肉紅色的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二十餘處。香蘭心裡忽有些感慨,又有些說不清的難過,旁人皆艷羨林錦樓年少得志,手握重兵,卻不知這一身的光鮮全是靠命搏來的。

      林錦樓亦有些悵然,他看看香蘭眼下淡淡的陰影,低聲說:「這幾日你都沒睡好罷?我那傷好多了,不用晚上再起來換藥......是不是廚子不好?」

      「沒有,挺好的。」

      「好什麼好,你下巴都瘦尖了,鵝蛋臉兒快成瓜子臉了。」他說著抬起手輕輕摸了摸香蘭的臉頰,「回頭給你好好補補,你還是胖點好看。」過了好久,才低聲說,「這些日子你跟著我吃苦了。」

      香蘭怔了怔,不自在的往後靠了靠,躲開他的手。林錦樓原就是個魔王,霸道跋扈,頤指氣使,就算跟她和顏悅色些,幾句話說不對付了也要翻臉,從不曾這樣輕言軟語,也不曾這樣粘她,片刻不見了便去差人找。他在躺床上亂發脾氣,她忍不住訓兩句,他居然也乖乖聽了。她慣會應付之前的林霸王,卻對這樣的林錦樓無所適從。她抬起頭,正與林錦樓四目相對,他那雙眼長而亮,香蘭一直覺著太過銳利,可今日那雙眼卻好像氤氳著一層柔軟的薄煙,又彷彿翻滾著一股洶湧的情緒,竟令人一時口不能言。

      林錦樓望進香蘭的雙眼,那麼清澈,就如一汪秋水。他覺著胸口一陣翻江倒海,令人驚慌失措,好像著魔似的伸出雙手將香蘭的臉捧住,慢慢靠過去,側過頭碰在她嘴唇上,溫暖如絲,甜美如蜜。他這輩子遊走風月,逢場作戲甚多,從未如此虔誠的吻過誰,他心頭顫慄,蔓延過四肢百骸,甚至荒謬得覺著自己竟有些卑微。他輕輕吮吸,旋又吻得更深,手指顫抖著捧住香蘭的後腦,將她拉得更近。

      香蘭被他向前一拉,不由一下撞在他胸口上,林錦樓不由悶哼一聲,香蘭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將他推開,起身退了兩步,她臉頰緋紅,喘息不勻,一直退到盆架處,方才結結巴巴道:「水涼了,我去換一盆進來。」轉身端起盆便出去了。

      林錦樓呆坐了好一陣,寂然無聲。

      片刻,香蘭再端了盆進來,神色已是一派從容,默默的給林錦樓擦身,換了藥膏。林錦樓抿著嘴一言不發,手裡抓著兩份公文看,一頁紙盯了半天,也不知瞧進去沒有,連吃藥都未和香蘭說一句話。香蘭知道他在賭氣,看看案上堆著的各色案牘,這本該今天晚上自己該替他執筆的,她翻了翻無甚重要的,覺著要不就隨這位爺的性子去,否則這會子趕他氣兒不順時過去說話,豈不是自找不痛快。她又看看林錦樓,只見他仍低頭看手裡的一摞信箋,臉隱在燭光的暗影裡,嘴抿得很緊,倒像個小孩子似的。

      她暗自歎口氣,默默走上前,把一盞熱茶放到小几子上,把林錦樓手中的紙抽走,道:「夜了,今兒晚上早點睡罷。」她本以為林錦樓該跟她瞪瞪眼,孰料他一眼也沒瞧她,竟真的漱了口躺下了。

      香蘭吹熄了燈,也跟著躺下來。今天他們二人歇得早,外面零零星星傳來鞭炮的響聲,另有些隱隱的喧鬧聲,香蘭這才記起,今晚上是十六,各家在外頭走百媚兒,難怪外面如此熱鬧。暢春堂的丫鬟們還未睡,偶能聽見外頭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說笑聲。香蘭睡不著,翻了兩回身,忽然林錦樓側過身來摟住她。

      香蘭不由輕聲道:「你傷口......」

      林錦樓道:「沒壓著。」

      香蘭「哦」一聲,不知該說什麼,便閉上眼。過了片刻,忽然聽林錦樓道:「香蘭,你還在厭我?」

      香蘭睜開眼,床上幽暗,模糊朦朧,可林錦樓一雙眼卻熠熠生輝,正瞧著她。

      香蘭怔住,她喉嚨裡忽然發澀:「大爺,我......」

      「沒事,我就那麼一問。」林錦樓忽又將她打斷,將頭埋在她秀髮中,喃喃道:「就隨口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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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8: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一十五章 送客

      林錦樓說過話後便默不作聲了。屋中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三更天打更的聲音。香蘭知林錦樓一直未睡,她也靜靜躺在那裡,腦子裡盤桓的就是林錦樓問她的那句話:「香蘭,你還在厭我?」她忽然鼻酸,一顆心彷彿跋涉過千山萬水那麼滄桑,又像在如煙世海中幾度跌宕那樣沉重。

      第二日卯時正林錦樓便起床了,喚人進來伺候梳洗。香蘭亦默默跟著起來,一時盥洗完畢,林錦樓卻命人備馬車,又讓人把他那件燒毛大氅取來。香蘭遲疑道:「大爺,你要出門?」

      林錦樓「嗯」一聲,又對香蘭說:「你也換衣裳,跟我一起去。」

      「可是大爺身上有傷......」

      「不礙事。」

      「可......」

      「說了不礙事。」林錦樓側過臉,瞧見香蘭雙眉緊鎖,遂軟下聲音道,「我想了一晚上,這一趟非去不可。你也甭問了,收拾收拾罷,出去至多半個時辰就回來。」

      香蘭還欲再問,但瞧見林錦樓繃著臉,鎖著眉頭,命靈清、靈素過來伺候筆墨,又一疊聲趕她去換衣裳。林錦樓向來說一不二,香蘭無法,只好將衣裳換了,臨行時和林錦樓各吃了一碗熱湯麵,便上了路。

      此時天色尚暗,夜空中斜掛一輪圓月。八個小廝提著燈籠追隨左右,另有十幾個跨刀護衛騎馬跟在兩側。馬車中鋪著厚厚一層灰鼠褥子,並一個大銅腳爐褥,焚著松柏香,百合草。林錦樓半靠著彈墨大靠墊坐著,香蘭屈膝靠在另一頭。她偷眼望望林錦樓,馬車中光線幽暗,瞧不清他臉色,依稀見得他仍若有所思。

      行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停了。吉祥湊到馬車前,呵了兩團白氣,搓了搓手。彎腰恭敬道:「大爺。到了。」

      林錦樓「嗯」一聲。雙喜立即上前將簾子打起,眾人小心翼翼將林錦樓攙出,一旁早有小廝取來一把椅子。鋪上厚狼皮坐褥扶他坐下。香蘭舉目一望,發覺馬車已出了城,如今前方正有一處驛站,長亭中正站著兩個男子。手中擎著酒杯,似是在辭行。再仔細一望。只見面朝她的男子身穿一件半新的靛藍哆羅呢斗篷,頭上一頂白面狐狸皮帽子,身後映著翠柏蒼松,愈發顯得身長玉立。豐采高雅,不是宋柯又是誰。

      二人無意中四目相對,宋柯登時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渾身頓住。香蘭亦吃了一驚,以手掩口。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又低頭去看林錦樓。

      林錦樓坐在太師椅上,抿著嘴唇,手裡捧著梅蘭菊手爐。寒風凜冽,吹得他帽上的黑狐裘毛迎風翻滾,顯得帽下那張臉益發蒼白,神色懨懨的。他見香蘭看他,便一笑,道:「見見罷。最後一遭了,我也不妨做個好人,日後隔山帶水,就算插上翅膀也見不成了。」

      香蘭眨了眨眼,愣愣看著林錦樓,只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當下雙喜撩起衣裳,一溜小跑上前去請宋柯過來。與宋柯辭別的正是林錦亭,他愕然張大嘴巴,看看宋柯,又看看林錦樓,搓了搓手,剛欲過來,被林錦樓瞪了一眼,便釘在原處。

      吉祥將手中一包用青緞包著的東西遞到香蘭手中,低聲道:「大爺知道奶奶是個淳厚實心的人,知恩必報,這是大爺替奶奶備下的。」

      香蘭拿到手中翻開一瞧,只見裡面密密一疊銀票,並兩錠金子。她又是一驚,回頭去看,林錦樓仍抱著手爐,面無表情,如同一尊蠟像坐在那裡。香蘭轉過頭,只覺眼眶發熱,再抬起頭時,宋柯已行至眼前,距她一尺處,停了下來,拱手抱拳道:「多謝林將軍前來相送。」

      林錦樓咳嗽兩聲,含笑道:「奕飛兄客氣了,我有傷在身,不便起來,還請恕罪。內眷三番五次承過奕飛兄的大恩,她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自當來盡盡心意。」

      一語未了,只見從長亭外停著的三輛馬車裡,出來個高挑婦人,穿著銀白斗篷,懷裡抱著個小童兒,逕直走了過來。

      香蘭看去,那婦人正是鄭靜嫻,如今她家遭巨變,父親牢中自盡,母親前兩日病亡,娘家家產抄沒,手足不知生死,鄭靜嫻已儘是憔悴清減之色,整個人將要瘦脫了形,可腰仍挺得筆直,臉上英氣傲氣不減。

      林錦樓微微點頭,先行笑道:「表妹來了。」香蘭亦屈膝行禮。

      鄭靜嫻單只對林錦樓行禮,口中說:「大表哥好。」又看了看香蘭,笑說:「喲,你也來了,京裡人都說林家大爺的姨奶奶面子大,如今看來果然不錯。想來你同大表哥近來恩愛情長,似先前委委屈屈模樣了。」

      林錦樓是人精,也不等香蘭開口,便笑道:「把你兒子抱過來給我瞧瞧,還沒見過這小子。」鄭靜嫻便往前走了兩步,逗弄那小童兒道:「乖,叫表舅舅。」那小童兒兩歲模樣,生得白白嫩嫩,肥嘟嘟一張臉兒,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端得一副玉雪可愛的機靈相。也不叫人,只吃著手指頭,盯著林錦樓瞧。

      林錦樓從腰間解下一塊繫著五色長穗宮絛的玉珮,遞與鄭靜嫻道:「來時匆忙,拿它充個見面禮罷。」

      鄭靜嫻接過來,笑說:「那就卻之不恭了。」看了香蘭一眼,又道:「回頭讓香蘭妹子也給你添一個小的,我知道幾位大夫,看疑難雜症,調養身子最最拿手了。」

      宋柯不由皺起眉。香蘭受姜家姊妹陷害,日後難孕之事傳得影影綽綽,鄭靜嫻這有意無意的一刺,定讓林錦樓心裡不自在,果然林錦樓笑道:「看這當表妹的,比我們家太太還愛操心我子嗣事,到底是已婚婦人,說話不像當姑娘時拘著了。」

      宋柯對鄭靜嫻道:「林將軍特來相送。你說這些做什麼?哥兒凍得臉都紅了,趕緊抱他回車上罷。」

      鄭靜嫻心知宋柯替她解圍,便道:「打嘴打嘴,是我失言了。大表哥可別笑話我。」

      林錦樓只是淡笑,對香蘭道:「你先一旁站站,我有話同奕飛兄私下說幾句。」

      鄭靜嫻也不好再留,抱著孩子要回車上。香蘭跟在後面。鄭靜嫻問道:「你跟著我作甚?」

      香蘭道:「宋家太太也在馬車上罷?我許久不曾見她,於情於理都該去給她磕個頭。」

      鄭靜嫻咬咬牙,抱著孩子轉身走了。她上了馬車。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只見香蘭上了宋家太太的馬車,過了一時,竟是宋柯之母親自送她出來。二人雙手緊握,宋母不斷拭淚。香蘭又安慰了一時,方才彼此告別。

      這廂,林錦樓命人給宋柯燙了一杯熱酒。他低頭撫了撫暖爐,抬起頭。兩人對視片刻,宋柯微微笑道:「不知林將軍有什麼話要對在下講。」

      林錦樓勾了勾嘴角,道:「用不著來那些迂腐窮客套。你我心中清楚得很,你不愛見我。我也不樂意見你。」

      宋柯挑高眉頭道:「那林將軍今日來這是......」

      「都是香蘭那死心眼的丫頭,一直念著你是她的恩人,倘若不來,我怕她一輩子心裡難安。我方才早就說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她要還你恩情,我便同她一道。」

      宋柯一怔,笑了笑,低下頭。

      林錦樓沉聲道:「況我確實該跟你說聲謝謝,當初若不是你救她,她指不定讓趙月嬋賣到哪兒去。」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上前道:「這個給你。」

      宋柯抬眼:「這是......」

      林錦樓道:「貴州戍邊的楊總兵是我的老相識,與我有幾分薄面,你拿著信去找他,他為人仗義,會關照你幾分,貴州如今流匪多,有個總兵與你關照,你這縣太爺還做得下去。另我再派幾個護衛一路護送你們去。你可別窮酸文人梗著脖子說老子不食嗟來之食,你老娘和老婆孩子可都跟你一道。這一路山高路遠,你自己心裡明白,你要窮清高......」

      「多謝林將軍。」宋柯不待林錦樓說完,便將那信拿到手中,抱拳道,「林將軍美意,在下謝過,定不辜負。」

      林錦樓瞇了瞇眼,擺擺手笑了笑,一歎:「成,比我想得有氣派。」

      宋柯臉上仍淡淡笑著,低頭看著那信,臉上笑意淡了,漸漸變成苦笑,輕聲說:「萬望你好好愛她、珍重她。」

      林錦樓一怔,不耐煩的擺擺手,道:「爺喜歡她喜歡得緊。」

      宋柯抬頭道:「那不同。喜歡不過是閒暇把玩,愛是心頭珍藏。」

      林錦樓沉默,微微瞇起眼看著他。宋柯側過臉,望著遠處一棵蒼松,道:「她這樣自尊自愛,萬不肯做妾的,我心裡再如何不捨,都只好讓她走,因為這樣她才快活。她那樣好,吃了那麼多苦,懇請將軍不光因喜歡她美色而佔有,也因愛她品格而願為她付出......或是讓她快活。」

      林錦樓不語,抬頭去看天際的流雲,忽然開口道:「宋奕飛,你差就差在該狠的時候心軟,該軟的時候又黏糊,擇定了的事,又過不去心裡的坎兒,你什麼時候果決了,什麼時候就能立出一番事了。」

      一番話,二人皆無言再敘。事已至此,宋柯便告辭,回去時,正與香蘭相遇,宋柯停下腳步,喉頭發緊,拱手抱拳,過了好久,方才低聲道:「你好麼?」

      香蘭輕輕說:「我很好。」頓了頓又說,「貴州一路遙遠,你萬萬要保重。」

      兩人沉寂無言,唯聽風聲。宋柯忽然開口道:「去貴州上任後,我定會勤勉,做個好官。」

      香蘭訝異的看了看他,點頭微笑道:「你兩世為人,苦讀聖賢書,就是為了一展治世學問,必然是個好官。」

      宋柯搖搖頭:「不,我不是。」他長歎道:「我讀書不過為了光耀門楣,振興家業,為了陞官榮光,我是為了功名利祿。所以當日遭了坎坷,才急功近利,擇高而就,自詡聰明,只覺終有一日能事事如意,然造化弄人,反而次次慘痛。我雖憎恨林錦樓,但我不如他,他出生入死保家衛國,我這些年又何曾做過什麼。遞折子去貴州之前,我已深思熟慮,不問功名,只求多做幾件為民的實事,哪怕終其一生都在邊陲偏僻之地,唯俯仰不愧於天地,不愧於寒窗苦讀聖賢書,不愧於兩世所受的磨磋苦難便心安了。」

      香蘭心頭一震,斂裙深深行了一個禮,道:「單為你這一席話,我便要恭敬禮拜了。」

      宋柯苦笑,定定看著香蘭:「只可惜這道理我明白太晚,否則當初也不會和你......」

      香蘭搖了搖頭,說:「你我人生皆大起大落,我有時也不懂為何造化弄人,天公為何如此待我,倘若無憂無慮該多好,可不經打磨褪盡浮華,便不能謙卑圓融的看待世間。人活一世,並非事事滿願隨心,有些事你不喜歡,偏要去做;有些人你歡喜,卻偏要分開,聚散無常,世道跌宕,無力改變時便要忍。原我不喜歡『忍』這個字,可如今才知真是百忍成金,忍過黑夜,便有黎明;忍過嚴冬,便有早春。那些原本以為再活不下去的艱難,回想時已波瀾不驚。」她看著宋柯,輕聲說:「放下罷。」

      宋柯心頭一顫,淚意便湧出,他竭力忍住,香蘭在他眼裡已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兒。

      鄭靜嫻坐在馬車裡深深呼出一口氣,她不是個小氣之人,可對著丈夫念念不忘的心頭好,她又能如何大度起來?陳香蘭便是她橫亙在心頭的一根刺,日日使她不安寧,尤以見著宋柯不溫不火相敬如賓,渾然沒有他當日看香蘭時兩眼中款款柔情。自宋檀釵入宮,宋柯便待她愈發冷淡,她忍不住去吵去鬧,可二人竟漸漸形同陌路。如今為她撐腰的娘家已敗落,她深恐宋柯會棄他而去,她怎麼能容許,她待他如此情深,這如今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和溫存,眼見丈夫同那女子對視,她再也無法容忍,掀開簾子出去,險些從馬車上跌下,喊了一聲:「夫君!」這一聲淒厲而哀傷,宋柯一驚,扭過頭,只見鄭靜嫻正跌跌撞撞的跑過來。

      香蘭笑了笑,對宋柯再行一禮,道:「山高水長,就此珍重。」盈盈起身去了。

      宋柯上前扶住鄭靜嫻,回過頭看,卻只瞧見香蘭一抹纖細的背影。他低頭說:「回去罷,該啟程了。」他又再次回頭望了一望,卻見香蘭已走到林錦樓身邊。

      回到馬車上,看看鄭靜嫻惶急的臉色,宋柯心中忽湧起一陣唏噓,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是了,他該放下。他伸出手蓋在鄭靜嫻的手上握住,口中道:「你不必胡思亂想,你是我的妻,我必不離不棄,你我要長長久久過日子的。」鄭靜嫻心中一鬆,卻忍不住嗚咽一聲,埋在宋柯肩頭,已是淚流滿面。

      香蘭站在林錦樓身後見宋家的馬車吱嘎吱嘎在官道上離開,方才竭力忍住的淚,才一滴滴掉下來。宋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的過客,她溫存的回憶中的常客。然客畢竟是客,不可常駐,宋柯,送客,方才一別,浮雲白日,明月天涯,她終將這位客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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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一十六章 完滿

      回到馬車上,香蘭一言不發,只抱著雙膝發怔。忽聽簾子外頭吉祥說:「大爺,到家了。」方才回過神,才知已回到林家,偷眼朝林錦樓望去,只見他臉上一絲表情皆無,臉色卻益發蒼白。直至進了屋,香蘭先將身上斗篷除了,又幫他換了衣裳,命人端了一碗熱湯,又去看他胸前傷口。待林錦樓事事周全了,香蘭方才去碧紗櫥裡換衣裳,出來時,只見林錦樓坐在床上,手裡捏著小刀一柄一柄的擲出去,狠狠紮在牆上掛著的靶子上。

      香蘭皺皺眉,走上前伸手道:「刀子都給我,不許再投了,回頭牽著傷口,好容易剛好些。」

      林錦樓反伸出手將她的手握住了,抬起頭看著她,靜靜無言。香蘭看著他的眼睛,忽然一時語塞,低下頭,低聲說:「今天的事......我......謝謝......那一包銀票我在馬車上給宋家太太了,回頭我會把銀子補給......」後半句話未出口,便聽林錦樓忽然道:「你跟我算這麼清,說這話是純粹讓我難受的麼?」

      香蘭一怔,抬起頭來,林錦樓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問道:「你在那兒都跟宋奕飛說什麼了?」

      香蘭忽然想笑,她原以為林錦樓轉了性子,自此大度起來,不會再問,沒料到他還是問了,可她看著林錦樓的眼睛,卻又笑不出,愣了愣,方才勾了勾嘴角說:「沒什麼,只是道別。」

      「只是道別?」

      「嗯。」香蘭又將另一隻手伸出來,「把刀子給我罷,小心割著手。」

      卻聽見「叮噹」一聲刀子落地。林錦樓伸出兩臂將香蘭摟到懷裡,低下頭便吻上她,那吻深而用力,手已探進她衣襟裡。香蘭吃一驚,一隻手立刻按住他,躲開他的嘴:「不成,你有傷......」

      林錦樓將她摟得愈發緊。緊得連他胸前的傷都疼得讓他哆嗦。可他寧願這樣疼著。細碎的吻沿著香蘭白膩的脖子親下去,香蘭欲掙扎,又怕撞到他胸前的傷口。急得抓住他肩膀的衣裳:「天已亮了,待會兒老太爺和太太都會打發人過來,外頭還有丫鬟們......」

      林錦樓急喘著氣,將頭埋在香蘭頸窩裡。香蘭怕他這樣窩著胸前的傷。不由又推他,輕聲道:「大爺。你胸口的傷剛好......」

      他硬聲打斷道:「甭管那什麼傷不傷的了!」反而拉住她胳膊,環在他脖子上,片刻,那語調又軟下來。啞著聲音道:「抱我一會兒,香蘭,別鬆開。」香蘭呆了呆。這聲音竟有一絲哀求的語氣。林錦樓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香蘭心頭顫動,腦中竟一片空白,全然不知所措,剛要開口,林錦樓搖搖頭,額頭抵上她的,閉著眼輕聲說:「噓,別說話......抱我一會兒,就一會兒......」他皺著眉頭,彷彿正承受難以承載之痛。香蘭倏地一陣心酸,又混了說不清的滋味,她似乎有些明瞭,卻又下意識逃開,而淚意已湧上來,片刻,她抬起手臂,慢慢把林錦樓抱緊了。

      林錦樓身上一顫,又將她擁得更緊。他素不知道原來單只抱著一個人便能心頭滿足,既悲又喜,覺得一切完滿。方纔他遙遙看著香蘭同宋柯靜靜相對,香蘭容色平靜安寧,卻難掩離愁別緒,這樣彼此深深的凝視,彷彿天地間單只剩下他們,他只是個外人,是個過客。他幾乎承受不住。

      他原來只當她是個漂亮的玩意兒,就如同擺在屋子裡的瓶兒,籠子裡的鳥兒,隨手剪的花兒,閒暇時的消遣。她恨他,他知道,可他不在乎,把她捏在股掌裡把她的腰磨彎,可他竟不知,這看上去嬌柔懦弱的女人,骨子裡竟有如此的韌性,胸襟超脫,頻頻令他側目,繼而心生敬重,由衷憐愛。

      他受傷倒在蘆葦蕩裡,命懸一線,心裡所思所想的,竟不是忠君愛國、孝悌倫常、家族興衰、兵權傳承,他滿心思滿腦子想的都是守在他身邊,寒風裡瑟瑟發抖的女人,只有將她托付穩妥了,他方能安心的閉眼去死。他明白她多想離開林家,只怕他撒手閉眼,她便立刻請辭而去,可她這樣美,她家裡雙親如此單薄,又如何在紛擾世俗間自保?他便托付袁紹仁,日後萬要幫襯她幾步。

      可他活了下來。

      他昨晚想了一宿,往日裡他憑自己喜好事事委屈香蘭,她自然會恨。倘若日後他改了呢?她是否能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林錦樓素來絕頂精明,強悍勇猛,可到此處竟不敢也不願深想,他只知此刻他抱著香蘭,便覺得事事完滿。

      外面傳來兩聲輕咳,雪凝道:「大爺,三爺來了,說有要緊的事。」

      香蘭推了推,林錦樓仍摟著她不動,香蘭低聲說:「快坐好,有要緊事。」對外又應一聲道:「請三爺進來罷。」

      林錦樓方才極不情願放開,此時林錦亭已三步並作兩步進來,香蘭連忙起身去斟茶。

      林錦樓眼皮子都未抬一下,道:「什麼事?」

      林錦亭道:「就是二嫂......」見香蘭在一旁奉茶,不由住了嘴,朝林錦樓使個眼色,林錦樓道:「你擠什麼眼睛?進沙子了還是抽筋兒了?」

      香蘭立時會意,便道:「我出去找本字帖回來臨。」

      林錦樓道:「你甭走。」對林錦亭道:「說罷,沒什麼瞞她的,家裡的事回頭你單獨跟我說了,我也得跟她講。」

      今日香蘭清晨去送宋柯,倒讓林錦亭瞧她順眼不少,遂清清嗓子道:「就是二嫂的病好些了,不過坐下病根,一隻耳朵似是聽不見聲音,說話也不及往日利落,還常忘事。老太爺今日親自過去問她當日發生何事,尹姨娘如何死的。她起先不肯說,可老太爺是何等人,只怕心裡早就猜著八九分了,再幾番手段審下去,她就交代了。嘖嘖,大哥,你猜怎麼著,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消息,這譚氏可不簡單,竟給二哥戴了頂綠帽!跟戴家老三好上了!咱們誰沒想到罷!尹姨娘合該命不好,正撞破二人姦情,這才丟了命,可歎,可歎。」他說完屏息靜氣等著瞧林錦樓面露驚詫之色。

      孰料林錦樓眉頭都沒動一動,只將茗碗端起來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道:「瞧你這點子出息,不過就是譚氏偷個漢子,這就能驚了天地、泣了鬼神?你堂堂七尺男兒,怎麼跟老娘們兒似的拿這事嚼起舌頭根子了?」

      林錦亭悻悻道:「得,您眼界高心胸寬,我走了。」說著站起身。

      「回來。」林錦樓把茗碗放下,道:「你來就為而來跟我說這個?」

      「不是。戴家滿門抄斬,此事也算絕了後患,老太爺讓對外說譚氏暴斃死了,日後等二哥調養好身子,再擇一門賢妻。可譚氏這一樁便讓我料理,我哪有什麼主意,難不成真個兒把她宰了,這才跟你討主意呢。」

      林錦樓沉吟起來,依他的意,譚氏死上幾回也不嫌多,他抬起頭,卻見香蘭正看著他,面有乞求之色,便道:「我想想,你過一時再來。」打發林錦亭去了。

      香蘭把茶具撤下,小聲問道:「大爺想怎麼處置?」

      林錦樓伸手握住香蘭的手,把她拉到身邊,道:「想說什麼就說罷,別支支吾吾的。」

      香蘭道:「我想替譚氏求個情......她有千百個不是,可到底不是壞人,只是她闖了天大的禍,這一步走錯,就難回頭了。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亦有可憐之處,好歹留她一條命罷。」

      林錦樓吐出一口氣:「她當日還欺負過你,忘了?」

      香蘭卻笑了起來:「可她後來待我極好,怕我委屈還為我出頭。」

      林錦樓啞然,片刻才道:「是了,這是你的性子,總記著別人好處,忘了人家的不是。」他抬起頭望進香蘭的眼睛,說:「你能不能也忘了我的那些不是,忘了我之前多混蛋,日後咱們兩個好好生生的。」

      香蘭怔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正無措時,卻見林錦樓跟沒問過這話一樣,顧左右而言他,道:「行,看在你的顏面上留她一條命罷,咱們大難不死,也確要積些陰德。」說完他餘光瞥著香蘭,只見她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用過午飯,香蘭披了件斗篷,帶了小鵑和畫扇去探望譚氏。如今譚露華安置在康壽居後院的一溜罩房裡,門口守著一個婆子。那婆子見香蘭來了,忙不迭迎上前,百般慇勤,陪著笑道:「怎麼話兒說的,姨奶奶怎麼來了。」

      香蘭笑道:「我過來看看。」說著小鵑從懷裡掏出一把錢,塞給那婆子道,「是大爺讓姨奶奶過來的,這點錢給媽媽打點酒吃,搪搪寒氣。」

      那婆子立時眉開眼笑道:「謝姨奶奶的賞。」說著將門打開道,「奶奶可別呆久了,老太爺可是下了嚴令了。」

      香蘭點點頭,邁步走了進去。只見屋內昏暗,正對面一條原先下人們睡的大炕,譚露華正躺在那裡,旁邊站著她的小丫鬟針兒,正一勺一勺餵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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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9: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一十七章 癡心

      針兒見香蘭進來連忙行禮,香蘭擺擺手,直走到跟前往床上一望,只見譚露華頭上裹著一圈厚布,半靠在牆上,蓋著一條半新不舊的菱花被,臉上一團病氣,然兩腮倒未見消瘦,並無憔悴之色,見了香蘭竟勾起嘴角笑笑,不言亦不語。

      香蘭輕聲問道:「身子好些了?」譚露華也不答腔。香蘭又問:「頭還疼麼?身上哪兒不舒坦?」譚露華仍一副笑笑的模樣,不說話。

      香蘭不由去看針兒,針兒低聲道:「二奶奶剛醒那兩天不過發呆,後來便是這個模樣,逢人也不說話。」

      香蘭把藥碗接了過來,坐在炕沿上,對針兒道:「你去罷,我喂二奶奶吃藥。」小鵑和畫扇便領著針兒去了。

      香蘭用勺子攪了攪藥湯,默默將藥一口一口的餵給譚露華吃,後又餵她喝了一盞溫水,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又盯著她看了一回,方才低聲道:「旁的閒話多說無益,你犯的是天大的錯,林家再難容你了,可到底不忍傷你性命,要把你送到保定府一處庵廟去,日後你隱姓埋名也可安穩度日,伴著青燈古佛,未嘗不是清淨自在。」

      譚露華仍神色未變,也不知是聽了還是沒聽。

      香蘭暗道:「難道譚露華真個兒傷壞了腦子?倒真可惜這樣伶俐的女孩兒......只是她這般糊塗些,也未必不是福了。」遂歎口氣,握了握譚露華的手道,「你放心,你的行李我會親自盯著收拾,大宗的東西只怕帶不走。可金銀首飾、散碎銀兩我都替你妥妥收拾了,日後也好有個依仗......林家的意思,今兒個下午就要送你走了,我來見你一面,說幾句衷腸的話兒,望你日後多多珍重。」直說到後頭,譚露華方才變了臉色。

      香蘭起身欲走。譚露華一把拉住香蘭的手。口中道:「等,等等。」

      香蘭回轉身。

      譚露華道:「還求姐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幫我個忙。」

      香蘭又坐下來,道:「請講。」

      譚露華道:「勞煩你派人去翰林院的戴大人家。告訴他們家蓉三爺我要去保定的哪個庵廟,求他去接我,好姐姐,這事你幫我辦了。我那些金銀首飾也好,散碎銀兩也罷。你瞧中哪個就拿哪個。」

      香蘭只覺得自己是聽錯了,道:「莫非你這模樣不是戴蓉害的?」

      譚露華一怔,哀求道:「他是一時失手才傷了我,他當日跪在我身邊哭。我雖一動都不能動,可心裡是明白的......好姐姐,我求你。我們兩個是真心的,真情實意在一處。求你成全我,他必然會來找我......」

      香蘭雙手捧住譚露華的臉,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瘋了?他已這樣對你,還有什麼真心!」

      譚露華死死盯著香蘭,咬牙道:「他就是真心的!你不懂,我在這深宅大院裡鎮日只是死氣沉沉的癩活著,直到碰著他。我只要瞧他一眼,便覺得天青水碧,心裡的花都開了。你不知他說過多少好聽的話,為我寫過多少詩,百般小意體貼,極盡溫存之事。他曾說這輩子最愛的人便是我,恨不得與我日日化成一處才好。香蘭!我與他恨不相逢未嫁時,萬萬不能分開!」她握住香蘭的雙手,睜大雙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哀求道,「我求求你。」說著掙扎著要起來,跪床上給香蘭磕頭。

      香蘭連忙按住她,道:「你若再動,我便當真不幫你了!」譚露華一聽這話,方才安靜下來,拉住香蘭的手,口中道:「求你,幫我這一回。你可知我這些時日躺在這又髒又臭的地方是如何熬過來的?我心裡唯一能撐著的指望便是養好了身子去找戴郎。昨天林家那老頭子來,任他疾言厲色還是手段凌人,我都不怕,林家休了我更隨了我的心願,我便可以和戴郎長相廝守了......」說著聲音愈發哽咽起來。

      香蘭看著她,心中五味雜陳,更覺得荒謬絕倫,心裡一行氣譚露華事已至此仍是非不分不知好歹,一行又可憐她一腔癡情空付流水,沉吟了半晌,方才歎一口氣,道:「非是我不幫你,而是我想幫也幫不成了,戴家......已經因謀反之罪滿門抄斬了。」

      譚露華大驚失色道:「不可能!怎麼會!」

      香蘭緩緩道:「千真萬確。只是那些時日你病著,不知道罷了。戴蓉......早就死了。」

      譚露華身子一軟癱了下去,兩眼無神空瞪著,淚水一滴滴滾下來,口中喃喃道:「怎麼會......怎麼會......」精氣神萎靡了一半,可見這些時日她心裡當真日日念著戴蓉,如今知道戴蓉已死,猶如晴天霹靂,心中撐著的念想斷了,整個人便有些撐不住,用手摀住臉,一口一聲「戴郎」,嗚嗚哭了起來。

      香蘭勸解了一時,譚露華渾然聽不進去,終究哭得頭痛欲裂,倒在床上昏睡過去,腮上猶掛著淚。

      香蘭心裡不是滋味,幫她蓋好被子起身出去,針兒連忙迎了上來,面上頗有些誠惶誠恐。她是譚露華陪嫁來的小丫頭子,譚露華身邊陪嫁來的四個彩字的大丫鬟,死得死,賣得賣,如今竟一個都不留了,獨獨剩她一個。香蘭看著那小丫頭子不由歎口氣,輕輕拍了拍她肩膀,道:「好好伺候二奶奶。」命小鵑厚厚賞了她。

      回去路上,畫扇問道:「二奶奶好些了?」

      香蘭長歎一聲說:「沒,病得還不輕。」她仰起頭,看著碧空上捲著的幾縷浮雲,忽然問道:「你們說,明知一個人待自己不好,卻依然蒙住了眼,一片癡心相待,這是什麼緣故?」

      小鵑道:「許是上輩子欠的債,這輩子用癡心來還。」

      畫扇道:「準是那人也有待她好的時候,否則能這樣癡心惦著麼?」

      香蘭搖搖頭。譚露華或是當真一往情深戀著戴蓉,又或是她心高氣傲,不肯承認自己一腔柔情終成空,到頭來愛錯了人,便竭力勸自己認為她和戴蓉兩情相悅。就如同她心裡明知紅杏出牆乃是醜事,可為了遮掩,便在外人面前笑而不語,強撐著裝傻。究竟是哪一種香蘭也不明白,只是這愛恨情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又豈能對外人道也。就好像她和林錦樓,糾糾纏纏,如今到底是恨是情是愛,她自己都已漸漸分辨不清。

      未時正,從林家駛出一輛馬車往保定府的方向去了,第二日林家便傳出林二奶奶譚氏暴斃身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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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09: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一十八章 妙之

      出了正月,皇上親派首領太監到林府探病,又賞賜了許多東西,另又召林長政回京似有意賜封大學士之銜,太子更時時召太醫問及林錦樓傷情,縱然林錦樓身上一日好似一日,太醫們仍不敢怠慢,生怕出了紕漏,一趟趟往林家看病,換著方子給林錦樓調養身子。林家風光正勁,前來拜訪之人更是絡繹不絕。

      人人都知林錦樓脾脾氣難伺候,聽說他極寵的愛妾為人軟和寬柔,便有內眷來同香蘭套近乎,都是四五品的誥命夫人,論年紀都當得香蘭的母親、祖母,竟如沐春風的同香蘭論起姊妹來,香蘭想起當日做奴婢時週遭皆是一張張嫌棄的冷臉,如今都是一張張捧著的笑臉,這世態炎涼倒真個兒讓人唏噓。

      因林長政要回京了,秦氏忙命林錦亭張羅重新修整房舍,補栽花草之事,又想著自己夫君同長子總不對盤,便特特到林錦樓那裡囑咐他「收斂性情,少惹你爹生氣」等語。林錦樓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他對他老子有敬畏,可他最怵的是他祖父林昭祥。原先他養病時,林錦亭巴巴來給他遞話兒,說他祖父如今正因蘇媚如之事惱他,後來這事雖不提了,可林昭祥偶過來瞧病,對他也板著臉,沒個好顏色,林錦樓免不了心裡打鼓,知道這一頓教訓他必是躲不過了。

      誰知沒過幾日,林長政還未到,林長敏卻攜著家眷到了。原來這林長敏心裡也有算盤,這些時日,有一夥江上匪寇趁林錦樓上京便買通蘇媚如牽線與林長敏相識,百般賄賂。林長敏便仗著乃林錦樓的二叔,又是官身。走私販貨也好,睜一眼閉一眼縱任海匪殺人放火也罷,賺了大筆的銀子。如今眼見著林錦樓痊癒將要回金陵,日後漕運不好插手,不由煩悶。蘇媚如便出主意道:「如今林家之勢如麗日中天,不如你也去京中好生鑽營一番,提一級巡漕的指揮使。日後再如何。豈不是名正言順了?」林長敏深以為然,笑對蘇媚如說:「我的卿卿,你真是我的軍事了。」遂上京而來。

      秦氏帶著香蘭站在垂花門處迎著。卻見前頭林長敏坐的馬車裡,走出個好生俏麗的女子,雲鬟疊翠,粉面生春。裊裊婷婷。香蘭不覺一怔,又見後頭馬車裡。王氏讓人攙扶著出來,一張臉兒蒼白憔悴,瘦得下巴都尖出來,眼腫得跟核桃似的。像是剛剛哭過。攙著王氏的是個年輕婦人,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頭上綰著金絲八寶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穿著黃茶色錦緞披風,身量微豐,生得一張滿月臉,黑漆光亮的一雙眼,嘴角自帶笑意,相貌甚甜,縱然不是十分的美人,卻格外討喜,此人正是林錦亭新娶的妻子李氏,閨名喚作妙之。

      秦氏忙迎上前,握著王氏的手驚道:「我的好妹子,這才幾個月功夫,怎麼就成這個樣子了?是不是身上添了什麼毛病?」

      王氏聽這話又欲落淚,掏出帕子拭眼睛,李妙之連忙上前行禮,笑道:「勞大伯娘惦記,婆婆是這一路勞頓,歇一歇就好了。」又笑道:「園哥兒也來了,這會子睡著了,在後頭馬車上,回頭讓奶娘抱伯娘屋裡去。」

      秦氏見李妙之使眼色,登時會意,也不再問了,只拉著王氏的手往裡走。香蘭暗道:「林三爺新娶的老婆真真兒是眉眼通挑,倒真應了她名字裡帶的那個『妙』字。」微側過頭,正巧那二門外的美婦人扭頭往這邊瞧,二人目光相撞,那婦人將她上下打量一遭,一徑兒盯著她瞧。香蘭是個聰明人,心想:「她該是那個蘇媚如了。」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別過臉,跟在秦氏身後走了。

      秦氏先把王氏等人讓到自己住的院兒裡坐,先敘過幾句寒溫,又引著香蘭同李妙之廝認,李妙之上前拉著香蘭的手,笑著打量一遭,對秦氏笑道:「原我還沒見過她,可大名早就如雷貫耳,聽說生得花顏月貌又是個鼎鼎大名的才女,我聽的時候只當以訛傳訛,說得太過,可今兒一瞧,才知道什麼叫『百聞不如一見』,只怕是那傳言說得還有所保留了。」

      香蘭歎服,這李妙之三言兩語間就跟人續上熱絡,捧人捧到十分,卻不讓人覺出不舒坦,口中道:「三奶奶謬讚......」

      李妙之笑道:「我可不是謬讚,這一身氣派,比公侯小姐還莊重,分明是仙女兒下凡呢。」

      香蘭不慣與頭一遭見面的人如此熱絡,只好說:「陋姿難登大雅之堂,都是太太教得好。」

      李妙之忙看著秦氏笑道:「還是大伯娘會調理人,趕明兒個也調理調理我。」

      這一席話把秦氏逗笑了,拉著李妙之的手連連拍了好幾下,笑道:「你這猴兒,就怕你拘在我眼前覺著不自在。」又對香蘭道:「好孩子,我給妙丫頭留了幾匹好料子,你陪她瞧瞧去。」香蘭知道這是秦氏存心將人支開,便帶著李妙之去了。

      只見宴息的大炕上果真堆著七八匹各色綢緞、細布,李妙之打發丫鬟去了,轉身便賴在炕上,一行捶著腰腿,一行道:「這一路真要了命,骨頭都快散了,方才又拿腔作調的。」見香蘭瞧她,不由擠眼睛笑了笑。

      香蘭也不禁笑起來,這李妙之口直心直,大說大笑,即便故作姿態也不叫人厭惡。她親手倒了一盞茶端過去,李妙之「哎呦」一聲趕緊站了起來,擺手道:「不敢不敢不敢,怎麼敢讓香蘭姐給我倒茶。」接過茗碗放在几子上,拱手抱拳說:「這一路途經酒肆茶驛我可都聽說了,你可是女中豪傑。」

      香蘭奇道:「聽說什麼?」

      李妙之訝道:「你不知道?如今外頭有一部《蘭香居士傳》,一共十八折,說書的,有唱戲的,都在演這個呢。打從你在林家救過二姑奶奶。遭嫉發賣,捨身救父,夜宿山寺仁義護主,直至在密林裡救了大堂哥,戲裡書裡一行行都有呢。」

      香蘭一時怔住。

      李妙之笑道:「趕明兒個我打發人搜一套給你瞧瞧,什麼『薰風投晚,昊天星繁。爭奈玉人不相見』詞句雅得緊。不似市井之輩作出來的......聽說你做得一手好畫兒,趕明兒個得閒兒送我兩幅可好?」

      香蘭口裡應著,心思卻早已轉到《蘭香居士傳》上去了。

      卻說秦氏這裡。王氏未曾開口先落淚,哭了一回,方才抽泣道:「自打老太爺上京,老爺就愈發放縱了。把那個小賤人養在書房裡,好吃好喝的供著。還讓闔家上下叫那小賤人『奶奶』,這我都忍了。可這事到底傳了不好聽的閒話,我好意勸了幾句,反惹他打我一回......那小賤人見了我。竟連禮都不行,昂著脖子過去,生生氣我病了一場。她又挑唆人說我是存心裝病......又百般攛掇老爺休我......」

      秦氏怒道:「豈有此理,還反了她了!你就任她擺佈欺負著?」

      王氏哭道:「老爺只聽她的。我在他眼裡連下人都不如,哭也是錯,笑也是錯,一句說不對心思了便又打又罵,我都想抹脖子乾淨。」

      秦氏怒其不爭道:「你呀你呀,什麼時候能改改這個性兒,該較真的地方得過且過,不該較真的地方倒使了牛勁。你是正頭夫人可不興這樣想,得給自己爭口氣,還有老太爺、老太太給你做主呢,還能容那小賤人這樣猖狂了!動不動要死要活的,別忘了你還有亭哥兒,他可是個孝順孩子,你日後還得長長久久的享他的福。」

      王氏拭著眼淚道:「要不是有亭哥兒,我早就不活著了。」頓了頓,又道,「還有一樁事,得同姐姐交個底,還勞你幫襯著。」

      秦氏道:「何事?」

      王氏小聲道:「我把綾姐兒帶來了。」

      秦氏嚇了一跳:「你把她帶來作甚?再讓人瞧見。咱們對外都已說她死了,喪事都辦了!」

      王氏眼淚又淌下來:「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難不成就讓她一輩子住莊子上,到頭來找個莊稼漢過日子?縱她有錯處,可大嫂,你也是當娘的人,該知兒女是娘的心頭肉,我怎麼忍心呢?來之前我去莊子看她,她滿眼裡都是淚兒,可憐巴巴拽著我袖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快些回來,莫把她給忘了,我......我......醃心啊......」

      秦氏拍著王氏的肩膀,歎了口氣,道:「莫哭了,人都帶來了,如今安置在哪兒呢?」

      王氏道:「我讓她蒙著面,就說是家廟裡帶髮修行世交家的小姐。這次帶她來,也是想著原我家在京城有幾門子親戚,當中也有成才的子弟,也不敢求像繡姐兒那樣大富大貴了,只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就算窮些,我給添置房子和地,不過是幾千兩銀子,平平安安的便是福了。況她嫁在京城,也沒人曉得她,活著更自在些。也求嫂子幫我物色著合適人選,再替我們操持操持。」

      秦氏心裡對林東綾已是厭惡已極,可看著王氏憔悴的臉兒,所有口邊的話皆化為一聲長歎,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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