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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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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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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1:20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七章 江戰
  
  王守仁的臉隱藏在深重的陰影之中。他的身軀隨著小船破浪而晃動,可是那盤膝而坐的姿勢並沒有改變


  
  在這條小漁船的船艙最角落處,他穿戴著蓑衣與竹笠,只僅僅露出一線緊閉的嘴唇。
  
  坐在對面的童靜並沒有出聲打擾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樣的心情裡。
  
  要送別人去死,對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領軍打仗的人,根本無法逃避這現實。但這並不代

表他就習慣了。
  
  尤其是今次,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童靜當然很清楚,王大人絕非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裡,她親眼看見王大人面對侯英志的劍

,曾經甘願站在身受重傷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這次不同了:寧王叛亂已成事實,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

屬於他一人。
  
  童靜摸著橫放腿上的「迅蜂劍」在沉思。她無法想像自己若是換作王大人,此際心裡到底有多痛苦。她

覺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這種決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這樣的選擇。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實內心正在沸騰。他很清楚,那些從各處江岸登陸、四散逃走以吸引

敵人追捕的部下,現在正面對怎樣的命運。他知道若要繼續對抗朱宸濠,自己恐怕還是要再作更多殘酷的決

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對的仍然是空前的艱難苦戰,走錯任何一步也會粉身碎骨,並連帶把無數人

都領進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這樣,王守仁心裡時刻想著的仍然是如何取勝。也只有勝利,才令一切的犧牲有價值。
  
  要勝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贛,第一步就是先脫離朱宸濠的捕殺回到南方。
  
  此時燕橫揭開竹簾進來船艙。他的神色同樣凝重。
  
  「暫時還看不見追兵……」燕橫說時,心想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產生了效用,但實在說不出口。「船夫

說大約再走大半個時辰就到臨江城了。」
  
  臨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達,最有可能獲得保護。
  
  燕橫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時刻,這時用手上的「龍棘」支著甲板坐下來,稍作休息。童靜將汗巾遞給他

擦臉。
  
  三人在搖晃的船上坐著,默然無語。船艙裡的焦慮氣氛久久不散。
  
  燕橫手指在「龍棘」那蓮花狀的金色劍柄上來回磨擦,顯得心事重重。
  
  「燕少俠有事情要問我嗎?」王守仁許久以來第一次開口。
  
  燕橫深深呼吸一口氣,失笑說:「我只是覺得有點像開玩笑我們『破門六劍』不是皇帝指名要處決的欽

犯嗎?可是現在卻拼上性命去保護他的江山……」
  
  王守仁脫下竹笠,直視燕橫。
  
  燕橫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質疑王大人你的決定.....只是我不禁想,現在這個皇帝也不見得有多好。寧王要搶他的皇位

來坐,那又如何?他們誰來當皇帝,與我何干?」
  
  燕橫已然預備接受王守仁一番義正詞嚴的斥責,但這是他心裡真實的想法,實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並沒有發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著燕橫。
  
  「燕少俠竟能有這樣深刻的想法,令我有點驚訝。」王守仁徐徐說。「你說的其實也沒有全錯:他們姓

朱的誰來當皇帝,的確沒什麼大分別。而且這種事情從前也發生過……」
  
  王大人此語一出,燕橫和童靜也感課異。這種話若被官場中人聽見,已可被追究誹謗先帝及大不敬之罪

,丟官之餘,罪足流放甚至殺頭。
  
  「假如朱宸濠在宮廷內裡鬥法以獲取帝位,那也無話可說,可是他今日為完遂一己私慾,不惜把無數百

姓捲入戰火中,王某人則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穩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戰事將持久經

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決非真主,他這麼一搞,不知道還會引出多少野心之

輩乘亂自立為王,交互混戰。王某人顧念的,乃是蒼生。」
  
  燕橫聽了王守仁這番話,心中鬱悶頓解。他對正德皇帝朱厚照全無好感,首先當然是因為「破門六劍」

遭朝廷通緝追捕,而這起因於他們在江西省內調查波龍術王售賣「仿仙散」一事,燕橫從中看見地方官府如

何貪瀆腐敗,深感朝廷無能,也認定朱厚照並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滅武當派,對付武人如此殘酷無道

,更令燕橫感到心寒。
  
  ——然而我們這一戰不是為了他。而是為天下人。
  
  燕橫和童靜對王守仁的崇拜,又更加深。
  
  三人聽著浪聲,心裡在默默期望漁船駛得更快。這平安時刻的每一點滴,都是用同伴的生命換來的。
  
  然而黑色的魔爪,已從後悄然接近。
  
  ◇◇◇◇
  
  韓山虎半跪在快船的船頭上,凝視面前破開成白浪的江水,全身都處於能隨時出擊的狀態。
  
  他與秘宗門師弟所乘這條船正領在隊伍的最前方,後面還跟著十艘大小速度相若的快航小船,隱約成一

錐狀陣式在贛江上迅速前進。
  
  這些快船都是從盤據附近的贛江水賊手上徵用過來,這些盜匪平素已與寧王府有連繫,在今天聽到寧王

起兵的消息都已打算依附,韓山虎一亮出王府護衛將領的招牌,他們也都馬上把船借出,共有十八艘之多。
  
  至於掌船的全都是「玄林隊」的成員,這隊伍裡本來就有不少是鄱陽湖及鄰近一帶江河水路的盜匪,能

夠進入「玄林隊」自是不凡好手。這些水賊慣於快航追擊目標,比一般的船夫航手更懂盡用風力與浪潮加速

轉向,當然這種航法比較冒險——先前途中就有一條快船翻覆,另一條與江上漁船相撞——但韓山虎已顧不

得這許多,仍命令眾船全速航行。
  
  為免拖慢航速,每條船上只乘八個人,其中還得包括舵手和掌帆手。結果有五十幾個「玄林兵」無法乘

上快船,只能坐就較慢的漁船從後遠遠跟隨支持,此刻卻早已被丟得不見蹤影。
  
  最初快船隊沿途一見有同方向全速航行的船隻,就分派兩艘上前觀察,如覺可疑立即攔截下來,利用本

來用於陸上阻截敵人的絆馬勾索登船檢查,其餘的快船則繼續前進。但是隨著搜查越多,能再次跟上的快船

也就越少,減少到現在的數目。
  
  韓山虎心想如此下去,船隊和人手更加分散,必要時就不夠作大量調動。他下令不要再截船,保持著目

前的陣形一起前進,只沿途隔著水觀察江上的船隻。
  
  他的想法是:王守仁所乘的船大概只是由臨危徵用的船夫駕駛,若看見我們威勢,定必因驚慌而露出馬

腳,即使一時越過了他的船也不打緊,其時他已被我們夾在中間,一等天色轉黑,江上的船都會靠岸停泊,

那傢伙就成了甕中之鱉!
  
  ——巫紀洪並沒看錯人,韓山虎果有過人的領導與應變能力。
  
  「玄林隊」成員或站或坐在快船上,一一亮出各種兵刃,為的正是以威勢殺氣驚嚇沿江的船夫,找出王

守仁匿藏之舟。十一艘船載著八十幾條黑色身影,所經之處,彷彿令江風也變得寒冷起來。
  
  「媽的……要是從前我那條船,早就追上了……」在韓山虎這領頭快船上負責掌舵的「玄林兵」叫黃保

,他的眼睛密切看著前頭波浪,身體也在感受船身所受的風力流向,敏捷而精確地調整著船舵,現已滿身大

汗,卻仍有閒工夫抱怨這條船不夠他以前擁有的好。
  
  黃保與正在操作船帆的弟弟黃佼合作無間,二人不止是鄱陽湖上能征慣戰的水賊,亦同是信江飛燕門的

武林好手,在「玄林隊」中屬一等一的水戰精銳,因此負責駕駿韓山虎這頭主船。
  
  韓山虎聽了黃保的話,心裡有點認同。這次追捕王守仁的任務實在準備得太輕率,既然可能要在水路上

追截,至少也應該出動一、兩條王府的戰船。
  
  要是由我全權指揮的話,必然不會這樣……這令韓山虎更心急要擁有自己的部隊;而正在前面某處的王

守仁,就是向寧王換來這權柄的最貴重獻禮……
  
  他瞧瞧身後五個師弟。任雲飛和秦鐵衣等人全都學他半跪在甲板上,盡量壓低身體,沒有拿兵器的手更

緊抓著船邊的木頭,各人咬著下唇,一臉緊張。
  
  沒有辦法。他們滄州秘宗門的全是北方人,不習水性,雖然有上乘的輕功平衡能力,在船上活動戰鬥也

都無礙,若一旦墮入水中則將是噩夢。乘著這全速前進、還要在其他船隻間穿插的小船,韓山虎跟師弟一樣

緊張,但他強自把這不安壓下去一切都是為了秘宗門的將來啊。他以眼神鼓勵師弟們要克服這恐懼。
  
  韓山虎回過頭,繼續看著前方的江面。浪聲掩蓋了他的耳朵,令他一時沒聽見船隊最後頭傳來的驚呼。
  
  ◇◇◇◇
  
  梁開突然感覺到,手掌下的船舵變得稍微沉重了。
  
  他所操作的這條快船落在船隊的最後,全因之前曾經停下來阻截搜查可疑的漁船。同是鄱陽湖水盜出身

的梁開,掌船的技術與領頭船上的黃氏兄弟不相伯仲,加上正在中央配合操作船帆的羅九也是個中好手,他

們終於順利追上了大隊。
  
  梁開人矮身壯,正是最利水中討生活的身材,他全神駕船已然累得滿頭大汗,幸而他也在家鄉習過牛氏

花拳派武藝,功底及耐力具不俗,那眼力反應對他掌船更是大有幫助。
  
  這時他卻從手上舵柄感覺到,船身像被什麼拖住了。只是很小的差別,並沒有真的令航行減慢太多。也

許是江河底下的暗流也說不定。梁開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趕上其他同僚,此刻實在無暇檢查處理,只能繼

續跟著大隊前進。
  
  這條船上除了梁開與羅九,其餘六個「玄林兵」都是近戰格鬥好手,此際各自提著四柄單刀、一桿纓槍

與一雙虎頭鉤,眼睛密切注視著每條經過的漁船和客船,每人皆散發著騰騰殺氣。
  
  寧王昨日剛起兵,這是第一趟派戰隊出擊,誰都想盡量搶先立功,好討王爺歡心。大戰在即,誰能預先

往上爬到指揮的位階,要在最前線冒險死戰的時間也就越少,到將來王爺真的成功奪得皇位的話,身為「開

國功臣」封賞亦必然越豐厚,故此他們都願意為這次追捕竭盡全力。
  
  就在梁開的船已幾乎與船隊的第十艘並排而行時,他突然聽見對面那船的同僚發出驚呼,並伸著刀尖指

過來。
  
  梁開還沒能確認發生什麼事情,一條黑影突然從船尾翻身躍上甲板,與梁開只有數尺之距,濺出的江水

灑得梁開驚愕的臉都濕透了!
  
  在這近距離裡,梁開看見從江中翻上來的是什麼東西。赤裸的光滑身軀,肩頭布著泛紅的鱗片,一堆濕

漉漉的毛髮像水草一樣,把大半張臉都掩蓋了,只有嘴巴閃出銳利的光芒……
  
  ——是水怪。
  
  船上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之際,那水怪伸手把咬在嘴裡的發光物事拿出,同時撲向梁開!
  
  下一刻,梁開喉頸激噴出鮮血。在他的身體崩倒並掉落到水中之前,即將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終於看清

了:「水怪」肩上的並非什麼鱗片,而是一朵鮮艷大紅花的刺青。
  
  這時船上其餘七人才來得及發出怒喝,把兵刃轉了過來,指向站在船尾、反手握著染血短刃的荊裂。
  
  荊裂將梁開擱在甲板的佩刀迅速抄起來,右手握著刀柄猛地一抖一揮,那刀鞘脫離了刃身,飛擊向前面

「玄林隊」眾人!
  
  刀鞘迎著那拿雙鉤的「玄林兵」面門直飛,他及時仰身側首閃躲過去,雙足卻未有在全速航行的船上失

卻平衡。
  
  ——這個雙鉤手余星勇,在此六人裡是第一好手,屬鳳陽蒼月派的總本館弟子,數年前南來正是奉「御

武令」加入追殺「破門六劍」的行列,後來輾轉受顏清桐以重金相誘而加入寧王府護衛。此刻這一記閃避,

已看得出過人身手。
  
  荊裂這一招飛鞘只是想擾敵,他緊接已提著左右雙刀向余星勇等人飛快接近!余星勇全無畏懼,得意的

一對虎頭鉤已在身前擺成迎敵架式,心中在盤算戰策。——把這傢伙的兵刃勾纏著,自有其他人的刀槍料理

他!
  
  然而余星勇不知道:眼前這突然上船的敵人,正是他當年曾經追趕、卻未能見上一面的「破門六劍」裡

的最強者!
  
  一道猛烈刀光乍現,自余星勇上方斜斜火速落下。
  
  余星勇雙鉤交錯,欲去抵擋那道刀光,並準備在兵刃交擊的剎那即變成纏鎖。但是當刀刃與鋼鉤接觸的

一剎那,余星勇就知道自己錯了。
  
  那力量,遠超他平生的想像。
  
  荊裂的單刀壓著余星勇那瞬間崩潰的雙鉤架勢,繼續斬下去。余星勇沒有真正發出過半招,頸項左側已

然破裂。
  
  其他五人本來都想趁余星勇與荊裂交戰時來撿便宜。但當所謂「交戰」只是變成單方面的斬殺時,五柄

刀槍都被鎮在當堂。
  
  荊裂一刀斬過,跨越余星勇屍身又再衝前,那僅僅以布條包裹著下體的赤裸身軀,每一條肌肉都在陽光

下顯現出原始的動能,揮灑出的無數水滴,乍看有如火花爆發!
  
  那個拿著長纓槍的「玄林兵」才剛把槍尖對準衝來的荊裂,槍桿卻已被荊裂左手上的「牝奴鏑」鳥首短

刀架住。荊裂閃身斜進,來自南蠻島國的刀刃貼著槍桿滑下,那玄林兵」握槍的前鋒手立時被削去兩根指頭


  
  荊裂的身體順勢飛起,左膝向上猛提,撞在那「玄林兵」的胸口。隨著裂骨之聲,長槍脫手,「玄林兵

」的身體往後飛倒,撞著其中一名提刀的同僚。
  
  緊接著荊裂右手上的單刀又橫揮而出。另一個拿刀的「玄林兵」頸項噴出血泉。
  
  在這窄長的船上,「玄林隊」眾人無法包圍荊裂,荊裂每次最多只要同時面對兩人,再加上眾人在小船

猛力移動,令甲板搖蕩加劇,這對於自小就在海邊長大十五歲即出海流浪的荊裂而言,更是絕大的優勢。
  
  一個接一個「玄林兵」,在荊裂雙刀之下如同人偶,不是血濺甲板就是墮入江中。一眨眼船上站著的就

只有荊裂,還有仍握著帆索的羅九兩個人。
  
  荊裂雙眼從濕淋淋的頭髮之間盯著羅九,他寬壯的胸膛正在急促起伏。荊裂喘氣並非因為剛才連續斬倒

七人所致,而是先前潛游在水中消耗了不少體力。
  
  他當時潛伏於水底,等待「玄林隊」眾船經過時,使用本是童靜所有的三尖鉤索勾住這船身,握著繩索

隨船前進,一邊承受浪濤一邊攀繩爬到船邊。這一著要求異乎尋常的水性、氣力與體能——但荊裂有絕對的

信心,只因他在南方異國滿刺加的海盜戰爭裡就成功做過,還是在洶湧得多的海峽裡。
  
  驚慌的羅九正要跳船逃生,突然感覺背後一陣強烈的刺痛——一根弩箭自後深深射進他的右肺葉!
  
  荊裂早就預料鄰船會在這種時候放箭,他上前抓住羅九的衣襟,用他已受重傷的身軀當作盾牌,拉著他

退往船尾。
  
  那邊隔在約兩、三丈外,船上的「玄林兵」果然都已把兵刃換成弓弩,朝著荊裂這邊不停發射。
  
  羅九大腿又中一箭,身體痛苦地軟倒,荊裂這時回到船尾,放開羅九和右手單刀,轉而操作著船舵。
  
  船舵一轉,他這條已幾乎全空的快船也改變了航向,船首直接朝向正在放箭的敵船。由於兩船所處角度

改變,前頭那船上的「玄林兵」再難用弓弩射擊荊裂。
  
  瞧著荊裂把搶來的快船撥轉過來迫近,那些「玄林兵」頓時知道他想幹什麼。
  
  「轉過去!」其中一個弓手向舵手高呼:「他想登上來!別給他接近!」
  
  舵手會意,也將航向改變,以盡量跟荊裂保持距離及更有利角度,其他人則繼續搭箭裝填,等機會再向

荊裂發射。
  
  這船的舵手一邊操作,一邊回頭注視荊裂那條船的來向,卻沒有察覺一件事:他所駛往的方向,正要經

過停在江心的一條漁船。
  
  ——而這正是荊裂刻意製造的後果。
  
  正當那「玄林隊」快船將要掠過那漁船時,一條黑影從漁船躍出,越過只有數尺的距離,著落在快船之

中!
  
  那身影的雙足才一踩到甲板,實時張開成為馬步,同時腰肢旋轉。
  
  嬌叱的聲音,帶起一股猛烈的刃風。
  
  長長的東瀛野太刀,從腰身的高度回斬而過,在狹窄的船板上,根本無處可避。兩人在一刀之間濺血。

另有三人被這掃來的刃風驚嚇,跳出船外逃生。
  
  那刀去勢未止,眼看要砍入船桅。但是握刀的虎玲蘭早有準備,在最後一瞬間把刀刃稍微扭轉。這本是

用刀大忌,既可能傷及手腕,也會令刀身彎折受損,但是虎玲蘭恃著自己體質與筋力過人,還有野太刀格外

厚實的特點,把刀身轉為以刃面平平拍在船桅上,避免了刀刃如入木桅而無法拔出的狀況。
  
  不止如此,野太刀還因為與船桅相撞,猛力反彈了回去。虎玲蘭控制這個反撞的彈力,往反方向踏步轉

腰,重新修正刃鋒,又迅速向另一邊橫斬第二刀。
  
  船上餘下三個「玄林兵」,除了船尾的掌舵手蹲坐在刀鋒不及的距離外,其餘二人連環遭野太刀斬倒,

掌帆的「玄林兵」被砍得身首異處,這次虎玲蘭再也無法控制刀鋒餘勁,野太刀砍進了船桅,發出清脆的聲

響。
  
  那掌舵的「玄林兵」見虎玲蘭兵刃陷在木頭裡,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馬上放開船舵衝前,要把這用紗

巾蒙著面的女刀客撲倒!
  
  虎玲蘭卻早看準船上只餘這最後一人,不慌不忙就放開刀柄徒手迎擊低著頭衝來的敵人,她伸出雙掌扳

著對方肩頭和後腦,同時自己雙腿往後迅速跳踏,全身成向前俯傾之勢,頂住了敵人的前撲,這正是她跟練

飛虹學會的「摩雲手」摔跤技法。
  
  把「玄林兵」的撲勢消去後,虎玲蘭蜂腰猛地折曲,提起右膝狠狠撞在對方鼻樑,那「玄林兵」登時吐

血昏迷,虎玲蘭傾勢雙手再揮,輕鬆將他摔出了船邊。
  
  虎玲蘭把船上一個還沒斷氣的重傷「玄林兵」也踢下水後,回身握住野太刀的長柄,一條腿舉起踏住船

桅,正想發力把刀拔出來,突然感覺一陣昏眩噁心,以刀柄支撐站著,按住胸口深呼吸歇息。
  
  這時荊裂所駕的快船經過另一艘停泊的漁船,帶著各種兵器的練飛虹從上面出現,跳上了荊裂的船,二

人向虎玲蘭接近。
  
  虎玲蘭稍作休息,也就往船尾把著船舵,避免那快船打轉翻覆。荊裂與練飛虹到來時,她已拿回野太刀

,又撿拾起船上的幾把弓及箭囊,跳船過來會合。
  
  荊裂一邊掌著舵一邊問妻子:「你沒事吧?我剛才看見……」
  
  「沒事。」虎玲蘭斷然說,放下手中大刀和弓箭,走到船桅處幫忙操作船帆。薩摩國出身的虎玲蘭對海

事也有認識,在她幫助下荊裂掌舵更順利,快船又加速向敵人船隊接近。
  
  在船隊後段的「玄林隊」成員早就發現尾後同僚遇襲,但一來相距太遠,二來又正在全速前進,他們一

時無法援救,只能隔著江水眼睜睜怒罵。這時又見有條快船追來,船上人卻並非穿著他們的黑色戰服,即知

那兩條船的同僚已然全被擊殺。
  
  ——這麼快……到底是什麼人?
  
  「玄林隊」眾人感到危險迫近,本能就想集結力量去迎擊,登時有六條快船撥轉了方向,各自掉頭去作

戰。
  
  領頭船上的韓山虎這時已發現後面的騷動。他的心思卻正往另一方向想。
  
  敵人要截擊,也就是說我們已然接近王守仁所在!
  
  ——不必向他們迎擊!只要全力找出王守仁並且擒下,就是勝利!
  
  可他還沒來得及下令,後面多條快船已經掉了頭去圍攻荊裂等人,韓山虎與他們距離迅速拉遠,再也無

法阻止。他只好指示剩下來最接近自己的兩條船,緊隨他繼續前進。
  
  韓山虎看著前頭江上眾船,心裡盤算:巫紀洪的陸路馬隊現在還沒有追上來,也就是說他們發現了有人

登岸逃生的痕跡——現在看來應該是王守仁的部下故佈疑陣分散追兵。這麼說,現在保護著王守仁的近衛,

人數必然不多!
  
  天色已漸變黃,張滿了帆南行趕著回岸的船也漸多,尤其這段贛江已接近重鎮臨江城,回府城一帶的漁

船甚多。
  
  韓山虎等三條載著黑衣殺手的快船,在密集船叢之間掠過,有時與鄰船相距不過一、二尺,頗是驚險,

也十分考究蛇手本事。
  
  掌舵的黃保確是高手,一眼能夠看清江上各船的航向和速度,從中找出穿越的最佳路線。要知道行船不

同於陸上奔跑、騎馬或馭車,在水上要轉向變速都要預早計算,所要求的洞察力和經驗更高。
  
  黃保看著一一掠過的船,忽然想到一個念頭,向前面的韓山虎高叫:「這個時分的船都載著漁獲!留意

那些走得特別快的!」
  
  韓山虎一聽猛地點頭:沒錯!王守仁的船必然比較輕!
  
  三條船再前進一小段,韓山虎就發現前頭遠處的帆影之間,有兩艘搭著艙蓋的漁船一前一後,相隔一段

距離,卻比其他大小相近的船走得格外快。
  
  ——有兩條。其中一條沒有人的,是為了分散我們力量的最後手段。
  
  ——王守仁就在當中一條船上!
  
  韓山虎如此判斷,大半是靠直覺。但過去多次的戰鬥經歷告訴他,直覺大都很可靠。
  
  他在船頭站起來,雙手拔出背後與腰間的一對秘宗門銀白快刀,目光如野獸般盯著前方漸漸變大的獵物

,那一身黑衣的姿勢,與師父雷九諦生前狂態有幾分相近。
  
  他回頭看跟在後面的兩條船,雙刀自右往左在空中一揮,指示他們去截擊較接近那條可疑的漁船,然後

他向黃保、黃佼兩兄弟指出更前方另一條的所在。黃氏兄弟會意,馬上調整快船的航向,朝那目標追去!
  
  在韓山虎身後,任雲飛等五個秘宗門人全都已準備好戰鬥,七個同門裡,只有歐陽敬和唐榮二人被韓山

虎派在贛江的西岸,帶「玄林隊」騎兵作陸上搜索。
  
  對方的船和船夫都明顯及不上這邊,韓山虎很快就拉近距離。他這時回頭看,兩艘「玄林隊」快船也已

追到另一條漁船,其中一艘快船從左側強硬擦撞漁船,迫使它減慢航速。一待那撞擊的震盪消去,「玄林隊

」就要用鉤索強登漁船。
  
  韓山虎大為振奮,回過頭來再次注視前方的目標。
  
  已經接近到足以看見那船夫驚慌神情的距離了——
  
  後頭傳來一記極響亮的金屬交鳴之音,在江面之上迴響,即使韓山虎人在遠處,也聽出是何等急勁的力

量所產生。
  
  緊接著是好幾個人的叫聲。當中夾雜著驚駭、憤怒與絕望。
  
  韓山虎等秘宗門人一起回頭,剛好趕及看見:後面那漁船上,一名「玄林兵」的身體從船頭飛出,重重

墮入水中!
  
  更多的兵刃交鋒聲從那漁船傳來。更多的慘烈呼叫。倒在甲板的黑衣身體。飛墮落水的兵器。隱現的金

色劍光。
  
  黃保和黃佼不等韓山虎下令,已然全力把船撥轉回頭,但這畢竟不是陸上,黃氏兄弟技巧再好,力氣再

大,船也得在江上轉半個大圈才能回來,黃佼更是施盡渾身解數,將船帆收了又張,撥來轉去,才能配合改

變的風向。
  
  而韓山虎等六個秘宗門武者,則只能一邊承受快船轉向的搖擺起伏,一邊眼睜睜看著對面的戰鬥。
  
  原本一氣登上漁船的四名「玄林兵」,幾個起落之間就全被擊倒。其餘仍在兩條快船上的人,眼見漁船

船艙內必定藏著厲害高手,也不敢再登船,紛紛把手中的兵刃改換成弓箭,準備向漁船齊發。
  
  漁船的船夫早就驚嚇得俯伏在甲板上。這時船尾突然出現一條身影,似乎手臂二揮,對面快船上一名正

要彎弓的「玄林兵」發出悶哼,弓箭都從手裡掉落了,跪在甲板上捂著胸口,上面釘著某些閃亮的東西。
  
  「有暗器!」有人大呼同時,眾「玄林隊」殺手更想加快排起弓列,要將漁船裡的人全都射殺。
  
  另一條身影自漁船的船首出現,如疾電般蹤躍往靠在左側那條快船。身影的周圍泛著兩道旋轉的奇異光

芒。
  
  本身就擅長雙刀的韓山虎遠遠看見,一眼知道那是什麼:是護身的刀劍刃花。
  
  ——而且看那速度和法度,絕對是一等高手!
  
  帶著刃光的高速身影著落在快船上「玄林隊」人叢之間,遠看就如火把投進枯柴堆中,瞬間暴烈燃燒。
  
  爆發的不是火焰,而是鮮血。
  
  快船甲板上的「玄林兵」,不是武者就是綠林好手,都是這些年來投入寧王府的精銳。但在侵入者的雙

刃之前,在那狹窄的空間裡,他們全都成了待宰的牲口。
  
  除了在刃光前倒下,就只有跳船逃生。
  
  韓山虎等人眼睜睜看著那六個「玄林兵」,就在幾次呼吸之間統統從船上「消失」了。
  
  「快!」站在船頭的韓山虎,緊握著雙刀的手指關節都已發白,他發出憤怒的呼號命令說。
  
  為了加快速度追上王守仁,韓山虎不得已把玄林隊」分散成小隊行進,放棄了壓倒人數集結的優勢。這

一弱點此刻卻正正被敵人以最大限度利用,產生對他最壞的後果。
  
  然而事前他又怎麼想得到,護衛王守仁的竟是這種等級的高手?
  
  ——明明我們才是突襲的一方啊……
  
  這時黃保終於把快船完全對準要去的方向,全速往那激戰的水域接近。
  
  那混戰中的三條船還沒有完全停下來,仍在貼著交互碰撞打圈。清掃了第一條快船的那個雙刃客卻腳步

靈巧如在平地,一個轉身飛躍,又回到原來的漁船上。
  
  另一條快船上餘下的六個黑衣人,就連負責駕駛的也不再看顧船舵了,全體拿起弓箭朝著漁船射擊。好

幾支箭釘在船身和船艙上,也有一支射穿了船艙側的竹簾進入內裡,但不知道有沒有命中裡面的人。
  
  漁船後尾又有人影出現,再次揮動手臂!
  
  那六名「玄林兵」中一人被閃光的暗器命中右肩鎖骨,拿著未發的弓箭倒了下去。只見那釘在他身上的

,是一枚小小的雙刃飛劍!
  
  趁著這個空隙,提著雙刃的人又再飛出漁船,往這第二條快船降臨。
  
  幾乎完全一樣的事情,在這邊再次發生。
  
  這次韓山虎更接近,終於看清了那人是誰。
  
  那一長一短的雙劍,在船上縱橫來回,每一次運行就帶起血光和物體斷裂聲,力量、速度、準繩與氣勢

都完美而均衡,沒有半絲不必要的動作;用劍者明明是以一敵眾,卻予人像是獨自舞劍的感覺。
  
  韓山虎雖從未與此人見面,但從這長短雙劍就確知是誰——他已聽聞過韓天豹和其他同門形容這個人許

多次。
  
  「破門六劍」,青城派傳人,燕橫也是韓山虎念念不忘的仇人。
  
  為了重振秘宗門——或者說,為了成為天下秘宗的掌門——韓山虎暫時把私仇擱下,來打另一場本不屬

於自己的戰爭。
  
  然而上天似乎決心要給我復仇的機會啊,他想。能夠一口氣為寧王立功,同時報卻董三橋師兄的血仇,

韓山虎恨不得此刻擁有在水面上奔跑的奇能。
  
  復仇心並未蒙蔽他的冷靜判斷:燕橫的劍技,比他預想中似乎遠為凌厲,甚至有深不見底的感覺。
  
  ——這幾年他遇上了什麼?……....
  
  燕橫今天是自從得到「雌雄龍虎劍譜」之後首次真正與敵人交戰,曠日苦練中累積那躍躍欲試的血氣,

此刻都盡情發揮出來。
  
  ——始終只有真正的戰鬥,才能夠測試出平日修練所得到底管不管用。
  
  此刻他運使雙劍,融會了這些年不斷實戰所得、「山螺」修行的領悟以及「雌雄龍虎劍譜」的啟發,已

成為完全屬於自己的劍技,隨心而發,順勢而行,眼前那幾個急忙提起兵刃反擊的「玄林兵」,於他簡直猶

如練劍的對象,每一擊都是完美的壓制。
  
  然而在這極稱心如意的一刻,燕橫也要自我告誡:
  
  ——我不是在練劍,更不是為自己而打。是為了保護王大人,而且正守在這最後一關。
  
  一念及此,燕橫沒有任何多餘動作,每一招以最直接、簡單之法取敵——他知道還有不明數量和實力的

敵人陸續追來,自己必得減省體力消耗。
  
  韓山虎密切看著越漸接近的燕橫每一記揮劍。即使燕橫沒有發揮全力,韓山虎也看出其劍法絕對不容易

應付。
  
  燕橫的劍很快就停了下來。因為船上再無半個站著的對手。他立在那快船上,染血的一雙青城派至寶垂

在左右身側,面對著韓山虎快速駛來的船,調息戒備。
  
  真正的敵人來了。
  
  僅僅從韓山虎等人在船上的站姿,燕橫就已判斷出這一輪的敵手遠在剛才那些人之上。
  
  ——他們看來有種熟悉的感覺……
  
  此刻燕橫所在的那條船,正好隔在漁船與韓山虎來船之之間,因此燕橫決定不躍回漁船上,當先在此迎

擊。
  
  韓山虎身後的任雲飛、秦鐵衣等五人,各自擺起刀劍架式準備接戰。
  
  燕橫與韓山虎的距離已不足五丈。
  
  韓山虎更強烈感受到燕橫一夫當關散發的氣勢。他知道心裡要作一個決定應該以擊殺眼前仇敵為優先?

還是選擇先擒捕王守仁?
  
  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困難的抉擇:他早在離開滄州時就已做了決定。
  
  「師弟,靠你們了。」
  
  任雲飛等五人都會意。
  
  兩丈半。
  
  燕橫與韓山虎都在注視著餘下的距離。當中還要估算快船的航速。
  
  終於,到了。
  
  燕橫的身軀從靜極到躍動,幾乎無先兆可尋,剎那間已人在半空,掣著「龍棘」與「虎辟」直往韓山虎

的船躍來!
  
  幾乎在同時,任雲飛等五個秘宗門人一起揮摔左手,暗藏在掌中的「三尖燕尾鏢」,飛射向空中的燕橫


  
  而只有極短促時差之後,韓山虎也舉著雙刀向前躍出!
  
  燕橫在半空中轉腰斜身,閃過其中四枚飛鏢,第五枚則以「虎辟」的寬刃擋去,同時身體向前飛蹤的去

勢未變。
  
  韓山虎緊接到來,在空中揮出右手銀刀!
  
  兩人正要交接之際,燕橫卻不知從哪裡再生出力量,右手「龍棘」長劍亦朝韓山虎急刺。
  
  兩刃相交,磨擦出激射的火花!
  
  兩條身影交錯而過。
  
  這一刻,燕橫卻已知道自己犯了錯:太過冒進攻擊,竟讓對方一人越過自己的防線——而且是最強的一

人!
  
  同時仍在空中的韓山虎,則訝異於那「龍棘」黃金劍刃上所的勁力,竟是如此猛烈——韓山虎以為自己

仗了後發的優勢,加上有同門用飛鏢干擾對方,可一舉將燕橫震落水裡,但在兵刃交擊間反而是自己的去勢

被撞得歪斜了,飛躍的力道也減弱,眼看無法到達對面的快船上。
  
  燕橫卻去勢仍強,直撲向前方那五個秘宗門人之間。
  
  所犯的錯失已無法挽回。他知道眼前只有一途:以最短時間挫敗前面的敵人,再回去援救。
  
  心念一動,燕橫的眼神變了。
  
  剎那借助於「虎相」。
  
  「雌雄龍虎劍」,舞動。
  
  後頭的韓山虎用盡平生本事,在空中挺身發力,硬是再前進了兩尺,左足尖伸出僅僅踏住了船邊。他以

極靈巧的秘宗門「燕青迷步」功力,僅憑那一點點趾頭的接觸借力,將整個身軀移向前,終於成功著落在甲

板!
  
  同時燕橫也到達了前面的船上,與第一柄秘宗門快刀交鋒!
  
  韓山虎在甲板上立定了步伐,稍作呼吸調息,趁著與目標漁船距離還沒有拉遠,再次奔跑並向船的另一

側躍出!
  
  秘宗門總館「內弟子」趙敖,在青城劍法下浴血,崩倒。
  
  韓山虎張開握著雙刀的兩臂,人如飛鳥般越過江水上方,落向漁船的船尾。
  
  一柄秘宗門長劍,幾乎刺入燕橫左眼,但在最後一刻被「虎辟」擋格住。同時燕橫右手「龍棘」把另一

邊謝鈞的握刀右手腕脈削開。
  
  任雲飛暴喝,展開「明堂快刀」的殺招,從中路攻向燕橫。在這短短的交手間,他已知道己方與燕橫在

實力上的巨大差距。但他沒有半絲退縮的念頭,心裡只知道要盡量擋著眼前這個可怕的雙劍手,好讓韓師兄

能完成任務。
  
  一切都是為了秘宗門的未來。
  
  ——把命交給我。
  
  他們心裡再次響起韓山虎的說話。就算在此丟掉生命,任雲飛等人絕無半點悔恨。
  
  韓山虎足尖才剛剛碰到漁船的甲板,一柄飛劍自船艙的陰暗處射出,正是他最難閃躲的一刻,也攻擊他

最難閃躲的胸口中央!
  
  他的臉在這剎那產生一種奇特的變化:不像人類。
  
  雷九諦所傳絕藝,「神降」。
  
  韓山虎以接近人體不可能的詭速,向左前方翻滾,躲過了那柄以崆峒派「送魂飛刃」手法擲來的飛劍,

跪定在甲板後又馬上彈躍向前,雙刀開路竄進船艙。
  
  同時任雲飛的快刀,在砍到燕橫肩頸之前兩寸處就無法前進。他瞥見擋著刀身的又是那柄古怪的寬刃短

劍。任雲飛實在無法想透,燕橫是如何能夠這麼快又把「虎辟」帶過來防禦。
  
  下一剎那,任雲飛感到手中刀傳來一股奇特的力量,並聽見敵人發出一種古怪的嘯音。
  
  進入「虎相」的燕橫把身體機能發揮至頂點,僅以單一柄左手短劍就發動出絕技「虎雷嘯」,那全身集

於一點的勁力非任雲飛所能抗禦,「虎辟」硬生生將秘宗門單刀的刀背壓擊在任雲飛胸口,爆發出骨頭破裂

的異聲,任雲飛咯血同時整個人被撞飛出船外
  
  燕橫卻絕未因為迅速擊倒另一人而興奮。他沒有時間回頭去看漁船那邊的情況,只能專心面對餘下的敵

人。
  
  韓山虎一進入船艙裡,馬上撤去「神降」狀態,以免體力心神過度損耗。他定晴一看,只見船艙內只有

二人,一個披著漁翁的蓑衣,正是他此行的獵物王守仁——「玄林隊」裡所有人都已熟記其面相畫像。苦追

了整整一天的目標就在跟前,韓山虎心頭狂喜。
  
  但他絕沒想到,船艙裡第二個人竟然更令他亢奮。
  
  童靜舉著已出鞘的「迅蜂劍」,劍尖直指韓山虎的臉,雙眉緊鎖成一線,眼神裡夾雜著恐懼與戰意。
  
  她最不想重遇的一個人。卻在這種狀況下相見。
  
  「迅蜂劍」的幼細劍尖,無可壓抑地在不住顫抖。
  
  若是換作平日,遇上如此稱意的景況,韓山虎還會說幾句話刺激童靜,觀賞她像受驚小動物的模樣。但

現在韓山虎只想盡快結束一切外面他的同門正在浴血苦戰,只有盡快擒住王守仁,才能威脅燕橫投降。
  
  他眼睛盯住童靜,心中回想當年那次交手,幾乎被童靜以一塊瓷片使出「追形截脈」重創手腕。韓山虎

暗暗戒備她再甩這厲害的奇招,同時心神聚斂,再次準備進入「神降」。
  
  這一刻童靜感受到韓山虎「神降」時所散發的邪氣,頓時回憶那時候她觀看雷九諦練功的情況,當時的

恐懼不安又再襲上心頭,全身每一寸都冒出冷汗來。
  
  另一邊的王守仁反而比童靜鎮定。他也早把佩劍拔出在手,只是知道面對韓山虎這樣的人物毫無用處。

他感覺到童靜的不穩情緒,看見她背影正在微微搖晃,於是沉聲說:
  
  「相信自己。」
  
  此語喚醒了童靜的武者魂魄。也令她想起跟師父練飛虹每天的鍛煉。
  
  ——有一天,我會變得很強的。
  
  ——可要是我死在這裡,那一天就不會到來。
  
  ——既然如此,我就設法把那一天變成今天!
  
  韓山虎的臉再次化為妖鬼,舉刀上前。
  
  同一剎那,童靜的劍尖也停止了顫抖。
  
  在韓山虎的邪氣刺激之下,童靜的神容也改變了。
  
  ——同樣變得不像人。
  
  已在「神降」境界的韓山虎,並未察覺這變異,吐出鬼嚎似的聲息,右手銀刀以當年幾乎成功突襲八卦

掌門尹英峰的高速,從上向童靜斜劈下去!
  
  童靜則突然全身聳動。
  
  從她左足五趾往上延伸至右肩,每一段關節都發出短促的勁力並全部加乘,直到她右臂自然地伸出時,

所產生的力量和速度,令手與劍都化為一抹殘影。
  
  「迅蜂劍」發出驚人的尖鳴。
  
  能夠達到如此高度的協調和統合,絕不是她平常練習的「芒刺背」所致,而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借相」


  
  ——是她前所未歷的精神狀態。
  
  韓山虎的「神降」狀態瞬間解除。
  
  只因他發現,自己那以為必殺的刀招在半途就停止了。銀刀脫手往上斜斜飛去,釘在船艙頂的木條上。
  
  他細看右手。手腕內側的筋脈被削斷,鮮血從創口噴出,五指完全不受操控。雖然早有準備,竟然還是

中了那招「追形截脈」。
  
  不。不止是如此。韓山虎知道自己並非失手於對方的招式。
  
  而是速度。那快到看不見的劍影。
  
  他忽然回想起少年時剛入秘宗門後,曾經聽師父講解什麼叫「快」。他記得那時雷九諦說過,武林裡傳

說有一種絕快的攻擊,人們用一個名字形容,叫「曜炫」……
  
  這一刻韓山虎頭腦一片迷亂。他彷彿隱隱看見雷九諦的影子就站在童靜身後。他想起那天偷聽到師父不

惜一切要收童靜為徒,並對童靜的天賦給予遠高於任何秘宗弟子的評價……
  
  韓山虎無法接受這一切。他發出既悲哀又憤怒的鳴叫,這次舉起左手刀。
  
  仍在另一條船上的燕橫,耳中聽著遠處漁船裡的叫聲,壓抑著心裡的焦急,終於把「龍棘」送進最後一

個秘宗門敵人秦鐵衣的咽喉。
  
  秦鐵衣臨死卻還是拚命用雙手抓著插在自己喉嚨上的「龍棘」,想盡最後一分力氣阻延燕橫。
  
  換作平日,燕橫必然禁不住對秦鐵衣的意志深感欽佩,但此際他沒有這個心情。將「龍棘」猛力拔出來

後,燕橫回身看那漁船。就在這時他聽見「迅蜂劍」的第一次鳴音。
  
  燕橫一時被那劍鳴震住了。「迅蜂劍」因為特殊的刃身形狀,幼小的劍尖會在戰鬥時顫震鳴響,燕橫早

就聽慣了,但是這次「迅蜂劍」震鳴之尖銳與響亮,卻是他前所未聽的。
  
  ——阿靜,你到底幹了什麼?…….....
  
  第二次鳴音又響起,驚醒了燕橫。
  
  就在他要起步躍過去另一條快船時,卻見一條身影蹣跚地從漁船的船艙慢慢走出來,站在船尾,從姿態

看狀甚痛苦。
  
  這剎那,燕橫的心臟像停止了跳動。他害怕看見那是童靜的身影。
  
  ——要是這樣,我人生的一切都將再無意義。
  
  這年來在水巖前寨生活的所有幸福感覺,此刻就像快要熄滅消失的風中燭火。
  
  但是下一刻他看真了:那人是韓山虎。
  
  金黃的陽光與水波映照下,可見韓山虎眉心處不斷流下鮮血來。他再也無法站定,整個人在船邊倒下,

墮入江水之中。
  
  韓山虎的屍體不一會又浮上水面來。他一雙眼睛暴瞪著,似乎至死也不肯相信這個結局。血紅色自他頭

顱四周的水面擴散,有如一幅淒烈的圖畫。
  
  童靜這時也從船艙走出來。她的姿態也比剛才韓山虎好不了多少,雙膝都在發軟,顯然耗損了不少氣力

。她一向明澄的雙眸此際一片茫然。只因她剛剛經歷了一種從前沒有想像過的體驗——那體驗像是短暫離開

了這個世界。
  
  她一隻手垂著沾血的「迅蜂劍」,另一隻手捂著心胸。她看看水裡的韓山虎,又眺視江河的一切,似乎

無法判斷眼前的東西是否真實。
  
  ◇◇◇◇
  
  燕橫為了清出一條快船備用,把船上的屍身逐一拋下水中。這時他才有時間去端詳死去的那些敵人。他

雖與韓山虎等人素未謀面,但過去三次與秘宗門人激戰,早就熟知他們的武功路數——這也是他能夠迅速擺

平任雲飛四人的一個原因。
  
  ——秘宗門人竟然淪落至此,加入了寧王的叛軍……
  
  至於剛才跳入江中逃生的「玄林兵」,包括黃氏兄弟,早就往江岸游泳逃離,燕橫亦無暇再去追殺他們


  
  就在燕橫將船清理之後,卻見大江北面那頭遠遠駿來一條敵人用的快船。燕橫頓時緊張起來。漁船的船

夫早就駛近了過來,燕橫躍上漁船,再次拔出「雌雄龍虎劍」。
  
  童靜也提劍與他並肩站著。燕橫看過去,只見童靜雖已恢復了不少元氣,但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心裡很是擔心。
  
  「靜……到底剛才……」
  
  「不要說!」童靜猛地揮手搖頭。此刻她最不想就是回憶剛才自己經歷過什麼狀態。心靈失去控制是異

常可怕的事情——不管那有多短暫。她極害怕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又會變成那樣。她回想起雷九諦曾在她面前

顯露的那種癡態,心中就更驚慌。
  
  燕橫見她這樣也就不敢追問。只是童靜剛剛才獨力把秘宗門的第一高手擊殺了,這是非常驚人的事情。

若是正常的童靜,即使是猶有餘悸,至少也會表現出些許興奮。但現在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想到自己在「山螺」獨自修行時經歷過的狂態,是否也跟剛才童靜體驗的有點相似呢?……
  
  此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那條快船已經漸漸接近了。
  
  王守仁也從船艙走出來。他經過剛才的危險,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大的震撼。他看看眼前這對俠侶,心中

只慶幸他們沒有受到傷害。
  
  「王大人,你還是……」燕橫說。
  
  「不。我也站在這裡就好。」王守仁提著出鞘的佩劍,站到燕橫另一側,也在眺視來船。
  
  燕橫瞧瞧王守仁,看見他神容剛毅,似乎對眼前被追捕的危機,對未來艱苦的戰鬥,絕無半點懼怕。他

想到當初在廬陵與王大人初相識之時,王大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掛礙。
  
  「王大人,你覺得……」燕橫漸漸把雙劍提高戒備,視線不離那漸漸變大的帆影。「我們能打贏這場仗

嗎?」
  
  「誰知道?」王守仁聳聳眉頭說。「可是我相信一件事情。只為一己而戰者,永遠勝不了為別人而戰的

人。」
  
  說完他微微一笑,伸出長劍指向那接近中的快船。
  
  「不信你看看。」
  
  燕橫和童靜也已看見了,鬆了大大一口氣。
  
  那正在慢下來的船上,只載著三個人。
  
  用野太刀支撐著疲倦身體的虎玲蘭站在船頭,笑著向燕橫他們揮手,肩頭插著半支折斷箭桿的練飛虹,

則倚著船桅盤坐歇息;荊裂披著從敵人身上剝下的黑衣,仍在掌著船舵。
  
  在王守仁他們三人眼中,沒有比這更美麗的畫面。
  
  ◇◇◇◇
  
  孟七河那已然血漬乾涸的首級,以頭髮結掛在馬鞍旁,不斷來回搖晃。
  
  然後馬蹄在一座開闊的小山丘上停住了。
  
  坐在馬鞍上的巫紀洪,遠遠眺望那條快要停靠入臨江城港口的小小快船,心裡知道自己這次任務徹底失

敗了。
  
  跟在他後面那百餘騎「玄林隊」戰士,在夕陽映照下已是人困馬疲。
  
  而臨江城內相信已得知寧王起兵的消息,早有組織民壯戒備。以這百騎「玄林隊」正面進攻一個大城是

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對方能脫離韓山虎的追殺,護衛中必有非凡高手。
  
  高手是誰?巫紀洪心裡已有答案。他只恨自己怎麼沒想到。
  
  ——還以為姓王的當大官,跟那幾個已成朝廷通緝欽犯的傢伙不可能再聯繫。
  
  ——還是太小看這個王伯安了。
  
  巫紀洪撥轉馬首。在臨行前他又回頭看了那條船一眼。
  
  「那麼,以後在真正的戰場上見面吧。」
  
  在「破門六劍」護衛之下,王守仁直進臨江城門,六人那股氣勢,即連守門的衛兵也不敢攔阻。
  
  「請速往通傳知府大人來見。」王守仁經過時如此吩咐,又命另一名衛兵帶他們往衙門去,卻絕口不提

自己身份。衛兵雖不知道此人是誰,卻為其氣度所懾,竟沒再多問半句,就依言而行。
  
  練飛虹已把肩上箭矢拔去,略作處理包紮,受傷令他身體更感疲累,臉上卻甚是興奮。他已許久沒有作

戰,剛才江上的船戰他與荊裂、虎玲蘭三人一口氣殺傷了對方廿餘人,嚇得餘下的船隊潰散逃命,飛虹先生

單是用弓箭和飛刀就射殺了其中五個。再次證明自己仍然能夠戰鬥,練飛虹心裡充溢著成就感。
  
  但同時童靜那古怪的狀態令他十分擔心。在燕橫提點之下,練飛虹沒有追問到底發生了何事。只是從韓

山虎額上的劍傷,他已斷定那是童靜的劍所刺。
  
  到底是什麼事?……她跟燕橫二人合擊才殺掉這傢伙的吧?難道……?
  
  「破門六劍」每個都剛剛殺人不久,渾身上下散發著未消的殺氣,又各帶著凶厲的兵刃,在臨江城街上

甚為矚目。城內百姓本就因為傳揚著南昌寧王造反的消息而陷於恐慌,六人所過之處,途人都遠遠走避。
  
  走到衙門前面,有近百名民勇保甲聚集,當中還有數名官員,包括臨江知府戴德孺。
  
  戴德孺仍在責罵來通傳的衛兵,此_一見來者是誰,臉上失卻了血色,走上前去迎接。
  
  「王大人!你竟然還沒……」
  
  「我沒有死。」王守仁與戴德孺同省為官,早就相識,著他免去禮節。「不過也真兇險。」
  
  「是南贛巡撫王陽明!」其中一個保甲聽出來的是誰,不禁脫口而出,卻馬上自知失禮,伸手捂著自己

嘴巴。
  
  王守仁卻朝他微笑:「是的。是我。」
  
  眾人馬上哄動起來。王守仁年前火速剿滅南贛一帶的強橫匪盜,用兵如神,江西境內無人不知。
  
  「這就有救了!」有的人不禁興奮高呼。寧王兵勢強大,南昌鄰近各城皆危在旦夕,臨江也是人心惶惶

,現在王守仁到來,實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都堂……」戴德孺向王守仁說:「請問大人帶了多少兵來臨江?」
  
  王守仁左右指一指身邊的「破門六劍」。
  
  「就這五人。」
  
  戴德孺瞪著眼睛,瞳孔裡閃出絕望。其餘人也馬上靜了下來。
  
  這時衙門東側有大群人從街上接近,「破門六劍」及眾保甲壯丁馬上生起戒備。童靜與燕橫各把握住腰

間劍柄,向那騷動的方向張望,卻看見當先一張熟識的臉,不是誰人,正是臨江第一大武館阮氏無極門的館

主阮韶雄,後面跟來的數十人全是他弟子。
  
  阮韶雄上前來說:「我弟子說在街上看見你們進城了,果真!」他馬上與燕橫、童靜行禮,皆因二人曾

對他有恩情。他與無極門弟子先前在湘潭時亦曾與荊裂等幾個見面,「破門六劍」入侵寧王府一役裡,無極

門弟子更在打探情報上幫了大忙。眾人相見甚歡,氣氛一時又熱鬧起來。
  
  阮韶雄握著燕橫的手,情真意切地說:「少俠此來,若是有什麼困難,我與弟子不管刀山火海,聽任差

遣。」
  
  「前輩太言重了……」燕橫不好意思地說:「這次……不是我們的事,而是……」他轉頭瞧向王守仁。

兩人相視點點頭。
  
  「……是天下人」
  
  王守仁看著燕橫與阮韶雄,輕拍戴德孺肩頭。
  
  「你看,這不是多添兵了嗎?」
  
  戴德孺回頭看著王守仁。
  
  王守仁卻仰首看著火紅色的黃昏天空。
  
  「我們的軍隊一定會多起來。」王守仁那反映著天色的眼睛甚是澄澈。
  
  「站在正義一方的人,是不會孤獨的。」
  
  後記
  
  這一卷叫【風捲山河】,說起來是我許多年前還在讀書時想到的書名。
  
  當時在讀大專,我剛剛完成了第一本長篇小說《國士無雙》(從來沒有正式出版,目前全書放在網上免費看),是以清末戊戌維新為背景的武俠故事。後來在我思考下一部小說時,偶然從舊的歷史課本裡看到兩幅並排的照片,分別是孫中山與袁世凱跟軍隊部下的合照,比較之下很強烈感受到兩群軍人氣質上的差異,就想到以革命和民初時期為背景寫武俠,並起了《風捲山河》這個書名。
  
  後來因為生起了《殺禪》的概念,很快就一頭栽了進去(一栽就是十幾年),那個民國武俠故事的想法始終沒有真正成形(只有考慮過寫陳其美這一點比較實在),就剩下書名仍然一直記著;到了這卷《武道狂之詩》覺得很合適,也就順手拿來用了,也算是對那件事情的一個了結。
  
  為了寫這一卷(及往後幾卷)的寧王叛亂情節,我參考了不少歷史數據及演義小說,求的當然是貼近史事,老實說頗有些壓力。但在近期一次「香港小說會」的飯局裡與倪匡老前輩歡聚,席上談到小說寫歷史重要人物不容易,倪老卻一口說:「寫小說而已,有多難?」此語對我有很大啟發:小說,首要追求的始終還是

好看,及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讀者。
  
  「好看」二字似乎有些主觀,比較準確而整體的說法應該是一種「閱讀的體驗」。在選取及描述歷史事件時,我關心的也是這一點:到底我要傳達什麼給讀者?小說畢竟不是史書,也不必是。
  
  同樣是在寫這一卷期間,很慶幸出席了另一位重量級前輩「詞壇聖手」盧國沾在公開大學的講座,有機會認識他並茶聚暢談。說起來對他有點不好意思,《武道狂》香港版每次的下卷預告,都有引用一些經典武俠歌詞作版面設計,當中不少詞句也是盧前輩的著名作品,而我沒付過他版權費(笑)。這個設計其實是想令大家知道,武俠文化在香港擁有非常深厚的傳統,沒有他們這些前輩大量作品的滋養,今天我就不可能寫得出這部書。「延續」是一個重大的文化使命,我希望自己也能把火點燃下去。
  
  看看自己出版的第一本小說《幻國之刃》的版權頁日期,數一數指頭,原來當這卷書出版之時,正好是我出道二十年。好漫長,但又覺得自己達成的事情還不夠多。但至少我做到自己從前想做的職業了,而且堅持到今天——在這個城市,這大概也算是一件小小的成就吧?
  
  之後的目標,仍是繼續寫小說,直到我死去那天為止。
  
  喬靖夫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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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2:00
卷十八 殺與禪 引言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南昌寧王朱宸濠發兵叛變謀奪大明江山,派出精銳部隊半途截殺忠臣王守仁,幸有「破門六劍」挺身護送並擊殺強敵,王守仁成功逃亡至臨江府,準備集結義軍平叛。
  
  武當掌門姚蓮舟與同門葉辰淵與錫曉巖加盟寧王府,與仇人商承羽狼虎共處一室,互相制衡。寧王得此強援,軍勢更盛,誓取天下。
  
  一場決定歷史的戰爭,武者的身影活躍其中,各顯能耐,足以暗暗影響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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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2:22
卷十八 殺與禪 第一章 迎軍
  
  仲夏正午的烈日底下,伍文定那把濃密的鬍鬚全都被汗水濕透,黏纏在下巴和頸項上。他以束著衣袖的綁帶抹去滴進眼睛的汗珠,堅定的視線仍朝著郊野荒道的前方。
  
  舉目所見,仍是空無一人。
  
  伍文定咬咬牙,繼續催促跨下健馬前行,心裡只懷著一個信念:
  
  ——必定能找到王大人。
  
  那個蒙天道眷顧的男人,不會這麼容易死掉的。
  
  伍文定那魁梧得像熊羆的身軀,令坐騎有點吃不消。為了行動便捷,伍文定已沒有穿著戰甲,只有短衣勁裝一襲,佩著的那柄野戰砍刀,正是從前領兵剿匪、在險惡山水間衝鋒陷陣的愛用兵刃。此刻他那副殺氣騰騰又帶著焦急的神情,亦與當日打仗時無異。
  
  自從接到寧王朱宸濠起兵叛變的消息後,伍文定就進入了這種繃緊的狀態。
  
  他身後跟著一百二十多騎勇士,排成長陣在郊道上一起以半速前進搜索
  
  這個戰馬的數目,已經是目前吉安府能動用的全部。騎兵裡佔了一半是從前伍文定征討桶岡及橫水匪盜後仍然留在身邊的戰士,另一半則是這兩年來在吉安府裡重新調練的民兵。
  
  自從剿匪成功,回到吉安續任知府以來,伍文定一刻未敢忘記王守仁的吩咐:在沒有損害百姓生計的情形下,盡量多練民兵,多存軍糧。
  
  如今伍文定知道王大人的理由了。
  
  他右手提著韁繩,左手按著腰間那行走間晃動的刀鞘。這柄砍刀在兩天前才剛剛飲過血:寧王叛亂消息一傳至吉安府,城裡就有官吏及商賈驚慌逃亡。伍文定親手砍了其中五個,火速將城裡形勢與人心穩定下來,並急急廣發文書往吉安府內全境的城鎮,號令各地官民全力備戰。
  
  在吉安百姓眼中,平日作風仁厚的伍知府,一夕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就如城隍廟裡那些形貌威嚴凶暴的神將。正因這種極端的轉變,眾人對伍文定的敬畏,蓋過了對寧王叛軍的恐懼。
  
  一待吉安的形勢定下,又分配好戰備工作之後,伍文定急不及待就帶著這支騎兵出城往北而行,尋索王守仁所在。
  
  曾經在王守仁麾下作戰的伍文定深刻地相信:能馬上平定此次叛逆大禍的,天地之間,唯獨王陽明一人。
  
  早前王守仁北上途中曾經路過吉安府,故此伍文定知道王大人正要往南昌;而江西巡撫孫燧等不願歸順者在南昌寧王府遭處死,遇害官員的名單裡卻無王大人,也就是說他逃過了寧王叛軍的魔掌,或至少暫時仍未就擒。
  
  伍文定實在是心焦如焚。他在江西為官已久,當然也風聞寧王府這些年招集了些什麼角色。人在旅途之中、手邊無兵無將的王守仁,面對寧王麾下的亡命之徒,就如孤羊被群狼追捕……
  
  他回頭看見百多騎士跟在後面,忍耐著毒熱的太陽,一個個也是汗流浹背。他們已隨伍文定出城兩天,幾近馬不停蹄去搜尋王大人,但至此仍未有一人口出怨言,只是默默策騎著,時刻保持在備戰狀態。逆變剛剛發生,以南昌為核心數百里地以內都氣氛緊張,無人知道寧王府叛軍有何動向,也難確保任何一處不會遭遇敵人。因此伍文定不敢讓騎隊分散,眾人馬都集中在一起前進。
  
  緊隨在伍文定身後的第一排騎士當中,卻有一人並非他所訓練的民兵,三天前更還不是他的部下。
  
  這人是一百二十餘騎士裡唯一的女子。
  
  霍瑤花披著一層薄薄的短髮,那模樣就如一個剛蓄髮還俗的尼姑,要不是擁有一雙長長明陣,實在雌雄難辨。她的臉比以往黝黑了許多,似乎是長期在野外幹活的結果,臉上的皮膚變得粗糙,底下泛起了點點雀斑。相比從前在波龍術王座下,現在的她脫去了妖媚氣息,而增添了另一種極吸引的健康生命力。
  
  她身上穿著的也是與男服無異的深色短裝,打著綁袖綁腿,踩著馬蹬的雙腳穿一雙舊草鞋。腰間佩著當天虎玲蘭贈她的仿倭軍刀,另外在馬鞍旁放著一根四尺來長的自製重棒,那桿棒前粗後細,前頭尺許包裹著一層皮革,是她準備在大戰場上使用、代替鋸刀的重兵器。
  
  霍瑤花的身材明顯比往昔消瘦,卻反而顯得更健康,騎馬的動作嫻熟無比,那肢體協調能力,非身旁任何一名民兵騎士可比。
  
  伍文定早已察知霍瑤花身手不凡,此刻看了一眼她的騎姿還是不禁讚歎。他以前在軍旅中從未見過如此人物,就連在剿匪戰中屢立奇功的八卦門弟子孟七河,似乎也有所不及。
  
  ————是武林中人吧?…….
  
  在旅程中伍文定時刻都在暗中留意著霍瑤花。這個突然從廬陵縣來投軍的女子,實在無法令他信任,尤其在得知她的背景後更甚。
  
  伍文定仔細查問過與霍瑤花一同來吉安府加盟義軍的廬陵壯丁,得知此女子竟是從前肆虐當地的妖匪波龍術王的座下頭目,殺人甚多;那伙「術王眾」數年之前被王守仁率眾清剿,術王本人敗走後聽說投靠了寧王府,如今正是叛軍將領之一。而這個失蹤許久的女魔頭,卻突然在一年前重返廬陵,當眾削髮懺悔,乞求百姓寬恕,令當地人驚愕不已。
  
  霍瑤花作孽甚多,廬陵官民自然不會輕易原諒她,卻也懼怕她的本事,不敢貿然將她逮捕正法,只能容許她在城外一小片荒廢貧瘠的農田里住下來。時日久了,百姓見霍瑤花確無歹心,才漸漸放鬆對她的戒備,而她獨力墾耕那片荒田維生,並搭建了一座茅屋住下。此後一直相安無事,百姓看見霍瑤花除了耕田之外,就是自發在縣城四周修補小橋涼亭,或是清除道路上的石塊和淤塞河流的雜草,令人難以聯想從前那個瘋狂的魔女。。
  
  直至寧王府叛變的消息傳到了廬陵縣城,人們看見她從茅屋中帶著軍刀走出來,又去了縣城衙門,問當地民兵保甲借了一柄現成的重兵器,就是那柄大木棒,之後就跟隨十幾個壯丁來了吉安……
  
  伍文定返首,繼續看著前方道路,心裡卻還在顧忌著背後那個女騎士。
  
  ——會不會是寧王府埋伏在這裡的奸細?可是並不像啊。沒有奸細是這麼顯眼又惹人戒備的吧?……...
  
  伍文定大可一口拒絕霍瑤花加盟,但是他又不想白白放過她這樣的強援。擁有如此武力和經驗,霍瑤花一人可抵數十名甚至上百個普通民兵。在這攸關大明江山的非常時期,伍文定知道不可浪費任何力量。暫時注意著她好了。
  
  霍瑤花依舊如常地騎著馬,臉上沒有展露一絲表情。江湖經驗豐富無比的她,怎會沒察覺伍文定對自己很懷疑?只是她默默承受著伍知府與眾人的冷待,不作一聲。
  
  ——經過這些年,霍瑤花很清楚:要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任,靠的不是任何言語
  
  「知府大人!」
  
  在伍文定左側的一名騎士突然高呼,並揚起馬鞭向前方指去。
  
  幾乎在同一時刻,伍文定聽到後頭傳來一記嬌叱。
  
  霍瑤花催起坐騎排眾而出加速奔行,一下子就越過了最前頭的伍文定,往那騎士馬鞭所指的方向跑去!
  
  伍文定反應也不慢,馬上亦驅使戰馬前奔,朝霍瑤花追趕。他咧齒咬牙,全力要追上去,同時心生慍怒:
  
  ——真的要露出尾巴了嗎?
  
  其餘百騎亦全速前進,在郊道上捲起一股塵暴。
  
  伍文定的騎術始終難與馬賊出身的霍瑤花相比,與她始終相距著丈許。伍文定朝前頭遠眺,果然看見有一群人馬的身影出現,正在逐漸變大。
  
  ——不可給她先一步到達……假若真的是王大人,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麼……
  
  更令他緊張的是:伍文定看見前頭的霍瑤花,已然把腰上軍刀「鏘」地拔出來,斜斜垂在鞍旁,陽光映得刀刃猶如燃燒中!
  
  伍文定沒有那般紮實的騎功,可在全速策騎同時分神拔出那口大砍刀,只好繼續催促健馬上前。
  
  霍瑤花與伍文定兩騎領先眾人有數十尺之遠,而他們已接近到對面人馬不足五十丈。陽光之下可見對方亦有至少百人,同樣帶著明晃晃的刀槍,顯然不是尋常旅人,那夥人馬早已停下步來,並結成防守陣式。
  
  霍瑤花就在接近到對方約三丈前,把坐騎收慢下來。伍文定乘機趕上去,越過了霍瑤花才勒住馬,右手握著砍刀柄,回頭看那可疑的女刀客。
  
  霍瑤花卻未有顯得不安,只是讓馬兒踱步到伍文定右後側,並對他說:「我掩護你。」
  
  伍文定緊握刀柄,仍然咬牙切齒。但他此刻並無選擇。他放開刀柄,右手朝天舉起,示意後方的百騎停在遠處候命,以防前方的來者有詐。
  
  霍瑤花垂著刀,單手掌著馬韁,隨伍文定繼續上前,直至與對方相距丈許才再度停下。
  
  只見那百來人裡大約只得二、三十匹馬,眾人所帶兵器都不是什麼精良軍械,披掛戰甲的人大約只得廿多人,而且都是粗糙的竹甲木甲之類,顯然都是地方民勇;唯有守在陣前那三十多人,雖然沒有披甲,但全帶著式樣相近的單刀,一個個挺立戒備的姿態,沉靜中蘊含著隨時爆發的力量,伍文定一看即知是同一門派的武者。
  
  武者裡唯有一人乘馬,乃是個已年近五十的壯年人,頭頂禿了大半,腰上佩著一柄貴重的雁翎刀,甚具氣勢。
  
  這騎馬武者遠遠打量著伍文定一會,然後以洪亮的聲線高呼:
  
  「是吉安伍知府大人嗎?」
  
  一聽這問話,一股熱血湧上伍文定心胸。
  
  因為世上只有一個人這般瞭解他的性情,知道他會按捺不住帶兵出城,在此搜索迎接。
  
  果然,只見對面眾武者左右排開,一人騎著馬出現其中,穿戴平凡不過的衣冠,腰佩長劍,一副中年文士模樣,沒有什麼過人的威嚴長相,卻自然散發出令人肅然的氣度。
  
  正是王陽明。
  
  伍文定急急下馬,幾乎像是跌下鞍來。在他後面的霍瑤花把刀收回鞘裡,亦躍下了馬鞍,二人同時朝王守仁下拜。
  
  伍文定垂頭朝著土地,眼淚幾乎就要滴下來。他此刻激動的心情非言語能述。
  
  「時泰參見都堂大人!大人得脫厄急,未被逆賊所害,天祐大明社稷!」
  
  王守仁一邊下馬,並招手示意伍文定與霍瑤花免禮,同時心裡苦笑。
  
  ——現在說什麼「天祐大明」,太早了……
  
  ——我能活到今天,保護我的並不止是老天。
  
  伍文定才剛站直,王守仁已走到他跟前,與他四手交迭相握。王守仁看著這個文武雙全、容貌威猛的昔日得力部將,喜不自勝,而且心頭先放下一塊大石:伍文定帶兵出來,也就是說吉安府情勢穩定,官民在他統合下已有迎戰的準備。
  
  而王守仁正是深信伍文定的能耐,而決定離開臨江城南下。
  
  兩天前他在「破門六劍」的保護下,凶險逃過寧王叛軍「玄林隊」的追殺抵達臨江城,得到第一隊軍力支持。然而王守仁馬上審度形勢,分析出臨江並非久留之地:位置太接近敵方南昌本陣,而且地勢無險可守,叛軍如大舉出動船隊,隨時可在兩、三天內攻破;加上臨江府人心渙散,兵力不足,並非號召義軍積存兵力的理想之地。王守仁用兵行事果敢,一旦有了判斷就迅速執行,著令臨江知府戴德孺留守,自己次日即帶著一隊兵壯離開臨江,
  
  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義軍本陣,正是吉安。
  
  臨江與吉安相隔大約四、五天路程,王守仁的人馬才走至半途,就得到伍文定迎接,王守仁深感此乃吉兆。
  
  伍文定馬上向後方騎隊招手,示意他們上前來參見王大人。跟隨王守仁而來的民兵眼見增了這百多騎強援,全都興奮起來。
  
  在最前守護著王大人的那群刀客,正是臨江府阮氏無極門門主阮韶雄及一眾弟子。他們並未如民兵輕易展露出亢奮神色,仍是凝重地注視著伍文定身旁那女子。憑著武者的直覺,他們都嗅到霍瑤花所散發的危險氣息。
  
  阮韶雄更把右掌輕輕搭在雁翎刀柄上。只因他覺得這女子跟王大人站得太近了……
  
  霍瑤花一直有意無意間借伍文定擋開王守仁的視線,同時不住往王守仁的部下人叢之中張望,卻始終尋不到她渴望看見的身影。她一雙柳眉緊鎖,難掩失望。
  
  這時兩道如刀的目光投向她。霍瑤花看過去,正面迎受王守仁那正氣滿溢的眼光。她羞愧地垂下頭,臉無血色。
  
  二人上一次相見,是在五年前的夜裡,青原山「清蓮寺」之戰。
  
  王守仁當然沒有忘記她。
  
  霍瑤花當場半跪下,把腰間軍刀連著刀鞘與佩掛的布帶解下,放在跟前地上。
  
  「戴罪之人霍瑤花,參見王大人。」
  
  她忍著眼淚,瞧著土地,鼓起最大的勇氣說。
  
  回到廬陵這些日子裡,霍瑤花仍是不時聽聞百姓談論南贛巡撫王陽明的事跡,特別是他清剿賊匪用兵如神的功績。王守仁既以剛正不阿嫉惡如仇聞名,霍瑤花知道自己若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可能會有什麼後果。但她仍然選擇面對。
  
  如今把佩刀放在面前,霍瑤花等於任憑王守仁處置。
  
  王守仁俯視霍瑤花良久,才撫摸長鬚說:「霍姑娘的事,我早聽荊俠士他們說過。」
  
  他頓了頓,眼瞳中閃出凌厲的光采。
  
  「即使如此,你也應該知道,自己過去所犯的罪行,餘生亦不足補償吧?」
  
  霍瑤花吃力把頭抬起來,接受王守仁的目光。
  
  「我從沒想過自己還得了。」她一字一字地說。
  
  伍文定從旁看著,眼光牢牢盯住霍瑤花的臉。伍文定過去曾在常州當過推官,掌理刑法,什麼狡惡之徒他都見過。此刻他從霍瑤花的神色判斷得出,她悔罪之情確屬真切,心裡不由歎息。
  
  王守仁聽了霍瑤花的說話,點了點頭。
  
  「剩下來的日子,你都得活在懺悔中。但那不是說你的餘生就再無意義。你還是能夠做一些事情。」
  
  他說時上前,俯身把那柄軍刀撿起來,遞給霍瑤花。
  
  「荊俠士他們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霍瑤花許久沒有這種熱血奔騰的感覺。最後那次大概是在跟錫曉巖並肩作戰的時候:有那麼一個人,令你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將生命托付給他。霍瑤花流著熱淚,雙手恭敬地接過軍刀,她那十根指頭都在激動顫抖著,就像接在手裡的是自己的新生命。
  
  她抹去眼淚,將刀重新掛回腰間,身體比從前挺得更直。
  
  「對了……」霍瑤花整理好軍刀之後又問:「荊裂他們……到哪裡了?」
  
  伍文定並不太清楚她與王大人口中的「荊俠士他們」是誰,但他仍不能完全信任霍瑤花,厲聲叱喝:「事涉軍情,豈可妄自發問?」
  
  「不要緊。」王守仁卻舉手止住伍文定,朝霍瑤花微笑。像霍瑤花這等高手,王守仁如要盡用其能耐,必得交託以關鍵的任務,假如不能信任,倒不如不用好了。
  
  「只是此刻我們仍面對深重危機,分秒必爭。一邊回吉安一邊說吧。」
  
  王守仁與伍文定並馬而行,霍瑤花和阮韶雄兩騎則在兩側拱護,亦在傾聽王大人的說話。
  
  寧王朱宸濠宣佈起兵叛變,於今過了三天。據王守仁估計,寧王府籌劃反叛已久,備戰所需時間不會太長,日內即可隨時發動大軍,而且估算全體兵力最少達八萬之眾,軍勢甚健。
  
  王守仁設想自己若是朱宸濠,上策必是火速發動全軍乘江東向,一氣取下南京。
  
  「濠賊若得故都南京,既取地利,又振軍心,可順勢宣號正位,一夕之間,將達成盤據半壁江山之勢,招引更多虎狼之徒加入。其時朝廷即使傾盡全力,勝負也難以逆料。」
  
  王守仁說時眉頭深鎖。他更憂心的,自然是其時戰事將曠日持久,生靈塗炭,不管最後誰當皇帝,受害的仍是蒼生黎民。
  
  要在朱宸濠還未將戰火燃遍大地之前,先一步阻止他,這是王守仁的目標。
  
  然而王守仁此際最欠缺的也正是時間。他雖手握著能動員、指揮軍隊的旗牌敕印,但是要聚集足夠抗衡寧王叛軍的兵力,王守仁估算最少也得二十天。若是在這之前為了急於阻截叛軍而冒進出兵,必招大敗。
  
  ——即使是滿腹奇策的王陽明,亦不可能違背「兵力」這個用兵正道的原則。
  
  「既然暫時無法出兵攔截賊軍,我們必得想一個方法拖住他們。一個不用兵卒的方法。」
  
  伍文定聽著王守仁這麼說,馬上回想兩年前他們征討桶岡和橫水山匪的過程,王大人是如何用計牽制匪盜的主力,然後發動突襲……
  
  一想及此,伍文定的眼睛亮了起來,與王守仁對視。
  
  ——是撒謊。
  
  王守仁知道伍文定已然想到,微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封文書,遞給伍文定。
  
  伍文定在鞍上打開來看。只見乃是一紙報告兵部的准令:
  
  「……許泰領邊軍共計四萬,自鳳陽出,卻永分領兩萬邊軍,與許泰會合,陳金及諸部將共領兵六萬,分道會於南昌,劉暉及桂勇分領京軍計四萬,自徐淮水陸二路並進,王守仁領南贛兵兩萬北進……」
  
  伍文定讀下去,儘是各路朝廷大軍集結的兵數及方向。軍令裡並囑咐各師抵達集結地後務必緩行,以結成包圍南昌之勢,等待朱宸濠的叛軍一出城就前後截斷夾擊。
  
  讀著那一行行的兵力報數,伍文定甚感興奮,可是再讀下去他才想起是怎樣一回事:整封軍令報表都是王守仁虛構的。目前能動員對抗叛軍的,就只有吉安那千餘人。
  
  「濠賊殺死了一川大人,卻不知道他早就留給我一件厲害的武器。」王守仁說時瞧著遠方的樹林,心裡念著的是已犧牲的故人。
  
  「一川」乃是江西巡撫孫燧的外號。在兵部尚書王瓊的安排下,孫燧與王守仁這兩名能幹忠臣先後到來江西赴任,為的就是預先應付朱宸濠的圖謀。孫燧手上雖無兵卒,不能直接打擊寧王招買的匪盜,但卻為日後生變早作準備,其中一項就是在江西以南昌為核心,暗中建立了一個探察與傳遞消息的線網,範圍囊括了沿江多個城鎮,都是孫燧預想寧王府起兵後會活動的地方。
  
  而在今年初,孫、王二人曾入寧王府作客,孫燧已從寧王口中感知大變之期不遠,他就乘那次在南昌相聚的機會,將這情報網交給了王守仁,包括所用的各種暗碼符號及各地線眼接頭人名單。如今正好可以利用這個線網,在叛軍的根據地裡散佈虛假軍情。
  
  但是王守仁知道這仍未足夠。朱宸濠身邊謀士甚眾,僅僅是假情報,未必足以令寧王心生疑慮,因而按兵不動。必得製造一些更令對方入信的跡象。
  
  ——也就是說,必得派人前往敵後辦事。
  
  在王守仁身邊,能夠勝任此事的,唯有「破門六劍」。
  
  進入臨江城那一夜,王守仁雖然疲累至極,但已實時在思考對付叛軍的各種策略,並想到這散佈假消息之法,又實時憑空寫了那封軍令。
  
  心意一決,他就召集了「破門六劍」五人商討。
  
  「如今得到臨江城的兵力保護,危機稍微解除了。」王守仁掃視荊裂等人說:「我在想,要是仍留幾位俠士在身邊,並不是善策。」
  
  荊裂、燕橫等互相看了一眼。
  
  「沒錯,王大人。」荊裂抓著鬍鬚說。「我們『破門六劍』,從來都最擅長進攻。」
  
  「王大人想叫我們幹什麼,說一句就可以。」燕橫拱手說。「我們心裡都已有預備,往後的戰鬥會比今天更凶險十倍。」
  
  「只是十倍嗎?」練飛虹笑著說,但那笑聲觸動了肩上箭傷,白眉不禁皺起來。
  
  王守仁心頭一熱。但他知道不是感動的時候。
  
  ——留待勝利之後吧。在那之前,說什麼感動,毫無意義。
  
  王守仁把一切策略告知「破門六劍」,也把那消息傳遞線網的暗號與名單抄寫一份,交了給荊裂保管運用。
  
  朱宸濠大軍隨時就會出擊,牽制任務刻不容緩,荊裂等必得爭取時間行動。於是次日王守仁就與「破門六劍」一同出了臨江城,只是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聽到這裡,霍瑤花忍不住策馬加速幾步,攔阻在王守仁與伍文定馬前。
  
  「請王大人也派我去支持荊裂他們。」她低著頭向王守仁懇求,握韁十指用力得指節發白。「瑤花流落江湖許久,而且對於……寧王府裡那夥人的行事很熟悉。要擾亂他們,正是我所擅長。」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又與伍文定互視。事實上他們此際還在聚集兵力的階段,實在用不著霍瑤花的武力;若再多另一支人馬在敵後製造疑兵,與「破門六劍」互為呼應,也確實更妙。
  
  ——當然他們很清楚,霍瑤花自動請纓,有一半是為了再跟荊裂等人相見....
  
  「可惜孟七河已經犧牲了……」王守仁沉痛說著。伍文定聽到當日剿匪的勇猛舊同僚已死,不禁心頭一震,大感惋惜。王守仁繼續向他說:「你挑選十個身手最敏捷並且變通機靈的部下,跟霍姑娘一同出動。」
  
  霍瑤花聽了大喜,然而王守仁接著又嚴厲直視她。
  
  「記著,你既投入我軍,一舉一動的成敗都牽繫著萬民性命福祉。不可被感情或罪疚凌駕了冷靜判斷。」
  
  霍瑤花左手扶著腰間軍刀,想起剛才王守仁把刀重新交予她的情景。——那是信任。但也是責任。
  
  她直視王守仁,再無先前的羞愧,重重地點頭。
  
  曾經跟隨波龍術王的霍瑤花從沒想過:服從,不一定出於恐懼,也可以來自榮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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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殺與禪 第二章 危城僧
  
  那張石雕的佛相,早就因年月久遠而模糊,沒有生命的雙目如像空白,無悲無喜
  
  盤坐在佛像跟前的圓性,卻依然凝視那雙佛目。他眼神極專注,彷彿從那石頭雕刻的眼珠裡快要領悟出什麼,只要再多看一會就能破解。佛卻始終未向他啟示。
  
  圓性把目光放鬆開來,轉而觀視那佛像全體。這尊「騎龍石佛」據說立於宋朝年間,雕刻的工藝精巧卻不賣弄,那如來佛踏騎著惡龍的姿態,刻劃出一股沉靜又巨大的威儀,雖被年月風霜淡化了雕工,仍令觀者心頭震撼。石佛因而成了安慶城「龍佛寺」裡的名物,遠近而來參拜者甚眾,香火不斷。對這座「騎龍石佛」,圓性也是同樣著迷。在「龍佛寺」掛單的這些日子裡,他每天都趁清晨還沒有信眾入寺參拜之前,到來寺後的殿堂觀賞石佛。身為少林武僧,圓性最初自然是為佛像那降伏猛龍的強態所吸引;可是數個月下來,他在寺裡讀了不少經書,看石佛的目光也漸漸改變,更著眼於佛像那柔和的面相。
  
  ——既有降龍伏虎的大威能,卻又懷有看透眾生因果的大慈悲,才是這座石佛呈示的真象。
  
  這正正就是過去一直全心追求武力的圓性所面臨的矛盾。
  
  ——要怎樣才能達到這種境界?…………....
  
  圓性繼續打坐觀佛良久,直至窗外日光漸盛,他才站起來,朝石佛合什一拜後離去,往經堂走去。
  
  除了「騎龍石佛」之外,安慶「龍佛寺」也以古本佛經的收藏而馳名。圓性自從跟「破門六劍」同伴分別,離了水巖前寨就到處流浪,輾轉間到了江西、安徽與湖廣三省邊界一帶,在那裡他聽聞了安徽安慶府的「龍佛寺」經藏甚為豐富,於是就在好奇下到來。
  
  ——在武道一途無法超越荊裂,令圓性甚感迷惘,彷彿生命失卻了目標。從前在少林寺他沉醉武術,總是懶於學經,如今反而思考,自己是否能在經書裡找尋到什麼方向……
  
  圓性既無度牒,也未向「龍佛寺」中人透露自己來歷。但住持素慧大師一眼看出圓性不是凡僧,必然曾有大經歷,沒多問就准許他入寺掛單,而圓性也一住數月。
  
  在「龍佛寺」這些日子以來,圓性卻半點未守寺內規律,而自有一套修行作息的習慣:清晨獨自觀看「騎龍石佛」打坐;繼而往藏經堂自行閱讀;其餘的時間,圚性多未留在寺裡,而是在安慶城中游手間逛,更常常與城裡街頭的孩子玩鬧。安慶百姓都知道「龍佛寺」來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和尚,只是圓性並無干犯喝酒吃肉或調戲婦女等戒律,人們只當他好玩,亦未深責。而素慧瞭解圓性只是隨著自己心性行事,也就沒有管束他。
  
  圓性如此每天觀佛、讀經並與孩童遊戲,要說因此領悟到什麼又談不上,只是覺得這樣好像能令自己心情平靜。而他帶著的齊眉棍與銅人甲,一直就寄藏在寺裡的雜物房內,幾個月來都沒有碰一碰……
  
  如今的圓性又比在水巖前寨那時候瘦了一圈,雖然比「龍佛寺」眾僧還是壯碩得多,卻不再如從前厚實,走在寺院廊道上的腳步也變得輕柔了。經歷這段日子,圓性覺得自己對四周的感官變得更敏銳了。就好像此刻,他經過走廊旁的一棵樹,從前眼中所見就只是樹木而已,現在的他只要稍稍集中,就連陽光下綠葉的葉脈都能看得見……
  
  這時他察覺前頭有異:與平日每個早上不一樣,藏經堂門前有人在騷動。
  
  圓性走近前去,在廊道拐過一個角落,果然看見幾名僧人就站在藏經堂門外,正在將數個結實的大木箱搬進裡頭。住持素慧大師亦在其中,指揮著弟子搬運。
  
  素慧見圓性前來合什作禮,馬上就說:「你來的正好!寺裡要數你力氣最大,快幫忙眾師兄。」
  
  圓性探頭察看門裡,只見僧人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套套珍藏的古本經書用好幾層油紙包裹,再輕輕放進木箱裡。
  
  「住持,這是怎麼回事?」圓性搔著短髮問。在「龍佛寺」居住雖然經常可以剃頭刮鬚,但圓性的毛髮實在太旺盛,刮了三兩天後腦袋又是變得毛茸茸。
  
  「要趕緊把經書藏起來。」素慧大師此刻焦急的神情,圓性來了幾個月也從沒見過。「埋進地裡好,藏在城外深山也好,不可落在賊人手裡。」
  
  圓性聽了「賊人」二字,聳一聳眉毛,雙肩微微沉下來,隱隱就已進入武鬥的戒備狀態。他身邊的僧人察覺這變化,不禁被嚇得停了手。這傢伙到底是哪來的和尚?
  
  「是衙門那邊昨天收到的消息。」素慧大師說著,輕輕閉目合什,細聲隱了句「阿彌陀佛」,才說:「變天了。那風暴恐怕要席捲到安慶來。」
  
  ◇◇◇◇
  
  踏在安慶城街道上,圓性發現城內平日繁榮安逸的氣氛已然消失。代之是一股連空氣也緊繃的焦慮。市集的店舖大半都緊緊關了門。稀疏的行人匆匆步過,每個都低著頭沒有互相招呼。一輛輛載著糧食的木頭車在路中央留下輾痕。偶爾有守城的官兵牽著馬出現,肩頭扛著刀槍,每個都緊咬牙齒,臉色呈著微微的灰黑,好像已經受到詛咒。
  
  平時每天一起玩的孩子,一個也不見。
  
  看著城裡這景況,圓性皺起濃眉。一股思緒如電在他腦海閃現,像是接通了什麼。他想閉起眼逃避,但不能。
  
  然後他看見了:安慶城內街道,化為一片屍山血海。
  
  他眨眨眼,回過神來,那景象又已消失,眼前一切如常。
  
  他知道剛才那一瞬間自己看見了什麼。
  
  是未來——或者說,是其中一個可能的未來。
  
  ——不管我走到哪裡,戰鬥、流血和死亡還是要跟著我嗎?
  
  ——還是說,世間本來就如此,只是我有緣分把因果看得更清楚?……………….....
  
  圓性默默站在街道中央,仿似立禪入定。路過的人都沒有間暇理會這怪和尚。
  
  過了好一會,圓性才終於再動起來。他伸手截住幾個經過的官兵。
  
  「帶我去,見你們裡面最大的那人。」
  
  ◇◇◇◇
  
  楊銳在踏入安慶知府衙門之時,胸膛裡心事翻湧。但他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務只有一個:
  
  ——若未勸得他死戰,我絕不會踏出這個門口。
  
  楊銳此刻一身便服,未有披掛戰衣佩劍,但任何人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那堂堂的軍人氣勢。他個子並不高大,拱衛在左右的四個帶刀衛士每人都比他高了一個頭,但他那瘦削黝黑的臉甚是精悍,一雙細目更是銳利如鷹隼,彷彿隨時能穿透人心。楊銳這三十年武官生涯一帆風順,有一半都是靠這眼神震懾部下。
  
  這氣度乃是楊銳自幼從父親身上感染得來。楊銳出身世襲武家,一出生已注定從軍。大明自開國以來,衛所武官采世襲制,成為導致武事廢弛的一大流弊,許多武家子弟憑借袓蔭就領得軍職,全無振作上進之心,只識以地位作威作福,荒廢弓馬武藝與兵學,累世下來朝廷官軍人才越見凋零。楊銳卻是其中一個例外,自小即隨父親勤學兵馬之事,成年繼任了軍職後即表現出指揮才能,年紀輕輕就步步晉陞,更獲派在淮安督領漕運船隻的修造,任務極是吃重。
  
  其後楊銳奉派來統率安慶戌軍,與孫燧及王守仁一樣,都是兵部尚書王瓊的安排。楊銳知道自己擔任這個都指揮僉事,在尚書大人心裡是何等重要,他亦不敢怠慢,幾年來治軍甚嚴,置備軍械及修建防務等皆一絲不苟。
  
  王尚書的憂慮,今天成了事實,楊銳知道是自己挺身之時了。
  
  然而安慶知府怎麼想,他卻不能確定。
  
  因公務的關係,楊銳與知府張文錦尚算相熟,說話也頗投機。張文錦為官作風剛正,與楊銳屬同一類人。
  
  可是在官場打滾這些年,教會了楊銳一件事:凡事未臨到巨大的利益或危機,你都沒能看清一個人的真面目。現在正是那種時候。
  
  進了衙門的前堂,楊銳著四名衛士留下來等候,才獨自跟著知府的隨從進入內堂。按規矩即使是戌衛的指揮官,也不可隨便帶著武器和士兵進入知府官署的內部。他一邊走著,一邊思考眼前這一局。
  
  心思細密並且熟知兵事的他,自然也跟王守仁一樣,馬上知道南昌寧王府叛軍下一步最有可能怎麼走:順流東行,進攻南京。
  
  而安慶城,正正就扼守著南京前頭大江上最重要的一道水陸關口。
  
  楊銳很瞭解,叛賊朱宸濠要是進佔南京,即位稱帝,對大明百姓將是多麼巨大的一場災難。
  
  ——而我們就擋在他面前。只有我們。
  
  對於北方朝廷大軍能否及時來援,楊銳絲毫不存寄望;反倒是南贛的王守仁,他仍有所期待。然而此刻就連王都堂是否尚在人世還未確知。即使王都堂未被叛賊所擒,任其用兵如何神鬼莫測,亦不可能在三天兩日裡變出一支軍隊來。
  
  賊軍臨城,已是無可避免之事。問題只在於是開門相迎?還是閉門死戰?
  
  這對於楊銳來說,不是一個問題。他亦深信自己的親軍不會有任何疑惑
  
  現在他就要進去確定,這衙門內那個人是否心意相同的夥伴。
  
  到了內堂客廳的門前,那名隨從站住,高聲唱了聲「楊指揮來見」。門裡傳來一記含糊的答話,那隨從便將門推開來,請楊銳進內。
  
  楊銳進了廳內,卻未得張文錦相迎。只見張大人仍背向著門,俯首看著廳中央的一張大桌。
  
  張文錦的背影比楊銳高大,雖是一身文服,但腰身挺得筆直,甚是硬朗。他自然散發的這股剛強氣息,與王守仁或伍文定隱隱相似。這並非偶然,只因三人都有共同的經歷:曾受大太監劉瑾迫害而存活下來。張文錦當年曾被捕下詔獄,險死還生,再遭剝奪功名官職,貶為庶民,直至劉瑾伏誅之後才再獲起用。
  
  楊銳張望,看見張文錦面前那張桌子上,擺著好幾幅地圖,還有些攤開的賬冊卷宗。
  
  「知府大人。」楊銳行了個禮。
  
  張文錦這才回頭來,也還了禮。他跟楊銳的長相可說兩個極端,膚色白皙,面形方正,口鼻輪廓扁平而並不突出,一雙眼睛卻很大,可說是一副異相。
  
  兩人相對,一時竟無說話。楊銳到來之前心裡早有準備,必要之時就用軍隊架空張知府,迫他作戰。但此刻面對張文錦本人,楊銳卻感到氣勢反為對方所懾。
  
  張文錦同時也在打量著楊銳,不發一言。
  
  楊銳實在無法再忍受這種緊繃的氣氛,正要開口,張文錦卻比他先一步說話
  
  「寧王府逆賊軍勢浩大,並非我安慶守軍所能抵禦。與其以卵系石,不如先避其鋒銳,全身撤退,日後會合大軍再圖反擊。」
  
  楊銳聽著只覺窒息,雙拳緊緊捏著。可是在他能反駁之前,張文錦又說話了。
  
  「以上這番話,假如就是楊大人要說的,我絕不會給你離開這座廳堂。」楊銳聽了,再也忍不住,放聲狂笑。
  
  從那笑聲裡,張文錦感知楊銳的本意。他也微笑起來。
  
  楊銳大笑了一輪後,歎了口氣,苦笑說:「我還以為那正是知府大人...J
  
  「以為什麼?」張文錦立時收起笑容,白皙的臉頓變鐵青,眼睛瞪得更大:「劉瑾我也不怕,會怕這朱宸濠?」
  
  楊銳不敢笑了,頓時抱歉拱拱雙手。張文錦這種剛烈的脾氣,實在令楊銳嚇了一跳,不禁想:也許他正是因為曾經歷過劉瑾之劫,而有這麼極端的性情吧?
  
  ——然而在此非常時期,我們最需要的正是這般氣魄……任誰看都會覺得我們是瘋子吧?……
  
  這時張文錦拍拍手掌。在客廳內裡一座屏風後緩緩走出來兩個男人,各自都拿著明晃晃的單刀。另一頭廳門之外同時傳來腳步聲。
  
  那兩個刀手跟張知府互視一眼,馬上把刀收回腰間鞘裡,也沒有看楊銳就出門,與埋伏在廳外的另三人一起離開。
  
  楊銳瞧著刀手,又看看張文錦,不禁冒出冷汗:這個文官的手段比我還要辛辣,楊銳甚是慶幸,自己與張文錦站在同一陣線。
  
  張文錦卻不以為意,又垂頭瞧向桌上,拿起一幅地圖細看。楊銳上前看見,桌上滿滿放著都是安慶城內外的地圖,還有就是記錄兵馬、船隻與錢糧的賬簿。
  
  「我昨晚深夜已經派人到城裡各豪商的住處,先穩住了他們,嚴禁任何一個出逃;今早也從府內各縣鎮調配糧食到安慶城來,並且發下徵調民勇守城的命令。要是好運道的話,我猜三天之內守城的兵卒可增加大概兩千人。」楊銳聽了極是佩服。張知府臨危的反應與執行能力,他這武官實也自愧。
  
  但同時他深知以這樣的守城兵力,與朱宸濠麾下數以萬計狼虎般的叛軍對上,實在毫無把握。楊銳並無收到朝廷的軍令,無法隨便調動鄰近各地衛所守軍,安慶城的戌衛官軍只得百餘人,這一仗將只能倚重臨時徵用、並無多少作戰訓練和經驗的民兵,他們跟寧王府那些大半響馬水盜出身的賊軍碰頭,只要一被恐懼感染,隨時就會崩潰……
  
  在張文錦面前,楊銳壓抑著這焦慮,也拿起一幅地圖來看
  
  「今天我就會派部下去組織城裡的民壯,分配隊伍司職。」他向張文錦說:「還有許多事情要準備:積存和修造炮石及其他守城兵械;安排戰鬥時傳令、煮食、療傷與運送等部署,把城牆失修弱處都補好?,還有盡量再多造盾槍弓箭等武器。」
  
  楊銳看著張文錦,一拳擂在桌上。
  
  「我等傾全城之力,也要把安慶化為令逆賊望之喪膽的鐵壁城池!」
  
  張文錦聽了楊銳所說,甚欣賞其膽大心細,一切守城的預備策劃,他顯然都早瞭然於胸。
  
  可是他倆都很明白,這場力量懸殊的死守戰,最關鍵仍是士氣人心:要令所有的守軍相信,我方贏得了。
  
  最必要的事,往往卻也最困難。
  
  這時廳門傳來一陣敲擊。進來的仍是剛才那名隨從。
  
  「兩位大人衙門外有人求見。」
  
  張文錦仍有百樣事務要與楊銳商議,很是不耐煩。但這名近身隨從跟了他多年,素來幹練精明,張文錦聽得出,來者若只是一般人,隨從絕不會在此刻打擾他。
  
  「是什麼人?」張文錦喝問。楊銳也感好奇,回頭看那隨從。
  
  那隨從猶疑了一會,才再開口「是個……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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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3:01
卷十八 殺與禪 第三章 虛敵
  
  馮毅廣絕沒有想過,光天白日之下自己就會在這裡中伏。
  
  就像平常一樣,他領著部下共計三十四騎士的巡邏哨隊,午時左右又到了修水南岸的這片小河灘,給馬匹喝水休息,他與眾人就躲在樹蔭底下乘涼,吃著帶來的肉乾和燒餅,也喝一點酒。
  
  在南昌接令要來這裡執勤之時,凌十一將軍已經向他們告誡過:這次是真正打仗,非同從前打家劫舍,萬事必得小心,巡邏哨戒之時,每日路線行程不可相同,而且切忌貪杯。
  
  可是這些說話,馮毅廣才來武寧幾天就已拋諸腦後。相比於正準備東進南京的本陣大軍,他們西來武寧這小地方只能算是大後方。任務只不過是每日巡視修水兩岸以至湖廣省邊界上有無異動。王府軍師擔心的是有駐囤在湖廣的朝廷軍隊來犯,進襲南昌後方,並且控制水道作補給運送之用。但馮毅廣想,寧王爺宣佈起兵才幾天,向來反應遲緩的官軍又哪會這麼快集結出征?本是響馬出身的他,對此最是清楚。
  
  馮毅廣投入王府一心想的就是發跡。搶劫殺人雖然痛快,但真正的硬仗他可絕不想打。獲派這種閒差事正好合他心意。
  
  於是這個下午,他也如常的跟部下坐在樹底喝酒談天。沉重的刀槍兵刃也都擱在樹幹旁。
  
  所以當第一個敵人出現時,這三十五人完全沒有反應。
  
  那敵人,是從天空出現的。
  
  更準確說,是從樹上。
  
  這一刻馮毅廣的嘴巴裡仍皎著半片肉乾,看著那突然破開茂密枝葉出現的身影,自丈許高處飛縱而下,那姿態猶如一頭野性的大猿猴,雙手高高舉著一件長狀物事,墮落在人叢之間!
  
  當其中一人頭顱發出爆裂的聲響同時,馮毅廣嘴裡的肉乾掉了下來。
  
  ◇◇◇◇
  
  「殺光他們。」
  
  蹲伏在岩石後、從高處俯視下方河灘上那三十幾個敵人的童靜,彷彿聽到自己腦海裡有一把聲音不斷這麼說。
  
  「殺光他們。」
  
  童靜分辨不出那把聲音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到。還是她在告訴自己聽到。她只知道那個簡單的念頭一直浮在她意識中,令她幾乎無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這種感覺很可怕。童靜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噬出血來。她隱藏在斗篷裡的身體微微顫抖。
  
  但是身邊的人都沒有留意到她的異狀。那百來個武寧縣鄉民,拿著柴刀和斧頭等作武器,與她一起監視著石灘上那隊叛軍,每個人都緊張得一身冷汗。
  
  站得比童靜前的燕橫,披著與她一樣的深色斗篷作掩護,並沒有回頭來看她,只是凝神監視著敵人,隨時準備出擊。
  
  童靜沒有怪燕橫。過去這種情況,她絕對不用他擔心。她看著燕橫的背影,鎮定如山。平日只要這麼看著他,童靜的心就能定下來。可是這次不一樣。
  
  「殺光他們。」
  
  童靜知道為什麼。是自從那天殺了韓山虎之後開始的。在那一記快劍之後,她的心就蒙上了陰影:出劍的剎那,心靈猶如脫韁野馬,跑進了另一個未知的世界。那體驗令她非常害怕。甚至怕得不敢跟燕橫或練飛虹求助。
  
  這幾天以來沒再出現異狀,童靜以為已經沒事了。可是如今第一次再面臨戰鬥,那陰影又從心靈的某個角落出現……
  
  童靜大口大口地透著氣,試圖壓制那腦裡的聲音,卻是徒勞無功。越要壓住它,那四個字越變得清晰。就像你越是想努力忘掉一件事,你就越記得它。
  
  要不是努力約束著自己,童靜此刻早已放聲吶喊發洩。
  
  ——我……難道我瘋了嗎?……..就像雷九諦一樣……
  
  然後,戰鬥就開始了。
  
  童靜遠遠看見,早就隱伏在樹頂上的荊裂,飛墮向敵人叢中,並藉著落勢雙手向下猛揮船槳!
  
  一個寧王府叛軍士兵的頭殼,在船槳猛擊之下破裂,爆發出鮮紅——童靜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可是此刻她對殺戮前所未有地敏感。那血紅彷彿直衝她的瞳孔,令她無法忍受。
  
  只見荊裂著地後,順勢巧妙地一翻滾,船槳距地面尺許平平地向橫揮掃,另一人的膝關節斷裂,小腿往不正常的角度折曲。這人的慘叫聲響徹岸邊。童靜感到耳鼓如被針刺。
  
  然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破風嘯音,分別在河灘東、西兩頭響起。一個叛軍被羽箭貫穿了頸項。另一個才剛伸手摸到擱在樹幹旁的刀柄,背項就釘著一柄飛刀,他如身體洩了氣般重重仆倒在石上。
  
  死亡。血腥。慘呼。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童靜感到腦袋像被充塞得快要爆開。
  
  一件斗篷飛揚而去。「雌雄龍虎劍」的長短刃光在太陽下閃爍。燕橫挾著無匹氣勢,沿斜坡奔向灘岸。那百餘個鄉民也都舉著刀斧,呼喊著跟隨他衝下去。
  
  童靜本來也應該跟他們一起走。但她像中了邪一樣,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身體的顫抖更強烈。她在努力壓抑著靈魂裡那股黑暗。
  
  ——不行,現在不是時候。
  
  ——這些人都需要我。
  
  ——同伴都需要我。
  
  童靜感覺自己像身處亂流之中,不斷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結果就只是在原位失控翻滾。
  
  所有人都已經越過她,往河灘衝過去。
  
  不可以。她這樣告訴自己。不管如何,一定要動。——即使是要放開自己,隨那亂流而動。
  
  她左手狠狠把斗篷扯下來,右掌振一振「迅蜂劍」,從唇齒之間吐息嘶叫「殺」。
  
  然後童靜就像枷鎖被突然解除,身體變得輕盈,步履如飛地追趕上去!
  
  最先殺進敵叢的荊裂,此時早拋去了船槳,左右手各拔出雁翅刀與「牝奴鏑」鳥首刀,不斷遊走雙刃翻飛,捲起一陣陣血潮!
  
  叛軍陷於一片混亂之中。他們最近雖在寧王府中也有見識過武當派武者的奇技,但畢竟只是旁觀,如今這個披著一頭亂髮的奇異男子,刀勢武功顯然絕不在武當高手之下,卻是突襲衝著他們而來,眾人無不震驚,加上久坐並且喝了酒,根本不在作戰狀態,想也沒想過要靠人數圍剿,只有數人及時抄回兵器擋架自保,更多人則四處亂竄奔逃。
  
  馮毅廣也是恐懼莫名,完全忘了指揮,只是不斷借部下掩護逃命,跑往岸邊馬匹的所在。
  
  有的人也顧不得再騎馬,一心只想逃離河灘,徒步向兩端奔跑,但是一走進樹林之間,就遇上虎玲蘭的野太刀與飛虹先生的「奮獅劍」。沒有人能越過他們。
  
  眨眼間這支叛軍哨隊已有超過十人倒地不起。殘餘者接著又看見,敵人大軍自南邊的山坡衝殺而來,一眼看去至少也有百人。他們眼中閃出絕望。
  
  但那百餘人只走到石灘邊緣就未再進,只是連成一面人牆,不斷用手中刀斧敲打著樹木或石頭,並且發出憤怒的吼叫。
  
  ——這是事前「破門六劍」給他們的命令:不必加入戰鬥。一切只交給他們五人。
  
  正當叛軍以為這樣得以喘一口氣時,敵陣裡當先一人卻如箭衝來。那人手上揮著兩團光。
  
  致命的光芒。
  
  叛軍們開始用身體血肉領教青城派劍技,岸邊的馬匹為這廝殺所驚嚇,嘶叫著亂跑。
  
  馮毅廣與一名手下,及時抓住其中兩匹馬的韁繩,他們都是鞍上討生活多年的馬賊,身手了得,雙手抓住一翻身,就先後跨上了馬背!
  
  荊裂與燕橫四柄利刃來回衝殺,很快就令仍站著的叛軍又減少七個人。餘下有些拿到兵器的叛軍,這時才看清形勢:站在南邊那大堆人,不過是虛張聲勢的烏合之眾,我們實際上只是被幾個人圍攻!一認定了這點,他們就壯起膽要殺出生路,其中五個人提著刀槍,往那群鄉民中央殺過去!那些武寧鄉民本來沒準備打仗,一見有賊兵反擊殺來,頓時臉色煞白,停下了敲打和呼叫。
  
  那五人見對方如此膽怯,殺意更增。
  
  ——殺幾個,再抓幾個當人質,也許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五人將要衝入人叢之前,鄉民之間有個嬌小的身影排眾而出,手裡握著一把前端幼細的劍。
  
  把第一個挺身反抗的人砍倒——這是馬賊出身的這五人每次搶劫的原則。
  
  五人裡最前那一個,雙手提著纓槍,直往童靜衝去,準備振臂猛力把槍尖搠出。
  
  他與童靜正面相對,看清了她的臉。這一眼令他呆住了:他從沒想過,
  
  一張紅潤、秀巧而可愛的臉,可以令人如此心寒。
  
  ——簡直不像人……
  
  那提槍的叛軍感到身體有些異常。槍桿自右手掉下來。右膝也突然無力地彎曲。倒地之後鮮血才從他的前臂及大腿傷口噴射。
  
  後面那四人沒看見他是如何中劍,只聽到一種尖銳而奇特的震動聲音。接著他們也逐一承受那看不見的快劍。
  
  「殺光他們。」
  
  童靜沒再去壓制這把聲音。反而是擁抱它。
  
  她的劍也因此完全釋放。
  
  站在後面的百名鄉民,看著這個站在他們前方的玲瓏背影詭異地移動起來,那速度快得他們眼睛也無法捕捉,童靜在他們眼中看似突然從實體化成了虛影。
  
  「迅蜂劍」前尖的震音,教旁邊所有人耳鼓生痛。
  
  四個拿著兵刃的叛軍,連一刀都未劈出,其中兩人頸項與咽喉就已濺血,第三人捂著一隻化為血洞的左眼,第四人奔逃,但才剛轉身,背項已被劍尖穿透,直入肺臟,驀然失卻氣力滾倒。
  
  童靜收劍後順勢往橫劃出第五擊,將那眼睛中劍者的性命也結束了。目睹這一切的鄉民全都驚呆。他們一直以為,來殺賊的這五人裡,這個女孩必然最弱,最多只是從旁支持,他們無法置信,這麼嬌柔細小的身軀裡,竟然住著可怕的死神。
  
  童靜卻未停下來。殺敗五人後她繼續奔上前去,協助燕橫和荊裂解決殘餘的敵人。
  
  仍生存的叛軍如今只剩下七人,更不可能是「破門六劍」的對手。
  
  但其中有兩個是已經上馬的馮毅廣與另一部下。兩騎展開八條腿,沿著河灘淺水處奔行,往西面逃亡去!
  
  守在石灘西側的是飛虹先生。他剛剛在樹林之間揮劍殺了兩名逃來的叛軍,聽見那濺水馬蹄聲,立時跑到空曠之處,左手拔出最後剩下一柄「送魂飛刃」,朝著兩丈外經過的騎士摔飛出去!
  
  練飛虹這記飛刀的出手始終有點太倉卒,那距離也接近手擲飛刃的極限,而且目標是高速橫過的騎兵,即使以他崆峒「八大絕」的功力,準頭仍是偏了少許,迴旋而出的飛刀只僅僅在馮毅廣背項劃過!
  
  馮毅廣背脊賤起一叢血花,一股火辣的痛楚直貫上頭腦。他咬牙強忍,仍是全心策馬突圍,並未從鞍上掉下來。
  
  虎玲蘭自東面那頭的樹林奔出,手裡已經挽著搭了箭的長弓,半跪著拉弓瞄準漸遠的那兩個騎士。
  
  同時一條身影高速奔跑,三步後乘勢一躍,輕盈地著落在其中一匹驚慌亂竄的戰馬背上。眾人一看那竟是童靜,只見她右手仍握著劍,左手執韁一勒一控,巧妙地穩住了那匹馬,還順著它的動作撥轉馬首,隨即以劍身刃脊輕拍馬臀,叱喝著驅使牠乘勢起步,立即就向兩騎逃亡的叛軍急追過去!——同樣正在戰場中央,這次童靜的反應卻竟比荊裂和燕橫還要快,連他們兩人也感愕然。
  
  跪地的虎玲蘭控制著呼吸,弓弦拉至全滿,眼睛全神貫注於遠方那細小的背影。
  
  「乖乖的,不要在這時打擾我……」
  
  她心裡祈求著。目、體、氣一致。虎玲蘭扣弦的手指放開,
  
  沿著微微的拋物弧度,長箭急激飛越了河灘上方,準確無比地射入馮毅廣後面那名部下的背項,中箭者慘叫著滾落馬下!
  
  馮毅廣沒有回頭看一眼。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
  
  ——活著離開這裡!寧王大事將成,還有許多金銀財寶和女人在等著我!
  
  ——只要走得脫,回到大隊,我就馬上帶一千幾百人馬來,把你們一個個殺光!
  
  童靜騎著快馬沿淺灘急奔,全力向馮毅廣追趕。她的騎姿動作極是優美,完全與馬身奔跑的起伏協調,將戰馬的負荷減至最低,那四蹄在淺水上像是飛起來一樣。
  
  在如此激烈的策騎中,童靜的臉卻冷酷如冰,眼睛沒有一絲感情地盯著那逃走敵人的細小背影。那股專注集中,是她習武與戰鬥多年來前所未有。「殺光。只剩一個。」
  
  她心裡那把聲音說。
  
  在河灘上,燕橫把雙劍收起,也迅速攔下了一匹馬,跳上馬背策騎向童靜追去。另一邊荊裂同樣上了馬,二人兩騎幾乎並排而奔。
  
  這次突襲的關鍵,必要把對方全隊都剿滅,不可給一個活口逃走。「破門六劍」僅憑五人圍攻,一口氣就打倒三十四人,實在已不容易,但只要有一個走脫,今天仍是失敗。荊裂全速策馬,只希望能追得及。
  
  燕橫卻比荊裂多一重憂慮:剛才他看著童靜策馬而過的神態,感覺她大異平常。自從那天在贛江的戰鬥之後,他就察覺童靜有點古怪,但她一直拒絕跟他談那天殺韓山虎時發生了什麼事。因此今天的戰鬥,他安排童靜在最後,只負責照應那些虛張聲勢的鄉民。
  
  ——不管是什麼異狀,似乎就在此刻爆發了……
  
  向來單純與充滿生命力的童靜,從未像現在這般令燕橫擔心。
  
  這時馮毅廣已脫出了河灘,坐騎沿著一條上坡的小路離開修水河岸。他背上的飛刀傷口仍是流血不止,馬蹄每踏一步,馮毅廣就感到背後像被人鞭打一記。但他強忍著這劇痛,半刻不停地催趕馬兒奔行。
  
  他在這武寧西郊巡邏了幾天,已然摸熟了地勢分佈,知道前面就有一片密林,且有好幾條分岔小路,只要進得去,敵人就再難追尋他。
  
  可是卻有急激馬蹄聲在後面傳來。馮毅廣最初還以為是那名墮馬部下的坐騎仍在跟著來,但他稍一回頭,卻瞥見追在背後的馬上騎著人——一個細小的身影,而且手上閃著寒光!
  
  童靜人與馬登上山坡,其勢仍是快疾如箭,馮毅廣見了大是惶恐。
  
  ——怎會這麼快?
  
  馮毅廣是馬賊出身,騎功了得,仍自信憑著這大段領先的優勢,足以擺脫對方,於是回過頭去,低伏著身體,臀腿離了馬鞍,驅使坐騎再加速!
  
  童靜的臉仍是沒有表情,眼睛牢牢盯著馮毅廣變大的背影。
  
  她右手五指在「迅蜂劍」劍柄上捏弄了一下,讓指關節稍稍放鬆,已經隨時準備再次生起那奇異的震音。
  
  ◇◇◇◇
  
  當燕橫和荊裂登上坡頂,到了那片樹林外頭時,已經看不見童靜和馮毅廣的人馬身影。眼前所見有四條小徑都通向林內,其中三條的寬度足以騎馬行走。二人一時難以判斷童靜與敵人到底進到哪一條,只好把馬放慢下來。
  
  荊裂一邊騎馬踱步,一邊俯身仔細看地上沙土和野草的印痕,尋找童靜策騎經過的蹤跡。
  
  燕橫很是焦急。但他知道荊大哥冒險經驗豐富,這般追跡尋路也必是拿手好戲,只好耐心等候。
  
  正當荊裂摸索出那條新鮮的馬蹄痕跡時,二人卻聽見有馬蹄踱步的聲音從其中一條樹林路徑傳出。他們頓時戒備起來,各把手搭著背項和腰間的兵器柄把。
  
  卻見從那林間小徑轉出來的不是誰,正是童靜。她牽著馬韁的左掌裡也反握著「迅蜂劍」,那幼細劍尖上沾著未抹淨的血漬,右手則拖著另一匹馬的韁繩,兩匹馬一前一後緩緩步出。
  
  燕橫和荊裂看見,馮毅廣就像一卷軟布般橫臥在第二匹馬的鞍上,頭臉垂在一側,仍有鮮血沿著馬身滲下來。
  
  童靜的樣子似已恢復正常。她遙遙看著燕橫,皺著眉頭苦笑,似乎極度疲累,臉色顯得蒼白。
  
  燕橫見了感到奇怪。童靜剛才雖然經過一輪戰鬥後又全速策騎追殺敵人,但以她今時今日的功力,這等消耗只是稀鬆平常,絕不可能疲勞到這個程度。
  
  這時童靜見了燕橫就好像放了心,原本堅持緊繃著的精神也鬆開來,眼皮驀地垂下,突然整個人就昏迷倒在馬上,面龐枕在馬頸。
  
  在她完全乏力要從鞍上滑下來之前,燕橫已然從自己馬上跳下來,奔前數步到了童靜馬旁,及時接住她輕盈軟弱的身體。
  
  即使在這種時刻,童靜的手還是沒有放開「迅蜂劍」的劍柄。
  
  ◇◇◇◇
  
  童靜再次睜開眼睛時,感受著陽光從樹葉縫隙之間投落到臉上,教她舒服極了。
  
  之前她是多麼的害怕,自己再也無法回到溫暖與光明。她感恩地接受著。
  
  緩緩透了幾口氣,童靜定下神來,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片幽靜的樹林裡。燕橫就在她身旁盤膝坐著,讓她的頭枕在自己腿上。他拿著一塊沾了清水的布巾,抹拭著她臉上冒出的汗珠。
  
  童靜無言仰看燕橫。兩人四目交之下,她才漸漸想起先前自己正在幹著什麼。她向樹林左右看看。
  
  「他們呢?...」
  
  燕橫想了想才回答:「荊大哥他們跟那些鄉民,正在那河灘上料理著事……那種事,你還是不要看見比較好。所以他把我們留在這裡。」
  
  童靜知道荊裂他們要「料理」的是些什麼。她回想到先前,當目睹血腥時自己的反應。她不敢去想像,只是點點頭。
  
  「靜……」燕橫這時忍不住問:「自從在贛江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要告訴我呀。我們…….不是什麼都應該告訴對方的嗎?」
  
  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童靜聽見燕橫這麼說,淚水頓時失控冒出來。但她情緒依然平靜,只是邊流著淚,邊訴說自己當天誅殺韓山虎時那可怕的心靈經歷,還有剛才在岸邊發生的事情。燕橫皺著眉仔細傾聽,同時不住為她拭淚。
  
  「我很害怕」童靜說時嘴唇在顫抖:「這麼下去,我會不會回不了頭?會不會真的變成瘋子?」
  
  燕橫聽著,馬上聯想起自己從前在「山螺」修行中的經歷,與童靜非常相似。
  
  過去不論是荊裂、練飛虹、姚蓮舟以至雷九諦,都判斷出童靜擁有非同尋常的武學天賦;而以她這些年所走的劍術路途來看,她那驚人的才能顯然源於內在。
  
  聽過童靜的描述,燕橫估計:童靜定是擁有遠高於他人的「先天真力」,一經開發,若再配合高階的「借相」意向刺激——例如類似雷九諦的「神降」,足以發出無人能擋的絕快劍招。
  
  可是那極敏銳的「先天真力」一旦釋放,也就意味著童靜的心靈會變得異常敏感,當出現黑暗的意象時,她會很容易接受甚至被其凌駕,在這種關頭如果沒有修習適切的駕馭方法,的確是非常危險——就像燕橫在「山螺」時幾乎陷入瘋狂。雷九諦的狀況也類似。
  
  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超凡入聖的武道,本身就是一條險惡路途。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呀。」燕橫聽完之後對童靜說,輕輕撫摸著她的髮鬢。他於是也將自己在海陽山獨自修行的可怕經歷詳細說了出來。
  
  童靜聽著,知道燕橫曾經也遇上跟自己相近的靈魂試煉,大是激動,
  
  伸手緊握著他的手掌。有一個人這麼明白自己,此刻沒有比這更令童靜感動。
  
  「我跨過了那個關口。你也可以。」燕橫向她投以鼓勵的眼神。「之後我們再向飛虹先生請教,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幫助。總之你現在不要擔心。暫時放下關於用劍的事情,我當天也是如此。
  
  「可是現在我們在打仗啊。」童靜輕輕搖頭:「在這種關鍵時刻,我不可以放下。」
  
  燕橫為之語塞。目前面對寧王府,義軍處於極大的劣勢;「破門六劍」正要以僅僅五人之力協助王守仁把這形勢扳過來。要是在這關頭少了童靜這柄劍,勝算又要減低。
  
  「可是你不能冒險…」燕橫說
  
  「不」童靜已止住淚水,面容平靜地回答:「我們每個人都在冒險。這場仗,比我們每一個都重要。」
  
  燕橫看著她苦笑。當然他很清楚,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她是不會退讓屈服的。
  
  而這正是燕橫喜歡她的地方。他從來沒有忘記兩人在成都初相識的那時候,她在馬牌幫總號裡,挺身保護被困在羅網中的他那個場面。
  
  ——她從來沒有改變過。
  
  「那好吧。」燕橫拉著她的手掌,貼在自己心胸。「要是再遇上那種黑暗的時刻,你就記著我。記著我永遠會跟你在一起。」
  
  童靜聽了坐起身來。她一直皺著的眉頭此刻終於放鬆,眉目間重現平日那股英氣,看著燕橫點了點頭。
  
  練飛虹將最後一個仍未嚥氣的叛軍騎兵也處決後,踢開了屍身,用布抹拭「奮獅劍」上的血跡,歸還入劍鞘裡,方才吁出一口氣。
  
  但他還不可以休息。他轉動一下酸痛僵硬的雙肩,從鄉民擱下的那堆兵器裡挑選了一柄最大的斧頭。他在空中把斧頭揮了幾下,又敲敲刃身仔細傾聽聲音,確定斧柄的裝嵌堅實,斧刃的鐵材也不太差。
  
  十幾名鄉民正把叛軍屍體集合堆起來。他們都是武寧縣鄰近鄉村裡比較膽大的傢伙,看見死屍也不覺害怕——何況死的這些傢伙,正是他們深惡痛絕的寧王府護衛。這些寧王賊軍在南昌府域內向來橫行無忌,任意殺人搶劫,連地方官府也無力壓制討伐,百姓視之如同狼虎,如今見他們被誅戮,心裡只感痛快。
  
  這是何以「破門六劍」一抵達武寧,就能號召這許多鄉民來幫助。
  
  除了此刻留在河灘上這十幾名鄉民之外,荊裂挑選了八個懂得騎馬的,隨他去把先前受驚逃散的敵人戰馬找回來;至於最主要那一百人,則有更重要的任務:他們到了河灘東邊一片空地,負責堆砌許多土灶營火,製造燒過的痕跡後再用沙土掩飾,又在地上挖坑插洞,造成空地曾經有大批人馬駐紮過夜的假象。
  
  ——此疑兵之計是荊裂所出,多年前他在南蠻協助當地的王國剿匪時,從當地一名土著將領學來。
  
  練飛虹選定了斧頭,又在河灘旁樹下挑了一塊適合的大石頭,吩咐鄉民將石頭抬到屍堆旁,並把第一具死屍放上去,頸項突出在石頭邊緣。
  
  「老英雄……」其中一名年輕鄉民說:「剛才勇猛殺賊,我看你也累了。不如這事情……交給我們干,不必再勞煩你啊。」
  
  飛虹先生卻決絕地搖了搖頭,把斧頭抬起擱在肩上。
  
  「不行。你們回到家裡,還要努力當個尋常人,還要快快樂樂地抱老婆、生孩子。這種醜陋的事,就由我這老傢伙來。」練飛虹微微一笑又說:「反正我見過、幹過的事情已經太多。」
  
  練飛虹雖是狂熱的武者,但他討厭戰爭——即使是必要的戰爭。同樣是賭上生死,打仗跟武者的決鬥完全不一樣。在戰爭裡,你要把已經失去抵抗意志的人也趕盡殺絕。還有更多很醜惡、令你很不情願卻又非做不可的事情。
  
  例如,把三十幾個已經死掉的人的首級再斬下來。
  
  「還有你。你也不必過來。全交給我就行。」
  
  練飛虹這麼說,是因為他瞥見虎玲蘭正拿著野太刀,從河邊走過來。她臉上仍滴著水珠,髮髻都濕了。她剛才因為身體有點不適,去了河邊洗臉。「為什麼?」虎玲蘭皺眉問。
  
  「這種事,對孩子不好。」
  
  虎玲蘭聽了臉頰緋紅。
  
  練飛虹人生經歷畢竟比較豐富,在先前的贛江逃亡戰之中,就已察覺虎玲蘭有了身孕。
  
  虎玲蘭揮揮手,支開站得比較近的幾個鄉民,走到練飛虹面前低聲說:「這事情你別告訴他。」
  
  練飛虹自然知道「他」是荊裂。
  
  「我還可以打。」虎玲蘭繼續說:「前面是大戰,我不要他為我有半點分心。這是我的責任。一切在勝利之後再說。」
  
  練飛虹聽著點點頭。這個異國女子的剛毅性格,令他深深佩服。
  
  「好。那你去河邊休息。」練飛虹說時掄起肩上的斧頭。
  
  虎玲蘭搖了搖頭,向飛虹先生微笑。
  
  「我跟荊裂的孩子,不會是個平凡人。」她輕撫肚皮說:「這孩子,才不會害怕戰鬥和死亡。將來他也會經歷許多。」
  
  練飛虹聽了苦笑搖搖頭。
  
  「這不會太早嗎?……世間不幸的事情,都應該由我這種老頭去承受啊。」但虎玲蘭沒有聽進去。她緩緩把野太刀的長刃拔出鞘。
  
  三十五顆首級都斬下來後,鄉民將之用頭髮結成幾堆,準備帶走。
  
  負責製造假營寨痕跡的鄉民陸續回來,正好遇著帶回來馬匹的荊裂等人。
  
  荊裂確定各樣事情都料理妥當之後,從那堆馬中挑了六匹作他們「破門六劍」行動之用(其中一匹作後備及用以運送物品),就把其餘的馬交給鄉民。
  
  「離開這裡之後,找個地方把那些人頭埋藏。」荊裂命令說。「另外馬匹也不要留。你們分散各自回到自己的村莊,快快將分得的馬宰了。馬鞍韁繩等等也要暫時埋藏。」
  
  鄉民起哄了。有人撫摸著馬覺得痛惜。這二十幾匹健壯的戰馬,價值足足可以買起他們的一整條村。
  
  荊裂揮揮手命令他們靜下來。「要是有其他方法,我也不想這麼做。」他看了那些馬匹一眼,目光裡帶著歉疚。「但是只要被對方發現你們留著其中一匹,不止是今天一切徒勞無功這般簡單,被發現的那條村上下男女老少都隨時遭殃。絕對不要忘記,寧王府那群賊軍是些怎樣的人。」
  
  鄉民們當然都沒有忘記。他們明白了荊裂的理由,也就沒再抱怨。
  
  「我們正在打仗。」荊裂以凝重的眼神,掃視他們每一個人。
  
  「為了保護重要的人與無可取代的東西,誰都要作出犧牲。若不想犧牲到頭來白白浪費,那就拚命打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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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3:20
卷十八 殺與禪 第四章 假將
  
  在那大戰船前頭甲板上,錫曉巖獨自一個人站立著,以一襲火紅色披風包裹著頭臉和身軀,迎受著水面陣陣吹來的風,那僅僅露出的一雙眼睛,凝視著鄱陽湖西岸的風景。
  
  在他看來,湖畔山水,一切都似乎蒙了一層灰,沒有任何能令他心境愉悅的顏色。
  
  一個剛剛不戰而勝、不費一兵一卒只靠威勢就攻下重要城池的將軍,心情不應該如此。
  
  但錫曉巖始終無法抹去心頭那股鬱悶。
  
  戰船再行一段,南康府城就出現眼前。城外湖邊還停泊著數百艘大小船艇,其中近半是寧王府水軍,另一半則是從剛剛陷落的南康城虜得。
  
  這水軍由鄱陽湖水盜頭子出身的閔廿四率領,但是這支攻城先鋒軍的全體總指揮之位,寧王則交給了錫曉巖這「雷火隊」大將。閔廿四加入寧王府多年,一向忠心耿耿,為王府劫掠得不少軍資所需,又負責督造及徵用水軍船隻的要務,如今卻要聽命於加盟不久的錫曉巖,心裡自是大感不滿,但他知道武當派武者絕對惹不起,只得忍耐。
  
  戰船朝南康城繼續接近,途中越過停在湖上船隻,全都屬於錫曉巖麾下。但他默默瞧著船艇,還有那座已在他掌握下的南康城,絲毫沒有激起半點豪情壯志。
  
  錫曉巖始終也無法誠心相信,這是屬於自己的戰爭。他知道這是為了姚掌門復興武當而必須做的事。但武當派對他的意義,只有從前在練武場裡師兄弟互相砥礪競爭的興奮,大家共同追尋「天下無敵」理想的榮譽感。再多的兵馬,再多的城池土地,將軍的名位與富貴,都換不回那些日子……
  
  此番進攻南康,乃是寧王朱宸濠親下的決定。
  
  寧王在六月十四日宣佈起兵,討伐當今正德皇帝朱厚照之後,不論是王府軍師李士實與劉養正,還是愛將商承羽及姚蓮舟,都同意應該馬上全軍出擊攻打南京,以取得號召天下的資本。
  
  但是就在寧王府大軍作好出師準備時,南昌府一帶接連從不同的渠道收到情報:朝廷已急從四方八面調集軍隊共計二十餘萬,正窺伺進攻南昌的時機。
  
  李士實勸寧王不必理會此消息,認為朝廷的反應不可能如此迅速。朱宸濠卻始終疑忌,當日朝廷派使者來訓誡他,又要收他王府設立護衛的兵權,或已同時向鄰近各地方戌衛軍發出了警戒指令,聚集兵馬防備他謀逆,如今他正式舉事,有官軍火速來征討,也絕非不可能。
  
  ——假如我輕率出動大軍,才踏出家門就被對方乘虛攻佔南昌大本營,其時進退失據,也無後援,豈非必敗?
  
  正當朱宸濠猶疑不決之時,寧王府又接到消息:在南昌府域西北的武寧縣郊外,我方一支巡邏哨隊遇襲覆滅!
  
  南寧那邊傳來的軍報頗詳細:被滅的三十幾個我軍騎兵,全數被斬去首級,似乎是為記領軍功之用;馬匹也都被奪去了,而戰場附近發現有大隊人馬曾經駐紮及生火烹食的營地痕跡,從土灶數量估計恐怕有五百至近千人,有可能是從接壤的湖廣省那邊進發而來的朝廷官軍先鋒,在探路時遭遇開戰……
  
  此事更令朱宸濠多信了幾分.....南昌府四方八面都有敵軍在等待他犯錯。他決定先將大軍留駐在南昌城,一邊多準備守城的器械工事,一邊再觀察動靜。
  
  接著幾天在南昌府西、北邊緣地帶,果然又發生了另外兩宗寧王部隊遇襲事件,發現時情況相若,遇害士兵都是被砍頭領功,加起來的折損了近一百人及被搶超過六十匹戰馬。這數字對寧王府大軍而言雖然九牛一毛,但確顯示不知數目的敵軍已經進犯南昌府界之內,正在虎視眈眈……
  
  巫紀洪卻對這些巡哨遇襲的事件有所懷疑。經過霍瑤花被搶走及「玄林隊」追殺王守仁失敗兩役,他一再受到「破門六劍」的愚弄,直覺也很有可能他們故佈的疑陣。
  
  ——發生的時機實在太緊湊了。而且遇襲的隊伍每支都規模不大……
  
  他把想法告知商承羽。商承羽對「破門六劍」及王守仁未如巫紀洪般熟知,但相信他的判斷。
  
  然而商承羽有他的考慮:他不想在此事上賭上寧王對他的信任。假如寧王依從了他建言馬上發兵,而最後武昌府的後方真的出了事,甚至危及南昌城,他在寧王心中的地位將大大下降。
  
  ——不久之前商承羽還不會有這種考慮,只因李士實、劉養正、閔廿四及凌十一等等原有軍師武將,沒有一個能威脅他,但是現在寧王府多了姚蓮舟……
  
  但商承羽亦不願對此置之不理。他暫時將負責寧王親衛的「鐵山隊」交由衛東琉兼管,自己則帶了一隊人馬,親自去查探一趟。
  
  在這些消息和襲擊事件的牽制之下,結果寧王府大軍拖了足足十天,仍然沒有從南昌出發。
  
  李士實和劉養正兩大重臣實在急了,二人聯合一起求見寧王,經過一番分析勸說,朱宸濠才批准了一個比較進取的策略:先分一支軍隊順流去攻襲南康及九江兩府,半是試探官軍有否反應;若是無事,又順利取得兩個重要根據地的話,可運用這兩府人力物力充實軍旅和補給,繼而劍指南京。
  
  而此先鋒大任,結果交了給專責攻城的「雷火隊」將領錫曉巖。
  
  戰船這時降帆停下來。船艙中的「雷火隊」成員一一走出甲板來,到了錫曉巖身邊。他們每個背後也掛著與錫曉巖一樣的火紅色披風。
  
  錫曉巖獲寧王封了個「神猿游擊將軍」的稱號,不過他知道軍隊裡沒有人這麼稱呼他,所有部下都背地裡叫他「怪手將軍」。錫曉巖並不介意。至少他知道,「雷火隊」的成員都尊敬他。這些「雷火兵」是從寧王府內各門派武者中,排選身壯力雄且擅長硬功與重兵器的好手編成,以負責強攻突襲城池。當操練時觀看過錫曉巖展示武當刀法的威力後,他們對於由他當「雷火隊」統領都無話可說。
  
  戰船停定下了錨,馬上就有三艘小艇划過來迎接。錫曉巖將愛用的籐柄長刀斜斜背上,與幾個「雷火兵」下了戰船登上其中一條小艇,再往南康城登岸。其中兩人攜帶著錫將軍的個人隨身物品,當中包括了一把像裝了柄的鐵板、結著一綹血紅色人發為裝飾的古怪大刀……
  
  坐在小艇時錫曉巖看見,南康城的城壁完好得沒有一點損傷,那朝東的城門大開,雖也有寧王軍兵馬駐守,但氣氛絲毫不緊張,城門前更沒有任何戰鬥過的瘡痍。
  
  那是因為南康知府陳霖一聞知寧王派出兩萬軍兵來攻打,自己先就逃遁了,南康城內無人指揮抵抗,無助的城民只好開門投降。錫曉巖人生第一次領兵打仗,結果全軍連一支箭也沒射出就贏了。
  
  錫曉巖登了岸後,實時有人把戰馬牽來。其他「雷火兵」也陸續上岸,等人齊了,並把攜來物事綁好在馬背上之後,錫曉巖等四十一騎一同進入南康城,那許多火紅披風飄揚而過,城門前的大道如在燃燒。
  
  一進城門,只見內裡街道四處都插滿了寧王府軍旗,以宣示南康城在其控制之下。沿街門戶緊閉,行人絕跡,只有叛軍四處行走,好些士兵都從街巷深處或是強行破開的門戶走出來,手上捧著大包小包,也有的推著木頭車經過,上面載滿糧食,後面拖著幾口豬。
  
  錫曉巖皺著眉,心裡當然知道是什麼一回事。
  
  越是接近到城中央,錫曉巖看見的就越多:有婦孺圍著被打死的屍體痛哭;有頭破血流的一群人呆呆站在道旁,凝視錫曉巖等騎士經過,目光惡毒且充滿怨恨;有士兵就在街邊圍成圈喝酒擲骰子,用搶來的金銀財物賭博……
  
  將到達南康府衙的時候,錫曉巖聽見遠處傳來年輕女子的驚慌呼叫。
  
  他想也不想,撥轉馬首就向聲音發出那邊急奔過去。眾「雷火兵」也都騎著馬跟從。
  
  到達一片市集空地前,只見有百來個寧王府士兵正圍成圓圈放聲哄笑。中央是五個女子,年紀最大那個看來才不過廿來歲,最小的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正被十幾個士兵用槍柄推來撥去,就像在戲弄一堆蟲一樣。
  
  其中一個女子已被士兵撕破了衣衫,上身赤裸,下半身也只剩下幾片破布。士兵一邊在玩弄她們,眼睛一邊肆意在那赤身女子身上游索,間中就在槍柄上加力,打得那些女子吃痛呼叫。他們笑得猙獰,就像一群豺狼,進食前還要把獵物虐待一輪以增加胃口。
  
  那赤身女子在五人裡最年長,也是唯一沒有哭泣求饒的一個。她勉力用手遮掩著私處,冷冷盯著面前的施虐者,沒有顯露任何表情。沒有恐懼,但也沒有憎恨。
  
  ——好像這種冷漠,是她此刻唯一的反抗。
  
  看見這情景,錫曉巖胸中像打翻了沸騰的水鍋。
  
  這令他想起自己的父親錫日勒,如何將他母親及其他女人當成任意使用的器物——雖然那都是兄長錫昭屏後來告訴他的。
  
  這時其中一個士兵已經亢奮得忍不住,上前伸出大手,抓住那赤身女子的長髮,強行要將她拖走。女子吃痛雙手按著頭髮,卻並未作激烈反抗,眼睛斜斜看著其餘四個女孩,還是木無表情,沒有流露出驚惶或怨恨。
  
  ——似乎她很清楚:到了這種時候,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將自己當成死物。
  
  錫曉巖的馬仍未停定,他已從鞍上飛下來,眾人只見紅影一掠而過,錫曉巖眨眼就到了那個拖著女子的士兵身前。
  
  士兵還沒確定發生什麼事,錫曉巖左手已然扼著他咽喉!
  
  那名驚慌的士兵馬上放開女人,雙手去抓錫曉巖左臂想猛力掙脫,可是他一用力,錫曉巖左手的「太極聽勁」就自然發動,借對方的力量一圈一發,單手將士兵狠狠向下摔,士兵整個人翻得頭下腳上,在錫曉巖那左掌扼制之下,面門以十成力量猛烈撞在地上,登時鼻樑斷掉,滿口散出崩折的牙齒,瞬間昏死過去!
  
  這一摔所展示的是武當派最上乘功夫,在這些不過是尋常匪盜出身的寧王府士兵眼中看來,就好像法術一樣——那個比錫曉巖還要高一個頭的戰友,在剎那之間整個身體好像變成紙紮一樣輕,錫曉巖那單手猛摔,跟摔死一個嬰孩一般容易。如此奇功,他們想都沒有想過竟存在於世上。
  
  那被摔的士兵一張臉變成紫黑,腫脹成一顆大瓜一樣,七孔都溢著血,狀甚恐怖,看來已快要嚥氣。錫曉巖知道自己因為暴怒,一時出手重了。他不發一言,沒有看四周那些驚呆的士兵一眼,只是將自己身上的紅披風脫下,圍在那赤裸女子身上。
  
  這時近著他才看真那女子的容貌,只見她皮膚雪白,眼目細長,眉宇之間有一種看透世情的淡淡厭倦,竟與霍瑤花有幾分相似。錫曉巖好像胸口受了無形的一擊,頓時呆住。
  
  其中一個有份玩弄那群女子的士兵,大著膽子上前,俯下身去探那被摔者的氣息和頸脈搏。
  
  「死了」那士兵手指顫抖著站起來,眾多士兵之間漸漸起哄。
  
  「將軍,這算什麼意思?」「要女人,開口就好了,要殺人麼?」「這婊子算什麼貨色,還不如出生入死的兄弟嗎?」「你進王府才多久了?當個將軍而已,你以為自己皇帝麼?」「沒我們,誰來替你拿這座城?還想玩女人?回去玩你娘。」
  
  眾兵聚起來有百來兩百人,人心膽壯,即使面對武功驚人的錫曉巖,你句我一句越罵越凶
  
  跟隨著錫曉巖的四十名「雷火兵」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們都是武者出身,雖然自覺比尋常的寧王府護衛軍高了一等,與他們格格不入,但也未至於甘心為了錫曉巖而與這百多人打上一架。
  
  錫曉巖走到那四個女子中間。本來圍著女子的那十幾名士兵被嚇得遠遠散開,加入外圍的戰友,一起繼續向錫曉巖狠罵。
  
  當中年紀最小那個女孩原本已跌倒跪著,布裙也已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膝蓋。錫曉巖上前把她扶起。女孩像一頭受驚又無法逃走的小動物,全身在劇烈抖震,不敢正眼去瞧錫曉巖,畢竟那只把她扶起來的手,剛剛才在眨眼間殺了人。
  
  錫曉巖這時才往四周掃視那許多士兵。他目光所到之處,眾人都立時噤聲。錫曉巖的神情與眼神並不特別凌厲,只是好像很隨意地跟他們說:
  
  「閉嘴吧。誰不怕死,先上來。」
  
  這時在人叢後方有人到來,接著發出一記悶響,一名士兵吃痛呼叫倒下。眾兵回首,一看見是誰來了,馬上開出一條路來。
  
  「誰敢對錫將軍無禮?反了嗎?現在我們是打仗的軍兵,是真命天子寧王爺麾下王師,也就等於是禁軍!不分尊卑軍階,以為還是從前做買賣那種隨隨便便的日子嗎?」
  
  說話者揮揮剛才一擊打倒那士兵的拳頭,帶著幾名精悍的部下上前來。只見他身材異常高大,一臉都是疤痕,右邊頭殼上還有一道長長的、不再長頭髮的刀疤,此人就是寧王府水軍統領閔廿四。他身邊還跟著親信副將陳賢及幾個壯碩的刀手,都是他在鄱陽湖當水盜時就跟從著的老部下。
  
  閔廿四等走近到空地中央,看見地上的死人,不禁皺眉。這天他的心情本來極是高興:從前他雖然橫行鄱陽湖水域,人馬船隻也算陣容鼎盛,但說到要攻打劫掠像南康這種大城,只有在夢中才可能。如今他卻做到了,而且沒有犧牲半個手下。
  
  可是現在終於死了一個。而且是被自己人殺的。
  
  錫曉巖冷冷看著閔廿四,在眾多士兵跟前,仍是沒有給他半點顏面。
  
  「是誰說可以搶劫百姓的?」他嚴厲地質問。「我沒准許過。」
  
  閔廿四失笑:「錫將軍,這是規矩啊。」
  
  「不是我的規矩。」錫曉巖斷然說。「南康百姓開了城門投降,就該保他們安全。」
  
  閔廿四搖搖頭苦笑,走上前悄聲問:「將軍從前有沒有領過兵,打過仗?」
  
  錫曉巖緊閉著嘴唇,沒回答他。
  
  「兄弟們打仗,每一個都是把命拿出來賭。」閔廿四指一指四周的士兵。
  
  「打贏了沒有錢跟女人,誰還要再賭下一把?你要他們為了每天兩頓難吃的口糧去拚命嗎?打完仗之後回家鄉耕田種菜嗎?」
  
  他笑了笑,看著錫曉巖又說:「錫將軍,要是講究武藝決鬥,刀上功夫,我對閣下心悅誠服,但若是跟著將軍的規矩,我怕到了明天,我們已經無兵可帶。」
  
  錫曉巖瞧瞧閔廿四,又看看周圍那些怨恨的目光。「無兵可帶還算事小啊。」閔廿四把臉湊近他悄悄說:「一個不好,當將領的在睡夢中被人割了喉矓,這種嘩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
  
  後面的副將陳賢這時也說話:「南康城民投降,我們沒有屠城已算是仁慈。仗還要打很久,從城裡徵調些軍需,犒賞慰勞一下兄弟,也不過分。」——兩人對錫曉巖的語氣,就像在說:打仗就是這樣啊,傻瓜。
  
  錫曉巖沒打算與這二人辯論。他既看不起這些江湖匪盜,卻也知道他們說的是現實。
  
  ——錯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別給他們放肆。」錫曉巖說:「我們還得整備,後天就要再去打九江城。」
  
  他說完就帶著那五個女子,步向知府衙門。「雷火兵」牽著錫曉巖的馬跟隨。
  
  越過那一叢叢像刀般鋒利的怨毒目光,幾個女子都垂著頭不敢看,身體依然顫抖不止。
  
  除了圍著紅披風那個女人。她一邊走,一邊仔細端詳著身旁的錫曉巖。錫嘵巖卻沒有理會她,只是直視前面街道。
  
  但他心裡,很懷念這種與女人並肩而行的感覺。
  
  ◇◇◇◇
  
  房門外傳來輕敲的聲音。
  
  「進來。」女人似乎早有預料,馬上就隔著門響應了。
  
  錫曉巖推開這知府邸廂房的門進來,手裡托著一個木盤,上面放著簡單的飯菜。
  
  他打量著這女人,只見她早已換過一身衣裙,是知府千金遺下的。那衣服有點窄,顯得女人的身材曲線更豐盈。
  
  女人看見他,二話不說就接過木盤,坐在幾前拿起碗筷狼吞虎嚥起來。錫曉巖仍是一身黑色鑲著紅邊的「雷火隊」戎服,只是已解去肩頭和胸口的護甲,也沒有帶刀。他坐在女人旁邊,看著她吃飯的樣子。如今細看他才發覺,這女人的五官其實並不真的那麼像霍瑤花,先前只不過是那一刻的短暫感覺。
  
  女人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的飯菜。她看見錫曉巖正瞧著自己,抹了抹唇上的油。
  
  「我叫桂香。」
  
  錫曉巖感覺被人看穿了。他的確正想問她的名字。
  
  桂香又吃了兩口飯,一邊嘴嚼一邊說:「告訴你也沒關係。反正又不是我爹改的名字。」她放下筷子,拿起木盤上那碗水喝了一口。「我是個賣身的。」
  
  錫曉巖並沒有太意外。剛才看她面對士兵的膽量,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的閨女。
  
  「我想說」錫曉巖遲疑了一會,還是鼓起勇氣開口:「對不起。」
  
  桂香以訝異的眼神,打量著錫曉巖。她的目光不免停留在他奇特的右臂上。錫曉巖不自在地摸摸那長臂。
  
  「這麼下去,你會死的。」桂香毫不在乎地說,繼續喝水
  
  「你說什麼?」
  
  「你這樣的男人,我以前見過好幾個。」桂香微笑:「帶著良心,卻進了江湖上混。不管多有本事,也不會長久。因為他們去錯了不該去的地方。」最後那一句,像箭般正中錫曉巖心坎。
  
  他回想起先前在南昌,臨行前掌門姚蓮舟向他囑咐:
  
  「不管如何,不管什麼手段,把這仗漂漂亮亮打贏它。要在寧王面前證明,我們武當派不只武藝高強,也能領兵打仗,這是復興武當的重要一步。全靠你了。
  
  「可是不管如何,記著保全自己。我們還有未來。」
  
  錫曉巖相信姚蓮舟的判斷。他決心,即使多麼艱難,也會堅忍完成掌門交託的任務。曾經離開過武當一次,令他感到自己贖罪的責任。
  
  只是他感覺,自己跟從那個武當山上的錫曉巖越來越遙遠……
  
  而現在桂香這句話再次提醒了他。
  
  錫曉巖只想轉換話題:「剛才……你好像不太害怕……」
  
  「什麼樣的男人我也見過了,有什麼好害怕的?」桂香聳聳肩說:「我知道他們到頭來要些什麼。我也慣了給他們。我想,這也好,我多滿足幾個你們的士兵,南康的女人也許就少幾個被侵犯。」
  
  「我並沒有容許他們……」
  
  「我知道。可是你也沒辦法制止他們吧?做不到的事情,也就不要說了。」桂香放下碗,從幾上拿起一把木梳,梳理她那頭亂髮。她側著頭,露出一邊耳朵與粉頸,神態撩人之極。
  
  「你可別誤會。我這不是責怪你。」桂香梳著頭髮時,輕輕皺眉瞧著錫曉巖說:「我也沒有資格說你啊。我自己淪落風塵,何嘗不是身不由己?世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自由自在?」
  
  錫曉巖這時卻說:「有的。」
  
  他回想起自己離開武當山那段日子,心裡不禁感歎,又喃喃再說:「我試過。」
  
  桂香細看錫曉巖。她當了幾年妓女,閱人無數,看得出錫曉巖是個誠實人。她禁不住伸出手掌,貼上他的臉頰。
  
  「那你為什麼不回到那種生活去?」她溫暖的手在他臉上輕撫:「這裡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東西?」
  
  ——武當。
  
  這是錫曉巖心裡最大的牽絆。但諷刺的是,他留下來愈久,「武當」這個字對他就好像越是變得虛幻不實。
  
  在桂香的撫摸之下,記憶如潮襲向錫曉巖。那個他無法忘懷的身影,那陣淡淡卻烙在他心底深處的香氣們二人的親密感……
  
  同在開闊天地裡流浪,彷彿世上只餘他
  
  這些記憶,令錫曉巖暫時忘卻了心靈的束縛。
  
  桂香的手掌沿著錫曉巖的臉滑下去,撫著他的頸項。那觸摸傳達了一種令男人難以抗拒的熱力。錫曉巖卻伸手抓著那手掌,將之挪開了。
  
  他凝視她的眼睛。
  
  「你不必這樣。」錫曉巖輕聲說:「我會保住你跟你那幾個姐妹。不需要你拿什麼來交換。」
  
  桂香縮回手掌,帶點意外地看著錫曉巖。這樣的情景桂香過去也不是沒有遇過,到了最後發現那些男人都不過為了博取她付出更多,無一例外。可是她感覺錫曉巖跟他們不一樣。
  
  錫曉巖站起來,拉開房門離開,心裡仍在默默琢磨著桂香的說話。
  
  就在他踏出門前,桂香卻在後面再問:
  
  「她是個好女人嗎?」桂香微笑。
  
  再一次被看穿,錫曉巖苦笑搖了搖頭。
  
  「不。她跟你一樣,有點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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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殺與禪 第五章 旌旗 夢想
  
  三天之後,錫曉巖與閔廿四閃電連陷南康及九江二城的捷報,傳回了南昌寧王府。
  
  與南康知府一樣,九江知府汪穎雖然已收到王守仁從吉安傳送來的機密火牌,著令堅守拒賊,但一得知宸濠軍兩萬人來襲,已然嚇得魂不附體,再收到南康投降的消息,汪穎連同許多文武官員紛紛逃亡,九江城百姓無人指揮抗敵,只有大開城門近接寧王進佔。
  
  朱宸濠得知己軍出擊數天就火速連佔兩府,朝廷官軍全無反應,心頭狂喜,先前的疑慮一掃而空。既得了兩片新領地,充實不少糧草兵馬及船隻,又可作南昌的支持,加上李士實已派人探查過吉安那邊,王守仁全未有發兵跡象,朱宸濠再無猶疑,決定大軍出征,直指南京。
  
  出發之前,朱宸濠先安頓好大本陣南昌的佈防,留了萬餘名王府護衛軍守城,由加盟叛變的宗室宜春王朱拱櫞,連同宸濠三子及四子共同坐鎮,另外又封了水軍將領徐九寧及陳賢為九江和南康太守,率領部分駐當地兵馬作南昌的援護,其他攻佔著九江的錫曉巖軍隊,則準備隨時動身加入大軍。
  
  萬事俱備。七月初二,出征之日。
  
  姚蓮舟站在岸邊搭建的木台上,眺視南昌城外贛江的情景:重雲密佈的天空之下,密密麻麻停泊各樣船舶,獵獵飄揚的旌旗一面面連接,一直延伸向大江前後,那旗陣竟是長得看不見盡頭,就像整片江面化為了一座繁華城市。
  
  長居武當山的姚蓮舟,過去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人工風景,即使孤傲如他,也不禁為之震撼。
  
  此刻姚蓮舟再度穿著「鳳翔上將軍」的暗紋青色武服,衣外戴了一襲保護雙肩、胸腹與腰髖的古銅鑲銀戰甲,披著「青翼隊」的水青色大披風、手裡拿著一具有鳳翼裝飾的精美戰盔,腰間佩著「單背劍」,這副堂堂威武的模樣,與從前一身簡單白色道袍的掌門裝扮,就像兩個人一樣。所有看見他的士兵心裡都不禁暗暗喝采。
  
  葉辰淵仍是像個影子般站在姚蓮舟身旁。雖是出征之日,他還是拒絕穿戴王爺為他準備的盔甲,依舊是全身黑袍,背著「離火劍」,神情一貫地冰冷。
  
  ——之前曾有王府的儀仗衛士官要求葉辰淵按禮節戴甲。葉辰淵回答他:「我的眼睛和雙腿,就是我的護甲。你要我穿著妨礙我視野、令我行走變慢的東西,就是想要我的命。」那衛士官在葉辰淵寒冰般的眼神下,不敢再透一口氣就匆匆逃離。
  
  姚蓮舟看著這片連綿數十里的旗海,這才第一次用眼睛確認,寧王朱宸濠所擁有的力量是多麼巨大。這跟他從前身處的完全是兩個世界。
  
  他曾經與這另一個世界的力量正面激撞,並且徹底地敗陣。但他仍然呼吸著。還有復仇的可能。
  
  只要將眼前這力量掌握到手上。
  
  「師兄。」姚蓮舟回頭:「看著這風景,我心裡特別記掛一件事。」
  
  葉辰淵抬頭看著姚蓮舟,全神聆聽。這時候葉辰淵的臉才比較像人,流露出對姚蓮舟的同門之情。
  
  他們兩人過去從沒有這樣親近。對葉辰淵來說,從前的姚師弟不是號令一切的掌門,就是他挑戰的最終目標。但是在武當覆滅、二人經過許多風波才重逢之後,他們同伴的情誼變得前所未有地緊密。尤其葉辰淵斷了一臂,自覺人生已然殘缺不全,他已將這餘下的生命毫無保留地寄托在姚蓮舟身上。
  
  「我記掛的是那些女人跟孩子。」姚蓮舟徐徐地說。
  
  他指的是當日武當山被禁軍圍攻時,他下令送上「雲羅捨」逃避兵劫的武當派家眷。
  
  姚蓮舟的目光掃向寧王的水軍船隊:「有一天我們得到了這些力量之後,就要重建武當。可是不能只有你我這幾個人。到時我們需要那些孩子,把武當派延續下去。」
  
  葉辰淵看見姚蓮舟目中的光芒。他許久沒有看見掌門的情緒如此高漲。捨棄了心愛的女人,放開了過去的原則,姚蓮舟這些日子即使錦衣玉食,受寧王府上下重用敬畏,心底裡還是苦悶不安的。
  
  但此刻,看著這樣宏大的軍容,姚蓮舟好像終於看見夢想的邊緣。
  
  「凌雨川一直在外面查探那些家眷的下落。」葉辰淵說:「雖然還沒有找到,但至少確定了他們並未被禁軍害死。」
  
  「首蛇道」弟子凌雨川花了不少金銀,又用了很多工夫,才找到人暗中把當日出征武當那支禁軍的行軍日誌抄錄了一份,確定當中並沒有俘獲或處決武當派家眷的記錄。
  
  「雨川還在努力尋找。」葉辰淵又說:「但如今打仗了,他行事不大方便,也許還得等一些日子。」
  
  「我們一定能夠回去的。」姚蓮舟遠眺西北方的梅嶺山脈說。
  
  「回去?」
  
  「回武當山。」姚蓮舟說著,手掌緊抱頭盔。
  
  「是的。」葉辰淵回答。
  
  姚蓮舟這時又看著葉辰淵,打量他獨臂的身姿。
  
  「你那一劍如今練得如何?」
  
  姚蓮舟說的,自然是葉辰淵失去左臂之後苦思自創、結合了捨身飛擊與精微「太極」化勁的那記新劍招。
  
  說到那一劍,葉辰淵臉上悄悄恢復了從前「武當首席戰將」的傲氣。這段日子在姚蓮舟的協助和提點之下,葉辰淵又作了許多特訓,甚至用繩索系身從高樹上翻躍出劍,漸漸克服了在高速飛行中專注運用「太極」而產生的暈眩,能夠將整招完全使出。
  
  可是葉辰淵這命名為「冥鳶一擊」的劍招,在實戰中將有何威力,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
  
  「這招只有對著高手才用得上。」葉辰淵回答姚蓮舟。「可是我又無法找任何人對練。連你也不可以。因為使這一招我不可能有任何保留。若不是我成功造出空隙把你刺穿,就是我自己飛撲向你的鋒刃。就算用木劍也足以分出生死——何況木劍無法真正鍛煉得到這一劍在交鋒剎那的精微之處。」
  
  所以葉辰淵還是要依靠意識觀想的方法來修練這「冥鳶一擊」。只是他在腦海裡就算打贏了一千次、一萬次,他始終不能確知,在肉身的世界裡使出來是否效果一樣。
  
  姚蓮舟聽著,知道自己亦無法再幫助葉辰淵什麼。他並未如葉辰淵般身體殘缺,在提點時只是靠想像猜測,最終葉辰淵只能自己完成這絕招。
  
  「戰爭開始了。」姚蓮舟指指江上戰船。「說不定你很快就有機會試劍。」
  
  此時有幾個同樣穿著「青翼隊」水青色披風的戰士走近過來。
  
  「將軍,時辰到了。王爺快要登船。」
  
  姚蓮舟點點頭,也就帶著眾人步下這瞭望高台。
  
  他們走到江岸邊,穿越過許多王府衛士,直到一個璋頭前。那裡停泊著一艘長快艇,全體漆成朱紅,船首鑲著鏤刻龍紋的金片,艇上高掛主帥軍旗,正是準備接載寧王登上大戰船之用。
  
  那璋頭上搭起了一個盛大的祭壇,裝飾滿千百道黃色紙符,擺滿酒水果品,但置放在壇中央的祭品卻並非什麼牲口,而是一個活人。
  
  只見那男人一身白衣,像待宰的豬般被綁縛手足,嘴巴也塞著布條,瞪著憤怒的雙眼,只能作無望的蠕動掙扎。
  
  此人是原江西瑞州知府王以方,在寧王宣佈起兵之時,不幸正好因公事身在南昌,馬上被擒下獄,始終不願歸順投降,朱宸濠決定以他代替牲口,祭天出征。
  
  寧王寵信的術士李自然穿著一身道袍,正圍著祭壇不住手舞足蹈打轉,口中唸唸有詞。姚蓮舟看著他,心裡不禁失笑。
  
  這時朱宸濠與大批人乘坐車馬到來。寧王的馬車在衛東琉與眾多穿著土黃色披風的「鐵山隊」親衛保護下,在埠頭前緩緩停住。其後跟隨著的還有李士實、劉養正、李君元等文臣軍師;王爺宗親朱拱栟;巫紀洪、凌十一、馮十七等武將,陣容鼎盛。
  
  朱宸濠從那大馬車步下來,身後跟著愛妃婁氏及世子。看著贛江上那浩大的船陣,朱宸濠只感血脈沸騰,本來就魁壯的身軀彷彿站得更高。
  
  ——許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在他身旁的婁妃卻是面色蒼白,緊張地抓著侍女的衣袖。她看看祭壇那頭,發現了今天的「祭品」,更是面無血色,好像隨時都要昏倒。
  
  「王爺……」
  
  朱宸濠一聽婁妃的聲音,他亢奮的神情馬上一變。
  
  「此是本王畢生大志。別壞我心情。」
  
  婁妃只好輕輕歎息。多年來婁妃都不贊同寧王的野心,曾經多番勸告,始終無法阻止王爺走到今天這一步。她知道早已太遲,但見寧王竟以活人為祭,心中還是不忍。
  
  朱宸濠看見在埠頭行禮的姚蓮舟等人,再現喜色,上前親切地執著姚蓮舟之手同行。
  
  後面的巫紀洪看見了,心裡暗暗慍怒。
  
  在大軍出征這麼重要日子,商承羽卻偏偏不在,給姚蓮舟獨攬寧王的寵信,這令巫紀洪頗是擔心。
  
  ——雖然商師兄說過與姚蓮舟有暫時合作的協議,但巫紀洪半點也不肯輕信對方。過去被迫逃出武當山之恨,並非那麼容易就消解。
  
  李士實與劉養正等對姚蓮舟得寵倒是沒太介意,此刻只是默默從後面看著。從武當派對抗禁軍一役,他們判斷姚蓮舟不過是一介偏執武夫,一心向朝廷報復雪恥,不會威脅到他們在寧王跟前的地位,也遠沒有那個商承羽可怕,反而可利用他對商承羽加以制衡。
  
  何況李、劉二人眼前最擔心的,絕對不是寧王府裡任何一個人,而是那遠在吉安的傢伙。
  
  ——什麼也好,取下南京才最要緊。這場仗打不贏,就什麼都不用說。
  
  兩人少有智略,從前卻仕途失意,憤憤不平;若是最終能成帝王之師,改日換月的開朝元勳,名留青史,那可是達成比權位富貴更重大的夢想。
  
  成王敗寇。他朝史冊上是功臣還是叛賊,結果決定一切。
  
  朱宸濠牽著姚蓮舟的手走到祭壇前,王妃世子宗室臣將等等也緊隨,分列寧王身後。
  
  李自然此時拿著一大迭紙符,往祭壇的香燭上燃點,在胸前劃了幾個符號,念了經文,將燃燒的紙符往空中一撒,猶如漫天火雨飄降而下。
  
  李自然將一盞黃酒拿起,上前恭敬遞給朱宸濠。寧王點頭接過。
  
  ——是時候了。
  
  朱宸濠朝陰暗的天空舉一舉酒杯,繼而將酒向跟前地上分三次奠光,以示崇敬天地與先祖。
  
  李自然向站在祭壇旁的衛東琉點點頭。
  
  原本一臉沉悶、木無表情的衛東琉,此時那雙紅、黑異瞳稍微閃出生氣來。他受商承羽所托暫代親衛指揮之職,然而衛東琉加入寧王府本就不是為了守護誰。王府大軍按兵不動多時,衛東琉雙劍久未染血,他跟著朱宸濠出入早就感到不耐煩,如今眼前的雖然只是被緊縛無法抵抗的「祭品」,衛東琉心裡還是升起了一陣亢奮。
  
  王以方臉龐漲紅,暴瞪的眼睛直視著衛東琉爽快地拔出皮鞘、正在向自己不斷接近的那柄蛇形怪劍,被塞住的嘴巴發出動物似的啞叫。
  
  婁妃不忍地別過了頭。
  
  一聲被悶在喉嚨的慘呼。繼而是更多金屬分割肢體的可怖聲音。熱血流瀉在祭壇木台上。
  
  朱宸濠面對這殘酷的景象,一動不動地直視著。
  
  為了勝利,為了王座的夢想,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包括人性。
  
  姚蓮舟此時拔出腰間「單背劍」,那鏗鏘的出鞘聲在江岸上迴響。所有人注視著他直指向天的那微彎刃身。
  
  「先定南京,再取天下。」
  
  姚蓮舟那運足氣勁發出的口號,直震每名將兵的耳朵。
  
  他半跪下來,將「單背劍」改為倒握,垂著頭把劍柄授予朱宸濠。
  
  瞧著這柄曾經睥睨武林、殺敗華山一派的神劍,朱宸濠更是意氣昂揚,點點頭將劍接過,也朝天高舉,向眾將士以雄渾的聲音高呼:
  
  「取天下!」
  
  一呼百應,不斷向更遠處船上士兵感染傳遞。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六萬大軍,在南昌城外合和著不斷歡呼,那浪潮般的人聲震撼山河。朱宸濠將劍還給姚蓮舟,在不止的呼聲中前往登船。
  
  姚蓮舟跟隨著王爺,一邊把「單背劍」還鞘,一邊看著無數在他鼓舞下、一幾奮若狂的將士。
  
  ——這支軍隊,有天將會屬於我。
  
  衛東琉用他的土黃色披風抹淨了蛇劍,收回鞘裡,再抹拭濺在身上的人血,露出稍微滿足的表情,跟從婁妃及世子等上了那快艇。他身上的濃烈血腥氣味令人不敢接近。
  
  李自然的一群助手術士,將王以方的頭顱和殘肢一一拋下江中餵魚。此時聚攏而來的陰雲更多。遠方隱隱發出悶雷聲。
  
  朱宸濠的水陸大軍,就在這樣肅殺的氣氛裡出發,將要顛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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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4:03
卷十八 殺與禪 第六章 女煞
  
  「看見那女人了嗎?」
  
  負責指揮眾人的頭領揮舞著手中馬鞭,噴著飛沫呼喝。他的眼神裡溢滿了慾望、亢奮與期待。
  
  跟隨著他的十一個部下,分散奔跑在村落房屋之問,如在圍捕獵物的一群野獸。其中三個人手裡提著尖銳的矛槍,其餘的人跟那頭領腰上則佩了各樣大小的戰刀,他們卻都懶得拔出刀來,只是按著搖擺的刀鞘,大笑著走在巷道上。
  
  他們連護甲也沒穿,全都留在九江城的軍營裡。根本沒必要:有佔據著九江的兩萬寧王大軍為後盾,這裡沒有人敢反抗。
  
  他們所過之處,房舍門戶都緊閉,不見一個村民。
  
  「快找!天要黑了。」那頭領叫著。前頭的一排屋頂上,透來燃燒似的夕陽光芒
  
  今天來不及回軍營了,他心想。鐵定要在這條澄安村裡找個地方過夜。
  
  正因如此,漫漫長夜更得找點消遣。
  
  ——媽的,剛才那個紅衣女人,明明就在前頭經過,怎會走得這麼快?....
  
  他們一行共十四名寧王叛軍士兵,到來澄安鎮「徵糧」,除了這裡十二人外,另有兩個戰友仍留在村中央,看守著馬匹及幾大包搶掠來的財物糧食。說是「徵糧」,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搶,而且也並非受了什麼軍令,只不過私下離開本陣到來活動。
  
  寧王軍才進佔九江沒多久,南昌那邊就傳來命令,把將領徐九寧封為九江太守,又命令城裡留下的原有官吏各復司職,即是將九江府納為正式的寧王領地,安定民心,作為進攻南京之奧援。此令一下,佔領軍的將士再不得在九江城裡搶掠燒殺。
  
  這些寧王府護衛軍本來就是匪盜流氓組成,加入來打仗無非為了金銀女人,賊性難禁。許多九江城裡的士兵趁著主力大軍仍未抵達,暗自私下離營,去附近大小村鎮一逞獸慾。這支到來澄安村搜刮的小隊,正是其一。
  
  澄安村前天已經被另一隊人搶過一次,這小隊今天再來,就只能撿剩下的,找了半天所得不多。那頭領正在懊惱間,忽見村落西邊小巷處有個穿紅衣的嬌小身影閃過,想也不想就帶著部下追過去。
  
  ——一定是前天另一隊來搶時躲起來的女孩!原來還藏著好東西!
  
  頭領一邊跑著,慾望在他體內翻騰。金銀和糧食刮不到多少,若是拿到個閨女,此行至少沒有賠本……
  
  「在這裡。」其中一名士兵高呼,所有人急忙聚集過去。
  
  那是村落邊緣的一排小屋前,一側是條小河,河邊築起了高及胸口的堤防和竹籬笆,形同一條短短的死巷。那紅衣女孩站在巷尾最深處,她左邊是緊閉著木門的小屋,身後和右邊則是河水與籬笆,除非她爬過竹籬跳進河裡,否則無路可走。
  
  女孩喘著氣似乎很慌張,頭髮都披散遮掩著臉蛋。十二個軍士擠進這巷道,爭相要先睹女孩的樣貌。
  
  那女孩終於仰起頭,撥開面前亂髮。
  
  眾士兵先是呆住,然後神情轉為暴怒,原本旺盛的慾念瞬間消散。
  
  只見那「女孩」的臉皮甚是粗糙,唇上方已經長出稀疏髭胡,咧著一張缺了牙齒的嘴巴,根本就是個樣子醜陋的鄉下少年,只是身材矮小瘦削又穿著鮮艷紅色女服,才令士兵誤以為是個女子。
  
  少年竟然還對著他們笑。
  
  「作弄我們嗎?」那士兵頭領的臉色變得黑沉,伸著馬鞭指向少年,甘他十一人也紛紛發出惡毒的咒罵。
  
  「把這臭小子肚皮砍開,看他還笑不笑得出?」
  
  他們一步步上前。
  
  ——沒有人察覺自己已經陷入危機。
  
  巷旁其中一間小屋的木門輕輕打開一條縫來。只有站得最近那邊的一名士兵看見這異狀。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從門邊閃出的黑色身影已掠過他。
  
  士兵的喉嚨爆發出血泉。
  
  突來的變化,令所有士兵一時都驚呆了,全部瞧向噴灑著熱血的戰友。那黑影再迅速一掠,那柄將士兵喉嚨割破的短小匕首,又狠狠插進另一名提著矛槍的寧王兵胸口,直沒至柄,那士兵連稍微舉起槍桿去抵抗都來不及。
  
  那個詭異的黑色身影帶著一抹長長刃光,朝後面的士兵捲過去。
  
  有個叛軍士兵的手才剛剛搭上腰間刀柄,卻感覺右大腿內側傳來火辣的感覺,整個人緊接著無法控制地崩倒。
  
  另一人已將半柄刀拔了出鞘,可是對方那道帶著血尾巴的刃光斜斜往上飛行,閃入他右腋底下。筋脈斷裂,他的整條右臂好像瞬間變成木頭造一般,
  
  沉重而無法移動,餘下的半截刀刃無法再拔出多半分。
  
  第三個叛軍士兵成功將單刀拔出,但還未作任何反擊之前,就聽到一股可怕的破風聲從上方朝他頭頂襲來。他本能地橫刀向上迎擋,而且閉著眼別過臉閃避。
  
  猛烈的金屬撞擊聲。一股超越他承受能力的重壓。右手臂每一個關節接連投降崩潰。那士兵自己的單刀刃背重重地撞擊在臉上。骨肉裂斷,整個人昏死當場。
  
  這般剛猛的壓迫力量,還有連續殺傷五人的詭異速度,兩者竟能並存。在仍然站著的七個士兵眼中,這超過了他們對武力的想像。
  
  黑色身影這時才停下來,擋在巷道唯一的出口。
  
  一頭短髮的霍瑤花,單手垂著正在滴血的軍刀,那姿態有一股極危險的艷美。
  
  可是她的表情不像從前的自己,再沒有展示殺戮敵人的興奮,代之是一種克制和冷靜。
  
  因為今天她殺人,不再為了滿足自己。
  
  餘下那七個寧王府叛軍,此時都已將兵刃我在手。他們從前畢竟都是刀頭舐血為生的惡徒,此刻突然墮入死亡陷阱,求生本能馬上發動,咬著牙一起向霍瑤花衝過去。
  
  可是才剛起步,旁邊房屋窗戶就有箭矢紛紛射出!
  
  這麼接近的距離,如此密集的目標,射失比射中還要困難。慘叫聲此起彼落。
  
  屋裡的人放完第一輪箭後,屋頂上又出現五個人,朝下補上第二輪。處於不利的狹窄低處,那七人根本無處躲避。
  
  其中一個叛軍士兵帶著身上兩支箭,嚎叫著朝霍瑤花衝過去。即使是身體完好他也遠非霍瑤花敵手,霍瑤花只是隨意發出一刀,這士兵的臉就被斬裂!
  
  屋裡跟屋頂上的伏兵又交替再各放了一輪箭,巷道裡剩下仍站著的,就只有那名頭領跟兩個部下,每人身上都插著兩、三支箭,其中一人手臂受傷,連刀也掉了。
  
  那排房屋的門打開來,七個漢子一同走出,手裡各拿著刀斧和削尖的竹槍。
  
  三人的眼裡充滿了絕望。其實即使只面對霍瑤花一個,他們也是必死。那名頭領正在想著要怎樣求饒。
  
  「你們不是要找女人的嗎?現在找到了。」
  
  假如是從前的霍瑤花,必然趁著勝利時刻說出這種嘲諷。但今天的她不同了。霍瑤花沒有作聲,甚至沒有看那三人一眼。她確定同伴肯定能安然料理這幾個殘餘對手,也不多等半刻,轉身就趕去村落中央,趁著留在那邊的最後兩個叛軍士兵還未被驚動,將他們也解決。
  
  她展開快得驚人卻又輕若無聲的步伐
  
  這是從前跟武當派「首蛇道褐蛇」首席所學的輕功。眾同伴看著她施展這身法,就知道那兩個人沒有半點機會。
  
  他們把敵人遺下的兵器收拾繫好,都掛到馬匹上,準備起行。
  
  澄安村的村民取回被搶的糧食物品之後,又忙著趁天未全黑在村落南邊的空地挖坑,掩埋那十四條屍體。
  
  「你們不必擔心,只要把打鬥的痕跡都清理好就沒事。我們知道這些賊兵都是偷偷出來搶劫,並非奉了軍令而來,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到哪裡,自然也不會知道他們在哪裡失蹤。」
  
  說話的是之前扮成女子的那個醜少年,此刻早已換回男裝,把頭髮束起來。他雖然只有十五歲,又一副鄉下人模樣,但說話口吻卻極是鎮定成熟,容易令人信服,儼然有如軍隊的統領。
  
  這少年名叫杜三,正是在九江府一帶負責為江西知府孫燧收集傳遞消息的線眼之一。當初孫大人為對抗朱宸濠隨時反叛,在江西北部暗中建立這個線網,其中九江是一大重鎮,自也布下了分支,採用的人來自三教九流與江湖市井,人數雖不多,但許多都是過去曾得過孫大人恩德而加入,忠誠可信,孫燧遇害後他們更與寧王府誓不兩立,並與王守仁的義軍通力合作。
  
  霍瑤花及十名吉安府的精銳民兵來到九江府時,杜三就是接頭人。她最初也對這小子有不少疑慮,但經過多番行事後,很是信服他的能力。
  
  來到江西北部之後,霍瑤花一直執行王守仁交託的工作,到處巧妙地散佈虛假軍情,以助牽制朱宸濠出兵,同時也探查各寧王軍據點虛實及駐兵狀況,回報給仍在南方吉安府的王大人。
  
  到了這幾天,當九江城開始有賊兵私下四出劫掠後,霍瑤花就生起伏擊他們的念頭。
  
  「這些夠膽量離群行事的,在對方陣營裡必然是比較勇猛的傢伙。」霍瑤花說服杜三當時這麼說。「而且他們為了行動便捷,都會騎馬。雖然數目不多,但這樣的敵人能消滅多一個就是一個,戰馬能夠減一匹就是一匹。何況對方發覺漸漸有人失蹤,軍營裡的人就會開始疑惑和害怕。這都對來日開戰有利。」
  
  杜三細心衡量過風險,答應了霍瑤花的要求。昨天他們第一次發動伏擊,目標選了一隊只有六個人的敵軍,在九江城西面的德源村外截殺。選擇這麼少的敵人,只因杜三還不知道霍瑤花的實力。結果霍瑤花以一人之力就把六個士兵瞬間殺光。那種壓倒性的武力,令杜三及他的兩名線眼同伴,以至跟著霍瑤花到來的吉安府民兵全都目瞪口呆。於是今天再接再厲,而且伏擊的目標比之前增加了一倍。結果仍是一樣的輕鬆。
  
  此時杜三吩咐完村民,回到同伴之間幫忙整理馬匹,準備乘夜離開澄安村。
  
  霍瑤花正好也站在馬匹旁,仔細地清潔著虎玲蘭送給她的軍刀。這柄刀論份量比她過去慣用的大鋸刀差得遠,不過現在正好適合隱伏與迅速行動。雖然顯得有點舊,但那仿照日本刀形的刃身材質甚堅實,確是真正的戰場用刀,能承受霍瑤花那種剛猛力量。
  
  杜三看著她抹刀,對這個美麗的大姐姐很感興趣。她就是傳說中那些厲害的武林高手吧?自小在混跡街頭的杜三,一向對巷裡傳聞裡的武者甚為仰慕。如今就有個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且比他想像的還要震撼。
  
  搞不好這麼下去,我們幾天就能收拾超過一百人,到時倒是怎樣收藏馬匹才最令人頭疼。
  
  「還是沒有關於他們的消息嗎?」霍瑤花用布抹著刀刃,一邊問。
  
  這是在問杜三。她不用看就感覺到他正在看著自己。
  
  杜三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她口中的「他們」是指「破門六劍」。
  
  「那幾個人不斷在轉移地點,即使偶爾有跟我的同伴聯絡,也難以掌握所在。」杜三回答:「我們只確定他們已不在南昌以西的地帶。但是有多接近這邊,我也說不上。他們移動得這麼頻密,要不是預防的手段,就是……」
  
  「就是什麼?」霍瑤花將刀收回鞘內,心急追問。
  
  「……就是察覺已經被某些人盯上,所以要擺脫。」
  
  霍瑤花聽了眉頭緊皺。她北上而來,本來主要就是為了支持荊裂他們,但始終無法與之會合,又聯繫不上消息,甚至連他們當下身在哪個地點也不知道,每次有消息傳遞到來時早已離去。假如現在「破門六劍」真的遇上危險,霍瑤花也無從救援。
  
  杜三怕被村民聽到對話,也不再多說,眾人牽著馬出村離去。夕陽在他們右側漸漸西沉,前路一片晦暗。
  
  他們並沒有騎馬,只因除了霍瑤花一人之外,都沒有那種一邊提著火把、一邊能夠策騎避開障礙的高超技術,黑夜裡人與馬都很容易受傷。
  
  領在前頭的是杜三及兩個年紀比他大得多的同伴,都是負責情報消息的線眼,剛才也有拿起弓箭來助戰。他們對這一帶地形道路瞭如指掌,即使天上投下來的月光極淡,都能辨別行走的路徑。霍瑤花等十一人在後面緊隨,眾人之間只點了一盞燈籠,以減低被發現的危險,即使遠遠給看見,對方也會以為只得三兩名旅人,沒那麼容易起疑。
  
  他們正要將馬匹和兵器送往某個據點儲存,有人會將之轉移到義軍手上,以充實裝備。相比在南昌府以西的武寧那一帶,這東面九江府本來並不是寧王的根據地,孫燧布在此地的線眼比較活躍,他們也就不必像「破門六劍」把馬匹宰掉那麼浪費。
  
  昨天伏擊了六名寧王兵之後杜三等三名線眼與霍瑤花等十一人分了手,並沒有帶他們一起去交付馬匹兵刃,現在卻主動帶著他們一起前去。霍瑤花感受到杜三對她信任大增,畢竟他們已經一起殺過敵。
  
  徒步走了接近兩個時辰,已然夜深,跟著走的民兵又餓又累,但他們依然忍耐著不吭一聲。相比從前隨王守仁在南贛剿匪,在險惡山水中開路攀爬行進,這路途輕鬆得多。
  
  終於他們看見前面荒野中發出光芒。杜三加緊向光源處走去。
  
  到達那片空地跟前,霍瑤花才看清楚是一片營地,搭起了三座小小的布營賬,其間布著各樣用品,中央生著一個火堆,有四、五人圍在火前,借用火光照明,不知道埋頭在幹什麼。
  
  營賬旁還堆著好幾個竹籠,最初霍瑤花還以為是當作糧食用的活雞鴨,
  
  走近些才發現內裡的是信鴿。
  
  看見杜三到來,火堆前那些人都上前招呼,狀甚熟絡,顯然是認識很久的同伴。他們發現杜三帶著十幾匹馬與許多刀槍到來,都有些驚喜。
  
  「小子,你憑什麼搶來這麼多?…….」
  
  「不是我。是她。」杜三笑笑指著霍瑤花。
  
  問杜三的那個男人打量著霍瑤花。他已是五十歲上下年紀,火光映著他滄桑又結實的臉,霍瑤花一看就知是個走江湖的——畢竟她過去也是那條道上的人。
  
  男人看看霍瑤花,目光一掃到她腰上的刀,馬上露出恍然的表情。
  
  ——是個惹不得的女人。
  
  那男人拍拍馬匹,指示眾人將馬系到營地側,然後看著霍瑤花說:「王大人派來的,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聽見那個「都」字,霍瑤花雙眉揚了揚。
  
  「你見過荊裂他們嗎?」
  
  男人搖了搖頭:「沒見過。可是從那邊收到的情報,就知道他們這十天八天幹了些什麼厲害的事,死在他們手上的賊兵已經差不多有兩百人。」
  
  霍瑤花點點頭。她清楚「破門六劍」的能耐,擔心的只是他們太顯眼。
  
  男人沒有自我介紹,霍瑤花也就沒主動問他的名字。她很明白,對方幹這樣的事情,盡量不想留下什麼痕跡。這片營地也是隨時就能搬走的模樣,顯然他們每天都更動據點的位置。
  
  霍瑤花看見其中三個人回到了火堆前,繼續埋頭做著細工。她仔細瞧瞧,每人面前都攤開幾封信函,他們將信上讀到的東西,用幼竹籤沾墨寫在很小的紙片上。其中一個寫好了,把紙片小心地捲起來,塞進一個比尾指還細的小銅管。
  
  「這些是要傳給王大人的軍情。」那男人解釋:「天一亮就會放信鴿送出。」
  
  「到底是什麼回事?」霍瑤花直視著男人問。此人明顯是這據點的首領,而她知道杜三帶他們來,必有特殊的原因。
  
  「首先我想看看你們。」那首領說時,也看看十個民兵。
  
  「看到了。然後呢?」
  
  「有一件事情要拜託。」首領說完,又再考慮一下,才和盤道出。「我們需要人取一批信鴿到來九江。可是鴿子不同其他的,既難收藏偽裝,遇上敵人搜查又容易被懷疑。所以必要時得硬闖。我們需要有能耐的人。」
  
  「這事情對於打敗敵軍,重要嗎?」
  
  「重要。」首領點頭。
  
  「那就行。我們去。」霍瑤花馬上答應。
  
  「我得先說,這事情頗危——」
  
  「我說,我們去。」霍瑤花堅定的語氣跟眼神,令那首領中止原本要說的話。
  
  「杜三沒有看錯。」他微微一笑。「那你們好好休息。明早拆了營賬就出發。我還得把這些完成。」
  
  男人接著坐回石頭上,也跟同伴一樣寫著那些小紙片。
  
  霍瑤花垂頭看看。男人拿著竹籤的手指甚穩定,一筆一劃地將小字寫上那只有寸許寬的紙片。她看著不禁佩服。
  
  「這傢伙的名字真難寫」其中一個寫著紙片的人抱怨說:「什麼『錫曉巖』,筆劃真多可不可以用石頭那個『巖』代替呀?」(註:錫曉巖實為錫曉巖。)
  
  「你說什麼?」
  
  霍瑤花的驚訝叫聲,令營地裡所有人都看過來
  
  「你說誰?錫...錫....」
  
  「錫曉巖。」首領回答:「就是連續攻打南康府和九江府的賊軍大將。有個什麼『神猿將軍』的封號。你不知道嗎?」
  
  另一頭的杜三笑著插口:「我聽賊兵都叫他『怪手將軍』呢。」
  
  霍瑤花一聽見這個外號,更確定不會弄錯。
  
  她失去了原來的冷靜沉著,就像突然中了風邪,整個人渾身顫抖,連腰上的刀也格格發響。
  
  「怎麼回事?」杜三上前來問。
  
  霍瑤花激動地伸出手掌,示意他不要走近來。她抱著雙臂蹲下,全身縮成一團,仍然無法制止那激烈的顫抖。
  
  眾人只能一直看著她。
  
  良久,霍瑤花才漸漸恢復過來。她站直了,眼睛盯著火堆,似乎正在拚命思考。
  
  然後她再次看著那首領。
  
  「假如我要寫一封信給九江城裡那個錫將軍,你們能夠送到他手上嗎?」霍瑤花的眼神裡充滿堅定的希望。「不可以經過他的部下。只送給他一個人。」
  
  男人看著她好一會才回答:「有點困難,也有點風險。但是辦得到。」杜三等幾個線眼都用帶著懷疑的眼神盯著霍瑤花。
  
  「問題是……」首領又說:「我為什麼要替你做這件事?」
  
  「我為你帶信鴿回來。」霍瑤花回答:「你為我送信。」
  
  那首領與同伴互相看了一眼。他再沉思了一會。
  
  「你的信,我們要先看看寫什麼。」他說:「我們會裡外仔細檢查。而且只能用我們的紙和筆。」
  
  「相信我。」霍瑤花直視著那首領說,眼瞳極是澄澈,反映著黑夜中的火焰。
  
  首領回想剛才霍瑤花聽到錫曉巖那副震撼的模樣。
  
  ——假如剛才她是在演戲,而我又看不出的話,那許多年前混黑道時我已經死了許多次。
  
  ——不管如何,先看看她這封信上寫些什麼。
  
  「把紙筆墨拿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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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4:32
卷十八 殺與禪 第七章 變局
  
  早晨的陽光,透過夏風吹動的樹葉映進了廳堂。窗外樹上的群鳥像交談般熱鬧吱叫。空氣裡帶著一股濕潤泥土般的氣味。一切令人感覺生機洋溢。可是坐在廳堂裡的人卻沒有欣賞和感受這股生命氣息的心情。
  
  剛好相反,在那室內中央的大桌上,放滿的那些冊簿書信,推演行軍用的棋子和地圖,還有一片片來自各地的情報紙條……所有東西都只有一個目的:
  
  以最有效的方法,把最多的敵人降伏或殺死。一個名叫戰爭的「遊戲」。
  
  王守仁並不真的想玩這個遊戲。但他更不想輸。
  
  他看著攤開在面前那幾張細小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字,每一張都是綁在信鴿足上,遠從百里外送來,告知他叛軍行進的情況和各地守備兵力的虛實。王守仁知道,為了送出這些紙片,那群原本為孫燧辦事的線眼是冒著多大的危險。他心裡再次感謝敬佩孫大人。
  
  與王守仁同坐桌前的,還有伍文定及幾名吉安府的義軍統領參謀。另外王守仁身旁坐著個一身儒服的老人,外表看來已年過六十,但身材甚高大,容姿頗有威儀,舉止間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此人名劉遜,曾官至福建按察使,近年退居吉安城。劉遜為官三十年間甚有才望勇名,他跟王守仁一樣,也曾經從大太監劉瑾的迫害風暴裡活過來。先前王守仁一抵達吉安府,就命知府伍文定派人尋找當地有才學的忠勇之士協助勤王平叛,因而得知劉遜在此,馬上親身邀請他出山擔當軍師。
  
  ——王守仁聚兵勤王,面對的其中一大苦惱,就是欠缺有能之士分擔統率義軍的工作,只因江西各地原有的官吏及人才,不是被寧王府收買就是殺掉,王守仁只能靠就地搜尋、徵召和提拔。
  
  伍文定看著桌上那些地圖,濃眉皺得像連成了一道。
  
  「王都堂,我們還不出兵嗎?」他咬牙切齒問,眼神燃燒著焦急的火焰。
  
  寧王朱宸濠主力大軍已經出動離開南昌的消息,王守仁他們早已得知。如今過了三天,義軍卻並未動身。
  
  王守仁的目光沒有離開那些紙片,只是搖了搖頭。
  
  「我們大軍還未完全集結準備好,如今馬上出擊,兵力恐怕還不及賊軍一半。」他用指頭夾起其中一張紙片說。紙片上面記錄的正是叛軍兵力的觀察情報,王守仁就是靠著綜合這許多不同來源的消息,對叛軍實力作出整體的估計。「我們此時必得忍耐。」
  
  「若是給那叛賊取下南京,那就來不及了。」伍文定拍一拍桌子。「南康、九江都不戰而降,賊軍進發到南京的門口,恐怕只在兩、三天之間」
  
  「我已通報各府縣全力守城抗賊。」王守仁說:「安慶有張知府,他不一樣的。我知道他這個人。」他說的自然就是張文錦
  
  安慶扼守著鄱陽湖出大江後順流東進的要衝,將是阻止朱宸濠攻打南京的一大關口。
  
  「賊軍號稱十萬,實際少說也有六、七萬人!」伍文定搖搖頭說
  
  「這個安慶真能頂住嗎?大人既說安慶知府勇猛善戰,我們就更應該及早動身去助戰,前後兩面夾擊」
  
  這時老人劉遜從旁開口:「伍大人似乎忘記了,賊兵在南昌還有一支守軍,另外他們在南康和九江二府相信也收歸了不少新兵。萬一我方冒進追擊賊軍主力,這三地守兵同時進發,從後襲擊,到時被前後夾擊的恐怕是我們。」
  
  伍文定聽了這位前輩所說,為之語塞。
  
  王守仁點點頭:「時泰,我跟你一樣焦急。但我們既身繫蒼生安危,更不可被熱血沖昏了頭。積存軍力,乃用兵之基本,不可意氣用事。」
  
  這段日子王守仁盡一切努力徵集可用之兵,包括從江西中、南部及嶺南一帶下令,選取精焊民壯組成義勇軍,另外為了準備水戰,傳令調動了福建海滄水軍一萬名。義軍的力量正從四方八面集結而來,已漸漸積蓄到可與朱宸濠叛軍抗衡的兵力。
  
  可是現在還不足夠。還要多一些時間。
  
  「大約還要十天。」王守仁說。「我們才擁有與賊軍決戰的足夠本錢。在這之前若是冒進浪擲兵力的話,那麼先前一切的努力和犧牲都會白費。我們也不會再有另一次機會。」
  
  伍文定聽到「十天」兩個字,指頭狠狠抓著桌子,指甲在桌上挖出白色的坑紋,上下牙齒咬得作響。十天後才發兵的話,再計算行軍所需時日,也就是十幾天甚至廿天後才真正進入戰場。這麼漫長的等待,令伍文定急得想抓碎那張大桌子。
  
  「安慶和南京,能夠守到這麼久嗎?」
  
  「只有相信他們。」王守仁回答。「別無更佳的選擇。打仗,本來就有很多事情不由人。我們能夠做的,是在有限的選擇裡,決定一個勝算比較大一些的。」
  
  「回頭想想,我方已經很幸運。」劉遜這時又說:「先前我們成功將賊軍牽制了這麼久,否則他們可能已經到了南京。」
  
  ——除了王守仁的假情報計策之外,「破門六劍」在南昌府境內多次成功伏擊,令寧王懷疑已有朝廷軍隊隨時來犯,這疑兵之計也收到很大成效。沒有他們爭取來這些時光,今天義軍的狀況早就更為艱難。
  
  「假如……」伍文定稍為冷靜了下來。「……南京真的失陷了呢?」王守仁與劉遜互相看了一眼。他們之前還沒有討論過這事情,但從這個眼神,彼此都知道對方所想與自己一樣。
  
  「那麼我們只好準備迎接一場更大的戰爭。」劉遜說時,眼神裡夾帶著淡淡的哀愁與悲憫。
  
  王守仁將地圖從桌上抽出來,攤開放到最上面。
  
  「還沒發生的狀況,再擔心也沒用。」他掃視在場所有人說:「有這樣的空閒,不如為眼前將要做的事情,作最好的準備。」
  
  他拍一拍地圖上南昌的一帶的位置。
  
  「不要忘記了,外頭已經有人在奮戰。」
  
  ◇◇◇◇
  
  桂香還是無法入眠。
  
  房間裡沒有點燈。可是妓女桂香一向習慣在夜裡活動,只靠窗外遠處透來一點點燈籠的光芒,就能在黑暗的房間中辨物。她睜著眼睛,看著一起睡在這大房間裡的四個妓院姐妹。她們都沉靜得像綿羊。
  
  只有桂香,這夜實在睡不著。明天終於自由了。但桂香很清楚,世事總會在你感覺已經順利的那一刻狠狠地背叛你。你以為最值得信賴的恩客,偏偏把你積蓄騙光的人就會是他。
  
  她瞧向房間角落那張空著的床。那個人還沒回來。
  
  這段日子,從南康到九江,每夜他都跟她們五人睡在同一處,但從來沒有一晚碰過她們。甚至連半句挑逗的話也沒有說過。
  
  這是錫曉巖保護她們的唯一方法。口頭的命令,絕不足以阻止野獸般的士兵瓜分她們。他能夠做的,只有將她們都變成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自從錫曉巖帶著她們之後,叛軍中的將士反而對這個「怪手將軍」多了幾分尊敬。桂香當然也聽到士兵之間拿他們六人來消遣的傳聞和笑話。有的說法就她這個妓女聽到都會臉紅。
  
  可是錫曉巖從來對這些笑話毫不在乎。
  
  桂香到現在都不敢對錫曉巖完全信任——
  
  她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男人。桂香察覺到四個姐妹都對錫曉巖流露出欣賞的眼神。她連忙在暗中告誡她們。
  
  「不要相信他。這傢伙可能只是個天閹,又或者喜歡男色。世上沒有這樣的好男人。一個也沒有。你們要是被他寵壞了,將來回到外面一定會吃苦頭。記著我說的話。」
  
  桂香雖然是這麼堅信,但事實卻是她們跟錫曉巖之間一直都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每夜錫曉巖只是靜靜一個人睡在角落那張床上。床邊擱著兩柄長刀:一柄是他隨身的籐柄刀,另一柄是寬得有點像塊板、柄首綁著一綹紅色人發的怪刀。他每夜睡前都要撫摸一下第二柄。
  
  然後到了昨天,錫曉巖就跟她們說:他快要帶著佔領九江的軍隊與到來的大軍會合,再去進攻別處,已經不可能再帶著她們,所以他將會在清晨親自護送她們離開九江城。
  
  「去遠一點的地方。」他當時說:「再找方法送你們去別處。總之不要再接近戰場。」
  
  桂香聽到時,極力壓抑著心頭的興奮。
  
  ——還沒有得到自由之前,不要開心得太早。
  
  此刻她凝視著那張空床。雖然錫曉巖平日也很晚才從軍營回來睡,但桂香此刻格外心急想看見他,讓她知道一切如常。
  
  黑暗中瞪著眼睛,這樣的時刻十分難熬。桂香感覺時刻流動得特別慢。
  
  突然之間,房門大力被撞開。
  
  桂香和四個姐妹被驚得從床上彈起來。
  
  從門外透進的燈光可辨,站在門口的是她們熟悉的那個身影,但姿態卻完全不同往日,而像一頭失控的猛獸,渾身都在顫抖,散發著一股令她們害怕的激烈氣息。
  
  錫曉巖跌跌撞撞進內,直走向桂香的床。
  
  五個女人沒有發出聲音,只是驚得啞住了。
  
  桂香看著那充滿著雄性能量的壯軀,不斷向自己接近,感覺就像一股猛烈浪濤在往自己跟前捲過來,無可逃避。
  
  ——最後一夜,你終於忍耐不住了嗎?
  
  桂香已有接受施暴的準備。她只希望姐妹們沒事,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好。
  
  但錫曉巖只是在床邊坐了下來。
  
  他那重重坐下的力量搖動了整張大床,幾乎令坐著的桂香倒下。他連腰上的佩刀都沒解下,背著桂香而坐,全身仍然激動地顫震。
  
  桂香示意姐妹將房門關上,並且點燃桌上的油燈。
  
  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錫曉巖的臉如此漲紅。他就像忽然害了什麼病,身體的血脈似在沸騰。
  
  這時她們才看見,他手裡緊緊握著一封信。
  
  桂香看著他凝視虛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個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孩子,
  
  然而他擁有遠非孩子的身軀。那情緒一旦爆發,將會傷害身邊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於本能一樣,桂香上前抱著錫曉巖。
  
  在那溫軟的女體擁抱下,錫曉巖的顫抖緩和了,呼吸也再沒那麼急促。桂香抱著他灼熱的身體,心裡生起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不……這是假的……不要……
  
  終於錫曉巖的顫抖停止了。他的臉放鬆開來。看著他們擁抱的四個女孩都暗暗鬆了口氣。
  
  「這……我不知道……」錫曉巖舉起手裡已經皺成一把的信,遞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誰、用了什麼方法放在我的營賬裡,我一進去就看見放在案上....J
  
  桂香把信接過來。她再看看錫曉巖的臉,確定他真的想讓她看,這才雙手把信展開。
  
  桂香識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寫得極簡約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寫信的人是在向錫曉巖相勸,說自己也曾「從賊」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積種下的罪孽,「此身難贖」;假如錫曉巖仍然記得彼此一場相交,請他脫離叛軍,七天之後在廬山西邊山腳下七楊村外大樹相見。
  
  到了末尾,桂香看見署名只有一個字:
  
  「花」。
  
  「寫這信的就是……」桂香問:「……那個女人?」
  
  其他四個女孩都不明白「那個女人」是指誰,卻看見錫曉巖點了點頭。錫曉巖突然收到這封信,心裡的感受複雜無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傳來音信,令他極是驚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軍陣營,甚至與巫紀洪成了同夥,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還是信裡最後那段。
  
  霍瑤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戰前夕離開,那等於再次背叛武當,再次背叛掌門姚蓮舟。
  
  桂香從旁看著錫曉巖。她並不知道他此刻心裡正糾纏著些什麼,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沒有想到:在你要離開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們走的前夕,剛好來得及收這封信,是老天給你的提示?」
  
  聽見桂香的說話,錫曉巖抬起頭來。他看看她,然後從她手上取回霍瑤花那封信,再次仔細讀著。
  
  信上的字跡有點潦草,顯出寫的人當時的心情。
  
  錫曉巖回想過去的一切。他憶起自己在武當山上學到的種種。還有武當派的理念與理想。「天下無敵」。不屈從於任何人。不服從於世界的法則。
  
  錫曉巖又回憶自己一個人離開武當的那天。那時候他沒有多想,只是依隨自己本性而行。之後流落江湖,以「鬼刀陳」之名震懾群豪;然後與霍瑤花結識,浪蕩天涯……他從前不願意想,但如今坦誠面對自己,不得不承認,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時光。
  
  他感激武當給予自己的一切。但這無法改變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該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錫曉巖把信細心折好藏進了衣襟,緩緩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屬於霍瑤花的大鋸刀。
  
  他回頭瞧著桂香。在油燈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裡的矛盾與痛苦已然消失。
  
  ◇◇◇◇
  
  所乘坐的戰船還未抵達湖口,姚蓮舟就收到錫曉巖撇下軍隊私自離開的消息。
  
  最初聽到時姚蓮舟完全不相信。錫曉巖的勇毅與忠誠,姚蓮舟極是清楚,有信心他絕不會臨陣脫逃。可是當他隨同寧王的主力船隊抵達了鄱陽湖北口後,閔廿四率領駐守九江的水軍到來會合,並帶著錫曉巖遺下的帥印旗牌到來交還給寧王,姚蓮舟見了,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跟隨著姚蓮舟的葉辰淵,也罕有地露出震驚的表情,並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物移教「大歡喜洞」發現的那個生命力極頑強的手抱孩兒。錫曉巖畢生都在武當山上長大,從前眾多弟子裡,沒有幾個身體內流著比錫曉巖更濃的武當血。然而在這復興武當的重要關頭,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為了什麼……
  
  「『神猿將軍』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帥印離城出走。」閔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稟報。「身邊帶著五個女人。」
  
  進擊南京的大軍全體會合,本該是士氣正盛之時,但此事頓時令帥營蒙上了不快的陰影。
  
  船隊停泊下來之後,朱宸濠召喚了姚蓮舟到他陳設華麗的船艙來。
  
  姚蓮舟是極少數獲許身帶兵刃進入這船艙的人。他步進時看見寧王世子及婁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則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張堅實的方臉如鐵陰沉,直視著武當掌門。
  
  「姚將軍,你記得嗎?」朱宸濠乾了一杯酒之後以低沉的聲線說,每字俱像有千斤重。「當天我是聽了你的激勵而決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隨我戰至最後的決心嗎?我開始懷疑了。」
  
  姚蓮舟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處置,但從王爺一句話。」他臉上沒有半絲恐懼驚怕,直視著朱宸濠的眼睛鎮定不移。「我只求王爺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還未說如何處置你,你竟有膽量先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來。
  
  「我不知道他為何要走。」姚蓮舟依然平靜地說:「但他沒有帶走什麼。」
  
  「他帶走了我給他的榮耀和信任啊。」朱宸濠舉起握緊的拳頭。「他竟棄之如糞土!其他將士要怎樣看我?」
  
  寧王府的護衛軍,說到底畢竟只是一群賊。把他們團結起來的,就是對日後榮華富貴的希望與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說白了就是每個人都將性命押在「朱宸濠稱帝」這一盤生意上。寧王個人的威望就是這盤生意的前景,而相比起理想與大義,這是脆弱得多的東西。
  
  「我會將錫曉巖那一份也擔起來。」姚蓮舟回答。「他日回頭看,王爺就會知道今天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榮耀在前頭。」
  
  朱宸濠聽了,又自行斟了一杯酒乾盡。自從出兵以來他比從前喝多了,他要靠著酒去消減精神上的巨大壓力。
  
  喝完後朱宸濠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凝視姚蓮舟。他的表情悄悄和緩下來。
  
  「那傢伙的事交給你。你要不要派人追他,我不管。『雷火隊』我決定交給衛東琉,他原本統率的『血風隊』一分為二,併入『雷火』及『玄林』兩隊。就這樣。」
  
  朱宸濠說完揮了揮手,又斟一杯。
  
  姚蓮舟無言。「雷火隊」落在商承羽那邊的陣營,也就等於姚蓮舟直接掌握的力量大大削弱了,這不免是個大損失。可是這已經是最好的收場了。他也沒辦法,行了個禮就步出船艙。
  
  才走上甲板,姚蓮舟正好與剛登船的衛東琉碰上。衛東琉自然是過來受命及掌接「雷火隊」旗印。姚蓮舟畢竟仍是武當掌門,衛東琉不管多狂,一遇見還是欠身行禮。
  
  衛東琉並未因為獲得擢升而流露出興奮之情,他對於權力沒什麼大興趣。唯一令他高興的是:「雷火隊」主責攻城,意味他將很快走上血花紛飛的最前線。
  
  姚蓮舟正要離去時,衛東琉卻忽然開口。
  
  「掌門……我在想,錫師兄離開也許是好事。」
  
  姚蓮舟回頭看著他。
  
  衛東琉的臉少有地溫和,顯露出昔日同門之情。
  
  「他根本就不適合這裡。這麼下去只會失去自己。」衛東琉的陰陽雙瞳看著姚蓮舟。「武當武道,不是要找屬於自己的道路嗎?」
  
  聽到這一句,姚蓮舟呆住了。
  
  衛東琉再次行禮,然後轉身步往寧王的船艙,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門。
  
  ◇◇◇◇
  
  一身披掛戰甲的張文錦拾級登上牆時,那姿態就像一具木頭人偶一樣,動作很是生硬,而且呼吸短促。
  
  身旁的楊銳見了微微一笑。等張文錦上了牆頂,他馬上走上前為張知府調整戰甲的束帶。張文錦這才鬆了口氣。
  
  「我很久沒穿了。」
  
  「不要緊,很快就會習慣。」楊銳也整理一下自己的頭盔。「是我的前輩說的:戰場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會習慣。假如能夠活下來的話。」
  
  兩人相視一笑。
  
  他們走到安慶城南門側的城牆前,並肩俯看城外風光。長江河岸一片寧靜,教人心曠神怡。
  
  可是這片土地即將成為無數人的地獄。
  
  牆頭上許多士兵民勇正在忙著佈防。各種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備齊:弓矢、落石、盾牌、長矛、長叉、柴火、煮沸湯用的鐵鍋……城牆內也有許多男女老少一同協助運送石塊,在烈日下人人揮汗如雨,但誰也沒有抱怨。連孩子亦幫忙送水上城樓。
  
  為迎接這一戰,安慶城民與州府裡招集的近萬名民兵壯勇齊集,軍民全體一心,誓保家園。如此團結,完全最靠著知府張文錦的威望與手腕。每一次張知府向群眾宣講號令時,都總能傳達一股無比信心,這一點令楊銳佩服不已。
  
  這個早上他們已經收到偵察前哨的確報:朱宸濠叛軍已抵湖口,預計一天之內進發到來安慶城,而早前的線報描述,叛賊的戰船大隊連綿不斷進入鄱陽湖,目測船隊接連長達五、六十里……
  
  安慶面對的就是如此規模的敵人。
  
  「張大人心情如何?」張銳緊捏著雙拳。以制止那微抖,問著身邊的張文錦。
  
  「沒什麼想。」張文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決定了。該做的也都做了。現在我擔心的反而是,那逆賊會繞過安慶直搗南京。」
  
  「這個我已經準備了對策。」
  
  張銳說著,微笑指一指城牆角落。只見各處放著一卷卷又長又厚的旗旛,正在等待士卒稍後掛起來。
  
  張文錦點點頭。
  
  「假如那逆賊的性情一如所料,這應該會有用。」
  
  這時他們發覺,後頭在幹活的民兵都靜了下來。
  
  兩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身影排眾緩緩拾級登上城牆頂來,身上包裹著一塊寬闊的殘破粗布,右手撐著一根兩端包著的銅釘鐵片的長棍,一顆頭顱剛剛刮過禿得發亮,正是圓性和尚。
  
  圓性的腳步雖比從前輕快了許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體裡的骨頭變成了鐵鑄。
  
  張文錦與楊銳看著圓性走近過來。他們都無法確定這個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無可抗拒的選擇了相信他,全因為他所散發的這股氣度。
  
  ——眼前這個局面,他們不能放棄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現的奇跡。
  
  圓性上前向兩位大人合什施禮。這時他們看見:和尚從布披風底下伸出來的左手,穿戴著銅造的護手拳甲,形貌奇特,發出淡淡的金紅光芒。
  
  圓性察覺他們的目光,也就掀開披風,展露出包著左半邊身體的「半身銅人甲」。那副半邊羅剎面罩插在腰帶間。
  
  「我也有一段日子沒穿它了。」圓性看著自己的左手,捏動一下包著銅片的指節。「要先習慣一下。」
  
  楊銳看見那副銅甲,大概猜到圓性是從哪裡來的了。他的眼睛裡冒起一股興奮
  
  「有個人跟我說過」張文錦向圓性和尚說:「戰場上的一切很快就會習慣。只要能夠活下來」
  
  三個準備明天開始竭盡所能去殺人的男人,一同豪邁地笑起來
  
  ◇◇◇◇
  
  還沒有接近那莊園,霍瑤花遠遠就感到不對勁,馬上指示眾人停下腳步
  
  隨同霍瑤花的那十名民兵與兩個負責帶路的九江府線眼,牽著馬靜靜隱藏在樹林裡,二十四隻眼睛一時遠眺林外數十丈處那座莊園,一時又看看霍瑤花的表情。
  
  霍瑤花觀察著遠處那莊園的狀況。憑著以前在荊、湘之間劫掠多年的經驗,她看出莊園外頭曾經有大量人馬停留,而且是近幾天的事。再加上莊園內外不見人影又異常寧靜,足以判斷莊園裡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戰經驗,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異狀。沒有選擇從大路正面前赴莊園,改為繞道穿過樹林從後接近,並用布條束著馬口不讓牠們發聲,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他們對霍瑤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瑤花的眼睛密切注視著那莊園後門,心裡盤算著如何應對。
  
  從九江城南郊到德安縣的路途期間,霍瑤花心裡一直想著都是怎樣快快完成這次護送信鴿的任務,再去廬山等待,她滿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錫曉巖手上,他看了必定會來。
  
  但她也沒有被焦急蒙蔽了頭腦。抵達德安縣之後他們在縣城郊外野宿隱匿,只派一人進城去,按預定的通信方法於城隍廟前留下指示暗號。
  
  可是等了兩天,都還沒有駐在德安的線眼到來接頭。這已經是不妙的跡象。
  
  同行兩名九江府線眼知道德安縣同伴常用的三個地點,其中又多以這莊園收藏信鴿及其他器物,於是霍瑤花等人就前來查探。結果馬上有所發現。
  
  「你們別出去,只在這裡戒備。如果遇到敵人,我會把他們引過來,你們再伏擊。」
  
  霍瑤花把腰間的軍刀解下來,拔了刀後將鞘和腰帶交給一個民兵。她反手握刀,將刀刃隱藏在右臂之後,壓低身姿以又輕又密的步伐走出樹林,往那莊園的後門接近。
  
  各民兵在樹林裡分散開來,並一一伸手握著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瑤花囑咐準備。
  
  霍瑤花閃進莊園的後院,發現地上到處都有人馬的步印,就更確定這裡曾遇襲。後院角落處有個養雞的竹棚,可是已不見家禽的蹤影,看來已被來襲者抓光。
  
  霍瑤花前後察看了好一會,都沒發現動靜,判斷出敵人早已撤離。她大著膽闖進屋裡。
  
  那大屋的前廳,一片都是血腥,霍瑤花彷彿突然陷身地獄。
  
  十二、三具屍體散佈在那前廳裡,其中三具從橫樑上垂吊下來,在微微地搖蕩。地上、牆壁上四處都是血污,還黏附著其他更可怕的東西…:
  
  霍瑤花不用細看就斷定出:這是拷問的現場。
  
  她再巡視一下房屋各處及內外,確定莊園已無一個活人,這才回到後門外,遠遠朝樹林打手勢,示意同伴可以進來。
  
  兩名線眼一進到那前廳,看見犧牲者的慘狀,目眥欲裂,驚慄得混身顫抖,其中一個更當場喔吐出來。霍瑤花上前拍拍他們的肩頭。
  
  「現在不是傷心或恐懼的時候。」她冷靜地說:「要靠你們仔細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特別,死前有否留下些什麼。」
  
  兩人點點頭,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喔吐的那個又抹淨了嘴巴,便開始去查看那些屍體。
  
  民兵們則在屋裡仔細搜查,又將三個吊在樑上的死者解了下來。
  
  霍瑤花看著死屍,心裡想到底來襲的是誰。會是波龍術王嗎?看手段有點像。但她又直覺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嗎?
  
  ——難道是他本人?……
  
  民兵發現了養信鴿的籠子,同樣已空空如也,只遺下許多羽毛和血瀆。看來也已被敵人殺死並帶走作糧食。這次任務徹底失敗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幾具屍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們一直幹到窗外的陽光漸變昏黃。結果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民兵們只想快點把死者下葬,再離開這個鬼地方——何況不保證敵人不會回來。
  
  霍瑤花心裡也很想快點回去與錫曉巖相見。但她深深感到不妥當:敵人拷問這些線眼,到底要知道些什麼重要的事情?一口氣拷問這麼多人,所花的氣力和工夫絕不少,對方至少也留了在這莊園一整天。這一定有原因。
  
  其中幾條屍體是喉矓被割一刀殺死的。也就是說敵人很可能已經套出所要的情報,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營地的晚上,那線眼首領猜測關於「破門六劍」面對的危險,她懷疑跟眼前此事有關係,所以還是決定多留一段時間查個究竟。
  
  「你們以前曾經來過這屋子。」霍瑤花對那兩名線眼說:「快回想一下,屋裡有什麼跟那時候不一樣?」
  
  兩人四處觀察著。可還是沒有發現什麼異樣處。霍瑤花知道一直迫他們也不會有結果——再說,如果記號或信息收藏得太隱蔽的話,那本來就沒有效用。
  
  看來他們確實趕不及傳遞或留下些什麼消息
  
  「等一等。」其中一名線眼高叫:「我怎麼忘了?五爺的手指!」他的同伴聽了,猛地點點頭,飛快走到屍堆之間尋找。
  
  他們找到其中一個男人的屍體,抬起他的左手,只見缺了一根尾指。兩人目光亮起來:「果然沒有了!」
  
  「是怎麼回事?」
  
  「這個五爺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個線眼解釋:「他這裡有一根銅造的義指,裡面是空的,藏著開鎖用的小器具。他年輕時有兩次被抓進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義指,在牢房再吐出來開鎖逃脫!他常常很自豪地談這件舊事。」
  
  「現在他的義指不見了,也是緊急時吞進了肚裡。」另一人補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麼知道不是被敵人拷問時搶走或者丟掉了?」
  
  霍瑤花從腰帶拔出匕首。
  
  「證實一下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眼睛瞪大著。霍瑤花卻無半點動容,拿著匕首步向五爺的屍體。
  
  割開的屍腹冒出一股臭氣。眾人都不禁稍為走開,霍瑤花卻極是專注,沒有皺一皺眉。
  
  她把手伸進那剛割開的胃囊破口,翻找了一輪,血淋淋的手掌就拔出來,拈著一根銅鑄的義指。
  
  眾人露出興奮之色,拿來清水沖洗。霍瑤花將手跟義指抹乾淨後,仔細研究了一會,把義指左右一扭,分成了兩半。
  
  只見掉落在霍瑤花掌心的東西,除了三件精巧幼細的開鎖工具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紙卷,正是線眼們常用于飛鴿傳書那種大小。。
  
  霍瑤花的指頭將紙卷拉了開來。上面用潦草筆跡只寫了四個小字:「六劍建昌」
  
  看見「六劍」二字,霍瑤花彷彿心臟停頓了一下。果然。
  
  她馬上就組織出莊園發生的整件事情來:遭受敵人突襲時,線眼們已知必為「破門六劍」的行蹤受到拷問;他們沒有信心捱得過拷問而不吐露,唯一的希望是留下信息給其他同伴知道,並告知「破門六劍」。很渺茫,但沒有其他辦法。
  
  「破門六劍」正在南面的建昌縣一帶。敵人很可能已問出這情報,正在收緊捕殺的網口……
  
  而目前只有這裡十三人知道這事情。
  
  霍瑤花將那張紙捏在掌心。她的眼神如刀鋒般冷銳。
  
  雖然心裡記掛錫曉巖,但她知道他無論多久都會等自己。
  
  但「破門六劍」不能等。
  
  而她欠他們實在太多。
  
  不止如此。這事關係的是眼前戰爭的形勢。
  
  「建昌縣距離南昌城甚接近。『破門六劍』在那裡,多半是為了配合王大人的策略。」霍瑤花將那紙條撕碎散開,她撿起擱在地上的匕首,抹乾淨刃上的血,收回腰帶皮鞘裡。「我們不能失去他們五個。用我們的命也得換回來。」
  
  十二人看著霍瑤花。沒有一個質疑她。
  
  「把馬準備好。我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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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4:52
卷十八 殺與禪 第八章 金身鬼
  
  誅逆賊
  
  安慶城四角的城樓之上,高高豎立著十數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觸目驚心的潑墨,書寫了這三個大字,每個字都相當於一個人張盡雙臂般寬闊,即使遠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讀得出來。
  
  在獵獵飛揚的巨幡之下,城牆驀然發出震盪。南牆其中一片炸起煙霧與碎石。
  
  遙對安慶城的江岸之上,繼續接連爆出雷鳴似的轟響與閃爍火光。數股可怕的破風嘯音高速朝府城襲來,在南門前頭多處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飛。只有一發命中了城牆東南角,令牆角又陷了一塊。
  
  從外面看不見牆頭上有半個人。除了那些旗旛,整個安慶就像一座空城。
  
  數組在江岸處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組,輪著裝填與調整,向安慶城接連轟擊。除了炮軍之外,陸續有士兵帶著各種軍械從快艇登岸,在炮擊同時沿江集結,遠看猶如無數螻蟻移動。
  
  炮擊已然持續了接近兩刻,把安慶城南面打得一片瘡痍。有兩發炮彈越過了城牆墮進城內,但大多數還是落到城外,其餘則擊在牆上。
  
  從外面看,安慶城卻是全無反應。
  
  在大江中的戰船上,朱宸濠於眾衛士拱護之下,站在甲板遠眺這炮擊。每一次目睹炮彈打到城牆上,都彷彿令他心臟跳得更興奮?,但每一眼看見那些煙霧裡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齒。
  
  原本太師李士實之子、軍師李君元曾經勸告寧王,可繞過安慶直接進迫南京,只要經過時放慢行軍,並且分兵登陸戒備護送,應可順利通過。但此法會令本來順江而行的大軍慢下來,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見安慶城插滿討賊旗旛這個風景,實在怒不可遏,馬上下令攻城。
  
  「我軍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風歸順,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戰,置顏面士氣於何地?陷此府城,軍心必振,再挾勢取南京,方是我王師之正策!」
  
  此刻朱宸濠看著炮軍猛擊,對方全無還擊對策,只能龜縮,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來,這是大軍首場戰役,一開局即佔上風,不久前錫曉巖出逃帶來的鬱悶,此刻在心裡一掃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這支炮軍乃是他苦心經營多時才組成,得來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錢寧得來的神機營「盞口將軍」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報廢的部件重新組裝),其他則是他在寧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機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終於首次在戰場上發威。
  
  ——有一天,這些大炮也會把朱厚照那小子的軍隊,轟個魂飛魄散!
  
  在另一條船上,姚蓮舟與葉辰淵遠遠觀看炮擊,心頭百感交集。
  
  他們都無法忘懷那聲音。葉辰淵不自覺伸手去撫摸那條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時局轉換,他們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後頭。即使如此,姚蓮舟無法揮去對這兵器的厭惡。可是他也知道:將來假如真要達成夢想,必須要擁抱這種力量。
  
  也許等我取得天下之後,才把它們統統都廢掉
  
  李君元也與姚蓮舟同坐一條船,正在另一頭也看著炮擊。可是他跟寧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臉上充滿了憂慮。
  
  他看出這炮擊根本沒有什麼大效果。命中的炮彈實在太少了;而從目測也看出,即使轟中了城牆,並不足以造成有意義的破壞。寧王軍擁有的大炮,自製那批固然威力較弱,就算是由神機營弄來的,因為都是假稱報銷的火炮,俱是較老舊的一批。這些重炮若是野戰還能發揮作用,攻城則無論數量和火力都不夠。
  
  更要命的是王府護衛軍裡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為了保密,之前也沒多少機會操練試發,所以命中的準繩才這麼差。
  
  只有希望他們經過交戰的練習,會有所進步吧
  
  炮擊最多只能震懾安慶城軍民,製造一陣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堅實的城牆,實在不可能,而再持續下去,消耗太多彈藥,攻南京時就會不夠用……負責指揮陸上軍兵的大將凌十一,雖只是個馬賊頭子出身,但頭腦還不錯,也作出了與李君元相近的判斷,於是下令暫停炮擊。
  
  看來還是要強攻。
  
  炮轟停了下來,安慶城仍被硝煙與塵霧籠罩,乍看好像已變荒城。登岸的寧王軍見了甚是振奮,不斷擂著戰鼓和擊打手上刀槍兵器,如一陣陣潮浪。他們漸漸合和著高呼: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當煙霧漸漸變淡後,他們卻看見安慶城的牆頭之上,已然站滿了人,還有無數閃爍的刀槍刃光。
  
  那城牆上人數之眾,出乎了叛軍眾將領的意料。——他們從哪裡招來這麼多軍隊?
  
  實情是知府張文錦動員了全安慶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長幼都站了上去,與軍隊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壯聲勢軍容,果真把對方欺騙了。
  
  這時城牆上的軍民也都歡呼起來,同樣在擂鼓擊槍。他們一同在牆頭上踏步,漸漸合成一個節奏,那氣勢竟比叛軍更強,眾人隨著這個節奏一起放聲高呼:
  
  「誅逆賊!誅逆賊!誅逆賊!誅逆賊!」
  
  叛軍將士聽了,紛紛指著安慶城惡毒地大罵。
  
  兩邊陣營隔空叫陣,互不相讓。
  
  朱宸濠在船上聽見這整齊和叫的「誅逆賊」,臉色大變,猛力拍擊船舷。「殺!把他們都殺光!全城里外,不留一口!」
  
  就像遙遙收到主人的號令一樣,大將軍凌十一指示身旁傳令兵揮動旗號並吹響號角。
  
  萬人自江岸向著安慶城奔跑。
  
  真正的戰鬥展開。
  
  ◇◇◇◇
  
  在無數死者的哀號聲中,圓性盤膝打坐,一隻手拄著齊眉棍,雙目輕輕閉著,面容鎮定而祥和。
  
  彷彿他完全隔絕於戰場之外,身處於另一個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來尺處,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牆邊上,一邊發出充滿殺氣的嚎叫,一邊將石塊奮力向下拋。弓箭手俯身尋找目標,首先針對是敵方的弓隊,一發現就毫不猶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優勢屠殺對手。
  
  箭矢與石頭如雨降下,製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頭顱與骨折的聲響,箭鏃射入肉體的悶聲,驚恐憤怒的叫罵。攀牆的鉤索被砍斷,雲梯被推翻,一整串人體從高如人偶般飛墮而下。
  
  攻城戰本來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牆的保護下,安慶守軍每人戰力相當於敵人的數倍。然而叛軍卻以壓倒的人數不斷湧至,而且團團四面激烈圍打,城牆上守軍的人數不免被長長的戰線拉薄,而他們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段。
  
  這不斷的消耗對守軍也是個難題。就算居高臨下射箭拋石算是以逸待勞,毫無停歇的戰鬥還是令守城兵體力不斷下降,他們卻沒有多少退避休息的餘地。
  
  ——而戰鬥只進行了一個時辰而已。
  
  有箭矢從城下射了上來,一名民兵中箭向後仰倒在牆頭上。戰友迅速將他拖走,並填補他的守備空缺。
  
  搭上牆來的鉤索與雲梯越漸增加。守軍雖然一次又一次把繩索割斷,用鐵叉將勾住牆頭的雲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殺傷了不少叛軍,但無法竭止賊軍已迫上牆頭來的形勢。
  
  守兵已準備隨時改換盾牌和矛槍,與登上來的敵人展開第一波的白刃戰。
  
  圓性此時睜開眼。他輕輕戴上銅鑄的半邊羅剎面罩,那容貌從佛相般的祥和,一變而成爭戰神魔似的猙獰。
  
  他站起來,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風,亮出半邊發亮的銅甲,守軍們看見亦不禁發出訝異的輕呼。
  
  圓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東南角城樓上指揮的楊銳,遠遠看見圓性出動,心裡只祈求他真的能夠發揮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紛紛遠離圓性所在那段牆頭,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帶的守備力量頓時增強,又把攻城叛軍的力量壓回去。
  
  兩邊城牆的抵抗力加強,唯獨中間一段空虛了。叛軍就像流水自然湧向低處一樣,集中往那個缺口搭上雲梯和鉤索,竟然真的無任何人阻止。
  
  終於有第一個攻城的賊兵登上城牆。
  
  大將凌十一看見這個突破,極是興奮,指揮鄰近的將士都集中往那缺口進攻登上城牆的叛軍眨眼就增至十多人。
  
  站在船上的朱宸濠也眺望到這個景象,興奮得在空中揮拳,一天就攻破了!
  
  登牆的那群賊兵興奮莫名。如能取得攻陷安慶的首功,他們將得到超乎期望的賞賜。但眼前最重要還是擴大和鞏固這個牆頭據點。眾人握著刀槍,準備向牆的兩端拚殺。
  
  他們前後看看。西方那一端牆頭上,滿滿站著都是敵人,東面那一端卻空蕩蕩,只有一個穿著奇怪半邊裝甲的禿頭男人。
  
  誰都知道應該向哪一邊進攻。
  
  賊兵舉著刀槍一起朝圓性衝過去。
  
  在仍有兩丈距離時,圓性雙手掄起包鐵齊眉棍,側身擺起迎戰架式,左半邊身體與手腿居前,「半身銅人甲」從頭至腳,完全覆蓋了面向敵人的身體各部位,沒有一絲空隙。
  
  在賊兵的角度看過去,圓性像突然從一個人化為了一座重型兵器。
  
  他們這時才發覺選擇錯誤了。
  
  在遠處的凌十一不停催促部下強攻,同時密切注視著城牆上方那缺口的狀況。從那處登上了牆頭的攻城兵少說已經有三十幾人,但遠看卻並未出現預期中的大混戰和騷亂。那些人就好像被無聲無息地吸收進去……
  
  只是他從地面看不見:在那段城牆上,已然鋪墊出一條死屍之路。就連守在附近牆頭的守城兵,也被剛剛發生的事情嚇呆了。
  
  城樓上的楊銳,用力擦擦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器」。
  
  這時才剛登上的幾名賊兵,驀然看見牆頂那情景,頓時全身僵硬,阻塞著長梯的後來者。
  
  而銅甲上沾滿了鮮血的圓性,如魔君般矗立在他們面前。
  
  凌十一遠遠目睹了:在那城牆上,一個攻城兵像炮彈般飛出來,離開牆頂幾乎一丈遠才開始往下摔。類似的情形,凌十一不是沒見過,但那是被全速奔跑的健馬撞擊才產生的效果。城牆上不可能有馬。
  
  所有目擊的人,同樣被這種奇異的力量震撼。
  
  齊眉棍快速圈轉揮打之下,搭上牆頭的那些攻城雲梯紛紛接連向後倒,帶著梯上賊兵的悲慘叫聲落下。
  
  朱宸濠在船上看見,他以為已突破敵城的攻勢,在眨眼間崩潰消散。他感到喉頭哽塞著。
  
  圓性一條腿踩在牆頭,俯視下方顫慄的敵人。陽光映在他的銅甲上,反射出教人無法直視的光芒。半人半魔的臉,烙印在眾賊兵心坎。
  
  今天,在這個戰場上,誕生了一個許多人傳揚的名字:「金身鬼」。
  
  ◇◇◇◇
  
  入夜後,戰鬥停止。但是不代表安慶城裡的人就能安心休息。
  
  百姓幾乎全體出動,摸黑為城牆各守備點補充石塊、箭矢及柴木,收集屍體的兵器護甲,並將之搬運掩埋,取代部分的守城兵在牆上視察戒備,好給軍健輪流睡覺;另外還要煮食、修補器械衣服、照料傷者等等……
  
  安慶城民日間受過一輪炮擊,然後又捱過三個多時辰的攻襲,雖不是在最前線作戰,心神所承受的壓力和恐懼也足使人疲勞;黑夜中還要做這許多後勤事務,頗是辛苦。但不管是老人、孩子還是婦女,每個都皎緊牙關出一分力。正正因為經歷了首天的戰鬥,人人都深深感受到,全城已是一體。戰敗,就一起死。
  
  ——何況相比此際有事可做,白天匿伏著等待炮擊過去的那段時間,才更遠為難受。
  
  楊銳與張文錦、各民兵統領及官僚,正在知府衙門裡商議。點算第一天,守軍死去兩百三十餘人,另有百來個傷者短期之內不可能再重回戰場。這數目令楊銳皺眉,儘管他心裡早有接受的準備:第一天的戰鬥死傷者總是比較多,一來行伍裡較弱者會被淘汰,二來許多人還未習慣守城的應變戰術,因此容易犯錯。
  
  ——可還是太多了……
  
  「各處的哨戒都備好了嗎?」張文錦問各統領。他們都在安慶城大地圖上指出各哨點。張知府仔細聽取報告,確定其中沒有盲點和漏洞。
  
  曾經偷襲過寧王府的圓性告知張文錦,朱宸濠收買了不少武人,其中不乏身手了得之輩,很可能乘夜潛入城來,必要多加提防。
  
  他們繼而撿討今天守城的策略,有什麼要改進。
  
  「明天對方很可能還會先來炮轟。」一名民兵統領說:「而且炮火一停止就會緊隨著揮軍攻來,不會再像今天相隔這麼久。」
  
  楊銳點點頭。他想了一會,就指示明日士兵躲避炮擊時要匿伏在各個什麼位置,務求炮擊一結束馬上就能最快登上城牆守備。
  
  另一名統領則提出應該再多預備燃點的火箭,因今日所見火箭比一般箭矢效果更大。楊銳也同意了。此外張文錦又責令官僚,要加緊多造盾牌,因預計之後牆頭上的白刃交戰必然增多。
  
  一說到接近戰,楊銳不禁又想到圓性。
  
  「大師他到了哪裡?」
  
  「回『龍佛寺』休息了。」一名官吏說。
  
  楊銳聽了點點頭。給他多歇息是好事。他回想黃昏時停戰之後看見圓性那情景。圓性那根兩端包鐵的齊眉棍上,還有「半身銅人甲」都結著一層厚厚的血痂。半邊面罩幾乎被血黏得脫不下來。然而那些血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留下一堆死屍後的圓性仍顯得神清氣爽,似乎還能再打幾個時辰。
  
  楊銳無法斷定圓性一人到底解決了多少個敵兵。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吧?當然那多少得力於城牆地形狹窄之利,令他能夠逐一屠戮對手,但是那種果斷迅猛,那股威力和耐戰力,仍是遠遠超越凡人。
  
  這和尚是安慶城極貴重的武器,楊銳如此斷定。當然不能說今天守住城牆全靠他
  
  事實上圓性對於敵人的震攝只顯現在南城牆及東城牆其中段,今日守護成功,始終還是靠事前周全的備戰和策劃。但今日叛軍攻城氣勢轉變,無疑是從圓性發難開始的。
  
  「楊大人,你在想些什麼?」張文錦問。
  
  「那位大師今天所擊殺的人數,以賊軍的兵勢來說當然是微不足道。」
  
  楊銳摸摸下巴的鬍子說。「但他的效用遠不止於殺敵身,還在於殺敵氣。我在想,若是善加利用,他對我軍的助力,可以是數倍,甚至數十倍。」
  
  張文錦聽了,知道楊銳必然已有些戰術的想法,只是還沒有完全成形
  
  他對楊銳的話很同意。
  
  「大師身在安慶,實在是天賜的運氣。」張文錦不禁說。
  
  「不。」楊銳微笑。「依佛家說法的話,這叫因緣。」
  
  到了第三天,真正的考驗來了。
  
  昨天第二日攻城,叛軍的炮擊連接進攻的確變得更緊密,賊兵們登城的組織亦更整齊,但攻法與首天大同小異,守軍已然習慣,照樣將數倍的來犯者拒於牆外,城牆下又再堆棧另一層屍體。而這次圓性改在西、北兩側的城牆出動,亦是用上同一招,擺出防守的空缺請君入甕。另一批叛軍終於親眼見證,前一夜戰友談論的那只「金身鬼」到底有多可怕。
  
  然而到了這第三天,情況改變了。
  
  寧王府叛軍提早在清晨就發動攻勢,顯然是想削減安慶城守軍的休息時間。首先也是來一輪遠程的轟擊,可是這次不一樣,除了炮擊之外,又加上了四十多台剛剛組裝好的投石車,分從東、西兩側朝城裡拋投。城裡被大石擊中陷落的房屋有三十多家,這是城牆內首次發生重大傷亡,街道充斥驚惶的哀叫。
  
  ◇◇◇◇
  
  這死傷以整個安慶城來說只是很少,所製造的恐慌效果才是最大的打擊。
  
  楊銳在城樓之上,看著安慶不斷承受這攻擊,強忍著情緒,把下唇也咬破出血。他無法還擊,甚至不能派人去救助城裡傷者——炮石的攻擊仍在持續,若隨便遣人離開掩護去救人,有可能再添傷亡。城裡的驚叫和哀號,就像尖錐一記記刺進他的心坎。
  
  炮石的轟擊終於停止,在硝煙與塵霧之間,叛軍的攻城部隊又再衝過來了。
  
  這次他們出動的不止是鉤索雲梯,還有兩台像裝著輪子的小屋般的巨型沖車,各由三十名士兵推動,朝著安慶城的東門及南門接近。
  
  楊銳遠遠望見這兩副巨大器械就知道不妙,下令集中向它們射箭。但沖車上方覆蓋著木板和厚厚牛皮,箭矢根本射不透,無法傷及推車的賊兵。
  
  沖車到了城門,在士兵的合和聲裡,車中懸吊的大棰錘開始一記一記地撞擊,城門為之搖動!
  
  守在門裡的民兵得知敵方的攻門兵器出動,早已著手鞏固城門,以各種木材和石塊加固,此刻更數十人一湧而上去推城門,頂住那沖車撞棰的力量!
  
  同時四面城牆的攻防戰也沒有緩和下來。這次賊兵的長長雲梯頂上也增
  
  加了木板的保護,而且精挑最壯健的士兵提著大盾率先攀登,雲梯的鐵鉤緊緊搭牢在牆頭,令守軍難以動搖。同時賊兵所用的登城鉤索,比前兩天多了幾近一倍數量,守軍要應付實在疲於奔命。
  
  安慶的守城兵奮勇如昔,不斷向下方敵人以矢石攻擊,無情地打擊如蟲群般湧上來的敵人。他們都已習慣了戰鬥,再沒有嘔吐或者下手猶疑,狠狠以重石瞄準攀上來敵人的頭臉猛摔,或是專門往敵群最密集所在放出死亡的羽箭。其中一半的箭都沾油點火,好些攻城雲梯都是被蔓延的火燒燬,也有身體著火的賊兵悲呼著四處狂奔,把火焰傳了給戰友。
  
  彼此都沒有把對方看成人類。
  
  此時楊銳下達指令,向南城牆揮動一面旗幟。
  
  南城牆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隨即往左右散開,空出來一個大缺口。守兵們轉往其他段落助戰。
  
  正在攀牆的賊兵一看見那缺口,臉色大變。
  
  ——「金身鬼」!他又在那裡等我們進去!
  
  有些本來以雲梯鉤索攀往那個守備缺口的叛軍也都卻步了,甚至匆匆回頭下來。他們都不敢乘機攻進去。有的寧可轉移到旁邊其他地點再進攻。楊銳看見缺口果然產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猶疑,命傳令兵吹響號角。
  
  各城樓的傳令兵把號音接續傳下去,直至整個安慶城都收到指令。四面牆壁上的守軍幾乎在同時變陣,突然牆頂上就出現了十多個一樣的無人缺口。
  
  攻城叛軍士兵的反應全也一樣,紛紛都避開那些缺口不敢直進。他們寧可面對看得見的抵抗,也不願遇上隨時在任何一個缺口後等待的「金身鬼」。
  
  於是城牆上出現了一個十分奇特的現象:攻城兵反而都避開無人守護之處,而湧向有守軍的方位去。
  
  叛軍大將凌十一看著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為棄守了城牆多段,安慶城的守軍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敵人施以更猛烈的迎頭痛擊,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為困難?,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鉤搭上牆頭的雲梯清除。叛軍的攻勢停頓不前,甚至漸被擊得往下退。
  
  正在衝擊南門那座攻城沖車,終於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潰了,藏在車內的三十幾名賊兵全數死傷在矢石之下。門內的守兵不禁振臂歡呼。
  
  凌十一暴跳如雷,揮著刀焦急地傳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備缺口進攻。
  
  ——那個什麼「鬼」不管多厲害,也不可能同時從每個缺口出現啊!可是這時叛軍攻城的氣勢衰退到了低點,戰線也已全亂掉,不可能再驅使他們冒險。
  
  凌十一再觀望了一會,苦惱地下了收兵的決定。他不敢想像寧王的臉
  
  結果這一天圓性連半個人也沒殺,他對戰局的助力卻無可計量。
  
  夜裡楊銳派出一批較壯健的婦女,去城外收集用過的箭矢,又搜羅敵方遺下仍可用的弓槍兵刃,以填補城裡這幾天的消耗。
  
  正當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屍都已開始腐壞,瀰漫一股難忍的惡臭。那些婦女挑著燈籠,用布巾蒙著口鼻,既要忍受屍臭與各種可怖死狀,又強壓著隨時有敵人黑夜來襲的恐懼,在屍叢裡吃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實在需要堅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間如何奮戰,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會遭受怎樣的命運,女人們的身體裡就自然生起氣力與膽量。張文錦決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屍。
  
  「他們每天在牆外逗留這麼久,我們則隔在牆內,假如真有疫病,也多是對方先染。」他向眾統領解釋。「就算不幸雙方都害瘟疫的話,那即是把賊軍的戰力大大削弱,對大勢有利。這樣的犧牲也值得。」
  
  雖說如此,安慶城民還是預先準備防疫的草藥湯,還在城裡劃定隔離病人的疫區。幸而張知府備戰的對策極完備,城裡儲存的藥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幾個百姓死在投石車的攻擊之下。眾人都知道明天、後天還會繼續這樣死人。城裡一片哀傷凝重的氣氛。張文錦開始擔心,城民還能夠忍耐這種壓力多少天……
  
  這時他聽到外頭遠處傳來一片誦經聲。
  
  「龍佛寺」與城內其他幾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侶,此時正聚集在那座「騎龍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並排打坐,唸經超渡安慶城新近的亡魂。無數士兵百姓都聚在外頭觀看。
  
  圓性亦在其中。他沒穿護甲,頭頂和嘴巴四周又已長出短短而濃密的鬍鬚,回復了野和尚般的模樣,跟著眾僧一同唸經。許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臉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態祥和地念誦,閉著眼一心為死者超渡,半點沒有日間那逼人殺氣。然而在百姓眼中,圓性就像是從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羅漢。
  
  眾人看著、聽著圓性及眾僧唸經,心裡感覺安祥了不少。他們沒有忘記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犧牲,至少有這活佛來超渡,不至墮入地獄。
  
  圓性隱約也感到安慶軍民對自己的崇拜,心裡雖感荒謬,但並未說穿,相反像此刻他還不介意在無數眼睛跟前誦經。
  
  假如這樣能夠安定軍民的情緒,有助持續守城的話,他願意扮演這個角色。
  
  只是他一邊唸經,一邊心裡清楚:接下來的戰鬥只有越來越艱辛。叛軍必然嘗試更多攻城的方法;寧王府收納的武者似乎仍未出動;安慶城戰士的體力和意志正無間斷地消耗。
  
  ——而我在這場戰鬥裡的作用,恐怕會越變越小……
  
  「阿彌陀佛」
  
  合誦的佛號,在黑夜的天空中響亮,但驅不去那濃重的死亡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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