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殺與禪 第九章 落花
「已經結束了。」
商承羽在心裡這樣說。
他的左手五指撫摸著腰上武當長劍的鑲銀劍鍔。三十一年前,才十七歲的他從物移教之戰生還過來,它就是他保命的夥伴。
但今天,商承羽相信已沒有把它拔出來的必要。
分成前後兩排共八十把強弓。二十柄三眼手銃。彎月形的圍射陣形。任誰都看得出商承羽的判斷沒錯。已經結束了。
商承羽為方便行動並未穿著白毛裘,而改穿了一襲皮革縫製的長衣,頭上包著灰黑的厚布巾。但他在這七月天裡還是沒有流下一滴汗來,面容仍是那麼蒼白,好像永遠也感到不夠溫暖。
他身邊站著從「鐵山隊」中挑出來的十名硬手,另外再有三百多名寧王軍士兵,所有人都跟他一樣,盯著那座被圍的小屋。
小屋看來是由獵戶建在這山腳樹林空地的,看來尚算結實,只有兩個小窗戶。人躲在屋裡雖能抵受弓箭和銃彈齊射,卻不可能走出屋外一步。
包圍已成。商承羽並不心急。反正他已經花了這麼多天,派部下搜尋了許多區域,找出敵方線眼並且經過兩天拷問取得情報,才終於將「破門六劍」釘死在這裡,他要好好地享受這個結局。
為了這次捕獵,商承羽不惜脫離大軍許多天,甚至戰事展開也沒在寧王身旁,只因直覺告訴他:剪除「破門六劍」,比起在前線參戰還要重要。
經過寧王府遭入侵及王守仁逃脫兩役,商承羽一再受到「破門六劍」的愚弄和阻撓,心裡固然不快,但也認清這干傢伙對王守仁的軍隊有多寶貴。趁現在王守仁還未發兵及與「破門六劍」會合之前,將這幾個棘手貨色除掉乃是要務,否則可能大大危害朱宸濠的大業。而朱宸濠的大業也就是商承羽未來的大業。
當他得知「破門六劍」就在建昌這裡一帶隱匿,想到他們顯然在等待時機往南昌;商承羽更由此推測出,王守仁出兵之時,首個目標將是南昌,而非正在進軍南京的寧王主力。
幸好,今天就在這裡解決他們了
然後就要馬上趕回大軍處,再商議怎樣應對王伯安那傢伙……
他看著小屋,不見有任何動靜。他判斷屋中人早已知道被圍攻的事只是裝作沒有反應,想令包圍的士兵鬆懈。這方面商承羽早就作出應對,他在出動前已再三囑咐部下。
「這夥人曾經在寧王府出入自如,毫髮無損。假如你們不牢記這一點,頭顱將會在眨眼都來不及之下被斬掉。」
商承羽入王府已好幾年,眾護衛士卒都深知他的能耐,對他的敬畏僅次於寧王本人,甚至尤有過之。他們行事都變得極為謹慎。
這時商承羽從身邊的侍從兵手上接過一把精美的角弓,搭上了羽箭。侍從拿來早就準備的火把,將沾了油的箭頭點燃。
商承羽彎弓,將火箭往前瞄準,輕輕一放右手,火箭就如化為流星,直飛向那小屋,釘在牆板上。商承羽的射姿極是優美有力,他過去在武當派沒有學過弓箭,是近年才在寧王府操習起來,但以他天資和原有的深厚武藝訓練,很快就能掌握,動作射姿比許多專練的箭手更好。
他把弓交給侍從,默默看著釘在屋上的那支火箭。火焰把屋牆那一片燻黑了,並且開始延燒到牆板的木材。
商承羽定定地注視已生起一團巴掌大火焰的小屋。「破門六劍」裡他只親眼見過虎玲蘭一人,而且當時並不知道她是敵人。他很想親眼看看他們是什麼樣子,並且觀賞這幾個人在箭彈跟前如何掙扎——那一定很好看。
商承羽格外在意的是荊裂。他目前的兩大心腹都曾先後傷在荊裂的刀招下;而秘宗掌門雷九諦亦被其正面誅殺。尤其後面那事最令商承羽詫異——
他在被囚在黑牢之前,就聽聞過「雲隱神行」雷九諦的實力,以前師父公孫清亦曾向他提及過,並說雷九諦將會是武當稱霸的一大障礙。
那個來歷古怪、殺得死雷九諦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傢伙?
但商承羽沒有因此而做出任何多餘的東西。他沒有準備與荊裂或者誰對決,而要以壓倒的兵力和火力去殺死他們。他早已立定心志,自己往後所追求的並不是什麼個人武力,而是更有意義的力量。
只是他心裡的武者魂魄並沒有因而完全靜下來I
那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如今被更大的慾望蓋過而已。這是為何他仍撫摸著腰間的長劍
今天不會有什麼決鬥。我只會冷眼觀看這個叫荊裂的男人被亂箭射殺
看著小屋的火焰漸漸擴大,商承羽如此告誡自己。
火已燒到了屋門。陣陣黑煙冒上天空。然而屋裡的人還是沒有衝出來。商承羽想起曾與「破門六劍」交手的巫紀洪說過,荊裂此人非常狡猾,往往突出奇招,尤其擅長利用環境作戰。他思考假若自己是荊裂,會有什麼對策。
看著焚燒的木屋,商承羽想到了。
——煙。他想等濃煙令視野模糊,有機會躲過弓箭和火銃
一想到這點,商承羽馬上應變,將那弓銃陣往後撤了大約一丈,並且左右拉長。如此雖然減弱了密集射擊的威力,但卻給了弓手和銃手更多時間看見從濃煙衝出的敵人,且不易被對方殺進陣來。
商承羽再下令士兵上前,隨時支持弓銃陣。
所有人都注視那越燒越烈的火。有的士兵開始想,對方是否寧可燒死也不願落入他們手上?這想法不免令眾人心裡稍稍鬆懈。
商承羽馬上感受到這氣氛,從後面暴喝:「集中!不可放鬆!」
他肯定荊裂不會放過任何生存機會。雖與荊裂素未謀面,但從過去耳聞
巫紀洪的形容,商承羽很瞭解荊裂,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七年黑牢,不見天日,全無希望,他任何一天都有放棄的理由,但結果還是活了下來。
他一定會出來。
就在這時眾人聽見一種奇怪的風聲。
從西面的山坡傳來。
商承羽跟許多士兵仰頭瞧向那方的天空,驀然看見數十個黑點從高空正朝這邊接近。
下一刻,石塊如雨降下兵陣之間!
士兵惶然躲避。他們因為要追捕「破門六劍」都是一身輕裝,沒有穿戴護甲頭盔或帶盾牌,有三個叛軍躲避不及被石頭砸中頭臉受傷倒下,其他人的身體給石頭打中,雖然只是吃痛,但也因為突然的變故而驚慌心亂。
叛軍還沒能作出反應,下一陣石雨又飛過來,這次他們都看清了,是從不遠處那山坡的高點投出的。眾兵驚呼間,又有兩人受傷。
商承羽也看清了突襲的來源。他極是憤怒,「錚」地拔出長劍!
「你們保住陣形!別給屋裡的人逃脫。」
他呼喝出命令的同時,帶著那十名「鐵山隊」武者,朝投石的敵人奔過去!
從剛才石塊的數量,商承羽估計來襲者大概只有四、五十人。他有信心己方這十一人足以迅速將之解決。
——關鍵是要快,不能被對方打亂包圍陣,給「破門六劍」逃出來!山坡上的敵人卻似乎毫不理會奔來的商承羽等人,又向兵陣擲出第三輪石雨!
商承羽的軍隊多達四百多人,面對每次幾十塊的擲石攻擊,本來傷害不大。只是他們要保持包圍著小屋,無法移動或反擊,站著當活靶的怨憤和恐懼很快就瀰漫。最前排的一些弓手和銃手也再顧不了瞄準小屋,收起兵器抱頭閃躲。
同時濃煙更向兵陣迫近。
商承羽與「鐵山兵」都是好手,腳程飛快,眨眼就奔上山坡,即將殺向躲在樹叢裡的敵人。
這時坡上卻有許多身影冒出來,朝著商承羽等迎擊!
「不要停!繼續擲!」
衝出來那干人中,為首者一邊如此叱喝,一邊舉起仿倭制的舊軍刀。那聲音雖夾著焦急、緊張與殺氣,卻極是好聽。
當然就是霍瑤花。
她帶著民兵及兩名九江府線眼趕到來建昌縣,卻無法與當地的線網接頭人取得聯繫。她猜想他們很可能是為了躲避搜索的叛軍而匿藏了起來。
這樣他們無法找出「破門六劍」在哪裡。然而霍瑤花心念一轉:找不到荊裂他們,但可以去查敵人的行蹤啊。對方要捕殺「破門六劍」,出動的人馬不會少,必定有跡可尋。
果然經過三天暗中查探並且順籐摸瓜,發現對方正開始集結,表敵人已經掌握了「破門六劍」的所在,要收束捕獵的網!
霍瑤花等人追到這片位於建昌縣城西南的山林裡來,並且靠著剛才冒升的黑煙確定了敵陣所在,遂繞到山坡的制高點發動投石攻擊。
——她這幾天派民兵去建昌鄰近村落,招集得到四十多個痛恨南昌寧王府的忠勇鄉民,他們並無受過操練,更有一半並非壯年人,不是老漢就是只得十四、五歲的少年。要突襲擾亂這四百人的敵陣,唯有擲石一法。
霍瑤花這時舉刀衝下山坡,心裡念著的是剛才看著越燒越旺的火。她祈求還來得及。
然而當終於看清眼前衝上坡的敵人是誰的時候,霍瑤花馬上忘記了祈願。
一股極強烈的恐懼從她身體裡冒升。那天在武當山的情景馬上在腦海裡浮現。還有當時像獵物遇上獵人的震慄。
這世上只有兩個男人曾經令霍瑤花不戰而降。
一個是波龍術王。另一個此刻又在她面前。
商承羽同時也發現了為首衝下坡來這個短髮女人,竟然正是自己曾強暴的霍瑤花。他心裡夾雜著既興奮又後悔的複雜情緒:興奮的是他知道,要殺敗這個曾經臣服自己之下的女人,易如反掌;後悔的是,在寧王府養著這玩物兩年沒有殺掉,今天卻回來在此關鍵時刻反咬了他一口!
緊隨著霍瑤花的十名吉安府民兵,緊握著刀咆哮衝殺上前。他們都曾經上過戰場,不是沒能感覺出面前敵人的強大。但他們沒有一絲退卻的念頭。
——要為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而奮戰。這就是他們的戰爭。
山坡上的鄉民繼續把早就收集準備的石塊,用盡力氣往坡下的敵陣一起投擲過去。他們知道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每一記揮臂,都挾著對寧王府的仇恨。建昌臨近南昌城,他們都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寧王府護衛日夕迫害威脅的受害者。有人的親人被王府護衛殺死;有人的妻女給王府護衛姦污搶走。辛辛苦苦耕種得來的糧食被王府用武力「徵收」;寧王府每次擴建時更強擄他們或家人去當苦工。從前他們感覺,好像生下來就要被這些人踩在腳下。如今寧王府起兵造反,他們更不敢想像那樣的人當了皇帝和大官,這天下會變成怎麼樣,自己將來的子孫又會變成怎麼樣。因此即使明知很危險,他們還是跟隨著霍瑤花來了。
——至少,我曾經痛快地向那些傢伙擲過石頭。我曾經反抗過。
霍瑤花與商承羽相隔只餘十尺。商承羽的武當長劍仍斜垂在旁,向上飛步奔跑的姿態甚是優雅,簡直就像舞蹈。但是霍瑤花以武者的眼睛,看得出商承羽有多危險。
曾遭污辱的仇恨與恐懼,令霍瑤花身體裡血脈如瘋馬般狂奔亂竄,無法集中心神去迎對這可怕的敵人。她的半生飛快在腦海中掠過:被師兄與師父背叛,遭楚狼刀派同門追殺,為了生存而利用自己的肉體;給波龍術王降伏,沉迷於丹藥不能自拔;把對這世界的痛恨轉化為作惡殺人的能量……多少冷酷自私的男人,引領她走上了昔日的邪道。
可是不止於此。有兩個男人,令她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另一面。他們其中一個此刻正被困在那焚燒的小屋裡,另一個正在遠方等待著她。
霍瑤花身體與心靈的混亂消退了。她平靜下來。她的眼睛終於能夠與商承羽對視。那眼神無比的澄澈集中。
她心裡充塞著關於錫曉巖的一切。手上的軍刀自然地擺出一個像砍樹的簡單姿勢。
商承羽感受到這變化。長劍略略提起。
軍刀斜下斬出。那刀速與勁力,超乎霍瑤花從前任何一招。
——經過殺出寧王府一役,她已學會將錫曉巖的「陽極刀」要訣,融入本身楚狼派刀法及從巫紀洪學來的「武當勢劍」招式,成為屬於自己的刀招。
——這刀招,帶著她人生的渴望、悔恨與覺悟
比商承羽想像中猛烈的刃鋒,迎頭襲來。
他大為意外——看來這段日子霍瑤花曾經潛心苦修!
商承羽本來準備以「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迎擊霍瑤花任何攻擊,以逸代勞取勝——畢竟他還要節省體力,好將這裡幾十人都殺光。可是霍瑤花這刀的勢道超過他預算,他頓時發覺截擊不妥當,就算先一步削中霍瑤花的手腕,自己還是會被刀的餘勢砍中!
商承羽畢竟是連葉辰淵也要佩服的劍術天才,在這時刻馬上改變心意,左腿硬生生發勁向斜前大跨一步,身姿低下來,竄進霍瑤花那斜劈刀底下的空隙,同時長劍反手低刺她右大腿,是「武當行劍」的「避青入紅」招法!
那記猛刀僅僅掠過商承羽的頭巾,將之斬落。這不是凶險,而是商承羽用了最小限度的動作幅度避開斬擊,分毫拿捏準確到連一塊頭巾的厚度都容不下。
正因如此,商承羽的反擊,霍瑤花實在無從躲過,最多只能在命中一刻極力退縮,減少劍尖刺入的深度。
她的大腿飛散出血花。
由於商承羽低身閃避,霍瑤花此時仍有居高攻擊的優勢,她一刀不中,忍著腿上痛楚準備反手回刀,但眼角瞥見商承羽已收回長劍,劍尖遙指她右肘,已然隔空截止她的連擊,顯然先一步就預計了她第二刀的角度與手法。霍瑤花假如執意出招,就會將自己的手臂送到商承羽這「形劍」的劍尖上。
但她知道這時不可退,也不可停。必定要全力纏著商承羽,令上面的鄉民能夠持續擲石。
——這樣荊裂他們才有生機!
她右臂一收,改為把軍刀架在胸前,左手按著刀背,緊接身體往前衝,全力把刀鋒向著商承羽推送,拚命殺入內圍要與商承羽纏鬥!
商承羽只瞥一眼,就看出霍瑤花這推撞架式中的空隙,快劍閃電發出,急取其頸右側動脈!
這劍速超過了霍瑤花眼睛所能捕捉的速度,她僅靠直覺與經驗,及時將軍刀向右側略抬,刀劍相交,這記抬刀不足將商承羽快絕的刺劍架開,只能稍稍改變其軌跡,劍刃猛力擦過刀身,磨出激烈火花與令人牙酸的聲音,劍尖刺入了霍瑤花右肩!
霍瑤花無念無想,彷彿不當那是自己的身軀,仍然運盡全力把軍刀朝著商承羽推送過去。
商承羽把劍收回的速度卻幾乎與刺出一樣快,劍身仍然貼著軍刀,由直變橫,頂住刀刃前進之勢。
霍瑤花怒喝一聲,把全身的力量都貫注進雙臂,再帶著身居斜坡高處之利,硬把刀與劍都壓向商承羽!
然後她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商承羽的人與劍好像瞬間在面前消失了。
更準確地說,她是感到商承羽劍上的抗力突然消失。自己推撞的力量好像進入了汪洋大海。
這感覺她並不陌生。從前在廬陵與波龍術王對練,她就常常遇上這令她一籌莫展的景況。
「太極劍」發動。
商承羽以搭在刀上的長劍,巧妙把霍瑤花送來的力量帶引偏移。
霍瑤花煞止原本前奔的雙腿,勉力要掙脫商承羽這「引進落空」。
可是她越是掙扎,就越被商承羽的「聽勁」掌握了力量動向和身體重心。在商承羽擺弄之下,霍瑤花好像足踏空虛,無處著力。
商承羽上前半步,左手輕輕托住霍瑤花的右肘。
他們近距離對視了一瞬。商承羽那目光好像在對霍瑤花說:
「你想要跟我近身纏鬥嗎?這就來享受一下。」
然後霍瑤花就看見眼前的世界翻轉了。
商承羽左掌加上右劍一發勁,霍瑤花整個人倒轉,然後狠狠摔到地上!霍瑤花感到自己身體內的氣息,好像因這一摔全部消散了。她無法呼吸,躺在草地仰看上方。一叢石雨如飛鳥般又在天空中經過。商承羽站在她跟前,沒有表情地俯視著她。他失去了頭巾,那如雲的亂髮在風中飛揚。他的姿態彷彿不屬人間。
霍瑤花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好像這時刻流動得很慢,很慢。然而實際那只是極短促的一刻。
下一刻,就好像寫字的人留下最後一劃,商承羽手臂如握筆輕揮,劍尖刺進霍瑤花心胸。
霍瑤花沒有感到疼痛。只是靜靜地接受這一劍。
就在劍尖進入她身體同時,下方的空地發出一記爆破的響聲。
聽見那聲音,霍瑤花知道自己沒有白來。她微笑。
這爆音令商承羽呆住了,那劍尖沒再深入霍瑤花身體。
同時一名民兵紅著眼朝商承羽衝殺而來。
商承羽幾乎連看也不必看,隨便揮劍一擊就將那民兵的咽喉割破,輕易得好像摘一根草。
另兩名民兵乘著這空檔,把中劍失神的霍瑤花搶救抱走。
商承羽卻沒理會他們,只是回頭看山坡下的小屋。
只見小屋其中一面燒焦的牆壁從內被打穿了個大洞,一個影子飛出來!叛軍的弓銃陣裡有三分一的人都因石塊的襲擊而避走,其餘仍在瞄準著小屋。看見那率先從濃煙裡飛出的影子,弓手紛紛向之放箭!
下一瞬間,小屋另外三面的牆壁也都穿了洞。燃燒的木屑飛散。
五條黑影同時自各破洞衝出,他們一離開,那小屋就馬上轟然崩塌。濃濁的煙霧之間,沒有多少人看得清楚狀況。
第二排已搭箭的弓兵上前填埔,銃手也都急忙點燃火捻。
同時他們看見最初飛出來的「影子」,其實只是一把椅子,此刻仍躺在地上燒著,插了三支箭。
幾條身影高速從霧裡撲出。
弓手急忙放箭。可是在石塊襲擊之下,他們的佈陣本就亂了,齊射的人數減少,而煙霧又比前更擴散,令他們瞄準的時間減少。這時的射擊陣,威力連原來的一半也不及。
其中兩條身影從正面衝向弓銃陣,迎接著最多的箭矢。靠左那人身前捲起急銳的旋風,乃是兩柄翻飛的兵刃,竟能在全速奔跑的同時掃走飛近自身的箭矢,那眼力和協調力極為驚人!
至於右邊那人則在最準確的瞬間平平貼地躍前,閃過射至的箭,一個翻滾又順勢向前跑,竟無半點窒礙或影響速度!
至於另外三個向不同方位逃出小屋的身影,朝他們射擊的箭少得多,沒有一根能擦過他們身體。
前面那兩人各自握著雙兵器,向弓銃陣中央衝來,但他們極為聰明,在這近距離裡以有如「之」字的方式左右急晃跳步,令補上的弓手和銃手難以瞄準。
那些三眼銃威力雖強,但畢竟以火捻燃發,寧王府的銃手也不如禁軍神機營般受過深厚訓練,拿捏發射的時機沒有那麼準確,在此刻緊急瞄射而不是以逸待勞的陣地齊發之下,準繩甚低,只能祈求每次三發齊射的彈丸正好命中敵人。
而那幾個衝出小屋的人似乎有神明庇佑,手銃爆發之下,陸續散射的彈丸呼嘯而過,無一命中。
這是叛軍銃手唯一一次機會。
正面二人已然衝入弓銃的列陣。
四柄刀劍,瞬間展開一幅血腥的畫卷。
在遠方看見的商承羽,急忙帶著十名「鐵山兵」往下奔回己陣。
——要及時壓制他們。
全身上下灰黑、口鼻蒙著濕布巾的燕橫和荊裂,在弓銃手之間猶如虎入羊群,肉體紛紛倒下,如鐮刀前的禾草。
練飛虹、虎玲蘭和童靜亦從側面繞來夾擊。五人一身炭灰,頭髮也有幾處烤焦了,眼睛被煙熏得通紅,隔著布的呼吸重濁,就如從地獄口爬回來。
這次被偷襲圍攻可說是「破門六劍」最凶險一次遭遇,與當年被秘宗門兩百弟子在樹林大舉追殺相當,因此一脫出來與敵人交戰,每個都如化身凶暴的殺神,每一刀每一劍夾帶著凌厲的嘶叫,將剛才處在生死邊緣的憤怒盡情發洩。
童靜更是完全拋開了之前的壓抑,任由心裡暴烈的一面釋放,「迅蜂劍」嗡嗡作響,來回急激刺殺,快得連劍影也難看見,一個個比她高壯得多的士兵,就像連環中了帶劇毒的飛針,或慘呼負傷,或當堂氣絕。
「破門六劍」這股氣勢,教兵陣前排的人震怖,惶然向後退避,與後面的戰友擠成一團,陷入了混亂。
荊裂雙手上的雁翅刀與鳥首刀,已然染滿鮮血。他在陣前來回奔跑,專門追殺弓兵及銃手,因他盤算過有可能要衝出敵陣逃走,這就得首先清除對方的遠程攻擊,這才比較安全。
燕橫馬上領會荊裂所想,同樣集中向弓銃兵施襲,在鋒銳的青城派神兵「雌雄龍虎劍」之下,被砍斷的弓也有十五、六柄。
其他三人也漸漸向著荊、燕二人聚合過來,準備一口氣衝殺出去。雖然他們也想到,山坡那邊的援兵或許會有危險,但現在五人正面面對的是數十倍的敵人,得首先脫出包圍,再找機會回頭以游擊方式突襲,借助地形去逐一擊破,方為上策。
童靜那絕奇快劍,令敵兵不敢接近,她順利向中央殺進,只差丈許就與燕橫會合,而練飛虹則在她後面。
她一雙紅眼向四方掃視,目中所見彷彿並非一副副完整的人體,而只有一個個劍鋒所能攻及的部位目標。她進入了一種極奇特的精神狀態,身體的動作與反應都像自動執行。
此時右側人叢之間,有一股氣勢排眾向她迫來。童靜同樣地不經思考,振起「迅蜂劍」就向那來者刺過去!
可是那來者身形一晃,閃過了「迅蜂劍」同時亦以長劍反刺童靜面門!
除了商承羽還有誰?
童靜仍是一副像被幽靈附身般的模樣,對商承羽的快劍全無畏懼,側首避開商承羽的「武當行劍」刺殺,並且又回擊一劍!
商承羽正準備擋接,半途察覺有異,將長劍穩住不發。
果然童靜這劍確是虛招,正是練飛虹所傳峒崆派「半手一心」。童靜虛招引誘不成,也馬上收回原本接續的實招不出,「迅蜂劍」遙遙與商承羽的長劍對峙,所展示的應變速度,竟不輸這個武當派前副掌門!
兩人其實正式只對了兩劍,卻已足令商承羽訝異
——難怪「破門六劍」如此棘手!
一個嬌小的年輕女孩,劍速竟跟得上他!
可是看在後面的練飛虹眼裡,剛才的對劍異常凶險,童靜沒有中劍身死,其實只差毫釐。
——不可再打下去,退!
但童靜現在的狀況,就像除了揮劍之外別無思想的夢遊者,只知迎戰敵人,正要再上。
而商承羽已摸透童靜的速度和劍路,三招之內,自信必然擊斃她!可是有另一敵人已從他右側殺來。
燕橫呼出聲如虎嘯的氣息,長短雙劍朝商承羽侵略而來!
商承羽早就聽聞「破門六劍」裡有這個年輕的青城派劍士,如今目睹「雌雄龍虎劍」的來勢,果然不同凡響。
——是曾經令葉辰淵也幾乎吃虧的劍法。
——這小子似乎已經完全領悟。
但是在商承羽這劍術奇才的眼中,仍有破隙。
只見銀白的武當長劍如龍蛇般閃進燕橫的劍勢之中,乍看劍身好像變得柔軟,以非常精準又直接的角度,刺入「龍棘」與「虎辟」之間一個一閃即逝的空隙!
燕橫自從當年廬陵決戰波龍術王后,這是首次與如此高超的武當劍士對上,而且商承羽的劍法比起巫紀洪又高了一重。
可是今日的燕橫也不是當年的燕橫。那劍尖將要及身時,他左手高速向內劃了半個弧,「虎辟」趕及在最後關頭抵擋住!
商承羽藉著那擋格的反彈力高速收劍,再接連向燕橫進擊!
——他深知現在並非單打獨鬥,必要隨時保持能夠靈活遊走轉移方位,故此沒有施展「太極」,只單純以快劍壓制對手。
商承羽每一劍,都朝著燕橫架式或防禦的虛位攻來。這些破綻非一般劍士所能看見,甚至連燕橫自己先前也不知道存在,只有商承羽這樣的絕世劍士方能發現,亦只有以他這種級數的劍技才能夠把握。
燕橫以靈巧的左手短劍,將這快劍攻擊一一抵擋,右手的長劍「龍棘」卻沒有一次能趁勢反擊。他已許久沒有如此縛手縛腳。
另一邊的童靜仍處在迷醉似的自動戰鬥狀態,又以疾劍攻擊商承羽。商承羽抽劍過來以截擊迫退她,緊接再攻燕橫,一柄長劍來回揮削刺殺,加上靈巧詭奇的「行劍」步法,一時竟能以一敵二,將燕、童兩人三柄劍都迫住,而且每一劍都最直接,花上最少的力氣,那瀟灑的姿態,與從前姚蓮舟獨戰華山派劍陣十分相似。
此刻他只專心抵住敵人,等待自己麾下那四百人都安穩恢復過來,再以他為首向「破門六劍」重新展開攻勢。
荊裂一邊斬殺士兵,一邊也在看這邊商承羽與燕橫、童靜的戰鬥。
——此人劍技,也許更勝葉辰淵!
商承羽一回來,荊裂感覺形勢大變。四百個敵人雖然眾多,但以他們五人之力,絕對有能力闖過;然而若是四百人再加這一個商承羽,那就完全變成另一支軍隊。荊裂絕不想面對這狀況。
如今叛軍眾士兵目睹商承羽的劍法能夠壓制「破門六劍」,他們恢復戰意並配合商承羽重整攻勢,只是時間問題。
——要趁這個時候打倒他!
荊裂此時距離商承羽約一丈,中間的叛軍全都已被荊裂的威勢迫得走避。他看準了燕橫與童靜都被商承羽劍招迫得退後的一刻,毫不猶疑就發動絕技。
附近的士兵看著荊裂突然雙手垂著刀,弓著背項雙膝屈曲,像是突然化為某種動物,接著荊裂就像從他們眼前消失。
飛躍。翻騰。「浪花斬鐵勢」。
商承羽腦裡有一根神經突如其來的跳動,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尖針紮了一極端危險的訊息。
猶如百尺浪濤的刀勢,從商承羽右側捲來。
巫紀洪早已警告過商承羽,荊裂擁有這一記「擋不了」的刀招,商承羽知道此招曾經斬傷巫紀洪,也絕不敢輕視。
但這瞬間他親身領受,才知道這刀招原來竟是這樣。迅猛。恢宏。而且無可躲避。
荊裂集全身全魂,空中翻旋發出的一刀,朝商承羽那雲發凌亂的頭顱斬下。
商承羽這剎那進入無念之境,只是輕輕地舉起長劍,迎向那彷彿連也消失了的快刀。
對商承羽而言,世界一切其他東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劍,
還有那浪捲般的刀勢。他的絕大部分官能都在此刻關閉,只餘下延伸到長劍刃身上的觸覺感應。
狂烈的火花,在雁翅刀與武當長劍之間爆發!
荊裂的人與刀去勢剎那偏移,從商承羽右側越過!
荊裂掠過同時,商承羽的頭向左猛烈閃擺了一下。
飛越商承羽之後,荊裂著落地上,竟一時無法控制平衡,往前仆倒向地。幸而荊裂反應過人,最後一刻順著勢道向前翻,以右肩背著陸,滾了兩圈才控制著勢道跪定!
——他所以在著地時失控,全因受了商承羽「太極劍」的「引進落空」卸招,「浪花斬鐵勢」本身的勢道加上商承羽的「小亂環」圈勁,超過了他能控制的界限。
商承羽也急退了五步方才站定。他的右手腕及五指不由自主在顫震,舉劍一看,那武當長劍的刃身變得稍稍歪斜
剛才他所使的「太極劍·聽勁」雖已達極致,但仍不足以完全卸去猛烈無匹的「浪花斬鐵勢」,還是硬受了不少勁力,長劍若非精鑄,早就斷折。
此時荊裂站起來垂頭,只見左手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刃尖上沾了一絲極細的血漬。
商承羽的右耳尖這時才流下一行鮮血來。耳朵附近的頭髮被整齊地削斷。
原來剛才荊裂所使的是新創的「浪花斬鐵勢」雙刀變奏,右手主力一刀之後仍借助餘勢補上左手一刀,因為是靠順勢劃出,差不多完全沒有出手的動作,極是難防。然而這第二刀還是被商承羽以嚇人的反應側頭躲過,僅僅削開了耳朵尖一點點!
荊裂回身看著商承羽。他蒙著口鼻的濕布巾早因剛才猛烈翻騰而掉落,此時臉色顯得鐵青。
自「浪花斬鐵勢」招成之後,從來沒有人能正面接下來。商承羽是第一個,然而荊裂心底裡同時也生起一抹興奮。
——武當,還在。
商承羽看也沒看荊裂,只是快步退回到十名「鐵山兵」之間,並且左手一揮,呼召大群士兵靠近來。
他悄聲向「鐵山兵」說:「護送我!」也就帶著十人不斷往兵陣後方退走!
這一著出乎荊裂等的意外。商承羽不管武功和指揮力,都是「破門六劍」歷來遇過的敵人中僅見的,他們無法確定這變化是否另一次陷阱。
虎玲蘭與練飛虹這時也披著一身灰黑與血紅會合過來。五人面對那不斷後退的厚厚兵陣,未再追擊。
只因他們體力亦已降至低點。之前在荊裂指示之下,五人雖然都伏在小屋地上以避過冒升的黑煙,又以水浸濕布巾蒙住口鼻,但由於待得甚久,還是吸進了不少濃煙,大大削減體力,面對這許多敵人,若是衝殺逃出還足夠,但要在此刻再正面進攻,並追殺商承羽這等絕頂高手,實在沒有太大把握。
——荊裂直覺知道商承羽突然退走必有不妥。放過誅殺此強敵的機會是大大可惜,但如今也並非勉強的時候。
商承羽握著彎曲的長劍,在部下拱衛下不斷撤退。他表面沒有顯露任何虛弱的跡象,但其實現在連走路也感到艱難。
一再施展「太極劍」,尤其最後接下「浪花斬鐵勢」,觸及了他的背患。長年被鐵鏈穿鎖著骨頭,所受的損害經過這幾年調養和重新鍛煉,仍是無法完全恢復,一經久戰終於發作。此刻的商承羽根本無法再戰「破門六劍」任何一人。
把目光放在奪取天下的商承羽,當然不會為了僅僅一次戰鬥而冒上生命危險。不管多麼可惜,他也果斷地掉頭而去。
只是退走之時商承羽心裡不禁感到苦澀:當他把往後的人生都寄托在權力與軍力之上時,今天的挫敗卻偏偏失於個人武力。而那武力是他曾經擁有卻遭人奪去的……
叛軍退卻之時,山坡的鄉民也已停止擲石。這時童靜的心神恢復過來了,不斷地咳嗽,喉頭都是一陣燒焦的味道,極是難受。
然而當燕橫過來的時候,童靜竟然開心地笑。
「你怎麼了?」燕橫關切地問。
「我回來了。」童靜帶點興奮地說:「像你說的,我把心放開了,然後還是能夠回來。我感覺到了:我能夠控制它!」
他撫摸一下她滿是灰的笑臉。確定她已經克服那恐懼,大是寬心。
接著燕橫收起雙劍,手掌卻仍不禁在比劃複習著剛才與商承羽對劍的招數。商承羽的劍把他「雌雄龍虎劍法」裡的破綻完全暴露,就等於為他上了寶貴一課。燕橫不斷在心裡琢磨,下定決心要將這些弱點填補,劍技才可能更上一層樓。
虎玲蘭以沾著厚厚一層血的野太刀撐著,不斷辛苦地咳嗽。荊裂走過去,虎玲蘭一見情不自禁地與他緊緊擁抱。剛才狀況實在極危險,他們幾乎就要一起葬身此地了。
——我們一家三口……
練飛虹摸摸燒焦的鬍鬚,看看四周未散煙霧中的屍體,心中苦笑感歎。
——我這老頭,到底要到哪時候才死得去?……
五人收拾心情後,就奔向山坡那頭與援救了他們的友軍會合。可是還沒來得及說一句道謝,他們已發現躺在山坡上的是誰。
荊裂急忙跪下去,察看霍瑤花的傷勢。
霍瑤花口鼻都冒出血來,氣息甚弱。荊裂伸手按按她胸膛和腹部撿查。他整個人頓時僵住了。其他人看見荊裂這反應,就知道代表了什麼。
霍瑤花身體不斷失血,本來曬得黝黑的臉變得蒼白,全身不斷在顫震。荊裂把她擁抱在懷中,試圖給她溫暖。
霍瑤花似乎連視覺也已模糊,眼瞳失卻了焦點。她伸手摸摸荊裂壯碩的胸膛,滿是鮮血的嘴唇微笑。
「你來了。」
荊裂握著她的手。
「對啊。我來了。」
虎玲蘭流下眼淚,別過頭不忍看
「你知道嗎?」霍瑤花以微弱的聲音說:「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
「我知道。」荊裂點了點頭。
霍瑤花用力吸了口氣,把最後一分氣力都用上,伸臂擁抱著荊裂。把他抱得好緊好緊。
荊裂也溫柔地抱著她
可是他跟「破門六劍」眾人都不知道:霍瑤花所要抱的並不是荊裂,而是另一個人。
曾經,她以那個人來暫代荊裂;這最後的時刻,她以荊裂當作那個人的替身。
霍瑤花撫摸著荊裂的臉,嘴唇顫動著說話。
「假如我的人生能夠重來,那有多好。」
荊裂喉頭哽塞著,無法回答她。
霍瑤花再次笑了。
「可要是那樣,我也許就不會遇上你。」她的眼睛輕輕合起來。「唯有這個,我不會用任何東西來交換。」
她的手掌慢慢從荊裂的臉上滑下去。
荊裂一直在這寧靜的山坡上擁抱著霍瑤花,直至她的軀體完全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