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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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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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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5:19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七章 夜花
  
  終於進入「龍騎上將軍」商承羽起居的範圍之內。這裡的屋宇和花園陳設,比先前經過的王府其他地帶

簡樸得多,也再沒有那些神將和猛獸的雕像。荊裂與虎玲蘭在栽滿了梅樹的園林之中前行。
  
  林中他們經過一座用石頭砌成的小小神龕,四角掛滿木牌和小人偶。荊裂瞧瞧內裡,供奉的是一個羊首

人身的小小陶像。他再拿起一個木牌,藉著遠處的燈光細看,上面刻著的奇特咒文非常熟悉,正是以前見過

許多次的物移教文字。
  
  這神龕毫無疑問屬於波龍術王巫紀洪所有,如此更加確定,霍瑤花就在這區域之內。
  
  ——可是在哪裡?
  
  二人潛入更深,這時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房屋外。虎玲蘭悄悄從窗戶窺看內裡,只見屋內有七、八名漢

子正在吃喝並熱烈交談,神情甚是輕鬆,同樣數量的兵器擱在了牆邊,顯然是將軍所裡的休班護衛。
  
  荊裂也觀察著他們。眾護衛在大口大口地喝著酒,顯然沒把保護將軍所的工作放在心裡,只當是輕鬆的

優差,談話的內容也都離不開男人的酒色財氣,講得興高采烈。
  
  「昨天最後那一手……真倒霉,遇著莊家擲了個雙六,整晚贏的都吐出來了……」
  
  「我就說了,見好要收嘛……跟我去妓院就不用輸光了!」
  
  「沒輸光,最後還不是給女人掏光?」
  
  「哈哈,至少也得一場快活呀……」
  
  荊裂看著他們喝得臉紅耳赤的樣子,似乎平日就是這般鬆懈。
  
  ——那當然了。假如守衛的地方,已經有個前武當派副掌門,再加上一個波龍術王坐鎮,任誰都不會怎

麼緊張…….
  
  荊裂和虎玲蘭心想:這般沒紀律的護衛,要是一個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懷疑,只會猜想他醉倒在花園哪一

角睡著了。
  
  虎玲蘭細看那些護衛,判別哪一個已經喝得最多。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人臉上,。
  
  「這個人……你記得吧?」
  
  荊裂循著虎玲蘭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找出那張臉孔。他看後不禁笑了。
  
  「你記性真好。」荊裂說。
  
  「就他。」虎玲蘭拉下蒙在自己臉上的咒文布巾,捲成了一團,再從腰間拿來牛皮繩索。「他一定知道

。」
  
  ◇◇◇◇
  
  當余四平眼睛上的布巾移去時,他仍舊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去看。恐懼溢滿了他的心,令他無法制止地顫

抖。一切酒意都已消散。剛剛才解手不久,又有一股想尿出來的感覺。
  
  余四平這些年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本來只是一個小小的馬賊,遇上波龍術王的招納,在廬陵橫行

了好些日子;「清蓮寺」被那伙什麼「破門六劍」攻打時,同伴都死絕了,他卻是最後僥倖生還的八個術王

眾之一,得以活著逃出青原山;四散逃走之後不久,他跟另外兩個同伴又得以跟術王巫紀洪重遇,還隨著術

王投身這豪闊的寧王府,供領一分糧餉之餘,更可藉著「王府護衛」這招牌,在南昌城內重新過著從前的快

活日子,不管如何橫行霸道,官府都不敢干犯;在王府裡只當個將軍所的守衛,比以前干馬賊買賣悠閒得多

……
  
  可是他怎也想不到,就在這鐵桶似的寧王府裡,自己卻遇上了這樣的凶險!
  
  他不大清楚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只記得剛才跟兩個同僚一起去花園解手,那兩人都先完事回去了,他那

泡尿卻格外長,因而落了單……然後瞬間自己的嘴巴、眼睛和雙手都被封閉了……
  
  一隻手掌輕輕拍打他的臉,要他睜開眼來。
  
  「認得我們嗎?」
  
  余四平的視線當初有些模糊,在重新聚焦之後,才看清面前這個一頭蓬鬆長髮的男人。.,
  
  他怎會認不出?從前好長一段日子,他的惡夢裡就是這傢伙。
  
  ——把波龍術王斬傷的男人!
  
  余四平再看旁邊虎玲蘭,終於確定這不是夢境。
  
  但他實在無法想到,「破門六劍」為何會在自己面前出現?……不可能啊……
  
  虎玲蘭用力扭了扭余四平被縛在背後的手臂。他被石頭塞住的嘴巴只能發出低鳴。
  
  「不想死,就告訴我一件事。」荊裂再次湊近余四平的臉說:「霍瑤花在哪裡?」
  
  余四平聽完努力了好一會,才恢復思考的能力,明白荊裂想知道什麼。
  
  而他知道答案。
  
  ——我的好運,還沒有全走。
  
  余四平用力地不斷點頭。
  
  ◇◇◇◇
  
  從霍瑤花紅唇間吐出的煙霧,在房間裡徘徊不散,變成各種不定的形貌。
  
  她臥在胡床上,就著一點昏黃的油燈,細看那雲霧,心神彷彿也暫時飄到遠方。——忘記自己被囚禁的

現實。
  
  她修長的手指捏著煙桿,半閉起眼睛,享受著這自由的假象。
  
  這些日子以來,霍瑤花已經習慣這樣麻醉自己。雖然不時還是會想起那張藏在煙袋裡的小字條,但她努

力叫自己不要多想。太多的希望,只是對自己的折磨。
  
  然而意識的深處,她還是無法控制。她另一隻手的食指,不自覺就在胡床的椅把上劃著一個字。
  
  ——那紙條上的「荊」字。
  
  她邊抽著煙桿,邊繼續這樣的動作,彷彿能夠減輕心裡的痛苦。
  
  就在她劃第十九次「荊」字右旁那個刀部時,突然有一記尖銳的聲音穿過房間側面紙窗而入,再在房裡

發出異響。
  
  聲音並不大,但當中卻蘊含一種特殊的能量。這是對像以不平凡的勁力破開空氣飛行才能製造出來的。
  
  像霍瑤花這樣的女武者,更不可能分辨不出來。她全身驀然在胡床上輕微彈跳起來,就像被電殛一樣。
  
  但同時她知道外頭仍然有監視者。她壓抑著衝動,如平常地從胡床坐起來,還略伸了個懶腰,這才起立

向那聲音著落之處走過去,步行時盡量裝作悠閒。
  
  然而當她看見那釘在床頭的東西時,心臟馬上無法自已地亂跳,全身皮膚的毛孔同時都滲出汗來。
  
  那是一柄小刀,形貌彎彎曲曲的,像是來自他國異族的器物。
  
  這刀形霍瑤花卻十分熟悉:就是她那天在青原山腳初遇荊裂時,從他手上奪得的那柄狩獵小刀!
  
  當然霍瑤花瞬間已經判斷出,這不是同一柄刀。她一直收藏在身的那柄紀念品,早已被巫紀洪搜查撿去

,連同她的得意兵器大鋸刀,鎖了在王府兵器庫之內;這柄的形狀雖然一樣,但刀刃和木柄的手工都較粗糙

,而且看刀身的光澤是新鑄的,只是仿製之物。
  
  然而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形貌。
  
  代表了把刀子扔進來的人。
  
  霍瑤花祈求那聲響並未驚動外頭的監視者。但這落空了。她已然聽見輕巧的腳步聲,正往那扇被射穿的

紙窗接近過來。
  
  她伸手把小刀從床頭的木材上拔出,反握在右手。
  
  窗外的監視者更近了。她知道自己期待的時刻已然來臨。
  
  而她這兩年來每一天都為此而準備。
  
  霍瑤花咬著下唇。久藏的狼女之相又再出現。
  
  外面的監視者伸手檢查那紙窗的洞孔。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巫紀洪手下護衛受命監視霍瑤花已有一年之久,早就對這無聊的工作感到煩厭,這年來也從未發生

過什麼異狀,反應不免比較遲鈍。本來他聽見異聲,應先知會同僚戒備才再上前察看,但卻並未如此謹慎行

事,隨隨便便就一個人走過來。
  
  這是難得的機會。
  
  霍瑤花疏於鍛練的身體,瞬時貫滿了能量。她輕巧無聲地走到紙窗前,突然把窗那名護衛驀然與霍瑤花

打個照面,呆了一呆。
  
  霍瑤花的身體如貓般躍起向前,越過了窗口,撲到那名護衛身上!
  
  那護衛被霍瑤花左手掩著口鼻,整個人向後倒,一時無法發聲呼叫。
  
  霍瑤花跨騎在他胸前,右手裡反握的狩獵小刀,刃鋒已抵在對方頸項!
  
  那護衛驚慌下只懂雙手抓著霍瑤花的右臂衣袖,試圖阻止她的動作。
  
  霍瑤花目中閃出壓抑已久的殺意。
  
  她右臂向外猛揮。衣袖在拉扯下及肩撕裂,露出她刺滿了物移教咒文的手臂。一抹驚心的鮮紅塗在窗外

土地上。
  
  霍瑤花臉上沾染點點血花。但她未有因為殺了一人而停滯,馬上從屍身上跳起來。
  
  ——只因房間另一邊,仍有兩個監視者。
  
  ——而霍瑤花對他們藏身的方位,瞭如指掌。
  
  她光著一邊臂胳,提著沾血小刀,重又躍入窗戶回到房間裡,身子伏低以免被另兩個監視護衛透過對面

窗看見她,如野獸般在房內爬行,直至到了那邊的窗下,又再猛地跳出!
  
  那兩個監視的護衛還沒有看清發生什麼,一時未斷定要怎麼做,突然看見霍瑤花從這邊的窗口躍出來,

都吃驚得呆住了,待見到她手上拿著沾血的小刀,二人的反應自疋馬上拔出腰刀,準備制服她。
  
  他們都是進了寧王府後才跟隨巫紀洪,從來不知道霍瑤花這個女人是何底細見她手上不知如何多了一柄

刀,他們心裡只想到自己監視失職,第一個反應就是制服霍瑤花及把小刀奪下,那樣才可逃過責罰——一想

到那個可怕的巫將軍,他們就只想私下將這事解決。
  
  當先一人怕殺傷了霍瑤花,將腰刀反轉為刀背向外,準備一擊把她打昏。
  
  可是當看見霍瑤花向自己衝前了兩步時,他就知道錯了。
  
  ——怎麼這般快——
  
  霍瑤花兩年沒有鍛煉,身心確是遲鈍發銹了,否則剛才殺那第一人時,一躍出窗就能快刀得手,何需要

壓制纏鬥才下刀?如今嘗到久違的鮮血,她的刀客本能卻已完全覺醒。
  
  那名護衛來不及呼吸求援,只能拚命將刀揮起擊向衝來的狼女!
  
  霍瑤花在最後一刻準確地低身一閃,那腰刀掠過她頭頂一寸.,她的右臂緊接成鉤狀向前揮出.,短刀弧

線從旁襲來,狠狠刺進那護衛的頸側,正是她久未使過的楚狼派刀招「牙勾刺」!
  
  那護衛頸項帶著小刀倒下同時,霍瑤花早已取去他脫手的腰刀,轉身準備再對付第三名監視者。
  
  那第三人見同伴瞬間既被擊斃,驚恐不已,原有的戰意全消,回身就向外逃跑,更要大聲呼救!
  
  可是就在他的叫聲將要驚動將軍所其他人時,那聲道氣息卻在喉頭呼不出去。
  
  只因在他吐氣前的剎那,一顆帶著尖角的鐵彈命中他後腦,深陷入骨頭之中!而下一刻,霍瑤花的刀已

從後穿透他肺腑。
  
  霍瑤花伸腿將那屍體蹬下,揮一揮腰刀上的鮮血,看看地上屍體,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
  
  那潑灑的鮮血,在花園的土地上就像大大一朵盛開的紅色夜花。血腥的氣味蓋過了梅香。
  
  霍瑤花這才緩緩回身,去看那兩個從庭院角落走出來的身影。
  
  當她看見荊裂的臉從陰影裡浮現時,一股無比複雜而激動的情懷湧上她心胸,教她哽咽。她忍住眼淚,

因為她不想視線變得模糊,沒法看清這個朝夕懷想的男人。
  
  看著霍瑤花時,那表情就如上次他們在「清蓮寺」分別時無異,一樣的那副爽朗笑容。
  
  ——但霍瑤花並沒有忘記:那一夜,他曾經幾乎一刀殺了她。她也一樣。
  
  這時刻,她不知要如何面對荊裂。
  
  有很多話要說。但又半句也說不出口。
  
  當看見荊裂身後的虎玲蘭後,霍瑤花才清醒過來,也想起自己的地位。
  
  虎玲蘭再見霍瑤花,眼睛同樣頓時濕潤。
  
  ——她真的沒事!太好了……
  
  她與荊裂憑著余四平的情報找到這裡來,卻遠遠看見有人監視守衛。他們一來不能完全確定房裡的是否

霍瑤花,二來未知監視者藏著多少人。幸而荊裂早就準備一件可遙遠通知霍瑤花「我們來了」的信物:就是

那仿製的狩獵小刀。他把小刀從紅布中取出,投擲進霍瑤花的房間窗戶裡。
  
  ——霍瑤花要是看過我們的紙條,相信我們有一天會來救她,那她必定每天都時刻準備逃走。包括確定

監視她的人每天在哪裡……
  
  荊裂就賭在這一點上。結果成功了。
  
  此刻他見霍瑤花和虎玲蘭都神情激動,輕聲冷靜向她們說:「什麼都留待出去之後再說吧。」同時他開

始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袍。
  
  虎玲蘭聽了也回過神來,把自己外面的長袍褪下,又從腰袋中掏出先前脫下的頭巾和面巾。
  
  兩人都多穿著一層獞人的衣服,目的是帶來給霍瑤花也裝扮成狼兵,三人再一起原路回頭,混入狼兵的

大隊以安然脫身。
  
  ——當然,一切都得盡快進行。這裡消失了三個人,不知再過多久就會開始驚動王府。
  
  霍瑤花雖不知道他們有何計策,但這時已完全信任他倆,將這些古怪的異族衣衫迅速穿上。虎玲蘭也上

前幫助她。穿著這裝扮時,兩人都同時回想起當年與錫曉巖三人一起偽裝成客商的旅程,不禁懷念起來。
  
  「你知道……」霍瑤花一邊戴著頭巾一邊悄聲問:「……他還在活著嗎?」
  
  虎玲蘭一聽就知道霍瑤花問的是錫曉巖。她還記得在武當山與錫曉巖分手時,霍瑤花向他說話的不捨神

情。
  
  「我沒聽說過……」虎玲蘭在她身後整理著腰帶。「我想,他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男人吧?」
  
  霍瑤花默然。這句話,適合用在武當派每個高手身上。可是他們還是死了……
  
  另一邊荊裂則把三具屍體都收藏進房屋裡,再用沙土掩去地上的血跡。當他處理第二個死人時,將那柄

插在屍身上的狩獵小刀拔出,用死屍的衣服抹淨了血,然後向霍瑤花亮一亮那刀刃。
  
  ——你還記得它呢。
  
  霍瑤花安慰地點了點頭。
  
  荊裂又撿起一柄死人遺下的腰刀自用,準備把刀插進腰帶,再繼續搬運屍體。卻在這時有一把陰森的聲

音,在花園的另一頭響起。
  
  「黑夜裡的血腥,總是格外香甜。」
  
  荊裂的笑容收起來,左手把小刀反握藏在前臂內側,面對那聲音的來向;霍瑤花臉色瞬間煞白,將原本

插在泥地上的腰刀再次拔出在手;虎玲蘭緩緩撿起剛才脫衣時擱在一邊的仿倭軍刀,手掌搭在柄上。
  
  從那花園遠處的拱門裡,出現許多條身影。
  
  「自從離開武當山後,我對這氣味就特別敏感。剛才我遠遠就嗅到了。」
  
  為首那說話者在冬夜中竟精赤著上半身,露出一身健美但白皙的肌膚,在遠處燈火映照下可見泛著點點

汗珠的亮光.,此人一頭亂髮剪得長短不齊,雙手各握著一柄式樣奇怪的長劍:左手的青色劍刃狹長而古舊

,右手劍則如蛇般呈波浪狀。
  
  不過最令荊裂三人驚異的是他雙瞳:左目烏黑,右眼赤紅。
  
  「武當暗劍士·衛東琉。」
  
  他雖已入了王府個多月,但霍瑤花一直沒有見過此人,並不知道商承羽多了這個強力的臂助。
  
  聽見「武當」二字,荊裂胸中血氣馬上沸騰起來。
  
  ——但他同時知道,要滿足自己的武者決鬥慾望,不是在今夜。
  
  荊裂與虎玲蘭及霍瑤花心意相通,一起拔腿就朝之前的來路奔逃!
  
  衛東琉那陰陽雙瞳閃出凶狠的光芒,帶著廿多名王府護衛向三人追去!
  
  虎玲蘭邊跑著,把軍刀連鞘背上,拿出插在腰間的彈叉,右手也從腰上的布囊掏出鐵彈,夾在彈叉的牛

筋上,突然回身半跪,拉滿彈叉就向後方發射!
  
  衛東琉側身一閃,他身後一名護衛應聲鼻粱中彈,整個人滾倒在地,還絆倒了另一人。
  
  虎玲蘭發射後迅速站立回身奔逃,同時荊裂又配合她緊接停步回身,手上的狩獵小刀破空擲出!
  
  護衛裡一人及時側頭,僅僅閃過飛刀,但臉頰還是被劃開了一道,那傷口因為高速磨擦而傳來燒灼的感

覺。雖然躲過一劫,那護衛仍是一身冷汗,腳步不禁慢了下來。
  
  其他護衛在追逐時也同樣不敢放盡全速,怕自己成為對手厲害暗器的目標。
  
  而這就是荊裂和虎玲蘭希望的效果。
  
  三人在將軍所內穿過,不久就到了第一個關卡。在那通道守衛的四人「看見突然有幾個不明者的身影在

前頭出現,馬上喝問:「什麼人?」
  
  虎玲蘭拔出軍刀,將刀鞘拋棄。霍瑤花以左掌搭在右腕上,準備使出擅長的雙手刀。
  
  荊裂奔跑同時前瞻後顧,心裡在估算衛東琉等追兵要花多久才跑到這關卡來,然後下了個決定。他左手

拔出腰間的獞族獵刀,連同右手的腰刀成了雙刀之勢。
  
  兩個女刀客都明白他的決定:要在後面的敵人趕上之前,一口氣殺掉前面四人衝過去。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關卡前三、四丈時,前頭關卡通道突然又增加了人數,大概有七、八個——原來已有

王府的護衛驚覺有異,前來增援。
  
  要一口氣衝殺過去,似乎已不可能。
  
  「你們找個地方爬牆。我負責纏著他們。」荊裂說。
  
  「不!」霍瑤花斷然疾呼。「要衝出去就一起衝!我們絕不要再留下任何一個人!」
  
  虎玲蘭與她相視一眼,點了點頭。
  
  「那好。」荊裂臉上泛著一股決心。「你們準備,跟著我。」他看著虎玲蘭又說:「吹號吧。」
  
  虎玲蘭會意,從衣襟內掏出一個掛在頸項上的木哨,放在嘴裡使勁吹響。
  
  猶有如某種夜鳥古怪叫聲的哨音,響徹寧王府上空。
  
  同時荊裂盯著前頭關卡的敵人。那七、八名護衛緊密站成一個陣勢,各自舉著刀,已然準備迎擊侵入者

,一個個目露凶光。
  
  荊裂跑步同時在調整氣息,就在距關卡只餘一丈距離時,他深吸一口氣,整個人乘勢向前輕跳了一步。
  
  當他雙足一起著地那瞬間,拿刀的雙手垂著完全放鬆,腰背弓起像野獸,膝蓋深深蹲屈。
  
  心裡激起浪濤的意象。
  
  身體再次向前飛躍。
  
  ◇◇◇◇
  
  「那是什麼聲音?」
  
  當坐在宴會廳裡隱隱聽聞那怪異鳥叫般的哨音時,李君元呆住了,手拿著酒杯向窗外張望。
  
  同時席上的越郎、儂昆及幾個狼兵,臉色全都變了。
  
  變得木無表情,有如鐵鑄一樣。
  
  因為那是他們獞人狼兵裡獨有的警號。這哨音象徵獞族傳統神話裡一種叫「由命鳥」的神禽叫聲。根據

傳說,由命鳥一叫,人間就要流血。
  
  這哨音響起來,只有一個意思:
  
  全面戰鬥。
  
  站在越郎身後的那蒙面紅羅洞狼兵,碩大的身軀突然猛地側轉衝出,飛撲向李君元所在!
  
  有兩個扮作侍從的王府護衛拳士站得最近李君元,及時作出反應,上前掩護在李君元跟前,並且擺起了

拳架。
  
  這二人,一個是李家豹拳弟子,另一個更是河南光山的秘宗門分館好手,非同一般軍旅或匪賊出身的王

府護衛可比,故能有此應變。
  
  蒙面狼兵先衝到了左邊的豹拳弟子跟前。豹拳弟子看準狼兵發瘋似撲來,中路空虛,他坐馬一側身,一

記突出指節的插拳,以陰手自下擊向狼兵左肋!
  
  狼兵被擊中之前一剎那,吐出一股氣息,身體突然變成有如沉重的石頭。
  
  豹拳弟子的插拳擊打在那肋部上,並無預期般傳來打碎骨頭的觸感,而是像打在一塊千斤鐵板上!
  
  指節吃痛爆裂同時,那豹拳弟子以淚眼看見,一顆碩大的拳頭迎胸轟來!
  
  豹拳弟子被打飛的同一刻,另一邊的光山秘宗拳士出擊。他以本門獨有的「燕青迷步」繞向那狼兵側後

方;一記柔掌橫摔而出,用掌背擊向狼兵後腦!
  
  ——這秘宗弟子苦練過「鐵砂掌」十幾年,一雙手掌骨頭沉重如鐵,這般摔掌擊
  
  打看似輕柔,實際威力相當於一顆鐵秤砣用繩子吊著狠狠揮擊人體!
  
  但那狼兵卻似有後眼,沉身坐馬同時右臂屈曲護在右頭側,架住了秘宗拳士揮來的手臂!
  
  兩條手臂一碰之下,那秘宗拳士只覺好像撞上了鐵條,揮出的右臂登時發麻,好像連帶半邊身體都發不

了力。
  
  狼兵身體維持低矮之勢,居前的右足卻迅疾離地一收一蹬,穿著草鞋的腳掌像斧刃向橫踢出,蹴中那拳

士一邊膝蓋的側麵筋腱,立時產生一記斷裂的聲音,那秘宗拳士慘叫抱膝滾地。
  
  李君元這時已翻去面前幾桌,顧不了身上華貴的錦織衣服沾滿酒水菜汁,極力向那狼兵的反方向奔逃。
  
  可是一隻粗壯大手迅速伸出,抓住了李君元後心的衣衫,把他像小雞似的捉回來,一臂環勒著他頭項,

另一手五指張開捏著他的臉。
  
  「別亂動!我要扭斷他頸項,就跟折一根枯枝沒什麼分別!」
  
  那粗獷的聲音,漢話流利,絕不像是異族。
  
  其他想上前的拳士,都被這句話嚇得退卻。越郎等五人這時各拔出獵刀,守在那蒙面狼兵的背後。
  
  那碩壯的狼兵見李君元已不敢反抗,右手才放開他的臉,將自己頭巾和蒙面巾都扯去。
  
  李君元看見他那張滿是亂生毛髮的臉時,極是詫異。只因他見過此人:就在西安:扯討姚蓮舟的武林大

軍走出「麟門客棧」那時候……
  
  「你是……少林寺的……」
  
  廳內眾護衛拳士一聽這句話,一個個都驚得呆住了,再看看地上兩個閃電倒下的同僚。那豹拳弟子被轟

得內傷,口鼻都流著血,但他仍然抱著骨節爆裂的右拳,不可置信地看著。
  
  這隻手,是被少林派「銅人甲」再加上「金鐘罩」硬功廢掉的。
  
  對面的李士實再無平日冷靜,那雙分開的眼睛充血,透過身前一堆正保護著他的拳士,看著少林武僧圓

性與被挾持的兒子李君元,目訾欲裂。
  
  李君元回想當日接過「破門六劍」那封警告信函:「吾等雖千里之外,必盡取汝等人頭」,心裡恐懼莫

名,腿都軟得快站不住了。
  
  「你們……到底要什麼?」李士實怨毒的眼神,狠狠盯著圓性。
  
  「沒什麼。」圓性微笑回答:「我們要離開王府了。勞煩你兒子送我們一程。」
  
  ◇◇◇◇
  
  當「由命鳥」的聲音在夜空響起時,在那「武德校殿」對面大竹棚裡的獞人,一起從坐席站了起來,眺

視聲音來向的遠方。
  
  那些正在棚外監視他們的王府護衛,同樣被哨音吸引,都朝著那邊看過去。也有人交頭接耳起來。
  
  「那是什麼……」一名護衛一邊仰著頭向哨音方向望過去,一邊用手肘碰碰身邊的同僚問。突然他聽到

旁邊發出一股異聲。接著是那同僚手中兵刃墮地的響聲。
  
  那護衛和附近幾個人朝這同僚看過去,赫然發現他咽喉已然釘著一柄飛刀,柄頭帶著紅巾。那雙死眼驚

恐地瞪大著。
  
  眾人還沒有確定發生什麼事。那說話的護衛頭腦不清,仍伸手扶著死者不讓他跌倒,卻聽見許多雙腳在

地上急奔的聲音。
  
  六十個狼兵,一一拔出了獵刀,正向他這頭衝過來!
  
  在竹棚外包圍監視著狼兵的王府護衛有三百人之多,足足是狼兵人數的五倍,卻分成七、八伙,分別站

在竹棚四周——也就是說每一夥都比狼兵人少。
  
  站在竹棚南邊的護衛猝然遇襲,頗是慌亂,這才匆匆整起陣勢拔出兵器應戰
  
  他們絕未想到,有人會在進了鐵桶似的王府內部後,竟如此公然動手,因此看守狼兵時精神頗是鬆懈。

對王府優勢的信任,此刻成了他們的致命弱點。
  
  另一方的獞人狼兵,卻是一直都在準備隨時作戰,「由命鳥」一叫,他們即按著預先約定一起全速出擊

,絕不猶疑。
  
  而他們還有另一個優勢:此刻跑在六十人最前那個蒙面的紅羅洞人。
  
  那身影向前猛衝,並乘著奔勢兩臂接連向前揮摔!
  
  遇襲的護衛群中,一人大腿又中飛刀倒下.,另一人胸口發出利刃釘入的聲音,頹然墮地。
  
  ——強勁且看不見出手預兆的崆峒派絕技「送魂飛刃」。武林中大概只有從前武當派「褐蛇」樊宗的飛

劍可比。
  
  練飛虹扯去頭巾與面巾,露出一頭白髮與蒼老臉孔,但雙眼在黑夜中卻如年輕人般明亮。他右手拔出藏

在袍下大腿側的鐵扇,左手則早已穿戴著先前取出的鐵片拳套,運足如飛,當先衝入了敵群!
  
  一個站在最前的王府護衛見練飛虹來襲,把腰刀斜架在面門前戒備,哪知練飛虹完全不用想,一到來就

揮動折迭的鐵扇向他的臉劈過去。鐵扇與腰刀一接觸,那護衛感到一股極沉重的力量,還沒來得及反應,鐵

扇連帶腰刀硬生生砸在他臉上,爆出血花與骨裂聲!
  
  站在練飛虹右側的另一名王府護衛正想趁他鐵扇出盡時,從旁斬擊他伸直的右臂,但練飛虹早察覺,身

體右轉同時左拳往橫揮出,一記崆峒「花戰捶」擊在那人揮來的握刀手臂肘關節上,不止截住了這一刀,.

條手臂更當場奇怪地彎折,那護衛悲叫著向後滾倒!
  
  練飛虹繼續乘著轉身之勢,右手鐵扇張開往側後方反手揮出去,又是另一招「烏葉扇」,鋒銳的鐵扇邊

緣狠狠割過第三名護衛的手臂上,腰刀隨指掌失去力量而掉下,那人撫著臂上深可見骨的割傷,呻吟著倒退


  
  「風狻猊」飛虹先生,當先一出手即連續殺敗三人,寶刀未老。
  
  有這種先鋒大將,狼兵殺來時更是戰力士氣大振,完全發揮突襲的優勢。才一眨眼就有十幾個王府護衛

倒了下來!
  
  練飛虹在陣中來回衝殺,戰力可當三十人,這些護衛在崆峒派「八大絕」面前,直如朽樹被暴風捲過,

一一摧毀。
  
  乘著飛虹先生開路的氣勢,狼兵也一樣勇猛衝殺,那凶悍的習性充分發揮。每殺傷一名王府護衛,狼兵

又多得一件兵器,如今已有廿多人手上提著單刀或長槍,戰力更添。
  
  狼兵突然發難血洗王府,其餘旁觀的護衛都反應遲緩了,此刻才從各方衝來,想以人數的優勢壓倒對方


  
  哪知狼兵行動迅捷又一致,將第一夥護衛擊潰之後,腳下不停又衝向西面,繞擊另一夥敵人。
  
  那西面的護衛本來也有四、五十人,與狼兵對抗未必崩潰於一時,但他們看見殺得性起的獞人戰士,一

個個口中咬著木符,神容猶如山林猛獸,心裡先自慌了,有人就回身逃跑,一下子變成全體潰退!
  
  同時有十幾個拿到了長刀的高大狼兵,極有默契地走向竹棚邊緣,合力砍擊兩條支撐的木柱。他們慣於

在山野砍樹開路,合力揮刀之間,兩根木柱很快就變得像危立的枯樹,狼兵再伸腿端擊,一根木柱頓時斷裂

,傾斜的竹棚重量也連帶把一條受損的木柱壓斷了!
  
  狼兵及時走離了竹棚,只見那大竹棚半邊崩潰,竹枝與木頭四散,那庭院內滿佈障礙物,成了狼兵的掩

護。
  
  有一支北面的王府護衛衝過來想襲擊狼兵,但有三十幾個狼兵已然撿起散在地上的長竹,當作平日慣使

的矛槍朝這伙護衛投擲過去。一時竹枝如雨飛射。在這獞人自小學會的狩獵投槍下,那群護衛驚惶呼叫走避

,有幾個被又勁又沉重的竹枝擊中,登時骨頭斷裂。
  
  練飛虹領著狼兵,借助崩塌的竹棚為掩護,與王府護衛對峙,護衛被連續殺敗三、四次,也不敢再冒進

,只遠遠戒備著,心想只好等更多同僚聽聞戰鬥的聲音到來支持。
  
  果然不久就有一夥人從北面那頭到來。王府護衛引頸張望,卻見來者不是別的,正是去了飲宴的那幾名

狼兵。其中一個長著一頭亂生短髮、身材魁壯的獞人,雙手之間還抓著個人,一看赫然就是王爺身邊的智囊

李君元。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李君元被圓性一手扳著肩,一手抓著頭頂,感覺就像頭頸被置於一把隨時都要

夾緊的大鐵鉗之中,驚恐得背項都是冷汗,看見前頭有王府護衛想衝上前來,不停地揮手呼叫:「讓開!所

有人都讓開!」
  
  在他們後面還跟著一大群護衛,李士實也由數名王府拳士抬著跟隨。他們一直焦急地追上來,但卻投鼠

忌器,沒有半點辦法。
  
  越郎、儂昆和幾名狼兵各握著獵刀,護送圓性及李君元前行,穿過叢叢的王府護衛,終於也與練飛虹及

狼兵大隊會合。
  
  練飛虹看看李君元的樣子,不禁笑起來。
  
  「荊兄他們呢?」圓性問。
  
  練飛虹收起笑容,再次遠眺那哨音傳來的方向。「會回來的。」練飛虹說:「現在只能相信他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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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5:38
卷十六 光與影 第八章 妖瞳
  
  守著關卡那八個王府護衛,有一種像在作夢的感覺。
  
  他們從沒有見過,有人能夠飛躍得這麼快。
  
  ——而且正朝著他們。
  
  當他們來得及生起「要向這敵人迎擊」的念頭時,荊裂的旋飛身影已經近在眼前。
  
  就像當你看見浪潮捲來時,已經趕不及躲過。
  
  荊裂全身在空中旋轉了大半圈,用盡那跳躍之勢。
  
  他手中的腰刀刃鋒,在揮擊半途突然消失,好像已經從實體轉化為無形的能量。高速的刀鋒過處,連續

二人身體被斬裂!
  
  那腰刀斬過兩人身軀,竟似沒半點停滯,荊裂的身體仍然繼續旋轉,順勢把左手獵刀揮出,又斬開另一

人的胸膛!
  
  這時荊裂的去勢才衰減,但他仍用最後的力量再轉了半圈,腰刀在離心力消退之前一剎那脫手,刀刃直

線飛出,沒入第四人的大腿!
  
  然後荊裂才半跪著地。
  
  一記「浪花斬鐵勢」,連續殺傷四人。
  
  這個變種的「斬鐵勢」,不將勁力貫注於單單一刀,而分散在幾招連擊之下,威力雖然較遜,但卻可用

於以寡敵眾的狀況下,是這兩年來荊裂的新創方式。
  
  而剛才他在奔跑後一記小跳步,瞬間就接上「浪花斬鐵勢」起手式的這個技巧,曰疋近幾個月來才有的

念頭,能夠填補「斬鐵勢」出招前準備時間較長的缺點,其真正威力,和正式的「斬鐵勢」有些距離,但卻

可以靈活運用於像這樣的情況。荊裂從前只用輕巧方式習練過幾十次,不想此刻緊急中第一次實戰使用,效

果竟比預期還要大。
  
  後面的衛東琉遠遠看見荊裂這刀招,不禁呆住了。這樣又奇特又猛烈的捨身刀技,他在武當山上也從未

見過。衛東琉心裡大為興奮,加緊腳步追上去。
  
  那關卡通道的守護人數突然減半,兼被一人衝破,其他四個護衛也都驚呆了;這時又見兩個殺氣騰騰的

女刀客緊接到來,他們還未接招,早已戰志全失。
  
  東瀛陰流刀法與中土楚狼派刀招,各自舞起。又有兩名護衛像割草般被刀光吞沒。餘下二人驚恐地奔逃


  
  荊裂三人一口氣就衝破了第一個關卡,未有被後面衛東琉等廿餘人拉近太多。
  
  「我們要去哪裡?」霍瑤花問。
  
  「那座大校殿外的竹棚。」荊裂回答。「有同伴在那邊接應。」
  
  霍瑤花在心裡盤算。這些日子她都一直在思考如何逃出寧王府,心裡仔細記憶了府內各處地形佈置。她

馬上知道要再往那目的地,還要再過兩個關卡。
  
  她看看荊裂的樣子。重新開始奔跑的荊裂神色已不如先前輕鬆,看來剛才那刀招對他消耗甚大。在沒有

任何喘息機會之下,要他再連續使出兩次,恐怕不大可能——就算使出也必然威力減弱。
  
  ——而且現在又過了一段時候,恐怕下個關卡的守衛已經不只八個人……
  
  事實上大半座寧王府此刻已然進入緊急狀況,遠處開始聽到有人打鑼吶喊。被吸引到來的王府護衛只會

越來越多。
  
  「你們有帶爬牆的東西吧?」霍瑤花又問。
  
  荊裂將自己腰上的一套鉤索取下來,拋了給霍瑤花。
  
  「跟著我!」霍瑤花搶前,往這片花園的東南角走過去。
  
  「他們向那邊——」有守在內牆頂上的護衛高叫,指引追兵要往哪個方向走。虎玲蘭射出一顆鐵彈將他

的聲音截住了,護衛從牆頭慘叫掉落。
  
  霍瑤花帶著兩人走到花園的角落,拋出鉤索攀上了一道內壁的牆頭。三人沿著牆頂朝東繼續奔跑。
  
  各處牆上的護衛發現了他們的身影,同時呼叫著警告下方的同僚。
  
  霍瑤花估計這裡已是王府防備較薄弱的地方。可是就在他們沿牆頭奔出不夠五丈時邁牆下突然出現一隊

三十多人的王府護衛,全都更帶著弓箭。
  
  一發現三人身影,那隊伍的頭領馬上揮手下令,三十多名護衛同時搭箭彎弓,朝牆上瞄準!
  
  荊裂他們判斷,身在牆上身體完全暴露,移動的空間又直線而狹長,根本不可能閃躲這箭雨,三人果斷

地往牆壁另一側躍下!
  
  三人著地後馬上再貼著牆壁,躲避飛墮而下的箭矢,這才再向前逃亡。
  
  這次他們進了一叢房舍之間,有的似乎是蔚房,也有下人作息處。荊裂已難確定所在方位,只能相信霍

瑤花帶路。
  
  「這邊要多繞點路。」霍瑤花跑著時說。她臉頓通紅,已然在喘氣。霍瑤花畢竟已很久沒有鍛煉身體。

奔跑時間一長,耐力消耗得極快。荊裂和虎玲蘭只能遷就她的速度。
  
  三人在巷道奔過時,遇上一群婢女,她們赫見三個持刀的入侵者出現,嚇得雞飛狗跳地躲避。
  
  「我只怕……商承羽和術王會出現……」霍瑤花跑著時說。
  
  「這個看來不用擔心了。」荊裂回答。
  
  為了減低與那兩個高手碰頭的機會,荊裂事前已佈置一計:派練飛虹多留在九江數天,黑夜闖入幾個無

良富商的宅邸中搶劫,並故意裝作無心地透露自己是武當派的人;九江有甚多寧王府線眼,此消息自然很快

傳回去給商承羽知道。
  
  荊裂估計商承羽和巫紀洪必會前往探查此事,只是不確定他們是否兩人一起同行;但剛才衛東琉這武當

劍士單獨帶著部下前來追截,看來此計確實成功把商、巫二人都引走了。
  
  霍瑤花帶著他們穿過那堆房舍,又再迂迴地連續攀越五道府內牆壁,有三次擊退或避過王府護衛的追擊

,終於回到「武德校殿」西側那片滿是龍虎猛獸及神將天兵雕像的大花園。只要穿過它就能跟狼兵會合了。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花園中央時,在一堆雕像之間,已然站著許多人。
  
  他們不是別的,正是武當劍士衛東琉及跟隨他的王府護衛,如今已經增加至四十多人。
  
  霍瑤花看過去,只見那些護衛,一個個眼目通紅,許多都剛服用了物移教的「昭靈丹」。
  
  ——荊裂三人繞路而行又要攀牆,腳程本就較遠,沿路亦難再隱藏去向.,衛東琉所帶的部下,途中一

一嚼服了秘藥「昭靈丹」,體能瞬間暴增,奔行速度更快,故能在這裡將荊裂他們攔下。他們沿途更有生力

軍加入追隨,因而成了這般人數。
  
  前面只差一段路就能夠與狼兵會合。荊裂雖未知道圓性是否能按照應變的策略,擒下對方重要人物為人

質,但眼下能夠逃出寧王府的方法,以此最具可能。
  
  ——而且他們一定在等著我們回去。
  
  ——打倒眼前這些人。
  
  荊裂慢下腳步來,將那只有兩尺多的短獵刀交到右手,接著解除了綁在左臂上那個鐵槍頭,反握在左掌

中。
  
  虎玲蘭與荊裂的心思一樣,在他右側跟隨著,那柄軍刀斜斜收在右腰側,以「腰脅」架式作準備。
  
  霍瑤花與虎玲蘭共行過好一段日子,從她的氣息就知道她已作出迎戰準備,於是亦在荊裂的左邊擺起楚

狼刀派的對敵姿勢,腰刀舉在左臉側,刃鋒朝上,刀尖指向前頭。
  
  三人的戰鬥態勢,看在衛東琉眼中正合心意,他那雙黑紅眼瞳露出了狂喜。他以左手夾著雙劍,向身邊

部下伸出右掌。
  
  「給我一顆。」
  
  那名巫紀洪麾下的護衛,拿起掛在頸上的木筒,打開塞子,將一顆「昭靈丹」倒在衛東琉掌心。衛東琉

把藥服了,狠狠以牙齒嚼碎才吞下,以令藥力更快散發。
  
  當他再次左右手提起雙劍時,右眼顯得比平日更赤紅,像在發著妖異的光芒。眉心隱隱可見一條青黑色

的血筋在皮下浮現。
  
  看著衛東琉服藥的情景,霍瑤花朝荊裂說:「有件事情,我還是想趁現在告訴你。我.....」
  
  「不用說。我知道。」荊裂側首向她微微一笑:「今天的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你。對嗎?」
  
  霍瑤花聽見這句想告知荊裂許久的話,經過這許多歲月和磨難,最後卻先由他說出口,心中感到無由的

熱暖。
  
  更加決心:一定要活著出去。
  
  「那傢伙,交給我。」荊裂左右看看虎玲蘭與霍瑤花一眼。「其餘的,麻煩你們了。」
  
  「那男人是我的。」同時另一頭的衛東琉向身邊部下說:「誰也不許碰。」對衛東琉來說,跟隨商承羽

入寧王府,為的只是繼續戰鬥和殺人的快感。霍瑤花這個與他無關的女人是否逃脫,他半點也不關心。
  
  ——想不到才來了這短短時日,就遇上如此高手,而且由我一人獨享。果然沒有來錯。
  
  雙方終於接近至安全的最後界限。
  
  霍瑤花與虎玲蘭互相看了一眼,就同時向左右兩邊衝上。
  
  服了丹藥的眾護衛也早就像一群籠中餓犬,此刻一起釋放!
  
  刀刃的破風聲在夜空中響起。
  
  衛東琉與荊裂卻在中央凝止對峙。四周揚起的血花,似乎與他們沒有半點關係。
  
  赤著上身的衛東琉,那雙怪劍左右架起,兩個劍尖在中路隱隱遇合,形成一個三角。
  
  荊裂則以獵刀居前,側身站立,後面的左手緩緩放開了鐵槍頭。那本屬孫無月的峨嵋派槍鏑,拉出了繞

在左臂上的長長鐵鏈,無聲落在泥土上。
  
  眾人所處的花園中央,散佈著十多坐精細而威猛的神獸石雕像,皆是寧王花重金找匠師雕造,表面各漆

成彩色,刻劃得栩栩如生,形態真似在撲擊奔騰。尤其在這夜裡,只有遠處的燈火映照,半隱半現,更產生

恍如活物的錯覺。
  
  虎玲蘭和霍瑤花在兩邊各自面對超過二十人,.為免被圍攻都是一邊揮刀一邊遊走,也不時利用附近的

雕像掩護背後,王府護衛人數雖多,又在這空曠的地帶交戰,卻一時難以形成包圍。
  
  兩個女刀客的武藝遠勝這些王府護衛,交手短短時刻就:各自殺傷了兩、三個敵人,其中一個在虎玲蘭

一記「燕飛」猛刀下,拿刀的半截斷臂飛上半空,令眾人心頭震撼!
  
  但是護衛裡大半的人都是服了「昭靈丹」的巫紀洪部下,在藥力驅策下無畏無懼,仍然奮勇上前追擊。
  
  虎玲蘭和霍瑤花雖在接戰下似乎得利,但對方人數眾多,時間拖得一久,情況隨時逆轉。荊裂知道自己

要盡快解決敵人的頭領。
  
  但是急不得。看看衛東琉這個架式,荊裂就知道此人劍技不是普通級數。他隱隱覺得有些眼熟,心裡在

逐一回憶和比對以前見過的武當雙劍好手……
  
  ——矢志向武當復仇的荊裂,當年「狩獵」外出落單的武當武者,總是經過大量跟蹤觀察,確定自己有

一定的把握方才出手,從而能夠活著累積對付武當派的經驗。亦因為這段日子,他養成了對武當敵人過目不

忘的記憶習慣。
  
  荊裂想起來了。是在青城山。他從山中遠處偷看武當挑戰青城派的過程裡,見過這名劍士。外貌和兵刃

雖然都已大不相同,但那架式的味道仍然一樣。
  
  但是荊裂記得,當時看見的「兵鴉道」四川遠征戰士衛東琉,雖然也是武當派的精英好手,卻並沒有像

今日如此凌厲的氣勢——要是有這樣的造詣,在成都跟隨江雲瀾夜襲而來的「兵鴉道」刺客,必然有他一份


  
  一定是武當山的保衛戰,令他改變了……
  
  武者經歷過艱險的生死戰鬥,短短時日裡產生了全新的領悟和蛻變,實力突然暴增,並不是什麼神話。

荊裂對此非常清楚,因為他自己也走過這樣的道路。
  
  荊裂面對衛東琉這架式,只覺不容易出手——尤其他此刻缺少了得意的兵刃。
  
  ——還以為引開了兩個武當頂尖高手,今夜不會再有什麼棘手人物……
  
  同時衛東琉對著荊裂也是一樣的慎重:荊裂的架式看來輕率隨便,那短小獵刀似乎也絕難與他雙劍對抗

,但衛東琉仍是未敢隨便搶攻,總覺眼前這對手好像會變出些什麼奇想天外的招式——先前那「浪花斬鐵勢

」,已經在衛東琉心裡播下了疑慮的種子。
  
  ——此人若在武當派,是足可挑戰副掌門之位的有力「殿備」!I
  
  然而衛東琉知道時間在自己的一方。另外那兩名女敵人面對四十多人,不可能撐得太久,這傢伙必然很

心急想助戰……因此衛東琉雖服了「昭靈丹」後血氣沸騰,躍躍欲試,但還是忍耐著。
  
  衛東琉那身妖邪氣息,自然從身上散發顯露,一雙奇特眼瞳牢牢盯著荊裂。荊裂不自禁去看,發覺那黑

、紅雙眼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吸引力。
  
  荊裂只覺自己眼角餘光所見,地上那些虎豹猛獸雕像的影子好像都變長了;雕像似乎微微動了起來……
  
  衛東琉那邪氣眼神,竟能牽引荊裂的心,產生輕微幻象!
  
  ——若是心靈不比荊裂堅定的人,此刻恐已被衛東琉眼神所制,任意誅殺當堂。
  
  二人膠著對峙,但靈魂卻已在交鋒。
  
  就在這時,虎玲蘭又揮刀砍中另一名敵人胸膛,那刀勁餘勢把屍身撞飛,碰在一個同僚身上。
  
  那被撞的王府護衛倒地向後翻滾一圈,跪定時卻發現自己正好就到了荊裂右後側只有六、七尺的距離,

又見荊裂凝神對著衛東琉,似乎未有發覺。
  
  那護衛受「昭靈丹」影響,心裡殺意滿溢,這時見有機可乘,也忘了剛才衛東琉的命令,悄然潛近一步

,單刀拉弓欲斬荊裂!
  
  可是荊裂其實不必看。那護衛才一踏進他的警戒範圍,已牽動他的反應,那護衛舉刀還未及出擊,荊裂

左足一蹬地,身體向右橫飛一步,獵刀反手揮擊,將對方咽喉斬開!
  
  荊裂一分神截擊那護衛的同時,衛東琉乘這難得之機發動。
  
  他上身保持著雙劍尖鋒居中的架式,雙腿以極急密的步伐向著荊裂進迫。衛東琉這姿態可謂極之詭異,

明明是在向前猛衝,但腰帶以上的半身卻像紋絲不動,好像上下兩半身軀互無關連。
  
  但看在荊裂的眼裡,卻是很危險的景象:此人身體協調能力非同凡人,才可能做出這般看似不協調的姿

勢,卻又能沖得這麼快!
  
  荊裂出了剛才一刀後,極力以最短時間恢復體勢,同時眼睛密切注視衛東琉飛快接近的身姿,腦袋不斷

運轉著估計對方的意圖。
  
  衛東琉所使的,正是他在南京暗夜試劍裡練成的戰法:直衝向敵人而不露任何出擊意圖,直至對方感覺

已達危險距離,逼不得已出招自保時,他即馬上應招反擊,其時對手已沒有再次應變的空間。
  
  至今仍未有一人能夠從這個戰法生還。
  
  二人距離僅餘六尺。已到達可出手命中的距離。衛東琉那雙劍的尖鋒,朝著荊裂胸口產生極大的壓力。
  
  荊裂還是沒有出招迎擊。
  
  五尺半。衛東琉的手臂若伸長,劍尖已可觸及荊裂心胸。
  
  但荊裂仍未動。
  
  衛東琉從未遇過這情況——過去每一次,敵人早已在緊張和恐懼中被迫反應。
  
  但荊裂保持著獵刀舉在肩頭高度的態勢,一動不動。
  
  衛東琉的心有點動搖了。
  
  五尺。四尺半——
  
  這是衛東琉雙劍最有效攻擊距離的極限。再衝近些就要錯過了。
  
  其時荊裂較短的獵刀,就能把原來的不利形勢扯平。
  
  ——原來他計算到這個地步!
  
  形勢在瞬間逆轉。被迫出招的變成衛東琉。
  
  他低嘶吐氣,左手的狹長古劍一動,以尖鋒向荊裂上路面門閃一閃,但實際殺招卻在另一柄劍——他左

足蹬地,右腳斜向跨出「武當行劍」的蛇步,右手那柄蛇形劍橫斬向荊裂左肋空虛處!
  
  眼看那蛇形劍迅猛斬入此空隙,荊裂已無任何方法或兵器抵抗,怎料劍鋒擊至半途,平空竟碰到一物擋

格,爆發出響亮的金鐵交鳴聲。
  
  ——是什麼?
  
  衛東琉這才看清:從中抵著他右手蛇形劍的,竟然是從荊裂左臂垂下來那根鐵鍊!
  
  軟軟的鐵鍊當然不可能擋得住這斬擊,但此刻這小指頭粗的鐵鍊,卻是垂直硬挺著,好像保護在荊裂身

側的屏障。原來荊裂的左腳暗中踩踏著落在地上的鐵槍頭,在衛東琉蛇劍斬來的剎那,他左手翻轉向上一伸

,這一手一足上下拉扯,把鐵鍊完全繃直,接下了這一斬!
  
  接招之後,二人已達至近身纏鬥的距離。
  
  也是荊裂手中短獵刀最佳的攻擊距離。
  
  ——荊裂這策略,跟當年在「盈花館」屋頂以近戰打敗錫曉巖的方法相似,分別只在手中有兵刃,而且

施展得更大膽!
  
  衛東琉的陰陽雙眼瞪大。以斜步大大跨出的他,那劍被擋下後身體完全失勢,整個都暴露在荊裂面前。
  
  獞族獵刀自上而下斜線斬落——
  
  衛東琉已無處可逃,唯一方法就是順著身體斜向之勢往後仰翻閃躲——
  
  獵刀過處,泛起高速的血光。
  
  衛東琉頭部吃了這一刀,身體卻仍在地上順勢向後翻滾逃開。
  
  荊裂從獵刀斬擊的手感,知道這刀在衛東琉額上割得不深,未必致命。
  
  ——這傢伙的求生反應,可比波龍術王!
  
  荊裂順著出刀之勢,右腳踏前了一步;左足原本踩著地上的鐵槍頭,乘著踏步也離開了,足趾向前猛踢

,蹴在那槍頭連接的鐵鏈上,鐵槍頭隨之向前貼地飛出,襲擊向臥在地上的衛東琉!
  
  衛東琉被額上流下的鮮血掩眼,一時目不能見,但他憑著在武當山戰場上磨練出的直覺,感到有危險襲

來,雙劍立時交叉保護胸前,正好擋住飛來的峨嵋鐵槍頭!荊裂再一次驚歎於衛東琉的反應。此時要是乘勢

繼續追擊,本是勝券在握,但他卻不再理會衛東琉,全速向前跑去。
  
  只因他瞥見,霍瑤花的左肩已中刀。
  
  決鬥殺敵,不是他這次進來寧王府的首要任務。
  
  霍瑤花本就缺乏鍛煉,加上剛才突然大段奔逃衝殺,現在又要以一敵二十以上,體能已近見底,剛才一

次移步稍慢,肩頭就被劃開一道刀口,接著又被三人從不同方位追擊,顯得左支右絀,腳步已然漸亂。
  
  此刻支撐她的,只有一個信念:
  
  ——我要在這圍牆之外,看見明天的太陽。
  
  霍瑤花吐出胸中殘息,腰刀斜揮,狠狠又斬倒另一名王府護衛。
  
  但是圍上來的敵人又增至八個。
  
  另一邊的虎玲蘭看見霍瑤花的苦況,但她本身還被十幾個王府護衛纏著,無從來援。
  
  絕望。
  
  霍瑤花已疲倦得腦海一片空白。
  
  這時一把沉厚而熱切的聲音在她心裡響起來。
  
  「這叫『陽極刀』。」
  
  是某個晴朗下午,在山野中的記憶。錫曉巖在教著虎玲蘭發勁用刀的秘訣。心裡充滿莫名妒忌的她,故

意遠遠留在另一邊沒有去聽。但其實他說的每一句,她都無法自制地聽進了心坎。
  
  ——而且一直深深記憶,並在這段失去自由的日子裡日夕回味,於意念中不斷作無形的練習。
  
  此刻已像要昏倒的她,無意識地揮出了那刀招。
  
  只是簡單得像樵夫砍樹的動作,但因為每個關節的高度協調與層層加乘,那揮出的腰刀帶來驚人的力量


  
  刀鋒先斬裂了一個護衛的臉,餘勢再劈中另一人前臂。只是因為先斬中了一人,那第二次接觸時刀刃的

角度已歪斜,沒能砍入那敵人手臂,但極強勁的力量仍硬生生砸斷了臂骨!
  
  這帶有「陽極刀」勢道與訣要的一斬,更唬得前頭另外兩個護衛驚慌跳退。霍瑤花一刀就殺敗、逼退四

人。
  
  可是也將她僅餘的氣力耗盡。
  
  背後已有另外四人迫近。
  
  然而在他們能逞兇之前,一股突然而至的強大殺氣從旁捲至,令那四人屏息。他們同時側頭去看。八隻

眼睛也同時瞪大。
  
  第一個與荊裂接觸的護衛,連半點反應也來不及,握刀的拳頭已被獞族獵刀削中,三根手指連同手中刀

飛脫。
  
  荊裂以暹羅大城國武士的戰法,劈刀後順勢提腿直踹,足跟猛蹬在這失去兵刃的護衛胸口!
  
  胸骨破裂的護衛身體向後飛去,跟其餘三人撞成一團!
  
  荊裂及時上前,扶住了幾乎崩倒的霍瑤花。
  
  另一邊,虎玲蘭借助一座斑豹雕像的掩護,繞過半圈突襲而出,軍刀垂直如破竹劈下,又一個護衛頭頂

連同冠帽破裂,已是接戰後第七個在虎玲蘭刀下被殺敗的人——而且每個不只是被刀鋒斬裂,還在猛烈的刀

勁下,被整個人擊飛或打得像骨頭散掉。圍攻她的王府護衛,短短時刻間就折損了三分一,他們即使服了「

昭靈丹」,那也難掩蓋震撼。十幾人戒備著這來去如風的東瀛女武者,雖察覺她已有些喘氣誰也不敢斷言,

戰鬥下去必能斃她。
  
  然後他們聽見荊裂的咆吼,這才察覺到己方的頭領衛東琉已經臥在地上,滿臉都是鮮血;而敵方最厲害

的那個男人,則已加入戰團。
  
  「你們都想死的話,我不會嫌麻煩!」荊裂左右掃視。「我就逐個把你們的頭砍下來!」
  
  霍瑤花得以喘回一口氣,已能重新站好,離開荊裂的懷抱。荊裂趁這機會將鐵鍊槍頭收回來,握著約三

尺長的一段,在身側旋轉起來,發出鬼號似的破風聲,並繼續左右察看,好像隨時就要擲擊向任何一人。
  
  領頭的武當劍士已敗,大隊也折損了十數人,對方的王牌亦加入到來叫戰……眾王府護衛的戰意一下崩

潰,都散開停下手來。
  
  虎玲蘭奔過來與0同伴會合。霍瑤花調息了一陣,眼神恢復了銳氣。荊裂再左右看了一眼,展露一抹微

笑,也就帶著兩女轉身而去。
  
  衛東琉這時從地上爬起來跪住,用前臂抹拭滲在眼睛裡的鮮血。額上那破口血流未止,繼續沿著他眉心

和鼻子滴下。
  
  他恢復視界後一看,方才發現荊裂三人已然遠離,將要走出花園。
  
  衛東琉並不知道,自己剛才對敵的,是曾經擊殺秘宗掌門「雲隱神行」雷九諦的頂尖高手,自己能夠在

他手底下生還,絕對不必羞愧。
  
  但即使知道,他也不會這麼想。
  
  不論面對何人,敗即恥辱。這是武者的信條。尤其是武當派武者。
  
  衛東琉看著荊裂遙遠的背影,發出苦悶的怒吼,將雙劍深深插進面前的泥土裡。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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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6:48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九章 甦醒
  
  直至離了南昌城六、七里後,第一線晨光自東方泛起。
  
  站在野地上的霍瑤花,手裡仍然提著那柄劈得扭曲的單刀,遠眺著初現的陽光,有一股要流淚的衝動。
  
  但她還是忍住了,繼續跟隨著獞族狼兵,拖著已經像石頭的雙腿前行。
  
  走在最前的越郎指一指前頭一座山崗。
  
  「我們上去就可以休息了。」
  
  「破門六劍」的四人也跟隨著狼兵默默而行,途中很少交談。荊裂和虎玲蘭經過一夜的潛入、激戰與逃

亡,再要徒步快走這麼遠的路,自然是疲倦得很;練飛虹為了完成調虎離山的任務,先前就在九江城連續出

動了好幾夜,再要趕路到來南昌會合眾人,昨夜又率領狼兵大戰了一場,以他這年紀亦幾乎到了極限。
  
  圓性走著時背後綁著一人,正是被蒙眼封口的李君元。即使如此,他的步伐相比許多身材輕巧的狼兵也

毫不落後。
  
  儂昆留在大隊的最末殿後。在他跟前十幾人,或扶或抬著幾個受了傷的同伴而行。還有一個狼兵不幸陣

亡,此刻用布包裹著屍體,由兩個同族扛著。
  
  他們都是在竹棚那短促交戰中的死傷者。儂昆看著他們,不禁心情沉重,但同時亦慶幸,族人深入虎穴

而還,折損只是這麼少。
  
  終於他們都爬上了山崗,這才一一坐下休息。圓性也將李君元卸下了。越郎吩咐幾個眼力最好的部下,

分別跑往山崗各處,俯視是否有寧王府的追兵暗地違反了他們的命令跟蹤著來。
  
  最初他們都有些擔心,挾持著李君元這名王府智囊,會否不夠份量迫退寧王府一人?尚幸其父親李士實

是寧王朱宸濠首席謀士,在府中地位崇高,王府護衛都不得不聽他的話退避,免傷及他這寶貝兒子。
  
  荊裂上前.,輕輕將綁在李君元眼睛和嘴巴的布條解開來。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荊裂說。
  
  李君元眨了幾眨被蒙在黑暗中許久的眼,待視力漸漸恢復後,才透過熹微的晨光,辨出荊裂的樣子,不

禁混身一震。
  
  「先前其實還沒有進王府前,我就站在你不足一丈處。只是那時候不方便跟你打招呼。」荊裂說時,將

那織著咒文的蒙面巾拋在李君元腳邊。
  
  李君元此刻自然知道,什麼「紅羅洞人」的蒙面習俗,都是胡謅,目的就是把「破門六劍」混入其中。
  
  但李君元怎麼也無法想透,「破門六劍」如何會跟遠在西南的獞人狼兵混在一起?這正是他昨夜失敗的

原因。
  
  李君元左右看看山崗上眾人。每一個都能夠隨隨便便就動手斃了他。此刻他們更已成功逃離了南昌城,

李君元想不到他們有什麼不動手的理由。他感覺自己就如一頭跛了腳的羔羊,置身在狼群中央。
  
  荊裂知道他在想什麼。
  
  「本來為了削弱寧王這種壞傢伙,我們應該一刀結果了你。」荊裂盯著他說:「不過既然對你爹有言在

先,就先給你多活一段日子。只要確定沒有追兵,待會就放你。」
  
  李君元不可置信地瞪著荊裂。但他回想當日在西安,親眼見過荊裂與眾多武人的行事作風,又不免相信

這說話。
  
  ——這些人,對於信諾有一種奇怪的執著。
  
  李君元向荊裂點點頭,身體的顫抖也減少了。平日口若懸河雄辯滔滔的他,此刻對著荊裂竟沒能說半句

話。
  
  霍瑤花此刻坐在石頭上喘息著。有人把一個裝著清水的竹筒遞過來,她抬頭看看,是狼兵的年輕統領儂

昆。
  
  「謝謝。」霍瑤花接過來喝了幾口。儂昆瞧著她的樣貌身段,心裡大是訝異。想不「六匹虎」要救的,

是這麼一個美艷的女子,而她手邊地上卻放著一柄扭曲的刀——從那狀況可知她的臂力十分驚人。
  
  霍瑤花喝水時,看著正在另一頭休息的傷者,還有放在地上那具屍體。她目中不禁露出歉疚之情。
  
  「你不用為他們難過。」儂昆察覺她的眼神,於是說。「我們自願來幫助,是為了報荊兄他們的恩情,

早就知道要冒險。他們為此而死傷,也只會感到自豪。」
  
  霍瑤花聽著時仍看著那屍體,不住在搖頭。
  
  「不是的。」她喃喃說:「不是這樣的……死了的,就是死了。永遠回不來……」
  
  ◇◇◇◇
  
  確定了並無寧王府追兵後,荊裂依言將李君元放走。一待他走遠,眾人馬上又再出發,轉而向南避過道

路而行,穿越了密林及荒地,終於到了一座山洞,已是午後時分。
  
  他們還沒走到山洞前,已然聽到迎接的吠聲。這兩天負責守護山洞的就是獵犬阿來。
  
  「破門六劍」的衣服兵刃,還有獞人的各樣旅途器物都收藏在這隱密的山洞中。他們這時才真正放鬆下

來,用附近的河水梳洗。「破門六劍」也都更換回自己的衣飾。虎玲蘭也準備了多一襲衣服給霍瑤花替換。
  
  眾人飽餐之後即分批輪班進睡,好好休息。霍瑤花始終不知該如何與「破門六劍」共處,遠離眾人,帶

著幾件獞人的厚袍,在一株大樹底下安眠。
  
  沒有了寧王府的高床軟枕,霍瑤花卻許久沒有睡得如此香甜,醒來時只感到全身都是力量。
  
  當她在河邊梳洗頭髮時,虎玲蘭走了過來。她已背著自己的得意兵器野太刀,但手裡仍拿著那柄仿倭軍

刀,只見刀子用兩片長木條夾著,多處以籐纏繞,權充作刀鞘,是虎玲蘭昨夜親手造的。
  
  「你的兵器都留了在寧王府吧?」虎玲蘭說:「這刀給你傍身。」
  
  霍瑤花默默接過,只向虎玲蘭點了點頭致謝。她們從死敵到今天變成了奇怪的朋友,微妙的關係,大概

也只有兩人自己才能理解。
  
  眾人又再圍聚飽餐一頓後,終於要分別了。荊裂與越郎及儂昆各擁抱了一下,彼此皆有不捨之情。
  
  「你們回去時最好還是分散幾隊人行走,以免引人注目。」練飛虹囑咐。「路上小心保重。」
  
  儂昆向虎玲蘭拱拳行了個禮,又與圓性握了握手,朝他們說:「『六匹虎』的故事,對我們獞人的恩德

,我會告訴我將來的兒子,而且會一代一代傳下去。」
  
  眾狼兵又再次向「破門六劍」行了個禮,也就先行離去,剩下山洞前五人一犬。
  
  他們早就有盤算,要先再南下去贛州,跟燕橫及童靜會合,並看看能否跟王守仁敘舊。
  
  「你……有什麼打算嗎?不如……」虎玲蘭問霍瑤花,心裡正想要怎樣邀請她同行。?
  
  「我還有事情,要自己一個人走。」霍瑤花將那軍刀背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圓性說:「你已悔悟過去的不是,沒必要……」
  
  「不是這樣的。」霍瑤花微笑。她看著四人時,神清氣爽,眼目明亮,確已沒有了過去的陰影。「不錯

,我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霍瑤花了。但是並不因為我後悔了,覺悟了,過去所幹的事情就能一筆勾銷。沒有

那麼便宜的事。」
  
  她遠眺著山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說:「我要回去吉安廬陵,看看能夠為那裡的人幹些什麼。我要償

還欠他們的。」
  
  她降下視線來,瞧著荊裂。
  
  「被困在王府裡,看見你的紙條時,我已經決定了:只要有天重獲自由,就要這麼做!」
  
  荊裂也瞧著她。二人四目交投了一會。荊裂理解地點點頭。
  
  霍瑤花向四人揮了手,也不再多言,轉身就往南步去。
  
  四人看著她的背影,那爽朗踏著大步的勇敢姿態,只覺先前一切的艱苦和冒險都很值得。
  
  ◇◇◇◇
  
  他驀然回憶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就像此刻一樣,太陽暖暖從上投下來,沐浴他騎在馬鞍上的身軀。他忘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半年前

?一年前?又好像沒有那麼久……
  
  那天,他罕有地放下了一切,帶著小妍外出。沒有拿劍。沒有理會房間裡的姚蓮舟。就只他與她,另一

邊牽著他花了不少錢買來的棕色快馬。他們出了城後,他把小妍扶上了馬鞍,再跨到她的背後,向城外郊野

策馬而行。
  
  小妍穿著薄薄衣衫的身軀,緊貼著他的胸膛。他一手輕輕攬著她幼小的腰肢,另一手挽著馬韁,在風和

日麗的野外漫無目的地走。她亂飛的髮絲搔著他的臉,很癢,卻也很香。
  
  那策騎的時刻,坐在後頭的他看不見小妍的表情,但聽得見她發自內心的歡笑。
  
  他很喜歡騎馬。跟小六不一樣,他自小就從走鏢的老爹侯玉田處學會了。是他那沒用的父親僅有教會他

的兩樣有用東西——另一樣當然就是怎樣拿劍。
  
  每當策馬的時候,他就感覺身體變輕了。四周的一切都沒有那麼沉重。他一直都在拚命追逐的東西:人

生的尊嚴、他人的仰慕、不屈服於任何人的力量……都可以暫時放下。他享受那風掠過鬢髮的感受。因此在

臨江城安頓下來後,他不惜重金也要買下這一匹名種健馬。
  
  但是那一天,他沒有策馬快跑,而是讓它輕柔地踱步。因為他知道小妍喜歡這樣。他犧牲了自己的快感

,去交換她的歡笑。
  
  小妍最初還緊張地抓著馬鞍,漸漸她完全信任他的臂彎,把雙手張開來,迎著前頭一望無際的景象。
  
  「就像天地間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小妍這句話,深深打動他的心坎。
  
  「其實……我們還需要什麼東西呢?……」
  
  她接著說這句,卻令他的笑容不見了,默然無語。
  
  他又再想起自己追求的一切。想起青城與武當的覆滅。想起他當殺手以來用劍刺殺過的每一個人。想起

姚蓮舟……
  
  他不甘心。
  
  感覺他身體的僵硬,知道自己的話觸及了他心裡不可侵犯的禁區。她的笑聲也消失了。那個下午,兩人

沒有再交談一句。
  
  他有些後悔。為什麼不能讓她的快樂延續多一點點?為什麼不可以多些響應她的心聲?
  
  他曾經在那個下午,有過這樣的疑惑。可是之後又漸漸淡忘了。直至此刻他才再次想起來。.
  
  他想著時,身體開始搖晃。好像漸漸要從鞍上倒下……
  
  一條長臂從旁伸來拉一拉侯英志,令他頓時清醒。是阿木,正騎著另一匹馬,看見侯英志好像快要從鞍

上累倒,靠近過來伸手拉住。
  
  侯英志從那既甜蜜也苦澀的回憶中醒覺過來,在鞍上提起精神。但過不久他又再度想起小妍。
  
  趕回臨江城這段旅程裡,侯英志的腦海完全被小妍的樣子充塞。他甚至沒有再想起自己剛敗給燕小六的

事實。
  
  這年多以來與小妍共處的記憶,就是這樣不斷在侯英志心頭閃現。有的情景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完全

不知道自己竟把那種瑣碎的事情牢記了在腦海的某角落。
  
  原來不知不覺之間,殷小妍已然佔據著他的生命如此之多。
  
  ——而我給了她些什麼?……
  
  一想及此,侯英志又再催馬加速。他要更快回去。要把她摟在懷裡,確認她每寸的存在……
  
  八條蹄腿飛奔,踢起激烈的灰塵。
  
  ◇◇◇◇
  
  當侯英志從後巷的一頭,遠遠看見自家那道破損洞開的後門時,他的心裡好像有什麼破裂了。
  
  ——不要…….
  
  本來還戒備著小心接近的他,再也顧不得許多,提著斷了一截的長短雙劍,朝著那道門飛奔。阿木在後

面緊隨著。
  
  候英志一進門口,已然發現後院土地上那些紛亂的腳步。他惶然向大宅裡走,心裡祈求著,但眼中所見

越來越與他的希望相反:破裂的窗戶;不知是誰丟棄在地上的刀;乾涸的血跡……
  
  但卻不見任何人——不管是生是死。
  
  他走進了大廳,那裡桌椅都翻倒四散,牆上的字畫歪斜,打破的花盆撒得一地黑色泥土。
  
  他再奔向自己與小研的臥房。看著地上時,他赫然發現,一列血紅色的赤足腳印,跟他走的方向相同。
  
  衝進臥房內,四處同樣一片破敗凌亂,血跡處處。有一把椅子放在房間中央,一個人正坐在那椅上。
  
  侯英志多看了兩眼才認出來,那張被打得鼻青目腫、一隻眼睛睜不開來的臉是屬於蔡慶的。蔡慶雙手放

在膝上,其中七根指頭都夾著木條。
  
  侯英志怒吼,上前伸手抓著蔡慶的衣襟,將他整個提起,暴瞪的雙眼狠狠盯著他,夾在右手的雙劍好像

隨時就要刺過去。
  
  ——對方找得到他的家,自然是透過蔡慶。
  
  蔡慶被侯英志緊緊抓著胸襟,樣子卻異常地平靜,伸出自己的雙掌說:「是的。是我出賣了你。你要殺

我,我也沒有可抱怨的。」
  
  侯英志看著房間內四處狼藉的血跡;地上一個個血腳印;牆壁和窗戶的破洞……
  
  他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殺氣大盛。
  
  趕進來的阿木驚得呆住了。看見蔡慶的險況他雖然急切,但同時又不敢接近盛怒中的「妖鋒」。
  
  蔡慶的生命,就像懸在一根幼絲上。
  
  但在最後,侯英志的殺意還是退下來了。他輕輕放開了蔡慶。
  
  ——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自己決定要出賣自己的劍的。是我找上他的。
  
  阿木這才敢上前來,察看蔡慶臉上和雙手的傷勢。但蔡慶卻將他推開了。
  
  「那人跟我說,要是你沒殺我的話,我就要帶你過去。」蔡慶向侯英志說著,又苦笑:「真是廢話……

假如我給你殺了,還怎麼帶你去?……」
  
  在蔡慶帶領下;侯英志與他及阿木,穿過了彎彎曲曲的巷道,走到距離幾條街外的一座小屋。那是蔡慶

在臨江城內暗中購置的三個避難所之一。
  
  蔡慶沿途一句話也沒有跟侯英志說,不肯告訴他「那人」是誰,也沒說到底大宅裡發生了什麼事。「是

那人吩咐的。我不能告訴你。」蔡慶這樣解釋。
  
  進到那屋子的廳堂裡,只見空蕩蕩無甚器物,也沒有半個人,只有中央橫放一件東西。
  
  但任何進來的人,也無法忽視。
  
  一具看來很嬌小的身體,躺在一塊木板床上,全身覆著白布,布上染著幾朵血花。木板床左右點燃著白

色的蠟燭。
  
  侯英志看見那屍體的瞬間,整個人像被抽空了。雙劍從他手裡滑落,在地上發出啷當的響聲。
  
  ——他平生最重視、最不願放手的劍,此刻對他彷彿已毫不重要。
  
  侯英志跪在那屍體前,顫抖的手想伸出去揭開那白布,卻多次退縮。
  
  他的短短人生裡,已經失去過很多東西。每一次他都沒有絕望,都覺得可以把失去的拿回來。青城派沒

有了,他再往武當派尋求劍道;武當派沒有了,他從姚蓮舟身上繼續找尋。他確信自己的命運已經寫定,他

將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東西。
  
  然而這一次,他失去的,不會再尋回。
  
  侯英志以為,被燕橫擊敗後的空虛感,已經是他人生的最低潮。但這瞬間與之相比,那敗戰是多麼渺小

而遙遠。
  
  因為這巨大的震撼,即使有人從屋子的內室走了出來,侯英志亦一無所覺。直至那二人已經隔著屍體站

在他跟前,他才抬頭看見。
  
  神情冰冷的姚蓮舟,眼睛恢復了從前的精魂,俯視著下跪的侯英志。
  
  在姚蓮舟身邊,牽著一個人。
  
  一個侯英志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人。
  
  殷小妍的頸項傷口上還纏著布條,一隻手挽著姚蓮舟,美麗的大眼睛凝視著侯英一志的臉,雙瞳裡透出

欣慰。
  
  自英志張著口無法言語,良久之後才垂頭伸手輕輕揭開那白布,看見已經失去生命臉孔破裂的孫慈。
  
  他激動地站起來,越過屍體走到兩人跟前。他好想馬上就把殷小妍摟在懷中。但姚蓮舟就如阻隔在他們

之間的一座大山。侯英志在武當掌門的逼人氣勢下,無法接近過去。
  
  另外三人也從後面現身,正是久違的葉辰淵和錫曉巖,後面還跟著凌雨川。看見已然恢復心智的姚蓮舟

,還有失去了一條手臂的葉辰淵,侯英志都毫無感覺;被武當三大高手圍繞,犯了背叛之罪的他,此刻亦完

全沒有思考自己將有何後果。
  
  他的眼中,他的心裡,只有殷小妍。
  
  他只想回到過去那一年多的生活。
  
  侯英志此刻的模樣,完全看在外表冷漠的姚蓮舟眼裡。
  
  「我的人生裡,不管想得到什麼,就全力去取。」姚蓮舟開口。「這是第一次,我覺得不可以這樣。」
  
  他轉頭瞧著殷小妍,把她牽向自己與侯英志之間。然後放開了手。
  
  「當天在西安,我沒有真的給你選。現在,你可以再選一次。」
  
  殷小妍瞪著驚異的眼睛,淚水流下。她瞧著姚蓮舟歉疚地說:「我不值得你這樣……」
  
  「跟什麼值不值得沒有關係.。」姚蓮舟向殷小妍展露微笑。那笑容很小,卻有如雪山融化了一樣。「

重要的,只有你希望怎樣。」
  
  殷小妍凝視著姚蓮舟良久。還是那麼完美的男人。她又再回想當年在「盈花館」第一次看見他的感覺。
  
  然後她把臉轉過另一邊。與侯英志相對。
  
  侯英志不知道這時刻自己該說什麼。他明白過去這些日子,自己是個多麼自私的男人,並沒有什麼資格

再想要怎樣打動她。
  
  殷小妍看了侯英志的臉一會,發現地上反射著光的東西,側首看過去。
  
  是侯英志拋下的那柄斷劍。
  
  ——他放開了自己人生裡最重要的東西。
  
  候英志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他鼓起勇氣,只說了四個字。
  
  「我需要你。」
  
  顧小妍激動地回頭來凝視侯英志。
  
  ——那正是她最想聽見的四個字。
  
  她撲進了侯英志的懷抱裡。
  
  侯英志抱著殷小妍,那感覺就如抱著整個世界。
  
  姚蓮舟冷冷看著這一切,沒有表露一絲情感的波紋。
  
  這結果,其實正是他希望的。從剛才的一切他已看出來:侯英志為了殷小妍不會再握劍;他將選擇去活

另一種人生。
  
  同時姚蓮舟心裡卻又多麼渴望,自己可以跟侯英志交換。
  
  可是不可能。因為他是姚蓮舟。
  
  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姚蓮舟。
  
  侯英志抱著殷小妍良久後,才把她輕輕放開,再次看著姚蓮舟。這兩個男人的心靈,前所未有地互相瞭

解。
  
  瞄一瞄地上的斷劍後,侯英志向他說:「你真的這般相信我嗎?也許有一天,我又會像從前那樣。」
  
  「那至少她還有希望。」
  
  姚蓮舟說著,看一看殷小妍。她看著他,想說些什麼,但姚蓮舟把食指輕輕按在唇上,也就轉身往屋子

的大門走去。葉辰淵、錫曉巖和凌雨川木無表情地跟隨。
  
  ——這三人當中只有錫曉巖一個,那副平靜的面容是假裝的。只因他在看著侯英志和殷小妍擁抱時,心

裡無法不暗地想起霍瑤花……
  
  當姚蓮舟背對殷小妍走出了大門,陽光灑落他身上時,他原有那微微的最後一點笑容,就此消失。
  
  拋棄了本就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姚蓮舟再次作出下地獄的準備。
  
  葉辰淵離去之前,侯英志卻從後叫住了他。
  
  「我見過燕橫。」侯英志說時,端詳著葉辰淵那像鬼般的獨臂身影。「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的青城派

同門。我還跟他交過手。」
  
  「那又怎樣?」葉辰淵冷冷看著侯英志,半點沒有要與他敘舊的意思。已經放棄了劍的侯英志,在葉辰

淵眼中已是個不相干的凡人。
  
  「沒什麼,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侯英志說時回想與燕橫過去的相交,還有數天前那次重遇。他在想:也許自己這些年的一切努力,其實

是注定為了成就燕橫的劍道。
  
  「真正的『雌雄龍虎劍』,已然重現人間。」
  
  葉辰淵聽罷,沒有作什麼反應,也就回身再次跟隨姚蓮舟的背影去了。
  
  但他那雙彷彿無生命的眼睛,在聽聞這句話後,在深處點燃了微明的火焰。
  
  後記
  
  今年很榮幸得到香港中央圖書館的青睞,成為香港文學數據室的主題介紹作家,展出了一些我的手稿(對的,到現在我還堅持用原稿紙寫小說),主辦者梁科慶兄還問我拿了些練功用的兵器展示,並為展覽定了個題目《能文能武》。說真.要肩負這四個字實在有點慚愧,我常覺得自己不過是個湊巧喜歡武術又喜歡寫小說的人。尤其《武道狂之詩》寫到這階段,參考了好些王陽明剿匪平亂的歷史資料,更深感要到他這種功績成就,才真正擔得上「文武雙全」這形容。
  
  這一卷描寫了王陽明南贛剿匪的過程,當中提及了招安廣東省龍川璃頭賊首池仲容的情節,但因篇幅所限,未有再述之後如何清剿池氏勢力。這段在明朝馮夢龍小說《王陽明靖亂錄》中寫得很精采詳細,值得一書。
  
  話說池仲容最初本是龍川大戶出身,因被仇家向官府誣告,一氣之下聚眾誅殺對方十一人後逃亡,再招集一群亡命之徒於猁頭落草為寇,多次擊敗官軍,其勢甚大,自稱「金龍霸王」;而龍川當地大姓豪門盧珂及鄭志高等則聚民勇千人保護鄉村,與池仲容互有仇殺。
  
  王陽明出兵剿南安賊匪謝志珊與藍天鳳時,為免後患先招安了龍川雙方入馬,但心知池仲容並非安分之徒,只是一時假降。果然當桶岡藍天鳳被破的消息一傳出,池仲容就「自衛」起來,在龍川派兵守護各險要提防官軍。王陽明派人詰問,池仲容則推托是因為盧珂等人常來尋仇攻打,故不得已才出兵守險自保。
  
  智謀高妙的王陽明正好藉著他這借口,暗中與到來贛州告辯的盧珂等人約定演一場找,指控盧珂和鄭志高等尋仇生事,將之杖責收監,更宣佈要盡收其家屬問斬,以平川。這當然是為了令池仲容安心,果然池氏聽聞消息後大喜,還應王陽明之召,親自帶著九十三名親兵去贛州督府作證及領賞。
  
  王陽明一邊安撫到來的池仲容,還著人向其親兵借出許多金錢在城內嫖妓玩樂,徹底軟化他們的戒心;另一邊則遣使往龍川,密令盧珂等人的親屬點起部眾,準備攻打池仲容賊伙。
  
  王陽明把池仲容留至正月,定於初三向他及親兵大加犒賞,賜予許多酒肉銀兩,又要他們換穿隆重的長袍油靴,分五人一班,逐班領賞後出衙門受百姓歡呼;實質每五人領完賞出門經過射圃之時,即有埋伏的數十名甲士圍殺,賊人既雙手拿著許多賞賜,又被大長袍及鞋底滑溜的油靴阻礙身手,即使如何勇猛仍被輕易屠殺,同時衙門前後又僱有樂人吹笛擂鼓慶賀,令身在衙門中的賊眾無法聽見殺聲。如此逐一圍殺,到最後池仲容等只餘八人,王陽明下令一氣擒下,轅門斬首。同夜陽明先生發檄文出兵猁頭,會合盧珂等之部眾閃電突襲,迅速清剿了池仲容殘部,南贛周邊匪患這才徹底敉平。
  
  上述畢竟是小說,情節或有誇張或創作成分,但亦可見王陽明於時人心目中的地位。一個有大學問與崇高原則,但又具實際手腕謀略、不陷於理想空談的人物——在昏亂的世代,我們最需要就是這樣的人。
  
  喬靖夫
  
  二O一五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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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7:24
卷十七 風捲山河 引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周易·乾》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野心勃勃的寧王密謀叛變奪位,耿直又善戰的南贛巡撫王守仁乃其心腹大患,寧王府謀臣於是僱用殺手侯英志行刺之,但在緊急關頭為燕橫所阻,一對青城派昔日少年摯友決一高下,結果燕橫取勝之餘更從中習得更多「雌雄龍虎劍」技法;寧王府因事敗欲滅口而加害殷小妍,原本陷於癡呆的武當掌門姚蓮舟在戰鬥中甦醒,並得與同門葉辰淵及錫曉巖重聚。
  
  荊裂等人為營救霍瑤花,在獞族狼兵協助下潛入寧王府,掀起一場惡戰,最後荊裂擊敗前武當劍士衛東琉,並且成功全體脫出。
  
  一切似乎暫歸平靜,然而天下動亂的暗雲,仍在所有人頭上繼續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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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18:19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一章 羈絆
  
  在那山崗最高的岩石上,盤膝而坐的燕橫微笑仰首,觀看晴空中緩緩飄過的浮雲。就像孩子一樣,他不

自覺慢慢把手伸上去,彷彿想要觸摸那雲朵。
  
  燕橫當然知道摸不到。但他無法抑止想去嘗試的慾望。他看著雲的眼睛裡,閃耀著天真誠摯的光芒。
  
  ——說不定,我真的能觸摸到天空……
  
  這想法令他的笑容展得更燦爛,更像小孩。過去燕橫從來沒有這般笑過。即使在青城山的時候,即使在

獲師父授與「道傳弟子」資格之時。
  
  因為在那些日子裡,他心裡想著的總是如何達成別人的期望,怎樣走才不會犯錯或倒退,怎麼承受自己

肩負的東西,並且堅持下去。
  
  今天的燕橫卻已經不用再想這些了。
  
  他把手放下來,垂頭看看自己的掌心。
  
  裡面空空如也。
  
  但也代表能抓住一切。
  
  天上雲朵的移動輕微變急。一陣春風迎燕橫的臉送來,吹乾他額上的汗珠。
  
  在他兩側的土裡倒插著兩柄練習用的長短鈍鐵劍,劍柄纏布染滿了汗。長劍迎風微微來回晃動,彷彿在

跳著一支即興的舞蹈。
  
  燕橫只覺身週一切都如此完美。
  
  他把擱在身旁的隨身布囊拿來,掏出盛著水的竹筒,拔開塞子喝了幾口,再拿出刺繡著飛鳥圖案的青色

汗巾抹抹臉。
  
  布囊裡還有一件東西。燕橫觸摸到,忍不住又掏出來看。
  
  那是一片大約四指寬、兩巴掌長的木簡,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著細字,乍看以為是什麼古老經書,細觀

其實是新刻之物,所用的淺色木材甚為堅實,看來頗是罕有貴重,木上刻字工藝精細,並滲了黑漆令字體顯

得更深。
  
  這樣的木簡全套共有十七塊,除了這一片其餘都存放在燕橫的房間裡。木簡上雕刻的內容,燕橫其實早

就完全牢記,只是他總喜歡拿一片帶在身邊,就像能鎮靜心靈的護身符。
  
  這套木簡是在大半年前——那夜南贛巡撫府邸宿命一戰的三個月後——由一名高大木訥的青年送到王守

仁的衙門。那青年似乎不懂說話,只是出示了一封信,指定要把木簡交送給燕橫,或由王大人親自代收。
  
  那青年死也不肯將裝著木簡的盒子寄存下,或者給官府的人轉交,堅持只能親手交給兩人之一。燕橫仍

是朝廷欽犯之身,衙門的參隨差役斷不可承認與他有任何聯繫。他們怕這是政敵構陷王大人的詭計,不知該

如何處理。
  
  結果還是由孟七河通知燕橫到來接收。他們引領那青年到了贛州城外郊野,於黑夜無人時等候燕橫,以

免有人跟蹤監視。
  
  那夜燕橫在江湖經驗豐富的練飛虹陪伴之下到來。燕橫打量著那個青年阿木,感覺不出有什麼可疑。但

他沒有忘記當年成都馬牌幫之役,或是在廬陵對抗「術王眾」的深刻教訓,一切都依照飛虹先生之言行事,

他接下木盒後並未馬上打開,而先交給練飛虹仔細檢查,確定沒有任何暗算人的機括裝置。
  
  練飛虹最後將盒子打開來。就著燈籠火光,眾人看見內裡裝著的是什麼東西。
  
  飛虹先生卻仍謹慎非常,以包纏著厚厚布條的手拿出盒裡木簡,仔細檢視有沒有沾染毒粉等異物。
  
  燕橫的眼睛卻完全被木簡上所刻的文字吸引。飛虹先生手上拿的那第一片,上面開首如此刻寫:
  
  「……龍虎交會雌雄相濟長縱短橫順逆自如……]
  
  在黑夜裡,燕橫聽見自己的心臟如擂鼓般跳動。他伸手將那片木簡搶下來,摸著字逐個細看,越看越是

激動,指頭都顫抖起來。其他人見了不明所以。
  
  火光照映著他盈於眼眶的淚水。他的指頭皮肉深深陷進字體的凹紋裡,以確認自己看見的並不是幻象…


  
  如今燕橫在陽光之下,也在輕輕撫摸著木簡上的刻字,已再無當夜那股激動。
  
  這套木簡是按照某人抄寫的字體雕刻而成的。雖然經過工匠之手臨摹複製,筆劃的形態多少有些變樣,

但燕橫一眼就看出這是誰的手筆:畢竟他與那人一起長大,長年一起學習讀書寫字。
  
  之前燕橫一直就在疑惑:侯英志懂得許多「雌雄龍虎劍法」招式,究竟從何而來?收到這些木簡之後,

他恍然大悟。
  
  那麼侯英志又如何得到這部珍貴的劍譜?燕橫推敲猜想:武當攻佔青城派後,想必曾大肆搜掠「玄門捨

」的各樣收藏,尤其是「道傳弟子」的練武重地「歸元堂」,他們從中找到「雌雄龍虎劍譜」,並非奇事。
  
  燕橫收到的那個木盒裡,除了這十七片劍譜原文木簡之外,最底處還有一部小小薄冊,打開來看見也是

滿滿寫著小字,同是侯英志的筆跡。裡面所寫全是侯英志對劍譜解讀的心得,包括一些對仍未確定解明之處

的猜測。
  
  「雌雄龍虎劍譜」為保密之故,全用暗碼寫成,其中的數字是青城派前九套劍法及招式的代號,未學過

青城劍的外人根本無從看懂。
  
  燕橫這些年整副心思都放在研究和復原「雌雄龍虎劍法」之上,早已累積了許多心得,加上那次在贛州

與侯英志一戰,又學得了不少招勢,他若是只靠劍譜原文自行解譯,原本也不困難,如今有了侯英志這部筆

記的引導,就更事半功倍。
  
  青城劍道的一片新天地,豁然在燕橫面前展開。
  
  當然燕橫並沒有依樣葫蘆地跟隨侯英志的指引修習,反倒經過自己的思考印證,看出侯英志劍法上所走

的歧路。燕橫猜想,那是因為侯英志太執著於要把所學的武當劍心得也加入進去,「強化」原本的「龍虎劍

」,卻違逆了原有的劍理。
  
  不過侯英志亦有一些創見和心得,令燕橫不禁拍案叫絕,刺激他反省自己過去偶爾過於僵化、不敢大膽

嘗試的缺失。
  
  ——小英拿到劍譜,學的比我多,卻反倒敗了給我……我應該對自己的劍道更有信心。
  
  ——是我的「雌雄龍虎劍」啊。
  
  這大半年燕橫讀著劍譜和筆記,就像隔著時空體驗了侯英志在武當派那些奮鬥歲月,也像重新得到這老

朋友陪伴自己練劍。他常常回想兩人在青城山裡互相砥礪、一起研習劍理的日子,心頭充滿溫暖與懷念。
  
  這劍譜送到燕橫之手,正是最好的時候。武當派早已不在,「破門六劍」成功救出霍瑤花後,生活也暫

時安定下來。燕橫努力思考著往後要怎麼走,卻像茫無方向。最順理成章的目標本來是重建青城派,可是燕

橫一朝仍被朝廷通緝,要公然恢復青城劍派的名號可說絕無可能。何況說到要具有擔負一門一派的武藝成就

,燕橫亦自覺未夠份量。最希望做也最應該做的事情卻做不了,燕橫當時陷入深深的苦惱中。
  
  得到「雌雄龍虎劍譜」,燕橫就像在泥沼裡抓到一根堅實的繩索;侯英志那部筆記,更令他感覺自己在

「復興青城」的道路上,並非孤單一人。
  
  燕橫此刻摸著這片木簡,心裡想侯英志到底在什麼地方?過著怎樣的生活?除了劍譜和筆記心得之外,

木盒裡再無侯英志片言隻語。燕橫卻知道這份重要的禮物代表了些什麼。
  
  ——小英他想通了。
  
  ——他必然已經找回「那個很重要的人」。
  
  這大半年來劍藝上的躍進,自然教燕橫快樂,但得知故友已然尋得心靈平安,同樣令他欣慰。
  
  侯英志的事情,啟發了燕橫:
  
  ——別要被過去或將來壓得無法呼吸。活在當下的每一時刻。
  
  這跟他一年前「山螺」修行的體悟契合:太執著於劍,於是為劍所奴役,放棄了劍,才明白如何真正「

用劍」。
  
  現在的燕橫,享受著每個練劍的時刻,欣賞一切劍理的奧妙;把每個未解的難關視為樂趣。
  
  他這才終於明白:師父何自聖在每次演武的時候,還有在與葉辰淵決戰之時,為何會露出好像要享用美

食的興奮神情。
  
  ——當你擁有「自己的劍」時,就會這樣。
  
  這時他身後遠處傳來踏著草地的腳步聲。燕橫剛剛練完劍不久,感官還處於高度敏銳的狀態,一下子就

察覺出來,並且分辨得到是誰。
  
  他笑得開懷,仍然坐著不動,繼續撫摸那片木簡。
  
  童靜輕輕坐到他身旁,倚著他的肩膀。
  
  十幾天之前的某夜,童靜作了一個回憶的夢。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歲的時候。
  
  當年她爹童伯雄創立的岷江幫,還沒有後來雄霸四川一省河運的光景,仍在爭奪成都幾個最大埠頭的利

益。
  
  夢裡回憶的那天,小小童靜坐在岷江幫總號的一座貨倉裡,看著父親與幫眾裡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著竹片造的護甲,分派著明晃晃的刀子竹槍,準備迎接一場決定成都地下

霸權誰屬的火並。
  
  她瞪著骨碌碌的大眼睛,瞧著父親跟那些男人。幾乎沒有人交談。每人身上散發著一種氣息——那氣息

不是年幼的童靜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著它,自己的小小心臟也隨著加速跳動。
  
  父親童伯雄突然抬頭向她看過來。那並非童靜平時熟悉的溫暖臉孔。冰冷,同時卻也火熱。父親的眼睛

似乎在看著她,卻又像只是茫現看著她身後的牆壁。沒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隨時都要爆發。
  
  六歲的童靜憑著天生的直覺,感到父親與那些男人在這將要玩命時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美麗。
  
  ——她很想成為他們其中一個。
  
  之後她目送他們走出戒備森嚴的貨倉大門……
  
  童靜夢到這裡就醒了,在床上坐起來,再也無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為久已忘記的情景。然後她確定了:
  
  ——我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希望學會戰鬥。
  
  作過那個夢的次天早上,童靜又繼續跟練飛虹學武。
  
  練飛虹早就有教導女弟子刑瑛的經驗,加上這些年來的共處,對童靜的特質十分瞭解,故此他並沒有把

崆峒派「八大絕」生搬硬套地全塞給她學,而是從中挑選適合她的東西加以傳授:「通臂劍」裡以巧取勝的

招式,「送魂飛刃」的快射手法,並改用較輕的雙刃飛劍;「烏葉扇」的近身短兵打擊,以防範強壯對手搶

入;「摧心撾」飛索配合輕功身法飛躍;「摩雲手」裡用以擺脫敵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較簡單的

幾招雙手長兵打法,以備只得重兵器時也能禦敵。而剛猛的「日輪刀」和過於倚仗體力搏鬥的「花戰捶」,

練飛虹則完全不教。
  
  那個早上,飛虹先生正主力教童靜「挑山鞭」。也許因為前一夜睡得不夠,童靜雙手提著那四尺多長棒

時,顯得有氣無力,也沒能充分運用腰腿發勁。「你要好好練呀。」練飛虹臉色沉下來。
  
  「這根本不合我用。」童靜放開一隻手摔了摔腕,示意有點累。
  
  「在戰場上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選擇兵器呀。」練飛虹耐著性子解釋:「兵器不稱手,難道你就不打,

任人宰割嗎?而且這雙手鞭桿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並鍛煉你用單手劍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對你以後再

學其他東西大有益處的呀!」
  
  童靜聽了也就住口,雙手又再振起那鞭桿,卻還是沒能全神貫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樣。
  
  練飛虹越看臉色越黑:自己憚精竭慮為童靜編訂的這套練習,她卻只是敷衍應付。他終於忍不住叱喝:

「你的心都飛到哪去了?又想著燕橫那小子嗎?」
  
  童靜呆住了。下一刻她臉龐漲紅,狠狠把鞭桿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師父!我也沒求你教我!」
  
  童靜含著淚轉身就走,留下後悔的練飛虹站在原地。
  
  ◇◇◇◇
  
  對練飛虹來說,每一個早晨都是一次挑戰。
  
  到了這個年紀他睡得不多,幾乎每天起床都還能看見稀微的晨星。
  
  剛醒來那副身軀,就像每個關節都被鐵釘固定了,僵硬得連翻轉也感吃力。想坐起來的時候,身上每一

處筋肌關節的舊患都在向他抗議。
  
  練飛虹不想吵醒屋裡仍在沉睡的同伴,總是強忍著呻吟聲,緩緩逐寸坐起來,先以本門崆峒派的吐納法

運行內外血氣,令身體機能稍變活躍,然後他才爬下床,靜靜地練習跟圓性學的少林派「易筋經」各個立禪

式,伸展全身筋骨,練了好一輪才真正能自如活動。
  
  曙光初現之際,練飛虹就會把「奮獅劍」佩到腰帶上,再帶上其他愛用的兵刃,獨自出門往附近山裡練

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間氣息較濃濁,其實不大適宜鍛練。但他不想給任何一個同伴看見自己早上還沒

有調整好身體、生硬笨拙的練武姿態,所以還是趕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實沒必要把「八大絕」的各樣兵器都帶全,也可以改拿比較輕巧的練習器具代替。但他堅持這麼做


  
  把隨身血戰多年的兵刃帶在身邊,令他感覺更像從前的自己。
  
  練飛虹每天要花上比從前多一倍的時間和耐心,才能夠恢復對武技的正常觸覺,把萬劍棒扇等都化為身

體的延伸,揮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這種預備的時間,會不會隨著歲月繼續越變越長。
  
  ——會變得更差嗎?……..甚至有一天,會完全做不到嗎?……....
  
  練飛虹很早以前就覺悟了:變老,就是不斷地失去。可是知道歸知道,當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一一地消

失時,心裡還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歲的練飛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頭,再沒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體退化得如此厲害的並不只因為年紀。當年被雷九諦重創一役,令練飛虹元氣大傷,再也無法恢

復從前的狀態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見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慘敗的經歷,深深

挫傷著他的自信。雷九諦早已死在荊裂刀下,這屈辱他永遠也無法洗刷。
  
  ——唉,我在騙誰?……就算今天雷九諦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敗他……
  
  某一天,當他在練習崆峒派「花法」拋換手裡刀劍時,指掌的反應一時追不上,彎刀掉落在地上。他停

了下來,呆呆看著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裡浮出這樣的想法:
  
  ——我還在拚命地練,到底為了什麼?……
  
  每次練得累了,他會坐在石頭上休息,然後開始思考當天稍後要教些什麼給童靜。只有這個時刻,練飛

虹的眉頭才會放鬆開來。
  
  他專注地思考著,手中劍輕輕比劃將要傳授給童靜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複習的技法。當想像到天

資聰敏的童靜,將會如何吸收這些武技並化為己用時,練飛虹總會興奮起來,捋著已幾乎完全雪白的長鬚,

再次展露出從前飛虹先生那頑童般的笑容。
  
  練飛虹最大的恐懼,是有一天自己會死在病床上。有時他會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諦刀下,是

否才最幸福?
  
  能夠掃去他這種想法的,就只有童靜。練飛虹表面上雖沒說什麼,但他已然將自己餘下的生命意義,完

全寄托在童靜之上。
  
  ——她只要專心致志,並繼續有正確的指引,廿年後,甚至只是十年後,隨時能夠成為姚蓮舟那種絕頂

高手,又或是開拓一門一派新武學的大宗師!
  
  練飛虹對此深信不移。
  
  ——為了培養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見那個童靜。
  
  他在心裡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當童靜拋下鞭桿,怒氣沖沖地離去時,練飛虹感覺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責童靜的那句話,練飛虹其實忍耐了很久才吐出來。童靜這兩年來的武藝進度並沒有預期般理想,這

陣子更有停滯不前之勢。
  
  練飛虹知道童靜分心的原因是什麼。
  
  是燕橫。
  
  ◇◇◇◇
  
  燕橫和童靜繼續並肩坐在那山崗上。他們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說話、靜靜共對也能感到快樂的階段。
  
  良久,童靜垂頭看見燕橫手裡的木簡,把它拿了過來,也撫摸著上面的字。
  
  「這些你都已經練成了嗎?」她晃一晃木簡問燕橫。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還沒有揣摩通透,不過已經知道劍路大概是怎樣,只要多花一點日子,應該可

以想得到。」
  
  童靜笑著說:「那你還不多謝我?」
  
  自從得了「雌雄龍虎劍譜」之後,燕橫全神投入去解讀其中絕技,童靜亦有從旁幫忙,除了助他對拆演

練之外,也對劍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這過程裡,燕橫更深深瞭解童靜在武學上是何等聰穎,雖然

在實戰經驗及對青城劍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許多並不準確,但其不凡的巧思卻能刺激燕橫生起

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練「龍虎劍」的障礙。
  
  燕橫聽童靜這麼說,卻故意不發一言。
  
  童靜馬上抓住他的衣袖猛搖:「什麼?你是說我沒有功勞嗎?」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簡直是燕某的大恩人!」燕橫這才咧齒笑起來,握著童靜的手。
  
  童靜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簡,眼睛發出光芒。能夠幫助燕橫突飛猛進,她心裡甚是滿足——燕

橫的成就,就等於她自己的成就。
  
  童靜花了這許多心力時間幫助自己,燕橫感激非常,更覺兩人因這共同努力的連繫,感情又進了一大步


  
  「不過……」燕橫這時說:「最近這些天,好像沒看見你跟飛虹先生練武……」童靜的笑容收了起來一

下,然後又勉強笑笑:「沒什麼……只是我覺得之前學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複習一下……」
  
  燕橫與她感情已甚深厚,心靈相通,哪會不察覺她語氣有異?但他知道童靜個性倔強,最不喜歡別人催

迫,也就暫時不再追問,心想回頭再問練飛虹好了。
  
  「我們回去吧。」燕橫說。
  
  童靜點點頭,將木簡塞回那個布囊裡提著。燕橫也站起來,從地上拔出練習用的一雙鈍鐵劍,二人步履

輕快地並肩下山。
  
  不消一會他們就回到了水巖前寨——「破門六劍」這年來的家。
  
  當日荊裂等人救了霍瑤花,並與獞人狼兵分別之後,就回到贛州王守仁處與燕橫及童靜會合。六人因仍

受朝廷通緝,實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邊,但經過王大人險遭刺殺一事後,「破門六劍」深知王守仁當這個南

贛巡撫,朝夕都在冒著性命之危,南昌寧王府看來更會隨時發難。破門六劍」既無去處,不如留在贛州鄰近

,必要時可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認為「破門六劍」終日流浪非長久之計,最後找到一個適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這贛州府城

以西、上猶縣外十餘里的水巖前寨。
  
  燕橫童靜回到寨前,只見那是一座背山臨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當於城裡富戶人家的宅邸,四周圍繞的

竹柵高牆,因戰事崩缺處處,也有幾處焚燒過的痕跡,在圍牆缺口前已可看見內裡僅有那幾座房舍。牆上南

、北兩角突出兩座殘存的瞭望高台,才令它有點模樣。東面有一片樹林掩蔽著大半座哨寨,地點倒是頗隱秘


  
  這座前寨,本是盤據山中的水巖寨匪盜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備從後山偷襲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發

兵清剿鄰近匪賊,閃電攻破了水巖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燒了,這個細小的前寨反倒殘留了下來。王守仁本想

將之改建為上猶縣一座哨崗,由民兵壯勇輪流服役看守,並作長期練兵之地,但之後南贛官府一直忙於剿匪

安民,一直沒有實行這計劃,如今則成了「破門六劍」的安身地。
  
  水巖前寨與上猶縣城雖隔不遠,中間卻都是崎嶇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經的人跡甚少。最靠近這

裡的只得一條平巖村,不過百來人口,王守仁假稱荊裂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銳,因家園已破暫此棲身

。平巖村民從前飽受匪患之苦,王大人於他們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會懷疑,平素亦未有來打擾,相安無事


  
  燕橫和童靜沒打寨門進內,就從圍柵的一個缺口跨入。
  
  寨裡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倉庫,呈半圓狀圍著中間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鋪著用石頭鎮住四角

的草蓆,席上滿是曬乾的山間野菜與果實。地上也豎著兩根竹竿,之間的繩子上掛著一排風乾肉食,都是野

生的禽獸與河中捕得的魚,已用鹽醃製過。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來了些米糧,加上「破門六劍」流浪已久,早習慣在山野狩獵採集食物,故雖長

居在這無人之地,生活絕無匱乏之憂。
  
  水巖前寨荒廢了一段日子,最初「破門六劍」搬進來時猶如死地,頗覺陰森,童靜最是不習慣,但住到

今天已溢滿了生活氣息,令她感覺確已像個家。
  
  ——當然,也是因為有燕橫在……
  
  只見寨裡那四座房屋,前門框上各都掛著鮮艷的紅布,木門上貼了紅紙,上面寫著大大的「囍」字。兩

人回來見了,不禁相視甜蜜一笑。
  
  「破門六劍」不久後就要辦喜事了。
  
  荊裂與虎玲蘭將要成親。
  
  ◇◇◇◇
  
  「蘭姊,你真的要嫁給那頭野猴嗎?」
  
  童靜這麼問虎玲蘭,是在荊裂宣佈婚訊的第二天。兩人當時正在寨裡收拾晾曬的衣服。
  
  虎玲蘭撥一撥耳鬢的烏髮,略垂下頭笑笑,點了點頭,又繼續折迭好手上的那件長袍,輕輕放進竹籃裡


  
  童靜看著虎玲蘭在陽光下的笑容,有點呆住了。經過這些年,虎玲蘭相比初識之時,增添了一重令童靜

羨慕的韻味,就像一顆樹上的鮮果成熟到最豐美飽滿的時候。
  
  即使同為女子,童靜也不禁在心裡讚歎。
  
  「我最初乘船來明國找他,就是為了跟他有個了斷。」虎玲蘭看著童靜說,那長長的美眸閃出光采。「

不是打敗他,就是嫁給他。」
  
  「那你現在不想打敗荊大哥了嗎?」童靜問。
  
  虎玲蘭輕輕歎了一口氣,搖搖頭:「我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荊裂——在他領悟了『浪花斬鐵勢』、

身體又已經復元之後,我就知道。」
  
  她笑得露出白玉般的皓齒,看著一件件掛在繩上的衣服迎風起伏飄揚,在她眼中彷彿化為當日離鄉別井

乘船西渡越過的洶湧波濤,也彷彿是自己心中曾經翻湧過的恩怨愛恨。
  
  「那麼我剩下來的選擇,就只有成為『武士之妻』了。」
  
  虎玲蘭用了家鄉話說那句「武士之妻」,童靜聽不懂,但即使不問她也明白蘭姊在說什麼。
  
  童靜猜想,虎玲蘭這個決定早在湘潭的河岸擂台跟前已經下了——那天她以妻子的身份,向即將與雷九

諦決鬥的荊裂說:「把勝利帶回來。」
  
  然後他們把霍瑤花從寧王府救了出來。了結此事後,虎玲蘭更無不嫁的理由。
  
  ——只是她仍然等了一年才答應荊裂。她要確知自己再無遺憾。
  
  童靜看著虎玲蘭幸福的模樣,不禁也想到自己。
  
  ——蘭姊將往後的人生托付給荊裂了……我也可以托付給燕橫嗎?……
  
  「蘭姊,那你以後放棄練刀了嗎?」童靜問。
  
  虎玲蘭失笑:「當然還要練呀。他也跟我說過,不許我就此放棄武藝。」
  
  她說時嘴角帶著更濃的甜蜜。荊裂當時說的其實並不只這麼簡單。
  
  ——「你真正令我迷上,就是我們第一次重遇,我幾乎被你斬死的時候。」他昨夜說:我不希望你以後

變成了另一個人。」
  
  只是我以後練武的目標不同了。」虎玲蘭此際又向童靜說:我不再為了打倒誰,而是全心全意為了保護

這個家而修練。」
  
  童靜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虎玲蘭,與從前那個為愛恨所纏、帶著滿腹矛盾跟隨荊裂的女刀客,已是判

若兩人。如今這個她,在愛與戰鬥之間終於贏得心靈的平衡,也跟從前的自己和解了。
  
  童靜把一片晾乾的布巾捲起來,然後不經意地問:「那麼荊大哥呢?他以後有什麼打算?」
  
  聽見這話,虎玲蘭收拾衣物的手停頓了下來。
  
  童靜並未察覺,仍在自言自語:「從前荊大哥眼中就只有武當派,可是武當早就不在了。燕橫還有重建

青城派的夢想,可我很少聽荊大哥說要復興南海虎尊派或是什麼的,甚至沒怎麼聽他提起福建的家鄉……可

是荊大哥這頭野猴,一定不會停下來!不管是怎樣的高山,他必定會不斷地爬上去……」
  
  虎玲蘭眉宇間,浮現一抹淡淡的陰霾。
  
  這時風變得稍急了。仍未收拾的衣服一起劇烈飄動。
  
  「……蘭姊,你說是嗎?」童靜微笑問。
  
  虎玲蘭原本有點僵硬的臉恢復過來,點了點頭。她仰首看看天空,然後說:「我們快收拾。好像要下雨

了。」
  
  ◇◇◇◇
  
  走到屋門前,燕橫將一雙鐵劍擱在牆邊。童靜拿起勺子,往門前的水缸裡掏水,給燕橫洗手洗臉,又拿

出汗巾給他抹淨。接著燕橫接過勺子也讓童靜清洗。
  
  兩人正在享受這寧靜愉快的時刻之際,倉庫那頭傳出阿來的吠聲,繼而是一把粗獷的聲音喝罵。
  
  他們聽了不禁皺眉。然後就看見獵犬阿來帶點驚慌地奔逃過來。童靜馬上蹲下來接住它,抱著它的頭頸

安撫,同時在阿來嘴邊嗅到酒味。
  
  「笨狗,請你也不喝,笨死了。」
  
  一條身影邊喝罵著,邊踏著歪斜的步伐走過來。死和尚!你又灌它喝酒嗎?明明知道它不能喝!」童靜

怒罵說。
  
  圓性一手提著酒罈,另一手以包鐵齊眉棍當作枴杖,瞇著眼睛走過來,臉上現著紅暈。
  
  圓性長著一頭不知多久沒有修剪的亂髮,剛硬的發毛一根根像矛尖般豎起,一身僧衣髒兮兮的,衣襟更

染著大灘酒漬。他的臉跟身軀相比往日消瘦了不少,相貌也因此顯得不同。
  
  ——特別在這喝醉的時候。
  
  這酒是他們用山間野果自釀的,雖然味道酸甜並不嗆口,但後勁十足。圓性手裡那個酒罈,已然輕了一

半。
  
  圓性這副醉酒瘋丐般的模樣,令燕橫看著心痛。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破門六劍」裡,圓性和尚一向是最隨和,也最少煩惱的一個:除了吃不飽的時候

之外,幾乎沒聽他抱怨過什麼。少林派名震天下的武功,他更是從不藏私,尤其是對身體大有益處的至寶「

易筋經」,已是「破門六劍」人人都習練的功法。
  
  圓性提起酒罈,大大灌了一口。
  
  「你別再喝!」童靜站起來大叫:「我們存著這些酒,是預備荊大哥和蘭姊成親時喝的。」
  
  圓性卻不理會,又喝了一口酒,吐著酒沬說:我想喝就喝,你管得了我?他們成親洞房,跟我這出家人

有什麼關係?」
  
  「你還說出家人,喝醉酒不犯戒麼?」童靜跺著腳說:「和尚,你到底害了什麼病?失心瘋嗎?」
  
  圓性狂笑一聲,單手以齊眉棍在頭上轉了一大圈,看看水巖前寨四周:「住在這種鬼地方,不喝幾口酒

解解悶,那就真的要瘋了!」
  
  童靜不明白圓性何以這麼想。從前「破門六劍」四處流浪,即使是無人的深山叢林,又或廣西的窮山惡

水之地,也是一樣地過,如今安居這哨寨,比那些地方好上十倍,衣食不愁,又能夠專心練武,圓性到底在

嫌些什麼?,
  
  圓性變得消瘦,而且行為日漸脫軌,是幾個月前開始的事。最初眾人只察覺他說話少了,吃得也不如從

前多,尤其不再怎麼吃肉,那時童靜還取笑他「終於比較像個和尚了」,之後他變本加厲,懶於梳洗更衣,

身上常發出臭味,鬚髮長了後更像個乞丐,然後還開始喝起酒來,偶爾就會發酒瘋,四處把寨裡物事摔破打

爛。眾人認識圓性這幾年,知道他從來都不大好酒,燕橫也記得最初在西安「麟門客棧」認識時,圓性說過

他吃肉是為了有氣力打鬥,酒並沒有幫助,所以不愛喝。
  
  可是現在眼前這個圓性和尚,卻已經成了可怕的酒鬼。
  
  「悶就得喝酒嗎?」童靜不肯放過圓性:「你不會找其他事情做嗎?」圓性咧開嘴巴笑了,牙齒在亂生

的髭鬚之間露出來:「我又不是姑娘,不會找個男的卿卿我我度日。」
  
  童靜聽了臉頰漲紅,憤怒不已,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反駁。
  
  「和尚,說話莊重一些。」燕橫鐵青著臉,冷靜地說。
  
  圓性盯著燕橫,目光帶點凶狠:「啊,沒錯,今天的小燕橫長大了啊,不再是從前那個膽怯的小子,有

膽跟和尚我抬槓了。」
  
  燕橫不想跟他對罵,心想就丟下他一個人發瘋好了,別過頭去,準備帶著童靜阿來離開。
  
  「對了……」圓性卻不放過他:「既然童大小姐下令,要我找別的事情解悶,那麼不如你這個青城派下

任掌門,來跟我玩兩手吧!」
  
  他說著就遙遙把齊眉棍那包著鐵片圓釘的棍頭,直指燕橫的臉。
  
  圓性那句「青城派下任掌門」,明顯是揶揄燕橫。燕橫心裡燃點了怒火。但他還是壓制著情緒。要是正

常的圓性找他對練,他自然千萬個樂意,但現在這個圓性,他絕不想與之交手。
  
  那句話卻也刺痛了旁邊的童靜——復興青城是燕橫的夢想,她不許任何人侮辱。
  
  童靜盛怒下忍不住衝口而出:「我敢賭,今天的燕橫已經比你強了!」
  
  圓性一雙又濃又硬的眉毛聳起來,怪笑說:「是麼?那倒要看看了。小燕橫,來吧!」
  
  圓性說完跨前一步,一棍就打在屋門前的水缸上,瓦片與水花激烈向四方飛散,濺得燕橫一身濕了。阿

來被唬得猛吠起來。
  
  燕橫卻神色不變,仍然轉頭要走。
  
  「瞧不起我嗎?」圓性瞪著眼睛,左手把酒罈摔碎在地,頓時酒香四溢,地上殘留一堆碎瓦和釀酒的果

渣。
  
  圓性同時雙手掄棍,擊向燕橫要走的方向,狠狠在房屋的牆壁上打出一個窟窿!這一棍掠過燕橫臉前只

有數寸,而且顯然貫足了勁力。
  
  ——和尚是來真的!
  
  危險的訊號,令燕橫身體馬上產生反應,向後斜閃同時,伸手抄起原本擱在牆邊那雙長短鈍鐵劍,直視

圓性戒備!
  
  在童靜的驚呼聲中,圓性的長棍又再夾著猛烈的破風音向燕橫襲來。
  
  燕橫身隨意動,斜身閃過那劈來的棍頭,同時右手長劍架出,隔著尺許的距離壓制著圓性握棍的前鋒左

手,以阻止齊眉棍翻過來接續擊打。
  
  ——燕橫沒有進攻,只用劍在方位上遙遙招架,已經壓止著圓性的連環攻勢,其法有如當年何自聖與葉

辰淵,互相變換架式隔空對抗一樣,可見燕橫的劍技又進入了另一層次。
  
  圓性心裡也不得不對燕橫這一手喝采,但他戰意既起,並未因這阻截就停下來,手掌在棍身上連續滑過

,齊眉棍化為拿掃帚般的反握陰把,另一端的包鐵棍頭從下撩擊向燕橫腹部!
  
  ——這是少林派齊眉雙頭棍的招式,以「滑把」手法改換握棍方式,兩端的棍頭自如吞吐變化,擊打角

度令敵人防不勝防。圓性這些年跟練飛虹學過崆峒「花法」和「挑山鞭」的鞭桿技藝,運用起少林本門棍法

來,剛猛之餘更增了靈巧。
  
  燕橫先前架出長劍時,左手短劍早已提在腹側,預備應付圓性的任何變招,這時不慌不忙,就向下壓擋

著齊眉棍。
  
  圓性這反握向上撩擊,勁道遠不如一般正手劈棍猛烈。饒是如此,燕橫亦已作了準備,把身體和足步放

輕,當短劍與棍頭相接的瞬間,他只緊鎖著肩背和肘腕的關節肌肉抵受,身體其他部分卻輕鬆地吸收那傳來

的勁力,整個人順著力量向斜後方飄開三尺,敏捷地再次立定,這一擋順勢脫離了圓性的攻擊距離!
  
  ——燕橫如此退走,除了不想與圓性硬碰之外,也為了把他引離童靜所在,免她遭戰鬥殃及。
  
  圓性輕巧踏步追向燕橫,同時手上的齊眉棍又已變回正握。他從齒間吐氣,發出尖銳的聲音,持棍的前

後雙手一合,齊眉棍以少林派「緊那羅王棍」中一式「穿袖勢」,如標槍似地直取燕橫面門!
  
  燕橫雙眉一聳,頭頸往右側閃躲同時,右手長劍一式「半遮攔」將射來的棍頭順勢向左撥開,那長棍越

過燕橫耳朵才僅僅三寸之遙。
  
  ——和尚好快!
  
  圓性這一追擊,比燕橫預期中更要迅速。圓性從前在多次戰役裡都是擔任「破門六劍」的開路前鋒,雖

然身壯力雄,速度也絕不緩慢,只是此際似乎又更上一層樓,剛才那追進的步伐,比從前靠力量為主的剛猛

馬步敏捷得多,長棍出手也更順暢而極少先兆。
  
  ——圓性身材消瘦了,武藝卻不退反進,增添了以往稍欠的精準靈敏。
  
  齊眉棍一擊不中馬上就縮了回去。燕橫與圓性相處日久,深知其棍法上的習慣,直刺之後往往就順勢轉

撥向下,化為中下路的揮打,他雙劍已預先戒備。
  
  哪料圓性握著棍尾的右手收而復放,包鐵棍頭又再刺出,這次取向燕橫肩頭!燕橫意外之餘馬上發動雙

劍,在身前接連揮舞,正是青城派「圓梭雙劍」的劍花,長短二劍綿密撥打,連續擋去圓性四次吞吐的刺棍


  
  圓性的連環刺棍猶如毒蛇噬擊,伸出不過剎那又復收縮回去,常人的眼目連那棍影都不可能捕捉。這是

因為圓性的力度控制極為佳妙,並沒把十成勁力投放在任何一擊裡,刺棍一感到將要被燕橫雙劍攔截就即吞

回去再出擊。是故燕橫雖然連擋四次,卻只有兩次發出聲響,而且那劍棍碰擊聲並不響亮。
  
  燕橫的反應亦是同樣靈敏,一察覺抵禦已令圓性的棍收回,也就放鬆不再貫勁,
  
  準備防守下一擊。若非如此,他任何一次抵擋的劍招只要有一點動作過大,已被圓性下一刺乘隙命中。
  
  兩人都正以敏銳的感官與精密的控制相互較量,表面看只是簡單的一串攻防,實際上包含著精妙的功力

與技巧。
  
  ——和尚醉了也打成這樣……假如他沒喝酒……
  
  燕橫心中一動。他這時想起來,已許久沒有看圓性的身手了……
  
  圓性卻似渾無所覺,仍是一臉狂態,這次不再直刺,長棍突然收下來頓住一瞬間,欲以那半拍之差令燕

橫疑惑,旋即化為橫掃!
  
  燕橫未有受騙,但知道這橫掃棍勁力雄猛,他一雙材質粗劣的練習用鐵劍不足抵抗,於是斜踏左足張開

馬步,整個人沉了下去,低頭閃過這一棍。
  
  緊接著燕橫又往右後方仰身,躲避齊眉棍的斜向撩打,同時嘴裡呼喊:「別插手!」
  
  原來他瞥見後面的童靜想上前來助拳,於是喝止著她。
  
  ——童靜既無兵器,不可能幫忙壓制醉瘋了的圓性,反會令燕橫有所顧忌,絕無好處。
  
  圓性繼續掄棍追打,燕橫則不斷左閃右避,偶爾才揮劍抵擋,從未反擊半招。但如此消極的打法,面對

曾是少林派護寺「十八銅人」的精英武僧,是不可能長久的,齊眉棍的威脅已越來越危險。
  
  燕橫既不希望與圓性真打,但同時心裡一角,卻有個念頭漸漸萌生起來。
  
  「破門六劍」之中,荊裂實力居首毫無疑問,而一向以來少林正宗的圓性功力深厚,年紀也正處於最盛

期,大家也暗中認同較勝虎玲蘭排在第二。然而這些年燕橫經過「山螺」修練的突破及與侯英志一戰後的體

悟,最近又得到「雌雄龍虎劍譜」補充所學,進境甚大。今天他與圓性相比如何,眾人還沒有認真想過。
  
  ——我跟和尚到底差多少……我能夠勝過他嗎?……
  
  武者的雄心,無法壓抑。即使面對的是曾共生死的同伴。
  
  燕橫很想試一試。
  
  圓性似乎感應到燕橫的情緒,也受到刺激,猛喝一聲,突然把齊眉棍的拿法變成短握中間,搶到近身以

兩頭連環擊打燕橫。
  
  突然進入近戰,燕橫再無閃避的空間,若再不反擊,只能捱打。
  
  燕橫剎那間眼神轉變,進入另一種精神狀態。「借相」。
  
  同時左手短劍翻轉成反握。雙劍在身前構成一個微妙的三角。
  
  含胸拔背的身軀猛吐氣息。牙齒之間發出冬風般的聲音。
  
  全身勁力隨踏步爆發,貫於雙劍。
  
  「雌雄龍虎劍法·虎雷嘯」!
  
  這種短距內發動剛勁的劍法,過去燕橫少有運用,此際令圓性大感意外。但他從來最愛就是硬拚。握棍

的雙手拉闊了,圓性以舉鼎似的姿勢,猛把齊眉棍中段向前壓擊,要與燕橫直壓過來的長劍對撞!
  
  劍棍相交,卻未有任何反彈,而是像互相吸引般貼在一起。兩人立在原地,無法寸進。
  
  燕橫將左手反握的短劍也交叉架在長劍上,全力對抗圓性的壓制。
  
  四條腿踩得沙土微陷。
  
  但是燕橫的鐵劍始終並非真兵器,無法抵受這硬拚較勁的壓力,開始變形彎曲!
  
  這令燕橫「虎雷嘯」的架式無法維持。為了避過被圓性的壓潰,他在最後一刻放開劍柄,同時整個人縮

下往左側翻滾。
  
  圓性撲了個空,衝過兩步才停止,鐵劍則彎折飛到一旁。
  
  圓性卻意猶未盡,迅速改變為雙手把握棍頭一端,坐馬回身,就要從高將整條棍垂直劈打向地上的燕橫


  
  半蹲的燕橫反握短鈍劍,準備全力迎接這一招——
  
  一記有如旱雷般的叱喝響起,止住了圓性的追擊。
  
  只見荊裂、虎玲蘭和練飛虹,各自從不同方位趕到空地來。發出暴喝的人是荊裂。他赤著上半身,一頭

鬈發亂得像鳥巢一樣,顯然才剛午睡起來,手上提著連鞘的雁翅刀,眼睛緊緊盯住圓性。
  
  虎玲蘭與飛虹先生也都帶著兵器從寨牆外回來,他們還以為有外敵來犯,想不到打鬥的竟然是圓性跟燕

橫。
  
  ——和尚他到底在搞什麼?……
  
  燕橫這才有機會回復站姿,左手仍握著短劍朝圓性戒備。
  
  圓性放下齊眉棍,把棍頭擱到地上,搖頭晃腦地看著荊裂。
  
  「你來啦。」
  
  「和尚,你還是回房睡一覺吧。」荊裂微笑向圓性說,但盯著對方的眼中沒有半絲笑意。
  
  「睡覺?」圓性帶著狂氣的眼睛,落在荊裂的刀上。「我正在興頭上呀,睡什麼?」
  
  他說完倒拖著齊眉棍,一步步朝荊裂走過去。
  
  「這次輪到你替我解悶。」圓性目中泛出凶光。
  
  看見圓性向荊裂挑戰,虎玲蘭和練飛虹都欲上前阻止。但荊裂伸手止住他們。虎玲蘭甚憂心地看著荊裂

。但荊裂仍然冷靜,雙臂大張,坦著胸膛面向圓性。圓性將棍拉起,再次擺出迎擊的架式。
  
  他臉上洋溢著興奮,與荊裂對視,再往前踏了三步,已快要進入攻擊距離。圓性的身軀散發出異常澎湃

的戰鬥氣息。破門六劍」每個同伴都感覺得到。
  
  ——他是認真的。
  
  練飛虹本想開罵,卻因為圓性進入此狀態而一時呆住了。他也無法按捺身為武者的好奇:圓性有沒有機

會打臝今天的荊裂?二人差距有多大?……
  
  「拔刀吧。」
  
  圓性催促著。他的臉開始扭曲,變得跟他戰時所戴的那半副夜叉面罩一樣兇惡猙獰。
  
  猶如入魔。
  
  他再踏一步。齊眉棍已可威脅荊裂。
  
  荊裂雙手降下來。右手掌抵在雁翅刀柄之上。
  
  燕橫從外頭看著,背項滲滿了汗。
  
  他絕對相信荊大哥化解危機的能力。但他也沒有忘記荊裂那熊熊烈火般的爭強好勝心。圓性如此執意要

比鬥,難保不會引發荊裂忘我應戰——燕橫自己剛才也是如此。
  
  ——這就像在一缸油旁邊點火。
  
  荊裂直視圓性眼睛深處。
  
  圓性似要在任何一瞬出擊。
  
  「來啊。」他切齒說:我就給你準備起手。讓我接一次『浪花斬鐵勢』。」
  
  荊裂聽到圓性的話鼓動,又再展現出猶如小孩獲得玩具的笑容。他雙腿張開來,似乎就要開始擺出「斬

鐵勢」的出招架式。
  
  可是下一刻,荊裂的手緩緩離開刀柄。
  
  圓性的眼眉皺起來。
  
  「和尚,別鬧了。」荊裂放鬆了臉,笑容也恢復尋常。「這所謂『殺氣』,騙不了我」
  
  其他眾人未明荊裂說什麼,只看見荊裂放棄拔刀,門戶大開,正在為他擔心,卻察覺圓性身上散發的狂

亂戰氣,已在瞬間煙消雲散。
  
  圓性歎了口氣,單手把齊眉棍垂到地上他神情很是沮喪。卻也似乎為自己鬆了口氣。
  
  「我還以為能夠試一次,接你荊裂全力一招。」
  
  ◇◇◇◇
  
  圓性赤著上身從河裡走上來,全身酒氣和污垢都已徹底衝去。燕橫將一塊布巾遞給他,圓性點頭接過,

把鬚髮和身子抹乾,再披上童靜交給他的長袍。
  
  燕橫看見圓性眼神澄亮,完全無半絲醉意。這並非因為在冷洌河水裡沐浴過的關係。圓性根本從一開始

就在扮醉裝瘋。
  
  ——我給他騙倒了……
  
  燕橫這時才回想起來:先前打鬥時圓性向自己攻擊,除了最後那招互撞之外,其實全部都暗藏著兩分保

留,只是因為燕橫猝然被襲後即沉醉於攻防對抗,加上那好鬥之心,蓋過了判斷。
  
  ——倒是荊大哥,一眼就看出來了……
  
  荊裂與虎玲蘭及練飛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著圓性洗淨身軀。此時飛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圓性喊叫

:「和尚,是時候把事情說清楚了!」
  
  圓性眺望著河流對岸的秀麗風景。一向直腸直肚的他,卻想了好一會才開口。
  
  「我最初離開少林寺下山,是為了武當。」他說著時,眼睛好像能隱隱看見自己長大的那寺院模樣,目

中透著懷念的神色:「武當派挑戰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裡,沒有阻止武當的野心,那實在太窩囊了

。我那時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參戰——是我打死幾個武當弟子也好,是武當把我打死也好,總之不能坐

等將來姚蓮舟到訪少林寺山門。」
  
  圓性垂下頭,看看自己赤著的雙腳,搖搖頭失笑。
  
  「可我這說法其實有點欺騙自己。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願承認:我不忿氣讓武當自稱『天下無敵』。

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證明少林武藝比武當武功高強。『天下武宗』也好,『天下無敵』也罷——我要贏!」
  
  「在西安,太師伯把我趕走了,沒有帶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紅塵世界。老實說我到今天都不明白

太師伯要我去看些什麼,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誤打誤撞之下,卻讓我跟你們結成了同伴,一起幹了這許多

事情。」
  
  「回想起這幾年我跟著大家,一是覺得這樣共同修行能令自己變得更強,二是相信我們總有天會再次與

武當對決——姚蓮舟與天下武林訂的那個五年不戰之約,我覺得大半都是為了荊裂、燕橫和童靜你們三個。


  
  聽到這話,荊裂不置可否,但似乎心裡也感同意;燕橫聽了心裡熱了起來;童靜則瞪大著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圓性說:你也有分。你當日一劍廢了個武當劍士,難道以為姚蓮舟沒有注意嗎?

你的天分,令那傢伙也不得不認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長。別浪費這許多人對你的期待呀。」
  
  練飛虹在旁聽了猛地點頭。童靜則不禁想:要是武當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約定也已經到期了。
  
  ——我有成長到姚蓮舟預期的那個程度嗎?……
  
  「可是武當派已經沒有了。」圓性又繼續說。「而這些年,我們『破門六劍』因為各種的經歷和磨難,

結下了深厚情誼,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終究是個出家人。這情誼並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東西,也不是

當天太師伯趕走我時希望我尋找的東西。」
  
  所以這些日子我開始想,自己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我想不到理由。」
  
  聽了圓性這麼說,眾人感到意外。這幾個月他們都在疑惑,圓性何以變得消沉墮落。原來事實剛好相反

:他思考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深刻。他身體的轉變,是因為心靈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變得更敏捷,招式

控制更精細,也是因為心的變化。
  
  可是無論如何進步,他始終追不上一個人。
  
  圓性的目光落在荊裂身上。
  
  「我是很捨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決心的,是你。」
  
  荊裂看著和尚,無言以對。但心裡已經知道圓性要說什麼。
  
  「只因我跟你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尤其在你領悟了『浪花斬鐵勢』之後。」圓性微笑著徐徐說

:「身為『破門六劍』的同伴,我當然為你高興,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應該找尋些什麼。否則長此

下去,我只會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惱之中,在求不得的執著裡度日。
  
  荊裂仍舊不語,只是與圓性四目對視。兩人相互透澈瞭解對方的想法。但即使如此,荊裂無法說些什麼


  
  在追尋巔峰的路途上,到了某個階段,總是孤獨的。
  
  「不過最後我還是想任性一次。」圓性失笑說。
  
  因此他裝瘋,為的是要接一次荊裂的絕招。抱歉了。」圓性這時朝燕橫合個十。燕橫連忙搖手表示並不

介意。他很明白圓性的想法——剛才他自己何嘗也不是渴望與圓性一較高下?
  
  「和尚……你要走了?」童靜眼眶濕潤了。
  
  「在荊兄他們成婚之後。」圓性點點頭,但臉上沒有半絲將要別離的悲傷。童靜看看和尚,又看看虎玲

蘭。她這才知道原來兩人都有相近的想法。他們都自知在武道上追不上荊裂,只好尋找另一條路,否則心靈

永遠不會獲得平衡。
  
  ——而我自己呢?……...
  
  她不禁回想當日荊裂對父親童伯雄說過的話: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我的路……我要再繼續走嗎?
  
  童靜驀然發現,自己變得陌生了。
  
  八天之後,荊裂與島津虎玲蘭,正式成婚。
  
  是晴朗無雲的好天氣。他們兩人都喜歡陽光,婚禮也就在大太陽下的戶外舉行。王守仁在孟七河及幾名

親信民兵陪伴之下,到來水巖前寨出席,與飛虹先生一起擔當主婚人。
  
  雖與家鄉習俗不同,虎玲蘭仍順從地穿著紅色嫁衣,頭上披著紅布巾從屋裡步出。她臉上略施脂粉,美

艷更勝平日,就連練飛虹與圓性都不禁看呆了。
  
  荊裂少有的正經,穿著一身整齊衣冠,一頭亂髮也好好梳理束起來。他壯碩的肩胸把那衣袍撐得滿滿的

,加上那張野性的臉,跟衣服半點不搭配,童靜見了噗嗤一笑。
  
  「好像猴子穿了人的衣冠……」
  
  荊裂漲紅著臉沒法反駿童靜,這情形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另一邊的燕橫瞪一瞪童靜,示意她別再取笑荊

大哥。
  
  儀式很簡單,二人就在寨前的河岸上,參拜天地,繼而拜王守仁與練飛虹兩位尊長。
  
  「你們兩個傢伙,其實早就該在一起了。」練飛虹在受荊裂和虎玲蘭叩頭時,笑得開懷,忍不住如此說

。旁邊的王大人捋著須點頭。
  
  相比數月前相見,王守仁看來神情沉重,直至新郎新娘拜堂之時才能展顏歡笑。
  
  「破門六劍」眾人都沒問,但已知道王大人必是為政事所擾。看來寧王府比前又更猖狂了。
  
  見證荊裂成親,王守仁倒是真心喜悅。「破門六劍」雖是一干狂者,但卻是他在朝野認識的人裡極罕有

的誠正之士,王守仁雖無法完全理解他們追求武鬥的狂熱,但對六人行事甚為欣賞,彼此又曾在廬陵並肩生

死作戰,那份情誼非同尋常,比諸他與官場裡志同道合者的關係更是深刻。如今「破門六劍」終有人成家立

室,王守仁衷心感到高興。
  
  最後荊裂與虎玲蘭二人交拜,即成了夫妻。
  
  虎玲蘭看著此地山水,聯想起家鄉鹿兒島遠為壯麗的火山與海岸景色。虎玲蘭獨自一人在此出嫁,不免

懷想薩摩國的故地與家人,兩行淚水流下來,融化了臉頰的胭脂。
  
  荊裂見了,用他寬厚而溫暖的手掌,輕輕抹去她臉上淚水,再牽著她同樣長滿厚繭的手。虎玲蘭感到自

己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圍。她極慶幸自己當初執意乘船西來。——離開了家,卻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荊裂牽著虎玲蘭,同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是他過去在武道上從沒得到過的。這並非他第一次牽

她的手。但是他知道這次的意義跟以往不一樣。
  
  這次,她真的永遠不會走了。
  
  ◇◇◇◇
  
  酒宴過後次日,「破門六劍」送別了王守仁。圓性也決定離開了,順道亦護送王大人一程。
  
  圓性就跟從前一樣沒帶什麼,穿著一身僧袍,挑著齊眉棍,行囊裡是「半身銅人甲」與乾糧清水,此外

再無其他。
  
  他臨行前把獵犬阿來交託給童靜。「它跟著我隨時要捱餓。還是你來帶著。」圓性如此說。他只輕輕揮

了揮手,阿來即順從地走到童靜腳邊,似乎能明白圓性心裡所想——就像它當年在叢林中跟隨圓性時一樣。
  
  童靜禁不住哭得鼻子也紅了。圓性摸摸他剛刮過的光頭和下巴,一臉神清氣朗,笑了笑拍拍童靜的頭。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呀。」
  
  圓性與「破門六劍」其他人一一告別。跟燕橫兩手相握時,他瞧著燕橫說:「你在走著正確的路。再繼

續進步下去,你不會輸給荊兄的。」
  
  這是絕不簡單的評價,而燕橫知道圓性從不說謊。他聽了一陣血氣湧上來,無法一一口語。
  
  「老傢伙,不要太勉強自己呀。」圓性輕輕擂了擂練飛虹的胸口,轉頭瞧向虎玲蘭:「快快生一個小荊

裂出來。帶著的血脈,他包保會打敗老爹。」虎玲蘭嬌羞地笑了笑。
  
  最後他與荊裂相握。
  
  「那天在西安認識了你,真好。」
  
  圓性只簡單這麼說。荊裂也只是點了點頭。他們之間已不必再多說什麼。
  
  圓性提起布囊,也就隨著王守仁等人的馬匹徒步而去。
  
  直至消失在遠方為止,他都沒有回頭。
  
  ◇◇◇◇
  
  第二天清早,練飛虹又再重複每日的步驟:在床上靜坐吐納,練習「易筋經」姿式鬆開身軀,帶上各樣

愛用的兵器,獨自出門往樹林練武。可是他沒察覺:後面有個輕捷的身影一直在跟蹤著自己。
  
  童靜躲在樹林一角,遠遠看著練飛虹於半暗的樹林間,一招一式地練習著,不時吐出輕聲的呻吟。看著

飛虹先生一遍又一遍吃力地練習,才能夠令身體手腳開展協調,把每個招式打出原有的模樣,童靜這才知道

飛虹先生為了指導自己,每天付出了多少,忍受過多少苦頭。
  
  ——他每天都拚命在抓著自己將要失去的能耐,我卻一天又一天擱著自己的才能沒去真正發揮。
  
  ——我這樣對得起他嗎?對得起我自己嗎?
  
  童靜用衣袖拭去臉上淚水,直至確定完全止住哭泣後,才從樹後跳出來。
  
  「今天我們要練什麼?」
  
  練飛虹乍見童靜,想到自己拙劣的姿態都被她偷看,不禁滿臉通紅,但是看見童靜回復了練武的熱誠,

心裡大喜,撿起擱在大樹旁的鞭桿說:
  
  「繼續上次的,好嗎?」
  
  童靜點點頭,上前接過鞭桿。她揮了幾下,看著樹林喃喃說:「我心裡決定了,不要跟蘭姊一樣。」
  
  「什麼意思?」練飛虹問。
  
  「你們都覺得,要追求頂峰的武藝,就得放棄一些東西。」童靜洋溢著自信地說:「可是這並非由誰決

定的事情啊。假如我真的是你們口中那麼厲害的天才,我一定能夠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吧?那我就做天下

間第一個嫁了人的絕世高手!」
  
  練飛虹聽完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興奮得笑起來:這個徒弟在說這番話時所展現的氣度,是他從沒見過

的。
  
  這時童靜的臉又泛紅,用鞭桿指著練飛虹說:
  
  「我剛才最後那句話,你可別告訴燕橫!否則我一定殺了你!」
  
  ◇◇◇◇
  
  月光把那山中小溪的四周都映照得清晰,一草一石皆蒙著一層發光的淡藍。在淙淙流水聲中,一切猶如

幻夢般不真實。
  
  荊裂選定了溪畔十多尺外一片草坡,將帶來盛著食物和器具的行囊放下,小心把草地上的碎石逐一清理

,展開一片捲起的大草蓆,上面再加一層棉布,仔細將之鋪整好,用石頭壓住四角。
  
  整理好睡鋪之後,荊裂把一片草挖走,以石頭圍成小圈,再將早就準備的柴枝在裡面搭好。
  
  正要回頭去找火種時,荊裂卻見虎玲蘭已然跪在臥鋪上,正緩緩解去衣服的腰帶和繩結。
  
  荊裂看著那衣袍褪落,裸露出虎玲蘭健美的肉體。
  
  月光勾勒出她身體每一寸的優美曲線,令荊裂著迷得窒息。虎玲蘭在這月夜的開闊天地中裸露,並無半

絲羞澀,反映成微藍的眼睛直視著荊裂,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
  
  荊裂此刻才確切知道,與虎玲蘭的關係拖延了這許多年,自己錯過了什麼。
  
  他看見她的皮膚因微涼冒著雞皮疙瘩。他拿起放在臥鋪上的布被,上前跪著擁抱她,把布被包著自己跟

她二人。
  
  彼此都在感受對方的體溫。
  
  「我錯了。」荊裂在她耳邊說:「當初在薩摩,應該一早帶你走。」
  
  虎玲蘭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沒有這些經歷,你不會認識真正的我。我也不會認識真正的你。」
  
  荊裂撫摸著虎玲蘭那留下好幾道戰鬥疤痕的玉背,不禁點頭。
  
  她抱得他更緊。兩顆心臟貼著跳動。
  
  「你得答應我一件事。」虎玲蘭此時說。
  
  荊裂近距離看著她的眼睛,誠摯地聆聽。
  
  「不要為了我改變你自己。」她說:「不要為了我而不再走你該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要做

『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這樣我才配稱『武士之妻』。請別令我遺憾。」
  
  荊裂聽完激動不已。
  
  虎玲蘭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無武當。荊裂追求最強的道路,就只餘下唯一的走法:倣傚武當,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戰。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見時姚蓮舟向荊裂說過,他們本來就是同類。假如不是有武當這個最大的目標,

荊裂其實早已走上與武當一樣的路途。
  
  不過荊裂並沒有武當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沒想過要誰臣服,也不是要消滅哪個不服從的門派。他只

是要證明自己最強,去攀爬那個從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卻已漸現眼前的極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燒至盡。
  
  燃燒自己,也會燒傷親近自己的人。
  
  可是虎玲蘭說不介意。她會擁抱這團烈火。
  
  不管最後餘下什麼。
  
  ——這是她自小就學會武家之女的義務。雖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這顆心沒有改變。
  
  荊裂流下眼淚來。
  
  當年回到泉州,看見義父荊照、裴仕英師叔與南海虎尊派眾同門的墓碑時,他也曾經罕有地流淚。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長久的孤獨,終於結束了。
  
  三十一歲的荊裂,人生邁向圓滿。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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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18:39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二章 加盟
  
  推開客棧房間的紙窗,溫暖的陽光與下面街道的氣味頓時送進來。韓山虎閉目站在窗前,讓陽光灑在臉

上,清醒了不少。
  
  韓山虎赤裸著半身享受著陽光,健美的軀體帶著北方人的白皙。左邊肩頭和右前臂上卻有兩道傷痕格外

顯眼,雖然已過了好一段日子,仍然泛著未褪的褚紅色,彷彿受到什麼詛咒。
  
  ——這兩刀就是在湘潭那可怕的一夜,被師父雷九諦所砍的。
  
  同房的師弟任雲飛這時回到房間裡來,手上拿著一壺沏好的熱茶,倒了一杯給韓山虎。韓山虎輕輕呷了

一口,拿著茶杯半倚在窗邊,俯看下面的風景。
  
  時分仍早,南昌城的街上行人還不多。但每天只要一到午時左右,街上道就會擠得摩肩接踵,刀柄碰上

槍柄。
  
  南昌既為江西省首府,又扼守水陸要衝,熱鬧是很自然的事;只是這一年來擁到南昌城的人很不一樣,

大半都不是尋常的商旅百姓,而是一群群相貌兇惡的流民草莽,來到城裡後無所事事,終日在街巷流連,或

在酒家茶館打發日子。此等遊民完全無視本地官府,往往在光天白日之下大刺剌地帶著兵器行走,又經常聚

眾鬥毆生事,或在暗巷整天賭博,也有的以搶劫偷盜為生,城裡每天都有人被殺,街道到了晚上更仿如野獸

橫行的叢林。惡徒人數眾多,衙門亦無從執法管束。
  
  官衙管不了當然更有另一個原因:這些惡徒大都聚集在寧王府一帶,該範圍乃由王府護衛作主,南昌府

的保甲與捕快都不敢踏入干涉。
  
  這些亡命之徒全都是被一個江湖消息吸引到來南昌城:寧王府愛惜天下勇猛英才,若幸運得到賞識,授

予王府護衛一官半職,黃金美女,皆在掌握。
  
  韓山虎與他的七個秘宗總館同門,亦是受這消息吸引遠從傖州而來。分別是他們的目標遠不止金銀財寶

與女色。
  
  韓山虎喝乾杯中茶,伸了個懶腰離了窗前。他將空杯放回房中央的桌子上,拿起桌上的布包。從包裡雜

物之間,找出來那個令牌。
  
  那個以特殊烏黑石材雕琢的令牌只有二指寬,上面刻著「寧王府衛」一行篆字,背後有些凹凹凸凸的刻

紋,看似隨意,但韓山虎猜想是代表某種暗號。
  
  他摸著令牌沉思,圍著髭鬚的嘴在微笑。
  
  正在旁抹拭著愛用單刀的任雲飛,看見師兄的笑容,也不禁高興起來:「就是今天了,韓師兄。不枉來

了這一趟。」
  
  韓山虎看著師弟點點頭。
  
  「我們要令秘宗門名號,再次響徹武林。」任雲飛又說,被刀光映得發亮的雙眼透著興奮之色。
  
  「當然。」韓山虎答和,聲調卻比師弟冷靜得多。他仍在撫摸著那寧王府令牌,想起昨天把令牌交給他

的那個人。
  
  世事多麼地諷刺啊,韓山虎想。這個引路的人,偏偏就是武當派的。
  
  ——或者說,從前的武當派。
  
  韓山虎帶著七個滄州「玉麒堂」的同門師弟再度千里南來,心裡只懷著一個念頭:重振秘宗門。
  
  三年多前「湘渡客棧」內鬥一役,令秘宗門元氣大傷。一門之長竟與弟子相互廝殺,死傷枕藉,實在是

武林罕有的大醜聞,而繼後掌門雷九諦在比武中遭公然擊殺,秘宗門的聲望更墮入深淵,各地分支紛紛脫離

滄州總館自立,甚至連「玉麒堂」裡也有門眾出走,曾是天下「九大派」之一,以弟子眾多及流布廣闊稱雄

的秘宗門,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場,每受武林中人談論都引為笑柄。
  
  本是下任秘宗掌門繼任人選的韓山虎,回到「玉麒堂」之後養傷好一段日子,之後眼見本門分裂衰落,

本應是自己囊中物的一切光榮與權柄,盡都煙消雲散。玉麒堂」的權力暫由韓山虎的族兄兼師叔韓天豹及幾

名長老共同掌握,他們對韓山虎甚不信任,一是韓天豹深知這個族弟平素就品性不良,二是韓山虎正是導致

湘潭內鬥事件的關鍵人物,為何與雷九諦生起爭執只是韓山虎一面之詞,未足完全相信。由於秘宗門裡始終

欠缺另一個實力與聲望具備的人選,新任掌門之位就此長期懸空。群龍無首,對秘宗門更是另一大打擊。
  
  韓山虎在秘宗門總館裡本是首席高手,前途卻一片黯淡,因此傷癒後仍舊意志消沉,完全荒廢了武學,

終日沉溺在酒色中度日。
  
  令他從自暴自棄裡清醒的,是某一個寒冬早上。那天還沒完全天亮,他拖著宿醉未醒的身軀離開花街柳

巷回到「玉麒堂」,進了大門後又感一陣反胃,蹲在前院的大樹下嘔吐了好一輪。
  
  當他站起來抹去嘴角穢物時,卻隱約看見前頭的練武場上幾個起落的身影。
  
  他走近去看,原來那是幾名秘宗總館的「內弟子」,全都比韓山虎年輕,因為經驗不足,當日並未隨雷

九諦南下追捕「破門六劍」,但武藝卻都不俗,本是「玉麒堂」新一代裡最有希望的後進。其中以任雲飛和

歐陽敬兩人跟韓山虎比較熟。
  
  他們正在共同鍛練,一個個被汗水濕透衣衫,身體冒著白煙。
  
  ——天還沒有亮透……他們什麼時候起床練武的?……
  
  韓山虎再細看,幾個師弟並非僅止於普通的練習,而是用木兵器在互相對打,激烈程度幾近實戰,有些

人臉上額上已經腫起,其中一個師弟趙敖更有一條左臂傷了,要用布巾掛在脖子上,即使無法參加,還是在

旁看得甚投入。
  
  秘宗門生變之後士氣無比低落,加上再無武當派威脅,這段日子「玉麒堂」裡的鍛煉氣氛甚為差劣,脫

退回鄉者也越來越多。韓山虎卻想不到這天清早竟會看見如此情景。
  
  ——這驀然令他回想從前的自己……
  
  「你們在幹什麼?」韓山虎吐著未散的酸氣問。
  
  那幾個師弟裡最年輕的秦鐵衣,停下手上木刀,走過來向韓師兄行禮。
  
  「在練功啊。」他抹抹額上汗水說:「不努力一些,要待哪天才殺得了荊裂?」
  
  「你……說什麼?」韓山虎聽得呆住了。
  
  「殺死那個荊裂呀。」秦鐵衣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說,瞧瞧身後幾個人。「這是我們的約定:為師父報

仇,為秘宗門雪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
  
  那一刻,韓山虎感到自己的靈魂被搖醒了。
  
  「韓師兄,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任雲飛接著說:「是的,我們對上荊裂,大概都得死。可是有些事情

死也要去做的呀。」
  
  一股巨大的羞慚感,令韓山虎幾乎崩潰,在師弟面前險些就跪了下來。
  
  ——他們都沒有放棄。
  
  「你也一起來練吧。」歐陽敬在另一邊說,搔了搔頭髮:「其實……這些日子,我們都在事韓師兄你回

來練武場。」
  
  他們也都見識過從山東跟隨雷九諦回來的韓山虎,那「神降」的威力是如何驚人。秘宗門假如仍有希望

,一定還是在韓師兄身上。
  
  韓山虎沉默了好一會。眾人停下來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你們真有死的準備的話,那不如把命交給我。」韓山虎如此說。
  
  從那天起,韓山虎換了一個人。並且得到七個同伴。人不多,但每個都有足夠的決心。
  
  「為了重振秘宗門,我們要不惜一切。」韓山虎在出發離開滄州之前向他們說:「就像師父為了變得更

強,不惜成為瘋子。必要之時,連人性也得拋棄。沒有這個心,請不要跟著我走。」
  
  他們依從走鏢的秘宗同門帶來的消息,南下前赴江西。這是韓山虎的決定——他是聰明之輩,當然明白

南昌寧王如此廣招壯勇的意義。
  
  天下將要大亂。在這亂局裡也會誕生新的秩序。乘著這股浪潮,就有機會獲得新的力量,然後收復各地

秘宗分支,重振秘宗門的往昔榮光——不,甚至可能建立一個超越少林武當的新秘宗門。
  
  ——而我與這七個師弟,將把名字刻在歷史上。
  
  來到南昌城後,韓山虎發現此地果然風雲暗湧,到處流動著一股不安分的氣息。
  
  客棧和飯館裡每天都聽到新故事,說某某人憑飛簷走壁的盜賊本事進了寧王府,已然得到統領之職,某

某本來窮得連客店錢也付不起只能睡在城內街頭,一日之內就搖身變成王府護衛的隊目,夜夜與兄弟上妓院

賭坊玩樂,手裡的銀子怎也花不完……
  
  眾人之間同時也在流傳著各種向王府自薦的方法。有的宣稱自己有門路找到相熟的王府中人引介,當然

這得花一點銀兩……其中許多實際都是騙局。
  
  韓山虎與師弟們從來不聽這些,也對身邊一切鬥毆爭執冷眼旁觀,未有跟任何人打交道。
  
  ——我們跟這些渣滓是不同的。要的也不止於那些。
  
  終於在南昌城的第十天,他們在茶館裡遇上一群來自王府的人,並且發生了衝突——說是「衝突」有點

不符,事實是韓山虎一口氣在其中五個王府護衛臉上輕輕割了一刀。真的割得很輕,只是僅僅把每個人的一

隻眼睛割瞎。
  
  這次爭執當然是韓山虎刻意引起的。他看出那夥人是王府護衛裡的好手。這是能得到王府注意自己最直

接的方法——雖然無法肯定結果是好是壞。
  
  次天到來找他們的那個人,令韓山虎一見難忘。事實是誰也不可能忘記:高得像竹竿般的身材,光禿禿

的頭顱與詭異的長相;臉頰上的古怪皺紋刺青;腰間那柄散發著陰氣、一看就知道殺過許多人的長劍。
  
  此人只帶著三個手下同來——其中一個是昨天親眼見過韓山虎出手的王府護衛。這高個子根本木必多帶

人。在街上所經之處,所有平日表現得凶神惡煞的漢子,全都退避得遠遠,就如遇上毒物一樣。
  
  那人一眼即尋出韓山虎。同類總是最容易相認的,不管是憑身姿、動靜還是氣度。
  
  「武當,巫紀洪。」
  
  「秘宗門,韓山虎。」
  
  一聽到對方門派名字,巫紀洪的大嘴像裂開般笑了。
  
  ——與荊裂是仇敵。
  
  雙方不必再說什麼——韓山虎等八人到來南昌,已等於表明了目的。
  
  巫紀洪將那個王府的通行令牌交給韓山虎,著他次日來與府裡的重臣見面。
  
  巫紀洪正要轉身時,韓山虎卻說:「先此聲明:我只臣服於王爺一人之下。」
  
  ———意思是:不要以為你向我招手,我就會變成你的人。
  
  巫紀洪微微一笑。
  
  「那是由王爺跟眾將領軍師決定的。」他說。「得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此刻在房間裡的韓山虎,把玩著那面令牌,心裡有點緊張。自從那次面對八卦掌門尹英峰之後,他已經

許久未跟高手交鋒。韓山虎的身材雖已恢復縱情酒色之前的狀態,但肌肉仍比從前略有鬆弛,氣息耐力也未

返回從前巔峰——這一點直接影響他能夠維持「神降」的狀態多久。他後悔自己白白荒廢了好一段日子。
  
  但沒有辦法。機會不會等待人。要加盟寧王府就得趁早,才更有利於建立人脈及獲得重用。何況寧王不

知何時就會起事,若等到那時才加入就太遲了。
  
  「今天就要過第一關。」韓山虎似乎在向任雲飛說,也像自言自語:「要讓人們再次知道秘宗門武道的

厲害。」
  
  ◇◇◇◇
  
  還沒有進入寧王府的圍牆,僅僅到了王府兩條街外,韓山虎和七個師弟就已受到盤查,要出示那烏石令

牌方可繼續前進。
  
  那一帶街道一如平日熙熙攘攘,聚滿了到來尋找機會的遊民浪客。他們看見韓山虎掏出那面令牌,目中

都閃出羨慕的眼光。
  
  在寧王府西側的朱漆大門前,有十多名護衛看守。他們接過韓山虎的令牌,另外拿出一塊差不多大小的

木板,將兩者拼合起來,仔細確認上面的凹凸刻紋完全吻合。這個烏石令牌與木板,寧王府每日都更換,以

防有人預先盜用。
  
  韓山虎等八人的兵器全都被暫時收繳。這一點他們早就預料。可是王府護衛仍執意要摸索搜查八人衣衫

。「假如你們不喜歡,那就別進去。」那看門的頭領如此說。韓山虎他們其實早就連身上的暗器飛鏢都已交

出來,但還是忍受著這屈辱,任由對方搜身。
  
  終於大門裡走出來一支廿多人的護衛。他們再拿出一部名冊,確認韓山虎的名字有登記在今天的訪客名

單之內,這才帶他們進去——而且還要將他們分作兩批,每四個人先後進入,而且所走的路徑不一樣。這樣

其中一批進了王府後,沿途都不知道另一批同伴正走到哪裡,如此可牽制其生事作亂。
  
  雖然手續繁瑣又被人搜查身體,韓山虎反倒覺得寧王府這麼謹慎是好事。若是行事粗疏大意,韓山虎反

而要考慮是否值得為其賣命。
  
  ——他不知道王府的防衛加強到這個程度,全因為一年前遭「破門六劍」入侵的教訓。
  
  韓山虎被帶到王府裡其中一叢宅邸內,他聽那些帶路(也是監視)的護衛說這是「龍騎上將軍邸」。那個

巫紀洪就是「龍騎上將軍」嗎?或是他還有個老大?韓山虎相信很快就知道。
  
  他跟三個師弟被安排在一座偏廳裡等候。另外四個秘宗同門不久後也被帶來會合。那廳外各處有數十個

王府護衛把守著。
  
  「商將軍與巫將軍會過來接見你們。請等候。」領頭的護衛向韓山虎說,語氣很是有禮,也著人送來茶

水。他既知韓山虎是巫紀洪看上並親自招攬的人物,本事定然不低,若真的加盟王府,將來很可能成了自己

上級,自然不敢怠慢。
  
  護衛都離開了廳堂,留下八人在內。兩手空空且身在陌生之處,外頭又被人重重看守,他們心裡自然不

安。
  
  韓山虎則在琢磨剛才那護衛頭領的說話。「商將軍」排在巫紀洪之前,也就是說在王府中具有更超然地

位,很可能才是那位「龍騎上將軍」。而能夠令巫紀洪那樣的武當怪傑也臣服其下的,到底會是怎樣的人物


  
  ——最有可能也是武當派的殘黨。
  
  但是韓山虎努力回憶過去聽聞過的武當派厲害人物,怎也想不起有一個姓商的……
  
  秘宗門八人在這偏廳裡,有的安坐調息,有的走來走去舒展手腿,也都在做準備。他們知道待會隨時要

在寧王或其重臣面前獻技,這是投身王府的難得機會,心裡不免有些緊張。年輕的秦鐵衣則四處細看廳堂的

陳設——如此豪華的氣派,從前在滄州哪曾得見?
  
  這種奢華也是權力的體現。幾個江湖經驗較少的秘宗門人,頓時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韓山虎表面鎮定地喝茶,內心也混雜著不安與興奮。
  
  然而他們等了又等,仍然沒有人來。
  
  韓山虎的心就像手中那杯茶一樣,漸漸冷了下來。
  
  過了大半個時辰。八人心中怒氣不斷累積。若是從前的韓山虎,受到如此侮辱,早就帶同門拂袖而去。

但想到將來的大業,他還是捏著茶杯忍耐下來。
  
  任雲飛卻耐不住了,他猛力推開廳門步出,朝外頭咆吼:「這算什麼?把我們當誰了?還得等多久?」
  
  守在門外的護衛原本正圍攏著交頭接耳,看見任雲飛衝出來,馬上上前欄阻——經過上次遭入侵一事,

王府嚴限訪客自行走動,護衛更務必執行此禁令,否則會受到責罰。
  
  任雲飛一見三個護衛當先上前,展開秘宗門的「燕青迷步」輕巧閃過兩人,再游身至第三人背後,施擒

拿手法反鎖其手臂,另一隻手從後抓著其前襟拉扯,用那襟口邊緣勒住護衛喉頸,雙手稍稍加勁,即令他肘

肩關節劇痛同時無法呼吸,苦楚如墮煉獄。
  
  任雲飛咬牙切齒,貼著那護衛扭曲漲紅的臉怒吼:「這般輕慢,是看不起我們滄州秘宗門嗎?」
  
  ——這段日子秘宗門受盡冷嘲熱諷,任雲飛身為總館「內弟子」極重視本門榮譽,在滄州就因此打過不

少人,此刻情緒又再次爆發。
  
  那些王府護衛雖有看守之責,但自知只憑這裡幾十人,未必足以制服名震天下的秘宗門精英弟子;若是

馬上呼請援兵,又怕鬧大事情被追究責任,於是其中一人急急上前調解。
  
  「請先放過我們這同僚!兩位將軍正巧被王爺召去議事——所以沒法馬上過來。」
  
  「王爺召見又如何?」
  
  任雲飛怒氣未止:「就要把我們擱在這邊不理嗎?」
  
  他罵著時手下不自覺加力,那被擒的護衛右手臂關節爆出斷裂聲響,整個人昏迷倒了下去。
  
  任雲飛把他放開,冷冷看著其他護衛上前照料。
  
  這些王府護衛本來亦非善類,暴怒的髒罵此起彼落,其中一個脾氣最差的高叫:
  
  來投靠寧王府的人天天都有,就是今天也不只你們!以為自己才最厲害嗎?」
  
  「說什麼?」任雲飛捏得雙拳發響,又欲再出手。
  
  「我們剛才就聽說,兩位將軍被召去,是因為有人來投效王爺——而且是非常不得了的人物!」
  
  那偏廳裡傳來茶杯碎裂的聲音。
  
  ◇◇◇◇
  
  當商承羽與巫紀洪進入寧王府軍機最高重地「龍虎廳」時,發現王府最重要的謀臣將領全部都在席:李

士實與李君元父子、軍師劉養正、水陸軍統領閔廿四與凌十一等具已在等候。
  
  仍是穿著一身雪白毛裘的商承羽,以劍鋒似的目光掃視這些人。
  
  「商將軍來啦?請坐。」劉養正一見二人到達,連同麾下幾名謀士一同站起來迎接,並讓出在自己之上

的席位給商、巫兩人就坐。
  
  商承羽看看劉養正堆著熱情笑容的胖臉,略拱手作了個禮,也就跟巫紀洪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就在那仍

空著的王爺首座近旁。
  
  在他對面的李士實與李君元父子,冷冷瞧著劉養正那副奉承巴結的模樣。李士實與劉養正這王府兩大軍

師,從前本就一直爭寵較勁,各不相讓,只是在商承羽加盟王府之後,雙方才因有共同的勁敵而短暫結盟,

然而去年「破門六劍」大鬧寧王府一事,李氏父子負上了最大責任,李君元被挾持更是一大恥辱,兩父子在

王爺跟前的「行情」暴落,狡猾的劉養正實時轉而巴結商承羽,李士實的派系一時顯得勢弱。
  
  等待王爺到臨之際,各人都未交談,只是偶然互相觀望。李士實這老頭如同昔日,神容仍是顯得深不見

底,就像一株快枯死的矮樹般拄著枴杖而坐,沒有顯露出半絲表情。
  
  商承羽盯著李君元,卻意外地迎來對方的直視。李君元自從那次遭「破門六劍」擄劫大難不死之後,心

神大受刺激,曾經有一段日子驚恐得不敢外出見人,即使康復之後每次出席王府的軍機會議,仍是猶如驚弓

之鳥,總是避開商承羽和巫紀洪的目光。
  
  然而此刻的李君元,臉上洋溢著久違的自信,敢於跟商承羽對視之餘,好像還在克制著嘴角上的笑意。
  
  巫紀洪也發現了這一點,別過頭以眼神向劉養正相詢。劉養正不必交談就知道他的疑問,看看李君元的

得意模樣,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終於寧王朱宸濠進入了「龍虎廳」,眾人起立相迎。身材魁壯的寧王步姿比往昔更具氣度,全因這年來

王府招兵越漸積極,人馬軍備皆已甚鼎盛,而北方的朝廷又未有警覺,形勢極佳。
  
  當然這兩方面花費了寧王府庫裡不少的財寶金銀。為此寧王命令麾下將士更頻密在鄰近一帶水陸要道搶

掠,以補充軍資及賄賂所需,再加上不斷有亡命之徒湧來南昌府,整片贛北已成無法無天之地。江西巡撫孫

燧即使有抵抗意志,無奈掌握當地兵權的鎮守太監王宏亦已被寧王重金收買,孫燧有心無力,只能眼看寧王

府肆虐坐大。
  
  寧王身後跟著十名百中挑一的壯士,另外還有他甚為信任的術士李自然。朱宸濠如走路有風,快步到自

己的王座交椅前坐下來,其餘人等拱衛兩邊,那仙風道骨的李自然則緊靠著王爺而立。
  
  眾人再次坐定後,商承羽察看王爺的臉色,發覺他竟也比平日還要亢奮,那副好像知道某件事情正急不

及待要說出來的神情,竟和李君元有些相似。這年來王爺對商承羽的寵信有增無減,令商承羽甚是安心,此

刻卻隱隱感到不妥當。他再看看李君元,竟見他與寧王對視並略一點頭,而寧王也頷首響應,二人似有什麼

重要事情隱藏著。
  
  ——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寧王的目光落在商承羽臉上。
  
  商承羽心裡不祥的直覺更加強烈。但他無法想到是什麼原因。
  
  巫紀洪馬上感受到商師兄內心的悸動。他許久未見過商承羽處在這個狀態,不禁暗自驚訝。
  
  寧王那興奮的模樣,與商承羽恰成對比。
  
  「商將軍,本王還記得十分清楚:三年前你踏入王府那天,本王心裡想,就如天上掉下一件大寶物到我

掌心中。」
  
  商承羽低頭:「得以侍奉王爺,乃是臣的福氣。知遇之恩,片刻不忘。」
  
  ——在王府的閉門會議上,眾人向王爺自稱「臣」已成習慣。雖是如此,寧王每次聽見仍禁不住高興—

—尤其這般自稱的是有本領的人的時候。
  
  「很好。那麼本王能完全信任商將軍嗎?」
  
  這一句含意可以有許多——包括很凶險的意義。巫紀洪額上滲出汗珠。
  
  商承羽卻不為所動。
  
  「臣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此語一出,寧王以下眾人皆聳動。
  
  但商承羽緊接又說:「臣想不到,還有何事是臣未做的,令王爺對臣有所疑慮。」
  
  朱宸濠一聽這解釋開懷大笑,在沒有其他人敢透一口大氣的「龍虎廳」內,那雄壯笑聲不住迴盪。
  
  「商將軍應該很清楚本王平生的心願。」寧王笑完後又說:「為了達成這心願,商將軍是否願意奉獻一

切?」
  
  商承羽起立向寧王行禮:「臣這一副肝膽,任憑王爺處置。」
  
  「即使要將軍放下個人恩怨?」
  
  這句話如針刺進商承羽的心。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就如被囚在武當後山石牢那七年一樣。
  
  旁邊巫紀洪的身體也顫抖起來。
  
  商承羽雖然內心被震撼,但表面沒有露出絲毫形跡——這種非常人的意志力,也是他當年能夠在物移教

之戰生還的一大原因。
  
  「此心不二。」商承羽馬上回答,沒被寧王聽出有半點猶疑。
  
  「太好了。」寧王笑著轉頭朝李君元說:「請他們進來。」
  
  李君元顯然已經等待這個時刻很久。但他仍是先看商承羽一眼,才志得意滿地向部下命令,把人帶進來


  
  不管商承羽掩飾得多好,劉養正還是察知他的異狀。
  
  ——是什麼人能令這頭怪物也如此震撼?
  
  ——想必是另一頭怪物。
  
  劉養正好奇地引頸觀看。
  
  只見在「龍虎廳」東側一道門口,王府護衛帶來了三個人。
  
  三個都是你見了一眼就難以忘卻的人。
  
  一個缺了一條手臂,另一個一邊手臂比常人長了一截。
  
  但他們都不及中間第三個人顯眼。這人身體沒有什麼特徵,也不比常人格外壯碩高大;不算老也不太年

輕,穿著乾淨但並不華麗。
  
  然而你看一眼就會覺得,這個人好像不屬於這世界。
  
  「龍虎廳」裡傳來一記激烈的響聲,人們轉過頭去看聲音來源,原來發自巫紀洪的椅子——在他那奇大

的手掌抓握之下,那堅硬的椅把粉碎了。
  
  商承羽卻竟冷靜如昔,淡淡看著進來這三人,似乎眼中所見只是三個不認識的陌生者。
  
  ——雖然中間那個人,他曾在夢中親手撕碎不下千次。
  
  他同時輕輕按著巫紀洪的手臂,著他控制心緒。
  
  那三人來到廳堂正中央。他們身上手上都沒有兵刃。但是除了寧王、商承羽、巫紀洪與李士實父子以外

,所有人都感到極度不安——就像突然與幾頭野性的猛獸共處一室,且中間全無柵欄遮擋。上一次有此感覺

,就是商承羽來寧王府的時候。
  
  寧王卻無半絲畏懼。貴為金枝玉葉的朱宸濠,自出生那天起就認為天下人都該受他驅使,也無人能夠威

脅他。他看著這三人,那眼神猶如少年看著到手的新玩意一般熱切亢奮。
  
  中間那人迎寧王抱個拳行禮,終於開口。
  
  「武當派掌門姚蓮舟,帶同副掌門葉辰淵及弟子錫曉巖,參見王爺。」
  
  劉養正及王府眾多謀士武將,雖然早看出眼前人極不平凡,但一聽竟然是武當派掌門時,還是驚訝不已


  
  ——就是那個只帶著幾百人,毀掉了半支禁軍神機營的男人,敢與皇帝正面衝突的狂徒。朝廷緝捕中的

頭號逆犯。就在眼前。
  
  姚蓮舟並未去看商承羽一眼,只略垂頭向寧王繼續說:「此前我派無故受朝廷出兵攻伐,眾同門壯烈戰

死,武當門牆壞滅。吾等殘存生者,與朱厚照此仇,不同戴天,今日誠心投效寧王府,貢獻王爺大業,只為

報卻血海深仇,洗刷恥辱,光復武當」
  
  姚蓮舟此番言詞,說起來並非咬牙切齒,甚至語氣有點淡然,但卻帶有莫名的威嚴,直呼當今皇帝之名

而稱其為仇敵,更是大逆不道,他平平淡淡就說出口,反倒讓人感到一股無法掩藏、睥睨天下的霸氣。
  
  商承羽聽著時感到很訝異。他認識的姚蓮舟從來不善詞令禮節,這樣的說詞即使有他人代擬,從前姚蓮

舟是絕不會念得出口,可現在卻完全像自己真誠告白,語氣非常自然。
  
  更令商承羽驚異的,卻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姚蓮舟帶著葉辰淵和錫曉巖,三人在寧王面前臣服下跪。
  
  這完全違反了商承羽對姚蓮舟的一切認知。
  
  姚蓮舟跪著,朝寧王高高拱著雙手,臉朝地板,表情甚是誠摯。
  
  在另一旁的李君元看著這期待已久的一幕,心頭狂喜。多年來他插手武林,運用各種計謀與人脈在背後

興波作浪,目的只為替寧王府多收納幾個厲害的武者。
  
  而此刻,他終於達成最大的收穫:那個「千山未及此山高」的武當掌門,曾在西安震懾群雄的姚蓮舟,

今日投入寧王帳下了。
  
  寧王卻未回答姚蓮舟,反而瞧向商承羽,以眼神相詢。
  
  商承羽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心裡狂暴的情緒,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向寧王拱手淡淡說:「恭賀王爺,麾

下又添幾員猛將。」
  
  聽著這句話,李君元更是得意。在他心裡商承羽說這話就等於服輸。
  
  ——我把你最大的仇敵找來安插進王府了,你能怎麼樣?
  
  李君元想像自己就如在商承羽臉上狠狠刮了一巴掌。
  
  寧王則大現喜色,馬上請姚蓮舟三人站起。
  
  「皇侄那小子剛愎自用,濫動刀兵,既不愛惜世間英雄,又平白折損朝廷精銳,實乃無道之君。」朱宸

濠藉機數落皇帝的罪行,頓一頓後又說:「今得三位加盟吾府,實乃蒼生之福。本王現冊封姚先生為寧王府

護衛『鳳翔上將軍』,葉先生為『飛隼偏將軍』,錫壯士為游擊將軍,願三位與王府上下文武,同心協力,

為天下撥亂反正。他曰本王得成大業,必重新將武當山『遇真宮』賞賜予爾等,並冊封武當派為天下武林之

首,助爾重耀武當門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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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19:03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三章 牢籠
  
  「龍虎廳」的會議結束之後,姚蓮舟與商承羽就像很有默契地留到最後才離開。
  
  李君元知道自己無法介入這兩個男人,他臨行前悄聲向葉辰淵說:「請姚將軍提防此人……」然後離開

了廳堂。葉辰淵表情毫無變化,但心裡在冷笑。
  
  ——我們比誰都瞭解商承羽,不必你來提醒。
  
  商承羽帶著親信率先出了廳外。姚蓮舟沒有跟他交談過半句,卻與自己的人遠遠尾隨。
  
  走到半途商承羽著巫紀洪先回府邸。「不管如何,務必把那些秘宗門人挽留下來。」
  
  巫紀洪明白商師兄的意思:他們比從前任何時刻更需要強力的援助。巫紀洪雖然顧忌姚蓮舟,還是聽話

地離去了。
  
  在後面姚蓮舟也叫錫曉巖先去辦事,並吩咐那六名李君元派給他的臨時隨從一起離開。錫曉巖默默領命

而去。
  
  走到?一座花園時,商承羽下令侍衛留在外頭,獨自一人進內。姚蓮舟與葉辰淵隔著十幾步的距離自後

緩步跟上。
  
  花園中央是一片被假山與樹木圍繞的池塘,廣闊而幽靜,水中隱隱可見鯉蹤,水面如鏡子般平滑,只有

它們偶爾翻身揚起的波紋。
  
  商承羽左手搭著腰間劍柄,臨塘而立。姚蓮舟到來,垂著空空的兩手,站在池畔,距離商承羽七、八步

之遙。兩人後面廿幾步外,葉辰淵半倚在樹幹旁,無感情的眼睛盯著商承羽的背影。
  
  姚、商二人看來身姿自然閒適,互相看著水中對方的倒影,就像兩個久未見面的老朋友,終於再聚首。

然而彼此都感受得到,旁邊的仇敵全身神經都在戒備狀態,隨時一觸即發。
  
  商承羽撫撫身上穿著的雪白狐毛裘,淡淡說:「師星昊是我殺的。」
  
  「我知道。」姚蓮舟回答時沒有動一動眉毛。「當聽說你走出來了,我就猜到。」
  
  「就在你把我囚禁了七年的石牢裡。」商承羽彷彿沒有聽見姚蓮舟的話,繼續一個人在說。他的聲音裡

有一股冷徹的恨意。「離開武當山之後,我每天都穿白色的衣袍。」
  
  姚蓮舟聳聳肩:「今天誰穿那件武當派的雪白道袍,已經沒有關係。」
  
  「那七年穿著白道袍、沒有被關在寒冷黑牢裡的人是你。你當然說沒關係。」
  
  姚蓮舟並未回答什麼。商承羽面對這沉默,反而無法再發作下去——沉溺於過去的痛苦,對武當派武者

而言是可恥的事。
  
  感覺到商承羽的怒意收斂了,姚蓮舟才徐徐說:「你應該知道,我們決定把你關起來——不是因為你輸

給了我。」
  
  商承羽聽見姚蓮舟如此說,心想對方果然並不知道當年二人比試前師星昊下藥一事。
  
  ——你沒有真的打敗我呀。
  
  但商承羽此刻不想在此事上糾纏。
  
  師星昊都告訴我了。你們認為我是叛徒,違背了師父的主張,還會把武當派帶往危險的方向……哈哈…

…」商承羽冷笑:「可是最後,武當派是在誰手上丟掉的?」
  
  「是的。」姚蓮舟點點頭:「我錯了。」
  
  商承羽聽了很是驚訴——就像先前看見姚蓮舟向寧王下跪時一樣。他仔細看水中姚蓮舟的倒影,有點不

敢相信。
  
  ——這傢伙。這個鐵青子的盲目信徒,竟然承認自己錯了!
  
  「這些日子我認真想過了。」姚蓮舟繼續說:「商師兄,你是對的。武當不應該只把求力量的慾望壓抑

在武藝之上。這是武當派敗亡的原因。」
  
  他轉過頭來,第一次與商承羽對視。
  
  「過去的事情已不可追。我並不會因此放棄武當派。然而武當一天被朝廷視為叛逆,一天都不能在陽光

之下復興。那麼餘下的出路,就是令天下改朝換代。」
  
  商承羽聽著這番話,心裡竟不自覺沸騰起來。
  
  然而說話的明明是他最恨的人。
  
  ——也許因為商承羽內心最深處仍放不下「武當」二字……
  
  姚蓮舟又說:「我們需要力量。而天下間唯一容許我們獲取力量的地方就是寧王府。所以我們就來了。

絕不是因為你在這裡。」
  
  商承羽聽了,瞄一瞄後頭的葉辰淵。只見獨臂的葉辰淵就像依附在那樹旁的一隻野鬼,神情沒有任何變

化。
  
  ——也就是說他絕對服從姚蓮舟的主張。
  
  「你知道那李君元把你們引進來,是為了牽制我的吧?」商承羽問。
  
  「那沒有關係。」姚蓮舟直視商承羽說:「那種人的眼界,是沒法明白我們要什麼的。」
  
  ——而我明白你要什麼。
  
  這就是姚蓮舟的意思。
  
  商承羽看著姚蓮舟的眼睛,判斷出姚蓮舟果真已看透他的真正野心:
  
  乘著寧王叛變的這股風暴,獲取最多的權力,並在最後取而代之。
  
  ——而且他說「我們要什麼」……..那意思就是說,他的目標跟我一樣。
  
  「我們可以一起走這條路。」姚蓮舟說:「你喜歡的話,我們最後再來一次比試也可以。總之,不管贏

的是誰,天下都是屬於武當的。這對我來說就足夠。」
  
  武當王朝。
  
  這正正是商承羽多年的夢想。
  
  姚蓮舟再看商承羽一眼,沒有等他答應就轉身離開了,彷彿知道商承羽必定不會拒絕。
  
  葉辰淵如一條影子般隨著姚蓮舟離去。
  
  商承羽看著姚蓮舟的背影,只覺這個師弟已然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他不能肯定是什麼令姚蓮舟改變了。
  
  ——只是因為武當派破滅嗎?
  
  假如商承羽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定然啼笑皆非,也無法理解:
  
  姚蓮舟的轉變,全因為一個女人。
  
  男人,若是連生命裡最愛的女人也甘心放棄,他看這世界的方式就變得不一樣。
  
  ◇◇◇◇
  
  錫曉巖知道,自己每經過王府裡的一道關卡,那些守衛都在注意他那怪異的身材。
  
  這些年在江湖中流浪,錫曉巖總是要用各種方法遮掩自己那條奇長的右臂,以免身份敗露。現在來到寧

王府這怪臂終於得以解放,錫曉巖本該感到輕鬆,可他反而覺得比在王府圍牆外頭更不自在。
  
  那原因,並非因為被人看作怪物。
  
  武當派三人在獲得寧王冊封軍職之後,李君元馬上就發給他們王府將領的通行腰牌,好讓三人能在府裡

活動。守著要道關卡的護衛,看見錫曉巖所出示的腰牌,盡皆肅然起敬——他獲封為游擊將軍,在王府護衛

中足領三千人以上,並對下級的校尉兵士有獨斷的生殺權力,守衛們自然不敢冒犯。
  
  然而每當錫曉巖展示那腰牌通過關卡時,他並沒有掌握威權的滿足,反而感到自己像進了囚牢。
  
  ——我連走一步路的權力,都是別人賜予的。
  
  在前後與錫曉巖同行的是李君元派來的三個臨時侍從。其中一個在前頭引領,另外兩人,一個捧著姚蓮

舟愛用的「單背劍」,另一個提著葉辰淵的「離火劍」,跟在錫曉巖後面。錫曉巖則自己背著那把籐柄長刀

,一如往昔。
  
  重新帶著自己的兵刃,給錫曉巖一種安定的感覺。
  
  先前六個侍從帶著錫曉巖到王府大門前,取回寄放在那裡的兵器及行囊。其中三人先將行囊運送往姚蓮

舟他們的住處,餘下這三個侍從,則帶著錫曉巖及刀劍前往王府東側的軍械所。
  
  寧王府內共有三個軍備儲藏及整備的地點,其中東側軍械所負責收藏刀槍甲盾等近戰用器具,並附有修

整刃物鐵器的工匠房。
  
  經歷過三年前武當山大戰後至今,姚蓮舟他們的三柄兵刃一直未曾好好修理打磨,一是怕由此洩露身份

,二是不信任坊間尋常的鐵匠或磨刀師。寧王府所招攬的兵器工匠都是一等一的,錫曉巖進府後只覺無事可

做,與其一個人回住處等候掌門,不如先將兵刃拿去修整。
  
  那個捧著「單背劍」的侍從,知道自己手裡拿的是武當掌門佩劍,甚是小心謹慎,緊張得背項都透滿汗

水。這柄奇劍幾乎就在武當之戰中丟失,得殷小妍和侯英志帶走,並一直嚴密收藏,直至姚蓮舟恢復心智後

,殷小妍即將之歸還。
  
  錫曉巖回頭瞧了「單背劍」一眼,回想起四個月前姚蓮舟所下的決定:要來投身南昌寧王府。
  
  聽了之後,錫曉巖心裡頗感矛盾,不止因為自己曾經與巫紀洪對敵,也因他從巫紀洪口中隱約知道,朝

廷攻打武當派一事上,寧王府亦很可能有分促成,並且令商承羽得以脫出。
  
  「過去的已經不重要。」姚蓮舟卻向錫曉巖說:「如今誰能助我武當派復興,我們就該去找誰。就像武

者間的決鬥一樣,勝利就是一切。」
  
  葉辰淵則一如意料,絕對服從姚掌門的主張。錫曉巖別無選擇只有跟隨。
  
  但他心裡無法完全揮去一抹疑問:
  
  ——靠這種方法復興的武當派,還是原來那個武當派嗎?……
  
  自從尋回姚掌門之後,錫曉巖終可放下領導武當殘部的重擔,不免鬆了一口氣。可是如今他又有點懷念

起那些年的流浪日子——雖是朝不保夕,而且每天都在為未來擔憂,但卻完全自由。
  
  走在寧王府那猶如迷宮的廊道裡,錫曉巖知道從前那直來直往的人生,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遙遠……
  
  還未看見軍械所的工房,錫曉巖已然感受到前方傳來一股熱浪。果然一到那工場,只見一排八座熊熊燃

燒的洪爐,四周滿佈著百來個漢子,大多精赤著汗水閃爍的上身,各自在錘打鋼鐵、為爐火添柴鼓風或是做

各種兵器軍械的組裝,叱喝聲與金鐵鳴聲交互合和。
  
  錫曉巖看看堆在四周成百上千的刀槍盾牌及戰甲部件,又見眾多匠師幹活不停,整個工匠房生氣勃勃,

也看出寧王準備發動叛亂的野心絕非玩笑。
  
  ——而武當派餘下來的所有人,都在這股風暴的正中央。
  
  錫曉巖看見工匠房這等情景,頓時感到一股無比的熟悉,第一次在寧王府裡笑起來。工藝與武藝雖是截

然不同的兩件事,但這麼一大群人專心致志地流汗付出、追求最好成果的氣氛,令錫曉巖回憶從前與眾多武

當同門砥礪磨練的日子。
  
  這時他看見其中一組正在磨刀的三名工匠年紀較長,身邊圍著很多人專注觀看,似乎都在從旁觀摩學習

,顯然就是這裡技藝最好的磨刀師匠。錫曉巖領著三個侍從走過去。
  
  正走近時,錫曉巖卻發現人群中一個背影有點眼熟,那人一頭胡亂修剪的古怪髮式,背項身形看在錫曉

巖眼裡格外突出。
  
  是劍士刀客的身體。
  
  那人如有後眼,一受到錫曉巖遠遠注視已然警覺,把臉轉了過來。
  
  因為那雙怪異的黑、紅妖瞳,錫曉巖定睛看了一陣子才能確定,眼前人就是久違的武當「兵鴉道」同門

衛東琉!
  
  突然看見又多了一個生還的武當同門,還要是最精銳的劍士,錫曉巖興奮地跑上前去高呼:「衛師弟!


  
  然而衛東琉只是冷冷瞧著錫曉巖,臉上沒有一絲感情的波瀾。錫曉巖感到對方有異,他自己的笑容也僵

住了,走到數尺前就停下來。
  
  「你還活著。|_錫曉巖說。
  
  「你也活著。」衛東琉頓一頓又說:「啊,那當然了。你當時不在武當山。」錫曉巖這才想起來:自己

是在那次大戰的最後關頭,才回到武當加入奮戰,而且一個人從另一方位突襲神機營,許多同門都並未看見

。在衛東琉心目中,自然以為錫曉巖私下武當之後就從沒有回去。
  
  「不,我也……」錫曉巖說到一半,又覺得不想辯解——畢竟自己沒有從頭至尾守護武當,心中確實有

愧——馬上又沉默下來。
  
  這時衛東琉看見其中一名侍從手裡的「單背劍」。這次他動容了。
  
  錫曉巖察覺,也就解釋:「不錯。姚掌門也來了。還有葉副掌門。我們一起加盟寧王府了。」
  
  衛東琉只是看著單背劍」,沒有說話。錫曉巖回想從前「兵鴉道」這個年輕又具天賦的師弟,那印象跟

眼前此人竟有如此差異。他端詳著衛東琉那怪奇雙瞳,又看見其腰間所帶的異形雙劍,想不透是什麼令衛東

琉有如此大的變化。
  
  「衛師弟,你呢?」錫曉巖問:「是……商承羽帶你進王府的嗎?」
  
  衛東琉點點頭。「本來我是一個人的。他跟巫師兄找到我。」
  
  錫曉巖聽到衛東琉願意多說幾句,先前的冷漠似乎稍稍融化了。他再走近些,降下聲線試探著問:「現

在既然姚掌門都加入來了,你會不會想……再次跟隨他?他才是我們的掌門啊。」
  
  衛東琉的黑紅雙眼,盯著錫曉巖好一會,然後徐徐問:姚蓮舟既已加盟寧王府,不就是已經放棄以前的

原則了嗎?那他跟商承羽有什麼分別?我跟著誰又有什麼分別?」
  
  錫曉巖為之語塞,卻無法反駁半句。
  
  「而且商承羽不過是帶我進來,我沒有『跟隨』他,他給我做的事情,我喜歡做就做,不喜歡的就不幹

。」衛東琉的聲音裡有一股狂傲的意味:「離開武當山的一刻,我已然決心以後只為自己而活。錫師兄,我

看你最好也學我一樣。」
  
  衛東琉說完,拍拍錫曉巖的肩頭,也就帶著兩個部下離開。
  
  錫曉巖呆在原地,眼睛瞧著面前那三個磨刀師工作,心裡卻一直在琢磨衛東琉的話,久久未能平復。
  
  「將軍……要磨刀嗎?」其中一個磨匠發現了錫曉巖跟他的游擊將軍腰牌,馬上停下手中的工作,上前

來招呼。
  
  錫曉巖這才如夢初醒,暫時不再想那事情,把背上的長刀解下來,連同「單背劍」和「離火劍」都交給

了磨刀師,並仔細向他們指出三柄刀劍的特色和打磨的要求。
  
  三名磨刀師都經驗豐富,一眼看見三柄刀劍已感受到其散發的濃濃殺氣,知道刀劍的主人並不平凡。尤

其那「單背劍」,半刀半劍,構造很不簡單,三人絕不敢馬虎整修。
  
  「將軍……這幾柄兵刃,我們要多花幾天才能夠按閣下說的磨好。」
  
  錫曉巖點點頭答應。假如他們草率了事,他倒是更擔心。
  
  「這些日子我們還得練功,要找些兵器替代。」他說。
  
  侍從聽了馬上領錫曉巖前往儲藏兵器的倉庫。他們向守衛一輪解釋後,守衛把眾人帶往其中一座房屋,

打開門鎖給錫曉巖進內。
  
  錫曉巖看這屋裡,只見四周排列掛放的全都是刀劍,而且一眼就看出都是精挑的鑄品,並非尋常士卒所

用,乃是王府的收藏。
  
  錫曉巖既是武癡,對兵刃自然也甚愛,驀然看見這數百柄精良刀劍,就如小孩看見一座糖山,先前的苦

悶一掃而空,馬上上前逐一拿來細看。
  
  忽然一柄熟悉的刀映入眼簾。
  
  錫曉巖伸出微顫的手,撫摸那皮鞘與垂著血紅人發的長柄。
  
  曾經,他與這柄刀的主人朝夕相對。
  
  「這柄……怎麼會在……」
  
  「將軍,你認識……那個姓霍的女人?」
  
  錫曉巖左手抓起那柄大鋸刀,右手長臂伸展,抓住那侍從的衣襟。
  
  「她在王府裡?」
  
  在錫曉巖的力量下,那侍從猶如一隻小貓,身體畏懼地縮了起來:「本來……在的...可是....」
  
  錫曉巖一聽以為霍瑤花出了什麼不幸,猛瞪著那侍從,神情兇猛如惡獸,嚇得那侍從無法說下去。
  
  另外兩人這時急急從旁解說,敘述了一年前「破門六劍」如何帶著獞人狼兵闖入王府,怎樣把霍瑤花救

走了。
  
  錫曉巖聽著時,心裡生起無限的憾恨。他想到從前自己與葉辰淵及武當「首蛇道」同門,有好一段日子

都在南昌寧王府之外監察打探,從沒想到原來霍瑤花當時一直被困在王府裡,身不由己。
  
  原來那時我跟她距離這麼近。我卻半點不知道——而最後救走她的人是荊裂,不是我。
  
  這麼說,霍瑤花此際會否與荊裂在一起?島津虎玲蘭又如何?緩緩放開了那名侍從,裡完全被混亂的情

感佔據。
  
  ——她逃出去了。我卻進來了。
  
  ——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錫曉巖想著。
  
  他雙手抱著霍瑤花的佩刀。抱得好緊,好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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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四章 暗湧
  
  「阿捷!阿捷!」
  
  宋梨焦急地呼喚著,提起裙裾跟幾名侍女在豹房的廊道之間奔跑,喘著氣四處張望。
  
  她們走了一段,終於在宮室懸垂的簾帳之間,看見那快速逃走的小小身影。
  
  「別亂跑!」宋梨向那身影高叫。
  
  那是一個才只兩尺許的孩童,聽見宋梨的呼叫停了下來。那男孩穿著古怪,鮮艷色彩的布帛左披右搭在

身上,頭上戴了一頂雞冠似的紅色小帽,一副西域番僧似的打扮,手裡拿著一柄玩具木劍,此時停下來回過

頭,朝著宋梨一笑,那嘴巴裡的乳齒已經長齊。
  
  這男孩膚色帶著紅棕,眼神甚是靈動,相貌可愛健康,與一般在深宮中出生成長的孩子很不一樣。
  
  他才停下一會又回過頭向前奔跑。宋梨和侍女心中叫苦,只好繼續追上去。
  
  「才兩歲的小人,怎麼這般會跑?」其中一名侍女不禁喘著氣抱怨。
  
  只見那男孩跑姿又穩又順暢,雖然身軀還小,動作卻完全像個五、六歲小童的模樣。宋梨看著皺眉失笑


  
  ——誰教他有個那麼厲害的娘?……
  
  他正是皇帝寵姬馬荻在邊荒誕下的孩兒,獲陛下親自取了個乳名「阿捷」,全因他正在應州的勝仗之後

出生,被皇帝視為勝利的吉兆。
  
  那次皇帝朱厚照御駕親征並擊退韃靼軍隊之後並未滿足,回京師只住了大約半年,又再與江彬出關巡邊

,除了照樣帶著宋梨、馬荻等愛姬之外,也要仍未滿週歲的阿捷隨軍同行,只因他視這孩子是保佑出征勝利

的吉祥人。結果這次出巡走了幾千里之遙,直至是年春天方才回京。阿捷久在邊荒,回到這豹房的宮室居住

,只覺一切都甚新奇,故此整天也在殿堂亂跑,害得宋梨每日忙於看管跟隨。
  
  卻見阿捷前方出現了幾名軍官。宋梨還沒來得及呼叫,那群人中一個已利落地伸手,把迎頭奔來的阿捷

一把抓住,抱在懷裡。
  
  宋梨看見那不是別人,正是皇帝寵臣錢寧,她那張因為奔跑而通紅的臉頓時變白了。眾侍女見了錢大人

紛紛行禮。
  
  「宋美人安康。」錢寧那張白晰的臉皮笑肉不笑,一雙細眼轉過來看手中男孩:
  
  「就是他嗎?果真跟馬美人長得很像啊。」
  
  阿捷被錢寧抱住,臉上笑容消失了,狠狠用手裡的小木劍揮打向錢寧頭臉。錢寧避過,那木劍打在他肩

頭,雖然半點不痛,但器量極狹的他臉上閃現狠色,然而在宋梨面前不便發作,只好急急將阿捷放回地上。

阿捷回身跑到宋梨前抱著她的腿。她將阿捷抱起來輕拍撫慰。
  
  回京這些天以來,宋梨經常看見錢寧出入豹房,她自然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兩年來皇帝大半日子都與江

彬出關遊玩,錢寧則被疏遠日久,如今難得皇帝回京,錢寧自然天天來豹房鑽營,盡量爭取再次親近陛下的

機會。
  
  宋梨看著錢寧不發一言。錢寧雖然與她所憎惡的江彬是死敵,而在促使皇帝向武當出兵一事上她與錢寧

也曾算是「同謀」,但她深知此人與江彬只不過是同類,對於這些終日在宮廷爭奪權力的野心家,她絕無半

絲好感。
  
  這時後面傳來腳步聲,原來正是馬荻與另外幾名侍女到來。她與宋梨先前分頭去找阿捷,如今才尋到這

裡,見了錢寧後互相問了安,然後用責備的目光瞧著自己兒子。
  
  阿捷見了娘親的目光,把宋梨抱得更緊,躲在她的胸懷裡。
  
  「這小子,把乾娘看得比親娘更親了。」馬荻失笑。「明知乾娘不會打罵他。真狡猾。」
  
  宋梨聽了也笑起來,撫撫阿捷的頭,又替他整理快要掉下的小帽,那神態倒真像在照顧自己的親生孩兒


  
  這兩年來幫助馬荻照料阿捷,已然成了宋梨生命的寄托。
  
  要在這種地方保護、養育一個小孩,絕非易事。朱厚照本身就是個長不大的男孩,對於當父親沒有半絲

興趣,更何況阿捷為馬荻與原來夫婿畢春所生,根本不是他骨肉。為免阿捷的哭鬧令皇帝煩厭,馬荻要用盡

千方百計把孩子藏起,宋梨許多時候都幫上了大忙。把阿捷打扮成這種古怪模樣,亦只是為了討皇帝歡喜。
  
  朱厚照視阿捷為帶來勝利的吉祥之子,這一點既是幸運,卻也帶來危機。幸運的是皇帝因這緣故,沒有

叫人把阿捷送走,馬荻不致骨肉分離,但同時亦因為迷信,皇帝強要馬荻帶同孩子一起巡邊。關外荒涼寒冷

,路途遙遠顛簸,就算是強壯的成年軍士也不易抵受,即使坐的是皇帝的豪華車駕,對一個才不滿一歲的孩

兒而言是充滿危險的旅程。皇帝這次巡邊更是遠比第一次更積極,不斷沿著長城巡視各隘口駐軍,最後竟遠

走至陝西延綏的榆林衛,來回長達數千里,阿捷這孩子要不是有宋梨幫忙照顧,再加上體質天生極健壯,恐

已在途中夭折。
  
  宋梨把保護這個孩子,當成了自己這年來生活的最大目標。為此她更違反了自己的好惡,請馬荻教導她

騎馬射箭——最痛恨武藝的宋梨竟然主動學習騎射,假如燕橫知道定然訝異不已。宋梨這麼做是為了阿捷,

她怕自己體力不足以照顧孩子,因而決心好好鍛練。結果就連從前不時發作的氣喘病症,也越來越少出現了


  
  錢寧看著這兩個美女相視而笑,不禁呆住了。宋梨的轉變令人蔚異,從前那個令人心疼的病弱美人已經

不見了,宋梨的身心重新灌注了一股生命力。
  
  可是也因如此,從前宋梨吸引皇帝寵幸的那種特殊魅力亦消失了。風流的朱厚照從前長久寵愛宋梨,本

來就是奇跡,如今終於漸漸生厭,加上他在巡邊回程途中,在太原晉王府作客時又新得了一個絕色歌姬劉良

女,對之極是寵愛,馬上帶回了京師,馬荻與宋梨這些舊寵姬都頓時被冷落。
  
  可是對馬、宋兩女而言,這反而是高興不過的好事:日常不必陪伴皇帝,她們就更能專心照顧阿捷成長


  
  ——當然,一生都靠取寵於權貴向上爬升、眼中只有權柄與財富的錢寧,是不可能明白她們的想法的,

反而以為二人因受冷落而失意。
  
  「錢大人,好像天天都看見你來豹房啊。」
  
  馬荻帶有一股男兒豪氣,跟宋梨相比她可半點不畏懼錢寧,直視著對方說話。
  
  「為陛下奔走分憂,本就是臣下的責任。」錢寧恭敬地回答。眼前兩個美人雖則近日失寵,但君意難測

,不知道哪天皇帝或會重拾舊歡,錢寧心知沒必要得罪她倆。他頓了一頓又問:兩位可知陛下正在哪個宮室

?」
  
  宋梨與馬荻都搖搖頭。
  
  錢寧略顯失望,向兩人行了禮,就要帶著部下軍官離開。馬荻難得在豹房遇上官員,而皇帝又不在旁,

於是乘機向他追問:「陛下早前說要南巡,是否真的打消了念頭?」
  
  原來皇帝朱厚照從北方塞外回來,主持過祭天儀式之後,才住了十來廿天又已對京師生厭。北方他已然

玩夠了,這次就想到要南巡,目標是去南京看看。
  
  結果相比上次皇帝出關,眾多朝臣這次還要反對得激烈,群起上書苦諫。正德皇憤怒地與眾官對抗,釀

成一場宮廷風暴,更有十幾名朝官在廷杖之下被打死。
  
  「聽朝中同僚說,陛下答應了暫時延期……錢寧回答。他不欲就此多言,怕有什麼傳到皇帝耳中致其不

悅。
  
  馬荻和宋梨聽了心下寬慰。她們當然不是關心朱厚照玩得痛不痛快,又或是什麼朝廷典章,只是不想阿

捷又被迫跟著天子遠行,無法安然成長。
  
  與兩位美人道別後,錢寧繼續帶著部下軍官找尋皇帝的蹤影。他雖不再如往昔般得寵,但畢竟也具有皇

帝乾兒子的身份,能在豹房自行出入走動,不受拘限。
  
  ——那小子到底在哪裡玩?……
  
  錢寧心裡只希望待會找到皇帝時,死敵江彬不在場,好方便自己向陛下進言。但他知道這不大可能。自

從江彬成功誘使皇帝出塞遊玩,幾乎把關外宣府當成另一座京城之後,二人終日形影不離,如同兄弟一樣。
  
  錢寧每天都急於來找皇帝,除了要重新取得寵信之外,也是為了寧王府的事情。
  
  寧王府在錢寧心裡已成最大的隱憂。寧王不安分的事在朝廷已非秘密,江西巡撫孫燧這些年曾七度上奏

,指控南昌寧王有謀反之意,這七道奏折不是給寧王派人追殺送信者攔了下來,就是在京城被錢寧以權勢及

人脈截取,沒有一道能交到皇帝之手。可是錢寧知道,這仍無法壓制消息在朝臣之間流傳。
  
  可是京師至今始終未有人就寧王謀反的嫌疑上書告狀。錢寧知道是什麼原因:首輔楊廷和與不少朝官,

也都收取了寧王府的賄賂,故此盡量把此事淡化。
  
  有一個人卻始終是錢寧最擔心的:江彬。
  
  ——那傢伙定然會用這事攻擊我……
  
  江彬肯定已知悉寧王有謀叛嫌疑。問題只在他到底掌握了多少錢寧與寧王府私通的證據。
  
  一想及此,即使在四月天的宮殿裡,錢寧的衣服底下仍是冷汗淋漓。
  
  他當然不後悔收取寧王的賄賂——閃亮得令人眼花的金銀財寶,世上誰可拒絕?他後悔的是自己涉足這

麼深。最初收了朱宸濠的錢財禮物,代價只不過是不時在皇帝耳邊美言幾句,讚賞一下寧王的謙厚仁德,之

後收的財寶越多,錢寧幹的事也就越大膽,先是說服皇帝,批准寧王府維持護衛兵力,後來更乘著神機營南

下攻打武當之便,將一批禁軍火器偷賣到南昌。
  
  那一樁危險的交易裡,錢寧賺了許多,現在卻要擔憂自己有沒有命享受那些錢。錢寧最初以為,朱宸濠

搞出這許多事情,不過是玩玩遊戲,發一發皇帝夢,不可能成真,但如今形勢,那個夢卻越來越真實。
  
  ——他若真的在江西起兵造反,身在京師的我豈非首當其衝?……
  
  錢寧前思後想,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促使寧王暫延或放棄叛亂。方法是:令寧王不必起兵也可能取得帝

位。
  
  對寧王而言,朱厚照這個皇帝有一個最大的可乘之隙:至今仍無子嗣。
  
  這兩年朱宸濠仍忍耐著未起事,其中一個原因是皇帝頻繁出關。在滿佈危險的塞外,朱厚照難保有什麼

不測,其時無太子繼承,寧王即有機會在亂局中,安排自己的世子兵不血刃地取得帝位,自己則當上掌握實

權的太上皇。這樣做寧王亦不必背上同室操戈、謀朝篡位的千古惡名。
  
  然而結果令寧王甚為失望:朱厚照一次又一次安然從關外回來。
  
  錢寧心裡卻仍有一計:熟悉皇帝性情的他,將趁陛下玩得最興高采烈的時機,再次向其盛讚寧王,並勸

說皇帝批准寧王世子到京城參加太廟祭典,以作嘉許。
  
  錢寧秘密收買宮內太監,取得「異色龍箋」,預先寫了嘉許的聖旨,準備在皇帝興致正高之時,讓其加

上璽印,並馬上派親信的錦衣衛把龍箋送到南昌,以防其他人中途干預。這種特殊的「異色龍箋」,非同尋

常,乃是皇帝賜賞監國時所用。寧王朱宸濠只要得此憑證,日後皇帝駕崩,他即可以監國身份出台,立自己

世子為帝。
  
  皇帝會活到多久,當然無人能確實知道。但有了這「龍箋」,至少應可穩住寧王,暫時不會動兵。而以

錢寧近身觀察,朱厚照多年來縱情酒色玩樂,身體未必能捱得了多久……
  
  到時掌握皇座的人,換成與我深交的寧王爺,江彬你這混蛋,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錢寧摸著密藏在懷裡的「異色龍箋」,野心的光芒,在他雙目中盛放。
  
  ◇◇◇◇
  
  十天之後,皇帝果真隆重派遣三名使者駙馬崔元、都御史顏頤壽及太監賴義,從京師出發前赴南昌。
  
  然而使者所帶著的旨意,卻完全不是錢寧那美好的預想。
  
  比使者更早出發的,則是寧王派在京城的密探。他們快馬兼程向南昌直奔,要提早將消息帶到寧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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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五章 風起
  
  在溫暖的江風吹拂下,聽著船身破浪的節奏,童靜差點就墮進夢鄉。
  
  她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吐納了幾口氣息,腦袋回復清醒。她看看旁邊不禁微笑,只見飛虹先生蜷

伏在甲板上正在呼呼大睡。
  
  童靜提起「迅蜂劍」步出船艙外。六月的猛烈陽光灑落臉上,她只感舒服極了。身軀隨著船行微微搖晃

。對於岷江幫主之女童大小姐來說,這是熟悉不過的感覺,驀然令她懷想起四川家鄉。
  
  ——很久沒有乘船了……
  
  還記得六年前與燕橫、荊裂初相識時,大家過了一段極愉快的船上日子。那也是她第一次離開父親獨立

的時候。此後每次乘船,甚至每次站在江河邊上,她都會回憶起那種快樂。
  
  「你一個人在笑什麼?」
  
  童靜回頭,看見盤坐在船尾一角的燕橫,手裡正用小刀雕刻著一塊木頭。
  
  燕橫停下手來,用小刀指著童靜:「別忘記,我們這次不是去玩。」
  
  童靜指指他手中那木塊:「你自己還不是在玩?這次雕的是什麼玩意?」
  
  燕橫把木頭收到背後:「哼,才不告訴你!」
  
  兩人爭了一輪,燕橫最後才屈服,把木頭給了童靜。她仔細看,原來是一條未完成的小船。
  
  他們住在那水巖前寨已經一年,如今終於有機會出外遠行,心情甚是舒暢。
  
  那大船順著風,正沿贛江北上,從贛州出發至今已有六天。
  
  兩人沿著船舷往船首方向走去,途中與幾個船夫及隨從打過招呼。在他們上方高處,代表南贛巡撫的官

府旗幟在桅桿上獵獵飛揚。
  
  船頭上站著好幾個身影。一人在最前迎風而立,那撐著長衣的瘦削身軀站得挺直,長鬚在江風中舞動,

正是陽明先生王守仁。在他左右的是荊裂與孟七河,還有幾名隨行的民兵及侍從。
  
  王守仁凝視著船首前方的達飯江水。在明媚陽光之下,他的心情卻無法放開。因他知道,這條船正帶著

他不斷接近那烏雲密佈之地。
  
  已跟隨王大人好一段日子的孟七河,感受到其心情,默然不語。另一邊的荊裂,
  
  一頭鬈發以布巾包裹著,臉上如往常般氣息充沛。新婚的他更添了穩重自信,神氣蓬髮。
  
  燕橫和童靜上前與眾人問好。
  
  「我們快要靠岸了嗎?」童靜問孟七河。
  
  他點點頭:「前面不遠就是豐城縣。我們可以停泊休息。」
  
  孟七河旁邊一個民兵說:「到得豐城,距離南昌就只有一百里左右了……」
  
  一聽這話,王守仁的眉頭鎖得更緊。
  
  童靜見了,向王守仁說:「大人,有我們『破門六劍』照應,你不必過慮啊。」王守仁苦笑:「不。你

們答應過,到了南昌只留在船上,不得登岸。」
  
  王守仁此番出贛州,原是受朝廷命令,前往福州戡亂。話說福州三衛,有名為進貴的軍官聚眾嘩變,兵

部尚書王瓊遂奏請朝廷,向王守仁頒下敕書及領兵的旗牌,前赴平定亂事。
  
  王守仁出發之日乃六月初九,正巧六月十四日乃是寧王朱宸濠生辰,按常例江西省內主要官吏都得去賀

壽,王守仁雖領了王命出征,但從南贛沿水路往福州,北上時必經南昌,也就更無從推托。
  
  南昌城這凶險之地,王守仁絕不想踏足。在那裡唯一能令他高興的事,就只有再與上司江西巡撫孫燧見

面。他與孫燧先後都是由王瓊安排來江西對抗寧王府,二人皆能幹耿直,難得更是浙江余姚同鄉,甚為投緣


  
  這段日子他一直為孫燧在擔心。他知道孫燧不停向朝廷上表,告發寧王謀反之意,但一次接一次石沉大

海,定是被寧王所收買的奸臣攔截了。
  
  上奏無用,孫燧與王守仁更無別法。對方是朱姓親王,他們不可能像對付一般匪賊般先發制人。餘下就

只有戒備和等待——等待寧王發動。
  
  ——但恐怕那時候會太遲……
  
  相比天天與虎為鄰的孫燧,王守仁留在南面的贛州總算安全得多。王守仁日夕都在擔心孫大人的安危。
  
  「當上江西巡撫,我心裡已然預備把命豁出去。」二人最後一次在南昌分別時孫燦曾說:「但王大人你

跟我不一樣。你一定要活著。」
  
  「破門六劍」得知王守仁要往福州戡亂,自動請纓隨同照應,一則是五人安逸太久希望活動一下身手,

二是預防途中有人加害王大人。他們最初以為王大人會辭謝,誰知王守仁一口就答應了。
  
  ——看來王大人也感應到,今日形勢比往昔更緊張……
  
  王守仁這直覺並非全無根據,福州三衛的亂事其實並不嚴重,正常來說沒必要特意召遠在贛州的王守仁

前往敉平。王守仁相信這是兵部尚書刻意安排。
  
  ——王瓊大人的用意,是給我拿著兵權。
  
  (當朝的地方官吏並無自行動用屯駐軍的權力,只有出事時由朝廷頒下行軍的旗牌,事後也要歸還。)
  
  王守仁並未猜錯。原來王瓊在京師與江彬頗有交情,得知江彬一直都在搜集政敵錢寧與寧王勾結謀叛的

罪證,可能於短期內就有所行動。這若是事實,江西生變的可能即大增,王瓊於是布了這一著,讓王守仁得

到能動兵的敕印旗牌。
  
  王守仁既打出戡亂的旗幟,這次出行自然帶著一支親隨民兵,雖然只有三十人,「破門六劍」要混在其

中掩飾身份也不困難。但是荊裂等人此前曾經大鬧寧王府,在南昌一站實在不宜隨行露面,因此王守仁要求

他們答應,到了南昌時只可留在官船上。「王大人,我那次沒有進寧王府,可以偽裝跟著你入城啊。」燕橫

這時說。
  
  王守仁搖搖頭「我聽說那寧王府的李君元,曾經在九江城招攬過你們。此人有交際手腕,對相貌定然過

目不忘,我進寧王府多會遇上他,你不可冒這險。」
  
  他苦笑一下,又說:「寧王若有心在府裡擒殺我,就算有燕俠士的驚世神劍,恐怕也不可能救我脫難。

反正我這趟賀壽已經遲了,錯過了眾官的宴會,在王府也不會留太久。你們不必憂心。」
  
  王守仁為了預備戡亂,比原應出發賀壽的日子晚了離開贛州,本就時間緊迫,中途走到吉安府才發覺,

參隨在出門時竟誤把大人的官印遺留在府邸,實時派人回去取,同時也放慢了行速,結果官船到今天六月十

五日還沒抵達南昌,寧王壽宴早在昨日已舉行過了。
  
  「王大人其實自己故意收起了官印,不想留在寧王府那種地方喝一整天的酒是吧?」童靜開玩笑說。眾

人也都笑起來了。
  
  王守仁只覺與「破門六劍」這干豪傑共處,是一大稱意快事。
  
  「蘭姊她在哪裡?」童靜這時問。
  
  「她有點不適,在船艙裡休息。」荊裂說。「這幾天偶爾就是這樣。」
  
  「可是荊兄你新婚後可是精神勃發啊。」孟七河促狹地說。眾人哄笑當場。
  
  唯有童靜聽不明白他這笑話的意思,看著這些大男人笑起來很是納悶。
  
  水浪聲與笑聲暫時掩蓋了一行人的憂慮。
  
  ◇◇◇◇
  
  官船到得豐城縣的河岸前慢了下來,最後在黃土腦的璋頭對開停下。王守仁的參隨及護衛率先乘小舟從

大船渡水上岸,向當地知縣通報右僉都御史、南贛巡撫王守仁駕臨,在岸上守衛並準備轎傘。
  
  「破門六劍」五人早就準備好登岸。練飛虹是甘肅人,最不習慣乘船,這幾天來吐了好幾回,經常昏昏

欲睡,直至終可上岸才精神起來,將各樣武裝佩上,手中拿著竹笠與鞭桿,預准登上小舟。
  
  「蘭姊,你還好吧?」童靜看見虎玲蘭隨同荊裂從船艙出來,關切地問。
  
  「沒什麼。就是肚子有點脹。」虎玲蘭說。「不過現在胃口又回來了。待會你可要多點幾個菜啊。」
  
  童靜拍拍自己胸口「點菜嘛,包在我身上」她心裡有點奇怪:虎玲蘭在海島出生,又曾乘勘合船遠渡重

洋來到中土,何以在這小小的贛江乘船也會適應不了?……
  
  「破門六劍」眾人都把兵器帶好,各自穿成尋常民兵壯勇的打扮,女的則蒙著頭紗臉巾,以免受人注目

,也就陪同王守仁上了小船登岸。
  
  只見一到岸邊,孟七河站在江前相迎,一臉憂心。
  
  「大人……似乎有點不尋常。」孟七河說。他已經把平日斜背在後的大刀提在手裡,隨時準備拔出。「

我已吩咐眾人小心戒備。」
  
  王守仁一手把著腰間佩劍,踏上陸地,看見那埠頭四周聚集著不少百姓,老幼男女皆有,各自提著大包

小包的物事,似乎正在等待登船。王守仁掃視過去,只見一個個神色焦慮,好像恨不得快快離開。
  
  距離這埠頭只有半里的內陸處,就是豐城縣城的所在。王守仁排開眾人上前眺望縣城方向,「破門六劍

」亦緊隨拱衛著,時刻留意埠頭四周是否混雜有可疑之人。
  
  只見遠方的豐城,那東南方城門不停有人馬與車子走出來,城門外的道路亦有魚貫而行的影子。
  
  「他們……在離開。」燕橫看了一會後說。
  
  「不是『離開』。」練飛虹的眼目雖早已不如從前馳騁西域高原時般銳利,但仍馬土判斷出是什麼狀況

:「是逃亡。」
  
  荊裂同意點點頭。
  
  強烈的不祥感覺,籠罩在王守仁頭上。
  
  這時一支人馬從豐城向這邊直奔而至。荊裂他們馬上提高警備,手掌都按著兵刃。直至那人馬走近了,

他們認出前頭徒步奔跑領路者包括有王守仁的兩名參隨,這才稍為寬心。
  
  騎馬者只有一人,身穿正式官服,身材略胖,並非什麼了得的騎士。人馬一抵達王守仁前方,那人即在

隨從扶持下爬下馬鞍,急急上前向王守仁行禮。下官豐城知縣顧泌,拜見王都堂!」
  
  王守仁臉色如鐵,眉頭重鎖。
  
  他心裡已有了準備,但還是得問個明白。
  
  「豐城出了何事?」
  
  「出事的是:省城。」顧泌額上汗水沿兩鬢不住流下來,他的聲音有如痛苦呻吟。
  
  「本縣今早接得快報:寧王已反。」
  
  ◇◇◇◇
  
  就在王守仁與「破門六劍」抵達豐城的兩天前,六月十三日深夜,南昌寧王府籠罩在一股詭異的氣氛之

中。
  
  那夜南昌城民實在難以入眠。寧王府上空整夜亮如白晝,王府圍牆內外全都張燈結綵,不斷傳來樂曲與

喧鬧聲。四周的大門不停有大群人出入,全都是駐守本城的寧王護衛,他們輪番入內領取賞賜的銀錢,再回

到王府外圍的宿舍享用豐富酒食。也有人得了賞錢就急不及待去尋歡玩樂,喧嘩著穿過大街小巷,整座城都

不得安寧。
  
  這夜乃是寧王朱宸濠誕辰前夕,王爺已急不及待設宴預祝,又藉機犒賞護衛將士,以提高眾人士氣。
  
  江西各地重要官員這天亦已雲集南昌,明早天明即將入府為王爺賀壽,其時又會有另一番熱鬧。
  
  然而這夜王府內裡深處,卻出現令人難解的狀況。
  
  那主殿的宴會廳裡,擺滿了醇酒美食,伶人在不停奏樂歌舞,然而主座之上,卻是空空如也——寧王久

久仍未見人。
  
  不止如此,原本已在廳中的重臣如李士實父子、劉養正、幾名護衛將領及王爺親屬家人,全都各自離席

而去,只有其他位階校低的軍官及謀士坐在原位。
  
  他們都知道這夜必有突發事情,但誰也不敢離席,也沒有人夠膽叫伶人停止歌樂舞蹈。他們無心看那歌

舞,淺淺呼著酒,互相對看,並未多口交談。
  
  同時衛東琉與錫曉巖,各自都匆匆回去「龍騎上將邸」及「鳳翔上將邸」,點起自己旗下精銳護衛數十

人,帶齊刀斧兵刃,前往「武德校殿」。當然他們都是各按商承羽和姚蓮舟的吩咐行事。
  
  朱宸濠正在那武德校殿」中央。只見他獨自一人站在校場上,華麗長袍的下身前襬捲了起來,掖在鑲著

寶玉的腰帶上,雙手提著一柄黃金護鍔的戰刀,朝著面前空氣一記接一記地全力砍斬,似要把積存在胸中的

悶氣都發洩出來。戴著金絲冠的額角流著汗水。
  
  寧王眼目中充滿了苦悶,似乎面前滿佈看不見的荊棘,斬之不盡。
  
  李士實父子、劉養正、閔廿四、凌十一、吳十三,占卜術士李自然,還有寧王世子、宗弟朱宸潼與幾個

早已依附的寧王宗室,也全集合在「龍虎校廳」之內,但只敢站在一旁,無人敢請寧王停止。
  
  這時商承羽和姚蓮舟,亦從不同的廳門先後進來,各自帶著巫紀洪與葉辰淵。此刻的姚蓮舟與往日不一

樣,穿著一身繡了飛鳳暗紋的青色武服,「單背劍」掛在腰側,再不似從前那孤傲的武當掌門,確有一派武

將的氣度。商承羽見了,心裡再不情願還是暗暗喝了個采。
  
  一身黑衣背著劍的葉辰淵則一如往昔,就像隨在姚蓮舟身邊的虛影。
  
  商、姚二人都在看著寧王舞刀。在他們眼中,朱宸濠的刀法身姿當然完全不入流。但那並不重要——當

一個王者也要親自提刀砍殺時,那已然到了絕路。
  
  重要的是他向空中砍斬,有否表現出稱王的意志和決心。
  
  他們看見的,卻是刀鋒裡暗藏的猶豫。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知道對方也看出來了。
  
  這時寧王終於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腳邊的沙土上。
  
  滿臉是汗的朱宸濠,掃視群臣。
  
  我布在京師的密探剛剛快馬回來報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來三個特使,向本王頒旨訓誡。」
  
  寧王眾謀臣宗室雖然已聽聞此事,但再聽王爺正式說一次,還是不禁緊張起來。——終於到了這一天了

嗎?……
  
  「他們說,此事乃江彬那傢伙作怪。」朱宸濠說時恨得咬牙切齒。
  
  就如兵部尚書王瓊所預知,江彬在最要緊的關頭向錢寧出手了。
  
  錢寧要誘使皇帝用「異色龍箋」變相封寧王為監國的陰謀,江彬早就透過安插在錢寧身邊的內應得知。

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寧王世子繼承,將對江彬大大不利,他當然絕不許可此事成真。
  
  為此江彬找了大太監張永合作。統領皇家禁軍的張永,因為攻伐武當一仗折損嚴重,早就對促成此戰的

錢寧甚為痛恨,而張永亦對寧王謀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憂心,與江彬一說即合。
  
  江彬等待錢寧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讚寧王仁德之後,才發動突襲:他指使御史蕭淮上呈奏疏,力數寧王種

種不軌惡行,包括私造軍械火器、以護衛名義蓄養大量盜賊響馬、侵吞南昌一帶民產土地、營私結黨、在京

師暗布爾目等等。
  
  過去錢寧及許多被寧王收買的朝臣不斷美言,皇帝聽到的只有對皇叔的讚譽,與這奏疏所述大為矛盾。

朱厚照雖不愛處理政事,但還未至於昏鈍麻木,馬上就此事詢問身邊內侍。張永就在這時趁勢加上致命的一

刀。
  
  「要是在朝中當官的,托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為了陞官發財,沒什麼好奇怪……」張永向朱厚

照說:「可是一位親王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呢……...」
  
  此話令皇帝警覺,於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學士處,著他們提出建言。
  
  首輔楊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謹慎處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寧王一方,助其掩飾野心;但同時楊廷和

又擔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與許多朝臣收受寧王賄賂之事即會敗露,更可能被打成謀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師,也未必能倖免……
  
  楊廷和與錢寧一樣,當初並未認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贈財寶——畢竟楊廷和身為朝官之

首,要維持勢力和影響,花費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覺卻陷入了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楊廷和終於從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個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議:當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

漢王叛亂,趙王朱高燧與漢王共謀已久,罪足當誅,但趙王自願放棄護衛與儀衛司,得到寬厚的宣德帝破格

免罪,親王名位與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楊廷和的建議,也就派駙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寧王訓誡並命其盡徹護衛軍,如

遵旨即既往不咎。
  
  ——楊廷和也無法確定寧王會否接納這條件,但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場大禍亂的辦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數天才抵南昌,但打聽得消息的寧王密探卻已在這夜先一步到來。
  
  朱宸濠狠狠將那戰刀插在地上,刀柄來回彈動不止。
  
  「本王花費了多少歲月,禪精竭慮,才建得今日這支護衛軍。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嗎?」他平

日渾厚的聲線此刻沙啞而顫震。以為本王害怕與你一決死戰嗎?你以為自己真是什麼『大將軍朱壽』嗎?」
  
  眾謀士將領聽了,知道寧王還沒能下定決心,否則也不必在這校場苦悶揮刀了。
  
  眼前就只有兩個選擇:受旨稱臣、自裁軍力,或是起兵叛變。
  
  李士實與劉養正這兩大重臣,各自在盤算。二人入寧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護衛加

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盜,寧王現在可實時動員的兵力總計約在十萬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開庫府,以儲備

財力緊急招軍,應可再增加三萬人以這樣的軍力,只要指揮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絕對能夠成事,富庶

的江南才是大明全局裡的賦稅重鎮,只要穩住南方形勢,即使無法一口氣直搗京師奪位,長期戰爭亦對這邊

有利。
  
  劉養正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誰第一個鼓勵王爺起兵,誰就會得到更大的信任,於是搶在李士實之前

開口說:「如今萬事具備!一舉以定乾坤,匡正皇室,振興大明,欠的就是王爺一念」
  
  李士實聽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兒子李君元搶先說:「王爺三思!這皇位早晚要由王爺所得,但臨大事

不可倉卒應對。這道聖旨,我看並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擬的,而是楊廷和的建議。首輔向來與我府交好,這次

亦是為王爺籌謀,才有這個條件。皇帝要削我府護衛又如何?還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監察,我們可虛應其事,

表面裁撤將士,實際把他們分調到江西各處,繼續以響馬山寨為掩飾,再多加籌備積蓄實力兩、三年,到時

將更有把握,何必急於一時?此際匆匆舉事,反而落於被動!」
  
  「此言差矣。」劉養正馬上反駿:那楊廷和安著什麼心去建議這道聖旨,你又如何確知?如今聖旨未到

,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為主,哪算落入被動?何況如今這個時機,可說再好不過,明日就是王爺誕辰,

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進府來賀壽,我們可一舉操控他們,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穩住了江西!京師的細作早

了一天回來報訊,簡直有如天助!王爺,這是吉兆啊!」
  
  李君元誠心為寧王辦事,此時焦急得又要再反駁,可是父親李士實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雙眼向他示

意暫勿多言。
  
  寧王聽了劉養正這番話,血脈沸騰,卻還沒能下定主意——畢竟一念之間,就是位登九五與身敗名裂的

分別。
  
  「兩位將軍……怎麼看?……」
  
  商承羽與姚蓮舟相視一眼。結果還是商承羽率先開口。
  
  「王爺饒恕臣下,實在無法說出一個公允的判斷。」商承羽低頭拱拳。正當寧王有點失望之時,他卻繼

續說:「臣下自從進來王府第一天開始,日夕都在盼望王爺起義之日,眼前臣下自然是渴望一戰。只是今日

我等應否馬上舉事,還是該由王爺一人決斷。臣下只能保證,寧王府的軍旗一揚起,臣下與眾將士定必向前

死戰,以圓遂王爺平定天下的夢想!」
  
  商承羽此番話,聽得朱宸濠血氣更高漲,比起直接鼓動他起事還要有力。旁邊的李君元皺眉,心裡感歎

商承羽這傢伙的確本事了得。
  
  姚蓮舟亦緊接說話。
  
  「姚某入王府日子尚淺,不足如劉先生或李先生般作全盤的考慮。只是姚某想起家師生前的說話:『沒

有殺人的打算,就一生不要拿起劍。』王爺初設護衛、養兵練馬的一天,就該有隨時動用的預備啊。不戰而

自行棄劍,此非姚某自小在武當派所學的精神。」
  
  他說著,從眾人裡走出來,踏入沙土校場。只見他手搭佩劍,一身青色武服的姿態,英氣凜然,簡直不

像凡人。
  
  姚蓮舟直走向前,與寧王相距只有不足十步。一旁的文武部眾頓時感到危險,閔廿四更叫了出來:「姚

將軍,你要對王爺無禮嗎?」
  
  商承羽亦走出來,在另一側同樣接近王爺,既似要保衛寧王,卻也像與姚蓮舟一起威脅王爺。
  
  寧王拔起腳邊的戰刀。他知道兩人若真是動手,他連劍光也不可能看得及即身首異處。然而寧王全無畏

懼,仍直視姚蓮舟的眼睛。
  
  姚蓮舟這時才再開口。
  
  「王爺若真的決定遵旨,自去齒爪,那請王爺先容姚某與弟子告辭,我等只好再另覓向皇帝報仇的路徑

。」
  
  「你這是在脅迫本王嗎?」寧王看著姚蓮舟的眼神,似有火焰冒出。
  
  「非也。只是今夜是一個機會,讓姚某看清楚王爺的魂魄。」
  
  這時錫曉巖與衛東琉,各自領著精銳的刀斧甲士進入「武德校殿」來。緊接著韓山虎與他的秘宗門師弟

,也另外帶來一隊全身黑衣的士兵。校場之內頓時殺氣急升。
  
  寧王朱宸濠左右看看這些屬於他的戰士,又瞧瞧跟著他最久的兩大謀臣李士實及劉養正,心裡下了個決

定。
  
  ◇◇◇◇
  
  「聽說就在昨日王府壽宴席上,本省眾官齊集之時,寧……那人就宣佈起兵,要眾人馬上歸順加盟……

」豐城知縣顧泌敘述他收到的消息時,臉上稍稍露出慶幸的表情:幸好我官不夠大,昨天沒有資格入王府賀

壽……
  
  就在賀壽官員齊集之後,寧王府兩百個精銳甲士刀手突然現身,將宴會廳包圍得像鐵桶一樣。朱宸濠馬

上向眾人宣佈,自己收到太后密詔:當初孝宗皇帝為太監所騙,錯把朱厚照當親生皇子抱養,實際此子並非

皇家血脈,僭據席位已一十四年,今太后命寧王發兵北伐,伸張天下大義。
  
  被困在宴會中的眾多官員,當然知道這都是朱宸濠起兵謀反的借口,一派胡言。看著大廳裡那些明亮的

刀劍斧鉞,眾官知道眼前只得兩條路。
  
  結果只有江西巡撫孫燧與按察副使許逵兩個人,具有當面斥罵朱宸濠叛逆的勇氣與骨氣。二人被縛推出

南昌城門,斬首示眾。
  
  另有好些拒絕投誠的官吏,皆被寧王收監囚禁。其餘人等,在脅迫下向朱宸濠當場拜伏,叩頭三呼萬歲


  
  朱宸濠即日自稱皇位正統,王府各人與投誠者皆封以朝廷官位,李士實尊為太師,劉養正則任國師,原

本的王府護衛將領全部授以正式指揮官銜。劉養正即派人向南昌遠近四方傳播檄文,宣佈革除正德年號,列

舉朱厚照各種罪狀,揚言舉兵十五萬討伐京師,號召天下之士加盟「義軍」,撥亂反正。
  
  聽到顧泌說孫燧已然被殺,王守仁心神一震,抓住身旁荊裂的手臂,閉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才重新挺胸

站定。
  
  明明是站在陽光普照的江邊上,眾人卻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氛。
  
  最壞的要發生了。無人知道將有多少生靈,會被捲入這股風暴中。
  
  王守仁與「破門六劍」及眾多隨從,數十人一時沉默無語。岸上只有江風吹送而來的陣陣浪音。
  
  「必定要阻止他。」
  
  顧泌愕然抬起頭來,看著說話的王都堂。
  
  「他?」顧泌疑惑地問。
  
  「朱宸濠。要阻止他。」
  
  王守仁說時,閃耀出堅定的眼神。顧泌難以置信,瞧瞧王守仁身邊那數十人,包括那五個看似民兵壯勇

卻又有點古怪的老少男女。
  
  ——阻止有十幾萬大軍的朱宸濠?就靠你跟這些人?
  
  顧泌也聽說過王守仁剿賊的功績。但眼前是一場關係大明江山的戰爭,完全無法相比。
  
  而此刻王守仁連半支軍隊也沒有。
  
  可是顧泌看見,王守仁此語一出,他身邊眾人都以眼神響應,每個看著王大人的表情都顯示著信任。
  
  王守仁此時看著荊裂。二人一個眼神就心領神會,馬上並肩回身,向埠頭的方向回去,其他眾人亦緊隨


  
  「王都堂……要去哪裡?」顧泌追趕著問。
  
  「顧大人保重。」王守仁淡然說。他略一回頭說完,就向泊在岸邊的小舟走去。
  
  但凡幹大事之人,絕不沉溺在震撼與恐懼之中,時刻都理智思考目前景況,尋找脫出困境的方法。「知

行合一」的王守仁,最是明白這個道理,故此二話不說就行動了。
  
  朱宸濠借壽宴擒殺、囚禁眾多本地重要官僚,獨欠王守仁一人,他一有削賊的戰名,二有動員軍隊的旗

牌敕印,對寧王而言是眼前一大威脅,寧王既已知王守仁正前來南昌,極可能早已派人追趕截殺。叛亂在昨

天發生,即使追殺王守仁的部隊並非即日出動,若在今早離開南昌,此刻隨時已可抵達豐城這一帶。王守仁

必得盡快逃走。——留有用之身,方有機會召集戰力反擊。
  
  ——不可有負孫兄英魂。
  
  同樣重視實際行動的荊裂,與王守仁想法一樣,亦馬上想到這關節,並不多說一言,護著王大人就上船

回航逃逸。
  
  ——這天早上都吹著南風,追兵大概不會乘船逆風南來而取道陸路。我們走水路可以避過。
  
  眾人陸逐回到大船上。孟七河命船家馬上起錨,把船掉頭南行。
  
  「現在風向未轉,行不動啊。」船家皺眉說。他還沒知曉發生何事。
  
  孟七河正要發怒,荊裂卻走過來說:「那麼我們仍舊順風向北航行。「什麼」孟七河瞪著眼睛:「更向

南昌駛去,豈非送羊入虎口?」「孟兄相信我嗎?」荊裂按著對方肩頭。「我們所有人,都會盡一切方法,

保全王大人平安逃脫。」
  
  孟七河回想當日「清蓮寺」一役,知道荊裂的能耐和心思,點點頭不再抗議,繼續催船夫快快起行。
  
  荊裂回頭,看見妻子虎玲蘭就在身後。他牽起她的手。
  
  虎玲蘭既是武家出身,對於這種諸侯叛亂的事情,自然一聽就明白,更深知面前的危機有多嚴峻。但她

只是看著丈夫微笑。
  
  「又要戰鬥了。」她故作嬌嗔:「跟你一起好像總沒過什麼平安日子。」
  
  「會拿刀砍人的女人,就別抱怨什麼了。」荊裂也笑了。
  
  燕橫、童靜和練飛虹也到來。五人圍著互相看看,並沒有表現得怎樣緊張。
  
  ——這本來就是他們選擇的人生。
  
  五人一起走到王守仁跟前。孟七河與其他參隨及護衛民兵也都圍攏過來。
  
  王守仁見了「破門六劍」,正要向他們開口,童靜卻止住他。
  
  「大人不必多說客氣話。」她知道王守仁所想。「在廬陵時我們不是就有約定的嗎?」
  
  「何況我們這裡所有人都明白。」孟七河接著說:「王大人的安危並非一人之事,而是關係著許多人的

生死。包括我們這裡眾人的家室。」
  
  三十多個民兵參隨也都同意,一起點頭。
  
  王守仁為之哽咽。但他還是低下了頭,向「破門六劍」及各部下隆重行禮。「在反擊的號角吹響之前,

王某一命,就托付在大家手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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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0:05
卷十七 風捲山河 第六章 追殺
  
  一股黑色的風暴,沿著贛江東岸以驚人的氣勢捲過,不斷朝北方而行。
  
  岸邊一個老漁夫也因這股風暴的驚嚇而跌落水裡。他浮起來仰頭往岸上張望,這才看清那並非什麼自然

的風,乃是逾百名穿著黑色披風的騎士滾滾馳過,殺氣騰騰。
  
  這馬隊最前頭其中一人,鞍上的身影格外高大,座下也是一匹精挑壯馬,那騎士的頭高於所有人之上,

就像一座高速前進中的瞭望塔。但此人策騎身手甚是了得,絕不因為人高身壯就落於同伴之後。
  
  那自然就是波龍術王、寧王府「雷鷲偏將軍」巫紀洪。他那顆禿頭包裹著黑巾,口鼻亦蒙上阻隔沙塵的

黑臉巾,只露出圓滾滾的巨大眼睛,一直在眺視前方贛江水面上的狀況。
  
  在他前後同行的部下多達二百餘人,與他一樣全黑打扮,衣衫各處用布條束綁以利行動和戰鬥,身上和

鞍旁帶滿了兵刃弓箭,還有各種軍隊器械。眾騎士的一雙雙眼睛,閃著同樣強烈的殺意凶光,就如一群集體

出動獵食的黑毛惡狼。只要看他們騎馬的動作,即知不是一般尋常兵卒匪賊,全都受過嚴格調練。
  
  他們剛剛離開了豐城縣界,沿著河岸追尋王守仁所乘官船的蹤跡。
  
  另外還有一支同樣衣服裝備的分隊,則由秘宗門人韓山虎率領,亦多一百八十餘人,他們寄下了座騎,

乘船渡江到了對面西岸,從北南下而來,兩隊即將會合,以確保沒有走漏了目標的官船。
  
  他們這四百人的「玄林隊」,天未全亮即從南昌出發,趕來截殺正在北上途中的王守仁。
  
  巫紀洪目中透著一股異樣的熱力,對即將到手的獵物充滿期待。他沒有一天忘記過自己當日狼狽敗走青

原山、失去所有術王眾」人馬的屈辱,當時全因為王守仁召集兵力及指揮作戰,「破門六劍」才可能強攻清

蓮寺」並且打倒他。在巫紀洪心裡,對王守仁的痛恨絕不下於對荊裂。
  
  在寧王府臨宣佈起事之前,李士實卻發現王守仁缺席壽宴,心中極之不安。然而起兵之事不可因此就延

期。於是在穩住了南昌的形勢,並且處置了各個官員之後,李士實馬上就奏請寧王——不,已經是皇帝陛下

——追殺王守仁。
  
  朱宸濠當時就下令馮十七領一支王府護衛前往執行,但李士實斷然反對,認為必得派出更精銳的部隊。
  
  「王伯安絕非尋常人。要是給他走脫,將成陛下王業的心腹大患。此事不可輕率。」
  
  巫紀洪當時聽了也就自行請纓,率領「玄林隊」出動追擊。
  
  朱宸濠卻在頒令給巫紀洪之時特別吩咐:「王伯安乃是不世之才,此前他雖拒絕朕的招撫,但如今形勢

已變,朕想再給他一次機會。巫將軍請盡可能生擒他回南昌。」
  
  此刻巫紀洪全速策騎著,臉巾之下的嘴巴在冷笑。
  
  ——沒問題,我就將這傢伙抓給你。
  
  巫紀洪深知王守仁當年既敢冒著絕大凶險率領廬陵百姓與他對抗,今日又怎會為了保命而參與叛亂?其

時王守仁必斷然拒絕,巫紀洪就會請求朱宸濠將之交給他處置……一想到能夠將仇敵任意折磨再慢慢誅殺,

巫紀洪亢奮得全身都冒起雞皮疙瘩。
  
  他所帶這支四百人「玄林隊」,當中三成以上都是附近各地來投寧王府的武者,是巫紀洪與商承羽、李

君元及顏清桐這些年來從武林召集所得的,其餘的隊員則從匪盜遊民中精挑身壯力雄者加以訓練而成。
  
  原來這數年裡,投身寧王府的武林中人為數甚多,他們習慣以武藝較量排輩,當然不會受閔廿四、凌十

一這些江湖劇盜出身的將領指揮,難以編入一般的王府護衛水陸軍隊裡。能夠令他們心悅誠服甘受驅策的,

就只有商承羽、巫紀洪和衛東琉這等高手。於是朱宸濠特別整編出三支以武者為骨幹的特別戰隊,並在姚蓮

舟加盟之後再增編為五支,分別是商承羽指揮的「鐵山隊」,是朱宸濠本陣的近衛;這一支「玄林隊」,以

巫紀洪為首,韓山虎輔助,專責埋伏暗殺,錫曉巖所領一支「雷火隊」,則是準備作攻城戰的強力突擊隊伍

,衛東琉率領「血風隊」,負責野戰時游擊干擾及偷襲敵後,最後是「青翼隊」,由「鳳翔上將軍」姚蓮舟

統率,是隨機應變、援助以上各隊的全能戰力。
  
  由於出發之時巫紀洪仍未確定王守仁到底是走水路還是陸路來南昌,故此與韓山虎分兵兩支,由他負責

偵察陸上各道路,韓山虎則沿贛江而下打探。
  
  韓山虎雖然來投寧王府才幾個月,巫紀洪卻與他頗合得來,跟他共同率領「玄林隊」從未發生不和。這

一方面是因為韓山虎確有領軍之才,很快就獲得隊伍中其他門派武人的信服,二是韓山虎此人野心很大,而

且毫不掩飾。
  
  我只是暫時跟你共同率領這隊伍。」韓山虎一開始就跟巫紀洪明言:「一年之內,我要有自己的親兵。


  
  巫紀洪平生最討厭也最戒懼的,就是像王守仁、姚蓮舟和「破門六劍」這類人,他們可以為了某種東西

放棄自己的私慾——而越是缺乏慾望的人,在波龍術王眼中就越難控制,越難猜測他的行為。韓山虎這種人

則令巫紀洪很安心。他甚至有點像從前「術王眾」裡那幾名「護旗」,只是武功要更強一些——巫紀洪估計

韓山虎的造詣應稍勝被軟禁時的霍瑤花。
  
  兩支「玄林隊」各自從兩方搜索打聽。巫紀洪的部隊旋風般經過各主要道路關口,卻是一無所獲,於是

決定轉向西走,也加入查探水路,結果到達豐城縣境內,就從幾個驚恐的漁民口中得知,王守仁的官船,曾

在此經過,沿著贛江北上。
  
  巫紀洪心頭狂喜,派最快的騎者去通知韓山虎在前頭埋伏阻截,自己則帶兵沿江追趕。
  
  ——也許姓王的因為自知遲到了,一直趕路沒有泊岸,並未得知王府已經叛變起兵的消息,所以仍向著

南昌行進嗎?……
  
  再奔馳了一段路,巫紀洪忽然收緊眼目,伸手下令騎隊停下來。
  
  二百餘騎士從全速中放慢蹄步,走出了十幾丈方能全部停止。巫紀洪踩著馬蹬,在鞍上站起來,眺視江

河的前頭遠處。
  
  他看見一點帆影,比沿途見過的其他船都要大。桅頂飄揚著旗幟。
  
  身邊幾個眼力較強的部下亦看見了,與巫紀洪相視點點頭。
  
  ——必然就是王守仁的官船。
  
  「別追太快。我們只吊著,不要給對方看見。」巫紀洪興奮地握著馬韁說:「等他們進入友軍的埋伏,

才再夾擊。別給他們有任何乘亂逃走的機會!」
  
  「玄林隊」所受的訓練遠超其他尋常王府護衛,此刻配合無間,只以半速在岸上前進,與那條官船保持

著距離。
  
  只見前面的江道兩岸地形特殊,其中西面的江岸乃是一片山巖,在水面映出大大的倒影,巖頂更突出於

江水上方,微微像半座拱頂建築。
  
  巫紀洪看見這地勢,就知道必是韓山虎選定的會合夾殺之地。他準備下令騎隊隨時加速前進。
  
  飄著南贛巡撫幡旗的大船在將要到達那片山巖之前,百數十條黑影同時自岩石上現身,各提著弓弩向江

中的官船瞄準。
  
  「停下。」一把洪渾的聲音響起,在巖壁間迴盪。
  
  那官船太大,難以實時加速衝過這弓矢伏擊,若不想被射成一頭水裡刺蜻,就只得投降。果然船夫聽了

驚慌地解開纜索,令大帆墜下來,官船隨即減慢了速度。發出喝令的韓山虎人在那山巖半腰,這時突然向前

奔跑,躍出了岩石外他雙手握著一根繩索,上頭縛著山巖頂上的粗壯樹木,整個人乘勢往江中飛蕩而去!
  
  另外有三條黑影也以同一方法從岩石蕩出,正是韓山虎的師弟任雲飛、歐陽敬和秦鐵衣等幾個秘宗門人


  
  只見韓山虎蕩到最低處時,雙足幾乎觸及江水,身軀隨又往上升高。乘著這蕩勢,韓山虎放開繩索,整

個人輕巧而準確地著落在官船甲板上!
  
  其餘三個秘宗門好手也逐一登上甲板。在巖壁上觀看這一幕的「玄林隊」成員,尤其是武林出身的,心

裡都大為驚歎。滄州秘宗門的輕功身法,已經聞名已久,今日才第一次親眼目睹,原來果真如此神妙。
  
  韓山虎四人迅速拔出刀劍,制住甲板上五名船夫,並將他們統統趕到船頭,先確保了大船無法再行駛。

四人繼而結成陣勢,迎向前頭的船艙出口。
  
  韓山虎神色極是凝重。他在出發前就已決心要親手生擒王守仁——若能立得此大功,必更得朱宸濠的重

視。
  
  「王大人不必驚慌。」韓山虎向那艙門高聲說:「在下此來並非要傷害大人。只是陛下要請王大人談幾

句話,派在下來護送大人去南昌。」
  
  然而船裡沒有任何答覆。
  
  也沒有出現半個人影。
  
  韓山虎此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回頭看著其中一名船夫。
  
  「想活命就不要隱瞞。」
  
  那船夫猛地點頭。
  
  「他們早就換了船。」他聲音顫抖地說。
  
  岸邊的巫紀洪在急馳間,忽然聽見前頭那船上傳來韓山虎吹響的號哨聲。那個號哨是寧王府工匠所造,

有種特殊的尖銳音色,不會在戰陣中被馬蹄聲、人聲或戰鼓聲蓋過。
  
  一聽見那哨音,巫紀洪再次下令騎隊急停。他撥轉馬首,眺視自己剛經過的江河。上面有許多往來的帆

影。
  
  「被騙了……」巫紀洪的聲線有如在念什麼惡毒的咒語,那股狠意令身邊部下也心寒。
  
  韓山虎吹出這哨音的節奏,代表「目標不在」。巫紀洪聽後,馬上就想到王守仁用了什麼計策。他早已

換乘尋常的小船,往南逃走。
  
  ——也就是說,王守仁剛才就從巫紀洪所經的河道溜走了
  
  巫紀洪心裡仔細盤算:他帶著二百餘騎士在江岸奔行,江中所有船上的人都看得見,假如當中有王守仁

,就馬上知道自己已然突破了搜索網。這時王守仁有兩個選擇繼續藏身混在江船之間向南逃逸,或是在任何

一處登岸,改走陸路。
  
  兩個都有可能。也就是說巫紀洪不可放棄水、陸任何一路。
  
  巫紀洪果斷做了決策,下令一名「玄林隊」的統領帶一百人往前面與韓山虎會合。
  
  「傳令給韓山虎。」巫紀洪一字一句說,眼睛直盯著那統領,確保他記得清清楚楚:「著他分一支兵,

在對岸向南搜索,看看有沒有對方登岸逃走的蹤跡,他與你們則馬上徵集附近的快船,往水路向南追趕,尋

找敵人所藏身的小船,我在這邊河岸搜尋陸路的敵蹤。叫他絕對不可放鬆!」
  
  那統領誠惶誠恐地領命,也就帶著巫紀洪撥給他的百騎往前而去。
  
  巫紀洪仰頭看看天色。大概還有兩個時辰不夠就要轉暗。天一黑起來,王守仁逃遁的機會就更增。
  
  ——來得及的。風向雖已轉變,乘船南行仍未能太快,即使偷偷上岸走陸路,倉率間對方不可能立時找

到馬匹,徒步腳程有限,跑步不過我們的馬匹。
  
  在今天,我就要將廬陵的帳一次過清算。
  
  ◇◇◇◇
  
  孟七河那一身衣袍都沾滿了泥污,被尖石與樹枝勾得到處破爛,要不是手裡還提著那柄八卦門大刀,看

起來就像個旅途遇險的秀才書生。
  
  他與兩個手下民兵,不斷往野林的深處走著。三人都被汗水濕透了全身,卻只是咬著牙默默地全速走著

。雙腿和肺腑在向他們發出抗議。他們早就習慣了無視這種苦楚。
  
  三人都是曾在橫水和桶岡攀山涉水奇襲賊寨的功臣,那時走過的險道比這裡崎嶇十倍不止。此刻他們反

而嫌這樹林長得不夠茂密——否則就能夠把後頭騎馬的敵人拖得更慢。
  
  只是真實的戰爭不由你選擇在什麼環境作戰,只有用意志和智慧克服一切——身為剿匪老兵的他們,非

常明白這個道理。
  
  孟七河已然把長袍下襬捲到腰間再用布帶束緊,否則走得更慢。這套衣冠是屬於王守仁的。在脫離官船

之前,參隨們從王大人的行李中找出四套替換衣服,各由一名民兵穿上,再在亡命中分頭逃走,以盡量擴大

敵人需要搜捕的範圍和方向。
  
  王守仁一行人中,「破門六劍」五人不算,餘下三十多人,只有廿幾個是有戰鬥力的民兵,其餘是大人

的隨從。他們估計寧王府派來的追殺團,陣容定必不小,其中更肯定有高手在,以這樣的護衛人數要正面對

抗,即使有荊裂等人在亦勝算甚低,唯有化整為零,盡力干擾對方,王大人逃生的機會方才最大。
  
  孟七河等民兵和參隨在下船與王守仁分別之時,已經知道自己背負著什麼任務。眾人卻都不約而同避看

王大人最後一眼——他們不想瞧見王大人痛苦的目光。
  
  ——因為他們都知道,王守仁求生絕不是為了自己。
  
  孟七河在乘漁船登岸時原本有一行九人。他們故意在河岸留下登陸的痕跡,然後盡量往難走的地形深入

。為了增添對方搜捕的困難,九人在半途又再分開逃遁,最後就變成只有三人。有好幾次,孟七河聽聞遠處

傳來同伴的慘叫聲。他只與同行者的部下互相看了一眼,又無言繼續這死亡的旅程。
  
  孟七河抬頭看看天空。從枝葉之間可見,天色仍是一片青藍。
  
  ——快些入黑吧……
  
  他從來沒有這般怨恨太陽。
  
  這時樹林外頭的遠方,傳來隱隱的馬蹄聲。孟七河與兩個民兵停下來,互相看著。
  
  ——是最後了。
  
  三人沒有說一個字,心靈卻互相瞭解。
  
  ——珍重。假如無法活下去,來生我們再並肩作戰。
  
  三人各自往不同方向奔跑。
  
  孟七河一邊走著,一邊開始脫下身上的衣冠。已經沒必要再穿這偽裝了。
  
  當他脫光上身同時,聽見左後方隱約傳來一記悲鳴。他沒有慢下來,只斜背著大刀騰出左手來,從腰袋

中掏出一個竹筒把塞子拔開,將一堆混著暗綠與褐色的漿狀物傾倒在掌心,正是他家傳用以掩藏形跡的樹漿


  
  孟七河一邊走著,一邊把樹漿塗在頭臉及身上。就像變戲法一樣,他的身體漸漸與樹林融成一體。
  
  後面的馬蹄聲換成了許多人的腳步聲,正直線往孟七河這邊跑來。孟七河知道已到界限,找到一叢茂密

的矮樹,就躍進其中蹲下。
  
  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多。
  
  孟七河努力調整著氣息,以免被搜捕者察覺,同時解下背上大刀,緩緩逐寸拔出來,每出鞘少許,他就

用左手將樹漿抹上刀身,遮掩鋼鐵的光芒。
  
  從高處樹葉間透射而下的陽光,反射到無數兵刃上,有的光芒映進了孟七河瞳孔裡。
  
  他咬著下唇,身體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半點恐懼的顫震。
  
  半年之前王守仁曾想保薦孟七河去擔任正式的軍職。以孟七河在南贛剿匪的功績,這絕不是什麼難事。

但當時仍在養傷的他斷然拒絕了,決意要留在王大人身邊。他才不想當什麼官。要做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就

只有留在這裡——孟七河當時如此堅信。而直至此刻,他也沒有後悔。
  
  敵人交談的聲音更清晰了。包圍網正向著孟七河收緊。
  
  他已經透過樹叢,看見一條條黑衣的身影。
  
  ——八卦門的絕技,就讓你們見識見識。
  
  孟七河那矮小的身影,幾乎是貼著地面衝出來,一個踏步身體就急激旋轉,帶動那柄塗成墨綠色的長刀

橫揮而出!
  
  兩名「玄林隊」士兵猝不及防,髖側和大腿各被同一刀掃過,慘叫著仆倒!
  
  孟七河這「夜戰老八刀」一經展開,就如浪潮不斷,刀勢剛盡,他足步立時圈轉,又帶動大刀反方向運

行,刀鋒夾帶著猛裂破風之聲再次揮出!
  
  又有一名黑衣的玄林兵」被那刀刃割到,右臂劃開一道鮮血淋滿的破口,吃痛間手中兵刃立時墮地。
  
  孟七河這「老八刀」盡量以最快速度攻擊最大範圍,並未理會準繩,不求命中敵人要害。這是他近年來

在戰場上磨練出的刀法,此刻正好派上用場——被斬傷的人越多,對方越要花人手照料,傷敵比殺敵更能拖

住敵人的腳步。
  
  只見人矮身短的孟七河運用起那柄大刀,令人錯覺就像身體被刀帶著走一樣,事實卻是他利用八卦門的

精妙步法,控制那長長的刀鋒來回翻轉,人與刀像合成一件不斷奔竄的武器,眾多圍捕者一時難櫻其鋒,只

能驚呼躲避。
  
  孟七河把平生所學發揮至盡,心中沒有任何雜念,只回想著當年在山寨時王守仁向他說過的話:
  
  「我要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我辦到了嗎?
  
  當第八個「玄林兵」受傷倒下同時,氣力耗盡的孟七河終於慢了下來。
  
  他聽見後頭傳來一記輕得不能再輕的躍起足音。還有破風銳音。孟七河來不及回身。
  
  武當派的長劍,把孟七河砍得身首分離。
  
  巫紀洪高高站在他仍緊握大刀的無頭屍身前,凝視那擴散的血窪。
  
  孟七河的頭顱骨碌碌滾到十幾步外。直到停下後,巫紀洪才緩緩上前,踏住那具首級,仔細察看那臉相

,認出是曾經攻打「清蓮寺」的其中一個王守仁手下。
  
  「第一個。」
  
  巫紀洪眼裡閃現出復仇的快意,喃喃自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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