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七章 夜花
終於進入「龍騎上將軍」商承羽起居的範圍之內。這裡的屋宇和花園陳設,比先前經過的王府其他地帶
簡樸得多,也再沒有那些神將和猛獸的雕像。荊裂與虎玲蘭在栽滿了梅樹的園林之中前行。
林中他們經過一座用石頭砌成的小小神龕,四角掛滿木牌和小人偶。荊裂瞧瞧內裡,供奉的是一個羊首
人身的小小陶像。他再拿起一個木牌,藉著遠處的燈光細看,上面刻著的奇特咒文非常熟悉,正是以前見過
許多次的物移教文字。
這神龕毫無疑問屬於波龍術王巫紀洪所有,如此更加確定,霍瑤花就在這區域之內。
——可是在哪裡?
二人潛入更深,這時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房屋外。虎玲蘭悄悄從窗戶窺看內裡,只見屋內有七、八名漢
子正在吃喝並熱烈交談,神情甚是輕鬆,同樣數量的兵器擱在了牆邊,顯然是將軍所裡的休班護衛。
荊裂也觀察著他們。眾護衛在大口大口地喝著酒,顯然沒把保護將軍所的工作放在心裡,只當是輕鬆的
優差,談話的內容也都離不開男人的酒色財氣,講得興高采烈。
「昨天最後那一手……真倒霉,遇著莊家擲了個雙六,整晚贏的都吐出來了……」
「我就說了,見好要收嘛……跟我去妓院就不用輸光了!」
「沒輸光,最後還不是給女人掏光?」
「哈哈,至少也得一場快活呀……」
荊裂看著他們喝得臉紅耳赤的樣子,似乎平日就是這般鬆懈。
——那當然了。假如守衛的地方,已經有個前武當派副掌門,再加上一個波龍術王坐鎮,任誰都不會怎
麼緊張…….
荊裂和虎玲蘭心想:這般沒紀律的護衛,要是一個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懷疑,只會猜想他醉倒在花園哪一
角睡著了。
虎玲蘭細看那些護衛,判別哪一個已經喝得最多。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人臉上,。
「這個人……你記得吧?」
荊裂循著虎玲蘭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找出那張臉孔。他看後不禁笑了。
「你記性真好。」荊裂說。
「就他。」虎玲蘭拉下蒙在自己臉上的咒文布巾,捲成了一團,再從腰間拿來牛皮繩索。「他一定知道
。」
◇◇◇◇
當余四平眼睛上的布巾移去時,他仍舊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去看。恐懼溢滿了他的心,令他無法制止地顫
抖。一切酒意都已消散。剛剛才解手不久,又有一股想尿出來的感覺。
余四平這些年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本來只是一個小小的馬賊,遇上波龍術王的招納,在廬陵橫行
了好些日子;「清蓮寺」被那伙什麼「破門六劍」攻打時,同伴都死絕了,他卻是最後僥倖生還的八個術王
眾之一,得以活著逃出青原山;四散逃走之後不久,他跟另外兩個同伴又得以跟術王巫紀洪重遇,還隨著術
王投身這豪闊的寧王府,供領一分糧餉之餘,更可藉著「王府護衛」這招牌,在南昌城內重新過著從前的快
活日子,不管如何橫行霸道,官府都不敢干犯;在王府裡只當個將軍所的守衛,比以前干馬賊買賣悠閒得多
……
可是他怎也想不到,就在這鐵桶似的寧王府裡,自己卻遇上了這樣的凶險!
他不大清楚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只記得剛才跟兩個同僚一起去花園解手,那兩人都先完事回去了,他那
泡尿卻格外長,因而落了單……然後瞬間自己的嘴巴、眼睛和雙手都被封閉了……
一隻手掌輕輕拍打他的臉,要他睜開眼來。
「認得我們嗎?」
余四平的視線當初有些模糊,在重新聚焦之後,才看清面前這個一頭蓬鬆長髮的男人。.,
他怎會認不出?從前好長一段日子,他的惡夢裡就是這傢伙。
——把波龍術王斬傷的男人!
余四平再看旁邊虎玲蘭,終於確定這不是夢境。
但他實在無法想到,「破門六劍」為何會在自己面前出現?……不可能啊……
虎玲蘭用力扭了扭余四平被縛在背後的手臂。他被石頭塞住的嘴巴只能發出低鳴。
「不想死,就告訴我一件事。」荊裂再次湊近余四平的臉說:「霍瑤花在哪裡?」
余四平聽完努力了好一會,才恢復思考的能力,明白荊裂想知道什麼。
而他知道答案。
——我的好運,還沒有全走。
余四平用力地不斷點頭。
◇◇◇◇
從霍瑤花紅唇間吐出的煙霧,在房間裡徘徊不散,變成各種不定的形貌。
她臥在胡床上,就著一點昏黃的油燈,細看那雲霧,心神彷彿也暫時飄到遠方。——忘記自己被囚禁的
現實。
她修長的手指捏著煙桿,半閉起眼睛,享受著這自由的假象。
這些日子以來,霍瑤花已經習慣這樣麻醉自己。雖然不時還是會想起那張藏在煙袋裡的小字條,但她努
力叫自己不要多想。太多的希望,只是對自己的折磨。
然而意識的深處,她還是無法控制。她另一隻手的食指,不自覺就在胡床的椅把上劃著一個字。
——那紙條上的「荊」字。
她邊抽著煙桿,邊繼續這樣的動作,彷彿能夠減輕心裡的痛苦。
就在她劃第十九次「荊」字右旁那個刀部時,突然有一記尖銳的聲音穿過房間側面紙窗而入,再在房裡
發出異響。
聲音並不大,但當中卻蘊含一種特殊的能量。這是對像以不平凡的勁力破開空氣飛行才能製造出來的。
像霍瑤花這樣的女武者,更不可能分辨不出來。她全身驀然在胡床上輕微彈跳起來,就像被電殛一樣。
但同時她知道外頭仍然有監視者。她壓抑著衝動,如平常地從胡床坐起來,還略伸了個懶腰,這才起立
向那聲音著落之處走過去,步行時盡量裝作悠閒。
然而當她看見那釘在床頭的東西時,心臟馬上無法自已地亂跳,全身皮膚的毛孔同時都滲出汗來。
那是一柄小刀,形貌彎彎曲曲的,像是來自他國異族的器物。
這刀形霍瑤花卻十分熟悉:就是她那天在青原山腳初遇荊裂時,從他手上奪得的那柄狩獵小刀!
當然霍瑤花瞬間已經判斷出,這不是同一柄刀。她一直收藏在身的那柄紀念品,早已被巫紀洪搜查撿去
,連同她的得意兵器大鋸刀,鎖了在王府兵器庫之內;這柄的形狀雖然一樣,但刀刃和木柄的手工都較粗糙
,而且看刀身的光澤是新鑄的,只是仿製之物。
然而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形貌。
代表了把刀子扔進來的人。
霍瑤花祈求那聲響並未驚動外頭的監視者。但這落空了。她已然聽見輕巧的腳步聲,正往那扇被射穿的
紙窗接近過來。
她伸手把小刀從床頭的木材上拔出,反握在右手。
窗外的監視者更近了。她知道自己期待的時刻已然來臨。
而她這兩年來每一天都為此而準備。
霍瑤花咬著下唇。久藏的狼女之相又再出現。
外面的監視者伸手檢查那紙窗的洞孔。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巫紀洪手下護衛受命監視霍瑤花已有一年之久,早就對這無聊的工作感到煩厭,這年來也從未發生
過什麼異狀,反應不免比較遲鈍。本來他聽見異聲,應先知會同僚戒備才再上前察看,但卻並未如此謹慎行
事,隨隨便便就一個人走過來。
這是難得的機會。
霍瑤花疏於鍛練的身體,瞬時貫滿了能量。她輕巧無聲地走到紙窗前,突然把窗那名護衛驀然與霍瑤花
打個照面,呆了一呆。
霍瑤花的身體如貓般躍起向前,越過了窗口,撲到那名護衛身上!
那護衛被霍瑤花左手掩著口鼻,整個人向後倒,一時無法發聲呼叫。
霍瑤花跨騎在他胸前,右手裡反握的狩獵小刀,刃鋒已抵在對方頸項!
那護衛驚慌下只懂雙手抓著霍瑤花的右臂衣袖,試圖阻止她的動作。
霍瑤花目中閃出壓抑已久的殺意。
她右臂向外猛揮。衣袖在拉扯下及肩撕裂,露出她刺滿了物移教咒文的手臂。一抹驚心的鮮紅塗在窗外
土地上。
霍瑤花臉上沾染點點血花。但她未有因為殺了一人而停滯,馬上從屍身上跳起來。
——只因房間另一邊,仍有兩個監視者。
——而霍瑤花對他們藏身的方位,瞭如指掌。
她光著一邊臂胳,提著沾血小刀,重又躍入窗戶回到房間裡,身子伏低以免被另兩個監視護衛透過對面
窗看見她,如野獸般在房內爬行,直至到了那邊的窗下,又再猛地跳出!
那兩個監視的護衛還沒有看清發生什麼,一時未斷定要怎麼做,突然看見霍瑤花從這邊的窗口躍出來,
都吃驚得呆住了,待見到她手上拿著沾血的小刀,二人的反應自疋馬上拔出腰刀,準備制服她。
他們都是進了寧王府後才跟隨巫紀洪,從來不知道霍瑤花這個女人是何底細見她手上不知如何多了一柄
刀,他們心裡只想到自己監視失職,第一個反應就是制服霍瑤花及把小刀奪下,那樣才可逃過責罰——一想
到那個可怕的巫將軍,他們就只想私下將這事解決。
當先一人怕殺傷了霍瑤花,將腰刀反轉為刀背向外,準備一擊把她打昏。
可是當看見霍瑤花向自己衝前了兩步時,他就知道錯了。
——怎麼這般快——
霍瑤花兩年沒有鍛煉,身心確是遲鈍發銹了,否則剛才殺那第一人時,一躍出窗就能快刀得手,何需要
壓制纏鬥才下刀?如今嘗到久違的鮮血,她的刀客本能卻已完全覺醒。
那名護衛來不及呼吸求援,只能拚命將刀揮起擊向衝來的狼女!
霍瑤花在最後一刻準確地低身一閃,那腰刀掠過她頭頂一寸.,她的右臂緊接成鉤狀向前揮出.,短刀弧
線從旁襲來,狠狠刺進那護衛的頸側,正是她久未使過的楚狼派刀招「牙勾刺」!
那護衛頸項帶著小刀倒下同時,霍瑤花早已取去他脫手的腰刀,轉身準備再對付第三名監視者。
那第三人見同伴瞬間既被擊斃,驚恐不已,原有的戰意全消,回身就向外逃跑,更要大聲呼救!
可是就在他的叫聲將要驚動將軍所其他人時,那聲道氣息卻在喉頭呼不出去。
只因在他吐氣前的剎那,一顆帶著尖角的鐵彈命中他後腦,深陷入骨頭之中!而下一刻,霍瑤花的刀已
從後穿透他肺腑。
霍瑤花伸腿將那屍體蹬下,揮一揮腰刀上的鮮血,看看地上屍體,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
那潑灑的鮮血,在花園的土地上就像大大一朵盛開的紅色夜花。血腥的氣味蓋過了梅香。
霍瑤花這才緩緩回身,去看那兩個從庭院角落走出來的身影。
當她看見荊裂的臉從陰影裡浮現時,一股無比複雜而激動的情懷湧上她心胸,教她哽咽。她忍住眼淚,
因為她不想視線變得模糊,沒法看清這個朝夕懷想的男人。
看著霍瑤花時,那表情就如上次他們在「清蓮寺」分別時無異,一樣的那副爽朗笑容。
——但霍瑤花並沒有忘記:那一夜,他曾經幾乎一刀殺了她。她也一樣。
這時刻,她不知要如何面對荊裂。
有很多話要說。但又半句也說不出口。
當看見荊裂身後的虎玲蘭後,霍瑤花才清醒過來,也想起自己的地位。
虎玲蘭再見霍瑤花,眼睛同樣頓時濕潤。
——她真的沒事!太好了……
她與荊裂憑著余四平的情報找到這裡來,卻遠遠看見有人監視守衛。他們一來不能完全確定房裡的是否
霍瑤花,二來未知監視者藏著多少人。幸而荊裂早就準備一件可遙遠通知霍瑤花「我們來了」的信物:就是
那仿製的狩獵小刀。他把小刀從紅布中取出,投擲進霍瑤花的房間窗戶裡。
——霍瑤花要是看過我們的紙條,相信我們有一天會來救她,那她必定每天都時刻準備逃走。包括確定
監視她的人每天在哪裡……
荊裂就賭在這一點上。結果成功了。
此刻他見霍瑤花和虎玲蘭都神情激動,輕聲冷靜向她們說:「什麼都留待出去之後再說吧。」同時他開
始脫下自己身上的外袍。
虎玲蘭聽了也回過神來,把自己外面的長袍褪下,又從腰袋中掏出先前脫下的頭巾和面巾。
兩人都多穿著一層獞人的衣服,目的是帶來給霍瑤花也裝扮成狼兵,三人再一起原路回頭,混入狼兵的
大隊以安然脫身。
——當然,一切都得盡快進行。這裡消失了三個人,不知再過多久就會開始驚動王府。
霍瑤花雖不知道他們有何計策,但這時已完全信任他倆,將這些古怪的異族衣衫迅速穿上。虎玲蘭也上
前幫助她。穿著這裝扮時,兩人都同時回想起當年與錫曉巖三人一起偽裝成客商的旅程,不禁懷念起來。
「你知道……」霍瑤花一邊戴著頭巾一邊悄聲問:「……他還在活著嗎?」
虎玲蘭一聽就知道霍瑤花問的是錫曉巖。她還記得在武當山與錫曉巖分手時,霍瑤花向他說話的不捨神
情。
「我沒聽說過……」虎玲蘭在她身後整理著腰帶。「我想,他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男人吧?」
霍瑤花默然。這句話,適合用在武當派每個高手身上。可是他們還是死了……
另一邊荊裂則把三具屍體都收藏進房屋裡,再用沙土掩去地上的血跡。當他處理第二個死人時,將那柄
插在屍身上的狩獵小刀拔出,用死屍的衣服抹淨了血,然後向霍瑤花亮一亮那刀刃。
——你還記得它呢。
霍瑤花安慰地點了點頭。
荊裂又撿起一柄死人遺下的腰刀自用,準備把刀插進腰帶,再繼續搬運屍體。卻在這時有一把陰森的聲
音,在花園的另一頭響起。
「黑夜裡的血腥,總是格外香甜。」
荊裂的笑容收起來,左手把小刀反握藏在前臂內側,面對那聲音的來向;霍瑤花臉色瞬間煞白,將原本
插在泥地上的腰刀再次拔出在手;虎玲蘭緩緩撿起剛才脫衣時擱在一邊的仿倭軍刀,手掌搭在柄上。
從那花園遠處的拱門裡,出現許多條身影。
「自從離開武當山後,我對這氣味就特別敏感。剛才我遠遠就嗅到了。」
為首那說話者在冬夜中竟精赤著上半身,露出一身健美但白皙的肌膚,在遠處燈火映照下可見泛著點點
汗珠的亮光.,此人一頭亂髮剪得長短不齊,雙手各握著一柄式樣奇怪的長劍:左手的青色劍刃狹長而古舊
,右手劍則如蛇般呈波浪狀。
不過最令荊裂三人驚異的是他雙瞳:左目烏黑,右眼赤紅。
「武當暗劍士·衛東琉。」
他雖已入了王府個多月,但霍瑤花一直沒有見過此人,並不知道商承羽多了這個強力的臂助。
聽見「武當」二字,荊裂胸中血氣馬上沸騰起來。
——但他同時知道,要滿足自己的武者決鬥慾望,不是在今夜。
荊裂與虎玲蘭及霍瑤花心意相通,一起拔腿就朝之前的來路奔逃!
衛東琉那陰陽雙瞳閃出凶狠的光芒,帶著廿多名王府護衛向三人追去!
虎玲蘭邊跑著,把軍刀連鞘背上,拿出插在腰間的彈叉,右手也從腰上的布囊掏出鐵彈,夾在彈叉的牛
筋上,突然回身半跪,拉滿彈叉就向後方發射!
衛東琉側身一閃,他身後一名護衛應聲鼻粱中彈,整個人滾倒在地,還絆倒了另一人。
虎玲蘭發射後迅速站立回身奔逃,同時荊裂又配合她緊接停步回身,手上的狩獵小刀破空擲出!
護衛裡一人及時側頭,僅僅閃過飛刀,但臉頰還是被劃開了一道,那傷口因為高速磨擦而傳來燒灼的感
覺。雖然躲過一劫,那護衛仍是一身冷汗,腳步不禁慢了下來。
其他護衛在追逐時也同樣不敢放盡全速,怕自己成為對手厲害暗器的目標。
而這就是荊裂和虎玲蘭希望的效果。
三人在將軍所內穿過,不久就到了第一個關卡。在那通道守衛的四人「看見突然有幾個不明者的身影在
前頭出現,馬上喝問:「什麼人?」
虎玲蘭拔出軍刀,將刀鞘拋棄。霍瑤花以左掌搭在右腕上,準備使出擅長的雙手刀。
荊裂奔跑同時前瞻後顧,心裡在估算衛東琉等追兵要花多久才跑到這關卡來,然後下了個決定。他左手
拔出腰間的獞族獵刀,連同右手的腰刀成了雙刀之勢。
兩個女刀客都明白他的決定:要在後面的敵人趕上之前,一口氣殺掉前面四人衝過去。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關卡前三、四丈時,前頭關卡通道突然又增加了人數,大概有七、八個——原來已有
王府的護衛驚覺有異,前來增援。
要一口氣衝殺過去,似乎已不可能。
「你們找個地方爬牆。我負責纏著他們。」荊裂說。
「不!」霍瑤花斷然疾呼。「要衝出去就一起衝!我們絕不要再留下任何一個人!」
虎玲蘭與她相視一眼,點了點頭。
「那好。」荊裂臉上泛著一股決心。「你們準備,跟著我。」他看著虎玲蘭又說:「吹號吧。」
虎玲蘭會意,從衣襟內掏出一個掛在頸項上的木哨,放在嘴裡使勁吹響。
猶有如某種夜鳥古怪叫聲的哨音,響徹寧王府上空。
同時荊裂盯著前頭關卡的敵人。那七、八名護衛緊密站成一個陣勢,各自舉著刀,已然準備迎擊侵入者
,一個個目露凶光。
荊裂跑步同時在調整氣息,就在距關卡只餘一丈距離時,他深吸一口氣,整個人乘勢向前輕跳了一步。
當他雙足一起著地那瞬間,拿刀的雙手垂著完全放鬆,腰背弓起像野獸,膝蓋深深蹲屈。
心裡激起浪濤的意象。
身體再次向前飛躍。
◇◇◇◇
「那是什麼聲音?」
當坐在宴會廳裡隱隱聽聞那怪異鳥叫般的哨音時,李君元呆住了,手拿著酒杯向窗外張望。
同時席上的越郎、儂昆及幾個狼兵,臉色全都變了。
變得木無表情,有如鐵鑄一樣。
因為那是他們獞人狼兵裡獨有的警號。這哨音象徵獞族傳統神話裡一種叫「由命鳥」的神禽叫聲。根據
傳說,由命鳥一叫,人間就要流血。
這哨音響起來,只有一個意思:
全面戰鬥。
站在越郎身後的那蒙面紅羅洞狼兵,碩大的身軀突然猛地側轉衝出,飛撲向李君元所在!
有兩個扮作侍從的王府護衛拳士站得最近李君元,及時作出反應,上前掩護在李君元跟前,並且擺起了
拳架。
這二人,一個是李家豹拳弟子,另一個更是河南光山的秘宗門分館好手,非同一般軍旅或匪賊出身的王
府護衛可比,故能有此應變。
蒙面狼兵先衝到了左邊的豹拳弟子跟前。豹拳弟子看準狼兵發瘋似撲來,中路空虛,他坐馬一側身,一
記突出指節的插拳,以陰手自下擊向狼兵左肋!
狼兵被擊中之前一剎那,吐出一股氣息,身體突然變成有如沉重的石頭。
豹拳弟子的插拳擊打在那肋部上,並無預期般傳來打碎骨頭的觸感,而是像打在一塊千斤鐵板上!
指節吃痛爆裂同時,那豹拳弟子以淚眼看見,一顆碩大的拳頭迎胸轟來!
豹拳弟子被打飛的同一刻,另一邊的光山秘宗拳士出擊。他以本門獨有的「燕青迷步」繞向那狼兵側後
方;一記柔掌橫摔而出,用掌背擊向狼兵後腦!
——這秘宗弟子苦練過「鐵砂掌」十幾年,一雙手掌骨頭沉重如鐵,這般摔掌擊
打看似輕柔,實際威力相當於一顆鐵秤砣用繩子吊著狠狠揮擊人體!
但那狼兵卻似有後眼,沉身坐馬同時右臂屈曲護在右頭側,架住了秘宗拳士揮來的手臂!
兩條手臂一碰之下,那秘宗拳士只覺好像撞上了鐵條,揮出的右臂登時發麻,好像連帶半邊身體都發不
了力。
狼兵身體維持低矮之勢,居前的右足卻迅疾離地一收一蹬,穿著草鞋的腳掌像斧刃向橫踢出,蹴中那拳
士一邊膝蓋的側麵筋腱,立時產生一記斷裂的聲音,那秘宗拳士慘叫抱膝滾地。
李君元這時已翻去面前幾桌,顧不了身上華貴的錦織衣服沾滿酒水菜汁,極力向那狼兵的反方向奔逃。
可是一隻粗壯大手迅速伸出,抓住了李君元後心的衣衫,把他像小雞似的捉回來,一臂環勒著他頭項,
另一手五指張開捏著他的臉。
「別亂動!我要扭斷他頸項,就跟折一根枯枝沒什麼分別!」
那粗獷的聲音,漢話流利,絕不像是異族。
其他想上前的拳士,都被這句話嚇得退卻。越郎等五人這時各拔出獵刀,守在那蒙面狼兵的背後。
那碩壯的狼兵見李君元已不敢反抗,右手才放開他的臉,將自己頭巾和蒙面巾都扯去。
李君元看見他那張滿是亂生毛髮的臉時,極是詫異。只因他見過此人:就在西安:扯討姚蓮舟的武林大
軍走出「麟門客棧」那時候……
「你是……少林寺的……」
廳內眾護衛拳士一聽這句話,一個個都驚得呆住了,再看看地上兩個閃電倒下的同僚。那豹拳弟子被轟
得內傷,口鼻都流著血,但他仍然抱著骨節爆裂的右拳,不可置信地看著。
這隻手,是被少林派「銅人甲」再加上「金鐘罩」硬功廢掉的。
對面的李士實再無平日冷靜,那雙分開的眼睛充血,透過身前一堆正保護著他的拳士,看著少林武僧圓
性與被挾持的兒子李君元,目訾欲裂。
李君元回想當日接過「破門六劍」那封警告信函:「吾等雖千里之外,必盡取汝等人頭」,心裡恐懼莫
名,腿都軟得快站不住了。
「你們……到底要什麼?」李士實怨毒的眼神,狠狠盯著圓性。
「沒什麼。」圓性微笑回答:「我們要離開王府了。勞煩你兒子送我們一程。」
◇◇◇◇
當「由命鳥」的聲音在夜空響起時,在那「武德校殿」對面大竹棚裡的獞人,一起從坐席站了起來,眺
視聲音來向的遠方。
那些正在棚外監視他們的王府護衛,同樣被哨音吸引,都朝著那邊看過去。也有人交頭接耳起來。
「那是什麼……」一名護衛一邊仰著頭向哨音方向望過去,一邊用手肘碰碰身邊的同僚問。突然他聽到
旁邊發出一股異聲。接著是那同僚手中兵刃墮地的響聲。
那護衛和附近幾個人朝這同僚看過去,赫然發現他咽喉已然釘著一柄飛刀,柄頭帶著紅巾。那雙死眼驚
恐地瞪大著。
眾人還沒有確定發生什麼事。那說話的護衛頭腦不清,仍伸手扶著死者不讓他跌倒,卻聽見許多雙腳在
地上急奔的聲音。
六十個狼兵,一一拔出了獵刀,正向他這頭衝過來!
在竹棚外包圍監視著狼兵的王府護衛有三百人之多,足足是狼兵人數的五倍,卻分成七、八伙,分別站
在竹棚四周——也就是說每一夥都比狼兵人少。
站在竹棚南邊的護衛猝然遇襲,頗是慌亂,這才匆匆整起陣勢拔出兵器應戰
他們絕未想到,有人會在進了鐵桶似的王府內部後,竟如此公然動手,因此看守狼兵時精神頗是鬆懈。
對王府優勢的信任,此刻成了他們的致命弱點。
另一方的獞人狼兵,卻是一直都在準備隨時作戰,「由命鳥」一叫,他們即按著預先約定一起全速出擊
,絕不猶疑。
而他們還有另一個優勢:此刻跑在六十人最前那個蒙面的紅羅洞人。
那身影向前猛衝,並乘著奔勢兩臂接連向前揮摔!
遇襲的護衛群中,一人大腿又中飛刀倒下.,另一人胸口發出利刃釘入的聲音,頹然墮地。
——強勁且看不見出手預兆的崆峒派絕技「送魂飛刃」。武林中大概只有從前武當派「褐蛇」樊宗的飛
劍可比。
練飛虹扯去頭巾與面巾,露出一頭白髮與蒼老臉孔,但雙眼在黑夜中卻如年輕人般明亮。他右手拔出藏
在袍下大腿側的鐵扇,左手則早已穿戴著先前取出的鐵片拳套,運足如飛,當先衝入了敵群!
一個站在最前的王府護衛見練飛虹來襲,把腰刀斜架在面門前戒備,哪知練飛虹完全不用想,一到來就
揮動折迭的鐵扇向他的臉劈過去。鐵扇與腰刀一接觸,那護衛感到一股極沉重的力量,還沒來得及反應,鐵
扇連帶腰刀硬生生砸在他臉上,爆出血花與骨裂聲!
站在練飛虹右側的另一名王府護衛正想趁他鐵扇出盡時,從旁斬擊他伸直的右臂,但練飛虹早察覺,身
體右轉同時左拳往橫揮出,一記崆峒「花戰捶」擊在那人揮來的握刀手臂肘關節上,不止截住了這一刀,.
條手臂更當場奇怪地彎折,那護衛悲叫著向後滾倒!
練飛虹繼續乘著轉身之勢,右手鐵扇張開往側後方反手揮出去,又是另一招「烏葉扇」,鋒銳的鐵扇邊
緣狠狠割過第三名護衛的手臂上,腰刀隨指掌失去力量而掉下,那人撫著臂上深可見骨的割傷,呻吟著倒退
。
「風狻猊」飛虹先生,當先一出手即連續殺敗三人,寶刀未老。
有這種先鋒大將,狼兵殺來時更是戰力士氣大振,完全發揮突襲的優勢。才一眨眼就有十幾個王府護衛
倒了下來!
練飛虹在陣中來回衝殺,戰力可當三十人,這些護衛在崆峒派「八大絕」面前,直如朽樹被暴風捲過,
一一摧毀。
乘著飛虹先生開路的氣勢,狼兵也一樣勇猛衝殺,那凶悍的習性充分發揮。每殺傷一名王府護衛,狼兵
又多得一件兵器,如今已有廿多人手上提著單刀或長槍,戰力更添。
狼兵突然發難血洗王府,其餘旁觀的護衛都反應遲緩了,此刻才從各方衝來,想以人數的優勢壓倒對方
。
哪知狼兵行動迅捷又一致,將第一夥護衛擊潰之後,腳下不停又衝向西面,繞擊另一夥敵人。
那西面的護衛本來也有四、五十人,與狼兵對抗未必崩潰於一時,但他們看見殺得性起的獞人戰士,一
個個口中咬著木符,神容猶如山林猛獸,心裡先自慌了,有人就回身逃跑,一下子變成全體潰退!
同時有十幾個拿到了長刀的高大狼兵,極有默契地走向竹棚邊緣,合力砍擊兩條支撐的木柱。他們慣於
在山野砍樹開路,合力揮刀之間,兩根木柱很快就變得像危立的枯樹,狼兵再伸腿端擊,一根木柱頓時斷裂
,傾斜的竹棚重量也連帶把一條受損的木柱壓斷了!
狼兵及時走離了竹棚,只見那大竹棚半邊崩潰,竹枝與木頭四散,那庭院內滿佈障礙物,成了狼兵的掩
護。
有一支北面的王府護衛衝過來想襲擊狼兵,但有三十幾個狼兵已然撿起散在地上的長竹,當作平日慣使
的矛槍朝這伙護衛投擲過去。一時竹枝如雨飛射。在這獞人自小學會的狩獵投槍下,那群護衛驚惶呼叫走避
,有幾個被又勁又沉重的竹枝擊中,登時骨頭斷裂。
練飛虹領著狼兵,借助崩塌的竹棚為掩護,與王府護衛對峙,護衛被連續殺敗三、四次,也不敢再冒進
,只遠遠戒備著,心想只好等更多同僚聽聞戰鬥的聲音到來支持。
果然不久就有一夥人從北面那頭到來。王府護衛引頸張望,卻見來者不是別的,正是去了飲宴的那幾名
狼兵。其中一個長著一頭亂生短髮、身材魁壯的獞人,雙手之間還抓著個人,一看赫然就是王爺身邊的智囊
李君元。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李君元被圓性一手扳著肩,一手抓著頭頂,感覺就像頭頸被置於一把隨時都要
夾緊的大鐵鉗之中,驚恐得背項都是冷汗,看見前頭有王府護衛想衝上前來,不停地揮手呼叫:「讓開!所
有人都讓開!」
在他們後面還跟著一大群護衛,李士實也由數名王府拳士抬著跟隨。他們一直焦急地追上來,但卻投鼠
忌器,沒有半點辦法。
越郎、儂昆和幾名狼兵各握著獵刀,護送圓性及李君元前行,穿過叢叢的王府護衛,終於也與練飛虹及
狼兵大隊會合。
練飛虹看看李君元的樣子,不禁笑起來。
「荊兄他們呢?」圓性問。
練飛虹收起笑容,再次遠眺那哨音傳來的方向。「會回來的。」練飛虹說:「現在只能相信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