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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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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二南里人]明朝三寶太監西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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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0 16:49: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張天師興道滅僧 金碧峰南來救難



  詩曰:
  璠嶼琢就質堅剛,布命朝廷法制良。
  寶盒深藏金縷鈿,硃砂新染玉文香。
  宮中示信流千古,闕下頒榮遍四方。
  卻憶卞和三獻後,到今如斗鎮家邦。
  卻說萬歲爺看了這顆玉璽,龍顏大喜,只是印面上是個「九老仙都之印」六個字。萬歲爺道:「這玉璽委實是精,只不知朕可用得麼?」天師道:「陛下用得。」萬歲爺道:「朕富有四海內,貴為天子,用了這個『九老仙都之印』,朕卻不反又做了個道士也?」這句話兒雖是萬歲爺盤駁的,不至緊,天師心裡想道:「似這等說來,反為欺侮朝廷了。」嚇得他魂不附體,慌忙的五拜三叩頭,說道:「臣啟陛下,這顆印朝廷可用,只是玉璽可用,非是『九老仙都』之字可用。」萬歲爺道:「既是這個字不可用,去待怎麼處分它?」天師還不曾回話,只見那個姚太師又在御座左側說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個字不可用,也在天師身上哩!」萬歲爺道:「這個字不可用,須在天師身上。」天師道:「臣有一計,伏望天裁。」萬歲爺道:「你說來與朕聽著。」天師道:「這印面上篆文,當原日也不過是個鎸刻的。這如今伏乞陛下傳出一道旨意,揀選天下良工,鎸刻上朝廷爺的字號,便是朝廷爺用的,有何不可!」萬歲爺道:「天師之言有理。」即時傳出一道旨意,著尚寶寺正堂錢某朝夕守護。又傳出一道旨意,著工部正堂馬尚書管理鎸刻。又傳出一道旨意,著文華殿掌中書事中書舍人劉某篆與「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
  你看旨意已到,誰敢有違?只見尚寶寺卿領了旨意,捧著這顆玉璽,朝夕不離;工部尚書領了旨意,即時發下了許多的文書,寫下了許多的牌票,就仰五城兩縣揀選碾玉匠人,眼同考校,精上要精,強上要強。每城限取五名,五五二十五名;每縣限取五名,二五一十名。拘齊火速赴部聽用毋違。不覺的五城兩縣帶領著一班兒碾玉的匠人來見,尚書道:「解官銷繳文書,各回本職,眾匠人叫上紀錄司取過紀錄簿來,把這些匠人的名姓逐一計開,以便有功者賞,有罪者罰,紀完發放街下俟候。」原來這個玉璽,不敢輕自碾動,又不敢發落。該房逕在工部大堂上陳設了兩張公案,公案上衤因鋪錦繡,褥引芙蓉。又且關會欽天監,擇取吉日良辰,馬尚書朝衣朝冠,焚香拜告天地。拜告已畢,轉身又拜了玉璽,方自到尚寶寺,手裡請出璽來,安在個公案衤因褥之上。眾匠人各各拜天禮地,燒紙拈香,方才走近前來。只見這顆璽霞光萬道,瑞彩千條。欲待不動手,卻是聖旨不敢違拗;欲待動手來,這璽好怕人也。只聽得堂上一聲雲板響,尚書道:「辰時已到,眾匠人興工。」眾匠人只得動手,原來這些匠人不是胡亂的動手,先前分定了上、中、下三班。匠人九名三班,共三九二十七名,餘八名,兩名添砂,兩名換水,兩名補空,兩名提點。週而復始,序次而行。每日間也不是時時刻刻用工。寅時匠人進衙,卯時還不動手;辰時興工,巳時又興工;午時正是磨洗,未時還磨,申時歇斲。一日間怎麼有這許多分派?原來寅、卯時日初出,太陽尚斜,辰、巳、未,太陽居頂,申牌時分,太陽西墜,故此一日之中,有用工時,有不敢用工時。
  馬尚書心裡想道:「這個璽若是磨洗得工成,還有衣錦還鄉的日子;若是磨洗不成,卻不知怎麼是好哩!」眾匠人心裡想道:「磨洗這個璽,若有功果,羊酒花紅;若有疏虞,禍來不測。」一個個拎著腦袋兒在手裡,一個個掛著心膽兒在刀上。卻不覺的光陰迅速,時序催遷,轉眼就是三十個日子。一個月日已周,工程圓滿。尚寶寺卿眼睜睜的看看這玉璽上「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馬尚書眼見的璽面上是「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兩家兒一同歡喜,叫過把總來,權插一對金花,權掛一匹大紅緞子;叫過眾匠人來,權且散些賞賜,俱待等聖旨看來,另行重重頒賞。
  尚寶寺仍舊捧了這顆玉璽,馬尚書逕到朝門外來復看旨意。只見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傳宣的道:「文武班齊麼?」押班的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將無差,班已齊整了。」傳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無事的退班。」道猶未了,黃門官說道:「現有工部馬尚書聽宣。」聖旨道:「宣進朝來。」三宣兩召,宣至金鑾。馬尚書五拜三叩頭,三呼萬歲。聖旨道:「煩卿開工,用工何如?」馬尚書道:「萬歲爺的洪福齊天,開璽的工程已經完備。」聖旨道:「現在何處?」馬尚書道:「現在午門,請旨定奪。」聖旨道:「宣璽進朝。」尚寶寺聽知宣璽進朝,雙手舉起,奉與禮部尚書。禮部尚書接著,奉與掌朝閣老。掌朝閣老接著,奉與司禮監太監。司禮太監獻上龍顏。龍顏見之,果是「奉天承運之寶」的篆文。聖旨道:「著司禮監將璽用紙上我看著。」秉筆的太監慌忙裡刷上硃砂,司箋的太監慌忙裡展開繭素,一連用上兩三顆璽。聖旨掀開看時,原來又是「九老仙都之印」的篆文。聖旨已自有三分不寬快了,故此不宣尚寶寺,止是傳出一道旨意,宣工部尚書,另行開洗。
  馬尚書領著這顆玉璽,轉到本衙,悲悲切切,兩淚雙拋,心裡想道:「空負了我十載螢窗之苦,官居二品之尊,今日斷送在這個璽上。」沒奈何,只得喚過該房來,寫了飛票,用了印信,仍舊拘到原舊的碾玉匠人。這些匠人聽知這段事故,也都哭哭啼啼,怕遭刑憲。卻又官差不自由,只得前來,分班的仍舊分班,添砂換水的仍舊添砂換水,補空提點的仍舊補空提點。每日間寅時進衙,仍舊進衙;卯時不動手,仍舊不動手;辰時興工,仍舊興工;巳時又興,仍舊又興;午時磨洗,仍舊磨洗;未時還磨,仍舊還磨;申時歇斲,仍舊歇斲。今番比著前番做的更加燒辣些,故此不及一個月日,已經完備了。馬尚書仔細看來,明明的是「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卻又進朝復命。
  只見萬歲爺在謹身殿議事,馬尚書心忙意急,投謹身殿而來。黃門官道:「工部尚書在殿外聽宣。」聖旨道:「宣他進來。」尚書也不待三宣兩召,逕自進來。聖旨道:「卿來何事,這等促迫?」尚書道:「開璽工完,特來復命。」聖旨道:「璽在何處?」尚書道:「璽在門外聽宣。」聖旨道:「宣璽進來。」即時宣進玉璽,到於謹身殿內。龍顏觀看之時,委是「奉天承運之寶」六個字,忙刷硃砂印在紙上,掀起看來,依舊又是「九老仙都之印。」聖旨已自有七分不快了,又宣工部尚書領出去重造。尚書仍舊點起匠人,匠人仍舊用工開洗,尚書挨著這個二品的官,眾匠人挨著這個一條的命。尚書道:「今番要把舊字洗得清,卻才新字開得明。」眾匠人都說道:「理會得了。」舊字洗得清,新字開得明。只說著「洗得清」三個字,就把個璽洗薄了一半,豈又有不清之理?只說著「開得明」三個字,卻在那新半個上鎸刻了字,又豈有不明之理?分分明明是個「奉天承運之寶」。不覺的工程又滿,明日五更宮裡升殿,尚書進上璽來,忙刷硃砂,印在紙上,掀起看時,仍復又是「九老仙都之印。」萬歲爺一時間怒髮雷霆,威摧山嶽,舉了此印,望九間殿丹墀之下只是一摜,罵說道:「縱是能者,不過草仙而已,怎敢戲弄朝廷!」即時傳出一道旨意,宣上錦衣衛掌印的堂官,到於午門之外,押將玉印,重責四十御棍,永不敘用。錦衣衛都指揮領了聖旨,喝令校尉五棍一換,四十御棍,換了八個校尉,把個玉璽打得-命歸泉,不中重用。怎麼一個璽叫做一命歸泉,不中重用?原來這塊玉璽是個活的,夜食四兩硃砂,一印千張紙。自從打了四十御棍之後,不食硃砂,一印只是一張紙,卻不是個一命歸泉,不中重用?到如今這顆印,還是茅山侍奉靈官收管。
  卻說萬歲爺撤座,文武百官散班。正是:
  青天白日,撞著一個顯歹子,莫道無神也有神。
  到了半夜二更,三茅祖師見說打了他的玉璽四十御棍,兄弟們心懷忿恨,一個人一拳,一個人一腳,把個華陽洞踹沉了。當原先這個華陽洞,洞裡坐得百十個多人,丹灶丹鼎、石牀石凳,各樣的奇異物件,不計其數。只因三位祖師踹沉了,故此這如今只留得一個洞口在了。這三位祖師踹沉一個華陽洞不至緊,即時間駕起祥雲,霞光萬道,竟奔金陵建康府而來,實在有個不良之意。只見萬歲爺正在乾清官龍牀之上鼾鼾的熟睡,頭頂上現出真身,三茅祖師才知道萬歲爺是玉虛師相玄天大帝臨凡。原來玄武爺比著三茅祖師還大幾級,不是個對頭。好三茅祖師,知己知彼,袖手而歸。不覺的金雞三唱,曙色朦朧,宮裡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正是:鐘傳紫禁才應徹,漏報仙闈儼已開。雙闕薄煙籠菡萏,九成初日照蓬萊。朝時但向丹墀拜,仗下應從紫殿回。聖道逍遙更何事,願將巴曲贊康哉!
  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聖旨一道,特宣龍虎山正一嗣教道合無為闡祖光范領道事張真人見朝。天師見了旨意,忙來朝謁,五拜三叩頭,三呼萬歲。萬歲爺道:「昨日三茅山的印,已經打了四十御棍,不中用了,卿府的璽,又在兜率天清虛府,不能用了。朕到今日,還把那個璽來用?」天師道:「陛下用的還是傳國璽。」萬歲爺道:「依卿說起來,傳國璽又去得遠哩!」天師道:「西番路途遙遠,險隘崎嶇,一時往來不便。」萬歲爺道:「須得一員能達的官,往西番去走一遭。」天師還不曾回覆,姚太師站在御座左側說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須就著在張真人身上要也。」萬歲爺道:「張真人,這璽卻在你身上要也。」天師心裡想道:「這個姚太師,我和他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他苦苦的計較我們,忒來得緊了。我怎麼也設一個計較,也還一個禮兒。」好個天師,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姚太師他本是個僧家,我今日就在這個取璽上,要滅了他的僧家,教他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日噬臍,悔之無及。」因是萬歲爺著他要璽,他就回覆道:「臣有一計,要這個傳國璽,如探囊取物,手到擎來。」萬歲爺道:「卿有何計,說來與朕聽著。」天師道:「臣有一事,依臣所奏,然後才敢獻上計來。」萬歲爺道:「依卿所奏,欽此欽遵。」天師道:「陛下要用取璽之計,先將南北兩京一十三省庵廟禪林裡的和尚一齊滅了,方才臣有一計,前往西洋取其國璽,手到璽來。」萬歲爺只是取璽的心勝,便自准依所奏,即時傳出一道旨意,盡滅佛門。該禮部知道。禮部移文關會兩京十三省,曉諭天下僧人,無論地方遠近,以關文到日為制,俱限七日之內下山還俗。七日以內未下山者,發口外為民;七日以外不下山者,以違背聖旨論,俗家全家處斬。四鄰通同,不行舉首者,發邊遠充軍。
  自古道:「近火者先焦」。這個金陵建康府近在輦轂之下,禮部發下了告示,五城兵馬司追銷。天下名山僧占多,南朝有四百八十座寺,無萬的僧人,龍蛇混雜,一例兒都要攆他下山。況兼聖旨的事重,又豈可容情得的?眾僧人哪一個敢執拗,只得收拾行囊包裹,一個個高肩擔兒挑著,哭哭啼啼。也有師父哭徒弟的,也有徒弟哭師父的;也有師公哭徒孫的,也有徒孫哭師公的;也有師父、師公哭著別個房頭徒弟、徒孫的,也有徒弟、徒孫哭著別個房頭師父、師公的;也有張和尚帽子,李和尚戴了去的;也有李和尚的驢,張和尚騎了去的;也有到私窠子家裡無限別離情的,也有到尼姑庵裡去抱娃娃的。正是:「削髮又犯法,離家又到家」;「袖拂白雲歸洞口,杖挑明月浪天涯。可憐樹頂新巢鶴,辜負籬邊舊種花。」
  卻說這些僧人下山出乎無奈,哪一個不致怨一聲?人多怨多,卻就驚動了五台山清涼寺裡的那一位講典的碧峰長老。長老正在升座玄談,信風到了,長老便知其情,心裡想道:「摩訶僧祗果真有此厄會,我若不行,佛門永不得興起。我原日為甚麼來住世也?」即時按住經典,吩咐提科的殿主上來:「你可對眾僧人說,好好的看守祈場,我往南京去走一遭來。」只見左善世、右善世、左闡教、右闡教、左講經、右講經、左覺義、右覺義、正提科、副提科、正住持、副住持、正僧會、副僧會、正僧科、副僧科、正僧綱、副僧綱、正僧紀、副僧紀,個個說道:「老爺經典正講在玄妙之處,弟子們實指望拔離苦海,永不蹉地獄之門,怎麼今日要去?」又只見一切比丘僧,一切比丘尼,一切優婆塞,一切優婆夷,四眾人等,人人說道:「老爺經典正講在玄妙之處,弟子們實指望拔離苦海,永不蹉地獄之門,怎麼今日要去?」又只見徒弟非幻、徒孫雲谷也說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怎麼又向南京去?」碧峰長老道:「你們不須掛牽,我快去快來也。」眾人說道:「老爺此去幾時來?」長老道:「往還只好兩三個日子。」怎麼五台山走到南京,往還只要兩三個日子?原來碧峰長老是個古佛臨凡,金光起處便行,金光按下便住,故此與凡人不同。眾人說道:「老爺若去,弟子們度日如年,兩三日也難捱了。」長老終是去的心勝,更不打話。你看他頭戴著圓帽,身穿著染色直裰,腰繫著黃絲細縧,腳蹬著暑襪禪鞋,肩掮著九環錫杖,金光起處,便早已離了五台山,頃刻裡就到了南京上清河。舉頭一望,好個南京,真個是龍蟠虎踞,帝王之都。有一曲《帝京瞻望詞》為證,詞曰:
  漢室金陵吳建業,盤囷百里帝王國。三山二水壯皇圖,虎龍蟠旺地脈。鐘陵佳氣鬱蔥蔥,萬歲嵩呼遺劍弓。紫霧寒浮山月曉,紅雲晴挾大明東。巍峨闕殿隱靈谷,星列辰分環輦轂。天上清虛廣寒宮,人間玉藻瓊枝屋。閱江樓下撫紅泉,鸛鳥台上眺青天。分服不殊周鎬洛,授時猶守舜璣璇。主家戚裡連朱戶,執戟三千食帝祿。長楊校獵疾飛雲,熊館驅馳如破竹。鐘鼓堂皇肅未央,嚴更蹕道儼周行。帶礪共盟千古石,金甌永稱萬年觴。此時天子尊文教,求賢直下金門詔。草茅願策治安書,葵曝敢揮清平調。石渠天祿宛蓬瀛,經筵御日對承明。作賦未能遭拘監,注書甘自老虞卿。吁嗟!世人嗜竽不嗜瑟,真贗繽紛誰鑒別?安貧獨有子雲賢,寂寞玄成聊自適。世事湛浮似轉丸,由來先達笑彈冠。咫尺君門遠萬里,令人惆悵五雲端。
  又有《獅子山》、《清涼寺》二律詩為證:
  萬仞顛崖俯大江,天開此險世無雙。
  苻堅小見堪遺笑,魏武雄心入挫降。
  一統輿圖新氣象,六朝形勝舊名邦。
  題詩未覺登臨晚,笑折黃花滿酒缸。
  不用芒鞋竹杖扳,肩輿直到翠微間。
  生逢王氣千年地,秀拔金蓮一座山。
  佛殿倚空臨上界,僧房習靜隔塵寰。
  傳杯暫借伊周手,且放經綸半日閒。
  卻說長老到了南京上清河,按下金光,竟投雙廟兒落下。
  此時已自三更天矣。正是:
  靜夜有清光,閒堂仍獨息。
  念身幸無恨,志氣方自得。
  樂哉何所憂,所憂非我力。
  卻說三更天氣,長老已自到了上清河雙廟兒落下。這個廟裡雖有幾個神道,他看見長老金光萬道,曉得他不是個巧主兒,都也各自去了。長老進了廟門,坐在他供案之上。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無蹤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風過處,刮將一位神道進來了。這位神道怎麼樣打扮?只見他戴著漢巾,披著綠錦,玉帶橫腰,青龍刀凜凜。長老道:「是何聖賢?」那神說道:「佛弟子是十八位護教伽藍。」長老道:「原來是玉泉山顯聖的關將。」那神說道:「便是。」長老道:「請回本位,不敢有勞。」這一位神道去了。又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有聲無影遍天涯,庭院朱簾日自斜。
  夜月江城傳戍鼓,夕陽關塞遞胡笳。
  風過處,又刮將許多神道進來了。長老道:「來者何神?各通名姓。」只見這些神道各人自通名姓,原來一個是日遊神,一個是夜遊神,一個是增福神,一個是掠福神,一個是糾察神,一個是虛空過往神,又有五個是五方揭諦神。長老道:「諸神各回本位,不必相勞。」這些神道各自散了。又只見一陣風過,好風呀:
  無影無蹤一氣回,花心柳眼亂吹開。
  分明昨晚西樓上,斜拽笙歌入耳來。
  風過處,又刮將一位神道來也。這位神道又怎麼打扮?只見他頭戴皂襆頭,身穿大紅袍,腰繫黃金帶,手拿象牙笏板當張刀。且自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傅粉的臉,三分的髭髯。見了長老,繞佛三匝,叩齒通虔。長老道:「是何神聖?」那神說道:「小神是南京城裡斬妖縛邪護呵真命皇帝御駕的便是。」長老道:「你護呵哪個真命皇帝來?」那神說道:「大凡真命皇帝下界,百神護呵。小神是保護洪武爺御駕的便是。」長老道:「現在哪裡管事?」那神說道:「小神現今在裡十三、外十八,把守江東門的便是。」長老道:「你曾斬甚麼妖,縛甚麼邪?」那神說道:「自從胡元入主中國,乾坤顛倒,妖邪極多,精怪無數。及至洪武爺下界,小神護呵斬縛,這些妖怪方才遠走他方,這地方方才寧靜。」長老道:「有何憑據?」那神說道:「有一個三山街賣藥的賀道人為證。」長老道:「怎麼賀道人為證?」那神說道:「賀家是南京城裡一個古蹟人家,是漢末三分時候住起的。那賣藥的道人也有幾分靈性,日裡醫人,夜來醫鬼。有一個精怪時常來到賀道人的家裡取藥,走動了約有三五十年。忽一日五更三點,哭啼啼的來辭賀道人,說道:『業師,業師,我今番再不來取藥了。』賀道人說道:『仙家,你為何發出此言?』那精怪說道:『自今洪武爺治世,按上界婁金天星,玉皇有旨,差各城隍各門把守。我們邪不能勝正,怎麼又敢進門來也?』呼的一聲風響,這個精怪就去了。這卻不是小神斬妖縛邪的憑據麼?」長老道:「原來你是個城隍菩薩哩!」那神說道:「便是。」長老道:「既是城隍,請通名姓。」城隍說道:「小神姓紀名信。」長老道:「天下都是你一個人麼?」城隍道:「不但這個江東門,天下城隍都姓紀。不但天下,就是海外東洋西戎,南蠻北狄,萬國九洲,普天下的廟宇城隍都要姓紀。」
  這話兒還不曾說得了,只見眼面前又有一個神道,也頭戴的皂襆頭,也身穿的大紅袍,也腰繫的黃金帶,也手裡拿的象牙笏板當張刀,高聲說道:「少說些哩!」城隍說道:「怎麼少說些?」那神說道:「你說天下城隍都姓紀,海外城隍都姓紀哩!」城隍說道:「卻不是天下城隍都姓紀,海外城隍都姓紀怎麼?」那神說道:「且莫講天下,且莫提海外,只怕咫尺之間就有一個城隍不姓紀哩!」城隍菩薩大怒,說道:「你甚麼人?敢學我們裝來,敢來搶白我們說話?也罷,你說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便自甘休;若說不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我教你吃我的象牙板這一虧。」那神說道:「你這等性如火爆。常言道『有理不在高聲』,還有這個佛菩薩做個證明功德。」長老道:「你兩家也不要傷了和氣,各人說出各人的話來,自有公道在那裡。」城隍說道:「少敘閒談,你只說出咫尺之內有個城隍不姓紀來,便罷。」那神說道:「我問你,應天府管幾縣哩?」城隍道:「管七縣。」那神說道:「七縣中間可有個溧水縣麼?」城隍道:「有個溧水縣。」那神說道:「溧水縣城隍姓甚麼哩?」城隍道:「都是我姓紀的。」那神道:「卻不姓紀。」城隍道:「姓紀。」那神說道:「不姓紀。」兩家兒都不認輸。長老道:「難憑你兩家硬證,你們說姓紀的,說出一個姓紀的緣由來;說不姓紀的,也說出一個不姓紀的緣由來。」
  卻不知溧水縣的城隍果真是姓紀,果真是不姓紀;不知這個城隍說出個甚麼姓紀的緣由來,又不知那一位神道說出個甚麼不姓紀的緣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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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4:04: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白城隍執掌溧水 張天師怒髮碧峰



  詩曰:
  萬峰秋盡百泉清,舊鎖禪扉在赤城。
  楓浦客來煙未散,竹窗僧去月猶明。
  杯浮野渡魚龍遠,錫響空山虎豹驚。
  一字不留何足訝,白雲無路水無情。
  這詩是單道僧家的。
  卻說城隍說過,天下城隍都姓紀。那一位神道說道:「溧水縣城隍不姓紀。」長老道:「難憑你兩家硬證。你們說天下城隍都姓紀的,說出一個都姓紀的緣由來;你們說溧水縣城隍不姓紀的,說出一個不姓紀的緣由來。」城隍菩薩就搶出說道:「小神親事漢高祖,見危授命,為臣死忠,以此敕封我為天下都城隍。到如今歷了多少朝代,熬了多少歲寒,豈有天下之大,另有一個天下?都城隍之外,另有一個城隍?以此天下城隍都姓紀。」長老道:「你說溧水縣城隍不姓紀的,怎麼說?」那神說道:「這話兒說起來且是長哩!」長老道:「但說不妨。」那神說道:「當原日中八洞神仙前赴西池王母大宴,那七位神仙去得快爽些,獨有呂純陽駕著雲,躡著霧,自由自在,迤邐而行。正行之際。猛聽得下界歌聲滿耳,他便撥開雲頭,望下睃著。只見是個南朝城中百花巷裡一所花園,花園之內,一個閨女領著幾個丫環行歌互答。原來這個閨女領了幾個丫環,看見那百草排芽,雜花開放,不覺唱個舊詞兒,說道:『二九佳人進花園,手扯花枝淚漣漣。花開花謝年年有,人老何曾再少年?』內中就有個知趣的丫頭,就接著唱一個說道:『可歎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寸金使盡金還在,過去光陰哪裡尋?』天下事有個知趣的,就有個不知趣的,那不知趣的就唱一個說道:『十三十四正當時,只我十八十九還婚姻遲。二十三十容顏退,衾寒枕冷哪個知?』呂純陽聽知這些歌兒,心裡說道:『小鬼頭春心動也!待我下去走一遭來。」便自按住雲頭,落在花園之內。呂純陽本是標緻,再加變上了一變,越加齊整,真個是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你便是個鐵石人,也自意惹情牽。你看他頭戴紫薇折角巾,身穿佛頭青縐紗直裰,腳穿褲腿兒暑襪,三鑲的履鞋,竟迎著那閨女兒走。那個女孩兒家臉皮兒薄薄的,羞得赤面通紅,轉身便走。好個純陽,裝著個嘴臉兒,趕上前去,賠一個小心,唱一個喏。那閨女沒奈何,也自回了一拜。純陽說道:『小娘子休怪。』那閨女帶著惱頭兒說道:『君子,你既讀孔聖之書,豈不達周公之禮,怎麼無故擅入人家?』純陽又故意的賠個小心,說道:『在下不枉是黌門中一個秀才。適才有幾位窗友,拉我們到勾欄之中去耍子,是我怕宗師訪出來飲酒宿娼,有虧行止,不便前程,因此上迴避他。不覺擅入潭府,唐突之罪,望乞恕饒。』那閨女說道:『既是如此』,叫丫頭過來:『你送這位相公到書房裡去迴避一會罷。』女孩兒抽身先自歸到內房去了。哪曉得這個丫環聽著個秀才唆拔,倒不領他到書房裡去,反又領他到臥房兒裡面來。這個女孩兒,一則是早年喪了父,嬌養了些,二則是這一日母親到王姨娘家裡去了,三則是禁不得那個秀才的溫存,四則是吃虧了這些丫頭們的攛掇,故此呂純陽就得了手。自後日去夜來,暗來明去,頗覺稔熟了。
  「卻說母親在王姨娘家裡歸來,哪曉得這一段的情故?只是女兒家容顏日日覺得消瘦,唇兒漸漸淡,臉兒漸漸黃,為母的看見,心下不忍。只見明日是個七月初一日,母親說道:『女兒,你今夜早些安歇罷,明日是個初一日,我和你到南門外梅廟裡去進一炷香。進了香回來,我和你到長乾寺裡去聽一會講經說法,散一散你的悶兒來。』果然到了明日,兩乘轎子出了門,進了廟,拈了香,折回來竟投長乾寺而去。只見寺里正在擂鼓,法主升座說經,四眾人等聽講。歇一會,香盡經完,法師下座,看見了這個白氏女,問道:『這個道人貴姓?還是哪家的?』只見那母親向前下拜,說道:『弟子姓白,這是弟子的小女,小名叫做白牡丹。』法師道:『他面上卻有邪氣。』白氏母道:『邪氣敢害人麼?』法師道:『這條命多則一個月。』白氏母道:「望乞老爺見憐,和我救他一救。』法師道:『你回去問他,夜晚間可有些甚麼形跡,你再來回我的話,我卻好下手救他。』白氏母轉進家門,把個女兒細盤了一遍。女兒要命,也只得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明日個白氏母再到長乾寺,見了法師,把個前項事也自對他細細的說了。法師道:『善菩薩』,你來,我教你一段工夫,如此如此。』白氏母歸來,對著女兒道:『我教你救命的工夫,如此如此。』這女兒緊記在心。「果然是二更時分,那秀才仍舊的來,仍舊的事。這女兒依著母親的教法,如此如此,把那個呂純陽激得暴跳。原來呂純陽人人說他酒、色、財、氣,其實的全無此說。這場事豈為貪花,卻是個彩陰補陽之術。哪曉得那個法師打破了機關,教他到交合之時,緊溜頭處,用手指頭在左肋之下點他一點,反把他的丹田至寶泄到了陰戶之中。這豈不是個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故此呂純陽激得只是暴跳,飛劍就來斬這白氏女。這女兒卻慌了,跪著討饒,就說出長乾寺裡的法師來。
  「那純陽飛劍到長乾寺裡去斬那個法師。原來那個法師又不是等閒的,是個黃龍禪師。這口劍飛起來,竟奔神師身上。那禪師喝聲道:『孽畜!不得無禮。』用手一指,竟插在地上。洞賓看見那口雄劍不回來,急忙又丟起個雌劍。雌劍也被他指一指,插在右壁廂。洞賓看見,卻自慌了,駕雲就走。黃龍將手一指,把個洞賓一個筋斗翻將下來。洞賓轉身望黃龍便拜,說道:『望慈悲見恕罷!』黃龍道:『我也肯慈悲你,你卻不肯慈悲別人哩!』洞賓道:『今後曉得慈悲了。』黃龍道:『你身上穿的甚麼?』洞賓道:『是件納頭。』黃龍道:『可知是件納頭。你既穿了納頭,行如閨女,坐像病夫,眼不觀邪色,耳不聽淫聲,才叫做個納頭,焉得這等貪愛色慾!』洞賓道:『這的是我不是,從今後改卻前非,萬望老師還我兩口劍罷。』黃龍道:『我待還你劍來,其實你又傷人。』洞賓道:『再不傷人了。』黃龍道:『這兩口劍,留一口雄的在我山門上,與我護法,雌的還你罷。』洞賓走向前去,拔出雌劍來,拿在手裡。黃龍法師說道:『劍便還你,還不是這等的佩法。』先生道:『又怎麼個佩法?』黃龍法師道:『你當日行兇,劍插在腰股之間,分為左右。今日這口劍,卻要你佩在背脊上,要斬他人,拔出鞘來,先從你項上經過;斬妖縛邪,聽你所用;如要傷人,先傷你自己。』洞賓道:『謹如命。』故此叫做個『洞賓背劍』。洞賓得了這口劍,又說道:『弟子沒有了丹田之寶,赴不得西池王母蟠桃大會,望老師再指教一番。』法師道:『我教你到龍江關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竟到儀真縣;儀真縣叫船,七十里水路,竟到揚州府;揚州府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竟到高郵州。到了高郵不要去了,你就在那個地上尋個處所養陽,九年功成行滿,再朝玉京。』洞賓得了口劍,又得了養陽的處所,竟自拜謝而去。至今高郵州有個洞賓養陽觀的古蹟。「卻說白氏女叫做個白牡丹,得了純陽的至寶,月信愆期,身懷六甲,懷了二十個整月,方才分娩。生下一個娃娃來不至緊,只見頂平額闊,天倉飽滿,地角方圓,雖則初然降生,就像個兩歲三歲的模樣。白氏母沒奈何,只得養了他。養到五歲六歲,投師開蒙。七歲八歲,四書五經無不通解。九歲十歲,旁及諸子百家。十一十二,淹貫了三教九流,總括了五車百藝。十三歲入學,十四歲中舉,十五歲登黃甲。初任句容縣知縣,六年考滿,考上上,行取進京,補廣東道監察御史。柱下彈劾,驄馬風生,三遷九轉,一轉轉到兵部侍郎之職。回馬南朝謁陵,逕往溧水縣住下。這個白侍郎一清如水,與百姓水米無交,秋毫無犯,只是心上喜歡的有一件東西。是個甚麼東西?卻說白侍郎秋毫不染,只是喜歡的雞子,每日清早起來,要雞手做上一碗湯,潤其心肺。因此上逢府、州、縣,行頭、鋪戶,逐日買辦進來,送進衙來,交與貼身的門子。忽一日鋪戶進了雞子,門子接了他的,就安在衣廚之內。到於三更時分,門子們都已睡了,只有白侍郎眼睜睜的睡不成來。只見一群鼠耗,把些雞子盡行搬運去了。怎麼鼠耗搬得雞子動?原來兩個鼠耗同來,一個仰著睡在廚裡,把個雞子抱在肚上,四個爪兒摟定了,這一個把個嘴兒咬著那個睡的尾巴,逐步的拖也拖將去了。拖來拖去,盡行去了。白侍郎見之,心裡想道:『天下事哪裡沒有個屈情。』明日個起來不見了這些雞子,門子沒有甚麼交付廚子,廚子沒有甚麼去做湯。侍郎坐在堂上,只作不知,故意兒叫過四個門子來,拷究他一番:打的打,夾的夾,拶的拶,攢的攢。也有招道偷吃了的,也有招道偷出去了的,哪個省得是個鼠耗之災?侍郎看見這等屈打屈招,心裡想道:『天下有多少屈情的事,我做了數十年官,錯斷了多少屈情的事。我為官受祿一場,不能為國為民,反做下了這等無常孽帳,枉耽了這個人身!』咬著牙齒,革叮一聲響,猛地裡照著廷柱上『撲通』。一個『撲通』不至緊,撞得腦漿似箭,口血如流,命染黃泉,身歸那世。當有諸神上表,奏知玉皇大帝,說道:『下方有這等的清官,怕屈了民情,寧可己身先喪。』玉帝差了許真君傳下旨意,把個白侍郎叫進兜率宮,竟到靈霄寶殿,玉皇設宴款待了他。因他在溧水縣身亡,就敕封他為溧水縣城隍管事,寫敕與他,到任管事。故此溧水縣城隍姓白。你怎麼道天下城隍沒有個別姓?」
  長老道:「我和你解了罷,天下城隍姓紀,溧水縣城隍姓白。」那神說道:「好了他些!」長老道:「你敢就是白城隍麼?」那神說道:「不是。」長老道:「你既不是白城隍,怎麼來費這許多唇口?」那神道:「天公不法,許諸人直言無隱。」長老道:「你是何神?」那神說道:「小神是天下的都土地。」長老道:「你怎麼和城隍一樣裝束?」都土地說道:「我本與他對職的,止有那下面站的小土地,才受他的節制。」長老抬起頭看來,只見下面一些矮矬矬的老兒,頭戴的一色東坡巾,穿的一色四鑲直裰,係的一色黃絲縧,腳登的一色三鑲儒履,手拄的一色過頭拐棒。長老道:「你們是何神道?」那些矮老兒說道:「小神都是當境土地之神。」長老道:「到此何干?」眾土地說道:「特來迎接。」長老道:「連都土地俱請回罷。」長老發放了這些土地,此時已經是四更時分。
  長老拽了九環錫杖,離了雙廟兒之門,只見街坊上的人鬧鬧哄哄。他看見個居民稠密,心裡想道:「也是到南膳部洲來走一遭,不免度一個超凡入聖,正果朝元,方才是我為佛的道理。」你看長老的法身,長有八尺五寸,好不狼抗。方面大耳,削髮留髯,好不旮旭。一手拽著九環錫杖,一手托定紫金缽盂,口裡吆喝著:「貧僧化你一飧齋。」行了這等幾十家的門面,並不曾見一個發慈悲的世主來。」再走走到前面一個十三間的門面,長老道:「此中高樓大廈,一定有個善菩薩來結緣。」哪曉得走到他的門前,叫聲:「貧僧化你一飧齋。」門裡閃出一個不稂不莠、不三不四、不上串的瘌痢頭來,人便是個瘌痢頭,嘴卻是個鷹嘴。看見長老化齋,他說道:「老爺再過一家兒罷!」長老站著不動,他就捺著長老的偏衫,竟自推到隔壁的人家裡去。那隔壁的門裡,又閃出一個不尷不尬,不伶不俐,沒擺的邋遢頭來,說道:「你這人好沒趿,你家門前的和尚,推到我家門上來。」那瘌痢頭性急如火,揪著這個邋遢頭就是火尋毛,就是搗眼,兩下裡混打做一堆。歇會兒,街坊上走出幾個硌硌確確、紇紇的地方來,倒不去勸鬧,且加上個破頭楔,說道:「這和尚化甚麼齋?」眾人倒把個長老推了幾推,一推推到街那邊去了。街那邊又推到街這邊來。為甚麼把個長老推上推下?原來當今是永樂爺興道滅僧,故此地方上嚴禁。長老只好笑一笑,心裡想道:「經曲上說『南無南無』果真是慈悲方便的南膳部洲卻也無。」
  此時已是五更天氣,萬歲爺要升殿,文武百官要進朝。長老拽開步來,離了上清河,進了江東門,又進了三山門,過了陡門橋,過了行口,過了三山街,過了淮清橋,過了大中橋,過了崇禮街,過了五條街,竟到正陽門上。正走之間,撞著一位黃門官來了。那打道的官牌吆喝著下來,長老吆喝著「化齋」。那官牌起頭一看,只見一個光光的頭,戴著瓢兒帽,穿著染色衣,一手是個缽盂,一手是條錫杖,明明的是個和尚也。那官牌且是厲害,看見是個和尚,鞍籠裡抽出一根荊條來,掃腳就打。哪曉得和尚倒不會叫疼,自家肐膝頭兒上倒吃了一下苦,把個官牌急將起來,益發恨得和尚緊。不覺黃門官到了面前,問說道:「甚麼人在這裡喧嚷?」
  這卻是公案傍邊一句言,官牌說道:「聖旨滅僧興道,五城兩縣現在挨拿。街坊上頭髮稀兩根的,也要拿去搪限,瘌痢、禿子躲得不敢出門。這個和尚大搖大擺,吆喝著化齋,不知仗了哪個的勢力,靠了哪個的門牆?」黃門官道:「你這和尚是山上長的?是水裡淌來的?你也有兩個耳朵,豈不曉得當今聖旨興道滅僧?」長老道:「小僧是外京來的,故此不知。」黃門官道:「既從外京而來,我這京城的禁門,裡十三,外十八,你從哪一門進來?」長老心裡想道:「我若說了從哪一門進來,卻便難為了把門官,我心何忍。」好個長老,低頭一想,計上心來,反請問:「朝使大人仙鄉何處?」黃門官倒也是個有德器的,見這長老問,便答應道:「學生是徽州人。」長老道:「既是徽州,便可知道。」黃門官道:「怎麼是徽州便可知道?」長老道:「若是本京人,卻不知道外京的事,故外京的府、州、縣、道,俱有城牆,城牆上俱有城樓,城樓上俱有白粉的牌,牌上俱有黑墨寫的字,寫著甚麼門,走路人便曉得進了甚麼門。京城是日月腳下建都之地,城牆雖然高聳,卻沒有個城樓,沒有個牌匾,況且小僧又是三更半夜,知道哪個裡十三,外十八?」那打路的官牌夙氣不散,稟說道:「小的押他舊路回去,看是進的哪一門。」長老道:「小僧來時倒了幾個彎,轉了幾個角,知道哪是走的舊路?」黃門官道:「既如此,我這裡不究門官,專一究你。」長老道:「多謝搭救貧僧,貧僧無恩可報。」黃門官道:「說甚麼搭救,我這裡追究著你!」長老道:「追究是如何?」黃門官道:「輕則祠祭司拿問,重則梟首示眾工。」長老道:「朝使大人好意,小僧不曾見過大事。」黃門官道:「怎麼不曾見過大事?」長老道:「若要貧僧梟首,就相煩朝使大人替了,也不是甚麼大事。」黃門官道:「自古只有個仗義疏財,哪裡有個仗義疏命的?」長老道:「當原日有個喜見菩薩,放火焚身,供佛三日;又有個妙莊王女香山修行,為因父王染疾,要骨肉手眼煎湯作引子,就卸下手眼,救取父王,以致現出千手千眼,救苦求難、大慈大悲,才登觀世音正果;又有錫臘太子舍了十萬里江山,雪山修行,以致烏鴉巢頂,蘆筍穿膝,且又捨身喂虎,割肉飼鷹。看起來以前的人都捨得死,如今的人倒都捨不得死。」官牌道:「好個大話!」黃門官道:且押著他,待我進朝請旨定奪。」道猶未了,只見金殿上鐘鼓齊鳴,已是早朝時分。只見:
  大明宮殿鬱蒼蒼,紫禁龍煙直署香。
  九陌華軒爭道路,一投寒玉任煙霞。
  須聽瑞雪傳心語,更喜文鴛續鷺行。
  共說聖朝容直氣,期君此日奉恩光。
  卻說早朝時分,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班齊。黃門官奏道:「午門外有個和尚聽宣。」萬歲爺道:「我這裡滅僧,怎麼又有個和尚來見朝?想必是有些神通本事的才來。」旨意道:「宣他進朝。」那長老聽見宣他進朝,便大搖大擺走將進去。他又不走左邊文官的街,他又不走右邊武官的街,他逕直走著萬歲爺的金階御道。兩邊校尉喝聲道:「那是爺的御道,怎麼和尚敢走!」長老道:「我自幼兒膽小的人,三條路只走中間。」見了萬歲爺也不行大禮,只是打個問訊,把個手兒略節的舉一舉。鴻臚寺說道:「和尚怎麼不拜?」長老道:「國泰民安,只可說個興,怎麼說個敗?」
  萬歲爺已經是滅僧,看見這個和尚搶了御道,又不行禮,龍顏大怒,喝令當駕的官綁出午門外去梟首。只見殿東首履聲王吉王吉,玉佩琤琤,閃出一位大臣,叫聲:「刀下留人!」原來是個新襲誠意伯的,姓劉名某。只見他垂紳正笏,三呼萬歲,說道:「臣啟陛下,天下寺院甚多,寺院裡僧家最眾,面奏朝廷的卻少。今日這個和尚面君,多因有個來歷,望陛下詳察之。果於禮法不順,再斬不遲。」萬歲爺道:「依卿所奏,放那和尚進來。」和尚卻又進來。萬歲爺道:「和尚有甚冤屈,捨身見朝?」長老道:「因為上位滅我僧家,特來見駕。」萬歲爺道:「是我滅你僧家,你有何話說?」長老道:「昔日漢文帝不曾斬得僧頭,希夫人不曾破得僧戒,上位乃是千千代帝王之班頭,萬萬年皇王之領袖,天高地厚,春育海涵,於人何所不容?況且三教九流,都同是上位之赤子,上位何厚何薄,何愛何憎,今日這等滅僧興道?」萬歲爺道:「這原是龍虎山張天師奏的本。」
  道猶未了,只見黃門官奏道:「龍虎山張天師收雲下來,現在門下聽宣。」聖旨一道:「宣天師進朝。」天師進了朝,五拜三叩頭,行禮已畢。萬歲爺道:「先生海上風霜,多有勞頓。」天師道:「這都是為臣的理當,怎麼說個『海上風霜』四個字。」原來天師過海去彩長生芝草,進貢朝廷,故此「海上風霜」。
  天師轉眼一看,只見丹墀裡面站著一個和尚,忙忙的又奏說道:「陛下既已滅僧興道,怎麼又把這個和尚放進朝門之內?這叫做是『己身不正,焉能正人』?伏乞陛下詳察。」萬歲爺道:「自從五鼓設朝,直到這早晚,文武兩班在此,國事不曾分理半毫,著這和尚進來盤今博古,將凡比聖,偏然有許多閒談,我也是沒奈何他處。」天師大怒,喝令圓牌校尉拿送禮部祠祭司。
  卻不知這個和尚拿送禮部祠祭司,他怎麼樣兒分說,卻不知禮部祠祭司拿到這個和尚,怎麼樣兒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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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4:04: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回     張天師單展家門 金碧峰兩班賭勝



  詩曰:
  交光日月煉金英,一顆靈珠透室明。
  擺動乾坤知道合,逃移生死見功神。
  逍遙四海留蹤跡,歸去三清立姓名。
  直上五云云路穩,紫鸞朱鳳自來迎。
  這都是說道家的詩兒。
  卻說天師大怒,喝令圓牌校尉拿送禮部祠祭司。長老微微而笑,說道:「拿我到祠祭司卻待怎麼?」天師道:「追你的度牒,發你邊遠充軍。」長老心裡想道:「我生時還沒有日月,哪裡有天地?這三教九流,都是我們的後輩,何況一張真人乎!」心裡雖是這等想,卻又不可漏泄天機,問說道:「你莫是個張真人麼?」天師道:「我是與天地同休的天師,麒麟殿上無雙士,龍虎山中第一家。你豈不知道?」長老道:「你也只是這等一個人物。」天師道:「你又是甚麼樣的人物?」長老道:「我們出家人,也不支架子,也不貪真癡,也不欺心滅哪一教。是法平等,無有高低。但不知你有何能,欺心滅我佛教?」天師道:你還不曉得我的道法:
  獨處乾坤萬象中,從頭歷歷運元功。
  縱橫北斗心機大,顛倒南辰膽氣雄。
  鬼哭神號金鼎結,雞飛犬化玉爐空。
  如何俗士尋常覓,到得希夷第一宮?
  你還不曉得我的修煉:
  水府尋鉛合火鉛,黑紅紅黑又玄玄。
  氣中生氣肌膚換,精裡含精性命團。
  藥返便為真道士,丹還本是聖胎仙。
  歹僧入定虛華事,徒費工夫萬萬年。
  你哪曉得我的丹砂:
  誰知神小玉華池,中有長生性命基。
  運用須憑龍與虎,抽添全仗坎兼離。
  晨昏煉就黃金粉,頃刻修成白玉脂。
  齋戒餌之千日後,等閒輕舉上雲梯。
  你哪裡曉得我的結證:
  曾經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間五百年。
  腰下劍鋒橫紫氣,鼎中丹藥起雲煙。
  才騎白鹿過滄海,又跨青牛入洞天。
  假使無為三淨在,也應聯轡共爭先。
  你哪裡曉得我的住家:
  舉世何人悟我家?我家別是一年華。
  盈箱貯積登仙祿,滿鼎收藏伏火砂。
  解飲長生天上酒,閒栽不死洞中花。
  門前不但蹲龍虎,遍地紛紛五彩霞。
  你哪裡曉得我的神劍:
  金水剛柔出上曹,凌晨開匣玉龍嚎。
  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條。
  奸血點隨流水盡,凶豪氣逐瀆痕消。
  削除塵世不平事,惟我相將上九霄。
  你哪裡曉得我的玉印:
  朝散紅光夜食砂,家傳玉璽最堪誇。
  精神命脈歸三要,南北東西共一家。
  天地變同飛白雪,陰陽會合產金花。
  須知一印千張紙,跨鳳騎龍謁紫霞。
  你哪裡曉得我的符驗:
  篆卻龍文片紙間,飛傳地軸與天關。
  呼風喚雨渾能事,遣將驅兵只等閒。
  關動須彌翻轉過,拿來日月逆周旋。
  若還鬼怪妖魔也,斂手歸降敢撒蠻。
  你還不曉得宋仁宗皇帝御制一篇賦,單道三教之內,惟道為尊:
  三教之內,惟道至尊。上不朝於天子,下不謁於公卿。避凡籠而隱籍,脫俗網以似真。樂林泉兮,絕名絕利;隱岩谷兮,忘辱忘榮。頂星冠而耀日,披布褐以長春。或蓬頭而跣足,或丫髻以包巾。摘鮮花而砌笠,折野草以成茵。吸甘泉而漱齒,嚼松柏以延齡。歌闌鼓掌,舞罷遏云。遇仙客兮,則求玄問道;會道友兮,則詩酒講文。笑奢華之濁富,樂自在之清貧。豈一毫之罣礙,無半點之牽纏。或三三而參同悟契,或兩兩以話古談今。話古談今兮,歎前朝之興廢;參同悟契兮,究性命之根因。任寒暑更變,隨烏兔逡巡。蒼顏返少,白髮還青。攜單箕兮臨清流,潔齋糧炊爨以充饑;提籃鋤兮入山林,採藥餌遍世以濟人。解安人而利物,或起死以回生。修生者骨之堅秀,達道者神之最靈。判吉凶兮,開通易象;定禍福兮,密察人心。闡道法揭太上之正教,書符篆除人世之妖氛。降邪魔於雷上,步罡氣於雷門。扣玄關天昏地暗,激地戶鬼伏神蹲。默坐靜室,存神奪天地之秀氣;閒遊通衢,過處彩日月之精英。運陰陽而煉性,養水火以胎凝。二八陰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陽長兮,如杳如冥。按四時而採取,弄九轉以丹成。跨青鸞直衝紫府,騎白鶴遍遊玉京。參乾坤之正色,表妙道之慇懃。比儒教兮,官高職顯,富貴浮雲;比釋教兮,寂滅為樂,豈脫凡塵。朕觀三教,惟道至尊。
  張天師這一席話,也不是個漫言無當,也不是個鬥靡誇多,大抵只是要壓倒個僧家,好滅和尚的。長老心裡想道:「我若是開言,便傷了和氣,卻也又沒個甚麼大進益,不如穩口深藏舌,權做個癡呆懵懂人。」故此只作一個不知。
  天師看見個長老不開口,他又把個言話兒挑他一挑,說道:「你做和尚的,也自說出你和尚的家數來。」長老滿拚著輸的,自己說道:「我們遊方僧有個甚麼大家數哩,住的不過是個庵堂破廟,穿的不過是個百衲鶉衣;左手不離是個缽盂,右手不離是根禪杖。」天師得了他的輸著,好不歡喜,也說道:「可知是和尚的家數了。住的庵堂破廟,就只是個花子的伴當;穿的百衲鶉衣,半風子也有幾斗。左手的缽盂,是個討飯的傢伙;右手的禪仗,是個打狗的本錢。」天師嘴裡說著倒不至緊,兩邊文武百官也覺得天師犯了個忒字兒。可可的姚太師又馳驛還鄉去了,故此天師放心大口說話。長老道:「既是天師的道法精,可肯見教小僧麼?」天師道:「憑你說個題目來。」長老道:「就請教個出神遊覽罷。」天師道:「此有何難?」萬歲爺看見這個天師發怒生嗔,恐有疏失,即時傳旨,著僧道各顯神通,毋得粗糙生事。
  天師得了旨意,越加精神,就於金階之下,閉目定息,出了元神。多官起眼看時,只見天師面部失色,形若死屍,去了半晌尚然不回。及至回來,心上覺得有些不快;心裡雖則是有些不快,皮面兒上做個洋洋得志的說道:「我適來出神,分明要遠去,偶過揚州,只見瓊花觀裡瓊花盛開,是我細細的玩賞一番。」長老道:「怎麼回得遲?」天師道:「遇著后土元君,又進去拜謁太守,又從海上戲耍一番,故此來遲。」長老道:「想是帶得瓊花來了?」天師道:「人之神氣出遊,止可見物知事而已,何能帶得物件來也?和尚既出此言,想是你也會出神?想是你的出神,會帶得物件來也?」長老道:「貧僧也曉得幾分。」天師道:「你今番卻出神遊覽來我看著。」長老道:「貧僧已經隨著天師去遊覽瓊花觀來。」天師道:「你帶得瓊花在哪裡?」長老把個瓢帽兒挺一挺,取出兩瓣瓊花來。天師接手看著,果是瓊花。百官見之,果是瓊花。即時獻上萬歲爺爺,說道:「天師此行好像個打雙陸的,無梁不成,反輸一帖。」原來天師出神去了,長老站在丹墀之中,眼若垂簾,半醒半睡,也在出神,只是去得快,來得快,人不及知。天師出神,只到得揚州,去了許久,都是長老把根九環錫杖橫在半路中間,天師的元神遇著個毒龍作耗,沿路稽遲,及至長老收起了錫杖,天師才得回來。
  卻說天師吃了虧,心裡明白,只是口裡不好說得,其實的豈肯認輸?說道:「和尚,你既是有些神通,我和你同去罷。」長老道:「但憑天師尊意。」天師道:「先講過了,不許蠱毒魘魅。」長老道:「出家人怎麼敢!」卻說天師依舊在金階之上閉目定息,出了元神。長老眼不曾閉,早已收了神,笑吟吟的站在丹墀裡面。天師又去了,熱多時,方才一身冷汗,睜開眼來。天師又是強說道:「今番和尚出神,曾在哪裡遊覽來?」長老道:「天師到哪裡,貧僧也到哪裡。」天師道:「我已經在杭州城裡西湖之上遊覽一番。」長老道:「貧僧也在西湖上來。」天師道:「我已帶得一朵蓮花為證。和尚,你帶些甚麼物件來?」長老道:「貧僧帶的是-枝藕。」天師道:「你的藕是哪裡得來的?」長老道:「就是天師花下的。」天師道:「你試拿來我看著。」及至長老拿出藕來,還有個小蒂兒在上面,卻是接著天師蓮花的。這百官微微的笑了一笑,說道:「天師得的還是妍華,長老得的倒是根本。」
  天師心上十分不快,說道:「和尚,你既是有這等神通,今番我和你遠去些。」長老道:「但憑尊意,小僧願隨。」天師收拾起一股元神,仍舊在於金階之下,閉目定息。長老也仍舊在丹墀之中,閉目定息。長老終是來得快,天師又過了半晌才來。長老又笑著。天師覺得又有些惱頭兒,說道:「和尚,你今番卻在哪個遠處來也?」長老道:「你在那裡收桃子時,我也在那裡了。」天師道:「我在王母蟠桃會上來。可惜的去遲了些,止剩得三個桃子,都是我袖了他的來。」長老道:「貧僧也收了一個來。」天師聽知長老也收了一個,心上狐疑,把隻手伸到袖兒裡掏一掏,左也只是兩個,右也只是一雙。天師道:「和尚的桃子,敢是偷我的?」長老道:「是我拾將來了。」天師道:「敢是說謊麼?」長老道:「說謊的掉了牙齒!」一手挺起一個瓢帽,一手出取出一個仙桃。天師又覺的掃了他的興兒。文武百官本等是說天師高妙,也有說這和尚卻不是個等閒的那謨。內中有個劉誠意,他是個觀天文、察地理、通幽明、知過去未來的,看見天師兩番收神遲慢,便袖占了一課,心上就明瞭。原來天師杭州轉來,是長老把個九環錫杖豎著在路上,變做了一座深山,天師誤入其中,不知出路;長老收了錫杖,天師才找著歸路。天師王母幡桃會上轉來,又是長老把個九環錫在於歸路上划成一條九曲神河,天師循河而走,走一個不休;長老收了杖痕,天師才找著歸路。又撮了小小一個術法,弄了他一個仙桃。故此三番兩次,長老收得快,天師收得遲。
  卻說萬歲爺看見這個和尚好有些不遜天師處,即時發下一道旨意來,說道:「適來兩家賭賽,都是些傍門小乘,以後不宜如此戲謔。」天師就趨著這個旨意,要奈何這個長老,說道:「和尚,我今番明明白白和你賭個勝。」長老珞珞確確說道:「但憑!但憑!」天師道:「都要呼的風,喝的雨,令牌響處,天雷霹靂,遣將幾位天將下來,教他東,他不敢往西,教他南,他不敢往北。卻要這等樣的神通!」長老道:「賭些甚麼?」天師道:「我輸了,我下山;你輸了,你還俗。請旨定奪,不得有違。」長老道:「這罰得輕了些。」天師道:「還要怎麼樣的重罰?」長老道:「都要罰這個六陽首級。我輸了,我的六陽首級砍下來與你;你輸了,你的六陽首級砍下來與我。」天師道:「就罰了這個六陽首級罷!」把個文武百官嚇得只是心裡叫苦,口裡不敢作聲。萬歲爺聽了罰六陽首級,也慮及天師,怕一時有些差錯,即時傳旨,宣天師上殿。三宣兩召,直至金鑾殿擎天柱下。萬歲爺坐在九龍墩塌之上,把個玉圭指定了天師,說道:「這個和尚遠來尋你,必有大能,你須自家想定了,有個真傳實授,你便與他賭個輸贏,但若是傍門小術,倒也不消露相罷。待我發起怒來,趕出他到午門外去,體面上還好看些。」天師道:「臣的印劍符章,都是從始祖以來傳授到今日。現有符驗一箱,神書十卷,驅神役鬼,正一法門,臣豈懼這個和尚?」聖旨道:「既是如此,任你施為,下去罷。」又傳聖旨,宣那和尚上來。只見碧峰長老大搖大擺,擺將上來。萬歲爺道:「你與我國天師賭勝,事非小可,你不可看得恁般容易。」長老道:「輸蠃勝敗,人間常理。」萬歲爺道:「你輸了,不要哀告於我,我這裡王法無親。」長老道:「普天之下,哪一座名山洞府,沒有個捨身岸,哪還會平白地攛將下去,跌似一塊肉泥。貧僧今日賭勝而死,死得有名,何懼之有!」萬歲爺道:「你不要說這等的大話。你且到丹墀底下去看。」長老方才下來,只見殿東首閃出一位大臣來,垂紳正笏,萬歲三呼。萬歲道:「見朕者何人?」那一位大臣奏道:「臣誠意伯劉某。」萬歲道:「有何奏章?」劉誠意道:「僧道比勝,比軍門廝殺不同。那軍門廝殺的,還按個軍令收放,有個號頭。這兩家賭勝,都是些書符諷咒役鬼驅神,贏了的歡喜,輸了的羞慚。臣恐羞慚的擊石有火,遣下惡神惡鬼來,卻這九間金殿不便。」萬歲爺道:「卻要預防他兩家不致後患,才為穩便。」劉誠意道:「今日僧、道兩家須則各要幾個官保,才無後患。」萬歲爺道:「依卿所奏。卿且退班。」劉誠意下班。即時傳下旨意,說道:「今日僧道賭勝,著文武班中取保,願保者書名畫字,後有疏虞,連坐不貸。」旨意一到,班部中閃出一位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天師。」萬歲爺龍眼看時,只見是成國公朱某,願保天師。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本班而去。去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天師。」萬歲爺龍眼看時,只見是英國公張某,願保天師。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本班而去。去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天師。」萬歲爺龍眼看時,只見是衛國公鄧某,願保天師。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本班而去。去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天師。」萬歲爺看時,只見是定國公徐某,願保天師。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本班而去。
  萬歲爺心裡想道:「天師是我的心腹,百官恰好就都保天師。」卻說這個萬歲爺終是個皇王氣度,天地無私。看見那個和尚沒有個人保,他坐在九龍墩榻上,連聲問道:「文武班中何人肯保僧家?」一連問了幾遍,只見班部中鴉鵲不鳴,風停草止。原來張天師住在龍虎山中,自從漢朝起,傳留到於今日,根深名大,而且屢次遣將驅兵,人人曉得,故此保的多,料定了張天師決無大疏失。若是那個和尚,他本等是個北方來的僧人,不知他在哪個破廟里居住?他的嘴兒又硬,口說的無憑,倘有疏虞,他哪裡又來顧我?故此不保和尚的多。這叫做是個「扶起不扶倒」。萬歲爺問得發性,坐在九龍墩塌上問道:「怎麼保和尚的不見出來?」只見文武百官中間,也有說道:「哪個敢保和尚?」也有說道:「媒人不挑擔,保人不還錢。保了僧人,終不然就要兑命。」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位老臣,頭欺臘雪,鬢壓秋霜,說道:「老臣願保僧人。」萬歲爺龍眼觀看,只見這個老臣還是洪武爺未登龍以前的人物,今年壽登九十三歲,學貫五車,才傾八斗,本貫太平府當涂縣人氏,現任大學土之職,姓陶名某,願保僧人。他一邊寫著保狀,一邊問著僧人說道:「你實實的叫做個甚麼名字?我好保你。」長老道:「我俗姓金,號為碧峰,叫做個金碧峰長老。」陶學士說道:「我定保你了。」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回本班而去。去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一位青年大臣,說道:「小臣願保僧人。」萬歲爺龍眼觀看,只見是誠意伯劉某,願保僧人。書名用印,簽押關防,退回本班而去。
  卻說僧、道兩家賭勝,俱有了保官。只見文官武將議論做一坨兒,說道:「今日這樁事,保天師的雖多兩員,卻都是我輩中人物也;保和尚的雖少兩員,這兩員卻有許多的勾當。怎見得有許多的勾當?陶學士年將百歲,多見多聞;劉誠意善知天文,能察地理,通達過去未來。這兩位高人倒保了和尚,莫非和尚今日有幾分贏了?」內中又有人說道:「張天師卻不是等閒之人,你不記得洪武爺朝裡,他與鐵冠道士賭勝,四九天道,他還借轉來做個三伏天道,去綿襖,更汗衫,有旋天轉地之力,何愁一個和尚。」內中也有說道:「不必耽憂,頃刻便見。」只見天師傳下號令,仰上、江二縣,要不曾見過女人的桌子,用七七四十九張;要不曾經過婦人手的黃絨繩,用三百根;要向陽的桃樹樁八根;要初出窯門的水缸,用二十四隻;要不曾經禽鳥踏過的火爐,用二六一十二雙;要沒有妻室的高手丹青,用六十名;重唇紅齒白的青童,用五十六名;要不曾開簍的符水紙,用千百餘張;要朝天宮平素有德行的道官,用一百二十名;要神樂觀未出童限的樂舞生,用六十名。辰時出牌,限巳時初刻一切報完,如違以軍令施行。
  卻說上、江兩縣俱是有能乾的清官,兩縣的民快俱是有家私的好漢,照牌事理施行,即時搬運到皇城裡面去了。天師就於九間金殿上立壇,把那桌子一張上疊一張,疊得有數丈之高。黃絨繩周圍匝匝,捆的捆,纏的纏。把個桃樹樁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兑的八卦方位擺開來,用八個青童,頭上貼著甲馬,手裡拿著槌兒不住的打。用丹青手彩畫了五方五帝兇神旗號,一按東方甲乙木,立著青旗,旗上畫的青龍神君;二按南方丙丁火,立著紅旗,旗上畫的火德星君;三按西方庚辛金,立著白旗,旗上畫的白虎神君;四按北方壬癸水,立著皂旗,旗上畫的黑殺神君;五按中央戊己土,立著黃旗,旗上畫的靈官神君。把那二十四隻水缸,按二十四氣擺開來,用青童二十四個,頭上貼著甲馬,手裡拿著棒兒不住的把水來攪。把那二十四座火爐,跟著二十四隻水缸,一隻間一坐,用青童二十四個,頭上貼了甲馬,手裡拿著扇兒不住的把火來煽。叫那朝天宮一百二十個道官,口裡誦著《黃庭經》。叫那神樂觀六十名樂舞生,口裡吹動著響器。壇下許多飛報道情,還有許多拾遺補缺。天師原是個肯愛奢華的,把個皇城收拾得像個極樂天庭一般的景象。
  壇場已畢,請天師臨壇。天師齋戒沐浴,越宿而來。來到壇下,直上到桌子頂上,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捻著訣,念著咒。初然臨壇,還是五更時分,那時節萬里無雲,一天星斗;到這早晚,已自天色漸明。天師在桌子上撮弄得緊,道官在兩邊念呱得緊,樂舞生在四下裡吹打得緊,攪水的攪得緊,煽火的煽得緊,打樁的又打得緊,就把乾坤也逼勒得沒奈何。只見西北方一朵黑雲漫天而上,皂旗已是得了風,風兒漸漸宣,雲兒漸漸慢,立地裡天昏地黑。文武百官說:「這早晚要個天神下來,何難之有。」早有個當駕的官奏上萬歲爺,說道:「此時天昏地黑,怕走了和尚。」萬歲爺傳下旨意:「關了皇城四門,不許走了和尚。」
  卻說朝內文官武將,大約有四百多員,這四百員文武官員,豈沒有個六親出家做道士的?又豈沒有個六親出家做和尚的?做道士的看見天師這等作為,其心大喜;做和尚的看見天師這等誇張,心上也卻有一點……恰好就有-個官長,山南人氏,現居正二品吏部侍郎之職,姓陳名某,他有七個公子,第六個公子華蓋星照命,也在善世法門中。這個陳侍郎老大有些不足天師處,心上分明要去作興那個僧家,卻又不見個和尚在那裡。東邊也叫聲:「年兄,和尚在哪裡?」西邊也叫聲:「年兄,和尚在哪裡?」
  畢竟不知這個侍郎老爹尋著那個和尚,還是怎麼樣兒作興他,不知那個和尚得了這個侍郎老爹作興,還是怎麼樣兒顯聖,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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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4:05: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回     張天師壇依金殿 金碧峰水淹天門



  詩曰:
  你是僧家我道家,道家丹鼎煮煙霞。
  眉藏火電非閒說,手種金蓮不自誇。
  三尺太阿為活計,半肩符水是生涯。
  幾回遠出遊三島,獨自歸來只月華。
  這一首詩也是說道家要勝僧家之意。
  卻說陳侍郎各處去找和尚,忽有一個年家用手一指,說道:「那玉闌桿下不是個和尚麼?」這個和尚叫做個「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陳侍郎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和尚站在玉闌桿下,自由自在,不覺不知。好個陳侍郎,走近前去,舉起牙笏,把個長老的背脊上輕輕的點了一點。長老道:「甚麼人?」侍郎道:「你也乾出你的勾當來也。」長老道:「叫我乾出哪一件來?」侍郎道:「士農工商,各執一業。你們既與天師賭勝,也像個賭勝的才好哩!」長老道:「怎麼像個賭勝的?」侍郎道:「天師立了許大的壇場,站在壇上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捻著訣,念著咒,這早晚天昏地黑,他的神將料應是下來了也。你也須立個甚麼法場,書個甚麼符驗,念個甚麼咒語,遮攔著他的天神不降壇場,卻才有個贏手。」長老道:「天師有人答應,會立壇場;我貧僧沒人答應,不會立壇場。道士會捻訣,我僧家不會捻訣。道士會念咒,我僧家不會念咒。」侍郎道:「普庵咒極能闢邪,你可念些。」長老道:「普庵咒梵語重疊,貧僧不曾學得。」侍郎道:「既不念咒,只誦你家的經典罷。」長老道:「連經也不會誦。」侍郎道:「《心經》又明白,又簡易,這是好念的。」長老道:「若是《心經》,在幼年還念得一半,到如今就是懸本也念不清了。」侍郎道:「你還是自幼兒出家,你還是半路上出家?」長老道:「我是自幼兒出家的。」侍郎道:「怎麼不從個師父?」長老道:「我也拜過好幾個名師來。」侍郎大笑說道:「再不拜過名師,還不知怎麼樣的。」長老看見這個官長有許多的作興他,他把個慧眼瞧他一瞧,原來這個人已經五世為男子,到了七世就是地仙。長老心裡想道:「待我點他點兒。」說道:「你愁我不會唸經,我有兩句話兒告訴你,你可聽我。」侍郎道:「學生也在門裡,怎麼不聽?」長老道:「你可記得:達摩西來一字無,全憑心上用工夫。若將紙上尋門路,筆尖點沒了洞庭湖。」侍郎大驚失色,說道:「你賭了勝,待我來拜你為師。」長老道:「你果是在門之人。」
  侍郎道:「這早晚天愁地暗,眾天將只在目下降壇,你若是輸了,佛門也不好看相。」長老道:「你甚麼要緊,這待替我著急?」侍郎道:「我倒為你,你自家越加不理著。這是甚麼時候?這如今正在天翻地覆,鬼哭神愁,你要些甚麼東西,怎麼再不開口?」長老道:「你問得緊,我說了罷。」侍郎道:「是個甚麼?」長老道:「待我先尋個物件去取來。」侍郎道:「要尋個物件,或是各牙行去支取,或是官府家去借辦,或是朝廷裡面去請旨,快當些說罷。」長老道:「這個都不潔淨,莫若還是我自家的罷。」侍郎道:「也快當些取出來。」長老把隻手到袖兒裡面左掏右掏,又問說道:「你高遷的衙門是文是武,還是哪裡管事?」那陳侍郎心裡吃緊,咬得牙齒咯咯兒響,卻又撞遇著這個和尚,就是個綿花團兒,再也抽扯不斷,急得他放出聲來說道:「你管我甚麼高遷,且拿出你的傢伙來也。」長老左掏右掏,左摸右摸,摸出一個缽盂來。陳侍郎說道:「你這個師父,原來越發是個礙口飾羞的,這早晚還沒有用齋哩?」長老道:「不是用齋。」侍郎道:「既不是用齋,卻用些甚麼?」長老道:「要些水兒。」侍郎道:「要些水兒就費了這許多的唇舌。」
  恰好的有一個穿白靴的走將過來,侍郎問他道:「你是個甚麼人?」其人道:「小的是個巡班的圓牌校尉。」侍郎道:「你替這師父舀些水來。」那校尉掣著缽盂就走。長老連聲叫道:「舀水的快轉來!」侍郎道:「老師,你忒費事,與他舀水去罷,怎麼又叫他轉來?」長老道:「你不曉得我要的甚麼水。」那校尉倒也是個幫襯的,連忙的轉來說道:「你要的甚麼水?」長老道:「你把洗了手腳的水不用舀。」校尉道:「小的怎麼敢。」長老道:「缸盤裡的水不用舀,房簷兒底下的水不用舀,養魚池裡的水不用舀,溝澗裡的水不用舀。」侍郎急得沒奈何,說道:「老師只管說個不用舀的,你把個用舀的水,叫他舀便罷。」長老道:「不是你這個破頭楔,這不用舀的水,說到明日,這早晚還說不盡。」侍郎聽之,又惱又好笑,說道:「你這等的磨賴,才做得和尚。你還是要些甚麼水?」長老道:「我要個沒根的水。」那校尉聽見「沒根」兩個字,放下缽盂,望外就走。侍郎道:「你且站著,怎麼就走?」校尉道:「樹木便有根,竹子便有根,不曾見個水說甚麼有根沒根,我不會舀,得另尋一個來舀罷。」侍郎又問道:「同是一樣的水,老師怎麼講個有根沒根的言話?」碧峰長老道:「那長流的活水,通著江海,這就叫做是沒根。」那校尉曉得了沒根的水,拿起缽盂又走。長老又叫道:「舀水的快轉來!」侍郎道:「老師,你怎麼這等三番兩次叫人轉來?」長老道:「還有話不曾說得完。」校尉又轉來道:「請說完了,待我舀去罷。」長老道:「舀水時,左手舀起,就是左手拿來,不要放到右手裡去;右手舀起,就是右手拿來,不要放到左手裡去。行路之時,不要挨著那裡,不要靠著那裡,也不要站住在那裡,一竟捧著到我貧僧面前來,這才是沒根到底。」那校尉連聲道:「曉得,曉得!」急忙的就走。長老又叫道:「舀水的還轉來!」侍郎也厭煩了,不去問他。只是那個校尉有緣,又跑轉來說道:「還有甚麼吩咐?」長老道:「你拿這個缽盂去舀水之時,止好在缽盂底上皮皮兒一層,多了便拿不起來。」校尉說道:「曉得,曉得!」卻急忙的離了九間金殿,出了五鳳樓前,直走到玉河之上。校尉心裡想道:「這個水直通江海,卻是個沒根的,待我下去舀起一盂兒來。」心裡又想道:「那長老吩咐道,舀多了水,便自拿不起來,看將起來,這個缽盂只有恁的大,我的膂力可舉百鈞,怎麼會拿不起來?我且把個缽盂滿滿舀了,看是何如。」果真的舀滿了,便就拿不起來,那怕你兩隻手,那怕你盡著力,只是個拿不起來;去了些,還拿不起來;又去了些,還拿不起來;再又去了些,還又拿不起來;一直去到底兒上只有皮皮的一層,方才拿將起來。這個校尉也就曉得這個長老不是個等閒的那謨。只見他一隻手舉起缽盂,兩隻腳跑著路,又不敢偷閒,又不敢換手,一直拿到長老面前來。拿得那個校尉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長老說道:「放在地上。還要柳枝兒兩根。」好個校尉,放了缽盂,轉身又取了兩根柳條兒遞與長老,也不辭而去。
  長老把個賭勝只當個耍子兒,把個指甲挑出一爪甲兒水來,放在磚街之上,寫了個「水」字,左腳踏了;把個缽盂放在右壁廂,柳條兒擔著右腳踏著。侍郎說道:「你也立個壇場,做些手法。」長老道:「我也沒個壇場,況且沒個手法。」侍郎道:「你不要礙口飾羞的,你就用一百張桌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張椅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口水缸,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個火爐,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根桃木樁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面五方旗號,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上堂僧諷經,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青童,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軍勞,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擔千張馬甲,也是有的。」長老道:「這都是天師用的,貧僧用它不著。」侍郎道:「既用不著時,卻怎的能取勝?」長老道:「我這缽盂兒的水就夠了。」侍郎歎上一聲,說道:「箭頭不行,送折了箭桿,也是沒有用處。」長老道:「不消你發急,我這裡自有個處分。」侍郎也沒奈何,告辭長老,退回本班而去。
  卻說僧、道賭勝,張天師在九間金殿上立了壇場,文武百官多半都是他的心腹,也有念謠歌的,也有唱道情的,都只是助張天師的興。金碧峰長老站在玉闌桿之下,只作不知。天師又意大心高,老大的不放金碧峰在心上。長老看見那一天的雲,向東南上漸漸的散了,天晴氣清,知道天師有些不肢節了,伸起手來,指著桌子上高聲大叫,說道:「張天師,你也遣下天神來,待我貧僧取下六陽首級與你哩!」一連叫了兩三聲。那天師自從五鼓上壇作法,到了日中,還沒有些甚麼證明功德,恰又聽見和尚在壇下揚言,心下也有幾分不自在了。傳下一個法令,吩咐誦《黃庭經》的且把《黃庭經》歇了,吹打的且把樂器歇了,只許五方磨旗校尉磨動五方神旗,他自家在七七四十九張桌兒上,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捻訣,念著咒,法用先天一氣,將用自己元神,忙忙的取出令牌,拿在手裡,連敲三下,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馬、趙、溫、關赴壇!」天師還是有些傳授,果然的又是東南霧起,西北風生。真好一陣大風!有一律秋風詩為證,詩曰:
  白帝陰懷肅殺心,梧桐落盡又楓林。
  江蘆爭刮盈盈玉,籬菊搖開滴滴金。
  張翰棄官知國難,歐陽問僕覺商音。
  無端更妒愁人睡,亂送孤城月下砧。
  此時正是太陽當頂,午牌時分,被這個風一陣刮一陣,直刮得天日無光,伸手不見掌,面前不見人。百官們多半是天師的心腹,哪個不說道神將即刻降壇,哪個不說道和尚卻賭輸了也!朝廷看見這個天昏地黑,也怕走了和尚,差許多的官圍住了雲路丹墀。那丹墀中高照點了一百二十對。那高照又有些妙處,也不知是生來的好,也不知是製作得好,風越大,燈越明。話說這個燈倒不怕風,只是天上的雲倒有些怕風。原來刮得風大,把個黑雲都吹將去了。一時間雲開見日,正交未時,太陽當空,萬里明淨,沒有了雲也罷,連風也沒有了些。天師心上的官員又說道:「似這等萬里無雲,神將想是半路上回去了。」張天師在於七七四十九張桌子上,激得只是暴跳,渾身是汗,直透重衣。心裡又激得慌,太陽又曬得慌,把那些符牒一道未了,又燒一道,一道未了,又燒一道,一氣兒燒了四十八道。符便燒了四十八道,天將卻不曾見有半只腳兒下來。碧峰長老對著那個桌兒上高聲大叫道:「我把你當個神仙的後代,祖師的玄孫,原來盡是些障眼法欺侮朝廷,只這三日費了朝廷多少錢糧,你這憊懶的道人,怎麼敢與我真僧賭勝?我欲待贏了你的項上六陽首級,又恐怕動了戒殺之心;我欲待饒了你的項上六陽首級,卻又沒有些甚麼還你的滅僧之罪。也罷,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自古道,『饒人不是癡,癡漢不饒人。』我且饒了你罷,我自回名山去也!」道猶未了,渾身上金光萬道,原來這個和尚早已有影無形了。
  眾保官一齊上殿,面見萬歲爺爺,齊聲奏道:「今日僧、道賭勝,和尚早已回名山去了。」萬歲爺道:「僧、道兩家,哪個贏?哪個輸?」眾保官說道:「張天師符牒燒了四十八道,並不曾見個天將赴壇。那僧家說道:『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我且饒了你罷,我自回名山去也!』」萬歲爺道:「僧家饒得他,我這裡卻饒不得他。我若饒了天師,護相容隱,怎麼叫做個王法無私?」即時傳下旨意,著錦衣衛掌印官即將張真人捆下壇場,前赴市曹處斬,獻上首級毋違。一聲叫斬,文武百官都弔了魂。只見三尺劍從天吩咐,一群虎就地飛來,划喇喇推下人去,血淋淋獻上頭來。這個君王的旨意,就是一百張口也難分辯。一旁綁下天師,一旁開刀要斬。天師口口聲聲叫著:「冤枉!」萬歲爺是個不嗜殺人之君,聽知天師口叫「冤枉」,誠恐他屈死不明,即時又傳下個旨意,權赦天師上殿分理。天師上殿,萬歲爺道:「你今日賭勝不見勝,欺侮朝廷,怎麼叫做冤枉?」天師說道:「臣有飛符五十道,才燒了四十八道,還有兩道飛符不曾燒。赦臣兩個時辰的死罪,臣再登壇,遣神調將;若是再無天神降壇,那時斬臣首級,臣死甘心。」聖旨一道,准赦張真人兩個時辰死罪。
  天師再上七七四十九張桌兒上去,也沒有個人去打桃樹樁,也沒有個人去磨五方旗,也沒有個人去動水缸兒裡的水,也沒有個人去煽火爐兒裡有火,也沒有個道官去念《黃庭經》,也沒有個道士去吹動樂器,只是自家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捻著訣,念著咒,蜢踏了一會。卻又取出那個令牌來,拿在手裡,連敲三下,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馬、趙、溫、關赴壇!」敲了三下令牌,急忙裡把個飛符燒了兩道。猛聽得半空中划喇喇一聲響,響處掉下了四位天神:同是一樣兒的長,長有三十六丈長;同是一樣兒的大,大有一十八圍。只是第一位生得白白的,白如雪:
  一稱元帥二華光,眉生三眼照天堂。
  頭戴叉叉攢頂帽,五金磚在袖兒藏。
  火車腳下團團轉,馬元帥速赴壇場。
  第二位生得黑黑的,黑如鐵:
  鐵作襆頭連霧長,烏油袍袖峭寒生。
  濆花玉帶腰間滿,竹節鋼鞭手內擎。
  坐下斑斕一猛虎,四個鬼左右相跟。
  第三位生得青青的,青如靛:
  藍靛包巾光滿目,翡翠佛袍花一簇。
  硃砂發梁遍通紅,青臉獠牙形太毒。
  祥雲靄靄離天宮,狠狠牙妖精盡伏。
  第四位生得赤赤的,赤如血:
  鳳翅綠巾星火裂,三綹髭須腦後撇。
  臥蠶一皺肝膽寒,鳳眼圓睜神鬼怯。
  青龍刀擺半天昏,跨赤兔壇前漫謁。
  原來面白的是個馬元帥,面黑的是個趙元帥,面青的是個溫元帥,面赤的是個關元帥。這四位元帥齊齊的朝著天師打了一個躬,齊齊的問聲道:「適承道令宣調吾神,不知哪廂聽用?」天師看見了四位天神,可喜又可惱,可惱又可喜。怎麼可喜又可惱?若是天神早降壇場,免得賭輸與和尚,這卻不是個可喜又可惱?怎麼叫做個可惱又可喜?終是得了這四位天神赴壇,才免了那鋒鏑之苦,這卻不是個可惱又可喜?天師問道:「我與和尚賭勝,諸神何不早赴壇場?」四位天神齊聲答應道:「並不曾曉得天師賭勝。」天師道:「我有飛符燒來,諸神豈可不曾看見?」天神齊聲道:「不曾看見。」天師道:「我燒了四十八道,豈可一道也不曾看見?」天神齊聲道:「止是適才看見兩道。」天師道:「除這兩道之外,先燒了四十八道。」天神齊聲道:「若說四十八道,諸神實不曾看見。」天師道:「想是天曹哪一個匿按我的飛符不行?」天神齊聲道:「天曹誰敢匿按飛符?」天師道:「諸神都在那裡公幹,不曾看見飛符?」天神齊聲道:「今年南天門外大水,就是倒了九江八河,就是翻了五湖四海,浪頭約有三十六丈多高,淹了靈霄寶殿,險些兒撞倒了兜率諸天,故此小神們都在南天門外戽水。適才落了早潮,就有兩道飛符來到,小神們見之,特來聽調。」天師辭謝了四位天將,下壇繳旨。當有圓牌校尉覷著陳侍郎笑了一笑,陳侍郎覷著校尉點一點頭。怎麼圓牌校尉笑了一笑,陳侍郎點一點頭?原來南天門外的大水,就是金碧峰缽盂裡的水,金碧峰缽盂裡的水,就是圓牌校尉舀的玉河裡無根的水。別的耳聞是虛,陳侍郎眼見是實,故此校尉笑一笑,侍郎點一點頭。
  卻說文武百官看見四位天將對著天師講話,一個個、一句句都傳與萬歲爺聽到。萬歲爺聽知天將說話,又聽知上方有這個水厄,淹了靈霄殿,險些兒撞倒了兜率天,萬歲爺道:「天宮尚且如此有水,不知今年天下百姓如何?」滿腔子都是惻隱之心。只見天師下壇,俯伏金階繳旨。萬歲爺道:「上界有水,天將來遲,恕卿死罪。只一件來,死罪可恕,活罪又不可恕。」天師道:「既蒙聖恩恕臣死罪,怎麼又有個活罪難恕?」聖旨道:「要卿前往西番,取其玉璽與朕鎮國,這卻不是個活罪難恕?」天師道:「伏乞陛下寬恩,要取玉璽,苦無甚麼難處。」聖旨道:「怎麼取璽不難?」好個天師,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心裡想道:「今日受了這個和尚許多周折,就在取璽上還他一個席兒罷。」回覆道:「容臣明日上本,保舉一人前往西洋,取其玉璽,全然不難。」聖旨道:「朕要玉璽甚急,明日上本,又費了事,修書不如面陳,就是今日從直口奏罷。」天師道:「依臣口奏,臣保舉適才賭勝的和尚,本事高強,過洋取寶,手到寶來。」聖旨道:「適間的和尚也不知其姓名,怎麼叫他取璽?」天師道:「陛下究問保官,便知他端的。」聖旨一道:「宣陶學士、劉誠意二卿上殿。」二臣即時俯伏金階,奏道:「陛下何事宣臣?」聖旨道:「二卿保舉僧家,那僧家甚麼名姓?」陶學士道:「小臣保狀上已經有了,那僧人俗家姓金,道號碧峰,叫做個金碧峰和尚。」天師道:「就是這個金碧峰下洋取寶,手到寶來。」劉誠意道:「天師差矣!朝廷要璽,你無故奏上朝廷,滅了和尚;今日你賭輸與和尚,又保舉和尚下西洋,你這還是侮慢朝廷?你這還是顛倒和尚?」這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張天師連燒四十八道飛符的汗,又嚇出來了。
  只見金階之下,一字兒俯伏著四位老臣。上問道:「四位老臣是誰?」原來第一位是成國公朱某,第二位是英國公張某,第三位是衛國公鄧某,第四位是定國公徐某。四位老臣說道:「天師既滅和尚,又保和尚,一功一罪,伏乞天恩寬宥則個。」聖旨道:「怎麼見得該寬宥?」他四位老臣道:「因是天師滅卻凡僧,才得聖僧;若不是滅卻凡僧,怎麼得這個聖僧?功過相抵,伏乞寬恩。」聖旨道:「依四卿所奏,赦天師無罪。只是那僧人不知何處去了,到哪裡去尋他來?」天師道:「小臣有個馬前神算,容臣算來。」聖旨道:「著實算來。」天師笑了一笑,說道:「臣算他在西北方五台山文殊師利寺裡講經說法。」聖旨道:「你會算他居住,怎麼不會算他本事,又和他賭勝?」天師道:「臣已經算他四卦。第一卦算他是個廩膳生員;第二卦算他是個王府殿下;第三卦算他是個乞丐之人;第四卦算他是個九十八九歲的老兒,倒有個八十七八歲的沒趿的媽媽隨身,所謂陰陽反覆,老大的不識得他。」劉誠意道:「天師滿肚子都是算計人的心腸,怎怪得陰陽不准!」聖旨一道:「著張真人明日五鼓進朝領旨,前往五台山欽取金碧峰長老無違。百官散班,欽此。」
  文武百官出朝,天師也就出朝。那保天師的四位老臣說道:「適來的和尚,就是屬起火樹的。」天師道:「怎見得?」那老臣道:「你不曾看見他響的一聲,就上天上?」那兩個保僧人的大臣說道:「那長老是個騎硫磺馬的。」天師道:「怎見得?」那大臣道:「你不看見他屁股裡一漏煙?」只見一個吏部侍郎姓陳,聽見這些國公學士都在取笑,說道:「今日的和尚,倒是個熟讀嫖經的。」眾官道:「怎見得?」陳侍郎道:「你不看見他得趣便抽身?」只是一個圓牌校尉,在陳侍郎馬足之下走,他也說道:「這個和尚不但是熟嫖經,《大學》、《中庸》也熟。」侍郎道:「怎見得?」校尉道:「老爺不曾看見他的缽盂裡的,是個今天水一勺?」卻又大家取笑了一會。各人歸衙,不覺轉身便是半夜,便是五更,金雞三唱,曙色朦朧,宮裡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天師進朝領旨。
  卻不知天師領了旨意,取得碧峰長老有功無功,卻不知碧峰長老知道天師領了旨意,取他來也不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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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張天師倒埋碧峰 金碧峰先朝萬歲



  詩曰:
  天仗宵嚴建羽旄,春雲送色曉雞號。
  金爐香動螭頭暗,玉佩聲來雉尾高。
  戎服上趨承北極,儒冠列侍映東曹。
  太平時節難身遇,郎署何須笑二毛。
  這詩單道的是早朝的。
  卻說僧道賭勝,過了明日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天師早已在午門見駕。朝廷爺和文武官議了國事,宣上天師,付了他一道欽旨,又付了他一面金牌。萬歲爺道:「南京前往五台山有多少程途?」天師道:「有四千六百里。」萬歲爺道:「你怎麼曉得這個程途?」天師道:「臣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道途遠近,無不週知。」萬歲爺道:「你今日去,幾時回朝?」天師道:「臣今日去,明日回朝。」萬歲爺道:「四千多里路程,怎麼得這等的快?」天師道:「大凡欽差官,旱路驢一頭,要登山度嶺;水路船一隻,要風順帆開。小臣既不是旱路,又不是水路。」萬歲爺道:「莫非卿家有個縮地的法麼?」天師道:「也不是縮地法,臣騎的是條草龍,騰雲駕霧,故此限不得路程。」萬歲爺道:「既如此,快去快來。」天師辭了聖上,出了午門,諷動真言,宣起密咒,跨上了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至半天之中,竟往五台山文殊寺而去。卻說碧峰長老坐在法台上講經,早已就知其情了,即時按住經典,離了法台,心裡想道:「這個天師盡有二八分鏤鎪我也。我和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怎麼又在朝廷面前保我去下西洋?只有一件,我若是去,不像個和尚家的勾當;我若是不去,佛門又不得作興。」沉吟了一會,設了一計,叫聲:「家主僧上來,吩咐本山大小和尚都要得知,今日朝廷有一道旨意,有一面金牌,欽差的就是張天師,特來此中取我進朝,去下西洋取其國璽。天師心懷不良之意,我設一個妙計搪抵天師。你們大小和尚依計而行,不可違拗,誤事不便。」眾和尚齊聲念上一聲「阿彌陀佛」,說道:「弟子們誰敢執拗。」長老對家主僧附耳低聲說道:如此如此。長老起身便走,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說道:「師父也教我們一教,卻好回覆天師的話語。」長老道:「你兩個跟我來也。」一個師父,一個徒弟,一個徒孫,慢搖慢擺,一直擺到那海潮觀音殿裡去了。師父坐在上面入定,徒弟坐在東一首入定,徒孫坐在西一首入定。正是:
  蕭寺樓台對夕陰,淡煙疏霧散空林。
  風生寒渚白蘋動,霜落秋山黃葉深。
  雲盡獨看晴塞雁,月明遙聽遠村砧。
  高人入定渾閒事,一任縱橫車馬臨。
  卻說張天師收了雲霧,卸卻草龍,落將下來,撇過五台山,竟投文殊師利的古寺而來。才進得寺門,天師高聲叫道:「聖旨已到,和尚們快排香案迎接開讀。」只見走出一干僧人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長長矮矮,一個人一個白瓢帽,一個人一身麻衣,一個人腰裡一條草索,一個人腳下一雙草結的履鞋,大家打伙兒抬著佛爺爺面前的一張供桌,就是佛爺爺座前的花瓶,就是佛爺爺座前的香爐,迎接聖旨。天師大怒,罵說道:「你這和尚家,這等意大,你們終不然不服朝廷管罷。」眾和尚說道:「怎麼說個不服管的話?」天師道:「既是服管,你寺裡還有一個為首的僧人叫做個金碧峰,怎麼不來迎接?你們這些眾和尚,怎麼敢這等披麻帶孝出來?」眾僧說道:「欽差老爺息怒,實不相瞞,金碧峰是我們的師祖師父,我們是他的徒子徒孫。」天師道:「他怎麼不來迎接聖旨?」眾僧說道:「他前日來到南京,和欽差老爺賭勝,受了老爺許多的氣,回來本寺,轉想轉惱,不期昨日三更時分,歸了西天。」天師道:「你看他這等的胡說!他是個萬年不能毀壞之身,怎麼會死?」眾僧說道:「欽差老爺不信,現今停柩在方丈裡面。」天師心上卻有幾分不信,拽起步來,望方丈裡面竟走。
  走進方丈門來,果真的一口棺材,棺材蓋上釘了四個子孫釘,棺材頭上搭了一幅孝幔,棺材面前燒了一爐香,點了兩枝蠟燭,供獻了一碗齋飯。天師見之,大笑了一聲,說道:「金碧峰不知坐在那裡,把這個假棺材反來埋我哩!」眾僧道:「棺材怎麼敢有假的?」天師道:「既不是假的,待我打開來看著。」說聲:「打開來看著。」嚇得那些僧人面面相覷。天師心下越加狐疑,叫聲:「著刀斧過來。」連叫了兩三聲。眾僧人沒奈何,只得拿刀的奉承刀,拿斧子的奉承斧子。天師叫聲:「開棺!」沒有哪個和尚敢開。天師叫著這一個開,這一個說道:「我是個徒弟,敢開師父的棺材?」叫著那一個開,那一個說道:「我是個徒孫,敢開師公的棺材?」天師看見你也不開,我也不開,心裡全是疑惑,自家伸出手來,舉起個斧子。好個天師,兩三斧子,把個棺材劈開來了。開了看時,佛家有些妙用,端的是個金碧峰,條條直直,睡在裡面。天師道:「敢是活的睡在裡面謊我們?」伸隻手到裡面去摸一摸,只見金碧峰兩隻眼閉得緊如鐵,渾身上冷得冷如雪,果真是個死的。天師心上又生一計,說道:「怕他敢是個閉氣法?我若是被他籠絡了,不但辜負了數千里而來,且又便饒了他耍著寡嘴。我不如索性加上他一個楔,免得個他日噬臍,悔之無及!」
  只見眾和尚說道:「欽差老爺,你眼見的是實了,俺們師父果真是個死屍麼?」天師面上鋪堆著那一片假慈悲來,說道:「我初見之時,只說是個假死,哪曉得真個是他死了。他今停柩在家不當穩便,我和你埋了他罷。」眾和尚說道:「怎麼要欽差老爺埋我們的師父哩?」天師道:「你們眾人有所不知,你師父在南京與我賭勝之時,蒙他饒了我的性命,我卻無以報他活命之恩,是我就在法壇之下大拜了他四拜,拜你老爺為師。今日你們的老爺歸天,我該有一百日緦麻之服。我有服的師弟,肯教他暴露屍骸,死而不葬?故此你們也趁我在這裡,大家安埋了他,豈不為美!」天師是個欽差,他說的話哪個敢執拗?只得是奉承他二八分。眾和尚說道:「但憑欽差老爺。」內中有個不開口的,各人有各人的忖度。天師道:「你這個禪寺,可有一所祖隴麼?」眾和尚道:「有一所祖隴。」天師道:「在哪裡?」眾和尚道:「就近在山門左側百步之內。」天師道:「傍祖安葬,這也是個人情之常。」眾和尚道:「但憑欽差老爺就是。」天師道:「我與你三五個知事的,先到祖隴上定個向,點個穴,誅個茅,破個土,築個坑,砌個壙。你眾人在寺裡,照依每常舊例出殯而來。」天師領了幾個和尚,先到祖墳上去了。其餘的這些和尚,在寺裡敢違背了天師的號令?只得抬出柩來,哭了幾聲師父,動了幾下響器,列了幾對幢幡,張了一雙寶蓋上來。
  卻說天師到了那祖墳上,親自點了一個穴,直點在祖墳後高岡之上。眾和尚道:「恐怕忒上了些,於天罡有損。」天師道:「碧峰老爺他不比甚麼凡僧,埋得高,才照得西天近。」及至築坑砌壙,天師站著面前,吩咐工人方圓廣闊止用三尺,直深卻用一丈。眾和尚道:「欽差老爺,這個坑卻築得有些不尷尬。」天師道:「你們有所不知,碧峰老爺是個聖僧,葬埋之法自與凡僧不同。」及至紖棺入土,天師又揭開棺材來,看了長老的屍首,他便親手紖著,把個棺材頭先下,棺材腳向上,倒豎著在那坑裡。眾和尚道:「欽差老爺,這卻不是個倒埋了?」天師道:「你們都是些俗人之見,有所不知。把他的兩腳朝天,卻不是踏著雲,躡著霧,輪動就是天堂?若是兩腳朝地,起步就蹉了地獄。我這個都是葬埋聖僧之法,載在典籍,你們莫嫌知事少,只欠讀書多。」眾和尚也只有家主僧心裡好笑,其餘的心裡吃惱。好笑的心上解悟,說道:「天師空費了這一段心機。」吃惱的不曾解悟,說道:「天師不該這等樣兒待我師父。」怎麼家主僧心上解悟?原來碧峰長老預先曉得天師到來,預先曉得天師來時有個不良之意,故此叫過家主僧來,附耳低聲,教他見了天師,只說是師父死了;又曉得天師不肯准信,教他到山門之外鄰居家裡,借了一口壽材,停柩在於方丈之內;又曉得天師一定要開棺驗屍,又教他把師父的九環錫杖,安在裡面;又曉得天師要倒埋他,教他不要違拗,憑他怎麼樣兒處分。這都是將計就計,佛爺運用之妙。
  碧峰長老領了一個徒弟,又一個徒孫,坐在海潮殿上,高張慧眼,瞧著那個天師那麼鬼弄鬼弄,猛然間大發一笑,說道:「喜得我還是一個假死,若是真死,卻不被他倒埋了我!」非幻道:「倒埋了卻待何如?」長老道:「自古說得好,大丈夫頂天立地,終不然頂地立天。」雲谷道:「我和你怎麼樣兒處分他?」長老道:「有個甚樣兒處他?我和你先到南京,見了聖上,教他個一籌不展,滿面羞慚。」好個碧峰長老,金光一聳,帶著徒弟徒孫,直衝南京,來見聖上。
  張天師還不解其中的緣故,倒埋了碧峰,服了這口氣,心上老大的寬快。即時間出了文殊寺,離了五台山,諷起真言,宣動神咒,跨上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在半天之中,竟轉南京而來。
  卻說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正是:
  月轉西山回曙色,星懸南極動雲霄。
  千年瑞鶴臨丹地,五色飛龍繞赭袍。
  閶闔殿開香氣杳,崑崙台接佩聲高。
  百官敬撰中興頌,濟濟瑤宮上碧桃。
  卻說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碧峰長老到了南京,收了金光,把個徒子、徒孫安頓在會同館裡,自家竟到午門外來聽宣。只見萬歲爺和那文武百官,商議了幾宗國事,裁定了許多朝政。黃門官奏道:「前日在雲路丹墀裡面和張天師賭勝的和尚,戴著瓢帽,穿著染衣,一手缽盂,一手禪杖,站在午門之外,口口稱道聽宣。」聖旨道:「宣字輕了些。不可說宣他,只可說請他。」當駕官傳旨道:「請長老進朝。」那長老照舊時大搖大擺,擺將進朝,見了聖駕,也不行禮,只是打個問訊,把個手兒略節舉了一舉。朝廷待他比初見時老大不同,著實是十分敬重他了,請到金鑾殿上,賜他一個繡墩坐下,稱他為國師,說道:「朕有金牌淡墨,差著天師前到國師的大剎禪林,可曾看見麼?」長老道:「說起天師來,一言難盡。」萬歲爺道:「怎麼叫做一言難盡?」長老道:「天師雖則是受了欽差,齎了旨意,捧了金牌,來到貧僧荒寺。這都是萬歲爺的鈞命,他也是出於無奈。若還他的本心,到底是個敬德不服老。貧僧深知其心,是貧僧略使了些小手段,教小徒以生作死回了他。他開了貧僧的棺,驗了貧僧的屍,他就趁著這個機會兒,把貧僧倒埋了,才下山來。」萬歲爺道:「這個怎麼使得!埋人不如埋己。」
  道猶未了,黃門官奏道:「張天師在午門外聽宣。」長老道:「萬歲爺,著臣另坐在那裡,且看天師進朝怎的繳旨,怎的回話。」聖旨道:「叫當值的引這個國師到文華殿上打坐,另有旨來相請。」長老去了,方才傳下旨意,宣進天師。只見天師頭戴三梁冠,身穿斬衰服,腰繫草麻縧,腳穿臨江板,做個哭哭啼啼之狀,走進朝來。萬歲爺明知其情,故意問他說道:「天師,你這重服還是何人的?若論憲綱,除是父母的嫡喪,見朕乞求諭葬,乞求諭祭,方才穿得重服進朝;若是外孝,再沒有個戴進朝來之理!」天師道:「小臣的孝服是家師的。」萬歲爺道:「怎麼師父也有這等的重孝?」天師道:「天地君親師,人生於三,事之如一。故此小臣為著家師,戴此重孝。」萬歲爺道:「是哪一位令師?朕聞得卿是家傳的本事,並不曾從游著甚麼令師。」天師道:「就是前日賭勝的金碧峰家師。」萬歲爺道:「你兩家誓不兩立,豈有個從他為師之理?」天師道:「自從前日賭勝,蒙他饒了臣的六陽首級,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拜他為師。」萬歲爺道:「金碧峰是你的師,你戴的是金碧峰的孝,終不然金碧峰有甚麼不測之變?」天師道:「金碧峰歸到五台山文殊寺,半夜三更西歸去了。」萬歲爺道:「你去時可曾見他面麼?」天師道:「去遲了些,不曾得相見。」萬歲爺道:「你怎麼樣盡個禮兒?」天師道:「小臣說那一切拜哭之禮,俱屬虛文。自古道,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今日碧峰家師已死,臣無以為情,只得替他傍祖安葬,是小臣和他親自定的向,點的穴,誅的茅,破的土,築的坑,砌的壙,安葬了他,然後回轉南京,今日見駕。」萬歲爺道:「金碧峰和你驟面相識,今日無常,你倒殯葬了他。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顯爵,享了朝廷的大俸大祿,朕有一日有所不免,你卻怎麼樣兒相待朕來?」天師哪曉得萬歲爺的意思,只要奉承得萬歲爺喜歡,高聲答應道:「萬萬年龍歸滄海,即如待師父一同。」萬歲爺道:「似這等說起來,連朕也要倒埋了!」天師聽知得「倒埋」兩個字,把那連燒四十八道飛符的汗,又嚇出來了。
  萬歲爺道:「天師,你也不要吃驚,只有一件,沒有了這個和尚,怎麼得這個傳國璽歸朝?」天師道:「沒有了這個人,委是難得其璽。」萬歲爺道:「別的和尚可去得麼?」天師道:「除了金碧峰之外,再沒有這等一個僧人。」萬歲爺道:「你昨日到五台山去了,又新到了一個和尚,也道你不合滅僧,也要與你賭勝。」天師心裡想道:「這莫非是我命裡犯了和尚星划度?不是划度,怎麼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朝著聖上問道:「這新來的和尚,現在哪裡?」聖上道:「現在文華殿打坐。」天師道:「宣來與臣相見何如?」聖上道:「你再不可又與他賭甚麼勝。」天師道:「謹遵明旨,再不敢有違。」
  金鑾殿上傳下一道旨意,逕到文華殿宣出一個和尚來。那和尚遠遠的走將來,這天師遠遠的就認得了。卻認得是個甚麼人?原來是天師的家師,已經倒埋了的。天師認得是個金碧峰,羞慚滿面,冷汗沾衣,心裡想道:「這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如何又會起來?」長老看見天師,問道:「天師,你這渾身重孝,為著哪個來?」天師無言可答,急急的除了梁冠,脫了斬服,解了孝縧,忙忙的簪上道冠,披了法服,圍了軟帶,合著掌,望長老盡禮,也學僧家打個問訊。長老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你怎麼不拜我?」天師道:「弟子低頭便是拜。」長老道:「徒弟倒埋師父,得其何罪?」天師滿口只說:「是,不敢,不敢!」長老道:「倒埋還是報德,還是報仇哩?」天師道:「今後弟子再不敢胡為,望乞赦罪。」
  聖上道:「國師請坐,朕有一事請問。」長老坐下了,回覆道:「願聞。」聖上道:「國師俗姓金,禪號碧峰,可是哩?」長老道:「是姓金,是號碧峰。」聖上道:「朕常見出家人鬚髮落地,國師何為落髮留髯?」碧峰長老道:「貧僧落髮除煩惱,留須表丈夫。」萬歲爺聽見他這兩句話,心下老大的重他,卻就把個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說道:「朕請國師進朝,有一事相說。」長老道:「悉憑聖旨。」萬歲爺道:「朕有傳國玉璽陷在西洋,曾有陰陽官奏朕,說道:『帝星出現西洋。』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國璽,須煩國師下海去走一遭,國師肯麼?」長老道:「須是天師才去得。」天師道:「還是國師才去得哩!若論小臣祖宗傳授的,不過是些印劍符水,止可驅神役鬼,斬妖縛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須索是斬將搴旗,爭先陷陣,旗開取勝,馬到成功,才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麼去得!」長老道:「貧僧是個軟弱法門,就只會看經念佛。況且領兵動眾,提刀殺人,卻不是個和尚乾的勾當。」聖旨道:「怎麼要國師領兵統眾,提刀殺人?只求國師前去,大作一個主張便足矣。」長老道:「既是只要貧僧做個證明功德,貧僧怎敢有違。只是天師也躲不得個懶。」聖上道:「天師也要去。」天師道:「小臣去了,龍虎山中沒有了人。」長老道:「天師之言差矣!豈不聞『為國忘家不憚勞』?」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把個天師就撐得他啞口無言,只得應聲道:「去,去。」聖旨道:「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長老道:「十萬八千有零。」聖旨道:「此去西洋從旱路便,從水路便?」長老道:「南朝走到西洋國並沒有旱路,只有水路可通。從水路便。」聖旨道:「此去路程,國師可曉得麼?」長老道:「略節曉得些。」聖旨道:「國師曉得路程,還是自家走過來?還是書上看見來?」長老道:「貧僧是個游腳僧,四大部洲略節也都是過來。」聖上聽見他說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心上老大驚異地說道:「走遍四大部洲有何憑據?」長老道:「有一道律詩為證。」聖旨道:「律詩怎麼講?」長老道:
  踏遍紅塵不計程,看山尋水了平生。
  已經飛錫來南國,又見乘杯渡北溟。
  花逕不知春坐穩,鬆林未許夜談清。
  擔頭行李無多物,一束詩囊一藏經。
  聖旨道:「國師既是記得這些路程,可略節說來與朕聽著。」長老道:「天師也是曉得的,相煩天師說罷。」天師道:「我已曾說過來。」聖旨道:「雖說過來,朕久已忘懷了。」長老道:「口說無憑。貧僧有個小經折兒奉上朝廷龍眼觀看。」聖旨道:「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上朝廷。
  聖上接著,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一個經折兒盡是大青大綠妝成的故事。青的是山,山就有行小字兒,注著某山。綠的是水,水就有行小字兒,注著某水。水小的就是江,江有行小字兒,注著是某江。水大的是海,海有行小字兒,注著某海。一個圈兒是一國,圈兒裡面有行小字兒,注著某國。一個圈兒過了,再一個圈兒,一個圈兒裡面,一行小字兒,注著某國某國。畫兒畫得細,字兒寫得精。龍顏見之,滿心歡喜,說道:「國師多承指教了!萬里江山,在吾目中矣!」叫聲:「近侍的,你接著這本兒,把路程還念一遍與我聽著。」長老道:「還是貧僧來念。」聖上道:「從上船處就說起。」長老道:「上船處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轉過來就是金山。」聖上道:「這金山的水,就是天下第一泉了?」長老道:「便是。過了金山,就出孟河;過了孟河,前面就是紅江口;過了紅江口,前面就是白龍江;過了白龍江,前面卻都是海,舟船望南行,右手下是萬歲的錦繡乾坤浙江、福建一帶;左手下是日本扶桑。前面就是大琉球。過了日本、琉球,舟船望西走,右手下是兩廣、雲貴地方;左手下是交趾。過了交趾,前面就是個軟水洋;過了軟水洋,前面就是個吸鐵嶺。」萬歲道:「怎麼叫做個吸鐵嶺?」長老道:「這個嶺生於南海之中,約五百餘里遠,周圍都是些頑石坯。那頑石坯見了鐵器,就吸將去了,故此名為吸鐵嶺。」聖旨道:「水底下可有這個吸鐵石麼?」長老道:「這五百里遠近,無分崖上水下,都是這個吸鐵石子兒。」聖上道:「明日我和你下西洋,舟船卻怎麼過去?」長老道:「也曾自有個過的。」聖上道:「多謝國師,但不知那個軟水洋還是怎麼樣兒的?」長老道:「這軟水洋約有八百里之遠,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載筏,無論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是一般。惟有這個水,其性軟弱,就是一片毛,一根草,都要著底而沉。」聖上道:「似此軟水,明日要下西洋,卻怎麼得過去?」
  卻不知這個軟水還是過得去,還是過不得去;卻不知碧峰長老有擔當過這個軟水,沒有擔當過不得這個軟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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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4:06: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碧峰圖西洋各國 朝廷選掛印將軍



  詩曰:
  雨足江潮水色新,碧琉璃滑淨無塵。
  潮回萬頃鋪平縠,風過千層簇細鱗。
  野鷺沙鷗爭出沒,白蘋紅蓼倩精神。
  個中浩蕩無窮趣,都屬中流舉釣人。
  這詩是於忠肅公秋水的詩,見得天下的水,都不似那個軟水。
  卻說聖上聽得這個軟水,心上也有半分兒不喜,問說道:「似此軟水,明日要下西洋,卻怎麼得過去?」長老道:「貧僧也曾有個過的。」天師忽然搶著說道:「佛門軟弱,弱水也是軟弱,兩個都是一家,故此有個道理。」長老道:「不因軟弱,不得倒埋。」天師不覺的赤面通紅了,說道:「這又是舊文章來了。」聖旨道:「過了軟水洋,前面何如?」長老道:「軟水洋以南,還是南膳部洲;軟水洋以西去,卻是西牛賀洲了。」聖上道:「西牛賀洲是個甚麼地方?」長老道:「就卻叫做西洋國。」聖上道:「既叫做西洋,就在這裡止了。」長老道:「西洋是個總名,其中地理疆界,一國是一國,乞龍顏觀看這個經折兒,就見明白。」聖上起頭一看,才看見這一十八國,說道:「原來卻有這許多國土也。」長老道:「可知哩!第一國,金蓮寶象國;第二國,爪哇國;第三國,女兒國;第四國,蘇門答剌國;第五國,撒發國;第六國,淄山國;第七國,大葛蘭國;第八國,柯枝國;第九國,小葛蘭國;第十國,古俚國;第十一國,金眼國;第十二國,吸葛刺國;第十三國,木骨國;第十四國,忽魯國;第十五國,銀眼國;第十六國,阿丹國;第十七國,天方國;第十國,酆都鬼國。」經折兒已自開得清,長老口裡又說得明。說得個萬歲爺心神飛度西洋國,恨不得伸手撾將玉璽來,說道:「國師,西洋的路程,朕已知道了,這個經折兒朕收下。卻不知下西洋還用多少官員?還用多少兵卒?你說來與朕聽著。」長老道:「下西洋用多少官員,用多少兵卒,貧僧也有一個小經折兒奉上朝廷,龍顏觀看。」聖旨道:「好,好,好。原來國師也有個經折兒,快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與聖上。
  聖上接著,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這個經折兒卻沒有那大青的顏色,也沒有那大綠的妝點,只是素素淨淨幾行字兒。聖上叫聲道:「近侍的,按著這個本兒上的字,念一遍與我聽著。」近侍的念著,說道:「第一行,『計開』二字。第二行,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大元帥之印。第三行,副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副元帥之印。第四行,左先鋒一員,掛征西左先鋒大將軍之印。第五行,右先鋒一員,掛征西右先鋒副將軍之印。第六行,五營大都督:中都、左都、右都、坐都、行都,各掛征西大都督之印。第七行,四哨副都督:參將、游擊、都事、把總,各掛征西副都督之印。第八行,指揮官一百員。第九行,千戶官一百五十員。第十行,百戶官五百員。第十一行,管糧草戶部官一員。第十二行,觀星斗陰陽官十員。第十三行,通譯番書教諭官十員。第十四行,通事的舍人十名。第十五行,打乾的餘丁十名。第十六行,管醫藥的醫官醫士一百三十二名。第十七行,三百六十行匠人,每行二十名。第十八行,雄兵勇士三萬名有零。第十九行,神樂觀道士二百五十名。第二十行,朝天宮道士二百五十名。」念畢,聖上道:「原來國師是個『法演三千界,胸藏百萬兵。』」萬歲爺心上老大的驚異地說道:「還有天師當任何職?當填注在哪行?」長老道:「天師照舊官銜,管理軍師事務,不必另加官職,故此不曾填注名姓。」萬歲爺道:「國師當任何職?當填注在哪行?」長老道:「貧僧只好做個證明功德,故此不曾填注名姓。」萬歲爺道:「既是國師與天師不肯填注名字,料應是不敢把個官職相煩,這的朕不相強。只是明日出師之時,斬妖縛邪,在天師身上;扶危濟難,在國師身上。彼此都要用心竭力,馬到功成,旗開得勝,不負今日倚托之重,才稱朕心。」長老道:「貧僧和天師各當效力,不費聖心。」
  萬歲爺道:「下西洋的路程,有了一個經折兒,朕已知道了。下西洋的官員兵卒,又有一個經折兒,朕又知道了。只是國師說道:『南朝去到西洋並無旱路,只有水路可通。』既是水路,雖則是個船隻,還用多少?還是怎麼樣的制度?國師,你心上可曾料理一番麼?」碧峰長老道:「過洋用的多少船隻,怎麼樣兒制度,貧僧也有一個經折兒奉上朝廷,龍眼觀看。」聖旨道:「妙,妙,妙。原來也有一個經折兒,快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與聖上。
  聖上接著,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這個經折兒又是大青大綠的故事。青的畫得是山,綠的畫得是海,海裡畫得是船,船又分得有個班數,每班又分得有個號數,不知總是多少班數,每班有多少號數。今番萬歲爺一天好事喜中喜,滿紙雲煙佳更佳,不叫近侍的來觀,只是龍眼親自觀看。只見頭一班畫的船,約有三十六號,每只船上有九道桅。那小字兒就填著說道:「寶船三十六號,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第二班畫的船約有一百八十號,每只船上有五道桅。那小字就填著說道:「戰船一百八十號,長一十八丈,闊六丈八尺。」第三班畫的船隻,約有三百號,每只船上有六道桅。那小字兒就填著說道:「坐船三百號,長二十四丈,闊九丈四尺。」第四班畫的船,約有七百號,每只船上有八道桅。那小字兒就填著說道:「馬船七百號,長三十七丈,闊一十五丈。」第五班畫的船,約有二百四十號,每只船上有七道桅。那小字兒就填著說道:「糧船二百四十號,長二十八丈,闊一十二丈。」船五班,共計一千四百五十六號,每一號船中間,有明三暗五的廳堂,有明五暗七的殿宇。每一號船上面,有三層天盤,每一層天盤裡面擺著二十四名官軍,日上看風看雲,夜來觀星觀鬥。
  這個經折兒萬歲爺看了,心上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怎見得一則以喜?因有了這個船隻,卻就到得西洋;到得西洋,卻就取得國璽,這不是個一則以喜?卻這個船數又多,製作又細,費用又大,須是支動天下一十三省的錢糧來才方夠用,這不是個一則以懼?萬歲爺終是取璽的心勝,不怕他甚麼事幹成乾不成。
  此時已是落日銜山,昏鴉逐隊,聖旨一道,百官散班,著僧錄司迎送國師到於長乾上剎,各住持輪流供應;著道錄司迎送天師到於朝天宮,各道官輪流供應。萬歲爺退回乾靜宮,心裡有老大的費想。怎麼費想?卻說這個下西洋的事務重大,用度浩繁,一行一止,都在萬歲爺的心上經緯。到了九龍繡榻之上,睡不成寐,只見更又末,夜又長,果真是:
  秋夜長,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層城綺閣遙相望。川無梁,北風受節雁南翔,崇蘭委質時菊芳。鳴環曳履出長廊,為君秋夜搗衣裳。纖羅對鳳凰,丹綺雙鴛鴦,調砧亂杵思自傷。征夫萬里戍他鄉。鶴關音信斷,龍門道路長。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萬歲爺睡不成寐,叫起近侍的來,開了玲瓏八窗,捲起珠簾絳箔,只見萬里長空一輪明月,果真是:
  三五月華流煙光,可憐懷歸道路長。
  逾江越漢津無梁,遙遙思永夜茫茫。
  昭君失寵辭上宮,蛾眉嬋娟臥氈穹。
  胡人琵琶彈北風,漢家音信絕南鴻。
  昭君此時怨畫工,可憐明月光朦朧。
  節既秋兮天向寒,沅有漪兮湘有瀾。
  沅湘糾合渺漫漫,洛陽才子憶長安,
  可憐明月復團團。逐臣戀主心彌恪,
  棄妾忘君情不薄。已悲芳歲徒淪落,
  復恐紅顏坐銷鑠。可憐明月方照灼,
  向影傾身比葵藿。一輪明月不至緊,
  還有一天星斗,燦燦爛爛,果真是:
  萬物之精為列星,庶民象兮元氣英。
  認綽約兮其欃槍,瞻瑤光兮其玉繩。
  歌既稱兮列重耀,傳嘗聞兮還夜明。
  牽牛服箱兮不以,今夕在戶兮識取。
  辰參主兮為晉商,箕畢分兮見風雨。
  為張華兮而見拆,感仲尼兮以常聚。
  中方定兮作楚宮,三五彗兮彼在東。
  子韋識宋公之德,史墨知吳國之凶。
  軒轅大電兮繞樞,白帝華渚兮流虹。
  東井漢祖兮興起,梁沛曹公兮居止。
  驚嚴光兮帝共臥,笑戴逵兮自求死。
  息夫指之兮獲罪,巫馬戴之兮出治。
  燦連貝兮倚莎蘿,授人時兮命羲和。
  二使兮隨之入蜀,五老兮觀之游河。
  歲則降靈於方伯,昴則淪精於蕭何。
  清為柳兮濁為畢,亂如雨兮隕如石。
  天錢瞻兮於北落,老人指兮於南極。
  任彼彗光兮竟天,然而聖朝兮妖不勝德。
  萬歲爺對月有懷,因星有感,龍腹中猛然間想起一樁事來了,急傳旨意,宣上印綬監掌印的太監來。這叫做是個「殿上一呼,階下百諾」,旨意已到,誰敢有違。只見印綬監掌印的太監即時來到,跪著珠簾之外聽旨。萬歲爺道:「你是印綬監掌印的太監?」太監道:「奴婢是印綬監掌印的太監。」萬歲爺道:「你監裡可有餘剩的金銀印信麼?」太監道:「本監並沒有個餘剩的金印銀信。」萬歲爺道:「我原日過南京之時,四十八兩重的坐龍金印,有若干顆數;五十四兩重的站虎銀印,有若干顆數;三十六兩重的螭虎印、走蛟印、盤蛇印、虯髯印、龜紐印、鼇魚印、蝦須印,也不計其數。你職掌印綬,怎麼訊得一個沒有印?」太監道:「本監職掌印,俱是奉爺爺聖旨,禮部關會,篆文旋時鑄成一個印,旋時鎸上幾個字,這卻都是新的,並沒有個舊時印信。」萬歲爺道:「我這舊時的印信,到哪裡去了?」太監道:「既是舊時的印信,俱屬寶貝,敢在寶藏庫裡麼?」聖旨道:「急宣寶藏庫的庫官來。」原來寶藏庫設立的內殿,掌管的不是個庫官,也是個太監。一聲有旨,只見寶藏庫內太監飛星而來,磕頭如搗蒜,連聲稟道:「爺喚奴婢有何旨意?」萬歲爺道:「你寶藏庫裡,可有舊時的金、銀、銅、鐵的印信麼?」太監道:「有,有,有。」萬歲爺道:「你快把那四十八兩重的坐龍金印,取過兩顆來;你再把五十四兩重的站虎銀印,取過兩顆來;你再把三十六兩重的螭虎印,取過五顆來;你再把三十四兩重的虯髯印,取過四顆來。」那寶藏庫的太監即時取過許多的印來,萬歲爺吩咐印綬監太監捧著。
  此時正是金雞三唱,曙色朦朧,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只見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聖上道:「今日文武百官都會集在這裡,朕有旨意,百官細聽敷宣。」百官齊聲道:「萬歲,萬歲,萬萬歲!有何旨意,臣等欽承。」聖上道:「朕今日富有四海之內,貴為天子,上承千百代帝王之統緒,下開千百代帝王之將來。所有歷代帝王傳國璽,陷在西洋,朕甚憫焉,合行命將出師,掃蕩西洋,取其國璽。先用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大元帥之印,朕如今取出一顆坐龍金印在這裡,哪一員官肯去征西,即時出班掛印。」連問了三四聲,文官鴉悄不鳴,武班風停草止。
  聖上又問了一回,只見班部中閃出四員官來,朝衣朝冠,手執象簡,一字兒跪在丹陛之前。聖上心裡想道:「這四員官莫非是個掛印的來了?」心裡又想道:「這四員官人物鄙萎,未可便就征西。」當駕的問道:「見朝的甚麼官員?」那第一員說道:「小臣是欽天監五官靈台郎徐某。」第二員說道:「小臣是欽天監五官保章正張某。」第三員說道:「小臣是欽天監五官保章副陳某。」第四員說道:「小臣是欽天監五官絮壺正高某。」聖上道:「你們既是欽天監的官員,有何事進奏?」欽天監齊聲道:「臣等夜至三更,仰觀乾象,只見『帥心入鬥口,光射尚書垣』,故此冒昧仰奏天庭。」聖上道:「帥心入鬥口,敢是五府裡面公侯駙馬伯麼?」欽天監齊聲道:「公、侯、駙馬、伯應在右弼星上,不是鬥口。」聖上道:「莫非六部裡面尚書、侍郎麼?」欽天監說道:「尚書、侍郎應在左弼星上,不是鬥口。」聖上道:「既不是武將,又不是文官,卻哪裡去另尋一個將軍掛印?」欽天監道:「鬥口係萬歲爺的左右近臣。」聖上道:「左右近臣不過是這些內官、太監,他們哪個去征得西洋,掛得帥印?」
  只見殿東首班部中,履聲咭咭,環佩淨淨,閃出一位青年侯伯來,垂紳正笏,萬歲三呼。萬歲爺龍眼觀之,只見是個誠意伯劉某。聖上問道:「劉誠意有何奏章?」劉誠意道:「小臣保舉一位內臣,征得西,掛得印。」聖上道:「是哪一個?」劉誠意道:「現在司禮監掌印的太監,姓鄭名和。」聖上道:「怎見得他征得西、掛得印?」劉誠意道:「臣觀天文,察地理,知人間禍福,通過去未來。臣觀此人,若論他的身材,正是下停短兮上停長,必為宰相侍君王;若是庶人生得此,金珠財寶滿倉箱。若論他的面部,正是面闊風頤,石崇擅千乘之富;虎頭燕頷,班超封萬里之侯。又且是河目海口,食祿千鐘,鐵面劍眉,兵權萬里。若論他的氣色,紅光橫自三陽,一生中須知財旺;黃氣發從高廣,旬日內必定遷官。」聖上道:「只怕司禮監太監老了些。」劉誠意道:「乾姜有棗,越老越好。正是:龜息鶴形,純陽一夢還仙境;明珠入海,太公八十遇文王。」聖上道:「卻怎麼又做太監?」劉誠意道:「只犯了些面似橘皮,孤刑有准;印堂太窄,妻子難留。故此在萬歲爺的駕下做個太監。」聖上道:「既是司禮監,可就是三寶太監麼?」左右近侍的說道:「就是三寶太監。」聖上道:「既是三寶太監下得西洋,掛得帥印,快傳旨意,宣他進朝。」即時傳下一道旨意。即時三寶太監跑進朝來,磕了頭,謝了旨。聖上道:「我今日出師命將,掃蕩西洋,取其國璽,要用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大元帥之印。劉誠意保你下得西洋,掛得帥印,你果是下得西洋麼?你果是掛得帥印麼?」三寶太監道:「奴婢仗著萬歲爺的洪福,情願立功海上,萬里揚威。奴婢是下得西洋,奴婢是掛得帥印!」聖旨道:「著印綬監遞印與他,著中書科寫敕與他。」三寶太監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丹墀下去。有詩為證,詩曰:
  鳳凰池上聽鸞笙,司禮趨承舊有名。
  袍笏滿朝朱履暗,弓刀千騎鐵衣明。
  心源落落堪為將,膽氣堂堂合用兵。
  捻指西番盡稽顙,一杯酒待故人傾。
  聖上道:「征取西洋,次用副總兵官一員,掛征西副元帥之印,朕還取得有坐龍金印一顆在這裡,是哪一員肯去征西,出班掛印?」又問了一聲,還不見有人答應。聖上道:「適來欽天監照見『帥星入鬥口,光射尚書垣』,司禮監是個鬥口了。今番副元師卻應在尚書垣。你們六部中須則著一個出來掛印。」道猶未已,只見右班中閃出一位大臣,垂紳正笏,萬歲三呼,說道:「臣願征西,臣願掛副元帥之印。」聖上把個龍眼觀看之時,這一位大臣,身長九尺,腰大十圍,面闊口方,肌肥骨重。讀書而登進士之第,仕宦而歷諫議之郎。九轉三遷,踐樞陟要。先任三邊總制,屹萬里之長城;現居六部尚書,校八方之戎籍。參贊機務,為鹽為梅;中府協同,乃文乃武。堂堂相貌,說甚麼燕頷食肉之資;耿耿心懷,總是些馬革裹屍之志。正是:門迎珠履三千客,戶納貔貅百萬兵。原來是姓王名某,山東青州府人氏,現任兵部尚書。聖上道:「兵部尚書,你肯征進西洋麼?你肯掛副元帥之印麼?」王尚書道:「小臣仰仗天威,誓立功異域,萬里封侯。小臣願下西洋,小臣願掛副元帥之印。」聖旨道:「著印綬監遞印與他,著中書科寫敕與他。」王尚書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回本班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海岳儲精膽氣豪,班生彤管呂虔刀。
  列星光射龍泉劍,瑞霧香生獸錦袍。
  威震三邊勛業重,官居二品姓名高。
  今朝再掛征西印,兩袖天風拂海濤。
  聖上道:「征取西洋,要用左先鋒一員,掛征西左先鋒大將軍之印,朕取得有站虎銀印一顆在這裡,哪一員任左先鋒之職,願掛大將軍之印?」也一連問了幾聲,不見有個官員答應。怎麼問著個征西,偏再沒人肯答應?原來「下海」兩個字有些嚇怕人,故此文武官員等閒不敢開口。聖上又問上一聲,只見殿東首班部中閃出一位老臣來,履聲玷玷,環佩淨淨,原來是英國公張某,直至丹墀之內,三呼萬歲,稽首頓首,奏道:「微臣保舉兩員武官,堪充左右先鋒之職。」聖上道:「朕求一個左先鋒且不可得,老卿連右先鋒都有了,這都是個為國求賢,深得古大臣之體。但老卿保舉的是甚麼人?」英國公道:「他兩個人都是世冑之家,將門之子。執干戈而衛社,每參盟府之勛;侍孫武以為師,深達戎韜之略。一個虎頭燕頷,卷毛鬢,落腮胡,長長大大,攀不倒的猛漢;一個銅肝鐵膽,回子鼻,銅鈴眼,粗粗奤,選得上的將軍。一個武藝高強,一任他大的鉞,小的斧,長的槍,短的劍,件件皆能;一個眼睛溜煞,憑著些遠的箭,近的錘,飛的彈,掣的鞭,般般盡會。一個站著,就是李天王降下凡塵,手裡只少一把降魔劍;一個坐下,恰如真武爺坐鎮北極,面前只少一桿七星旗。一個人如猛虎,馬賽飛龍,抹一角明幌幌,電閃旌旗日月高。一個威風動地,殺氣騰空,喝一聲黑沉沉,雷轟鼙鼓山河震。一個是姓張名計,定遠人也,現任羽林左衛都指揮之職;一個姓劉名蔭,合肥人也,現任羽林右衛都指揮之職。這兩個武官下得西洋,掛得左右先鋒之印。」聖上道:「依卿所奏。」即時傳下兩道旨意,宣上羽林衛兩員官來。羽林衛兩員官即時宣上金鑾殿。萬歲爺龍眼看來,果真的不負英國公所舉。旨意道:「著印綬監各遞一顆站虎銀印與他,著中書科各寫一道先鋒敕與他。」兩員官各掛了印,各受了敕,各謝了恩,各回本衛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英杰天生膽氣豪,先鋒左右豈辭勞。
  鬥牛並射龍泉劍,雨露均霑獸錦袍。
  九陛每承皇詔寵,雙眸慣識陣雲高。
  此回一吸鯨波盡,歸向南朝讀六韜。
  英國公也回本班而去。聖上道:「征取西洋,還用五營五員大都督,各掛征西大都督之印,還用四哨四員副都督,各掛征西副都督之印。印綬監有印在此,你們班部中不論文官武將,但有能征進西洋者,許即時出班掛印。」道猶未了,殿東首班部中又閃出一位老臣來,履聲王吉稭,環佩淨淨,原來是定國公徐某。他直至丹墀之內,三呼萬歲,稽首頓首,奏道:「三軍之命,懸於一將,用之者不得不慎。今日征進西洋,事非小可,五營四哨又非一人,依臣所奏,許文武各官保舉上來取用。」奉聖旨:「依卿所奏,許百官即推堪任正副都督的幾十員來看。」這些文武百官奉了旨意,議舉所知五府都督,說道:「考核將材,本兵官的事。」打一個躬:「請兵部尚書定奪。」兵部尚書說道:「今日此舉,時刻有限,未可造次,須是你本官舉薦。」打一個躬:「請五府侯伯定奪。」定國公道:「今日選將出征,事務重大,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這如今或是哪一員堪任正都督,或是哪一員堪任副都督,先許五府侯伯指名推來,次用六部官簽名保結,次後本兵官裁定參詳,請旨定奪。如此再三,庶幾用不失人,前無僨事。」文武百官齊聲道:「老總兵言之有理。」即時間府中推出一員,部中簽名保結,本兵官裁定參詳。一會兒府中又推一員,部中簽名保結,本兵官裁定參詳。再等一會兒,府中又推一員,部中簽名保結,本兵官裁定參詳。再待一會兒,府中又推一員,部中簽名保結,本兵官裁定參詳。三推四保,五結六詳,七裁八定,頃刻裡把個長單填遍了。也有推了沒保結的,也有有保結過不得本兵官的。又推又保,又過得本兵官的,約有二十多員。百官俯伏丹墀,稽首頓首,奏道:「臣等舉保堪任正副都督的官員姓名,開具揭帖,進呈御覽,伏乞聖裁。」奉聖旨有點的是文武百官,欽此欽遵。
  即時間奉聖旨點了的銜命而來,拜舞丹墀之下。見朝已畢,當駕的說道:「五營五員大都督,站立丹墀中左側。四哨四員副都督,站立丹墀中右側。」鴻臚寺唱名,印綬監交印,中書科付敕。只見五營五員大都督,一字兒站著丹墀中左側,四哨四員副都督,一字兒站著丹墀中右側。鴻臚寺站在班首唱名,說道:「第一營第一員大都督,姓王名堂。」便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二營第二員大都督,姓黃名棟樑。」便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三營第三員大都督,姓金名天雷。」便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四營第四員大都督,姓王名明。」王明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五營第五員大都督,姓唐名英。」唐英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有詩為證,詩日:
  少年乘勇氣,五虎過烏孫。
  力盡軍勞苦,功加上將恩。
  曉風吹戍角,殘月倚城門。
  共掛征西印,鯨波漾月痕。
  五營五員大都督過了,就到四哨四員副都督。鴻臚寺又唱道:「第一哨第一員,姓黃名全彥。」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二哨第二員,姓許名以誠。」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三哨第三員,姓張名柏。」應聲道:「有!」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第四哨第四員,姓吳名成。」掛了印,領了敕,謝了恩,竟投階下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族亞齊安睦,風高漢武威。
  營門連月轉,戍角逐煙催。
  青海聞傳箭,天山報合圍。
  今朝攜劍起,馬上疾如飛。
  聖上道:「征取西洋,還要用指揮官一百員,千戶官一百五十員,百戶官五百員,著兵部尚書逐一推上來看,以便鑄印與他。」
  卻不知聖上取到這些官有何重用處,卻不知兵部尚書取到哪些官上來復旨,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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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4:06: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兵部官選將練師 教場中招軍買馬



  詩曰:
  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漢王。
  臂鷹金殿側,挾彈玉輿傍。
  馳道春風起,陪游出建章。
  侍獵長楊下,承恩更射飛。
  塵生馬影滅,箭落雁行稀。
  薄霧隨天仗,聯翩入瑣闈。
  卻說萬歲爺道:「征進西洋,還要用指揮官一百員,千戶官一百五十員,百戶官五百員,著兵部官逐一推來看,鑄印與他。」兵部尚書俯伏丹墀,稽首頓首,奏道:「陛下選將征西,事非小可,須則是個智勇俱足,文武兼資,馬到功成,旗開得勝,方才不辱滅了朝命。似此任大責重,小臣未敢擅便。」聖上道:「卿意何如?」兵部道:「依臣所奏,寬賜欽限,容臣等會同五府侯伯,教場之內嚴加考校,拔其尤者來復朝命。未審聖意若何?」奉聖旨:「依卿所奏,限三日內回報。」即時御駕轉宮,文武百官班散。
  兵部尚書歸衙,移咨五府,五府侯伯傳示各營,示仰各衛指揮,各所千、百戶,各備軍營器械馬匹,俱限明日黎明齊赴大教場內操演武藝,比較勝負。中間武藝高強,韜略嫻飛,即便疏名進朝,請旨掛印,前往征西。
  不覺的月往日來,就是三更五鼓,雞唱天明。兵部尚書開了棍,搭了橋,竟投大教場而來。那些京營裡的將官,人頭簇簇,馬首相挨,不在話下。還有一班五府公、侯、伯、子、男,貂蟬滿座,弁轉疑星。只見兵部尚書進了營,各各相見,相見已畢,敘次坐下。各官投參,尚書把個投參的手本查一查,大略約有二千四百餘員。尚書心裡想道:「今日多中撈摸,想必得個好將官也。」即時上了將台,東首扯起一桿「為國掄材」四個大金字的旗號,西首扯起一桿「欽差選士」四個大金字的旗號。即時傳下將令:各官先試弓馬,次試弩箭,三試槍,四試刀,五試劍,六試矛,七試盾,八試斧,九試鉞,十試戟,十一試鞭,十二試鐧,十三試撾,十四試叉,十五試鈀,十六試白打,十七試綿繩,十八試套索。一十八般武藝,件件考全。這一考不至緊,把這些將官都考倒了。投參時原有二千四百餘員,及至考校已畢,把個記錄簿兒來總一查,恰好的去了一千七百餘員,止得七百員。登簿中間,卻有張相等一十八名,現任指揮之職;鐵楞等三十六名,現任千戶、百戶之職。這兩班兒卻是與眾不同,一十八般武藝,無不精通;三略六韜,無不習熟。尚書心下十分歡喜,即時類集,表奏朝廷,只是欽限少了五十名。五府侯伯說道:「千日之長,一日之短。」一個人討上了幾個,滿了欽限,各官散場。直到明日五鼓,金雞三唱,曙色朦朧,宮裡升殿,百官進朝。正是:
  紫殿俯千官,春鬆應合歡。
  御爐香燄暖,馳道玉聲寒。
  乳燕翻珠綴,祥烏集露盤。
  宮花一萬樹,不敢舉頭看。
  萬歲爺升殿,百官進朝,文武班齊,奏章已畢。兵部尚書出班俯伏,萬歲山呼,稽首頓首,奏道:「臣蒙聖思考選諸將,考選已畢,今將堪任指揮一百員,堪任千戶一百五十員,堪任百戶五百員,具有札子上呈。」奉聖旨接上來看。聖上看了,說道:「各官現在何處?」尚書道:「現在午門外聽宣。」奉聖旨宣進來。只見那七百五十員將官奉了聖旨,蜂擁而來,進了朝門,一字兒跪著丹墀之下。黃門官奏道:「介冑之士不拜,各官平身。」各官齊聲呼上一聲:「萬歲,萬歲,萬萬歲!」站將起來。只見:
  一個個頭戴爛金盔映日,一個個身穿鎖子甲鋪銀。一個個紮袖兒半寬半窄,織成五彩文章;一個個縧須兒不短不長,斜拽三春楊柳。一個個掛一把戒手刀,夜靜青龍偃月;一個個挎一口防身劍,秋高白虎臨門。一個個掩心鏡兒明幌幌,照耀乾坤;一個個獸吞頭兒黑沉沉,鋪堆煙雨。一個個弓衣兒邊邊,早三弦,晝三弦,晚三弦,弦上擐許多的虎豹;一個個箭壺兒小小,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洞裡有無限的神仙。一個個遠望處,紺地勾文,虎頭連璧,赫奕兮最是英明;一個個近前時,虯龍列象,樓堞成形,炳爛兮越加壯麗。一個個擦掌摩拳,呲牙徠齒,略略綽綽,那裡再尋這個混世魔王?一個個橫眉豎發,斗角拳毛,傴傴兜兜,就是生成狠的當年太歲!
  正是:
  渾身有膽能披難,奮武何人敢敵鋒?
  豺虎陣中驅戰馬,貔貅隊裡捉真龍。
  奉聖旨:「首事的鑄印與他,協同的關防管事。」各各謝恩而退。聖上道:「征進西洋,還用管糧草的官幾員,陰陽官幾員,通譯番書官幾員,精通醫藥的醫官幾百員,醫士幾十名,該部知道。」即時戶部尚書點本部浙江司郎中某官一員進呈,欽天監點陰陽官某共十員進呈,四夷館點通譯番書官某共十員進呈,太醫院點醫官一百名、醫士三十名進呈。奉聖旨:「各該到任聽調。」有詩為證,詩曰:
  耀武揚威海上洲,百官濟濟借前籌。
  襟裾華夏未為遠,俯仰堪輿不盡游。
  任是怪禽呼姓字,何難海鳥佐朋儔。
  明朝來享來王日,一統車書闕下收。
  聖旨道:「征進西洋,還用精兵十萬,名馬千匹,該部知道。」兵部領了招兵的旨意,太僕寺領了買馬的旨意。不旬日之間,兵部招了十萬雄兵,每日間在於教場中分班操演,就在長乾門外紮了五個大營,分個中左右前後。這個「中」,卻不是留守中、武功中、濟陽中、武城中、富峪中、大寧中。這個「左」,卻不是金吾左、羽林左、府軍左、留守左、虎賁左、永清左、武功左、武驤左、騰驤左、潘陽左、神武左。這個「右」,卻不是金吾右、羽林右、燕山右、留守右、虎賁右、永清右、武功右、武驤右、義勇右、騰驤右、潘陽右。這個「前」,卻不是金吾前、羽林前、府軍前、燕山前、留守前、義勇前、忠義前、大寧前。這個「後」,卻又不是金吾後、府軍後、留守後、義勇後、忠義後。他自操自演,自紮自營,只在伺候聖旨調遣。有一闋《從軍行》為證,詩曰:
  穹廬雜種亂金方,武將神兵下玉堂。
  天子旌旗過細柳,匈奴運數盡枯楊。
  關頭落月橫西裔,塞下凝雲斷北荒。
  漠漠邊塵飛眾鳥,昏昏朔氣聚群羊。
  依稀蜀仗迷新竹,彷彿胡牀識故桑。
  臨海舊來聞驃騎,尋河本自有中郎。
  坐看戰壁為平土,近侍軍營作破羌。
  兵部尚書復了招兵的本,奉聖旨:「該部嚴加訓練,俟征西之日調發。
  卻說太僕寺領了買馬的旨意,遍尋天下名馬,不旬日之間,馬已齊備了。這個馬卻不是等閒的馬,盡是些飛龍、赤兔、駿、驊騮、紫燕、驌騙、齧膝、耳俞暉、麒麟、山子、白蟻、絕塵、浮雲、赤電、絕群、逸驃、馬錄驪、龍子、麟駒、騰霜驄、皎雪驄、凝露驄、照影驄、懸光驄、決波馬俞、飛霞驃、發電赤、奔虹赤、流金馬、照夜白、一丈烏、五花虯、望雲騅、忽雷馬交、卷毛騶、獅子花、玉驌、紅赤撥、紫叱撥、金叱撥;就是毛片,也不是等閒的毛片,都是些布汗、論聖、虎喇、合裡、烏赭、啞兒爺、屈良、蘇盧、棗騮、海騮、栗色、燕色、兔黃、真白、玉面、銀鬃、香膊、青花;就是馬廄,也不是等閒的馬廄,都是些飛虎、翔麟、吉良、龍馬某、騶馬餘、駃騠、馬宛鸞、六群、天花、鳳苑、荒豢、奔星、內駒、外駒、左飛、右飛、左方、右方、東南內、西南內。這個太僕寺馬匹齊集,只是伺候旨意發落。有一闋《天馬歌》為證,詩曰:
  漢水揚波洗龍骨,房星墮地天馬出。
  四蹄蹀躞若流星,兩耳尖流如削竹。
  天閒十二連青雲,生長出入黃金門。
  鼓鬃振尾恣偃仰,食粟何以酬主恩。
  豈堪碌碌同凡馬,長鳴噴沫奚官怕。
  入為君王駕鼓車,出為將軍靜邊野。
  將軍與爾同死生,要令四海無戰爭,
  千古萬古歌太平!
  太僕寺復了買馬的旨意鞍山。奉聖旨:「該本衙門牧養,俟征西之日發落。」明日萬歲爺升殿,百官進朝,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一道聖旨,竟往長乾寺宣國師進朝。
  卻說金碧峰在長乾寺裡領著非幻徒弟、雲谷徒孫,更有本寺飲定上人、古瞻上人、廣宣上人、靈聰上人、元敘上人,講經說法,正果朝元。忽聞得聖旨召,你看他:頭戴著瓢兒帽,身穿著染色衣,一手缽盂,一手禪杖,大搖大擺,擺上金鑾殿來。萬歲爺看見碧峰長老遠來,忙傳聖諭,著令當駕的官看下繡墩賜坐。長老見了萬歲,打個問訊,把個手兒拱一拱。聖上道:「不見國師,又經旬日。」長老道:「貧僧知得上位連日有事,選將練師,招軍買馬,故此不敢擅自進朝,恐妨軍國重務。」聖上道:「但說起個選將練師,我心上就有許多不寬快處。」長老道:「為何有許多不寬快處?」聖上道:「枉了我朝中有九公、十八侯、三十六伯,都是位居一品,祿享千鐘,績紀旂常,盟垂帶礪,一個個貪生怕死,不肯征進西洋。」長老道:「怎見得不肯征進西洋?」聖上道:「是我前日當朝廷之上,取了幾顆四十八兩重的坐龍金印,並沒有一個公、侯、伯肯出班掛印征西。」長老道:「這正使合該是司禮監太監,協同合該是兵部尚書。」聖上道:「國師是何高見?」長老道:「貧僧夜觀乾象,只見帥星入鬥口,光射尚書垣。」聖上道:「欽天監也曾說來,但不知這鬥口可是三寶太監麼?」長老道:「是誰保舉三寶太監來?」聖上道:「是劉誠意保舉的。」長老道:「欽天監該連升他三級,劉誠意該進爵公侯。」聖上道:「怎見得欽天監該連升他三級,劉誠意該進爵公侯?」長老道:「欽天監陰陽有准,劉誠意天地無私。」聖上道:「欽天監陰陽有准,這個是了。怎見得劉誠意天地無私?」長老道:「滿朝文武百官,俱征不得西洋,止有三寶太監下得西洋,征得番,這是個天造地設的。劉誠意直言保舉,卻不是個天地無私?」聖上道:「怎見得三寶太監下得海,征得番?」長老道:「三寶太監不是凡胎,卻是上界天河裡一個蝦蟆精轉世。他的性兒不愛高山,不愛旱路,見了水便是他的家所,故此下得海,征得番。」聖上道:「怎麼兵部尚書去得?」長老道:「兵部尚書也不是個凡胎,卻是上界白虎星臨凡。有了這個虎將鎮壓軍門,方才個斬將搴旗,摧枯拉朽。」
  萬歲聽見這兩個元帥都是天星,心裡想道:「世上哪裡有這許多的天星?只怕明日征西洋有些做話把。」忙問道:「左右先鋒,國師可曾知道?」長老道:「貧僧知道。」聖上道:「國師何事得知道?」長老道:「貧僧都是個未卜先知的。」萬歲爺心裡想道:「原來這長老未卜先知哩!」問道:「既是國師未卜先知,這兩個先鋒可去得麼?」長老道:「這兩個先鋒不但只是去得,還是老大吃緊處。」聖上道:「敢是個吃緊的天星麼?」長老道:「這兩個人雖不是個天星,卻是個吃緊處相生相應。」聖上道:「怎叫做個相生相應?」長老道:「三寶太監是個蝦蟆精,這個張計號做東塘,這個劉蔭號做西塘。蝦蟆見了塘,你說他伏水土不伏水土?況兼有了西塘,就保管得他前往西洋;有了東塘,又保管得他轉歸東土。這卻不是個吃緊處相生相應呵!」萬歲爺道:「其餘諸將可都是個天星麼?」長老道:「一言難盡,天機怕泄,明日征西之後,上位責令欽天監注記某日某星現某方,貧僧到西洋去做證明功德,也立一項文簿,填寫著某日某人出陣,某日某人出陣。等待回朝之日,兩家登對,便知道某人是某星,龍目觀之,才見明白。」聖上道:「這也是國師慎密處,朕不相強。只是眼目下軍馬俱已齊備,寶船的事體,國師上裁。」長老道:「這個寶船事非小可,須則戶部支動天下一十三省的錢糧,工部委官欽彩皇木。卻又要須天之時,因地之利,擇一個吉日良時,蓋一所寶船官廠,卻才用得人官之能,盡得物曲之利。把個三百六十行的匠作選上加選,精上要精,動日成功,刻期完件,這叫做個『要取驪龍項下珠,先須打點降龍手』。」萬歲爺沉思了半晌,說道:「朕有個處分了。目今蓋造皇宮,錢糧木料俱已齊備,權且大工停止,把這錢糧木料都移到寶船廠來,彼此有益,民不知勞。」長老道:「上位言念下民,社稷之福。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此去西洋,百戰百勝,都在上位這一念愛民心上得來。」萬歲爺聽知個百戰百勝,滿心歡喜,說道:「全仗國師指點。」
  即時傳下旨意,大工暫止,轉將前項錢糧木植,盡赴寶船廠聽用。該部知道。又傳出一道旨意,竟往朝天宮宣張天師進朝,選擇吉日良時,以便起工。又傳出一道旨意,著船政分司踏勘寬闊去處,蓋選寶船廠一所。又傳出一道旨意,著匠作精選三百六十行的匠人,類齊聽用。聖旨已出,誰敢有違?只見張天師親自進朝,具上一個章疏,擇取本年九月初六日寅時破木起工。萬歲道:「今日已是八月二十日,欽限卻快了些。」道猶未了,工部船政分司一本:「為大工事:臣等踏勘,就於下新河三汊口草鞋夾,地形寬闊,蓋造寶船官廠一所,工完奏聞。」奉聖旨:「九月初六日開廠興工。」道猶未了,匠作監一本:「為大工事:臣等考選三百六十行匠人,堪充工作,開具姓名,揭帖具奏。」奉聖旨:「九月初六日寶船廠聽用。」戶部一本:「為大工事:臣等欽遵旨意,將前項錢糧清查明白,聽候寶船廠支用,先此奏聞。」奉聖旨:「工部知道。」工部一本:「為大工事:臣等採取皇木,已經進城的盡行用訖,未用的散在龍潭江天寧洲上。冬月江水歸漕,以致水次遙遠,抑且木料長大,一時搬運不便,恐違欽限,先此奏聞。」聖旨看了,說道:「此時水涸岸高,果是上下不便。初六日不論水之大小,起工便罷。」碧峰長老道:「不可,不可!豈不聞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也。起工之日,須得皇木取齊了。」聖上道:「河乾水淺,搬運不便,將如之何?」天師說道:「若是搬運不便,容臣驅下天將來搬運罷!」長老道:「今番另寫過四十八道飛符,不可仍前的不應符。」天師但說起個四十八道飛符,心上就有些吃力。好個萬歲爺,生怕囂幸了天師,說道:「但憑國師高見。」長老道:「貧僧袖占一課,初五日寅時,皇木一齊到廠。」天師心裡想道:「這和尚說個日期且不可,還又限了個時辰,只當半夜三更發個譫語。」萬歲爺心裡也有三分兒不准信,心裡雖然不准信,面上卻要奉承他,說道:「初五日皇木到廠,國師何以知之?」長老道:「天機不可漏泄,到了初五日便見。」議事已畢,萬歲爺轉宮,文武百官班散,天師去朝天宮,長老又投長乾寺而去。
  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就是九月初旬。戶部錢糧俱已齊備,寶船廠俱已齊備,管工分司俱已齊備,三百六十行匠作人等俱已齊備,只是不得個皇木到廠。看看的是九月初四日,每日三本進朝,皇木還在洲上,不得下水。萬歲爺心裡想道:「長老今番也有些謅了。」天師心裡想道:「這和尚今番卻有些跋嘴了。」到了初四日挨晚上,天寧洲搬運官夫嚌嚌哇哇,你也說道:「朝裡好個國師,初五日皇木到廠。」我也說道:「朝裡好個國師,初五日皇木到廠。」一更歇工,二更安寢,三更悄靜,四更撮空,五更雞叫,六更天明。怎麼有個六更?卻說這些官夫睡到天明,還不曾翻身轉折,卻不是個六更?及至醒了,撐開眼來,只見白茫茫一江洪浪,赤喇喇萬里滔天。睡在簲篷裡的,簲隨水起,還落得個乾淨渾身,睡在店房之中,牀廳兒都也淹了。淹了牀廳倒不至緊,過了工部大堂印信的皇木,大約有幾千萬多根,一根也沒有了。官夫又慌,管工的官又慌,都說道:「這皇木若有差池,粉骨碎身不及也!」有望下流頭去找的,也有望上流頭去找的。
  卻說初五日早晨,萬歲爺還不曾升殿,只見寶船廠管廠的官已有飛本進朝,說道:「今日洋子江非常潮信,自五鼓起至日出寅時上,潮頭約有五十丈多高,寶船廠盡行淹沒。臣等站在水中,幾乎沒頂。須臾之際,只見水面上幾千萬根頂大木植隨潮而來,直至寶船廠下。臣等攀援而上,苟延殘喘,即時潮退。臣等細查,原來木植之,俱有工部大堂印信。臣等未敢擅便,謹此奏聞。」萬歲爺龍眼觀看,龍腹中就明白了,心裡想道:「好個長老,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即時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天師、長老一時俱到。萬歲爺道:「皇木到廠,多謝國師扶持。」長老道:「萬歲爺洪福齊天,鬼神助刀,潮從上湧,簲逐潮來,貧僧何敢貪天功為己功乎!」這幾句話,說得何等謙卑,百官無不心服。
  萬歲爺即時傳旨,寶船廠動工。萬歲爺道:「寶船廠委官雖有幾員,還得幾員大臣督率才好。」道猶未了,工部馬尚書出班奏道:「造船本是該部公幹,小臣不憚勤勞,願時常督率。」萬歲爺道:「工程浩大,難以責備一人之身,還要斟酌。」道猶未了,兵部王尚書出班奏道:「造船事務重大,小臣願時常督率。」萬歲爺道:「這才是個敬事後食之臣。」道猶未了,只見司禮監太監出班奏道:「奴婢願往,協同二位尚書不時督率。」萬歲爺道:「百官都是這等不肯偷閒,哪怕甚麼西洋大海!」即時欽差一員太監、兩員尚書,前往寶船廠督率。御駕轉宮,百官班散,天師、長老各歸舊剎。
  這一位內相、二位尚書,搭了轎,開了棍,逕投寶船廠而來。進了廠,下了轎,敘了禮,參見了委官,查明瞭手本,點過了匠作,燒了天地紙馬,破了木,動了工,一日三,三日九,事事俱好。只是那個皇木原是深山之中彩來的,俱有十抱之圍,年深日久,性最堅硬,斧子急忙的砍不進,鑿子急忙的錐不進,錛子急忙的鋤不進,鋸子急忙的鋸不進,鏟子急忙的銑不進,筲子急忙的釘不進,刨子急忙的推不進。動工已經一月有餘,工程並不曾看見半點。每日間一個內相、兩個尚書,聯鑣並轡,奔著廠裡而來。馬尚書道:「似此成功之難,十年也造個寶船不起。」王尚書道:「就是十年也下西洋不成。」三寶太監笑了一笑,說道:「二位老先兒,十年還是一書生。」馬尚書心裡道:「這寶船終是我工部的事務,這擔兒終是我要挑的。」心生一計,瞞了二位同事,獨自一個兒逕投長乾寺中,請教碧峰長老。長老道:「這個土木之工,使不得甚麼手法,只廣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處。」馬尚書得了這兩句話兒,就辭卻長老而歸,心裡只是念茲在茲,不得這個工程快捷。
  忽一日坐在轎上,猛然間想起長老那兩句話來:「『廣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處』,多半這個寶船成就,都在這十二個字裡面。」當時寫了告示,揭於通衢,廣招天下匠人,有功者許賞官職,請旨遵行。天下的匠人聽知道有功者許賞官職,不遠千里而來,四方雲集,匠人日見其多。這多中撈摸,果真的就有個妙處:鋸子也鋸得快,斧子也砍得快,鑿子也錐得快,錛子也鋤得快,鏟子也銑得快,筋子也釘得快,刨子也推得快。請下了金碧峰的寶船圖樣來,依樣畫葫蘆,圖上寶船有多少號數,就造成多少號數;圖上每號有多少長,就造成多少長;圖上每號有多少闊,就造成多少闊;圖上每號怎麼樣的制度,就依他怎麼樣的制度。只有四號寶船不同,都是萬歲爺的旨意,如此如此。
  是哪個四號寶船不同?第一號是個帥府,頭門、儀門、丹墀、滴水、官廳、穿堂、後堂、庫司、側屋,別有書房、公廨等類,都是雕樑畫棟,象鼻挑簷,挑簷上都安了銅絲羅網,不許禽鳥穢污。這是征西大元帥之府。第二號也是帥府一樣的頭門、儀門、丹墀、滴水,一樣的官廳、穿堂、後堂;一樣的庫司、側屋;一樣的書房、公廨;一樣的雕樑畫棟,象鼻挑簷;一樣的挑簷上銅絲羅網。這是征西副元帥之府。第三號是個碧峰禪寺,一進是個山門,過了山門,就是金剛殿。過了金剛殿,就是天王殿,兩邊泥塑的金剛,木雕的「風調雨順」,崚嶒古怪,殺氣漫漫。過了天王殿,才到大雄寶殿上。上坐了三尊古佛,兩邊列著十八尊羅漢。這十八尊羅漢俱是檀香木刻的,約有七尺多高。後面是個毗盧閣,另有方丈,另有個袢堂,中間有一個寶座,盡是黃金葉子做成金蓮花一千瓣,團團簇簇,號為千葉蓮台。又有一個懸鏡台,台高三丈五尺,兩邊俱是畫成的諸天神將,別樣的那謨。這是金碧峰受用的。第四號是個天師府,頭門、二門,門裡有千樹仙桃,四時不謝。中間是個三清殿,後面有個玉皇閣。後面又有個聚神台,上面是馬、趙、溫、關四位天將,兩邊列的都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另有個真人不老宮,奇花異卉,別是人間一洞天。這是龍虎山張天師受用的。這些寶船用了無萬的黃金,費了萬歲爺許多聖慮,不及八個月日,大工告完。馬尚書會同王尚書、三寶太監朕名一本:「寶船告成,乞加恩賞事。」萬歲爺見了本,龍顏大怒,急宣文武百官。
  卻不知龍顏為甚麼這個大怒,急宣文武百官有甚麼旨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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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4:07: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回     寶船廠魯班助力 鐵錨廠真人施能



  詩曰:
  大明開鴻業,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繼百王。
  統天從雨施,理物體含章。
  深仁諧日月,撫運邁時康。
  幡旗既黑黑,征鼓何鍠鍠?
  外夷違命者,剪覆被天殃。
  和風凝宇宙,遐邇競呈祥。
  四時調玉燭,七曜巡萬方。
  維岳降宰輔,維帝用忠良。
  五三成一德,於昭虞與唐。
  卻說工部尚書一本,寶船工完,乞加恩賞事。萬歲爺看了本,龍顏怒髮,急宣文武百官。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萬歲爺道:「今日百官在此,工部一本,為寶船工完事。這寶船可是完了麼?」馬尚書出班奏道:「陛下洪福齊天,不日成之。」王尚書出班奏道:「天地協和,鬼神效力,故此寶船工程易完。」三寶太監出班奏道:「奴婢們星夜督率,委實是工完。」聖上道:「你這廝俱是欺侮我朝廷,豈有恁大的工,不假歲月而成?」文武百官一齊跪下,稽首頓首,奏道:「為臣的誰敢欺侮朝廷。」萬歲爺把個龍眼觀看,只見班部中獨有劉誠意不曾開口,聖上就問道:「劉誠意,你為何不作聲?」劉誠意道:「非干小臣不言之罪。小臣袖裡占課,故此未及奏稱。」聖上道:「你占的課怎麼說?」劉誠意道:「小臣袖占一課,這寶船廠裡有個天神助力,故此易於成功,陛下不須疑慮。」聖上道:「須則是眼見那個天神,我心才信。」劉誠意道:「要見也不難。」聖上道:「怎麼不難?」劉誠意道:「無其誠,則無其神;有其誠,則有其神。」聖上道:「既是這等說,我三日齋,七日戒,親至寶船廠內,要九張桌子單層起來,果是天神飛身而上,此心才信。」百官齊聲說道:「欽此,欽遵。」御駕回宮,百官班散。馬尚書迎著劉誠意唱了一個喏,打了幾個恭,說道:「聖上要見天神,怎麼得個天神與他相見?」劉誠意道:「到了七日上,自有天神下來。」劉誠意雖是這等說,馬尚書其實不放心。
  不覺的挨到了七日之上,果真的萬歲爺排了御駕,文武百官扈從,逕往寶船廠來。廠裡已是單層了九張金漆桌子,御駕親臨,即時要個天神出現,如無天神,准欺侮朝廷論,官匠盡行處斬。說著個「處斬」二字,哪一個不伸頭縮頸?哪一個不魄散魂飛?哪一個是個神仙出來?未久之間,只見廚下一個燒鍋的火頭,蓬頭跣足,走將出來,對眾匠人說道:「我在這裡無功食祿,過了七個月,今日替眾人出這一力罷。只是你們都要吆喝著一聲『天神出現』,助我之興,我才得像果真的。」眾人吆喝一聲道:「天神出現哩!」倒是好個火頭,翻身就在九張桌子上去了,把個聖上也吃了一驚,心裡想道:「莫道無神也有神。」聖上問道:「天神,你叫做甚麼名字?」天神道:「我即名,名即我。」萬歲爺轉頭叫聲當駕的官,再轉頭時,其人已自不見了。萬歲爺心上十分快活,今日天神助力,明日西洋有功可知。即時叫過眾匠人來。眾匠人見了個御駕,骨頭都是酥的,一字兒跪著。萬歲爺道:「這桌子上是個甚麼人?」眾匠人道:「是個燒鍋的火頭。」萬歲爺道:「他姓甚名何?」眾匠人道:「只曉得他姓曾,不曉得他的名字。」萬歲爺道:「他怎麼樣兒打扮?」眾匠人道:「他終日裡蓬頭跣足,腰上係的是四個拳頭大的數珠兒,左腳上雕成一隻虎,虎口裡銜一個珠;右腳上雕成一枝牡丹花,花傍有一枝蘭草。他食腸最大,每日間剩一盆,他就吃一盆;剩一缸,他就吃一缸。若是沒有得剩,三五日也不要吃。」萬歲道:「果真是個天神。」發放眾匠人起去。又宣劉誠意上來,問道:「卿再袖占一課,看這個天神是甚麼名姓。」劉誠意道:「不必占課,眾匠人已自明白說了。」聖上道:「他眾人說道不曉得他的名字。」劉誠意道:「他說姓曾,腰裡係著四個拳頭大的數珠兒,曾字腰上加了四點,卻不是個『魯』字?他左腳下一隻虎,虎是獸中之王;右腳下一株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老虎口裡銜著一個珠,是一點;牡丹傍邊一株蘭,是一撇。兩個『王』字中間著一點、一撇,卻不是個『班』字?以此觀之,是個魯班下來助力,故此他說:『我即名,名即我。」』聖上道:「卿言有理。」即時叫傳宣的官,宣碧峰來見駕。長老見了聖駕,微微的笑道:「今日魯班面見天子。」聖上道:「國師,你怎麼得知?」長老道:「是貧僧指點馬尚書請來的。」聖上道:「怎麼是國師指點馬尚書請來的?」長老把馬尚書請教的話,細說了一遍。萬歲爺老大的敬重長老,老大的敬重劉誠意。一面宣紀錄官紀功,敘功重賞;一面御駕臨江,觀看寶船。好寶船,也有一篇《寶船詞》為證,詞曰:
  刻木為舟利千古,肇自虞妁與共鼓。
  權輿竅木吳蜍腥,矜誇浮土漢雲母。
  白魚瑞周以斯歸,黃龍感禹而來負。
  誰知道濟舴艋功,乘風縱火有艨艟。
  徐宣凌波其抗厲,鄧通持棹何從容。
  艤烏江而待項羽,燒赤壁而走曹公。
  沙棠木蘭稀巧麗,指南常安有奇制。
  彩菱翔鳳兮並稱,吳蜩晉舶兮一類。
  李郭共泛兮登仙,胡越同心兮共濟。
  涉江求劍兮楚偵,伐晉王官兮在秦。
  紼縭維兮泛五會,軸轤接兮容萬人。
  飛雲見兮知吳國,青翰聞兮為鄂鄰。
  漢武兮汾陽申辨,廣德兮便門陳諫。
  穆滿兮乘之烏龍,山鬆兮望彼鳧雁。
  伐維江陵兮喬木,習維昆明兮鏊戰。
  翔螭赤馬兮三侯,鷁首鴨頭兮五樓。
  蒼隼兮先登見號,飛廬兮利涉為謀。
  泛靈芝兮杜白鶴,浮巨浸兮梁銀鉤。
  卻說萬歲爺看了寶船,就問長老道:「寶船已是齊備,國師何日起行?」長老道:「寶船雖是齊備,船上還少些鐵錨。」聖旨道:「既是舊錨去不得,新錨但憑國師上裁。」長老道:「須則是興工鑄造。」聖上道:「文武百官在這裡,是哪個肯去興工造錨哩?」道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三寶太監來,稽首頓首,奏道:「奴婢願去興工造錨。」道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工部馬尚書來,稽首頓首,奏道:「小臣願去興工造錨。」道猶未了,班部中又閃出兵部王尚書來,稽首頓首,奏道:「小臣情願協同造錨。」聖上見了這原舊三員官,心上老大的寬快,說道:「多生受了列位。」眾官齊聲道:「這是為臣的理當,怎麼說個『生受』兩個字?但不知興工造錨,錨要多大的?」聖上道:「非朕所知,可宣國師來問他。」長老就站在左壁廂說道:「這外錨忒大了也狼抗用不得,忒小了也浪蕩用不得。大約要分上、中、下三號,每號要細分三號:每上號要分個上上號、上中號、上下號,每中號要分個中上號、中中號、中下號,每下號又要分個下上號、下中號、下下號,三三共九號。頭一號的錨要七丈三尺長的廳,要三丈二尺長齒,要八尺五寸高的環。第二號的錨,要五丈三尺長的廳,要二丈二尺長的齒,要五尺五寸高的環。第三號的錨,要四丈三尺長的廳,要一丈二尺長的齒,要三尺五寸高的環。其餘的雜號,俱從這個丈尺上乘除加減便是。還要百十根棕纜,每根要吊桶樣的粗笨,穿起錨的鼻頭來,才歸一統。」長老分派已畢,聖駕回朝,文武百官隨駕。
  所有三寶太監、兵部尚書、工部尚書,面辭了萬歲,分了委官,即時到於定淮門外寬闊所在,蓋起一所鐵錨廠來。即時出了飛票,仰各柴行、炭行、鐵行、銅行並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處,俱限火速赴鐵錨廠應用毋違。即時發下了幾十面虎頭牌票,仰各省直府、州、縣、道,凡有該支錢糧,火速解到鐵錨廠應用毋違。即時出了飛票,拘到城裡城外打熟鐵的,鑄生鐵的,打熟銅的,鑄生銅的,火速齊赴鐵錨廠聽用毋違。即時發下了幾十面虎頭牌,仰各省直府、州、縣、道,招集鐵行匠作,星夜前赴鐵錨廠應用毋違。這叫做是個「朝裡一點墨,侵早起來跑到黑;朝裡一張紙,天下百姓忙到死。」不日之間,無論遠近,供應的錢糧一應解到;無論遠近,銅鐵行匠作一應報齊。三寶太監坐了中席,王尚書坐左,馬尚書坐右。各項委官逐一報齊,燒了天地甲馬,祭了鐵錨祖師,開了爐,起了工,動了手。三位總督老爺歸了衙。只說「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哪曉得這些匠作打熟鐵的打不成錨,鑄生鐵的鑄不成錨,毛毛糙糙就過了一個月,只鑄錨的還鑄得有四個爪,打錨的只打得一個環。
  卻說這三位總督老爺,三日一次下廠,過了一個月,卻不是下了十次廠,並不曾見個錨星兒。這一日三位老爺又該下廠,下廠之時,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過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一齊跪下,三寶老爺問道:「你們打的錨怎麼樣哩?」眾作頭說道:「俱打成了一個箍。」三寶老爺道:「錨倒不打,倒打個甚麼箍?」叫:「左右的,把這些作頭揪下去,每人重責三十板。」眾作頭吆喝著道:「就是錨上用的。」三寶老爺道:「哪裡錨上有個箍?」眾作頭吆喝道:「老爺在上,豈不聞錨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寶老爺聽之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的,你欺負咱不讀書,咱豈不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麼敢謊咱『錨而不秀者有一箍』?坐他一個造作不如法,准違滅聖旨論,該斬罪。」即時請過旨意,盡將二十四名作頭押赴直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無頭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卻說斬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方才來叫這二十四名鑄生鐵的作頭。這二十四名作頭說道:「你我今番去見公公,再不要說書語,只好說個眼面前的方言俗語才是。」及至見了三寶老爺,老爺問道:「你們鑄的錨怎麼樣哩?」眾作頭說道:「小的們三番兩次,還不曾鑄得完。」老爺道:「工程不完,也該重責三十板。」叫聲:「左右的,踹下去打著。」眾作頭吆喝著:「小的們禁不得這等打。」三寶老爺道:「怎麼禁不得這等打?」眾作頭道:「小的們是鐵鑄的靜靜,禁不得這等打。」三寶老爺聞之,又發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的,倒不把鐵去鑄錨,卻把鐵來鑄你的;坐他一個侵盜官物滿貫,該斬罪。」請了旨意,又將這二十四名作頭押赴橫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音音鬼,一旦無常萬事休。」
  卻說鐵錨廠裡殺了四十八個作頭,另換一班新作頭,更兼各省解來的銅匠、鐵匠看見這等的賞罰,哪一個不提心,哪一個不挈膽,哪一個不著急,哪一個不盡力,哪一時不燒紙,哪一時不造錨。只是一件,鑄的鑄不成,打的打不成,不好說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總督老爺見之,也沒奈何,欲待寬縱些,欽限又促;欲待嚴禁些,百姓無辜。三位老爺只是焚香告天,願求鐵錨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爺坐在廠裡,正是午牌時分,眾匠人都在過午,猛然間作房裡羅囉唣唣,泛唇泛舌。三寶老爺最是個計較的,叫聲:「左右的,你看作房裡甚麼人跋嘴?」這正是:
  猛虎坐羊群,嚴令肅千軍。
  一霎時拿到了作房裡跋嘴的。老爺道:「你們錨便不鑄,跋甚麼嘴?」那掌作的說道:「非干小的們要跋嘴。緣是街坊上一個釘碗的,他偏生要碗釘,因此上跋起嘴來,非干小的們之事。」老爺道:「釘碗的在哪裡?」那掌作的說道:「現在小的們作房裡面。」老爺道:「拿他來見咱。」
  左右的即時間拿到了釘碗的。那釘碗的老大有些憊懶,自由自在,哪裡把個官府擱在心上?走到老爺酌面前,放下了釘碗的傢伙,深深兒唱上一個喏。左右的喝聲道:「嗒,釘碗的行甚麼禮?」那釘碗的說道:「禮之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裡,萬民在鄉里,農夫在田裡,樵夫在山裡,漁翁在水裡,就是牧牛的小廝也唱個喏哩,這都是禮。我豈沒有個禮?」老爺道:「你既是這等知禮,怎麼又釘碗營生?」釘碗的道:「小的釘碗就是個禮。假如今日釘的碗多,就是禮以多為貴。假如今日釘的碗少,就是禮以少為貴。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禮以繁為貴。假如今日事簡,就是禮以簡為貴。豈謂知禮者不釘碗乎?」老爺道:「既是釘碗的,你釘你碗罷,怎麼到咱作房裡來?」釘碗的道:「老爺作房裡有千萬個人吃飯,豈可不打破了幾個碗,豈可沒有幾個碗釘?這叫做個『一家損有餘,一家補不足』。」老爺道:「你既尋碗釘便罷了,怎麼在這裡高聲大氣的?」釘碗的道:「小的哪裡是高聲,只有老爺是指日高升。小的哪裡是大氣,只老爺是個君子大器。」三寶老爺道:「原來這個人字義也不明白。」釘碗的道:「字義雖不明白,手藝卻是高強。」老爺道:「你有些甚麼手藝?」釘碗的道:「倒也不敢欺嘴說,小人碗也會釘,缽也會釘,鍋也會釘,缸也會釘,就是老爺坐的轎,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廠,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錨,我也會釘。」三寶老爺平素是個火性的,倒被這個釘碗的吱吱喳喳,這一席話兒不至緊,說得他又惱又笑。況兼說個會釘錨,又扦到他的心坎兒上,過了半晌,說道:「你這個人說話也有些胡謅哩!釘碗、釘缽、釘鍋、釘缸,這都罷了,就是釘轎,也罷了,只說是釘廠,一個廠怎麼釘得?」釘碗的道:「除舊布新,也就是釘。君子不以辭害意可也。」老爺道:「一個錨怎麼釘得?」釘碗的道:「造作有法,也就是釘。」老爺心裡想道:「這莫非是個油嘴?豈有個釘碗的會造錨哩!」沉思半晌,還不曾開口,王尚書在左席曉得老爺的意思,說道:「君子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這等小人之言,何足深信。」馬尚書坐在右席,說道:「夫人既有大言,必有大用,豈可以言貌取人!莫非是這些匠人有福,鐵錨數合當成。」故此馬尚書說出這兩句話來。這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三寶老爺挑剔得如夢初醒,如醉方醒,猛然間心生一計,說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釘碗的道:「是,做出來便見。」老爺叫聲:「左右的,看茶來。」左右的捧上茶來。老爺伸手接著,還不曾到口,舉起手來,二十五里只是一拽,把個茶甌兒拽得一個粉碎,也不論個塊數。老爺道:「你既是會釘碗,就把這個茶甌兒釘起來,方才見你的本事。」釘碗的道:「釘這等一個茶甌兒,有何難處!只是一件,天子不差餓兵,功懋懋賞。老爺要小人釘這個碗,須則是飲小人以酒,飽小人以肉,又飽小人以饅首。」老爺道:「你吃得多少哩?」釘碗的道:「須則是豬首一枚,饅首一百,順家槽房裡的原壇酒一壇。」老爺道:「這個不要緊。」即時取酒,取豬首,饅首。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取酒的先到,老爺道:「有酒在此,你可飲去。」只見他一手掮將下去,一手拔開泥頭,伸起個奪錢伍,不管他甜酸苦澀,只是一舐。這一舐不至緊,就舐乾了半壇。左右的說道:「你也等個肴來進酒哩。」釘碗的道:「先進後進,其歸一也。」須臾之間,取豬首的取了一枚豬首來,取饅首的取了一百饅首來。你看他三途並用,一會兒都過了作。老爺道:「你今番好釘茶甌兒了。」釘碗的道:「承老爺尊賜過厚了些,待小人略節歇息一會,就起來釘著。」這一日,三寶老爺且是好個磨賴的性子,說道:「也罷,你且去歇息一會就來。」
  老爺也只說是歇息一會就來,哪曉得他倒是個陳摶的徒弟,盡有些好睡哩。一會也不起來,二會也不起來,三會也不起來。老爺等得性急,叫聲:「左右的,快叫他起來。」左右的就是叫更的一般,他只是一個不醒。老爺急將起來,叫聲:「左右的,連牀抬將他來。」真個是連人連牀抬將出來,放在三位老爺面前。好說他是個假情,他的鼾響如雷;好說他是真情,沒有個人叫不醒的。把個三寶老爺只是急得暴跳,沒奈何,叫聲:「左右的,拿起他的腳夾將起來。」左右的兩個拿起他的腳,兩個拿了棍夾起他的腳來,他只是一個不醒。只見把個索兒收了一收,把個榔頭兒敲了幾下,那蕩頭的長班平空的叫將起來。老爺道:「叫什麼?」長班道:「敲得小的腳疼哩!」老爺道:「敢是敲錯了?待咱們來看著你敲。」老爺親眼看著拿榔頭的,卻又敲了一敲,恰好是第二個長班叫起來,說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爺道:「再敲!」及至再敲了一敲,第三個長班又叫將起來,說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爺道:「既是這等,且放了他的夾棍,選粗板子過來。」叫聲:「板子。」只是拿板子的雨點兒一般來了。老爺叫聲:「打!」只見頭一板子就打了捺頭的腿,第二板子就打了捺腳的腿。老爺叫聲:「再打!」第三板子就打了行杖的自家腿肚子。老爺道:「這是個寄杖的邪法兒。」王尚書道:「既是邪術,把顆印印在他的腿上,再寄不去了。」三寶老爺就把個總督印信印在他的腿上,叫聲:「再打!」再打就寄在印上,打得個印吱吱的響。馬尚書道:「不消費這等的事罷,莫若待他自家醒過來,他決有個妙處。」三寶老爺也是沒有了法,只得叫聲:「各長班且住了。」住了許久,還不見他醒來。老爺道:「抬下去些。」果真的抬到丹墀裡面。
  看看金烏要西墜,玉兔要東升,三位總督商議散罷。只見他口兒裡「吽」了一聲,兩隻腳縮了一縮,兩隻手伸了一伸,把個腰兒拱了兩拱,一轂碌爬將起來,就站在三位老爺公案之下。老爺道:「你這小人,貪其口腹,有誤大事。」釘碗的道:「起遲了些,多釘幾個碗罷。」老爺道:「老大的只有一個茶甌兒在那裡,說甚麼多釘了幾個。」釘碗的道:「把甌兒來。」左右的拾起那個碎甌兒與他,甌兒原本是碎的,左右的惱他,又藏起了兩塊,要他釘不起來。哪曉得他釘碗全不是這等鑽眼,全不是這等釘釘,抓了一把碎瓷片兒,左手倒在右手,右手倒在左手,口裡吐了兩口唾沫,倒來倒去,就倒出一個囫圇的甌兒來。雙手遞與三寶老爺。老爺見之,心上有些歡喜,還不曾開口,釘碗的道:「再有甚麼破家破伙,趁我手裡釘了他,永無碰壞。」老爺叫聲:「左右的,可有甚麼破敗傢伙拿來與他釘著?」老爺開了口,那些左右的就不是破的也打破了,拿來與他釘著。一會兒盤兒、碗兒、甌兒、盞兒、缽兒、盆兒就搬倒了一地。你看他拿出手段來,口裡不住的吐唾沫,手裡不住的倒過來,一手一個,一手一個,就是宣窯裡燒,也沒有這等的快捷。一會搬來,一會搬去。
  三寶老爺心裡想道:「此人非凡,一定在造錨上有個結果。」故意的問他道:「你說是會釘錨,你再釘個錨來我看著。」其人道:「老爺,你有壞了的錨拿來,與我釘著。老爺若沒有壞了的錨,我便與你造個新的罷。」老爺道:「你若興造得錨起來。咱們奏過朝廷,大大的賞你一個官,重重的賞你幾擔祿。」釘碗的道:「我也不要官,我也不要祿,我也不要後面的賞。」龍爺道:「你要怎麼?」其人道:「我只是頭難頭難。」老爺道:「怎麼個頭難頭難?」釘碗的道:「就在起手之時,要盡禮於我。」老爺道:「怎麼盡禮於你?」釘碗的道:「要立一個台,要拜我為師。要與我一口劍,許我生殺自如。要憑我精造,不許催限。」老爺道:「築一個台也可,拜你為師也可,與你一口劍也可,許你生殺自如也可,只是不許催限就難。」釘碗的道:「怎麼不許催限就難?」老道:「卻是個欽限,豈由得咱們?」釘碗的道:「欽限多少時候?」老爺道:「欽限一百日。」釘碗的道:「一百日也,還後面日子多哩!」老爺道:「此時已過了四十多個日子。」釘碗的道:「餘有六十日還用不盡哩!」老爺道:「既是六十日用不盡,這個就好了。」王尚書道:「就此築台,拜了他罷。」馬尚書道:「還須奏過了朝廷,才為穩便。」三寶老爺道:「馬老先兒言之有理,待咱明日早朝,見了萬歲爺,奏過了此事,才來築台拜他為師。」又叫釘碗的來問道:「你叫做甚麼名字?甚麼鄉貫?咱明日好表奏萬歲爺的。」釘碗的道:「小人是萊州府蓬萊縣人氏,也沒有個姓,也沒有個名字。只因自幼兒會鉗各色雜扇的釘角兒,人人叫我做個釘角兒。後來我的肩膊上掛了這個葫蘆,人人又叫我做葫蘆釘角。」三寶老爺道:「今文從省,就叫做個胡釘角罷。」三位老爺一面起身,一面吩咐委官厚待那胡釘角,待明日奏過朝廷,拜他為師。
  卻不知這三位老爺明日奏過朝廷,有何旨意,又不知這個釘碗的拜了為師,有何德能,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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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金鑾殿大宴百官 三汊河親排鑾駕



  歌曰:
  雲英英兮出山阜,倏為白衣忽蒼狗。
  月皎皎兮照清澄,波光亂擊驚蛇走。
  浮雲飛盡或無蹤,明月西沉還自有。
  雲來月去本無心,下有真人胡釘鈕。
  不生不滅不人間,且與天地共長久。
  為送寶船下西洋,鐵錨廠裡先下手。
  卻說三位總督老爺各歸本衙歇息。明日五鼓,萬歲爺升殿,文武班齊。三寶太監出班奏道:「奴婢奉萬歲爺的旨意,前往鐵錨廠監造鐵錨,怎奈所造之錨異樣長大,一時人力難成。昨有山東萊州府蓬萊縣人氏姓胡名釘角,自稱造錨有法,指日可成。奴婢未敢擅便,奏過萬歲爺,乞賜他欽敕一道,寶劍一口,令其便宜從事,俟功成之後,另行請旨定奪。」奉聖旨是寫敕與他,著劍與他。三寶老爺得了聖旨,領了敕、劍,即時搭橋,逕往鐵錨廠來。
  原來兩個尚書已自先到了廠裡,三位老爺彼此相見,敘序坐下,即時吩咐左右的築起台來。台成,吩咐備辦金花一對,彩緞四端,渾豬二口,鮮羊二隻,饅首二百,美酒二壇,即時請出胡釘角來,請他登台。三位老爺拜他為師,送上欽敕一道,寶劍一口,各色禮物。胡釘角受下敕、劍,把個花紅禮物盡行散與眾匠人。眾匠人說道:「釘碗的也行這一步時。」卻說三位老爺進城去了,吩咐委官仔細答應。吩咐已周,胡釘角捧了敕,提了劍,坐在台上,叫聲:「眾匠人過來。」眾匠人看見他有了敕、劍,不敢不來。胡釘角說道:「眾匠人跪著。」眾匠人不敢不跪,只得跪下。胡釘角說道:「兵隨印轉,將逐符行。今日三位總督老爺築了這個台,拜了我一拜;朝廷賜我一道敕,一口劍,我今日忝有一日之長了,你們眾人俱要聽吾調遣。」眾匠人道:「惟命。」胡釘角說道:「我也不是甚麼難事調遣,但只是我叫行,你眾人就要行;我叫止,你眾人就要止。我叫往東,你眾人就要往東;我叫往西,你眾人就要往西;我叫往南,你眾人就要往南;我叫往北,你眾人就要往北。如違,軍法從事,此劍為證。」眾人見沒有甚麼疑難處,齊齊答應一聲:「是!」好聲「是」,奉承得胡釘角滿心歡喜,走下台來,竟往廠門外跑,把個四圍的山,把個四圍的水,把個四圍的地場,細細的看了一遍,轉來要酒吃,要肉吃,要鏝首吃。委官一一的答應他。歇息了一夜,明日早上起來,也不洗臉,也不梳頭,也不要吃,吩咐眾匠人要蘆席五百領,對面洲上使用。即時蘆席俱到。又步了一個丈尺,搭起篷來,四圍俱不用門。即時搭起篷來。將完之時,他坐在裡面,安了敕,按了劍,吩咐眾匠人在外面封起來,席上又加席,一層又一層。他在裡面坐著,百步之內並不許外人囉唣,又不許外人走動,也不許外人叫他,亦不許外人聽他。如違,軍令施行。眾匠人因他有敕、有劍,誰敢執拗他,只得一一的依他吩咐。竟不知他在裡面乾的甚麼勾當。就是三位總督老爺出來看見他的作用,也自由他。眾匠人打的打,鑄的鑄,工夫各自忙。日月如梭,不覺的就是一七;光陰似箭,不覺的又是一七去了。二七之久,眾匠人俱有些疑惑他,也有說道:「他在裡面生法的。」也有說道:「他騙了三位老爺,金蟬脫殼的。」也有說道:「他長睡著在裡面的。」只有三位老爺料他是個有作用的,吩咐眾匠人再不許近前驚動他。到了二七,只見他一拳一腳,把個蘆席篷兒掀翻了,叫一聲:「眾匠人們!」眾匠人忙忙的走近前來,他吩咐:「拆了篷罷。」眾匠人人多手多,即時把個篷拆了。只是篷中間有一領蘆席蓋在地上,他指定了說道:「這個中間,是我的敕、劍,都不許動我的。」眾人依他吩咐,不敢動他的。他就把那一領蘆席做個磨盤心,四週圍端了七七四十九個圓圈兒,就像個磨盤的模樣,吩咐眾匠人一個圈兒上安一座爐。這一座爐卻不是小可的,爐周圍約有九丈九尺,爐高約有二丈四尺,每座爐上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兑方位上留下一個小小的風門兒,卻於兑位上築起一個小小的台基兒,設了一個公座,擇取次日午時舉火起工。即時吩咐各鋪行運鐵,各匠人運炭,實於各爐之中,以滿為度,也不論他千百擔鬥。到了次日午時,運鐵的工完,運炭的炭畢。胡釘角請到三位老爺,獻了豬羊,奠了茶酒,燒了紙馬,舉火動工。三位老爺回馬,他便走到台基兒上去坐著,按住個八卦方位,口兒裡囁囁嚅嚅,手兒裡撮撮弄弄。只見那爐上的小門兒風兒又宣,火兒又緊,火趁著風威,風隨著火力,無分晝夜,都是這等通明。本然只是一個蘆洲子,安了這七七四十九座無大不大的爐,卻就是火燄山也不過如此。
  不覺的過了一七,不覺的又過了一七,到了二七之上,把那一個蘆洲子方圓有三五十里,莫說是草枯石爛,就是土也通紅的;莫說走路的下不得腳,就是鳥雀也是不敢飛的。胡釘角曉得裡面的工程完備了,卻下了台基兒,來見三位老爺。三寶老爺連聲問道:「錨造得何如了?」胡釘角道:「已經完了。」老爺道:「完在哪裡?」胡釘角道:「都在土裡。」老爺道:「既在土裡,快遣人去取來看著。」胡釘角道:「正在火性頭上,還不好取哩!」老爺道:「幾時才取得?」胡釘角道:「今夜亥時有雨,明日丑時才晴,辰時就有錨來復命。」說得個三寶老爺心裡就是錨抓,等不得下雨,等不得天晴;又等不得今日天晚,又等不得來日天明。果真的亥時大雨,丑時放晴。辰牌時分,胡釘角請三位老爺看錨,走到洲上,那地土還是燒腳的。胡釘角走到磨盤心裡,掀開那一領蘆席來,只見一道敕,一口劍,還是好好的在那裡,嚇得三位老爺只是把個頭搖。
  卻說胡釘角叫聲:「人夫們看鍬鋤來!」一聲「鍬鋤」,只見挖的挖,畚的畚,撇開土來,裡面就是個鐵錨的窖。三位老爺見之,一天歡喜。胡釘角說道:「稟上三位老爺,收回敕、劍去罷!這個鐵錨夠用了,盡你是多少號數船,每船上盡你放上幾根,放到了,取到了,只是不可算數。」三寶老爺道:「怎麼不可算數?」還不曾問得了,早已不見了胡釘角。
  三位老爺吃了一驚。只見廠裡把門報道:「張天師來拜。」三位老爺正在吃驚之處,聽見個張天師來拜,即時轉身迎候,依次相見。相見已畢,依次坐定。天師道:「連日造錨何如?」三寶老爺就開口,把個胡釘角的始末緣由,細細的說了一遍。天師道:「原來是他!」老爺道:「天師認得這個人麼?」天師道:『訛不是個凡人,是上界左金童胡定教真人。」王尚書道:「怪得他背了葫蘆,原來隱了一個『胡』字。他又說道『會鉗各色雜扇的釘角兒』,原來藏得是個『定教』兩個字兒。」馬尚書道:「他坐在篷裡,二七一十四日,這是甚麼勾當?」天師道:「他不是坐在篷裡,他是學得穿山甲,著地裡划成錨樣兒。」三寶老爺說道:「多承天師指教了。」王尚書道:「他臨行時說道:『錨夠用了,只是不宜算數。』快吩咐取錨的任意取去,每船上憑他任意要多少只,不許算數,如有違令,先斬後奏。」因是「先斬後奏」四個字,故此取錨的不曾敢算數,錨卻用得有剩。
  卻說天師先別了三位,三位老爺進朝奏道:「鐵錨已經造完,請旨定奪。」奉聖旨敘功,頒賞有差。一面宴賞百官,一面宣請國師下河看錨。碧峰長老曉得是胡定教真人造完鐵錨,奉了聖旨,逕往寶船上來看錨。只見他頭角崢嶸,爪牙張大,真好錨也。有一闋《鐵錨歌》為證:歌曰:
  渾沌兮一丸未剖,陰陽老少無何有。
  鵝毛兮點波紅爐,亞父鴻門撞玉鬥。
  煅煉功成九轉丹,爐錘萬物為芻狗。
  開成千丈黃金蓮,結就如船白玉藕。
  更誰兮頭角崢嶸,嗟餘兮身材窈窕。
  艨艟巨艦兮江頭,蒼隼飛廬兮海口。
  撼天關兮風浪掀,沉地府兮蛟龍走。
  豈捕鼠之玳瑁兮,賈餘勇而獅子吼。
  噫嫩乎!
  寶船兮百千萬艘,征西兮功成唾手。
  三寶兮卮酒為壽,我大明兮天地長久!
  卻說金碧峰長老看了鐵錨,回到朝堂裡面,奏知萬歲爺,鐵錨工程浩大,賞賜不可輕微。奉聖旨:「知道了。」萬歲爺即時升殿,文武百官班齊。萬歲爺對著長老道:「寶船、鐵錨俱已齊備,不知國師幾時下洋?」此時已是永樂五年正月十四日。長老道:「明日上元日,就取上元吉兆,燒神福紙馬開船。」萬歲爺得了長老的日期,即時傳下一道旨意,著文武百官散班。天師歸朝天宮,長老歸長乾寺。
  萬歲爺坐在金殿上,即時傳下幾道旨意,一宣營繕局掌印太監,一宣織染局掌印太監,一宣印綬濫掌印太監,一宣尚衣監掌印太監,一宣針工局掌印太監。即時五個太監一齊叩頭,奏道:「奉聖旨宣奴婢們不知有何使用?」萬歲爺道:「宣進你們不為別事,明日征進西洋,各官俱有各官的行頭,各官俱有各官的服飾,就是天師有天師的行頭,有天師的服飾;只是國師全然不曾打疊。我今日要八寶鑲成的毗盧帽一頂,要魚肚白的直身一件,要鵝黃色的偏衫一件,要四圍龍錦綢的袈裟一件,要五指闊的玲瓏玉帶一條,要龍鳳雙環的暑襪一雙,要二龍戲珠的僧鞋一雙,要四條蛟龍盤旋的金牌一面。」又傳下幾道旨意:著光祿寺備辦素齋筵宴,務在潔淨,款待國師。另辦筵宴,大宴征西官將。著尚寶寺備辦金銀花朵,紅綠彩緞,聽候征西官將簪花表裡。傳宣已畢,萬歲爺不曾進宮,坐以待旦。及至金雞三唱,曙色朦朧,早已坐在殿上。百官進朝,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萬歲爺傳下一道旨意,朝天宮宣天師;傳下一道旨意,長乾寺宣國師。天師、國師俱已進朝。萬歲爺道:「今日征進西洋,文武百官俱是峨大冠,拖長紳,前呼後擁,受朕爵祿,享朕富貴,料想他勞而不怨。只是有勞國師遠涉,於朕心卻是不安,卻又無物可表恭敬。」叫聲:「內使們何在?」只見五監太監們慌忙的走近前來。奏道:「萬歲爺有何旨意?」萬歲爺道:「昨日吩咐的禮物,可曾齊備麼?」五監太監道:「已經齊備在這裡。」又問光祿寺:「筵宴可曾齊備?」光祿寺奏道:「葷素筵宴,俱已齊備。」又問尚寶寺:「花紅可曾齊備麼?」尚寶寺奏道:「花紅已經齊備。」即時吩咐當值官,就在九間金殿上擺開筵宴。中一席素食筵宴,吃一看十,款待國師。左側一席大葷筵宴,吃一看十,款待天師。右側兩席,俱是吃一看八,一席款待征西大元帥鄭太監,一席款待征西副元帥王尚書。文華殿大開筵宴,款待征西官將;武英殿大開筵宴,款待在朝文武百官。這一日筵宴不是小可的,正是:
  韶光開令序,淑氣動芳年。
  駐輦華林側,高宴柏梁前。
  紫庭文樹滿,丹墀袞紱連。
  九夷簉瑤席,五服列瓊筵。
  娛賓歌湛露,廣樂奏鈞天。
  清尊浮綠醑,雅曲韻朱弦。
  大明君萬國,書文混八埏。
  金甌保鞏固,神聖厲求賢。
  卻說筵宴已畢,取過八寶裝成的毗盧帽,魚肚白的直身,鵝黃色的偏衫,龍錦綢的袈裟,五指闊的玉帶,龍鳳雙環的暑襪,二龍戲珠的僧鞋,用盤龍盒兒盛了,欽命閣老皇親,雙手遞與長老。又取過四條蛟龍盤的金牌一面,萬歲爺御筆寫著「大明國師金碧峰」七個大字於其上,又用閣老皇親,雙手遞與長老,三番兩次,欽賜欽依,長老只是把個嘴兒一挑,吩咐徒孫雲谷收下,把個手兒略節的舉一舉。文武百官站在兩傍,都說道:「好大意的和尚,全不像個捧缽盂化齋吃的。」萬歲爺又取過金花銀花各二十對,紅綠彩緞各二十表裡,用皇親遞與大元帥鄭太監。又取過金花銀花各二十對,紅綠彩緞各二十表裡,用皇親遞與副元帥王尚書。仍各御酒三杯,空頭敕三百道,許先斬後奏,體朕親行。大元帥、副元帥叩頭謝恩,歷階而下。萬歲爺又取過金花銀花各十五對,紅綠彩緞各十五表裡,用尚寶寺遞與左先鋒張計。又取過金花銀花各十五對,紅綠彩緞各十五表裡,用尚寶寺遞與右先鋒劉蔭。仍各御酒三杯,簪花掛彩。左、右先鋒叩頭謝恩,歷階而下。萬歲爺又取過金花銀花各十對,紅綠彩緞各十表裡,用尚寶寺遞與五營正總兵官。又取金花銀花各十對,紅綠彩緞各十表裡,用尚寶寺遞與四哨副總兵官。仍各御酒三杯,簪花掛彩。五營四哨叩頭謝恩,歷階而下。萬歲爺又傳出幾道旨意來,一應指揮官,各金花銀花四對,彩緞四表裡;一應千戶官,各金花銀花二對,彩緞二表裡;一應百戶官,各金花銀花一對,彩緞一表裡;一應管糧戶部官,各金花銀花二對,彩緞二表裡;一應陰陽官、醫官、通事、醫士,各銀花一對,彩緞一端。分賞已畢,各官叩頭謝恩而下。萬歲爺又傳出一道旨意,著兵部官點齊十萬雄兵,每名給賞夏絹四匹,冬布八匹,花銀十兩;舍人餘丁,每名給賞夏絹八匹,冬布十二匹,花銀十兩;寶船水手,每名給賞紅綠布十匹,花銀八兩。萬歲爺又傳出一道旨意,禮部官點齊神樂觀道士、樂舞生,朝天宮道官道士,每名給賞夏青布四匹,冬青布四匹,花銀五兩。一切征西人役無不沾恩,一切沾恩人役無不忻喜。歡聲動地,四路謳吟。真個是縹緲天門,曉日射黃金之殿;霏微春晝,聲歌徹赤羽之旗。
  卻說九重金殿傳出一道旨意,著征西大元帥統領將官,點齊軍馬,護送國師、天師先上寶船,聖駕即時親送。聖旨已到,誰敢違延。三寶老爺即時會同王尚書,關會左右先鋒、五營四哨一切將官,前往大教場裡點齊軍馬。將台上扯起一面二十丈長的「帥」字旗來。殺豬宰羊,千張甲馬,如儀祭賽。二位元帥領頭,其餘將官各挨班次五拜三叩頭。禮生開讀祭文,文曰:維旗風翻鳥隼之文,日薄蛟龍之影。八陣兮婆婆,七星兮炳炳。花明兮越水春,楓落兮吳江冷。蠢彼西洋,師煩東井。跨龍門兮寧賒,吸鯨波兮誓靖。萬國兮朝宗,百蠻兮係頸。凱歌兮食封,歸了第兮朝請。
  祭畢,三聲炮響,萬馬齊奔,旗列五方,兵分九隊,竟上寶船而去。人歸隊,馬到營,二位元帥上了帥府寶船,國師上了碧峰禪寺的寶船,天師上了天師府的寶船。坐猶未定,藍旗官報道:「遠遠望見鑾駕來也。」只見:
  王排御駕,帝整鑾旌。王排御駕離金闕,帝整鑾旌出鳳城。逐隊的千軍萬馬,排班的三公九卿。作對成雙的金瓜鉞斧,行歌互答的玉笛鸞笙。金聲錯落,玉響琮琤。雪消千障巧,日出萬山明。花逕穿雙飛之粉蝶,柳堤藏百囀之黃鶯。旗閃處山搖地動,刀響處鬼哭神驚!頭搭兮露挹好花潘岳裡;眼前兮風搓細柳亞夫營。
  聖駕已到三汊河,倒豎虎鬚,圓睜龍眼,只見千百號寶船擺列如星。每一號寶船上扯起一桿三丈長的鵝黃旗號,每一桿旗上寫著「上國天兵,撫夷取寶」八個大字。萬歲爺龍眼細觀,只見另有四號寶船與眾不同。第一號是個帥府,扯著一桿十丈長的「帥」字旗,船面前掛了幾麵粉牌,中間牌上寫著「大明國統兵招討大元帥」,左邊牌上寫著「迴避」,右邊牌上寫著「肅靜」。第二號也是個帥府,也扯著一桿十丈長的「帥」字旗。船面前掛了幾麵粉牌,中間牌上寫著「大明國統兵招討副元帥」,左邊牌上寫著「迴避」,右邊牌上寫著「肅靜」。第三號是個碧峰禪寺,也扯著十丈長的慧日旗,船面前掛了幾麵粉牌,中間牌上寫著「大明國國師行台」,左邊牌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右邊牌上寫著「九天應元天尊」。第四號是個天師府,也扯著十丈長的七星旗,船面前掛了幾麵粉牌,中間牌上寫著「大明國天師行台」,左邊牌上寫著「天下鬼神免見」,右邊牌上寫著「四海龍王免朝」。鑾駕逕排上帥府寶船之上,天師、國師出迎,大元帥、副元帥侍立兩邊,左右先鋒、五營四哨,還有一切將官,挨班次站著。天師俯伏御前,稽首頓道,奏道:「江口開船,須是萬歲爺親自祭江才為穩便。」奉聖旨:「是。」即時擺下祭禮,翰院撰下祭文,就於帥府船上設壇祭賽。萬歲爺親自行禮,文武百官依次叩頭。禮部官展讀祭文,文曰:
  維江之瀆,維忠之族。
  惟忠有君,惟朕為肅。
  用殄鯨鯢,誓清海屋。
  旌旗蔽空,舳艫相逐。
  爍彼忠精,所在我福。
  祭畢,文武百官保駕回朝。
  三寶老爺請過王尚書來,同時坐在帥府廳上,各將官依次參見,聽候將令。三寶老爺道:「咱們今日揚旌旆於轅門,捧九重之命令,洗甲兵於海嶠,張萬里之神威。任屬巨肩,事非小可。你眾將官聽咱傳示:每戰船一隻,捕盜十名,舵工十名,嘹手二十名,扳招十名,上鬥十名,碇手二十名,甲長五十名,每甲長一名,管兵十名。每五船為一哨,每二哨為一營,每四營設一指揮官,統領指揮以上舊有職掌。座船、馬船、糧船,執事照同。每戰船器械,大發貢十門,大佛狼機四十座,碗口銃五十個,噴筒六百個,鳥嘴銃一百把,煙罐一千個,灰罐一千個,弩箭五千枝,藥弩一百張,粗火藥四千斤,鳥銃火藥一千斤,弩藥十瓶,大小鉛彈三千斤,火箭五千枝,火磚五千塊,火炮三百個,鉤鐮一百把,砍刀一百張,過船釘槍二百根,標槍一千枝,藤牌二百面,鐵箭三千枝,大座旗一面,號帶一條,大桅旗十頂,正五方旗五十頂,大銅鑼四十面,小鑼一百面,大更鼓十面,小鼓四十面,燈籠一百盞,火繩六千根,鐵蒺藜五千個。什物器用各船同。每日行船,以四「帥」字號船為中軍帳,以寶船三十二隻為中官營,環繞帳外。以坐船三百號分前、後、左、右四營,環繞中軍營外。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前哨,出前營之前。以馬船一百號實其後。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左哨,列於左,人字一撇,撇開去如鳥舒左翼。以糧船六十號從前哨尾起,斜曳開到左哨頭止。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副於中。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右哨,列於右,人字一捺,捺開去如鳥舒右翼。以糧船六十號從前哨尾起,斜曳開到右哨頭止。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實於中。以戰船四十五號為後哨留後,分為二隊如燕尾形。馬船一百號當其前,以糧船六十號從左哨頭起,斜曳收到後哨頭止,如人有左肋。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實於中。以糧船六十號從右哨頭起,斜曳收到後哨頭止,如人有右肋。又以馬船一百二十號實於中。晝行認旗幟,夜行認燈籠。務在前後相維,左右相挽,不致疏虞。敢有故縱違誤軍情,因而僨事者,即時梟首示眾。」
  傳示已畢,三寶老爺差下馬公公,過到國師船上,請問國師哪個時辰開船。國師道:「船已開了。」馬公回報道:「船已開了。」老爺即時叫過親隨的少監來,問道:「寶船還是幾時開了?」少監道:「適才老爺吩咐齊幫的時候,船就開了。」老爺道:「怎麼不來稟我?」少監道:「開船之時,因為掉了一根棕纜,左撈右撈撈不上來,故此忙迫,不曾來稟。」老爺道猶未了,只見小內監使兒報道:「張天師過船相拜。」老爺迎著就問道:「今日開船,怎麼咱們也不曾知道?」天師道:「老公公休怪,這是貧道撮弄的小術法兒。」老爺道:「怎麼是個撮弄的術法哩?」天師道:「為因貧道船上有神樂觀裡的二百五十名道士、樂舞生,有朝天宮裡的二百五十名道士、道童,他們都是怕下海的,故此貧道弄了一個手法,把船開了,令其不知,免得他們啼哭。」老爺道:「適才開船掉了一根棕纜,這個主何禍福?」天師道:「這個沒有甚麼禍福,不過是他有些氣候,日後成精作怪而已。」道猶未了,外面的小內使兒又來報道:「王老爺過船相拜。」天師看見王尚書過來,即時告辭而去。王尚書和三寶老爺坐了一會,談了一會,正在綢繆之處,只聽得藍旗官跪在門外稟道:「江上狂風驟起,白浪翻天,前船不動,左右兩哨不行,寶船後船顛顛倒倒,甚在危急之處。」這把兩位元帥老爺唬得魂不附體,魄已離身。王尚書道:「快去請教國師,看是甚麼緣故。」老爺道:「且先去問聲天師來。」王尚書道:「學生去問罷。」老爺道:「老先兒請回船,待咱們親自過去。」
  老爺逕過天師寶船之上。天師正在玉皇閣上書寫飛符,只見樂舞生報道:「元帥老爺過船相拜。」天師聞之,即迎到玉皇閣上,分賓主坐下。天師道:「大元帥不在中軍驅兵調將,下顧貧道,有何見教?」老爺道:「無事不敢擅造,只因這如今風狂浪大,寶船不行,故此特來相拜。」天師道:「江上風波,此乃常事。」老爺道:「寶船不行,怎麼說得個常事?」天師道:「貧道有處。」即時取了一條兒紙,寫了兩個字,叫聲樂舞生來,吩咐他拿這個「免朝」二字,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東舞生拿著「免朝」二字,丟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老者來,有頭沒耳,有眼沒鼻,有口沒須,一尺長的手,二寸長的指頭兒,接著個「免朝」二字,輕輕的扯破了。樂舞生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江,問他的名字,不答而去。樂舞生回覆道:「丟得『免朝』二字下水去,只見一個姓江的老者接著,就扯破了。」天師道:「我還有個處。」即時取了一葉兒紙,又寫了兩個字,叫聲樂舞生來,吩咐他拿這個「天將」二字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樂舞生拿著「天將」二字,丟下水。只見水裡又走出一個老者來,頭上不見肉,眼睛不見皮,須長三五尺,背在彈弓西,接著「天將」二字,也輕輕的撕碎了。樂舞生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夏,問他是甚麼名字,不答而去。樂舞生回覆道:「丟將『天將』二字下水,只見一姓夏的老者接著,又撕碎了。」天師道:「我還有個處。」又取了一葉兒紙,寫了兩個字,另叫一個樂舞生來,吩咐他拿這個「天兵」二字,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樂舞生拿著「天兵」二字,丟下水。水裡又走出一伙娃子來,背兒烏,肚兒白,眼兒光,嘴兒窄,手兒過於膝,屁眼上一把剪刀淬淬黑,他接著「天兵」二字,也輕輕的搓做個紙條兒。樂舞生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鄢,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名舞生回覆道:「丟將『天兵』二字下水,只見一伙姓鄢的娃娃接著,搓做紙條兒。」天師道:「是個甚麼波神水怪,敢這等無禮?」叫聲:「徒弟皎修,拿過符章、寶劍來。」
  卻不知張天師取了符,取了劍,怎麼樣的設施,又不知那些精怪見了符,見了劍,怎麼樣的藏躲,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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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4:09: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白鱔精鬧紅江口 白龍精吵白龍江



  詩曰:
  北風捲塵沙,左右不相識。
  颯颯吹萬里,昏昏同一色。
  船煩不敢進,人急未遑食。
  草木春更悲,天景晝相匿。
  兵氣騰北荒,軍聲振西極。
  坐覺威靈遠,行看䘲氛熾。
  賴有天師張,符水申道力。
  卻說天師拿了符章、寶劍,即時寫了一道符,就叫徒弟皎修拿了這道飛符,丟在船頭之下,看他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飛符丟下水去,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老者,身子矮鬆鬆,背上背斗篷,一張大闊口,江上呷西風。他接了這道飛符,一口就吃了。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沙,問他叫甚麼名字,也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下去,只見姓沙的老者一手接著,一口呷了。」天師道:「再寫一道符去。」即時寫了,又叫過徒弟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靈官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靈官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白面書生,兩眼銅鈴,光頭禿腦,嘴是天庭。他接著這道靈官符,輕輕的袖到袖兒裡去了。問他是姓甚麼,他說道姓白,問他甚麼名字,他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靈官符下水,只見一個白面書生袖將去了。」天師道:「連靈官符也不靈了。」又寫一道符,又叫幾個徒弟過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黑煞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黑煞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花子,搖頭擺尾,一張寡嘴,近處打一瞧,原來是個大頭鬼。他接了這道黑煞符,輕輕的抿了嘴。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口天吳,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黑煞符下水,只見一個姓口天吳的花子拿著抿了嘴。」三寶老爺見之,又惱了好笑,說道:「張老先兒,你的符只好嚇殺人罷,原來鬼也嚇不殺哩!」天師道:「不是那下嚇殺。」老爺道:「取笑而已。」天師道:「笑便笑,這些妖精盡有老大的氣候,待我再寫一道符來。」即時又寫了一道符,叫過徒弟來,吩咐他拿了這道雷公符,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雷公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一個老媽媽兒來,毛頭毛腦,七撞八倒,腰兒長夭夭,腳兒矮火高火高。他接了這道雷公符,吹上一口氣,把個符飛在半天之中去了。問他姓甚麼,他說是姓朱,問他甚麼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覆道:「丟將雷公符下水,只見一個姓朱的老媽媽兒接了符,吹上一口氣,吹在半天之中去了。」天師道:「三番四覆,有這許多的精怪,連雷公也沒奈何哩!」叫過外面聽差的圓牌校尉來,他又寫了一道急腳符,叫他丟在船頭之下,看是何如。那校尉拿了這道急腳符,丟了下水,只見水裡走出兩個老者來,一個有須,一個有角,一個身上花韸韸,一個項上鱗索索。須臾之間,又走出一個長子來,一光光似油,一白白如玉,窈窕竹竿身,七彎又八曲。三個老者共接著一道急腳符,叫做是我急他未急,只當個不知。問他姓甚麼,也當不知。問他叫做甚麼名字,只見長子說道:「不消你左符右符,酒兒要幾壺;左問右問,豬頭羊肉要幾頓。」那校尉回來,把這些事故說了一遍。天師道:「似此要求酒食,卻怎麼處置他。」三寶老爺道:「他都是些甚麼精怪哩?」天師道:「因為不曉得他是些甚麼精怪,故此不好處得。」老爺道:「去請國師來治化他罷!」天師道:「這就倒了我的架了,我還有個調遣。」
  好個天師,即時披髮仗劍,躡罡步鬥,捻訣念咒。一會兒燒了符,取出令牌來,敲了三響,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神赴壇!」只見令牌響處,掉將一位天神下來。這一位天神也不是小可的,只見他:
  天戴銀盔金抹額,臉似張飛一樣黑。
  渾身披掛紫霞籠,腳踏風車雲外客。
  天師問道:「來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敕封正一威靈顯化鎮守紅江口黑風大王。」天師道:「你這裡是甚麼地方?」大王道:「此處正是紅江口。」天師道:「我奉大明國朱皇帝欽差撫夷取寶,寶船行至此間,風浪大作,舟不能行,特請大王赴壇。請問紅江口作風浪的,是些甚麼妖精?」大王道:「也不是一個哩!」天師道:「一總有多少?」大王道:「一總有十個。」天師道:「是哪十個?」大王道:
  兵過紅江口,鐵船也難走。
  江豬吹白浪,海燕拂雲鳥。
  蝦精張大爪,鲨魚量人鬥。
  白鰭趁波濤,吞舟魚展首。
  日裡赤蛟爭,夜有蒼龍吼。
  蒼龍吼,還有個豬婆龍在江邊守;
  江邊守,還有個白鱔成精天下少。」
  原來姓江的是個江豬,姓鄢的是個海燕,姓夏的是個蝦精,姓沙的是個鲨魚,姓白的是個白鱔,姓口天的是個吞舟魚,姓朱的是個豬婆龍,身上花的是條赤蛟,項上有鱗的是條蒼龍,長於是條白鱔。天師謝了天神,罵道:「孽畜豈敢無禮!」即時親自步出船頭,披了發,仗了劍,問道:「水族之中何人作吵?」只見江水裡面,大精小怪,成群結黨,浮的浮,沉的沉,游的游,浪的浪,聽見天師問他,他說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你的寶船在此經過,豈可是脫個白罷?」天師道:「不消多話了,我這裡祭賽你一壇就是了。」眾水怪道:「你既是祭賽,萬事皆休。」天師回轉玉皇閣,對著三寶爺說了。老爺轉過帥府寶船,吩咐殺豬殺羊,備辦香燭紙馬。祭物齊備了,方才請到天師。天師帶了徒弟,領了小道士,念的念,宣的宣,吹的吹,打的打,設醮一壇。祭祀已畢,那些水神方才歡喜而去。只是一個白鱔精威風凜凜,怪氣騰騰,昂然在於寶船頭下,不肯退去。天師道:「你另要一壇祭麼?」見見他把個頭兒搖兩搖。天師道:「你要隨著我們寶船去麼?」只見他又把個頭兒搖兩搖。天師道:「左不是,右不是,還是些甚麼意思?」猛然間計上心來,問他道:「你敢是要我們封贈你麼?」只見他把個頭幾點了兩點。天師道:「我這裡先與你一道敕,權封你為紅江口白鱔大王,待等我們取寶回來,奏過當今聖上,立個廟宇,置個祠堂,叫你永受萬年之香火。」只見白鱔精搖頭擺尾而去了。這時風憩浪靜,寶船自由自在,洋洋而行。
  正行得有些意思,三寶老爺叫了一個小內使,過到天師玉皇閣問道:「這如今船進了海也不曾?」天師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龍江。」小內使回覆老爺說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龍江。」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江上狂風大作,白浪掀天,大小寶船盡皆顛危之甚,莫說是行,就是站也站不住哩!」三寶老爺心裡想道:「這分明是我的不是,叫起妖精作禍殃。」好個老爺,即時請出王尚書來,同去玉皇閣上拜見天師。行到天師船上,只見:
  萬里茫然煙水勞,狂風偏自撼征艘。
  愁添舟楫顛危甚,怕看魚龍出沒高。
  樹葉飄飄歸朔塞,家山渺渺極波濤。
  多君宋玉悲秋淚,雁下蘆花猿正號。
  卻說三寶老爺同了王尚書來見天師,天師正在玉皇閣上說:「這個風浪不妥。」只見樂舞生報道:「二位元帥老爺來拜。」天師倒身相迎,迎到玉皇閣上坐下。天師道:「有勞二位元帥龍步。」三寶老爺道:「特來相候。請問這個白龍江是甚麼處所?這等的風狂浪大,寶船不得前行,好憂悶人也。」王尚書道:「這風浪又是個甚麼妖精作吵麼?」天師道:「貧道適來看見這個風浪,不知其由。是貧道袖占一課,課上帶頭、帶角、帶須、帶鱗。依貧道愚見,多敢是個憊懶的蛟龍。」王尚書道:「事在危急,既是不知他的端的,怎麼好處置他?不免再去請問國師來。」天師道:「言之有理。」
  王尚書辭了天師,邀了三寶老爺,同到國師船上。國師已在千葉蓮台上打坐。只見徒孫雲谷報道:「二位元帥老爺相拜。」國師道:「為著風浪而來。快請他進來。」雲谷忙步出來,請著二位老爺進去。二位元帥竟到千葉蓮台之上,長老相見。相見已畢,分賓主坐定。長老道:「有勞二位仙車,未及迎候。」老爺道:「輕造了。」王尚書道:「無事不敢輕造,只因這個風狂浪大,寶船不行,特來請教。」長老道:「這是個白龍江有名的神道。」尚書道:「是個甚麼有名的神道?」長者道:「倒也不曾詳考他,不知天師曉得麼?」尚書道:「適來天師袖占一課,課中帶頭、帶角、帶須、帶鱗。」長老道:「似此課上就是龍哩!」尚書道:「因是不知他個端的,不好處置他,故此特來請教。」長老道:「此事有何難處!貧僧和二位同到懸鏡台,掛起照妖鏡來,就見明白。」果真三位老爺同到懸鏡台上。長老吩咐放下鏡來,早有個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人解開了索,放下那個寶鏡來。那個寶鏡也不是小可的,那個鏡台有三丈多高,這個寶鏡方圓就有三丈多大。正是:
  月樣團圓水樣清,不因紅粉愛多情。
  從知物色了無隱,須得人心如此明。
  試面緇塵私已克,搖光銀燭旭初晴。
  今朝妖怪難逃鑒,風浪何愁不太平。
  卻說懸鏡台上掛起了照妖的寶鏡,長老道:「請二位元帥親自看來。」二位元帥看來,只見是一個老白龍,口裡不住的在吃人哩!二位元帥道:「原來真是一個白龍。只是口裡要吃人,有些不好處他。」長老道:「此事只憑天師裁處罷。」二位元帥好費心,也辭了長老,又到玉皇閣來。天師接著,說道:「國師怎麼說來?」三寶老爺道:「國師也沒有甚麼話說,他只是懸鏡台上掛起個照妖寶鏡來,照得這個孽畜是一條白龍,口裡不離的要吃人哩,故此相請天師做個處置。」天師道:「有些不好處置。」尚書道:「怎麼不好處置?」天師道:「貧道只說是老龍已去,又是甚麼新到的妖魔。若是那個老龍,他原是黃帝荊山鑄鼎之時,騎他上天,他在天上貪毒,九天玄女拿著他,送與羅墮閣尊者。尊者養他在缽盂裡,養了千百年,他貪毒的性子不滅,走下世來,就吃了張果老的驢,傷了周穆王的八駿。朱浮漫心懷不忿,學就個屠龍法,要下手他。他藏到巴蜀中橘兒裡面。那兩個著棋的想他做龍鋪,他又走到葛陂中來,撞著費長房,打了一棒,忍著疼,奔到華陽洞。哪曉得吳綽的斧子又厲害些,受了老大的虧苦,頭腦子雖不曾破,卻失了項下這顆珠,再也上天不得。恨起來,在這個白龍江大肆貪毒。喉嚨又深,食腸又大。」尚書道:「怎麼叫做喉嚨深,食腸大?」天師道:「他只是要人吃,一吃就要吃五百個,少一個也不算飽,也不心甘。」尚書道:「這等說起來,就是個難剃頭的。」三寶老爺道:「天下事有經有權,我和你欽承皇命,征進西洋,還要深入虎穴,探得虎子,豈可就在家門前礙口飾羞,逡巡不進?」天師道:「若要風平浪靜,寶船安穩,須得五百名生人祭賽了他,他才心滿意足,放我們經過。」老爺道:「五百名也是難的,依我說,只不離他一個『五』字,就是把五十個生人祭他也罷。」天師道:「這五十名生人從何處得來?」老爺道:「我有個處置。」天師道:「是甚麼處?」老爺道:「這兩日有許多的軍士遞病狀到我處來,我把這個遞病狀的叫來,當面審一審,看得他果是病勢危急,不可復生,選出五十名來,把他祭了江也罷。」
  天師和三寶老爺說了這一席話,王尚書只是一個低頭不語。正是:
  眉頭捺上雙簧鎖,心內平填萬斛愁。
  天師道:「司馬大人為何不悅?」尚書道:「我思想起來,人命關天,事非小可,我們雖是職掌兵權,生殺所係,卻是有罪者殺,無罪者生。這五十名軍士跟隨我們來下西洋,背井離鄉,拋父母、棄妻子,也只指望功成之日,歸來受賞,父母妻子邇有個團圓之時。豈可今日方才出得門來,就將些無辜的人役祭江,於心何忍!」這王尚書說的話,都是個正正大大的道理。誰無個惻隱之心,把個三寶老爺撐了個嘴,把個天師張真人掃了一樹桃。只是老爺門下有個馬太監,倒也是個饑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的。他說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小不忍則亂大謀。掌三軍、封萬戶,豈可這等樣兒的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咱爺的雄兵幾十萬,哪裡少了這五十名害病的囚軍。只請他下水便罷!」馬太監這一席話,老爺和天師聞之,心上有些寬快。王尚書聞之,越加愁悶。天師道:「司馬大人意下何如!」尚書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況兼行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得天下不為也。五十個人的性命,平白地致他於死,天理人心何安!」天師又聽了王尚書一番這等的慈悲說話,他只是一個不開口。三寶老爺說道:「作舍道傍,三年不成。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頃,哪顧得這些。」叫聲:「小內使過來,吩咐傳令各營,凡有害病的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抬來相驗。」小內使跑將出去,傳了號令,說道:「各營中凡在害病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抬來相驗,果是病重,將來祭江。」可憐這一行害病的軍人,聽說病軍祭江,哪一個不挨挨拶拶爬將起來。張也說道,張的病好了;李也說道,李的病好了。這都是個真害病的。還有一等老奸巨猾推假病的,猛然間聽知要病軍祭江,你看他一個一轂碌爬將起來。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飯的,都爬起來三五碗的吃飯;也有七八日不曾梳洗的,都爬起來梳了頭,洗了臉,裹了網巾兒,帶了「勇」字大帽。這些軍士為著哪一件來?豈不聞螻蟻尚且貪生?豈可一個活活的漢子,就肯無辜一命喪長江?
  卻說三寶老爺坐在帥府之上,立等著這些病軍相驗,只見隊長、伍長領著一干軍人,跪在老爺跟前,齊來回話。老爺見了這些沒病的軍人,即時大怒,罵說道:「你這些狗娘養的,沒有耳朵聽著,也有鼻子聞著。咱這裡要害病的軍人相驗,你怎麼領著一干沒病的軍人到這裡來搪抵咱們?」那些隊長和伍長嚇得個屁股震葫蘆,都說道:「這一干軍人,就是前日害病的。」老爺道:「害病的軍人,豈可是這等精壯?」眾軍人說道:「小的們前日害病,這兩日都好了。」老爺道:「你這些狗娘養的,都到咱們這裡胡塞賴。咱們有個話兒對你講,叫過管冊籍的都公來。」只見管冊籍的都公連忙的跑將來,跪著說道:「元帥老爺有何事呼喚?」老爺道:「你把前日各營裡遞來的病狀,都拿來咱們看著。」都公道:「病狀都在這裡。」即時把個病狀都放在老爺公案之上。老爺自家逐一的指名叫過,逐一的有人答應。答應的都是些精壯漢子,並沒有個害病的軍人。老爺道:「你們既不害病,怎麼到咱們這裡亂遞病狀?」眾軍人道:「自古說得好,昨日病,今日愈。小的們一則是托賴朝廷的洪福齊天,二則是生受老爺們恩深似海,故此舊病全安,苟延殘喘。這都是實情,怎麼敢有虛話?」原來人情卻是好奉承的,三寶老爺看見這些軍士奉承他兩句,把個心腸就軟了。王尚書看見三寶老爺心上有些不忍處,他就開口道:「有病的軍人且猶不可,況兼這如今都是些沒病的軍人,豈可活活的推他下水。」老爺道:「事在兩難,憑老先兒主裁罷。」王尚書道:「也難憑我學生一人之愚見,莫若去請教國師一番來,看他是個怎麼處法。」
  天師不行,只是兩個元帥竟過碧峰寶船上去,直上千葉蓮台之上。長老見了兩個元帥過來,已知其意。笑一笑道:「阿彌陀佛!做元帥的都會活埋人也。」老爺道:「怎麼說個活埋人?只是孽畜使風作浪,沒奈何處。」長老道:「二位元帥可曾看過《三國志》麼?」二位元帥道:「也曾略節看過來。」長老道:「既是看過《三國志》來,豈不聞諸葛亮祭瀘水之事乎?」長老只是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正叫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莫說是救了五十個軍人的性命,這都是佛爺爺運用之妙,把個二位元帥說得滿天歡喜,計上心來,撫掌大笑。三寶老爺又有些癆氣,說道:「只怕算不得哩!」尚書道:「豈不聞梁武帝宗廟以面為犧牲,享帝享親且可,何況一妖精乎?」老爺說道:「是,是,是!」
  二位即時辭了長老,歸來本船,叫過得力的圓牌校尉來,附耳低言,教他如此如此。那校尉依計而行。直至黃昏,左側立了供案,獻了生人。天師帶了道士、道童,唸經拜懺。二位元帥親自行香。禮數已畢,把個供案生人一齊推將下水。方才下水,颼地裡一陣響風,刮得個風篷亂轉,把捉不來。恰好的船艄上篷腳索打一拽,拽將兩個軍人下水去了。後面馬船上流星的搭救,救了一個上來,還有一個不曾救得。藍旗官報與老爺知道。老爺道:「五十個也要捨得,這一個軍人好打緊哩!」原來那長老的計策高強,二位元帥的設施巧妙,圓牌校尉的手段伶俐。怎見得伶俐?那校尉領了二位元帥軍令,即時選上些妙手,把個紙來糊在篾圈兒上,裝做一個軍人,卻又裹的病軍的網巾兒,戴的是病軍的帽兒,裡面穿的是病軍的小衣服,外面穿的是病軍的海青,腳下穿得是病軍的鞋襪。且又一個人肚裡安上些豬羊鵝鴨腸肚血髒。祭賽已畢,掀將下去。那白龍精看見是個人,吃的又是血,即時俯首而去,浪靜波恬,寶船照直而走。
  只是可憐那個軍人掉在水裡,不曾顧得起來。那個掉在水裡的,把冊籍來查一查,原來是南京水軍右衛一個軍士,姓李名海。掉在水裡,一連沉了幾個沒頭,吃了好幾口水,隨波逐浪,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遙。天色將晚,忽然一陣潮來,推到一個山腳下。那海口的山都是石頭的,年深日久,浪洗沙淘,石頭卻都是空的。李海推到山腳下石岩之中,權且歇息一會,才醒轉來。只見衣服又濕,天色又昏,只是喜得石頭岩裡暖煨煨的,倒不冷。把些濕衣服脫下來,擰乾了水。及至明日早晨,衣服乾了,仍舊穿起來。只是孤身獨自,不知道哪是東西,哪是南北,這裡還是哪個去處。又沒有個舟船往來,又沒有個人來搭救。起頭一望,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正是仰面叫天天不應,翻身入地地無門。昨日下午推到這裡,今日又是日西,肚子裡雖是水灌得飽,心裡其實是悽惶。一會兒想起寶船來:「此時風平浪靜,穩載而行,不知走到哪裡了。我如今怎麼再得到他的船上?」一會兒想起南京來:「京城地面花花世界,雨花台踏青兒,文定橋游船兒,我如今怎麼得去踏個青、游個船?」一會兒想起家裡來:「父母在堂,妻兒老小在房,我如今怎麼得見我父母的面?怎麼得見我妻子的面?」轉思轉想,越悲越傷。初然間還噥噥唧唧哭了兩聲,到其後不覺的放聲大哭。放聲大哭不至緊,早已驚動了山崖上一位老媽媽。這一位媽媽原是彌羅國王之女,兩個哥,一個為王,一個封公。三個弟,一個封伯,一個封子,一個封男。平生好養的是個麻鵲兒。養一個麻鵲兒,過了五百年,能言能語,自去自來。忽一日飛到終南山上耍子,撞著後羿,一箭射死了他的。他就吃了一惱,竟過中國來告訴周天子。周天子下堂,替他唱個喏。後來秦始皇要謀他做正宮皇后,他又不肯從。走遍天下只見淮上漂母留他吃飯,冤家便多。韓信又來調戲他,是他狠著,掂一巴掌,把個韓信打瘋了。從高祖提著他監禁了,直至三後七貴人來才得脫。他說道:「南膳部洲難過日子,走到東勝神洲花果山上去住。」又著孫行者吵得慌。卻才飛進海口,占了這個山頭。這個山叫做個封姨山,他在這裡住了,倒猴。生下也有好多年,東鉤西扯,養下了有四個孩兒。原來是一隻老母的四個小孩子,就是四個小猴兒。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只聽得山岩之下有人啼泣,打動了慈悲念頭,即時叫聲:「小的個都在哪裡?」只見那四個小猴兒聽見老母猴叫喚,一擁而至,問說道:「母親呼喚孩兒有何吩咐?」老猴道:「山岩下有人啼哭,莫非是個過洋的客人遭了風浪,打破了船隻?你與我去看一看來。」那些小猴兒不敢違命,一直跑到倒掛岩上,跨著一塊石磴,扯著一條葛藤,低著頭,撐著眼,望著山岩之下打一瞧來。只聽得人便是有個啼哭,不曾看見個人躲在那廂兒。
  卻不知是個甚麼人在此山岩之下啼啼哭哭,卻不知那些小猴兒尋著那個啼啼哭哭的怎麼樣兒搭救他,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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