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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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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二南里人]明朝三寶太監西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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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4:09: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李海遭風遇猴精 三寶設壇祭海瀆



  詩曰:
  遭風誰道不心酸,巖洞之中鬥樣寬。
  曲頸坐時如鳥宿,屈腰睡處似鰍蟠。
  拍天浪沸渾身濕,刮地風生徹骨寒。
  喜有白猿修行滿,平施惻隱度雲端。
  卻說四個小猴承了母命,竟望山岩之下打一瞧,只聽得有個哭泣之聲,卻不曾看見是個甚麼樣兒的客子。這些小猴兒著實吆喝一聲,說道:「甚麼人啼哭哩?」卻說李海在個山岩之下啼哭,猛聽得有人問他,他心裡想道:「這等大海之濱,終不然有個『茅屋雞鳴隈海曲』,終不然有個『漁翁夜傍江乾宿』,怎麼岩上有個人聲?」心裡一則犯疑,二則巴不得有個人來才有個解手,故此收拾了眼淚,閃到洞門外面,抬起頭來望上瞧著。那些猴兒看見岩下委果是個生人,連忙的又問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哪一件事故撇在這個巖洞之中?你若是告訴明白,我這裡救你的性命。」李海抬頭一看,只見是一班小猴兒,歎上一聲氣,說道:「運去奴欺主,時乖鬼弄人。我今日遭此大難,誰想一伙猴子也來戲弄我哩!」那山上的猴子聽見他歎氣,高聲大叫:「漢子,你不消歎氣哩!你但從實的說個來蹤去跡,我這裡搭救你上山來。」李海心裡想道:「這些猴兒話語兒輕,喉嚨兒清,想必也是有些氣候的。我欲待不告訴,我也到底是個死;倒不如告訴這一段苦情,或者又有個生活處,未可知也。」這叫做是個「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到如今礙口飾羞的事做不得了。沒奈何,高聲答應道:「我乃是南朝朱皇帝駕下欽差下海取寶的軍士,本貫水軍右衛先鋒,姓李名海的便是。為因寶船行至白龍江下,風浪大作,寶船有顛覆之危。當有我朝國師高登懸鏡台,掛起照妖鏡,看見江水裡面是一條白龍精,困厄一千餘載,專一在此顛風作浪,破壞往來舟船,除是生人祭賽,才得平安。眾官商議,不忍殺生害命。又是國師遠效梁武帝宗廟犧牲,近仿諸葛亮瀘水祭品,彼時陳設祝贊,是小人站在寶船艄上,卻不知是個祭物不週,又不知是個孽龍貪毒,陡然間一口怪風吹轉篷腳,推得小的下水,救援不及,以致飄流此間。你們若是救得我的殘生,恩當重報!」那些小猴兒聽知他這一席話,說得好不苦楚哩!即時轉身報與母猴知道,把李海的話兒細說了一遍。
  老猴聽知,掐個爪兒算了一算,早知其事,滿心歡喜,不覺的笑一個嘎嘎。小猴說道:「母親為何如此大笑?敢又是個好饅頭餡兒來也!」老猴道:「你還想著要吃人哩!你就不記得骨光骨良頭磕了你嗓子的時候。」小猴道:「終不然因噎廢食罷?」老猴道:「只你們有這些氣淘哩!」小猴道:「不是淘氣,只因母親笑的不是。」老猴道:「我笑,不是要吃人。」小猴道:「既不吃人,笑些甚麼?」老猴道:「我適來把個前定數算了一算,卻算得此人有一條金帶之分,且我與他有一十八年前世的宿緣,故此發了一笑。」小猴道:「卻怎麼得他上來?」老猴道:「你到洞裡取出那些葛藤來,揀選幾根長大的,又要堅韌的,接續了放將下去,救他上山來,我自有個道理。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與我快去救來。」
  那些小猴領了母親尊命,不敢有違,隨即取了藤,接了索,放下山來,高聲叫道:「漢子,你休要害怕哩!我奉母親之命,救你上山來。」李海接著這一根葛藤在手裡,心裡想道:「上去也是死,不上去也是死,拚著一個死,且上去走一遭來。」硬著個心,拚著個命,把個葛藤拴在腰裡,叫聲道:「你上面拽著哩!只見山上四個小猴兒拽了半日,拽上山來。李海心裡想道:「人將禮樂為先,樹將花果為園。我今日到此,也不知是凶是吉,且把個禮來施他一施。」好個李海,解下丁葛藤,抖一抖衣袖,對著四個小猴兒一個人唱上一個喏。那四個小猴兒看見他一個人唱上一個喏,好不快活哩!即時領他到洞裡相見老猴。李海跟著他輕移三兩步,便是洞門前。李海提著個膽子,走進洞中,雙膝跪下,把個眼兒悄悄的瞧著。原來是一個老猴婆,金睛凹臉,尖嘴索腮,渾身上一片白毛。那白毛長有五六寸。正是:
  獨自深山學六韜,依稀一片白皮毛。
  枝頭喜共猿奴戲,月下寧同狗黨嚎。
  冠沐已經輕楚客,拜封猶自重齊髦。
  幾回顛倒埋兒戲,為道胡孫醉濁醪。
  李海也是沒奈何,雙膝跪著,口裡說道:「小人是南朝朱皇帝御前先鋒,姓李名海,下海取寶,不幸遭風被難至此,望乞老爺救命,生死不忘。」那老猴走下座來,雙手挽著李海,說道:「請起,請起,你原來是南朝一個將軍。李將軍,實不相瞞你說,是我在這裡打坐,聽知你的啼哭之聲,是我算你一算,雖然眼下一驚,日後有條金帶之福分,且與我有些夙世姻緣,故此專命小兒接你上山來。你且權住在此,待等你的寶船取得寶來,必然在此經過,我還送你上了寶船,同回京去,豈不是好?」這個老猴話兒雖是說得好,其實像貌兒有些蹺蹊,李海心上有些害怕。老猴早已知其中情,說道:「李將軍,你不要怕我。我在此中已經修行了有上千百餘年,全是人身,你不信我,待我穿起衣服來你看著。」叫聲:「小的個,拿衣服來與我穿著。」只見四個小猴兒蜂擁而來,拿衫兒的遞了衫兒,拿羅裙的遞了羅裙,拿鬏髻的遞了鬏髻,拿釵環的遞了釵環,一會兒撮撮弄弄,恰好是一個婦人。正是個:
  翠翹金鳳絕塵埃,畫就蛾眉對鏡台。
  攜手問郎何處好?絳帷深處玉山頹!
  卻說老猴變成了一個婦人,又叫聲:「小的個,都要穿起衣服來。」只見四個小猴兒跑出跑進,指東話西,一會兒就是四個齊整小廝。正是:
  紫衣年少俊兒郎,十指纖纖玉筍長。
  借問美人何所有?為言贏得內家裝。
  老猴是個婦人,小猴又是四個小廝,這會兒李海心事才定。老猴又且慇懃,叫聲:「小的個,拿仙茶、仙酒、仙桃、仙果之類來,我與李將軍壓驚。」一時酒果俱到,兩個對飲對漉,不覺天色已晚,老猴精就纏住李海,鳳枕鸞衾,偎紅倚翠。正是:
  一線春風透海棠,滿身香汗濕羅裳。
  個中好趣惟心覺,體態惺忪意味長。
  魚水相投意味真,不交不漆自相親。
  一團春色融懷抱,誰解猴精變底人?
  一個李海,一個猴精,日近日親,情濃意密,問無不言,言無不盡。李海每日早晨睡在牀上,只聽得山頂上響聲如雷,心上常是疑惑。這一日問著老猴說道:「你這山上可是有個雷公窖麼?」老猴道:「那裡雷公有個窖之理。」李海道:「不是雷公窖,怎的三日兩日,這等狠狠的響?」老猴道:「不時雷響。」李海道:「不是雷響,還是甚麼響?」老猴道:「我這山上有一條千尺大蟒,他時常間下山來戲水。下山之時,鱗甲粗笨,尾巴拗撟,招動了山上的亂石,故此響聲如雷。」李海道:「有這等的異事。」老猴道:「也不是甚麼異事。我在這山上,住了有千幾百餘年,他在這山上,過了有千多年,何足為異。」李海道:「他與你無相妨礙麼?」老猴道:「公修公得,婆修婆得,自是不相妨礙。」李海道:「我要看他看兒,可通得麼?」老猴道:「看也通得,只要閃在洞裡面,不可露出身子來。」李海緊記在心。
  過了幾日,山上又在雷響,李海謹守老猴的教誨,閃在洞門裡偷眼瞧著,真個是好一條老蟒哩!身長百丈有餘,鱗甲鬥般的大,一張喪門血口,一對燈籠眼睛。李海看罷回來,問著老猴,說道:「怎麼大蟒下山,面前又有一對燈籠照著?」老猴道:「不是燈籠,是兩隻眼睛。」李海道:「眼睛怎麼這等發亮哩?」老猴道:「它項下有一顆夜明珠,珠光射目,越添其明,故此就像一對燈籠照著的。」李海心裡想道:「夜明珠乃是無價之寶,若能夠取得這顆珠,日後進上朝廷,也強似下西洋走一次。」又問老猴說道:「大蟒的珠,我要取它的,可通得麼?」老猴聽知,大笑了一聲,說道:「螳臂當車,萬無一濟。這條大蟒身材長大,力量過人,假饒你千百個將軍,近它不得;何況獨自一人,如何近得它也。」李海口裡答應著是,心裡一邊就在忖個計策。終是個南朝人物,心巧神聰,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問聲道:「這大蟒幾日下來戲水一次?」老猴道:「不論陰晴,三日下山一次。」李海又問道:「大蟒下山,還有幾條路逕?」老猴道:「它走了一千年,只是這一條路。」李海討實了它的行藏,心中大喜,每日間自家運用,月深日久,計策堅勩,瞞著老猴,安排佈置。
  安排已定,佈置已周,心裡想道:「明日大蟒遭我手也。」又對老猴說道:「我夜來一夢甚凶,心懷疑慮。是我適來起一個數,原來這個凶夢應在大蟒身上,大蟒數合休囚了。」老猴聞之,吃了一驚,卻自家掐著爪兒算他一算,說道:「咳!真個是大蟒數合盡也。李將軍,你也曉得數?你既曉得,還是個甚麼數哩?」李海道:「我是諸葛孔明馬前神數。」老猴道:「你可曾和我起個數哩?」李海道:「也曾起個數來。」老猴道:「數上何如?」李海道:「你的數上千年不朽,萬年不壞,積慈成聖,累妙成空,得了朝元正果的。」李海這幾句話兒,把個老猴奉承得歡天喜地。老猴又問道:「我這四個小的,不知他日後何如?」李海道:「我也曾起個數來。」老猴道:「數上何如?」李海道:「他的數上,比你差不得幾釐兒。」老猴道:「怎麼只差幾釐兒?」李海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就只好差得幾釐兒。」道猶未了,只聽得山上又在響雷。老猴道:「那話兒來了。」李海道:「我和你去瞧一瞧來。」老猴道:「不可造次。」李海道:「數盡之物,畏之何為?」
  兩個攜手而出。才出得洞門,恰好是那個終生自山而來。頭先向下,不知怎麼樣兒,項下吃了些虧。終生性子又燥,抬起頭來,盡著力氣,望山下只是一溜,快便是去得快,哪曉得身子兒已是劈做了兩半個。到得水次之時,三魂逐水,七魄歸天。李海急忙的走近前去,把顆夜明珠即時撈在手裡了。老猴見之,又驚又愛,心裡想道:「南朝人不是好相交的。我這如今事到頭來不自由,不如做個君子成人之美罷。」猛然間把隻手兒望西一指,說道:「西邊又有一條大蟒來也。」李海聽知又有一條大蟒,嚇得心神繚亂,抬起頭來,望西上去瞧。老猴趁著這個空兒,就把李海的腿肚子一爪,划了一條大口子,一手搶過夜明珠來,就填在那個口子裡,吐了一口唾沫,捶上了一個大拳頭。及至李海回頭之時,一個夜明珠好好的安在自家腿肚子裡了。李海道:「這是怎麼說來?」老猴道:「夜明珠乃是活的,須得個活血養它。你今日安在腿肚子裡,一則是養活了它,二則是便於收藏,三則是免得外人爭奪。」李海道:「明日家去,怎麼得它出來?」老猴道:「割開皮肉,取它出來,獻上明君,豈不享用個高官大爵?」李海聞言,心中大喜,說道:「多謝指教了。」
  老猴道:「我且問你來。」李海道:「問我甚麼事?」老猴道:「這個大蟒雖是合當數盡,怎麼樣兒身子就劈開了做兩半個?」李海不敢瞞他,從直告訴他,說道:「是我用了一個小計。」老猴道:「還是個小計,若是大計,豈不粉骨碎屍。你且把個小計說來與我聽著。」李海道:「一言難盡。我和你同去看來就是。」李海攜著老猴的手,照原路上打一看,原來路上埋的卻都是些鐵槍兒。老猴道:「你這一副傢伙,是哪裡得來的?」李海從直說道:「不是個鐵槍,就是你這山上的苦竹,取將來斷成數段,一根一根的削成簽兒,日曬夜露,月深日久,以致如此。」老猴聞之,心裡老大的有些個怕李海。李海也知其情,每事小心謹慎,毫釐不敢放肆,心裡只在等待寶船轉來,帶它歸朝。
  卻說寶船自從祭賽之後,風平浪靜,照直望前而行。正是船頭無浪,舵後生風,不覺的離了江,進了海。只見總兵官傳出將令,盡將大小寶船,一切戰船、座船、馬船、糧船,俱要下篷落錨,一字兒擺著海口上。三寶老爺會了王尚書,會了國師,會了天師,商議已畢,站著船頭上一望之時,只見:
  今朝入南海,海闊不可臨。
  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陰。
  雲山相出沒,天地互浮沉。
  萬里無涯際,云何測廣深。
  潮波自盈縮,安得會虛心。
  時備辦祭品,陳設已周,兩位元帥排班行禮,中軍官開讀祭文。文曰:
  維我大明,祥開戴玉,拓地軸以登皇;道契寢繩,掩天紘而踐帝。玄雲入戶,纂靈瑞於丹陵;綠錯升壇,薦禎圖於華渚。六合照臨之地,候月歸琛;大罏覆載之間,占風納貢。蠢茲遐荒絕壤,自謂負固憑深。祝禽疏三面之恩,毒虺肆九頭之暴。爰命臣等,謬以散材;飭茲軍容,忝專分閫。鯨舟吞滄溟之浪,鲨囊括鄯善之頭。呼吸則海岳翻騰,喑啞則乾坤搖蕩。橫劍鋒而電轉,疑大火之西流;列旗影以雲舒,似長虹之東下。俯儋耳而椎髻,誓洞胸而達腹。開遠門揭候,坐收西極之狼封;紫薇殿受俘,重睹昆丘之虎績。嗟爾海瀆,禮典攸崇;赫兮天兵,用申誥告。
  祭畢,連天三炮響,萬馬一齊奔。只見舟行無阻,日間看風看雲,夜來觀星觀鬥。行了幾日,中軍帳上有幾個軍士,整日家目合目合,只是要瞌。原來三寶老爺手下的小內使,也是這等目合目合要瞌。王尚書船上伏侍的軍牌校尉,也是這等目合目合要瞌。傳令前哨後哨、左隊右隊,各色軍士人等,也都是這等目合目合瞌。問及天師船上,天師船上那些道官、道童、樂舞生,也都是這等目合目合要瞌。問及國師船上,只有國師船上一個個眉舒目揚,一個個有精有神。細作的報與三寶老爺。老爺道:「其中必有個緣故。」竟往碧峰寺來。
  碧峰長老正在千葉蓮台上打坐,只見徒孫雲谷說道:「元帥來拜。」國師即忙下座迎接,相見禮畢,分賓主坐下。長老道:「自祭海之後,連日行船何如?」老爺道:「一則朝廷洪福,二則國師法力,頗行得順遂。只有一件來,是個好中不足。」長老道:「怎麼叫做個好中不足?」老爺道:「船便是行得好,只是各船上的軍人都要瞌睡,沒精少神,卻怎麼處?」長老道:「這個是一場大利害,事非小可哩!」老爺聽知道一場大利害這句話,嚇得他早有三分不快,說道:「瞌睡怎麼叫做個大利害?敢是個睡魔相侵麼?咱有個祛倦鬼的文,將來咒他一咒何如?」長老道:「只是瞌睡,打甚麼緊哩!隨後還有個大病來。」老爺聽知還有個大病來,心下越加慌張了,說道:「怎麼還有個大病來?」長老道:「這眾人是不伏水土,故此先是瞌睡病來;瞌睡不已,大病就起。」老爺道:「眾人上船已是許多時了,怎麼到如今方才不伏水土?」長老道:「先前是江裡,這如今是海裡。自古道:『海咸河淡』,軍人吃了這個鹹水,故此臟腑不伏,生出病來。」老爺道:「既是不伏水土,怎麼國師船上的軍人就伏水土哩?」長老道:「貧僧取水時,有個道理。」老爺道:「求教這個道理何如?」長老道:「貧僧有一掛數珠兒,取水之時,用他鋪在水上,鹹水自開,淡水自見,取來食用,各得其宜。」老爺道:「怎麼能夠普濟寶船就好了!」長老道:「這個不難。貧僧這個數珠兒,按週天三百六十五度之數。我和你寶船下洋,共有一千五百餘號。貧僧把這個數珠兒散開來,大約以四隻船為率,每四隻船共一顆珠兒,各教以取水之法,俟回朝之日付還貧僧。」老爺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國師陰功浩大,不盡言矣。」長老道:「這是我出家人的本等,況兼又是欽差元帥嚴命,敢不奉承。」兩家各自回船。各船軍人自從得了長老的數珠兒,取水有法,食之有味,精神十倍,光彩異常,船行又順,哪一個不替國師念一聲佛,哪一個不稱道國師無量功德。
  卻說長老正在蓮台之上收神默坐,徒孫雲谷報道:「王老爺來拜。」長老迎著,就問道:「有甚麼事下顧貧僧?」王老爺說道:「連日寶船雖是行動,卻被這海風顛蕩得不穩便,怎麼是好?特來請教國師。」長老道:「便是連日間颶飆不絕,寶船老大的受它虧苦。但不知三寶老爺意下何如?」王尚書道:「他在中軍帳上,只是強著要走哩!」長老道:「若不害事,由他也罷。」王尚書道:「我學生連牽三日,親眼看見日前出船來。只見:
  天伐昏正中,渺渺無何路。
  極島游長川,嚴飆起夕霧。
  海氣蒸戎衣,橙金識高戍。
  捲簾豁雙眸,不辨山與樹。
  振衣行已遙,寒濤響孤鶩。
  嗟哉炎海中,勒征何以故。
  昨日出船來,只見:
  冥冥不得意,無奈理方艨。
  濤聲裂山石,洪流莫敢東。
  魚龍負舟起,馮夷失故宮。
  日月雙蔽虧,寒霧飛蒙蒙。
  誰是凌雲客?布帆飽茲風。
  而我愧大翼,末由乘之從。
  今日出船來,又只見:
  顛風來北方,傍午潮未退。
  高雲斂晴光,況乃日為晦。
  飛廉歘縱橫,濤翻六鼇背。
  掛席奔浪中,辨方竟茫昧。
  想象問稿師,猥以海怪對。
  海瀆祀典神,胡不恬波待。
  學生連日所見如此,以學生之愚見,還求國師法力,止了這個颶飆,更為穩便。」長老道:「既是老總兵吩咐貧僧,貧僧自有個處置。只是相煩老總兵出下個將令,叫三百六十行中,選出那一班彩畫匠來。」王尚書道:「要他何用?」長老道:「自有用他之處。」王尚書相別而去,即時傳出將令,發下一班彩畫匠來。眾匠人見了國師,叩了頭,稟了話。長老拿出一隻僧鞋來,叫徒孫懸在寶船頭下做個樣兒,令畫匠就在萍實中間,依樣畫了一隻僧鞋在上。畫匠看了僧鞋,仔細描畫。只見僧鞋之中,還寫得有四句詩在裡面,畫匠也不知其由,竟自畫了。長老又令眾匠人照本船式樣,凡是寶船並一切雜色船隻,俱在船頭上畫一隻僧鞋。一邊畫鞋,一邊風靜;一邊畫鞋,一邊浪息。眾匠人畫完了僧鞋,只見天清氣朗,寶船序次前行。王尚書把這個話兒告訴三寶。三寶老爺道:「有這等通神的手段哩!」叫過匠人來問道:「那國師的鞋是甚麼樣的?」眾畫匠道:「就是平常的一隻僧鞋,只是裡面有四句詩寫著。」老爺道:「你們可記得麼?」眾匠人道:「也有記得的。」原來眾匠人之中,癡呆懵懂的雖多,伶俐聰明的也有,那記得的說道:「詩說:『吾本來茲土,傳法覺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三寶問王尚書道:「老先兒可解得這詩麼?」王尚書道:「學生一時也不解其意,不如請天師來,問他怎麼說。」即時請得張天師來,把這四句詩問他。天師倒也博古,說道:「這是達摩祖師東來的詩。」三寶老爺道:「可是真哩?」天師道:「怎麼敢欺。」王尚書道:「既是達摩祖師的詩,一定就是達摩祖師的鞋了。」天師道:「敢是碧峰長老適才畫的麼?」王尚書道:「正是。」天師道:「這是達摩祖師的禪履,不消疑了。」王尚書道:「怎見得?」天師道:「達摩祖師在西天為二十八祖,人東土為初祖。自初祖至弘忍、慧能,共為六祖。經上說道:『初祖一隻履,九年冷坐無人識,五葉花開遍地香。二祖一隻臂,看看三尺雪,令人毛髮寒。三祖一罪身,覓之不可得,本自無瑕類。四祖一隻虎,威雄鎮十方,聲光動寰宇。五祖一株鬆,不圖汝景致,也要壯家風。六祖一隻碓,踏破關捩子,方知有與無。』以此觀之,這僧鞋卻不是達摩的?」兩個元帥說道:「還是天師通今博古。」天師道:「這個長老,其實是個有打點的。」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道:「國師將令,著各船落篷打錨,不許前進。」兩個元帥,一個天師,都不解其意。未及開口,大小寶船,一切諸色船等,俱已落了篷,打了錨,照舊兒擺著。
  卻不知碧峰長老不放船行,前面還是甚麼地面,且聽下回分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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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8:06: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軟水洋換將硬水 吸鐵嶺借下天兵



  詩曰:
  莽莽雲空遠色愁,嗚嗚戍角上征樓。
  吳宮怨思吹雙管,楚客悲歌動五侯。
  萬里關河春草暮,一星烽火海雲秋。
  鳥飛天外斜陽盡,弱水無聲噎不流。
  卻說碧峰長老傳令,著前後五營四哨船隻,盡行落篷下錨,不許前進。適逢得元帥、天師詎在議論僧鞋之事,猛聽得這個消息,兩個元帥俱不解其意。只有天師說道:「這莫非是軟水洋來了?」三寶老爺一向耽心的是這個軟水洋,一說起「軟水洋」三個字,就嚇得他魂飛天外,魄散九宵,連聲說道:「來到此間,怎麼是好?」王尚書道:「全仗天師道力。」天師道:「當原日碧峰長老見萬歲爺,萬歲爺問他軟水洋的事,他說道:『也曾自有個過的。』事至於此,豈可白食其言。」王尚書道:「相煩天師同往蓮台之上走一遭何如?」天師道:「但去不防。」三位竟往蓮台上去。只見雲谷報知長老,長老早知其情,迎著就道:「三公下顧貧僧,莫非軟水洋的事麼?」三寶老爺道:「正是。當原日承國師親許萬歲爺,擔當渡過此水,今日事在眉睫,特來相求。」長老道:「不消三位費心,貧僧自有個道理。三位請回本船,姑待明日便叮過去也。」三位只得回船。
  天師心裡道:「好漢便讓他做,且看他做個穿來。」
  卻說碧峰長老靜坐蓮台之上,吩咐徒弟、徒孫各自打坐去訖。待至三更時分,將色身撇下,金光一聳,離了寶船,竟撞入龍宮海藏,早已驚動了東海龍王。那個龍王看見了燃燈古佛,忙近前來,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不知佛爺前來,不曾遠接,接待不週,望乞恕罪。」長老道:「你是何神?」龍王道:「弟子是東海小龍神敖廣。」長老道:「我今領了南朝朱皇帝駕下寶船一千五百餘號,軍馬二十餘萬,前往西洋撫夷取寶。今日到了你這個軟水洋,我特來問你,我的寶船怎樣過去?」龍王道:「寶船其實的難過哩!」長老道:「怎的其實難過?」龍王道:「若是佛爺爺,乃是三千古佛的班頭,萬代菩薩的領袖,過去何難之有?爭奈你寶船上許多軍馬,都是凡夫,況兼寶船又甚重大,遇此軟水,怎麼過得?」長老道:「據你所說,我的寶船就過去不成了?我這西洋也下不成了?」龍王道:「恰像也有些難處。」長老道:「我且問你,自盤古到如今,可也曾有人過此水麼?」龍王道:「盤古到今,豈無一個人曾經過得此水的!」長老道:「怎麼又過得?」龍王道:「說起來話又有根。」長老道:「是甚麼根?」龍王道:「當原先大唐朝,有個蜀郡成都人,姓袁,道號天罡先生,上察天文,下通地理,知道過去未來,曉得吉凶禍福,每日在十字街頭賣卦營生。其日有一個秀才來占課,袁天罡起下課來,說道:『占課君子,你不是個凡人。』那秀才道:『我不是個凡人,還是甚麼?』袁天罡道:『你是個水府龍神。』其神大驚,說道:『先生何以得知在下就是龍神?』袁天罡道:『不是我誇口說,我這課問無不知,知無不盡,算得天有幾萬丈高,算得黃河水有幾百丈深。大則泄漏天機,小則人間禍福,哪一件不知道?』其神說道:『你既是這等神課,你且算一算天曹該我幾時行雨,行雨該有幾千萬點?你若算得我著,我就說你是個神仙。』袁天罡道:『空算也不見得妙,我和你賭了罷!』其神道:『賭些甚麼?』袁天罡道:『我若算不著,我便不來賣卦;我若算得著,你便不要行雨。』其神道:『差池了一點也不算贏。』袁天罡道:『便是。』只見起下課來,袁天罡道:『該你行雨快了。就在三日後,玉皇有旨,差你午牌時分起雲,未牌時分下雨,雨有四十八萬點。』其神道:『三日後沒有敕旨,才來和你講話哩!』
  「過了三日,果真玉皇傳出一道旨意,著金河老龍午時起雲,未時行雨,雨有四十八萬點。火速毋違。原來這個占課的是金河老龍。金河老王接了旨意,心下大驚,說道:『袁天罡的手段這等神哩!我天曹的事故,都把他賣出銅錢來。我有個行幾點,去贏賣課的先生。哪曉得少行幾點,違滅了敕旨,玉皇傳令該斬,差唐太宗駕下左丞相魏徵監斬。那時節金河老龍慌了,只得反來拜求袁天罡先生。天罡道:『你違了上帝敕旨,我是凡人,怎麼見得上帝?怎麼會救得你?』老龍大哭,拜伏地下,只是一個不起來。天罡道:『你起來罷,我有一計,可以救得你的性命。』老龍聞之,即時磕了幾個頭,爬將起來,拱立而聽。天罡道:『我教你一個斬草尋根的法兒。明日斬你的是魏徵丞相,丞相是唐太宗爺的親臣。你今夜三更時分前,到太宗爺寢殿托一個夢,將此情哀訴與他,煩他轉達魏徵,方可救你的性命?』老龍道:『太宗雖是天子,終是凡人,怎麼止得天曹的事?』袁天罡道:『太宗是個君,魏徵是個臣。君令臣共,何敢不聽。』老龍唯唯而去。
  「夜至三更,逕到寢殿,托夢太宗,哀求他救命,細說苦情一番。又說是魏徵丞相的事理。原來唐太宗本是個不嗜殺人之君,就是魂夢裡也會慈悲,聽知老龍這一段苦情,便就說道:『我救你一命。』老龍又哭哭啼啼說道:『千萬不要誤了我的事。』太宗爺道:『若是誤了你之時,一命還你一命。』老龍又哭哭啼啼說道:『只在明日午時三刻,挨過了這個時辰,小神就得了性命。』太宗爺道:『知道了。』老龍拜謝而去。太宗驚醒回來,原來是南柯一夢。
  「唐太宗心下吃了一驚,卻又想道:『雖是個夢裡,我做天子的無戲言,只得救他性命。只是還有一件來,若是明白說了此事,又恐怕泄漏天機。』猛然間心生一計,無任歡喜。早上起來設朝,百官朝罷,聖旨獨留丞相魏徵同到文華殿對弈。唐太宗原是借此羈留丞相。魏徵丞相心裡想道:『今日玉帝有旨,差我監斬金河老龍;聖上又有旨,著我文華殿對弈,兩下裡盡有些妨礙。』一則是不敢泄漏了天機,二則是不敢違滅了當今聖上,終是陽間天子要緊,只得陪著唐王著棋。魏徵丞相著了一會棋,到了午牌時分,只見情思昏昏,精神困倦,不覺的伏在桌子上打一瞌睡。唐太宗心裡想道:『正好不要叫他醒來,捱過了這個午時三刻,龍王之命可救矣!』一會兒丞相醒將回來,看見太宗皇帝陪他坐著,就嚇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忙忙的俯伏金階,奏道:『臣該萬死!臣該萬死!非臣敢慢君王,故意的瞌睡,只因玉帝有旨,差臣南天門外監斬金河老龍,復旨才回,伏乞我王赦罪。』說了一個『監斬金河老龍』,唐太宗只是口裡叫屈。撇了魏徵丞相,竟轉寢宮而來,悶悶的不快活。「夜至三更,金河老龍直至宮裡,拉住唐太宗,要他抵命。唐太宗驚懼,巴明不明,盼曉不曉。及至天亮,設聚兩班文武,商議龍王索命之事。當有護國公秦叔寶、鄂國公尉遲敬德出班奏道:『萬歲爺但放心,今晚小臣二人把住宮門,看是甚麼龍王敢進?』果真的到了晚上,兩個國公把守宮門。龍王又來時,抬頭一看,左邊是個天蓬星站著,右邊是個黑煞星站著,他哪裡敢進。龍王沒奈何,竟投閻君告下了一紙陰狀。陰司拘到唐王。唐王如夢一般,竟赴陰司對理。金河老龍說道:『你原說過了一命抵一命。』唐王沒奈何,對了閻君,親自許他削髮出家,前往西天雷音寶剎,面佛求取真經,超度老龍,托生轉世。唐太宗又遍遊地府,只見尉遲公鞭掃六十四處煙塵,多少士卒一個個困苦陰曹,無錢使用,也都來哀告唐王。唐王無計可施,當得判官崔珏借辦了東京城裡相老兒寄莊的金銀一庫,仍許了眾鬼魂,超度他一壇。唐太宗回轉陽間,如夢初醒。次日早朝聚集滿朝文武,當朝堂之上把個陰司地府的事情細說了一遍。即時傳旨東京城裡,找相老兒。尋來尋去,止尋得一個貧窮老漢,擔水營生,叫相老兒。原來這個相老兒年高八十,子息俱無,恐怕身沒之事無人燒化錢紙,每日食用之外,剩得幾文錢,盡數兒買了金銀紙馬,燒化在井泉傍邊。有此一段緣故,欽差校尉拿來進見太宗。太宗審實了他的情詞,賞他銀子,他不要銀子;賞他金子,他不要金子;賞膽大官,他不願做官。唐太宗傳旨,敕建一座相國寺,奉他萬年的香火。至今相國寺尚存。「卻說唐王許下了老龍超度,果真的要削髮出家,前往西天雷音古剎,面佛求經。百官上表奏道:『天不可一日無日,國不可一日無君。既是前言要踐,莫若張掛榜文,召集天下僧人,內中揀選個有德行的,代萬歲取經,庶為兩善。』唐太宗准奏,大張皇榜,召集天下僧人。果真的就有一個僧人,俗姓陳,金山寺長老拾得的,留養成人,法名光蕊,有德有行,竟往長安揭了皇榜,面見太宗。太宗大喜,封為御弟,賜名玄奘,帶了三個徒弟:一個是齊天大聖,一個是淌來僧,一個是朱八戒。師徒們前往西天取經。當得齊天大聖將我海龍王奏過天庭,封奏掌教釋伽牟尼佛。故此奉佛牒文,撤去軟水,借來硬水,才能過去。這今早晚兩潮,有些硬水,間或的過得此水。」長老道:「我便不用你們撤去軟水,你待何如?」龍王道:「既是佛爺爺不要我們撤去軟水,越加省力,小神敢不奉承。」長老別了龍王,金光一聳,早巳又在寶船上來了。只見天色將明,外面已自是元帥、天師都過蓮台之上來了。國師心裡想道:「你們只曉得來看,哪曉得我和龍王磨了這一夜牙來。」心裡這等講,口裡一邊叫看茶。三寶老爺道:「不消吃茶罷,只求速些過去,就吃水也甜。」國師道:「不必催趲貧僧,你們只管傳下將令,著大小船隻盡行起錨,以水響為度。但聽得船下水響,即忙的扯起篷來,望前逕走,再無阻礙。」三位心上也不十分准信。只見將令已出,各船起錨。長老慢騰騰的走出船頭上來,三位都跟將出來。長老慢慢的問聲道:「各船上起的錨何如?」當有欽差校尉回報道:「各船上起錨已畢。只是船下水還不曾聽見響。」長老道:「你們站開來。」歇了一會,方才伸出手來,又歇了一會,方才溜出個缽盂來。又歇了一會,方才口裡噥出兩三聲來。噥了這等兩三聲不至緊,天有些雲,海有些霧,長老拳了兩隻腳,駝了一個彈弓背,輕輕的走到船頭下,把個缽盂舀起了這等一缽盂兒水。須臾之間,船下的水微微的有些響聲,各船上一齊拽起篷來,照前便走,如履平地一般。船上還有一等不知事的,說道:「只說甚麼軟水洋,鵝毛也載不起,似這等重大的寶船也過了。」又有一等略知些事的,說道:「這個船行,都是我朱皇帝的洪福齊天,水神擁護如此。」這叫做是個耳聞是虛。只是三位老爺眼見的是實,眼見得國師取了一缽盂兒水,眼見得大小寶船望前而行,眼見得長老把個缽盂掛在天盤星上,那三位卻才辭了長老而去。長老也曾送他,只是吩咐欽差校尉仔細照管行船,吩咐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同到千葉蓮台上打坐。
  卻說那三位同船,都有些疑慮。三寶老爺說道:「敢是個掩眼法兒。」三寶老爺道:「便是個法,卻不是個掩眼法。」天師道:「這個法,我也猜詳得他著,不過是個天將天兵虛空撮過的手段。」王尚書道:「他那一缽盂的水,是怎麼?」天師道:「那是個例子。常言道:『十法九例,無例不成法。』」三寶老爺道:「我有個處。」即時差下藍旗官稟過了國師,明日缽盂裡的水,三位老爺還要來面見發放。長老早知其意,傳言回道:「俟發放之日,請同三位老爺當面過來。」長老只在蓮台上運神定氣,聽候寶船過洋。卻又這個軟水洋有八百里之遠,急切裡走不過去,只是喜得風恬浪靜,穩載而行。正是:征西諸將坐扁舟,晚照風煙萬里收。一望海天成四塞,又垂日月浸中流。波翻簫鼓龍知避,水放桃花地共浮。聞道軟洋難覓路,也應穩載下西牛。
  卻說碧峰長老坐在千葉蓮台之上,收神運氣,俟候寶船過洋。且喜得連日風平浪靜,揚帆鼓楫而行。行了幾日,長老心裡知道軟水將過,吩咐徒孫雲谷,傳命欽差校尉,請過三位來。天師早已知道將過軟水洋,會同兩位元帥。三寶老爺道:「國師有請,不知甚麼事因?」王尚書道:「不過是個發放缽盂的事因。」長老見了三位,便說道:「恭喜了!」三寶老爺道:「國師同喜。」長老道:「過了這個軟水洋,是我和你下西洋第一個關隘。」老爺道:「多謝國師佛力。」長老道:「朝廷的洪福,貧僧何功?」道猶未了,只見欽差校尉報道:「船頭之下,已是清水泛流。」長老聞知,即時起身而出,到於天盤星上,取下了那一缽盂之水,拿在手裡,口兒又是這等噥了兩三聲。三寶老爺終是有些瘋子樣兒,看見長老拿了缽盂,他快著口問道:「國師,你這個缽盂裡的水,敢是個例子麼?」長老輕輕的說道:「阿彌陀佛!元帥在上,不要小覷了這個缽盂。這八百里軟水,都在我這一個缽盂之中。」這一句話說得不大不小,莫說是兩位元帥吃驚,就是天師也老大的蕩了些主意。長老輕輕的又噥了兩聲,把個缽盂裡的水放將下去,就是倒瀉天河,穿沙激石。放了半日工夫,才放得乾淨。二位元帥見之,才害怕哩!天師卻才是死心倒地,扯著長老,只是磕頭。長老道:「天師請尊重!怎麼行這等大禮?」天師道:「老師父佛力無邊,伏乞師父指教一番。」長老道:「三位請坐下,容貧僧從直相稟。」
  三位坐定。長老道:「這軟水洋匹毛枝草,俱是載不起的。是貧僧出乎無奈,夜來潛入龍宮海藏之中,央喚龍王。龍王道:『亙古至今,只是唐三藏西天取經,仗著齊天大聖,過了一遭。自後早晚兩潮,有些硬水,卻只容得一葉扁舟,怎麼過得這等重大的寶船?果然要過去,也須是奉佛牒文,撤去軟水,借來硬水,方才過得。』貧僧討了他這一個口訣,才把缽兒舀起了軟水,口兒裡念動了真言,借些硬水,以此上才過得來。」天師又打了一個躬,唱了一個喏。王尚書道:「國師的缽盂掛在天盤星上,這是甚麼佛法?」國師道:「八百里海水,終不然船上載得起,借著天盤星為因,其實的掛在天柱上。」三寶老爺道:「怎麼這等一個缽盂,就盛得這許大的水?」長老道:「老元帥,你不記得水淹兜率宮,浪打靈霄殿的日子了?」天師道:「這就是我學生連燒了四十八道飛符的舊事。」大家反取笑了一場,這會分明取笑得有些意思。
  猛然間藍旗官報道:「前哨的戰船險些兒一沉著底,喜的是回舵轉篷,天風反旆,方才免了這一場沉溺之苦。」那個海路本等是險,這個報事的官卻又凶,嚇得三寶老爺一天憂悶,兩眼雙垂。王尚書道:「老元帥何事這等感傷哩?」老爺道:「咱原日掛印之時,也只圖為朝廷出力,為中國乾功,倘得寸功,或者名垂不朽。哪曉得一路有這些風浪,有這些崎嶇,耽這些驚憂,受這些虧苦,終不然咱這一束老筋骨,肯斷送在萬里外障海之中!」王尚書道:「雖是路途險峻,賴有天師、國師,老元帥當自保重。」天師道:「凡事有國師在前,老元帥不必如此悲切。西來的路程,也只是這一個吸鐵嶺,過此俱是婦途。」三寶老爺得了這一段的勸解,歇了一會,問說道:「這便是吸鐵嶺麼?」長老道:「便是。」老爺道:「這寶船是鐵釘釘的,大小錨俱是鐵鑄的,刀槍劍戟都是鐵打的,卻怎麼得過去?」長老道:「列位請回,過嶺都在貧僧身上。」
  即時送過了三位老爺,轉到千葉蓮台之上,寫下了一道牒文,當時燒下。那道牒文,早有個值符使者奏事功曹,一直齎上靈霄寶殿玉帝位下親投。卻又有個左金童胡定教人接著,問說道:「這牒文是哪裡來的?乾甚麼事的?」功曹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駕下金碧峰下西洋,過吸鐵嶺,特來懇借天兵,搬運鐵錨等件。」胡真人聽知道「鐵錨」二字,恰好又是個「買香囊弔淚,睹物傷情」。怎麼叫做個「睹物傷情?」原來這個鐵錨,都是他親手自造。只見胡真人拿了這道牒文,竟自展開,奉上玉帝。玉帝看來,牒曰:
  於維大明,三光協順;暨我皇上,萬國來王。帝道光華,寶篆啟千年之景運;乾文璀璨,璇台符萬壽之昌期。不忍國璽,陷彼西洋;爰命雄師,赫然東出。戈戟散飛蛇之電,鼓鼙掀震蟄之雷。鳴劍伊吾,揚帆海瀆。胡吸鐵之有嶺,嗟破竹之無門。恭薦特牲,用申短牒。望彤輿而敬止,祓玉座以綏安。願假天兵,快茲戎器。庶鯨鯢就戮,見西海之無波;果氛診頓消,得太陽之普照。無任延結,須牒施行。
  玉帝看了牒文,即時准奏,傳下一道玉旨,欽差三十六天罡,統領天兵四隊,往西洋大海吸鐵嶺下,搬運寶船上鐵錨兵器等項,不得有違。
  玉旨已出,誰不遵依?只見三十六天罡領了天兵四隊,竟自駕起祥雲,望西洋大海而來。見了古佛,領了佛旨,把些寶船上的鐵錨兵器,無論大小,無論多寡,一會兒都搬到西洋海子口上去了,各自駕轉雲回。長老心裡又想道:「鐵錨兵器雖是搬運去了,這些大小船隻,卻都是鐵釘釘的。我身上的金翅吠琉璃,也要得個好力士,才用的快捷。」好個碧峰長老,念上一聲佛,佛法一時生,轉身寫了一個飛票,差了一個夏得海,竟投西海中龍宮海藏而去。只見西海龍王敖順,接了佛爺爺這一個飛票,票說道:「票仰西海龍王,火速統領犀侯鱷伯一干水獸,前到寶船聽候指使毋違。」龍王領了飛票,即時點齊一千水獸,統率前來,見了佛爺爺,稟說道:「適承飛票呼召,不知有何指揮?」長老道:「敬煩列位,替我把這些船隻,抬過吸鐵嶺砂河,逕往西洋海子口上。須在今夜,不得遲誤雞鳴。」龍王道:「抬便容易抬得,只是盡在今夜,似覺得限期太促了些。」長老道:「我還有你一個寶貝在這裡。」龍王道:「正是,正是。若是佛爺爺拿出那個金翅吠琉璃來,照著前面後面,抬的便輕巧了。這五百里路,不消呼吸之間。」長老取出一個寶貝,交付龍王。龍王拿了這個寶貝,親自領頭。後面一干水獸抬了船隻,一會子就是西洋海子口上。龍王交還了琉璃,說道:「佛爺爺,這鐵砂河今日經過了,這個寶貝卻有十年不生鐵,卻有十年走得船。」長老道:「要他千萬年走船。」龍王拜辭,領著水獸而去。長老又坐在千葉蓮台之上。
  卻說三寶老爺耽驚受怕,巴不得天明,來看長老的手段。及至天已微明,船上人都嘈嘈雜雜,你也說道:「不見了錨。」我也說道:「不見了錨。」有個說道:「失了的。」有個說道:「走了的。」有個說道:「飛了的。」一會兒戰船上軍士起來,又羅囉唣唣,你也說道:「不見了槍。」我也說道:「不見了劍。」張也說道:「不見了戟。」李也說道:「不見了刀。」一嚷嚷到三寶老爺耳朵裡來。老爺又吃了一驚,說道:「這些錨和這些軍器,想都是吸鐵石兒吃掉了。」飛星差人報知王爺船上。王爺早巳知道了,又飛星差人報知天師。天師早已知道了,又差人報知碧峰長老。只見長老船上的錨,照舊在船頭上。校尉還不曾起來,傳送官回覆三寶老爺道:「某船如此,某船如此。」老爺道:「快請王爺同天師來。」只見王尚書會了天師,天師也不解其意,一同見了老爺。老爺道:「同去問國師就見明白。」長老接了三位老爺,笑了一笑道:「列位都為不見了鐵錨軍器而來。」老爺道:「敢是吸鐵石兒吃掉了?」長老道:「豈有此理!是貧僧受了元帥鈞旨,費了一夜辛勤。我和你的船已自過了吸鐵嶺,這如今是西洋海子口上了。」老爺道:「吸鐵嶺有五百里之遙,如何一夜會過得?」長老把個牒文、飛票兩項事,細說了一遍。三位老爺心下老大的吃驚,一齊的打躬,一齊的作揖,哪一位不欽敬。老爺又問道:「天兵搬的鐵錨在哪裡?」長老道:「在這西崖百步之內便是。」老爺傳下將令,責令各船人夫、各船軍士,前往崖上百步之內抬回錨來。這些人夫、軍士跑上崖去,百步之內是有無限的錨,只是一個也抬不動。
  卻不知這個錨怎麼樣兒抬不動,又不知往後去這個錨怎麼樣兒抬得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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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8:06: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     天妃宮夜助天燈 張西塘先排陣勢



  詩曰
  將軍遠發鳳凰城,日月回看帝座明。
  豈是仙槎窮異域,將因駟牡急王城。
  陽當九五飛龍出,甲擁三千跨海行。
  底事嶺呼為吸鐵,頑貪當為聖人清。
  卻說各船上人夫,各船上軍士,得了將令,逕投西崖之上百步內抬錨。錨便是有無數的在那裡,只是一個也抬不起來。即時報與元帥老爺。老爺道:「這個錨抬不起來,也在國師身上。」長老道:「喜得不是驢鞍兒。」叫聲雲谷近前來,吩咐他:「取過甲馬一百張,交與抬錨的,令他一個錨上貼一張甲馬,抬了這一回,又將這一百張甲馬,貼在那一百個錨上,抬將回來。週而復始,抬完了交付還我。」眾人得了長老的甲馬,一會兒盡數抬來,還了甲馬。船上軍人哪一個不念聲碧峰老爺佛法無邊,哪一個不念聲碧峰老爺無量功德。王尚書道:「只此一事,莫大之功。」
  即時拽篷開船。長老吩咐道:「目今已是西洋大海,前哨的務要小心,不得模糊,誤事不便。」各船傳示已畢。恰好行了這等一二日之間,只見海面寬闊,路逕不明,且又是浮雲蔽天,太陽不見。前面嘹哨的兩眼昏花,也不知何為天,也不知何為水,也不知哪是東、哪是西,也不知哪是南、哪是北。正是:雲暗不知天早晚,眼花難認路高低。前哨的傳與中軍,中軍的稟了元帥。三寶老爺心上又慌了。王尚書道:「老公公不消這等耽煩耽惱,縱有甚麼不骼節處,還有國師擔當。」道猶未了,只見烏天黑地,浪滾濤翻,正西上一陣狂風刮地而到。正是:
  來無蹤跡去無形,不辨渠從那處生。
  費盡寶船多少力,顛南倒北亂蓬瀛。
  這一陣風不至緊,把這些前後船隻打開了不成隊伍,連天師的船也不在幫,連國師的船也不在幫,只是兩隻軍船還在一幫。三寶老爺就埋怨王尚書,說道:「王老先兒,你只道是個國師,今番你去尋個國師來也。」尚書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怎怕得這許多哩!」兩位元帥雖強在辯論,風卻是狂,浪卻又大,船卻也有些不骼節處。三寶老爺道:「怎麼處哩?」王尚書道:「付之天命而已!」老爺道:「與其付之天命?不如拜天懇求他一番。」尚書道:「這也說得有理。」二位元帥即時跪著,稽首頓首,說道:「信士弟子鄭某、王某,恭奉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欽差前往西洋,撫夷取寶,不料海洋之上風狂浪大,寶船將危,望乞天神俯垂護佑,回朝之日,永奉香燈。」禱告已畢,只見半空中划喇一聲響,響聲裡掉下一個天神。天神手裡拿著一籠紅燈,明明白白聽見那個天神喝道:「甚麼人作風哩?」又喝聲道:「甚麼人作浪哩?」那天神卻就有些妙處,喝聲風,風就不見了風;喝聲浪,浪就不見了浪。一會兒風平浪靜,大小寶船漸漸的歸幫。二位元帥又跪著說道:「多謝神力扶持,再生之恩,報答不盡。伏望天神通一個名姓,待弟子等回朝之日,表奏朝廷,敕建祠宇,永受萬年香火,以表弟子等區區之心。」只聽得半空中那位尊神說道:「吾神天妃宮主是也。奉玉帝敕旨,永護大明國寶船。汝等日間瞻視太陽所行,夜來觀看紅燈所在,永無疏失,福國庇民。」剛道了幾句話兒,卻又不見了這個紅燈。須臾之間,太陽朗照,大小寶船齊來攏幫。天師、國師重聚。二位元帥叩頭伸謝而起。這一節可見的朱皇帝萬歲爺是個真命天子,寶船所在,百神護呵。正是:
  天開景運,篤有道之曾孫;
  電繞神樞,受介福於王母。
  觚稜瑞藹,閭闔臚傳;
  誕紹洪圖,丕承駿命。
  至仁有物,待秋而萬寶來;
  盛德在躬,居所而眾星拱。
  當立綱陳紀之始,為施仁發政之規。
  廣文王有聲之詩,載歌律呂;
  衍周公無逸之壽,虔祝華嵩。
  卻說行了數日,只見藍旗官跪在中軍帳下,稟道:「落篷下錨。」三寶老爺只說道:「又是甚麼蹺蹊險峻?」吃了一驚,也就不會答應。當有王公公在傍,問道:「甚麼事落篷下錨?」藍旗官道:「如今到了一個海口上,口上有許多的民船,岸上有一座石塔,塔下有許多的茅簷草舍,想必是個西洋國土了。故此稟過元帥爺,早早的落篷下錨罷。」老爺聽知道到了西洋國土,卻才放心,發放了藍旗官,傳下將令。收船之時,仍舊的前後左右四哨,仍舊的中軍,即時請到王尚書、天師、國師,大家商議征進之策。尚書道:「須先差人體訪一番,才議征進。」天師道:「老總兵之言有理。」老爺道:「似此一掌之地、何用體訪他。」長老道:「貧僧適來問到土民了,此處只是個海口,叫做哈密西關,往來番船艤舶之所。進西南上去,有百里之遙,才是個大國。怎麼不要人去探訪?」老爺道:「既是如此,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去訪。」那五十名夜不收,鑽天踏地,一會兒去,一會兒來,一齊復命。老爺道:「這是個甚麼國?」夜不收道:「這個崖上,中間是一條小汊港兒,兩岸上有百十家店房。那店房都是茅草蓋的,房簷不過三尺之高,出入的低著頭鑽出鑽入。路頭上是一個石頭砌的關,關門上寫著『哈密西關』四個大字。從關門而人,望西南上行,還有百十餘里路,卻才有個城郭。是小的們走到那個城門之下,只見他疊石為城,城下開著一個門,城上是個樓,城樓上掛著一面黑葳葳的牌,牌上粉寫『金蓮寶象國』五個大字。是小的們要進城去,那把門的眼兒且是溜煞,就認著是遠方來的,盤詰來歷。小的們怕泄漏軍情,取罪不便,故此就跑將回來。」老爺道:「看起來這是個金蓮寶象國了。」即時傳令諸將:兵分水、陸二營,大張旗幟,晝則擂鼓搖旗,夜則高招掛起,朗唱更籌,務在縝密,比在南朝時倍加嚴謹,如違,軍令施行。諸將得令,五營大都督移兵上岸,紮做一個大營,中軍坐著是兩位元帥,左先鋒另下一營在左,右先鋒另下一營在右,為犄角之勢。四哨副都督仍舊在船上紮做一個水寨,分前後左右,中軍坐著是國師、天師。
  說兩位元帥高升中軍寶帳,只見:
  藍對白,黑對紅,鵝黃對魏紫,綠柳對青蔥。角聲悲塞月,旗影卷秋風。寶劍橫天外,飛槍出海中。干戈橫碧落,矛盾貴重瞳。弩箭纏星舍,雕弓失塞鴻。綠巍巍荷葉擎秋露,紅灼灼夭桃破故叢。一對對紫袍金帶南山虎,一個個鐵甲銀盔北海龍。坐纛輝前,擺列著七十二層回子手;中軍帳裡,端坐下無天無地一元戎。
  三寶老爺傳下將令,說道:「哪一位將官統領上國天兵,先取金蓮寶象國,建立這一陣頭功?」道猶未了,帳下閃出一員大將,身長九尺,膀闊三停,黑面鬈髯,虎頭環眼,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連聲說道:「末將不才,願領天兵,先取金蓮寶象國,首報效朝廷。」元帥老爺起頭看時,只見是個現任征西左先鋒,掛大將軍之印,姓張名計,別號西塘,定元人也。原任南京羽林左衛都指揮。他是個將門之子,世冑之家,業擅韜鈐,才兼文武。三寶老爺見之,滿心歡喜,說道:「兵貴精而不貴多,將在謀而不在勇。丑夷叵測,黠虜難馴,張先鋒你此行務在小心,免致疏虞,有傷國體。」張計道:「元帥放心,不勞囑咐。」三寶老爺遞酒三杯,軍政司點付京軍五百。只見一聲炮響,擂鼓三通,扯起一面行軍旗號,各哨官各按各方,各豎各方旗幟,吹動了驚天聲的喇叭,各軍吶喊三聲。正是:
  鼓角連天震,威風動地來。
  竟奔金蓮寶象國哈密西關而進。卻早有個巡關的小番叫做田田,嚇得滾下關去,報與巡邏番總兵占的裡。占的里正坐在牛皮帳下調遣小西飛,只見小番連聲報道:「禍從天降,災湧地來。」占的裡道:「怎叫做『禍從天降,災湧地來』?」田田道:「小的職掌巡關,只見沿海一帶有寶船千號,名將千員,大軍百萬,說是甚麼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來甚麼撫夷取寶。早有一員大將,統領著一彪人馬,殺進關來,逼城而近,好怕人也。」占的裡也是個曉得世事的,聞著這一場的凶報,沉思了半晌,說道:「沒有此理。他南朝和我西番,隔著一個軟水洋八百里,又隔著一個吸鐵嶺五百里,饒他插翅也是難飛。」道猶未了,只見又有一個細作小番叫做區連兒,跪著報道:「是小番去打聽來,打聽得南來船上兩個大元帥,坐著兩號『帥』字船,就是山麼樣兒長,就有山來樣大,扯著兩桿『帥』字旗號,就有數百丈高,就有數百丈闊。一個元帥叫做個甚麼三寶老爺,原是個出入禁闥,近侍龍顏,不當小可的。一個元帥叫做個甚麼兵部王尚書,原是個職掌兵權,出生入死,又不是個小可的。」道猶未了,只見又有一個細作小番叫做奴文兒,忙忙的跪著報道:「是小番又去打聽來,打聽得南來船上還有一個道士,叫做甚麼引化真人張天師。那天師雖不曾看見他的本領,只是寶船頭上立著兩面大長牌,左邊一面寫著:『天下諸神免見』,右邊一面寫著:『四海龍王免朝』。這個還不至緊,中間還有一面沉香木雕的魚尾團牌,牌上寫著一行硃砂大字,說道:『值日神將關元帥壇前聽令』。」道猶未了,又只見一個細作小番叫做海弟寧兒,忙忙的跑將來,跪著說道:「小番也去打聽來,打聽得南來船上還有一個和尚。那和尚頭上光禿禿,項下毛簇簇,叫做個甚麼金碧峰,比道士還厲害幾十分哩!」占的裡說道:「還厲害幾十分,不過是會吃人罷!」海弟寧兒說道:「說甚麼吃人的話,他有拆天補地之才,他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風喚雨,役鬼驅神,袖囤乾坤,懷揣日月。他前日出門之時,那南朝朱皇帝親下龍牀,拜他八拜,拜為護國國師。故此他的寶船上有三面大牌,中間牌上寫著『國師行台』,左邊牌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右邊牌上寫著『九天應元天尊』。」
  這四遞飛報,把個番總兵唬得魂離殼外,膽失胎中,說道:「無事不敢妄奏,有事不得不傳。」連忙的帶了茭葉冠,披了竺花布,竟去面奏番王。只見番王聽知外面總兵官奏事,即忙戴上三山金花玲瓏冠,披上潔白銀花手巾布,穿上玳瑁朝履,束上八寶方帶,兩旁列了美女三四十人,竟坐朝堂之上,宣進總兵官來。番王道:「奏事的是誰?」總兵官道:「小臣是巡邏番總兵占的裡便是。」番王道:「有甚麼軍情?」占的裡道:「小臣欽差巡邏哈密西關,只見沿海一帶,平白地到了戰船幾千號,名將幾千員,雄兵幾百萬,說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駕下欽差兩位大元帥,撫夷取寶。現有一員大將,領兵一支,擂破了花腔戰鼓,斜拽了錦繡狼旗,聲聲討戰,喊殺連天。故此啟奏駕前,伏乞大王定奪。」番王聽奏,想了一會,說道:「總兵官差矣,若是南膳部洲,他和我西番相隔了八百里軟水洋,五百里吸鐵嶺,他怎麼得這些船隻軍馬過來?」占的裡奏道:「所有我國巡哨的小番,三回四轉報說道,南朝船上兩個元帥,本領高強,十分厲害。」番王道:「是個甚麼元帥?」占的裡奏道:「一個叫做甚麼三寶老爺,他原是個出入禁闥,近侍君王的,不當不可。一個叫做甚麼兵部王尚書,他原是個職掌兵權,出生入死,又不是個小可的。」番王道:「這也不為甚麼高強,不為甚麼厲害。」占的裡道:「還有兩個人,本領越加高強,厲害越加十倍。」番王道:「是兩個甚麼人?」占的裡道:「一個道士,一個和尚。」番王聞知,大笑了一聲,說道:「文官把筆安天下,武將持刀定太平。他既是個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有個甚麼本領高強?他有個甚麼十分厲害?」占的裡奏道:「那個道士不是個等閒的道士,號為天師。世上只有天大,他還是天的師父,卻大也不大?他寶船上有三面大長牌,左邊一面寫著『天下諸神免見』,右邊一面寫著『四海龍王免朝』,中間一面寫著『值日神將關元帥壇前聽令』。那個和尚也不是個等閒和尚,臨行之時,南朝天可汗親下龍牀,拜他八拜,拜為護國國師。這個國師有拆天補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風喚雨,駕霧騰雲,袖囤乾坤,懷揣日月。」這一席話兒不至緊,把個番王唬得高山失腳,大海崩洲。高山失腳非為險,大海崩洲好一驚!
  番王未及答應,只見守城的番官又來報道:「南朝將官吩咐手下軍士,架起一個甚麼湘陽大炮,準備打破城牆也。」番王愈加驚懼,計無所出。當有左丞相孛鎮龍說道:「寫封降表,投降便罷。」右丞相田補龍也說道:「寫封降表,投降便罷。」只有三太子補的力站在龍牀之下,說道:「俺國是一十八國的班頭,西方國王的領袖,終不然是這等袖手而降。就是國中百姓,也不好看哩!」番王道:「若不投降,哪裡有南朝的雄兵?哪裡有南朝的大將?」三太子道:「俺國的軍馬也不是單弱的,俺國的刺儀王父子兵也不是容易的。」番王道:「爭奈刺儀王父子又在崑崙山去了。」三太子道:「俺國數不合休,刺儀王父子早晚就回也。」
  道猶未了,只見傳事的小番報道:「今有刺儀王姜老星忽刺領了姜盡牙、姜代牙,父子們自崑崙山回還,特來見駕。」這一個歸來見駕不至緊,有分教:
  晴空轟霹靂,聚幾群猛虎豺狼;
  平地滾風波,起無數毒龍蛇蟒。
  番王聽知道刺儀王父子見駕,喜不白勝,即時宣進朝來。三太子道:「俺國還是合該興也。」番王道:「今有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兩個元帥,統領戰船千號,名將千員,雄兵百萬,侵俺社稷。俺欲待寫了降表,投降與他,卻辱滅了國體。俺欲待擂鼓揚旗,與他爭鬥,爭奈兵微將寡。卿意下何如?」三太子高聲說道:「王爺差矣!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君命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不孝。俺這裡堂堂大國,豈可輕易自損威風。」刺儀王道:「托大王的洪福,憑小臣的本事,只要大王與臣一支人馬,前往哈密西關與他對陣,管教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旋。」番王道:「內中有一個道士、一個和尚,本領高強,十分厲害。」三太子道:「父王好差,單只是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刺儀王道:「憑著小臣這一枝畫桿方天戟,若不生擒了和尚,活捉了道士,若不攻上寶船,掃蕩元帥,俺誓不回朝。」番王大喜,即時焚香祭天地,殺牛祭戰鬼,點了番兵五千,付與刺儀王。臨行時,遞了三個裹簍葉的檳榔,賜了三檔咂甕的佳釀,自送朝門之外。
  好個刺儀王,鄰了五千番兵,一聲牛角別力響,竟奔哈密西關而來。只見南朝軍馬,早已紮成一個陣勢在那裡。南軍看見番兵蜂擁而來,早有左哨千戶黃全彥到於中軍請令,說道:「番兵行列不齊,行走錯亂,道路擠塞,言語喧嘩,乘其未定而擊之,此以逸待勞之計也。」張先鋒說道:「不可。夷人狡詐,信義不明。中國堂堂,恃有此『信義』二字,若復欺其不見而取之,何以使南人不復反也?」道猶未了,番兵直逼陣前,高聲搦戰。先鋒傳令回覆道「今日天晚,各自安營,明早整兵來戰。」
  到於明早,先下戰書,兩軍對列於曠野之中,各成陣勢。南軍陣上,旌旗擺列,隊伍森嚴。三通鼓罷,張先鋒乘馬而出,只見:
  鳳翅盔纓一撇,魚鱗甲鎖連環。鑲金嵌玉帶獅蠻,獸面吞頭雙結。大桿鋼刀搖拽,龍駒戰馬往還。將來頭骨任饑餐,一點寒心似鐵。
  張先鋒在中,上手是左哨千戶黃全彥,下手是右哨千戶許以誠。兩個千戶押住陣腳,探子馬跑出軍前,請對陣主番將答話。只見番陣上門旗開處,兩員番將分左右而出,各持兵器,立於兩傍。次後將一對對分列在門旗影裡,中央擁出一員主將。只見:
  胡帽連簷帶日看,紮袖貂裘擋雪寒。畫桿方天戟,詐輸人不識。金龍九口刀,慢說小兒曹。頭大渾如斗,逢人開大口。
  卻說番將擁出中央。對南陣問道:「來將何人?」張先鋒勒馬近前,應聲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撫夷取寶征西大將軍左先鋒西塘張計的便是。你是何人?」番將道:「俺是西牛賀洲金蓮寶象國占巴的賴御前官封刺儀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張先鋒道:「我太祖高皇帝奉天承運,迅掃胡元,定鼎金陵,華夏一統,所有元順帝白象駝璽入於西番,我們奉今萬歲爺欽旨,寶船千號,名將千員,雄兵百萬,二位元帥,一位天師,一位國師,遠下西洋,一則安撫夷邦,二則探問玉璽,你們奉上通關牒文,獻上玉璽,萬事皆休。何故興師動眾,敢阻我們去路麼?」老星忽刺道:「俺和你地分夷夏,天各一方,兩不相干,焉得領兵犯我境界?你這都是生事四夷,非帝王遠馭之術。豈不聞漢光武閉關謝西域乎!」張西塘道:「談甚麼今,博甚麼古?奉上通關牒文,獻上玉璽,萬事皆休。若是半聲不肯,卻教你受我的大桿雁翎刀一場虧苦也。」姜老星道:「你休開這大口,說這大話,.只說是偶然間從此經過,借幾擔糧食,求幾擔柴草,我這裡便把三五擔來賞你。若說甚麼通關牒文,便要俺主御名簽押,便是俺主降書降表一般。俺這國是西洋第一國,豈可無故投降於人?你說你的大桿雁翎刀,你還不認得俺的畫桿方天戟。」張西塘道:「你有畫桿方天戟,你敢來和我比個手麼?」姜老星道:「呆者不來,來者不呆。豈怕個『比手』二字。」好番將,即時挺起畫戟,直撞而來。張西塘舉起雁翎刀,直奔而去。兩馬相交,兩器並舉,戟來刀去,刀往戟還,一上手就是五六十回,不分勝負。
  只見南陣上鼓響三通,東南角上跑出一員大將來,全裝擐甲,勒馬相迎,高聲叫道:「番狗羯,敢如此無禮麼?」掄起一張宣花銅斧,直取番將的六陽狗頭。只見番陣上也跑出一個番將來,青年大膽,手舞雙刀,叫聲道:「搶陣者何人?你豈不認得我姜二公子在這裡麼?」南將道:「我黃全彥的眼睛大些,哪認得你甚麼姜二公子!」兩個人兩騎馬,兩般武藝,抵手相交。
  只見南陣上又是鼓響三通,西南角上又跑出一員大將來,全裝擐甲,勒馬相迎,高聲叫道:「番奴,敢無禮!」掣出一條丈八神槍,直取番官首級。只見番陣上又跑出一個番將來,人強馬壯,手架鐵鞭,叫聲道:「何人敢來搶陣?敢搶我姜三公子麼?」南將道:「你是甚麼姜三公子,你且來認一認我許以誠來。」兩個人兩騎馬,兩般武藝,抵手相交。
  這一陣三員南將,三個番將,混殺一場。果是一場好殺也!只見:
  人人兇暴,個個粗頑。兇暴的是九里山橫死強徒,粗頑的是三天門遭刑惡黨。槍如急雨,刀似秋霜,刀林裡猛然間風生虎嘯。戟斷殘虹,戈橫落日,戈戟中忽聽得霧湧龍行。斜刺的不離喉管,豎砍的長依頸項,一衝一撞,渾如四鬼爭環。這壁廂怒衝鬥牛,那壁廂氣滿胸膛,一架一迎,儼似雙龍戲寶。南陣上耀武揚威,依行逐隊,單的單,對的對,居然孫子兵機。番夥裡張牙弄爪,縮頸伸頭,後的後,前的前,管甚麼穰苴紀律。鼓聲震地,炮響連天,陰陰沉沉,枉教他天空絕塞聞邊雁。白日昏霾,黃雲慘淡,鬧鬧嚷嚷,直殺得水盡孤村見夜燈。一任的亂軍中沒頭神,催命鬼,提刀仗劍,殺人放火,江豚吹浪夜還風。兩家的門旗下斜地煞,直天罡,關星步鬥,吸霧吞雲,石燕拂衣晴欲雨。正是:城邊人倚夕陽樓,城上雲凝萬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廢,水聲空傍漢宮流。
  卻說南陣上三員南將,番陣上三個番將,混殺了幾百合,不分勝負。斜日漸西,兩家子各自鳴金收陣。張先鋒道:「莫說此人全沒用,也有三分鬼畫符。明日須則設個計策兒去拿他。」只見明日之間,兩軍對陣,姜老星出馬。張西塘道:「為將之道,智力二字。有智鬥智,有力鬥力。昨日連戰百十餘回,量汝之力不足為也。汝既無力可施,必定有智足恃。我布下一個陣勢,你可識得麼?」
  卻不知張西塘布下的是個甚麼陣勢,又不知姜老星看見這個陣還認得是個甚麼來回,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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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8:0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     小王良單戰番將 姜老星九口飛刀



  詩曰:
  大將原從將種生,英雄勇略鎮邊城。
  陣師頗牧機尤密,法授孫吳智更精。
  色動風雲驅虎旅,聲先雷電擁天兵。
  西洋一掃天山定,百萬軍中顯姓名。
  卻說張西塘擂鼓搖旗,布成陣勢,問聲番將道:「你可認得我的陣麼?」姜老星道:「俺夷人不認得甚麼陣,全憑著畫桿方天戟,殺得你血湧藍關馬不前。」張先鋒道:「即是如此,你敢殺進來麼?」姜老星掣過方天戟,一直殺過陣來。三公子姜盡牙說道:「殺過陣去,可曾預備著寶貝兒麼?」姜老星一邊廝殺,一邊答應道:「齊整,齊整!」須臾之間,南陣上皂旗一展,單擺開兩聲,只見黑霧障天,狂風大作,對面不見人,伸手不見掌。張先鋒傳下將令,活捉姜老星。姜老星左衝右突,不得脫身,卻被南兵活活的捉將來了。捉了姜老星,天清氣朗。姜老星把個斗大的頭來搖了兩搖,只見肩膊子上喀嚓一聲響,響裡掉出九口飛刀,一齊奔著南軍的身上。這些南軍看見個事勢不諧,各人奔命,各自逃生,哪裡又管個甚麼老星忽刺。恰好的貓兒踏破油瓶蓋,一場快活一場空。張先鋒聽知道走了番將,恨了幾聲,問眾軍道:「他的飛刀從何而來?」眾軍道:「只看見他斗大的頭擺了兩擺,卻就肩膊子上喀嚓一聲響,響裡掉出這九口飛刀來,竟奔到小的們身上。」先鋒道:「甚麼還不曾傷人?」眾軍人道:「是小的們捨命而跑,跑得快些,故此不曾受他的虧苦。」張先鋒道:「怪道臨陣之時,他兒子說要預備寶貝,原來就是九口飛刀的寶貝。自今以後,我與他交戰,只看見他頭搖脖子動,許多鳥銃手、火箭手一齊奔他。他說道是個寶貝,我們偏要壞他的寶貝。」
  道猶未了,只見姜老星又來討戰。張先鋒勒馬相迎,兩軍對陣,射住陣腳。張先鋒道:「為人在世上,既叫做個總兵官,怎麼又抱頭鼠竄而走?」姜老星道:「今後只是將對將,兵對兵,槍對槍,劍對劍,再不和你打甚麼陣勢,你看我再走也不走?」張先鋒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說得個番將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條畫桿方天戟,殺將過來。張先鋒一把大桿雁翎刀,殺將過去。戰到四十餘合,不分勝敗。姜老星心生一計,撥轉馬頭,落坡而走,口裡說道:「張先鋒,我且讓你這一陣罷。」放開馬逕跑。張先鋒心裡想道:「要追將下去,怕他九口飛刀;若不追將下去,又不得成功。」為人都是貪名逐利的心勝,顧不得甚麼刀,竟自追將下去。這一追,好似三星月下追韓信,九里山前捉霸王。那番將聽得後面馬鈴兒漸漸的響,料是追我者近也,把個頭兒搖了一搖。喜的是張先鋒眼兒溜煞,看見他的頭搖,撥轉馬頭便走。及至九口飛刀迸將出來,張先鋒連人連馬,不知走到了哪裡,那裡卻又是鳥銃、火箭一齊而發。番官歎上一口氣,叫一聲天,竟自回去。幾番討戰,幾番詐敗,幾番飛刀,只是不奈張先鋒何。卻是張先鋒也不及奈何得他哩。一連數日,迄無成功,張先鋒道:「似此難嬴,怎麼下得番,取得寶?不免去見元帥,別選良將,別出奇兵,才是個道理。」張先鋒回船,一面留下將令,不許諸將擅自離營廝殺,如違軍令施行。
  先鋒才去,番將就來討戰,營裡虛張旗鼓,並沒有個將官出來。姜老星說道:「你們怕廝殺,不如安穩在南朝罷,卻又到俺西番來尋個甚麼死哩!」他就來來往往,絮絮叨叨。營裡卻有一班招募的子弟兵,人人雄壯,個個英明,聽不得他的瑣碎,大家說道:「似此番狗奴,敢說這等大話!自古道:『三拳不敵四手,四手不敵人多。』我和你拚命殺他一場。」說起一個「殺」字兒來,正叫做是出兵不由將,一擁而出。人多馬眾,將勇兵強,黃草坡前搖旗吶喊,把那老星忽刺一裹,裹在垓心裡面。就是眾虎攢羊,哪消個張牙露爪;飛蟲觸火,不過是損滅其身。倒是虧了這個姜老星,困在垓心裡面,一匹馬橫衝四下,一桿戟混戰八方。正在危急之時,只聽得西南角上一彪人馬殺將進來,當先一員番將口裡說道:「休得傷俺父親,還有俺姜盡牙在這裡。」道猶未了,東南角上一彪人馬殺將進來,當先一員番將,口裡說道:「休得傷俺父親,還有俺姜代牙在這裡。」三員番將內外夾攻,方才救得個姜老星出去。
  姜老星得了命,出了重圍,放開馬,望坡下只是一個跑。這些子弟兵卻又不肯放他,你也指望拿了姜老星,你是頭功,我也指望拿了姜老星,我是頭功。哪曉得姜老星是個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他算計著這些追俺的將次近身,就口裡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把個頭兒略節的搖了一下,只見明晃晃九口飛刀望空而起。這些子弟兵看見九口飛刀望空而起,唬得心旌搖拽,意樹昏迷。心旌搖拽隨風蕩,意樹昏迷帶雨沉。撥回馬便走。一時間哪裡走得這許多?及到了本營,原是十六個子弟兵趕將去,就只有七個子弟兵沒傷,這九個也有砍了盔的,也有砍了甲的,也有傷了指頭的,也有傷了膀子的,也有傷了耳朵的,也有傷了鼻子的,也有傷了槍桿的,也有傷了刀鞘的。這叫做是個有興而去,沒興而回。
  坐猶未定,只見姜老星又在陣前討戰,口裡不乾不淨,就短道長。這十六個子弟兵你也說道去,我也說道去,身子兒卻是你也懶絲絲,我也懶絲絲。早已激發了一個金吾前衛指揮王明,他聽不過姜老星的閒言碎語,激得他就暴跳如雷。他一條槍,一匹馬,竟奔陣外殺去。那姜老星颼地來迎。兩個人不通名姓,不敘閒話,只是廝殺。殺到五十合,姜老星力氣不加,畫戟亂戮。王明越加精神,越加細密,那一條槍像是個銀龍護體,玉蟒遮身,實指望一槍戳透了番奴的肋。哪曉得姜老星不是個對頭,撥馬便走。王明促馬相追。走的走得緊,追的追得緊;走的走得忙,追的追得忙。姜老星卻又弄了一個術法,只見九口飛刀望空而起。王明不曾預備得,看見九口飛刀一齊奔他,他便勒住了馬不走,只憑著這一桿槍,團團轉轉,就像一面藤牌。那九口飛刀,他就架一個七打八,只有末後一口刀獨下得遲,他只說是飛刀盡了,不曾支持,卻就吃了這一苦,把只左手傷了一下,雖不為害,終是護疼,舉止不便。卻說姜老星看見王明一桿槍架住了九口飛刀,嚇得他魂飄天外,魄散九霄,聲聲說道:「南朝好將官也!饒我們通神會法,也沒奈他何。」收了九口飛刀,回陣而去。
  這兩場廝殺不至緊,早有藍旗官報上寶船上來。元帥說道:「故違軍令,王法無私。」一時間,拿到了一班子弟並王明等,限即時梟首示眾。刀尚未開,早已帳下閃出一個年小的將,跑將過來,未曾跪下,先自兩眼淚拋,鶴唳猿啼,號天大哭,高叫道:「元帥老爺刀下留人!屈情上訴。」元帥道:「你是甚麼人,敢在這裡號啕大哭?」小將道:「小的是南京金吾前衛指揮王明之子王良。今有殺父之冤,不得不訴。」元帥道:「你父親故違軍令,理應梟首示眾,何得為冤?」王良道:「將以當先為勇,軍以克敵為功。方今元帥老爺提兵海外,不憚勤勞,卻實指望萬里封侯,立功異域。這金蓮寶象國不過是一個番國,這姜老星忽刺不過是一個番將,這九口飛刀不過是一個妖術,他敢於如此倔強,阻我去路去?老元帥為九重之股肱,三軍之司命,獨不思懸重賞,募異材,破拘攣,殄茲兇頑,用彰天伐,而反執小令,守小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況且今日之功甚大,敗之易,成之難;天之生才有數,殺之易,得之難。伏乞元帥天恩,赦宥諸臣死罪,容其立功異日,自贖前愆,小的不勝戰慄待命之至。」三寶老爺道:「賞罰是公事,救父是私情。你話兒雖說得好,也難道以私害公?」王良道:「緹縈一女子且能上書,沒身救父,況兼小的是個男兒,略通武藝,豈可坐視父兄之死而不救乎!小的情願單槍出馬,生擒番將,報父之仇,贖父之罪,伏乞元帥天恩。」三寶老爺道:「將功贖罪的話兒還說得通。」即時傳下將令,違令將官免死,應襲王良出馬立功。王良即時披掛,綽槍上馬,你看他:
  生長將門有種,孫吳妙算胸藏。青年武藝實高強,寇賊聞風膽喪。上陣能騎劣馬,衝鋒慣用長槍。千軍萬馬怎攔當,梓潼帝君模樣。
  好個王良,渾身披掛,綽槍上馬,竟奔前來。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大喝一聲:「番將何在?」姜老星早已畫戟相迎,說道:「小將軍是哪裡來的?願通姓名。」王良喝一聲道:「唗!番狗奴,你豈不認得我是南朝總兵大元帥麾下都指揮王明長公子應襲王良?」姜老星道:「就說是王良便罷,說了這許多根腳怎的?」王良罵道:「我和你南山之竹,節節是仇;東海之濤,聲聲是恨!為你這個番狗奴,險些兒喪了我父親一命。」道猶未了,掣出那一桿嵌銀槍,直取姜老星首級。好個姜老星,看見他的槍來,即時舉起那桿方天戟,架住了他的槍。王良道:「番狗奴,這一槍是你輸了。」番官道:「未曾舉手交鋒,怎見得是俺輸?」王良道:「你既不輸,為何雙手架住?」姜老星道:「不是俺雙手架住,適來看見你年方一十四五歲,口上乳腥尚臭,頂上胎發猶存,我欲待殺了你這個小畜生,肉不中吃,血不中飲。昨日汝父尚然受我一虧,量汝何足道哉!饒汝性命回去,報與總兵官知道,叫他早早退下寶船,招回人馬,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俺即時攻上船來,把你這些大小官軍,俱為刀下之鬼。」王應襲大怒,喝聲道:「唗!你這番狗奴,焉敢小覷於我。」掣過嵌銀槍來,照著番官便戳。番官說道:「俺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俺道昨日既傷其父,不可今日又傷其子,誰想你這個小冤家反要來討死。」連忙的舉起畫戟,劈面相迎。兩軍搖旗擂鼓,吶喊連天,真好一場大殺也。你看他:
  響咚咚陣皮鼓打,血淋淋旗磨硃砂。檳榔馬上要活拿,就把人參半夏。暗裡防風鬼箭,烏頭桔梗飛抓。直殺得他父子染黃沙,只為地黃天子駕。
  姜老星看見王良年紀雖小,槍法甚精,心裡想道:「除非是舊對子,才得這個小冤家下場。」即時撥轉馬頭,詐敗下陣而去。王良早已知其情,大喝一聲道:「唗!番狗奴,你今日卻輸陣與我了。」番官道:「權且讓你這一頭功。」番官一邊走馬,一邊轉頭,實指望王良趕他下去,中他九口飛刀。王良只是一個不趕,哪怕他飛刀飛不到他身上來。明日又戰,番官又詐敗,王良又是不趕。
  如此者一連兩三日,王良心裡想道:「這番狗只是會飛刀,我若不賣一獬與他看著,他不曉得我的本領高強。」明日兩軍對敵,番官又詐敗而走。王良高聲叫道:「番狗奴,你這個誘敵之法,瞞不過我了。我哪怕你甚麼飛刀,你且站著飛來我看。」番官即時勒轉馬來,說道:「你既不是怕飛刀,怎麼不敢趕俺?」王良道:「趕你便中你之計,覺得我愚;不怕飛刀,是我的本領,見得我好。」番官道:「我飛來與你看著。」王良道:「你且飛來。」番官口裡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把個斗大的頭來搖了兩搖,只見九口飛刀望空而起,第四口竟奔到王良身上來。好王良,哪放個飛刀在心上,本是他的眼睛兒快,本領兒高,照著那口刀一槍撇去,一撇撇在二十五里之外,復手來一槍,就在番官身上。番官慌忙的收了刀,畫戟相迎。一往一來,一衝一撞。
  兩個人正在酣戰,不分勝負,只聽得東南角上鼓聲震地,喊殺連天。番官起頭一望,早已是南朝一員大將來也:
  自小精通武略,從來慣習兵書。狀元御筆我先除,赫赫名傳紫署。
  丈八長槍誰抵?穿楊箭發無虛。降龍伏虎有神圖,海外立功報主。
  姜老星看見南朝添了一員大將,他情知好漢不敵兩手,丟下了王良,撥轉馬便走。來將高聲叫道:「好番將,你這一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番將聽知是個說書的,心上略安穩些,勒住馬回頭一看,只見門旗影裡,軍仗森嚴,四蓋八麾,雙旌坐纛,中間有一面牙旗,牙旗上寫著一行大字,說道:「征西後營大都督武狀元唐英」。番官心裡想起:「既是個武狀元,此人必定文武兼資,超群出眾的豪傑,今番不可輕敵也。」再又勒住馬看上一回,只見旌旗閃閃,中央坐著武狀元:
  戴一頂三叉四縫五瓣六楞,護胸遮頭,攔槍抵箭,水磨鳳翅銀盔。披一領老君爐燒煉成的欺寒冰,餐瑞雪,九吞頭,十八紮,柳葉砌成金鎖甲。襯一件巧女妝,繡女描,前後獬豸,鎖金補子,左鸞右鳳,雙朝日月,剪絨碎錦紫綢袍。係一件茜珠英,攢八寶,嵌珍珠,拖瑪瑙,鈕釦紐門,倒搭銀鉤,玲瓏剔透噴花帶。懸兩面照耀乾坤,光輝日月,走妖魔,親鳳侶,左吞頭,右吞口,掩心前後鏡青銅。圍一條滿天紅,雙折擺,左走獸,右飛禽,霜敲玉兔,電閃蟾蜍,兩幅戰裙雙鳳舞。左手下,帶一張梢不長,靶不短,控金鉤,填玉碗,上陣長推九個滿,通梢挺直寶雕弓。插幾枝剜人心,摘人膽,捻一捻,轉千轉,射去長行一里半,水銀灌桿攢竹箭。右手下,帶一根逢人傷,逢虎傷,老傷亡,少傷亡,水磨竹節嵌銅鞭。挎一口嵌七星,鲨魚鞘,砍殺龍,砍殺虎,吹毛利刃喪門劍。正叫做十年前是一書生,仗鉞登壇領重兵。蔥嶺射雕雙磧暗,交河牧馬陣雲明。羽書火速連邊塞,露布星馳入漢城。掛印封侯今日事,十年前是一書生。
  番官見之,已自有了三分懼怕,高聲叫道:「來將何人?願留名姓。」來將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撫夷取寶征西後營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姜老星忽刺心裡想道:「此人面如傅粉,唇似抹朱,清清秀秀的人品,卻又打著武官的旗號,又說是武官的出身,莫非是個說客?待俺探他一探兒,看是怎麼。」思想已定,卻才開口問道:「你既是個武狀元,來此有何話說?」唐狀元道:「你是何人?」番官道:「俺是西牛賀洲金蓮寶象國占巴的賴御前官封刺儀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唐狀元道:「你既是個刺儀王,是個天王之稱,位居極品,豈不知機?」姜老星道:「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俺豈不知機?」唐狀元道:「我天兵西下經過你這小邦,我又不是占你的城池,我又不是滅你的社稷,不過是要你一張通關牒文,問你可有傳國玉璽。如有玉璽,獻將出來;如無玉璽,你便寫下一張降表,親到寶船見我元帥,我兵再往他國,別作道理。你焉敢執拗抗違,賣弄小術,連日統領兵卒,糜爛小民。你既知機,豈不知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畏天者保其國。我這寶船上謀臣如雨,猛將如雲,殲你這個小將,如折柳穿魚;滅你這個小國,如泰山壓卵。只是你他日噬臍,悔之晚矣。你與我作速的退兵進城,送上通關牒文來,還不失知機之智。」姜老星聽知這一席話兒,心裡想道:「此人果是個說客。雖是一篇誇誕之詞,其實的卻有幾分道理。但有一件事在中間不當穩便,當原日俺在國王面前誇口說道,要生擒和尚,活捉道士,今日豈可遇著這等一個說客,卻自輕易回兵?莫若還與他交戰一場,再作區處。」思想已定,喝聲道:「你既是個狀元,怎麼把這個虛詞來謊我?我不知機,只曉得廝殺。」道猶未了,一枝畫桿方天戟早已刺到唐狀元跟前。唐狀元舉槍架住,罵道:「你這狗番,我說你是個知彼知己的,原來是一個草木匹夫。我唐狀元豈是個怕你的?若不生擒這賊,誓不回兵。」好一個唐狀元,掣過那一條血滾銀槍:
  左五五右六六,上三下四相遮。揚前抵後沒分差,雪片梨花雨打。武藝九邊首選,文章四海名誇。孫吳伊呂屬吾家,槍法豈在人下。
  姜老星看見唐狀元這一桿槍,就是泰山一般相似,心裡想道:「此人槍法甚精,只在俺上,不在俺下,果是南朝一員名將也。」不敢怠慢,把個畫桿方天戟越加用心,一來一往,一架一攔,大戰百十餘回,不分勝負。唐狀元心裡想道:「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這番狗奴也有三分鬼畫符,不免用個奇計勝他。」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正在大戰之時,把根滾銀槍虛晃了一晃,放開馬下陣而跑。番官看見唐狀元敗陣下去,心裡想道:「此人詐敗而去,若是趕他,不免中他詭計;我若是不趕他,我便怯陣,不見得我的本領高強。還有一件,饒他詭計,不過是個回馬槍、回馬箭,在意提防他便是。」好番官,放心大膽趕下陣來。唐狀元看見番官趕下陣來,心中暗喜,撇下了帶血滾銀槍,取過那一張通梢挺直寶雕弓,搭上那一枝水銀灌桿攢竹箭。正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咯嚓一聲響,早已射中了番將的心窩兒裡面。好番將,賣弄他的手段,把馬望左夾一夾,左手就綽住了這枝箭。唐狀元的箭是個百發百中的,他曾在金錢眼裡翻筋斗,也曾把半風道士穿胸走,也曾把百步垂楊開大口,也曾把紅心隊裡陰陽剖,何愁有個不中的。方才放馬過來,欲待梟了番官的首級,只見番官把那一枝箭捻著在手裡看哩,唐英大驚失色,心裡想道:「豈有我的箭綽在他手裡之理?」連忙的取下第二枝箭,只聽著聲響,早已射將過來。番官把個馬往右夾一夾,右手又綽住了這一枝箭。唐狀元大怒,說道:「好番奴,敢兩手綽住了我兩枝箭。」喝一聲「看箭」,早已鎖喉一箭飛來。原來這個番官又巧顯他一個手段,賣弄他一個聰明,也不用左手,也不用右手,盡著那個斗大的頭,張開那個獅子口,一口就綽住了那一枝箭。這一枝箭射成一個麋鹿銜花的故事,把個唐狀元見之,又惱又好笑。
  卻說那個番官綽了三枝箭,拿在手裡,輕輕的拗做六枝。唐英見之,越加大怒,罵說道:「番賤奴!敢折我寶貝。不斬此賊,誓不回船。」捻過槍來,直取番官首級。番官挺戟相迎,兩家又戰了三四十合,不分勝負。番官卻又來費手,把個戟虛晃了一晃,竟敗陣而走。唐狀元心裡想道:「這番奴詐敗假輸,奉承我九口飛刀的術法,這呂太后的筵席好狠哩!只一件來,我不趕他下去,我反不如他了。」好個唐狀元,放開馬趕他下去。姜老星看見唐狀元趕下來,心中暗算,連忙的口裡念動真言,諷動密語,把個頭兒搖了一搖,那九口飛刀望空而起。唐狀元正然追下陣來,只聽得半空中呼呼呼的響,料應是九口飛刀下來,即時取弓在手,搭箭當弦。卻好的就是第一口刀,他照著那口刀,砰的一響,射落在地。番官看見唐狀元射落了他的飛刀,心裡想道:「我這飛刀自祖宗以來,傳流了七八十代,並沒有個脫白的,今番卻不濟事了。連日之間,不曾傷得南朝一個將官。昨日被那小將軍打了一槍,今日又被這狀元射了一箭,你這飛刀雖有若無了。正是夷狄之有刀,不如諸夏之無也。」眉頭一蹙,恨上心來。正待把戟分開,哪曉得唐狀元猛空一箭。好番官,急忙裡閃個空,高聲叫道:「似此暗箭傷人,不為高手。」唐狀元道:「就憑你說個高手來。」番官道:「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這才是個高手。」唐狀元道:「悉憑你說來便是。」番官道:「若依俺說來,兩家對面相迎,約去百步之遠,勒住馬,拽滿弓,一遞三箭。」唐狀元道:「就是對面相迎,就是百步之遠,就勒住馬,就拽滿弓,你就射我三箭起。」番官道:「還不是這等射。」唐英道:「你還要怎麼射哩?」番官道:「一不許槍撥,二不許刀攔,三不許劍遮,四不許弓打。正是生鐵補鍋,看各人的手段。」唐狀元道:「你若是輸了之時,卻不要反悔。」番官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有反悔之理。」唐狀元道:「我做個靶子,你射來。」番官道:「就俺做個靶子,你射來。」
  這一番對面比射,卻不知誰先誰後,又不知誰勝誰輸,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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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8:07: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唐狀元射殺老星 姜金定囤淹四將



  詩曰:
  君子雍容揖遜行,射將觀德便多爭。
  一枝貫蝨諸人羨,百步穿楊眾口稱。
  後羿仰天烏殞落,薛仁交陣馬飛騰。
  邊城今見胡塵靜,多感將軍手段精。
  卻說一個唐狀元,一個姜老星,兩家對陣,取弓在手,搭箭當弦。唐英道:「我做個靶子,你射來。」番將道:「俺做個靶子,你射來。」唐狀元道:「恭敬不如從命,恕僭了。」取弓搭箭,對著番官口撲咚一箭過去。番官把個左眼瞪了一瞪,那枝箭望左邊地下去了。唐英道:「好蹺蹊,我的箭焉得偏左?」急忙的射過第二箭去。那番官把個右眼眨了一眨,那枝箭右邊地下去了。唐狀元道:「好古怪,怎麼我的箭會偏右?」第三箭看得清,去得輕,多管是結果了番官也。哪曉得番官把兩隻眼齊瞪了一瞪,那枝箭兒竟望馬前地下去了。唐英心裡想道:「這冤家不是頭了。」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只見番官道:「今番該俺射你了。」唐英道:「且慢。」番官道:「你射了俺三箭,應該俺射你三箭,怎麼說道且慢?」唐英道:「我南朝人不進軍門便罷,若進了軍門,從三歲五歲就學個復箭法。」番官道:「怎麼叫做個復箭法?」唐英道:「是你方才眼瞪左,箭落左;眼瞪右,箭落右;眼雙瞪,箭落馬前。這卻不是個復箭之法?」番官道:「原來你也曉得些。」唐英道:「此等何足為奇。」番官道:「還有甚麼奇的?」唐英道:「我南朝還有三枝箭,莫說是你眼不曾見,就是你耳也不曾聞。」番官道:「好胡謅哩!有個甚麼三枝箭,眼不曾見,耳不曾聞?」唐英道:「我南朝這三箭,非是我誇口所說,頭一箭射天,就射得天叫;第二箭射山,就射得山崩;第三箭射石頭,就射得石頭粉爛。」番官聽知,大笑了一聲,說道:「好胡謅!自古到今,哪裡有個天會射得叫哩?」唐英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番官道:「既是做出來便見,俺也不要你射山,俺也不要你射石頭,你只把個天射得叫來與俺聽著。若是射得天叫,俺即時下馬投降,舉國降書降表,送上寶船,不費你絲毫之力。若是射不得天叫,你卻下馬投降於我。軍中卻無戲言。」唐英道:「你不要走,待我射來與你看看。」番將道:「怎麼我走?正要看你射天。只怕你射天天不叫,教你入地地無門。」原來軍伍中隨身有三繃箭,第一繃是狼牙棗子箭,第二繃是一寸二分闊的鏟馬箭,第三繃是響撲頭箭。唐狀元心聰計巧,叫一聲:「我射的天叫,你看來。」此時正是西南風,他卻把馬勒在東北上,望空著力一射。撲頭箭原是響的,迎著風越加聲響,只聽得半空中呼呼的好響哩。那姜老星到底是個番國裡的人,有三分稚氣,聽得聲響,只說真個射得天叫,抬起頭來瞧著上面。哪曉得唐狀元鬧中奪趣,暗裡偷情,急忙的取出第二繃一寸二分闊的鏟馬箭,照著番官鎖喉一箭,把個斗大的頭就是切葫蘆的樣子,一鏟鏟將下去。唐狀元綽了這個番頭,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還。早已有個藍旗官報與寶船上總兵官知道。唐狀元算下西洋第一功,喜酒彩旗,金花色緞,南船上歡聲動地。卻可憐小西番報上番王說道:「禍事臨門,一來不小。」番王唬得魂不附體,問道:「怎麼禍來不小?」小番道:「剌儀王出馬,卻被南朝一個甚麼唐狀元砍了頭去,五千名番兵盡為齏粉。」左丞相孛鎮龍笑了一笑,說道:「砍了姜老星,今番又多個大頭鬼了。」番王道:「好丞相,國事通不知,只曉得鬼打鈸。俺如今江山不穩,社稷不牢,早知有此災禍,當初只是寫一道降書降表,萬事皆休。」卻又是三太子在傍說道:「勝敗兵家之常。伯王百戰百勝,一敗而失天下;漢王百戰百敗,一勝而得天下。豈可以此小挫,頓失大事?伏乞父王寬解。」番王道:「既如此,作急傳下旨意,責令各總兵官,誰領兵前去與朕分憂?」道猶未了,只見班部中閃出一位青年小將,年方二十,約長八尺,眼橫秋水,頭戴金盔,身著皂袍,腰垂玉帶,啼啼哭哭,跪伏金階奏道:「俺王在上,末將不才,願領一支番兵,前退南朝人馬,活捉唐英,碎屍萬段,以報父仇。」番王起頭看來,乃姜老星忽刺二公子姜盡牙。番王素知他父子們本領高強,心中大喜,遞酒三杯,少壯行色。臨行又叮囑道:「南人文武全才,智勇雙備,你務必小心。」姜盡牙道:「不斬南將,誓不回朝。」
  即時點齊軍馬,奔出關來,黃草坡前擺開陣勢,高叫道:「你們巡船小校,探事兒郎,早早報與總兵官知道,教那甚麼唐狀元出來受死。」唐英知道,一馬一槍,離船相敵。姜盡牙道:「來將何人?通名與俺。」唐英道:「你豈不知我唐狀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這黃口稚子,從何而來?」番將道:「俺是姜總兵二公子姜盡牙的便是。甘羅十二為丞相,豈不是稚子乎?」唐英道:「稚子乳臭,來此何干?」姜盡牙道:「殺父之仇,不得不報。」聲猶未絕,一張金湛斧飛來,直奔唐英。好唐狀元,掣槍急架,兩下交鋒三十餘合,不分勝負,番將心生毒計,把個金湛斧晃了一晃,敗陣而去。唐英仗了破竹之威,英追他下陣,心中暗喜,連忙的褪了頭上金盔,抖亂了青絲細發,念動真言,宣動密語,喝聲道:「疾風不到,等待何時!」只見西南上狂風大作,四面八方飛砂走石,亂打將來。起初只有石子兒大,次後就有雞卵般粗,就把個唐狀元披頭散髮,甲卸盔歪,竟投寶船而去。
  坐猶未穩,小番將又來討戰。中軍帳傳出將令:「誰領兵出戰?」只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大將,原來是征西副將軍右先鋒劉蔭,挎刀上馬;只見班部中又閃出一員大將,原來是征西中營大都督王堂,綽槍上馬:
  兩員將將似金剛,兩頂盔盔攢鳳翅,兩領甲甲掛龍鱗,兩件袍袍腥血染,兩條帶帶束玲瓏,兩張弓弓彎秋月,兩繃箭箭插流星,兩匹馬翻江攪海,兩般兵器取命攝魂。
  那番將須則是小小的年紀,仗了些妖兵,倚著些邪術,哪怕甚麼南朝的將軍。正叫是初生兔兒不識虎。看見兩個將官下來,他便舉斧相迎,口裡說道:「適來唐狀元且大敗而去,何懼於汝乎!」劉蔭道:「這等一個小番,胡敢放開這大口,敢說這大話?」王堂道:「秤錘雖小壓千斤,我和你也要提防他些。」劉蔭道:「甚麼提防?只是蠻殺他下去。」那一個小番胡,怎麼當得這兩個大將,一上手就是走。二將趕下去,他便褪下了金箍,抖散了頭髮,念動真言,諷動密咒,喝聲「風」,就是風,果然的就是飛砂走石,劈面抓頭。
  卻說這兩個將軍又比唐狀元不同,偏不怕風,偏不怕砂灰,偏不怕石子兒,迎著風,頂著砂灰、石子兒,只是一個殺,把個姜盡牙直殺得沒有個存身之地,只得望前而走。走了這等一會兒,風清氣朗,兩員大將卻又一並砍殺將去。姜盡牙殺慌了,卻又褪下金箍,抖散頭髮,念動真言,宣動密咒,喝聲「風」,又是一陣風,飛砂走石,劈面抓頭。這兩個將軍又迎著風,又頂著砂灰、石子兒廝殺,殺得個姜盡牙沒有存身之地,又只得望前而走。三回四轉,殺的殺得轉精轉神,只是金箍褪得煩瑣了,頭髮抖得煩瑣了,咒語念得煩瑣了,神通都不靈驗,口嘴都不准信。姜盡牙慌了,落草而走。
  這兩位將軍盡力趕將前去,看看的趕上,約有一躍之地,王堂伸長了手,狠著還他一槍,實指望結果了小番胡。哪曉得斜刺裡又有一個小番胡橫刀躍馬而出,舉刀架住長槍,王堂道:「來者何人?」小番道:「俺乃姜總兵三公子姜代牙的便是。你南朝人好心歹哩!前日既傷俺父,今日又欲傷俺兄,這冤家不可結盡罷!」王堂道:「順天者存,逆天者亡。我天兵西下,你何敢謀動干戈,擋吾去路!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劉蔭道:「哪聽他的胡言,我和你只曉得殺。」一槍一刀,這個姜代牙也不擋手,連戰了兩回,撥轉馬便走。趕上去一槍,姜代牙把個旗兒望左閃,一槍戮一個空。趕上去一刀,姜代牙把個旗兒望右閃,一刀砍一個空。劉蔭道:「小番奴,你既是這等會撮空,你站著不走,我就說你是個好漢。」姜代牙道:「站著不走,有何難處!俺便站著,看你何如俺哩!」好個姜代牙,即時站著。劉蔭對面站著偏左,王堂對面站著偏右,站成一個品字的模樣,王堂先試一槍,姜代牙旗兒左閃,一槍戳一個空。劉蔭再砍一刀,姜代牙旗兒右閃,一刀砍一個空。一槍空,百槍空;一刀空,百刀空。姜代牙心裡想道:「似俺有如此撮空之法,哪怕他南朝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其奈我何!」哪曉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猛空裡一個黑面閻羅王舉起一把狼牙棒,照著頂陽骨上喀一聲響,早已打得個腦蓋天靈俱粉碎。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姜代牙又在面前褪箍念咒,他跑著念就好,卻又是站著念,早被這個黑面閻羅王舉起那根狼牙棒,照著鼻樑骨上喀一聲響,早已打得個烏珠凹骨盡分開。原來這個黑面閻羅王現任征西前哨副都督,姓張名柏,按上方黑煞神臨凡。九尺之軀,千斤之力,面如塗漆,聲若巨雷,鐵作襆頭,朱紅抹額,烏牛角帶,深皂羅袍。手中使的狼牙棒,本是鐵梨木做的桿子,周圍有八十四根狼牙釘,故此叫做狼牙棒。就有八十四斤多重。他正在勒馬巡河,聞說番將費嘴,故此怒髮雷霆,前來助陣,一棒一個,打發了兩個番官過作。劉蔭、王堂稱羨不盡,一齊金鐙響,都唱凱歌歸。
  卻說小西番又報上番王說道:「禍事又來了,禍事又來了!」番王又吃了一驚,說道:「甚麼禍事又來了?」小番道:「所有姜二公子姜盡牙、姜三公子姜代牙,卻被南朝帶來的黑面閻羅王一捶一個,俱已捶成肉泥了。」番王道:「好悶死人也。若是早寫降書降表,怎至於此。」正是:悶似湘江水,涓涓不斷流。番王叫聲:「三太子在哪裡?」三太子應聲道:「有!」番王道:「今朝禍事臨門,你與俺去解著。」三太子道:「為臣死忠,為子死孝。做孩兒的便行,何懼之有!」一邊裝束,一邊上馬。
  只見一個小女子渾身掛孝,兩淚如麻,跪著三太子的馬前,奏道:「不勞太子大駕親征,婢妾不才,情願領兵出陣,上報國家大恩,下報父兄之仇。」番王道:「你是個甚麼人?」女子道:「婢妾是剌儀王姜老星忽剌之女,二公子姜盡牙、三公子姜代牙之妹,叫做姜金定是也。妾父兄俱喪於南將之手,誓不共戴天,望乞我王憐察。」番王道:「你是個女子之身,三把梳頭,兩截穿衣,怎麼會掄槍舞劍,上陣殺人?」姜金定說道:「木蘭女代父征西,豈不是個女子?妾自幼跟隨父兄,身親戎馬,武藝熟嫻,韜略盡曉。更遇神師傳授,通天達地,出幽入冥。」番王道:「也自要小心些。」姜金定道:「若不生擒僧人,活捉道士,若不拿住唐英、張柏,火燒寶船,誓不回朝。」即時領兵前去搦戰。
  早已有個藍旗官報上寶船,說道:「西洋一夷女聲聲討戰,不提別人,坐名武狀元唐英、前哨裡張柏出馬,定奪輸嬴。」三寶老爺聽知夷女討戰,笑了一笑,說道:「這個番王是個朽木不可雕也。」王尚書道:「怎見得是個朽木不可雕也?」三寶老爺道:「有婦人焉,朽人而已。」尚書道:「倒不要取笑。只一個女子敢口口聲聲要戰我南朝兩員名將,也未可輕覷於他。」傳下將令:「誰領兵戰退西洋夷女。」道猶未了,班部中一連閃出四員大將來:第一名武狀元唐英,第二名正千戶張柏,第三名右先鋒劉蔭,第四名應襲王良。三寶老爺道:「割雞焉用牛刀,一個女人哪裡用得這四員名將?」王爺道:「他既坐名要此唐、張二將,只著此二將出馬便罷。」軍令已出,誰敢再違?唐狀元單槍出馬,遠遠望見門旗開處,端坐著一員女將:
  面如滿月,貌似蓮花,身材潔白修長,語言清冷明朗。舉動時威風出眾,號令處法度森嚴。密拴細甲,豈同繡襖羅襦;緊帶鑾刀,不比金貂玉佩。上陣柳眉倒豎,交鋒星眼圓睜。慣騎戰馬,鳳頭鞋寶鐙斜登;善使鋼刀,烏雲髻金簪束定。包藏斬將搴旗志,撇下朝雲暮雨情。
  果好一員女將也。他看見南朝大將勒馬而來,便問道:「來將留名!」唐英道:「你豈不聞我唐狀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這女將還是何人?」姜金定道:「吾乃姜總兵之女姜金定是也。」唐狀元高聲罵道:「你這潑賤婢,焉敢陣前指名廝戰!」捻一捻手中槍,飛過去,直取姜金定。只見姜金定柳眉直豎,鳳眼圓睜,斜撇著櫻桃小口,恨一聲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殺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怎麼與你甘休!」掣過那日月雙刀,擺了一擺,竟奔唐狀元身上而去。兩家大殺一場,有一篇《花賦》為證:
  山花子野露薔薇,一丈蓮蛾眉綿縐。玉簪金盞肯甘休,劈破粉團別走。水仙花旗展千番,鳳仙花馬前賭鬥。只殺得地堂萱草隔江愁,金菊空房獨守。
  兩家大戰多時,不分勝負。姜金定要報父兄之仇,心生巧計,把個雙刀空地裡一撇,敗陣而走。唐英喝道:「好賤婢,哪裡走!」把馬一夾,追下陣去。那女將見唐英追下陣去,按住了雙刀,懷袖取出一尺二寸長的黃旗來,望著地上一索,勒馬在黃旗之下轉了三轉,竟往西走了。唐英笑了一笑道:「此為惑軍之計。偏你轉得,我就轉不得?」勒住馬,也望著黃旗轉了三轉。轉了三轉不至緊,就把個唐狀元捆縛得定定的:帶馬往東,東邊是一座尖削的高山阻住;帶馬往南,南邊是一座陡絕的懸崖阻住;帶馬往西,西邊是一座突兀的層嵐阻住;帶馬往北,北邊是一座險峻的峭壁阻住。四面八方,俱無去路。唐英心裡想道:「這樁事好古怪!怎麼一行交戰,一行撞到山窖裡來了?這決是些妖邪術法。不免取過降魔伏鬼的鞭來賞他一鞭,看是何如。」卻就盡著力奉承他一鞭。只見忽喇一聲響,響裡面有斗大的青石頭掉將下來。唐英道:「似此青石頭,真個是山了。我總兵官又不知我在這裡受窘。」正叫是裡無糧草,外無救兵。心中驚懼,沒奈何又是一鞭。
  卻說姜金定在於雲頭之上,看見這個唐英左一鞭,右一鞭,說道:「似這等打壞了我的山,怎麼好還我的祖師老爺去?」連忙諷動真言,宣動密咒,只見唐英一鞭打將去,那石頭的線縫裡面都爆出火來。唐英大驚,心裡想道:「四面俱是高山,又無出路,倘或燒將起來,倒不是個藤甲軍的故事?」
  這唐英吃驚還不至緊,早有藍旗官報上寶船來,說道:「武狀元唐英與夷女姜金定交戰多時,姜金定敗陣,唐英趕下陣去,只見熱烘烘一股黃氣升空,唐狀元不知下落。」此時姜金定吶喊搖旗,又來討戰。三寶老爺道:「有此異事!刀便刀劈了,槍便槍刺了,捉便活捉了,怎麼一個人不知下落?此必是個妖邪術法。快差哪員將官出陣,擒此妖婦,救取唐狀元。」
  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狼牙棒張柏來,提棒出馬,誓擒妖婦,救取唐狀元。姜金定看見寶船上另是一員將官出來,即時勒馬迎敵,問道:「來將留名!」張千戶哪有個心腸和他通名道姓,只是一片狼牙釘鑿翻他。姜金定一則是力氣不加,二則是武藝不高,三則是要佯輸詐敗,好弄邪法,故此蕩不得手。你看狼牙棒張千戶大展神威,有一篇《花賦》為證:
  一丈蔥曬紅日,十樣錦剪春羅。金梅銀杏奈他何,鳳尾雞冠笑我。紅芍藥紅灼灼,佛見笑笑呵呵。菖蒲虎刺念彌陀,夜落金錢散伙。
  只一交馬,姜金定便自敗陣而走。張柏自料雙臂有千斤之力,坐下馬有千里之能,這一根狼牙棒有百斤之重,假饒他強兵猛將,也須讓我三分,何況一女子乎!實指望趕他下去,一狼牙棒結束了他的終生。哪曉得這一個妖婦袖兒裡取出一桿一尺二寸長的白旗來,望地上一索,勒馬在白旗之下轉了三轉,望北而去。張柏大罵道:「潑賤婢哪裡走!」放開馬趕去,只在白旗之下打一轉。這一轉卻不是有心跟隨他轉,只為趕他下陣,卻就轉了這一轉。猛聽得忽喇一聲響,把個千里馬陷住了,不能前進。張千戶起頭一看,只見天連水,水連天,四面八方都是這等白茫茫的。張千戶心裡想道:「好古怪,一行廝殺,一行陷在水裡,這卻不是個水淹七軍麼?」把個張千戶只是激得暴跳如雷。
  南陣上早有個藍旗官報上寶船上來,說道:「千戶張柏與夷女交戰多時,夷女敗陣,張千戶趕下陣去,只見白澄澄一股白氣騰空,張千戶不知下落。」此時姜金定吶喊搖旗,又來討戰。三寶老爺道:「這都是個術法,一個人錯誤,第二個人豈容再誤。快差一員將官出陣,擒此夷女,救取兩員大將來。」道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員大將,回子鼻,銅鈴眼,威風抖抖,殺氣漫漫,全裝擐甲,綽衣上馬,竟奔陣前,要捉夷女姜金定,救取南朝兩員大將。
  姜金定對著馬便問道:「來將何人?」大將應聲道:「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威武副將軍片西右先鋒劉蔭的便是。你是何人?」夷女道:「我是刺儀王姜老星忽剌之女,姜盡牙、姜代牙之妹姜金定便是。」劉蔭道:「汝何等尤物,敢播弄妖邪,陷我南朝大將?」姜金定道:「敗兵之將各自逃生,他與我何干!」劉蔭道:「胡講,趁早把我南朝二將送上船來,萬事皆休,若說半個『不』字,教你碎屍萬段,立地身亡。」姜金定大怒,掣過日月雙刀,分頂就砍。劉先鋒舉起繡鳳雁翎刀一桿,劈手相迎。砍的砍得快,迎的迎得凶,倒也一場好殺,有一篇《花賦》為證:
  大將軍芭蕉葉,西夷女洛陽花。繡球團兒掛著花木瓜,攀枝孩兒當耍。火石榴張的口,錦荔枝劈的牙。濃桃鬱李漫交加,撇卻荼縻滿架。
  大戰多時,姜金定敗陣而走。劉先鋒殺得性如烈火,況兼坐下一匹五明馬急走如飛,不覺的跑下陣去。猛然間想起夷女邪術之事,好一個劉先鋒,知己知彼,知進知退,勒住馬折轉回來。那姜金定念動真言,宣動密咒,取出一桿一尺二寸長的青旗,照著劉先鋒的腦後一撇撇將來。颼地裡一陣狂風,烏天黑地,走石揚沙,就刮得劉先鋒雙目緊閉,不敢睜開。及至風平灰靜,睜開眼一看時,只見四面八方都是些酸棗茨樹,周周圍圍,重重疊疊,不知所出,劉先鋒心裡暗想道:「分明是這個妖婦的術法,我這等英雄好漢,豈有束手待斃之理?」舉起那一桿繡鳳雁翎刀,照著那酸棗茨蓬兒著地一掃。那茨蓬裡五萬的毒蛇排頭而出,都要奔著這個先鋒身上來。劉先鋒道:「與其惹火燒身,不如靜以待動。」沒奈何,只得息怒停威,再作區處。卻說應襲王良看見劉先鋒不見回陣,早知其計,綽短槍,披細甲,放馬前去,見了姜金定,高聲罵道:「潑賤婢!你既沒個堂堂六尺之軀,又沒個三略六韜之妙,但憑著些旁門小術,敢淹禁我上國大將軍,我教你剮骨碎屍,疊為齏粉。」姜金定道:「小將軍不須怒髮,且看你手段何如?」王良罵道:「潑賤婢!你豈不曉得我應襲王良百戰百勝。」姜金定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王良喝一聲道:「照槍!」喝聲未絕,一槍早已刺到姜金定面前。姜金定急忙裡舉起日月雙刀,左遮右架。一個一桿槍,一個兩口刀,槍來刀往,刀送槍迎,好一場殺。有一篇《花賦》為證:
  滴滴金搖不落,月月紅來的多。芙蕖香露濕干戈,鐵線蓮蓬踢破。掛金燈照不著,水晶蔥白不過。繡球雙滾快如梭,十姊妹中惟我。
  兩家大戰二十多回,不分勝負。姜金定又是詭計而行,敗陣下去。王良料他是計,不去趕他。姜金定看見王良不趕他,說道:「今番是小將軍輸了。」王良道:「你敗陣而走,怎麼算是我輸?」姜金定道:「你不趕我,便是怯陣,卻不是你輸麼?」王良道:「你今番一尺二寸的法兒行不得了。」姜金定道:「一個一桿槍,一個兩面刀,憑著手段廝殺,說甚麼一尺二寸長的法兒。」王良道:「你只在陣上廝殺,不許假意的丟身,便見你的手段。」姜金定道:「你既是要當面硬殺,你看刀來。」撲通一聲響,日月雙刀早已飛在王良的面前。王良連忙的舉槍相架,兩個裡又戰了二十多合,不分勝負。姜金定把個雙刀晃了一晃,卻又敗陣而走。王良勒住了馬,又不去趕他。姜金定看見王良不趕,他詭計又行不得,卻又跑馬上陣來。王良罵道:「潑賤婢輸了兩陣,有何面目又上陣來?」姜金定道:「雖是我輸,你卻不敢趕我,終是怯陣,也算不得嬴。」王良道:「你既是本領高強,再和我對面硬殺幾十合。」姜金定道:「對戰的本事,我已自看見了,莫若你先丟身敗陣,待我趕來。」王良道:「我便敗陣,任你趕來。」
  不知王良怎麼敗陣,姜金定怎麼趕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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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8:0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回     張天師計擒金定 姜金定水囤逃生



  詩曰:
  截海戈船飛浪中,金蓮寶象即蛟宮。
  水紋萬疊飛難渡,魚麗千峰陣自雄。
  映日旌旗懸蜃氣,震天鼙鼓吼鼍風。
  饒他夷女多妖術,敢望扶桑一掛弓。
  夷女姜金定詭計不行,說道:「俺敗陣而去,你不敢趕來;莫若你先敗陣,待我趕來何如?」王良心裡想道:「趁著他教我敗陣,不免將計就計,奉承他一槍。」應聲道:「我便敗陣而走,待你趕來。」好個應襲王良,說聲「走」,真個是狀元歸去馬如飛。姜金定一馬趕來,王良拖了一桿丈八神槍,只見姜金定看看的趕近身來,他扭轉身子,颼地裡一槍,把個姜金定嚇得魂不附體,魄不歸身,一時間措手不及,只得把個衣袖兒一展。王良急地掣回槍來,早已把個衣袖兒扯做了兩半個。衣袖兒扯做了兩個半不至緊,中間掉出一面小紅旗來,只聽得忽喇一聲響,如天崩地塌一般。虧了王良,連人帶馬就跌下一個十餘丈的深坑底下,上面紅光相照,火燄滔天。將欲往上而行,正叫是上天無路;將欲策馬而走,卻又是四壁無門。好悶煞人也!
  姜金定得了勝,又來討戰。二位元帥問道:「怎麼夷女又來討戰?」藍旗官說道:「右先鋒劉蔭出馬,一道青煙燭天,不知下落。應襲王良出馬,-道紅煙燭天,不知下落。」王爺道:「似此說來,卻不陷了我南朝四員將官了!」藍旗官道:「是四員將官了,第一員是武狀元唐英,第二員是狼牙棒張柏,第三員是銅鈴眼劉蔭,第四員是應襲王良。」三寶老爺道:「罷了,罷了!似此一國,左戰右戰,戰不勝他;左殺右殺,殺不嬴他。不如傳下將令,席捲回京,還不失知難而退之智。」王尚書道:「老公公請寬懷抱,自古道:『虎項金鈴誰去解?解鈴還得係鈴人。』我們當初哪知得甚麼西洋,哪知得甚麼取寶,都是天師、國師二人所奏。今日我兵不利,夷女猖狂,不免還在天師、國師身上。」三寶老爺道:「目今夷女討戰,天師、國師怎麼得及?」王爺道:「今日天晚,且抬免戰牌出關,再作道理。」果然抬免戰牌出去,夷女見之,竟回本國,報上番王。番王大喜,說道:「朕的江山社稷,全仗卿家父子兵,不料卿之父、兄俱喪於南軍之手。今日江山牢固,社稷不移,此以賢卿貽我也。待事平之日,卿當與國同休,同享富貴。」姜金定奏道:「今日仰仗我王洪福,小臣本領,困住了南朝四將。明日出戰之時,定要生擒長老,活捉天師,燒了寶船,殺了元帥,才稱心也。」此時天色已晚,番王退朝,姜金定回去。正是:
  玉漏銀壺底事催,鐵關金鎖幾時開?
  誰家見月能閒坐,何處呼童不酒來?
  卻說姜金定執妖邪之術,指望全勝南軍,盼不得天明,又來討戰。二位元帥正在議事,藍旗官報道:「夷女討戰。」王爺請三寶老爺同過天師船上請計。馬太監道:「俺們今日也去拜天師一拜。」王爺道:「即如此,請便同行。」三位竟到玉皇閣上,天師相見坐定。馬太監起頭一瞧,只見玉皇閣上面坐著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元君,左右兩邊列著都是些天神天將。這天神天將都是些三頭六臂,青臉獠牙,朱須絳發。馬公道:「二位總兵在上,天師在前,似此兩邊擺列著天神天將,當原日醜陋不堪如此,倒反以為神,不知何以為其正果?這如今的人生得眉清目秀,博帶峨冠,聰俊如此,倒反不能為神,何以墮落輪劫?」王爺道:「老公公有所不知,當初古人是獸面人心,故此盡得為神,成其正果。這如今的人,都是人面獸心,故此不得為神,墮落輪劫。」馬公道:「老總兵言之有理。」馬公又起頭看來,只見兩邊神案之下,斜曳著有幾面大枷。馬公心裡想道:「譬如南京三法司,上、江兩縣,五城兵馬,理刑衙門,才有這個枷鎖刑具,怎麼天師是個玄門中人,用這等的刑具?若是俺當初在內守備的時節,不免動他一本,是個擅用官刑。」仔細一看,只見枷面上還有許多洗不曾淨的封皮,封皮上還有許多看得見的字跡,馬公起身看時,原來是廣西甚麼急腳神,又是潮陽洞甚麼大頭鬼。馬公又問道:「二位總兵在上,天師在前,似此兩邊供案之下,擺列著這幾面大枷,還是哪裡用的?」天師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天下有一等狂神惡鬼,擾害良民;有一等鬼怪妖精,為災作祟。這都是貧道該管的,故此這左一邊的枷,俱枷號的是急腳神、游手鬼、游食鬼、大頭鬼、靛面鬼、楊梅鬼,-乾神鬼;右一邊枷,俱枷號的是雞精、狗精、豬精、驢精、馬精、騾子精、門栓精、掃帚精、扁擔精、馬子精,一干妖精。」馬公道:「天師如此神威,俺們今日何幸得親侍左右。」天師道:「承過獎了。」馬公道:「假如這海外妖邪,俱服老天師管轄麼?」天師道:「通天達地,出幽入冥,豈有海外不服管之理。」馬公道:「連日金蓮寶象國女將姜金定妖邪術法,陷我南朝四員大將,不知生死存亡,天師可也管得麼?」天師道:「老公豈不聞假不能以勝真,邪不能以勝正?既是女將姜金定有甚麼妖邪術法,貧道不才,願效犬馬之力,生擒妖婦,救取四將,遠報朝廷之德,近仰張元帥之威。」二位元帥道:「多謝了。」
  天師即時出馬,左右列著兩桿飛龍旗:左邊飛龍旗下,二十四個神樂觀的樂舞生,細吹細打;右邊飛龍旗下,二十名朝天宮的道士,執符捧水。中間一面坐纛,坐纛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十二個大字,門旗影影,一匹青鬃馬,馬上坐著一個天師,你看他:
  如意冠玉簪翡翠,雲鶴氅兩袖扒裟。火溜珠履映桃花,環佩玎璫斜掛。背上雌雄寶劍,龍符虎牒交加。大紅旗展半天霞,引化真人出馬。
  卻說姜金定又來討戰,只見南陣上兩面飛龍旗,兩邊列的是些道童、道士;中間一桿皂纛,皂纛之下坐著一個穿法衣的,恰像個道官樣兒。姜金定笑了笑,說道:「南朝殺不過俺們,叫道士來解魘哩!不是解魘,就是打醮,祈禱保佑昨日四個將軍。」道猶未了,只見天師傳令,搖旗擂鼓,喊殺連天。姜金定吃了一驚,說道:「南朝有個甚麼道士,此來莫非就是他了?」好個姜金定,即時擺開人馬,抖擻精神,高叫道:「來的敢是牛鼻子道士麼?」天師把個七星寶劍擺了一擺,把個青鬃馬前了一前,果見是西洋一個女將,喝一聲道:「小妖精,早早的下馬受死,免污了我這寶刀。」姜金定道:「俺把你這個大膽的道士!俺聞你的大名如轟雷灌耳,俺慕你的大德如皓月當空。我只說你三個頭,六個臂,七個手,八個腳,旋得天,潑得地,轉得人,原來也只是這等一個紡車頭、蚱蜢腿的道士麼?這正是聞名不如面見,面見勝似聞名。你今日到此何干?莫非是自送其死?」天師大怒,把個七星寶劍就是一劍砍來。姜金定把個日月雙刀急忙的架住。天師道:「你把些旁門小術,淹禁了我四員大將,是何道理?還敢架住我的寶劍麼?」姜金定道:「兩軍對敵,一輸一嬴。俺嬴了唱聲凱歌,他輸了落草而走,不知走在哪裡,與我何干?」天師道:「好油嘴賤婢,還不早早的獻上四將出來,免你剮骨熬油之罪。」姜金定道:「不消多講話了。你說俺淹禁你四員大將,你如今算一算,算得你四員大將在何處,你便稱得過一個真人;若是算不出來,不如早早下馬,受我一條繩索。」
  張天師聞言,心裡想道:「今番倒被這個小妖精難住了我。」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說道:「站開,待我算來,說與你聽著。」
  好天師,連忙的掣起寶劍,對著日光晃了一晃,那寶劍噴出火來,又連忙的取出一道飛符,放在火燄上燒了,叫聲:「朝天宮的道士,把個硃砂的香幾兒拿來。」怎麼有個硃砂的香幾兒俟候?原來天師的令牌,都是些天神天將的名姓,若還敲在馬鞍橋上,卻不褻瀆了聖賢?故此早先辦下了這個香幾兒,以尊聖賢。天師把個令牌放在香幾兒上,擊了三下,叫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天將赴壇。」道猶未了,只見雲生西北,霧長東南,東南上萬道金光,西北上千條瑞氣,半空中雲頭裡面掉將一位天將下來,長似金剛,面如重棗,丹鳳眼,臥蠶眉,拿的是青龍偃月刀,騎的是赤兔胭脂馬。天師道:「來者是哪一位天將?」天將道:「小神是漢末三分義勇武安王,現今職掌南天門的關元帥。不知天師呼喚小神,有何道令?」天師道:「今有西番出一妖婦,擅用旁門,困我四員大將。不知困在哪一方,你與我仔細看來。」關聖賢得了道令,一駕祥雲,騰空而起,撥開雲頭,往下看來,只見南朝四將各在一方,好兇險也!聖賢即時轉到馬前,回覆道:「南朝四員大將,被西洋妖婦將石囤、水囤、木囤、火囤四囤,囤在東、西、南、北四方上。天師若不救他,明日午時三刻,化成血水矣。」天師道:「就煩聖賢與我破了他的囤法罷。」聖賢駕起雲來,飛向前去。正南上一拳,打破了火囤;正東上一腳,踢破了木囤;正北上一刀,挑破了水囤。正西上一鞭,只見這個囤是一座石山,任你一鞭,兀然不動。聖賢發起怒來,打一拳也不動,踢一腳也不動,挑一刀也不動。關聖賢仔細看來,原來是羊角山羊角道德真君的石井圈兒。這一個圈兒不至緊,有老大的行藏。是個甚麼老大的行藏?原來未有天地,先有這塊石頭。自從盤古分天分地,這塊石頭才自發生,平白地響了一聲,中間就爆出這個羊角道德真君出來。他出來時,頭上就有兩隻羊角,人人叫他做羊角真君。後來修心煉性,有道有德,人人叫他做個羊角道德真君。這羊角道德真君坐在這個石頭裡面,長在這個石頭裡面,饑餐這個石頭上的皮,渴飲這石頭上的水。女媧借一塊補了天,秦始皇得一塊塞了海。這石圈兒有精有靈,能大能小,年深日久,羊角道德真君帶在身上,做個寶貝。卻是姜金定拜羊角道德真君為師,依著師弟之情,借他的來困住了武狀元唐英。關聖賢仔細看來,才知其情。沒奈何,放下了偃月刀,伸出了拿雲手,把這一座山提將起來,才放得武狀元唐英出去。關聖賢回了話,騰雲去了。
  天師高叫道:「小妖婢何在?」姜金定說道:「有理不在高聲,何事這等的吆喝?」天師道:「小妖婢!你有多大的神通,敢把金、木、水、火四囤,囤住了我的將官。」姜金定道:「現在何處?」天師道:「你敢來瞞我哩!現在東、西、南、北四方上。」姜金定看見天師扦實了他,他把嘴兒咂了兩咂,把個頭兒搖了兩搖,心裡想道:「天師大德,名下無虛。」撥回馬便走。天師高叫道:「小妖婢哪裡走!饒你走上燄摩天,我腳下騰雲追著你。」放開青鬃馬,趕近前去,把個七星寶劍就是一劍。姜金定急忙的閃開,急忙的懷袖裡取出那一桿一尺二寸長的白旗來,望地上一索,勒著馬照白旗之下轉三轉,指望圍住天師。哪曉得天師是個斬妖縛邪的都元帥,看見他取出白旗來,早已知道了他的詭計,把個指甲對著他指一指兒,那桿白旗喀篥一聲響,化陣白煙而去。
  姜金定看見囤法不行,只得掣過日月雙刀來,強支持幾下。天師的七星寶劍雨點般的下來,一來一往,一架一迎。一個是南朝得道的老天師,一個是西番保駕的姜金定;一個扶持大皇帝安天下,一個保守西番王做上邦。兩家這一場殺也,好一場大殺。有幾句俗語兒說得好,是個甚麼俗語兒說得好?俗語說道:江南一塊銅,一馬兩分鬃,一塊鑄成鑼一面,一塊鑄成一口鐘。鐘響僧上殿,鑼響將交鋒。一般俱是銅,善惡不相同。這一陣殺,是天師要心服姜金定,不肯輕易下手於他。
  姜金定自知不是天師的對子,放開馬望正西上逃生。才走不過一箭之路,猛聽得前面一枝兵搖旗擂鼓,喊殺連天,當先一員大將喝聲道:「潑妖婦哪裡走!早早的下馬蕩槍。」姜金定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個爛銀盔、金鎖甲、花玉帶、剪絨裙、通文會武的武狀元浪子唐英。姜金定吃了一驚,心裡想道:「他是俺師父的石井圈兒圈著的,怎麼輕易的得到此間?」姜金定情知是冤家路窄,更不打話,撥轉馬望正北上逃生。才走不過一箭之路,猛聽得前面一枝兵搖旗擂鼓,喊殺連天,當先一員大將喝聲道:「潑賤婦哪裡走!早早的下馬,受我一頓狼牙釘。」姜金定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個鐵襆頭、銀抹額、皂羅袍、牛角帶、騎烏錐馬、使狼牙棒的千戶張柏。姜金定又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個人是俺水囤裡的人,怎麼輕易的得到此間?」姜金定情知是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更不打話,撥轉馬望正東上逃生。才走不過一箭之路,猛聽得前面又有一枝兵搖旗擂鼓,喊殺連天,當先一員大將喝聲道:「潑妖婦哪裡走?早早的下馬,蕩我一刀。」姜金定抬頭看時,原來是個身長十尺、腰大十圍、回子鼻、銅鈴眼、騎一匹五明馬,使一桿繡鳳雁翎刀的威武副將軍劉蔭。姜金定又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個人是俺木囤囤著的,怎麼囤法都不靈,反惹他到來殺俺?」姜金定情知是個好漢不敵倆,好事不過三,更不打話,撥轉馬望正南上逃生。才不過一箭之路,猛聽得前面又是一枝兵搖旗擂鼓,喊殺連天,當先一員大將喝聲道:「賤妖婢哪裡走?早早的下馬,受我一槍。」姜金定抬頭看時,原來是個青年小將,束髮冠、兜羅袖、練光拖、獅蠻帶、聰聰俊俊、裊裊婷婷、騎一匹流金弧千里馬、使一桿張飛丈八神槍的金吾前衛長公子應襲王良。姜金定一連看見這四員大將,嚇得心驚膽戰,骨悚毛酥,心裡想道:「這些囤法想都是張天師破了我的,教我四顧無門,多應是死也!」
  只見天師提了一口七星寶劍在於中央,四面是四員大將,四枝天兵,一片只是鼓響,一片只是殺聲,把個姜金定圍得鐵桶一般相似。好個姜金定,手裡拿了一枝簪棒兒,望地上一刺;早已連人帶馬刺到地上不見了。張天師連忙的走向前來,把個七星寶劍一指定住了。姜金定卻又走不脫,地下裡一轂碌爆將出來。天師又是一劍。好個姜金定,手裡丟下一段紅羅,連人帶馬就站在紅羅上,一朵紅雲騰空而起。天師即時撇過了青鬃馬,跨上草龍,一直趕到雲頭裡面,高叫道:「賤妖婦哪裡走!你會騰雲,偏我不會騰雲麼?」姜金定說道:「天師差矣!趕人不過百步。你在陣上,圍得我四面八方鐵桶似的,我欲待入地,你又要我入地無門。我只得上天,還幸得上天有路,你怎麼又追趕我來?」天師道:「直待拿住了你碎屍萬段,才報得你淹禁我四將之罪。」姜金定說道:「四將已自出去了,怎麼又說是俺淹禁?」天師道:「是你放他出去的?是我老張打破了你的囤法,方才得出。」姜金定說道:「既往不咎,何必苦苦見罪。」天師道:「哪聽你這個花貓巧嘴。」照頭就是一劍砍去。姜金定只得舉刀相架,兩個人在雲頭裡面戰了多時。
  姜金定卻又心生巧計,一隻手掄刀相架;一隻手取出那家傳的九口飛刀來,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望空一撇,實指望取到天師首級。天師看見他明晃晃九口飛刀望空而起,反笑了一笑,說道:「你的飛刀焉能近我?」道猶未了,那九口飛刀看見天師,齊齊的望後一觸。原來天師是個正一法門,百邪逃避,故此九口飛刀看見他,便自望後一觸,早已四漫散了。天師罵道:「你這賤妖婢,敢在我跟前使甚麼飛刀之計,我叫你飛蛾撲火,自損其身。」連忙的取出一道飛符,放在寶劍頭上燒了。燒了之時,望空一撇,只見四面八方,天神天將一擁而來。姜金定又唬得心驚膽戰,骨悚毛酥,欲待駕雲而去,卻又四壁無門;欲待不去,只怕過會兒上有天羅,下有地網,那時悔之晚矣!姜金定無心戀戰,挨挨拶拶,只要尋個出路。張天師看見他挨挨拶拶,要尋出路,恐有疏虞,空費了這一番精力,連忙的取出一方九龍神帕,望空一撇,罩將下來。這個九龍神帕,原是太上老君受生的胎衣兒,鬥方如壽帕之狀,紋成九道飛龍。若是罩將下來,任你就是天神天將也不能逃,莫說是個凡夫俗子。故此天師將帕收取姜金定。姜金定眼兒又巧,看見天師丟下寶貝兒來,他就隨著寶貝兒望下一響。天師只說是他在寶貝兒裡面,哪曉得這個姜金定連人帶馬撇卻雲頭,掉將下來,一掉掉在荒草坡下。
  卻說南朝四員大將看見天師跨上草龍,竟往雲頭之上追殺夷女,都說道:「我們暫歸寶船,稟過元帥,另調兵馬前來策應。」唐狀元說道:「不可,不可!我們若不是天師神通,焉能脫此大難?豈可天師廝殺,我們私自回營?」眾將道:「悉憑唐狀元發遣。」唐英道:「依我學生之愚見,紮立軍營,在此伺候。」眾將道:「伺候便罷,何必紮營?」唐狀元道:「列位先生有所不知,勝負兵家之常。果是天師得勝,那賤妖婢必定落將下來;倘或天師不勝,天師一定落將下來。我和你紮營在此,天師下來,便於救應;那賤婢下來,便於擒拿,豈不兩利而俱存?」眾將道:「狀元高見,學生輩遠拜下風。」
  道猶未了,只聽得喀篥一聲響,掉將一個姜金定下來。你看那四員南將就如猛虎攢羊一般,一個人使一樣兵器,各樣兵器一齊殺將下來,把個姜金定殺做了一塊肉泥,一堆肉醬。唐狀元說道:「是我珠纓閃閃滾銀槍殺的。」張千戶道:「是我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打的。」劉先鋒道:「是我繡鳳雁翎刀砍的。」王應襲道:「是我張飛丈八神槍刺的。」一並跨下馬來,爭他的首級。只見都是些爛盔爛甲,舊衣舊裳,蓋著的是一泓清水,約有幾杓之多,何曾有個姜金定在那裡?南朝四員大將,你也說道:「眼見鬼。」我也說道:「眼見鬼。」你也說道:「摸了一場空。」我也說道:「摸了一場空。」原來天師收了九龍神帕,也摸了一場空。
  天師早知其意,即時謝了天神天將,跨下草龍,竟到荒草坡前,只見四員南將正在猜疑。天師道:「那妖婢弔將下來,到哪裡去了?」四將道:「正掉在這個荒草坡前,是我們一齊攢著他,你一槍,我一刀,你一捶,我一棒,實指望結果了他的性命,取了他的首級,獻上天師。及至下馬之時,都是些爛盔爛甲,破衣破裳,排開來一看,卻又蓋著一泓清水,約有一杓之多。小將們正在這裡猜詳未定,忽然天師下來,有失迎接,望乞恕罪。」天師道:「說哪裡話,只是便饒了這個賤婢子。這一泓水,他就是水囤去了。也罷,閻王法定三更死,並不留人到五更。想是這個賤婢子命不當絕,待等明日擒他未遲。吩咐軍中,與我掌上得勝鼓,大家齊唱凱歌回。」
  回上寶船,見了二位元帥。二位元帥聽知天師得勝,又看見四員大將逐隊而來,滿心歡喜,各各相見。三寶老爺道:「這四員將官連日陷在何處?」天師道:「唐狀元被他石囤,囤在正西方上。張狼牙被他水囤,囤在正北方上。劉先鋒被他木囤,囤在正東方上。王應襲被他火囤,囤在正南方上。」三寶老爺道:「何以得脫?」天師道:「是貧道請下關元帥,打破了囤法,方才救得他們出來。」三寶老爺道:「這女將現在何處?」天師道:「是貧道要拿他,他走上天,貧道就趕他上天;他走下地,貧道又趕他下地;他適來又是水囤而去,想必是遠走高飛去了。」王尚書道:「那女將方才又在這裡討戰,口口聲聲說道,要與天師賭勝。又說他明日有個師父下山來,他神通廣大,變化無窮。還有許多不遜之言。」天師道:「這潑妖婦果是無理,我貧道若不生擒妖婦,碎骨粉屍,誓不回船。」不知天師往後怎麼樣兒拿住這個妖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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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姜金定請下仙師 羊角仙計安前部



  詩曰:
  猖狂女將出西天,擾擾兵戈亂有年。
  漫道螢光晴日下,敢撐螳臂帝車前。
  堪嗤後羿穿天箭,更笑防風過軾肩。
  一統車書應此日,鋼刀濺血枉垂憐。
  卻說姜金定從水囤中得了性命,竟進朝門之內,朝見番王。番王道:「愛卿出馬,功展何如?」姜金定道:「今日撞著對手了。」番王大驚,說道:「撞著哪一員大將來,是你的對手?」姜金定道:「不是個甚麼將官。」番王聽知不是個甚麼將官,早已有八分焦躁了,說道:「既不是個將官,還是個甚麼人?」姜金定道:「今日所遇者是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一個引化真人張天師。」番王聽知是個張天師,先前只有八分不快,今番卻有十分吃惱了,說道:「卿父存日曾說,此人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本領高強,十分厲害,誰想今日你遇著他。你今日和他對手,勝負如何?」姜金定奏道:「只是兩家對手,臣也不懼怯於他。但他果然是書符諷咒,役鬼驅神。小臣正欲把個囤法去囤他,他的七星寶劍盡厲害,一剔就是兩半邊。小臣正欲把個飛刀去斬他,他的天神將又到,一擁而來。不是小臣有五囤三出的本領,險些兒喪於道土之手了。」番王道:「似此何以處之?俺的江山有些不穩,社稷有些不牢。」
  左丞相孛鎮龍說道:「依臣愚見,寫了降書降表,獻上通關牒文,萬事皆休。何必磨這等的牙,博這等的嘴。」右丞相田補龍說道:「左丞相言之有理。南陣上有個武狀元,他前日高聲說道:『我天兵西下,既不取你的城池,又不奪你的世界,不過是要你一張通關牒文,問你傳國玉璽。果有玉璽,獻將出來;如無玉璽,獻上通關牒文,萬事皆休。』這武狀元已自明白說了,何必執迷不悟,搬弄干戈,糜爛小民,坐空國計。況兼我國所恃者,刺儀王父子兵而已,今日他父子俱喪於南兵之手,料這一女將焉能成其大事?堂堂天朝,雄兵百萬,戰將千員,豈下於一女子?伏乞我王詳察。」總兵官占的裡又奏道:「左右丞相言之俱有大理。小臣職掌巡哨,甚曉得南兵的厲害,不但是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只這一個天師,呼風喚雨,役鬼驅神,也是十分厲害。還有一個國師,懷揣日月,袖囤乾坤,更加佛法廣大無邊。若是女將軍不肯罷兵,明日禍來非小,伏乞我王詳察。」番王聽知這一堂和解,心上也不願興兵。只是姜金定心懷父兄之恨,要假公濟私,奏說道:「這都是些賣國之臣,違誤我王大事。」番王道:「怎叫做是個賣國之臣?」姜金定說道:「我王國土,受之祖宗,傳之萬世,本是西番國土的班頭,西番國王的領袖。今日若寫了降書降表,不免拜南朝為君,我王為臣。君令臣共,他叫我王過東,我王不得往西;叫我王過北,我王不得往南。萬一遷移我王到南朝而去,我王不得不去,那時節凌辱由他,殺斬由他。若依諸臣之見,是把我王萬乘之尊,賣與南朝去了,我王下同韋布之賤。這不都是個賣國之臣!」
  道猶未了,只見三太子自外而入,聽知道要寫降書降表,就放聲大哭起來。番王道:「我兒何事這等悲傷?」三太子道:「父王何故把個金甌玉碗,輕付於人?這社稷江山,終不然是一日掙得的。」番王道:「非干我事,左丞相說道該降,右丞相說道該降,又有占總兵說道南兵厲害。」三太子罵道:「這些賣國的狗奴,豈不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你們受我們的爵,享我們的祿,賣我們的國,誤我們的事,是何道理?伏乞父王先斬此賣國之賊,容孩兒出馬,若不取勝,誓不回朝!」姜金定奏道:「三太子言之有理。但只一件來,臣還有一妙計,不消三太子親自出征。」番王道:「有何妙計,不消三太子出征?」姜金定道:「臣有一個師父,道號羊角道德真君。」番王道:「怎麼叫做個羊角道德真君?」姜金定奏道:「這個師父沒有爹,沒有娘,原是一塊石頭。天地未分之先,頑然為石。後來盤古分天分地,這塊石也自發聖,喀篥一聲響,中間爆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出來時,頭上卻有一雙羊角,那時節不曾有書契,不曾有姓名,人人叫他做個羊角真君。羊角真君生在這個石頭裡面,長在這個石頭裡面,饑餐這個石頭上的皮,渴飲這個石頭上的水。年深日久,道行精微,德超三界。傳至唐虞、夏、商、周,有了文字,有了書契,人人叫他做個羊角道德真君。那塊石頭有靈有神,能大能小,羊角道德真君帶在身上。做個寶貝。昨日小臣借他的來,囤住了武狀元唐英便是。」番王道:「他這如今在哪裡?」姜金定道:「他這今在西上五百里之外,有一座高山,其山有一所深洞,是他在這個洞裡修真養性。人人就叫這個山羊角山,叫這個洞羊角洞。有詩為證:
  羊角稜層靈秀開,西山積翠起仙台。
  入關足躡煙霞起,倚闕手招鸞鶴來。
  怪石摩空撐砥柱,飛泉瀉澗走風雷。
  幾能道德真君侶,一嘯臨凡未忍回。」
  番王道:「只消他一個石囤,也自有八分贏手了。」姜金定道:「俺師父回天補日,吸霧吞雲,慣使天曹飛劍,百步之內取人首級,如盤中取果,手到功成。騎一隻八叉神鹿,上天下地,無所不能。還有一個水火花籃兒,中間有許多的寶貝,善可梟人首級,任是甚麼天兵也不能親近,豈止一個石囤而已!」番王道:「似此說來,卻是個超凡入聖,有德有行的。」姜金定說道:「他號為道德真君,名下無虛。有詩為證:
  羊角住羊山,瘠瘦如角立。
  一鹿駕長風,世網安能縶。
  朝隨白雲出,暮彩紫芝入。
  道靈未去來,德氣自呼吸。
  月明響環佩,時有飛仙集。
  我欲從之游,共飲華池汁。」
  番王道:「怎麼得他下山來?」姜金定道:「須得我王草詔一道,小臣不憚劬勞,連夜捧詔上山去請他來,上扶我王錦繡江山,下救萬民塗炭之苦。」番王准奏,即時草詔一道,付與姜金定。
  姜金定接了詔書,擲下三尺紅羅,一朵紅雲望空而起。須臾之頃,就到了羊角山。姜金定落下雲去,收了紅羅,牽了戰馬,手持信香,口稱祖師大號,來到羊角洞口。只見一個把門的小道童兒,早已認得是個姜金定,迎著說道:「姜道兄,你又來了。」姜金定說道:「是俺又來看一看哩。」小道童說道:「前日老爺傳了你五囤三出的本領,駕得起千百丈的騰雲,你今日又上山來,有何貴幹?」姜金定道:「有事求教師父,望師弟為我通報一聲。你說道日前學藝的姜金定,在此面見祖師。」小道童即時傳到洞門裡,羊角道德真君叫來相見。見了姜金定,真君道:「我前已傳授了一干道術與你,因你是個女流之輩,不便久留。你今日又來見我,有何事故?」姜金定跪著稟道:「前日多蒙老爺賜弟子一班本領,保我金蓮寶象國為上邦。誰想強中更有強中手,遇著強梁沒奈何!」真君道:「有個甚麼強梁的遇著?」姜金定道:「是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駕下,差出一個道士,名喚天師,差出一個和尚,名喚國師。率領些甚麼寶船,帶了些甚麼兵將,來到弟子金蓮寶象國,把弟子一個父親、兩個哥哥,俱送了殘生性命。弟子傳授法術之時,只指望扶持我國國王為上邦,哪曉得自家的父兄俱不能保。」真君道:「你好拿出你的五囤三出千丈騰雲的本領來。」姜金定說道:「是我拿出五囤三出的本領來,卻都被那個天師破了。故此俺國王修下了一封詔書,多多拜上祖師老爺,萬望老祖下山走一走,一來扶持俺國王的錦繡江山,二來救拔俺弟子的一家性命。」真君道:「我既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麼又來管你凡間甚麼閒爭閒鬧鬥?」
  姜金定哭哭啼啼,伏在地上說道:「老爺不肯下山,俺一國君民盡為齏粉。自古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祖只說是可憐見俺這一國君臣的性命罷!」羊角道德真君是個慈悲為本,方便為門的,看見了姜金定苦苦哀告,打動了他的不忍之心,說道:「姜弟子,我許你下山來。只一件,我卻不到你金蓮寶象國見你番王。」姜金定道:「老祖不到俺國中,弟子卻到哪裡來相會?」真君道:「你只到哈密西關之內荒草坡前,你可帶本國人馬跟隨,我拿一個,你綁一個,我拿兩個,你綁一雙。成功之後,俱算你的功成,我自回山而來。」姜金定連磕了幾個頭,歸到金蓮寶象國,報上番王。番王道:「姜金定不過一女將,尚肯捨身報國。左、右丞相並總兵,不合賣國欺君。」著鎮撫司監候,候姜金定得勝回來,押赴市曹處決。姜金定領了本部兵馬,逕到荒草坡前,等待師父。
  卻說師父羊角道德真君,許了姜金定下山,去殺退南兵,心裡想道:「兵凶戰危,事非小可。況兼南朝來到西洋,隔了八百里軟水洋,隔了五百里吸鐵嶺,這個道士,這個和尚,若不是個有本領的,焉能至此?我卻有個道理,先得一個人做個先鋒,探他一探,看他本領何如?次後,我便有個斟酌。只還有一件來,須得個形容古怪、相貌蹊蹺的做個先鋒,才嚇得人動。」正在躊躇之時,只見階下一個小道童兒身長三尺,發長齊眉,聰俊無雙,舉止端重,祖師心裡想道:「這個小道童兒倒有些仙骨,不免這個先鋒就安在他的身上罷。」好祖師,叫一聲:「階下走的甚麼人?」道童答應道:「弟子是無底洞。」祖師道:「你怎麼叫做個無底洞?」道童說道:「弟子自家也不知道。只是傳聞道,弟子初生之時,不見父,不見母,卻在龍牙門山洞裡爆將出來,當得一個樵夫拾著。那樵夫低頭一看,其洞極深無底,樵夫就叫我弟子做個無底洞。」真君道:「誰叫你到我這個山上來?」無底洞道:「只因樵夫早喪,弟子身無所歸,故此投托門下。」真君道:「你在我的山上幾年了?」無底洞道:「已經在此六年了。」真君道:「曾學些甚麼本領麼?」無底洞道:「弟子本領一分也不曾學得。」真君道:「你既一分本領也不曾學得,你在我山上所乾哪一門?」無底洞道:「弟子在此山上挑了六年水,燒了六年火,澆了六年鬆樹,這就是弟子所學的本領了。」真君道:「似此說來,這六年之間多虧你了。」無底洞道:「怎麼說個虧弟子?只是自今以後,望師父教授些就是。」真君道:「我今日就教你。」無底洞道:「既蒙師父教誨,待弟子磕幾個頭。」真君道:「不消磕我的頭,你到後面玉皇閣上,對了三清老爺叩上四個頭來,我這裡即時傳授些本領與你。」
  天下人學本領的心哪一個不勝?無底洞聽知師父要傳本領與自己,辭了師父,竟奔後面玉皇殿去,去到山後,果見三間大殿,殿門外有一座白玉石砌成的欄杆,欄杆外是一條金水河,滴溜溜的一泓清水。殿門是朱紅漆的隔扇,隔扇上是金獸面的吞環。殿上都是碧瓦雕樑,兩邊都是挑簷象鼻。進得殿來,果見上面坐的是上清、玉清、太清三位祖師,兩邊坐的都是些三十六諸天、七十二尊者。中間供案上兩道紗燈、兩路淨瓶,一座大香爐香煙不絕。下面供獻著三杯仙酒、三枚青棗兒。無底洞因是師父許了傳本領,已是歡喜,卻又看見這個寶殿清幽,越加歡喜,跌倒身子,就磕了四個頭,起來就走。卻又想一想,說道:「這供獻的是我師父的仙酒,這仙酒飲一杯,與天同壽,發白轉黑,齒落重生,永遠不死。我每常伏侍師父之時,看見他飲這個酒,我聞得他一陣香,我喉嚨裡面就是貓抓的一般癢,巴不得飲上半杯兒。今日我來磕頭,卻遇著這個仙酒,豈不是天假良緣,難逢難遇?況兼此處幽靜,又沒有個人兒瞧著,何不偷吃了它,以得長生,也強似學甚麼本領。」才要動手,心裡又想道:「倘或師父知道,卻又枉了我六年挑水燒火的辛勤。」正在籌度,忽然間一陣風來,吹得那仙酒清香撲鼻而過。無底洞饞病發了,顧不得甚麼師父不師父,一手取過一盅來,一口直乾到底。卻沒有些甚麼下酒的,取過一個青棗兒來,一口一轂碌。這一杯酒下去,好不快活也,正是:
  一任光陰付轉輪,平生嗜酒樂天真。
  笑吞竹葉杯中月,香瀉桃花甕底春。
  彭澤縣中陶靖節,長安市上謫仙人。
  羊角半山千日醉,直眠無底洞通神。
  卻說無底洞飲了這杯仙酒,越惹得喉嚨癢了,忍不住的饞頭兒,卻把那兩杯酒都斷送了,把那兩枚青棗兒都結果了。方才要轉前山去見師父,怎奈兩隻腳不做主,撲的一聲響,跌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鼾響如雷。過了半日,酒才醒些,一會兒爬將起來,捶胸跌腳的說道:「哎!師父叫我磕了頭轉去,教我本領,我怎麼在此貪其口腹,誤了大事?」恨上兩聲,爭忙裡就走。剛才的走了兩三步,只覺渾身上下就如螞蟻子鑽一般,也說不盡的癢,抓了抓兒,越抓越癢。無底洞心裡想道:「似此癢癢酥酥,怎麼去見師父?這玉欄杆外倒有一泓滴溜溜的清水,不如下去澡洗一番,再作道理。」脫了衣服,一個澡洗,洗得好不快活,哪裡再有半點兒癢氣罷。
  無底洞心裡想道:「明日過夏時再來洗一洗。」跑上岸來,提起衣服,把只左手去穿,只見喀篥一聲響,左邊胳肢窩裡撐出一隻手來;把只右手去穿,只見喀篥一聲響,右邊胳肢窩裡撐出一隻手來。把個無底洞就唬得魂不附體,魄不歸身,說道:「敢是我不合偷飲供酒,三清老爺見罪,撐起我兩隻膀子來。似這等節外生枝,怎麼去見師父?」道猶未了,只見左邊肩窩兒裡喀篥一聲響,左邊撐出一個頭來;右邊肩窩兒裡喀篥一聲響,右邊撐出一個頭來。左邊的頭,像朝著右邊的頭說話;右邊的頭,就像朝著左邊的頭說話。中間一個頭,照左不是,照右不是。無底洞越加心慌意亂,安身不住,走到玉欄杆外清水裡面去照一照,恰好全不是自家的模樣了:三個頭就有三張口,三個鼻子,三雙耳朵,六隻眼睛,六道眉毛,又有十二個獠牙生在口上。
  無底洞跳上兩腳,說道:「哎,今番卻主餓死也!平時間一個頭,尚且沒有帽兒戴;如今三個頭,哪裡去討這許多的帽兒戴?平時間一副臉皮,尚且沒有躲人處;這如今三副臉皮,哪裡去躲得這許多的人?平時間一張口,尚且沒有飯吃,這如今三張口,哪裡去討這許多的飯吃?平時間一口牙齒,尚且沒有甚麼齦得,如今十二個獠牙,哪裡去討這許多的齦?卻不是主我餓死也!」再照一照,只見頭髮都是紅的,無底洞說道:「今番是個紅孩兒了。」再照一照,只見三個頭都是靛染的,無底洞說道:「今番又是個藍面鬼了。似此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麼去見我的師父?怎麼去見我的朋友?」心中煩惱,把三個頭搖了一搖,只聽得忽喇一聲響,如天崩地塌一般,全然不由無底洞了。平白地往上一長,就長得身高三丈,三個頭,四條臂膊。無底洞道:「我這回是個甚麼樣人品?欲去不見師父,我這等身長、腳長、頭多、手多,哪裡去討衣穿,哪裡去討飯吃?欲待去見師父,我這等身長、手長、頭多、口多,又不像個人模樣。只一件來,自古道得好:『丑媳婦免不得堂上見公姑。』我不免還去請教師父,叫他救我。」
  轉身來到前殿。三丈長的身子,哪裡有這等可體衣裳,只得把些舊衣服遮了前面不便之處。三丈長的人,哪裡有這等高大門扇,只得低著頭俯伏而入。見了師父,滿口叫道:「師父,可憐見我弟子,舍福救我弟子罷!」羊角道德真君只作一個不知,喝聲道:「這是個甚麼鬼王?敢進我的寶殿!」快快的叫過黃巾力士來:「你與我把他打下陰山背去,教他永世不得翻身。」無底洞慌了,連聲叫道:「師父,我不是甚麼鬼王,我不是甚麼鬼王!」真君道:「你不是鬼王,你是哪個?」無底洞說道:「弟子是六年挑水、掃地、灌鬆樹的無底洞。」真君道:「你既是無底洞,怎麼這等一個模樣?」無底洞道:「是弟子到玉皇閣下去磕頭,不合偷吃了三清老爺面前三杯酒、三枚青棗兒。」真君道:「你有酒吃,有棗兒吃,就做這等模樣?」無底洞道:「不是做模樣。只因酒醉之後,渾身發癢,是弟子到金水河裡,洗了一個浴,跑上岸來,左邊胳肢窩裡一聲響,左邊撐出一隻手;右邊胳肢窩裡一聲響,右邊撐出一隻手來。左邊肩窩裡一聲響,左邊撐出一個頭來;右邊肩窩裡一聲響,右邊撐出一個頭來。」真君道:「三頭四臂是了,怎麼又有這等長哩?」無底洞道:「弟子只把個頭搖了一搖,只聽得天崩地塌一般,也全然不由弟子的主張,一長就長到這個田地。如今做出這一場丑來,全仗師父救拔!」真君道:「你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那個酒連我們也不敢惹它,你怎麼去吃它?吃了它不至緊,永世不得人身,只好在陰司之中做個惡鬼。」無底洞聽知永世不得人身,就放聲大哭,說道:「老祖,可憐見弟子在這個山上六年,也是伏侍老爺一場,望乞高抬神力,救拔殘生。」羊角道德真君看見他輩得悽慘,卻才把個真情對他訴說,說道:「徒弟,你不要慌。」無底洞道:「怎麼叫弟子不要慌?」真君道:「我如今要下山去,和南朝的道士、和尚提刀賭勝,缺少了一個前部先鋒。」無底洞道:「缺少先鋒,與弟子不相干涉。」真君道:「是我將你脫了凡胎,換了仙體,充為前路先鋒,擒拿道士、和尚。」無底洞道:「既是師父有這許多的情事,何不直對弟子說,免得弟子吃了這許多的驚疑。」真君道:「此是超凡入聖,何必驚疑!」無底洞道:「怎麼三杯酒、三枚青棗兒,就會超凡入聖?」真君道:「三杯仙酒,乃是三個仙體,你三個頭便是;三枚青棗兒,是三股仙氣,你兩股氣從旁而出,卻就撐出兩隻手,你一股氣從直而上,卻就撐得這等三丈之身。」無底洞道:「我的四大,如今在哪裡?」真君道:「有個時候,你親自看見。」無底洞道:「師父,怎麼救取我轉來罷?」真君道:「你再到金水池裡洗一浴來,我這裡就有個法兒為你解救。」
  無底洞聽知為自己解救,心中大喜,連忙的跑到山後,只見金水河中水面上漂著一個死屍。無底洞又吃了一驚,近前去一看來,原來就是他的色身。他心裡想道:「既是我的色身在此,何不下水去走一遭兒?一則是澡灑仙身,師父好來解救;二則是取上色身來還他一個葬埋道理。」跑將下去,哪裡有個色身?洗了一會澡,復上橋來,三頭還是一個頭,四臂還是兩隻臂,無底洞還是一個無底洞。再去參見師父,師父道:「今番可好哩?」無底洞道:「我的還是我的,豈有不好之理!」真君道:「收拾下山去來。」無底洞道:「弟子今番現了本相,怎麼又做得先鋒?」真君道:「你到交戰之時,大叫一聲『師父』,把個身子兒望上弓一弓,還是三頭四臂,還是三丈之長。」無底洞道:「我若是三頭四臂,三丈全身,我把南朝的人馬,直殺得他隻輪不返,片甲不回。」真君道:「你明日上陣之時,現了三頭四臂,三丈全身,唬得南朝將官跌下馬來,你切不可壞他,待姜金定去拿他,別有個道理。」無底洞道:「怎麼不可壞他?」真君道:「你若壞他,便傷了我殺戒之心,枉了我千萬年修煉。」無底洞道:「謹依師父嚴命,不敢有違。」羊角道德真君收拾一班寶貝,張滿一口花籃,帶領無底洞真人,排備下山廝殺。
  不知此去勝負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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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8:0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回     二指揮雙敵行者 張天師三戰大仙



  詩曰:
  山人騎鹿雲中行,手拾翠華餐玉英。
  欲捫星辰辨南北,紫霄峰上坐吹笙。
  野客尋真跨鹿行,洞天寥廓秋雲晴。
  布袍草履無相問,嘯弄干戈夜戰征。
  卻說羊角道德真君頭戴著沖天如意巾,身穿著黑緣邊藍敞袖,腰繫著水火雙環帶,腳穿著革各韃紫麻鞋,還有一口太阿寶劍,跨一隻八叉仙鹿,帶領無底洞真人,吩咐眾弟子,撇了羊角洞,辭了羊角山,駕起一朵祥雲,望空而起。頃刻之間,就是金蓮寶象國。好個真君,按落雲頭,竟到荒草坡下。只見姜金定走近前來,俯伏在地說道:「有勞師父遠來,未曾迎接,接待不週,望乞恕罪。」真君道:「姜徒弟,你過來聽我說。」姜金定跪著說道:「師父有何吩咐?」真君道:「兵不厭詐,將貴知機。今日是個頭陣,不可輕易造次。」姜金定道:「須煩師父指教一番。」真君道:「若是你先出馬,南朝將官怕怯於你,不肯領兵前來。莫若先將無底洞出馬,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閃他幾員將官過來,先滅他一場威風,先掃他一個桃子。卻待我來,多搬出幾番本領,活捉僧人,生擒道士,與你成功。」姜金定道:「多謝師父指教,感謝不盡。」
  羊角道德真君叫聲:「無底洞何在?」無底洞應聲道:「弟子在這裡。」真君道:「你到沿海地面南軍陣前,高聲叫道:『哪一個強將敢來出馬,敢與我交鋒?』看他那裡是個甚麼將官來,你便抖擻精神,與他交戰。」無底洞說道:「弟子空著一雙手,怎麼與他交戰?」真君道:「我自有兵器與你。」無底洞道:「願借兵器來。」羊角道德真君轉身到水火花籃之內,取出一個小小的葫蘆來,拿在手裡,說道:「你過來,我把這個兵器交與你。」無底洞看了,微微而笑,說道:「師父差矣!這個葫蘆只好盛藥,怎麼教我拿去當槍當刀?」真君道:「你看來!」只說一聲看,就把一個葫蘆拿在手裡,吹上一口仙氣,喝聲道:「變!」即時就變做丈八長的一桿柳葉神槍,遞與無底洞。無底洞接了這一桿槍,飛星就走。真君道:「你轉來,我還有事吩咐你。」無底洞道:「師父,你好掃人的興。」真君道:「你謹記著,臨陣之時,要叫『師父』。」無底洞說道:「曉得,我做徒弟的不叫師父,敢叫別人?」
  即時拽槍出陣,高叫道:「南朝哪一員將官敢來和我廝殺?」
  一來一往,叫上叫下的。早有藍旗官報上軍寶帳,說道:「番國裡走出一個小道童來,身長三尺,發跡齊眉,手裡拽著一桿長槍,聲聲叫道討戰討戰。」三寶老爺道:「料一小道童能有多大的本領?」傳下將令,說道:「誰出陣擒此道童?」話猶未了,班部中閃出一員將官來,應聲道:「末將不才,願單鞭出馬,擒此道童。」老爺道:「你姓甚名誰?現任何職?」來將道:「本姓沙,名彥章,原任南京錦衣衛鎮撫司正千戶之職。末將祖籍出自西域回回,極知西番的備細。」老爺道:「有甚麼備細?」沙彥章道:「西洋地面多有草仙、木仙、花仙、果仙,又有一等雷師、雨師、風師、雲師,又有一等山精、水精、石精,各樣的妖術也不計其數。這個小道童一定是個甚麼怪物。」三寶老爺道:「你出陣時,務必小心,不可疏略。」沙彥章應聲道:「末將知道。」即時綽鞭上馬。你看他:
  上世功勛滿鐘鼎,後昆風骨總候王。
  金鞭響處無強敵,立地妖兒束手降。
  卻說沙彥章單鞭匹馬,竟奔陣外。來到荒草坡前,果真見一個小小道童,身不滿三尺,發跡齊眉,手執長槍,高聲叫道:「來者何人?願留名姓!」沙彥章說道:「吾乃南朝總兵官王爺麾下正千戶沙彥章的便是。你是哪裡黃毛小犬、山野的畜牲,敢在這裡胡言亂語,驚動我大明人馬?你從實說來,是哪一國差來打探我寶船細作,萬事皆休,若還亂道,你看我手裡吞雲吸霧紫金鞭,教你目下就喪殘生,那時悔之晚矣!」那小道童大笑了一聲,說道:「我實告訴你罷,我非別國所差,我乃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的徒弟,謹奉師父嚴命,來取你南朝將官的首級。你不如早早的下馬受降,免受刀兵之苦。」沙彥章大怒,罵道:「這等一個小毛蟲,敢開這等的大口,敢說這等的大話。」舉鞭來照頭一鞭。那無底洞原本等不是個掄槍舞劍的,卻沙千戶的鞭又來得凶,他措手不及,只苦了個頭,挨了一鞭,打得個頸脖子只是一觸,忍不過疼,叫上一聲:「師父,救命哩!」哪曉得這一聲「師父」,正叫得合了折,立地時間,就長出三個頭、四個臂,就長成三丈多長,就長成硃砂染的頭髮,青靛涂的臉子,好不怕人也。沙千戶反吃了一驚,收神不定,不覺的跌下馬來。跌下馬來不至緊,早被些番奴撮撮弄弄,撮弄去了。正是龍游汪水遭嚇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沙千戶沒奈何,只得隱忍,再圖後功。羊角真君吆喝道:「只可拿人,不可傷人性命。」
  卻說無底洞又到南朝陣上,高聲大叫說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總兵老爺聞之,問道:「沙彥章出陣何如?」報事官回覆道:「沙彥章中了小道童之計,已經被活捉去了。」總兵官大怒,說道:「這等一個三尺童子,輸陣與他,怎叫做個過海,怎叫做個取番?」即時取過令箭一枝,折為兩段,說道:「你們將官拿不住這個道童,取不得這個金蓮寶象國,罪與此箭同!」眾將官看見總兵老爺發怒生嗔,哪一個不戰戰兢兢,哪一個不披掛上馬。早有一員將官,現任南京金吾前衛都指揮金天雷,身長三尺,膀闊二尺二寸,不戴盔,不戴甲,全憑手裡一件兵器,重有一百五十斤,叫做個「神見哭任君钂」。總兵官未及吩咐,早又閃出一員將官,現任南京豹韜右衛都指揮黃棟良,身長一丈二尺,膀闊五尺,紅札巾,綠袍袖,黃金軟帶,鐵菱角包跟,使一條三丈八尺長的「鬼見愁疾雷錘」。總兵老爺看見這兩員將官,雖則是一個長,一個矮,其實的:
  一般勇猛,無二猙獰。都則是操練成的武藝高強,那些個揀選過的身材壯健。神見哭的任君钂,怕甚麼甲伏鱗明;鬼見愁的疾雷錘,誰管他刀槍鋒利。騰騰殺氣,你你我我,同時賽過六丁神;凜凜英雄,阿阿儂儂,一地撇開三面鬼。旗開處,喝一聲響,令似雷霆;馬到時,撐兩道眉,威如熊虎。長的長窈窕,撞著開路先鋒,咱說甚麼你的長;短的短婆娑,遇著土地老子,你說甚麼咱的短。正是:重重戈戟寒冰雪,閃閃旌旗燦綺霞。九里山前元帥府,昆陽城外野人家。
  總兵官老爺說道:「諸將出馬敢有疏虞,軍法從事!」這兩員將官答應道一聲「是」,早已跨上馬奔出陣前。
  只見還是那一個小道童,身長三尺,發跡齊眉,手裡拽著一桿長槍,口裡叫道:「南朝哪一員強將,敢來與俺廝殺?」金天雷一時怒髮,從左角上雪片的任君钂划上前去。黃棟良從右角上雨點的疾雷錘打上前去。一個划將去,一個打將去。自古道:「好漢不敵倆。」莫說個無底洞會得支持,口裡連聲叫道:「師父救命哩!師父救命哩!」立地時節,就長出三個頭,四個臂,就長成三丈多長,就長成硃砂染的頭髮,就長成靛染的臉子。金天雷吆喝道:「黃指揮,哪管他三頭四臂,我和你只是划他娘!」黃棟良叫金指揮道:「哪管他甚麼青臉獠牙,我和你只是打他娘!」一個划,一個打,打得個藍面鬼沒處安身。藍面鬼走過左,左邊划得凶;藍面鬼走過右,右邊打得凶。只當兩個鐘馗攢著一個小鬼。羊角道德真君看見,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南朝將勇兵強,不當小可,我今番差起了這個主意。」姜金定站在真君身旁,說道:「師父快救師弟哩!」好個真君,拿過水火花籃兒,取出一件寶貝,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把個寶貝望空一撇,只見滿天飛的都是些明晃晃的鋼刀。那一天的飛刀掉下來,也不計其數。虧殺了南朝兩員大將,一個任君钂,一個疾雷錘,把那飛刀就打做個: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羊角道德真君只是口裡打嘖嘖,沒奈何,收了飛刀,接了藍面鬼。
  南朝二將策馬而回。只是兩個馬帶了些傷,一個傷了後腿,一個傷了尾巴。藍旗官報上中軍寶帳,總兵老爺大喜,說道:「威武不能屈,這才是個將官的道理。」道猶未了,那三尺長的小道童又來討戰,口裡不知高、不知低的說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總兵老爺說道:「須得天師,才有個結束還他。」即時請到天師。天師道:「這小道童兒是個甚麼來歷?」總兵老爺道:「前日之時,多蒙天師道力退了妖婢姜金定。這如今又是姜金定請到甚麼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這真君原是姜金定甚麼師父,神通廣大,變化無窮,先著這個小道童做個前部先鋒,會弄三頭四臂,青面獠牙,唬嚇人取勝。先前千戶沙彥章被他捉去,後來金指揮、黃指揮兩人出馬,已自有個贏手,又被羊角真君滿天的飛刀遮頭撲面,以此上無將不能取勝。如今小道童又來討戰,坐名要天師對陣,故此冒瀆尊顏,請憑示下。」天師道:「此等妖道,何足為奇,貧道家傳自漢朝到於今日,歷過多少朝令,見過多少法師,莫說頂冠束帶的,就是三歲娃花兒,也曉得神通,也曉得變化。莫說受生為人的,就是雞、豚、鵝、鴨,也會通神,也會變化。」總兵老爺道:「似此說來,絕妙,絕妙!須煩天師一行。」天師道:「貧道就行。」即時出馬,左右列著兩桿飛龍旗,左邊是二十四名樂舞生細吹細打,右邊是二十四名道士仗劍捧符。中間一面坐纛,坐纛上寫著「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十二個大字。門旗隱隱,一個天師坐著一匹青鬃馬。
  卻說那個小道童兒看見一簇人馬,擂鼓搖旗,就要廝殺,也不管他是個甚麼人,掣過那一桿火尖槍,劈胸就是一槍。天師一袖拂開了槍,一手舉起七星寶劍,望空一掀,主意來取道童的首級。哪曉得羊角道德真君閃在半空中雲頭裡面,把個寶劍接住了。天師看了半日,不見個七星寶劍下來。只見那個小道童現出三頭四臂,三丈金身,朱紅頭髮,青臉獠牙。三個頭就是三張口,口口說道要捉天師。四隻手就是四桿槍,槍槍來奔天師。天師倒也好笑,沒奈何,只得跨上草龍,騰空而起。騰空而起不至緊,卻又劈頭撞著羊角道德真君。真君高叫道:「哪裡走!」天師道:「你是個甚麼人,敢來攔我的去路?」真君看見天師來得凶,卻不敢輕易,連忙的拿過水火花籃兒,取出一個寶貝來。這寶貝不是小可的,卻是軒轅黃帝頭上一個頂陽骨,團團圓圓,如鏡子之狀。他卻是一股太陽真精,聚而不散,背後有五嶽四瀆,面上有社稷山川,明照萬里,即如皓月當空。憑你是人、是鬼、是神仙,舉起來一照,即時現出本形。凡是呼風喚雨,駕霧騰雲,見之即止。凡是驅神遣將,五囤三推,見之即退。任是移星轉鬥擎天手,也要做個蠓懵癡呆渾沌人。這寶貝名字叫個軒轅鏡,羊角道德真君取出這個鏡來一照,天師沒奈何,也自現了本相,連人連草龍都掉將下來。下面又撞著姜金定日月雙刀,藍面鬼火槍三桿,天師看見倒也好笑,沒奈何只得丟下一根束髮玉簪兒來。那簪兒颼地一聲響,化成一條白龍,馱著天師下海而去。
  卻說羊角大仙得了頭陣,滿心歡喜,跨著八叉神鹿,伏著天曹寶劍,左邊一個姜金定日月雙刀,右邊一個無底洞火槍三桿,成群結黨,往往來來,高聲叫道:「你既是天師,怎麼敗陣而走?再有本領敢來戰麼?」天師道:「這個妖畜如此無禮,唐突於我。」即時出馬,也不用飛龍旗,也不用皂坐纛,也不用樂舞生,也不用甚麼道士,單騎著一匹青鬃馬,伏著一口七星寶劍,高聲罵道:「那騎鹿的草蟲,那三頭的惡鬼,虧了你們好厚臉皮!人生在天地之間,秉陽精而為男子。男正乎外,夫者妻之綱,豈可以區區男子,六尺身材,反被一個妖婦所惑,反為一個婦人指使?巾幗之辱,撻於市朝。何況於你男女混雜,晝夜不分,成一個甚麼道理?縱有大功,難收此恥!」羊角仙人聽知這一席話兒,心上老大的沒趣,只是勉強答應道:「你敗兵之將,不足以言勇,反來搖唇鼓舌,惑亂我的神機。」道猶未了,姜金定在左壁廂掄動日月雙刀,竟奔到天師的面上;右邊藍面鬼掣過三桿火槍,竟奔到天師的身上。天師急架相迎。前面羊角仙人又是劈頭的寶劍。天師那一口七星寶劍:
  一衝一撞,說甚麼李天王降妖魔於曠洞之野;一架一迎,那數他揭帝神收魍魎於陰山之前。槍對槍,刀對刀,劍對劍,管教他難尋半點空閒;撇處撇,捺處捺,長處長,到底是不爭分毫差錯。一任他一二三,抖擻威神,恁般的喊聲震動;但憑俺七八九,設施武藝,全不見戰馬咆哮。舞八方,儼然是個乾、坎、艮、震、巽、離、坤;兑之位;威生八面,竟然打破他休、傷、杜、絕、驚、開、生、死之門。風行雷令,就是須彌山即如芥子,何愁他鐵疊金城;火速符飛,縱然大羅殿就在目前,豈懼你兇神惡煞。誰不道我龍虎山龍虎衙龍虎真人,統領著貔貅百萬;卻笑你小西洋羊角山羊角洞羊角草仙,牽連得麂獐一班。正是:走入邊崖石逕斜,無端魍魎竟揄揶。豈同三戰劉先主,直是鐘馗把鬼拿。
  卻說羊角仙人看見張天師來得不善,轉身取過水火花籃兒,拿動寶貝。天師眼兒又快,早知其意,即時取出一道飛符,放在寶劍頭上燒了,念了兩句,喝了一聲,早有四個天將站在面前。及至羊角真君又取出那個軒轅鏡來,實指望天師照依前番落馬。不曉得天師倒不曾落馬,卻被黑臉獠牙的趙元帥照頭一鞭,打得個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好個趙元帥,左一鞭,左邊姜金定慌了,隨著鞭梢兒一道火光,入地而去。右一鞭,右邊無底洞三個頭只剩得一個,四隻臂只剩得一雙,拽著槍沒命而跑。
  天師謝了天將,得勝回來。元帥老爺道:「多蒙天師道力,殺退此賊,但此賊一日不擒,此國一日不服,設何計以擒之?」天師道:「今日天晚,尚容明日貧道再作一個處置。」到了明日,不待天師出馬,那個羊角仙人又領了姜金定、藍面鬼陣前討戰。天師今番拿定了主意,方才出馬。羊角仙人見了天師,一口寶劍斜撇而來。天師七星寶劍急忙架住,一上一下,一往一來。兩個人正戰在酣處,只見左肋下姜金定,斜刺裡日月雙刀滾將來。左邊就有一個天師,一口七星寶劍單戰姜金定。兩家正戰在酣處,右肋下三頭四臂鬼,斜刺裡三桿火尖槍刺將來。右邊就有一個天師,一口七星寶劍單戰三頭四臂鬼。正戰在酣處,羊角仙人高叫道:「好道士,你會分身法,偏我不會使個分身麼?」道猶未了,一個就是十個,十個就是一百個。天師高叫道:「好草仙!你會分身法,偏我不會使個分身麼?」天師也是一個分十個,十個分百個。先是一百個羊角仙人,已是塞滿了荒草坡前。今番又添了一百個張天師,就把個荒草坡圍得密密層層,吆吆喝喝。一百個羊角仙人,一百口飛刀;一百個張天師,一百口七星寶劍,混殺做一坨兒,也不見個高低,也不分個勝負。
  羊角仙人心裡想道:「兩家只鬥個分身之法,何足為奇,少不得還要拿出寶貝兒來耍他一耍。」一手提著水火花籃,一手摸著寶貝。天師的神眼豈當等閒,先前就看見了,急忙的劍頭上燒了飛符,喝聲:「到!」羊角仙人拿出那個軒轅鏡的寶貝兒來打一照,兩家子都收了分身法。仙人即時跑向前來,指望把天師拿住。哪曉得左邊猛空的撲地一聲響,轉頭看時,只見左邊站著一個三隻眼、拿火磚的大漢,掣將水火花籃兒去了。未及開口,右邊猛空的也撲的一響,轉頭看時,只見右邊站著一個鐵襆頭、拿鋼鞭的大漢,一手掣將軒轅寶貝兒去了。未及轉身,那兩個大漢駕起一朵祥雲,騰空而起。羊角仙人也自騰空而去。兩個要拿去,一個要搶來,三個人絞作一堆兒在半空之上。卻說去了羊角仙人,止剩得一個姜金定,一個藍面鬼。這兩個怎麼是天師的對手?天師把個嘴兒拱一拱,那兩個就是釘釘了的一般。天師對著左邊喝一聲道:「賤婢!你的日月雙刀怎麼不舞?」姜金定把個眼兒瞅兩瞅,只是動不得,也沒奈何。天師又對著右邊喝一聲道:「小鬼,你的火尖三桿槍怎麼不戳?」藍面鬼把個眼兒瞪兩瞪,只是動不得,也沒奈何。天師道:「相煩關元帥,與我拿他過來。」只見關元帥圓睜鳳眼,倒豎蠶眉,天師辭了天將,解上兩個賊頭,獻上中軍帳元帥麾下。三寶老爺道:「你兩個是甚麼人?」一個道:「俺是金蓮寶象國女將姜金定。」一個道:「俺是羊角大仙徒弟無底洞。」三寶老爺道:「你兩個人少不得一死。只一件來,死於王事,不失為忠。」姜金定道:「既是女將們盡忠,元帥這裡理合釋放罷!」三寶老爺道:「怎麼釋放得你?自古道:在商為義士,在周為頑民。」三寶老爺又有些癆氣,叫聲:「左右的,每人賞他酒一瓶、肉一肩,與他一個醉飽而死。」姜金定頭也不轉。藍面鬼一口一瓶酒,一口一肩肉。左右道:「你怎麼吃得這等快哩?」藍面鬼道:「你豈不曉得我是個無底洞?」左右道:「這一位怎麼不吃?」藍面鬼道:「他是個女將軍,洞有底。」左右道:「既是有底,怎麼會陷人哩?」藍面鬼道:「正叫做個有底陷人坑。」
  道猶未了,一枝令箭下來,著俘囚解到帳下。三寶老爺道:「押出轅門外梟首示眾。」王尚書道:「且慢!」老爺道:「怎麼且慢?」王爺道:「下戰斬首,上戰輸心。今日梟首之時,也要他心服。」老爺道:「怎見得他心服?」王爺道:「要他各人供一紙狀,看他心下何如。」老爺道:「王老先兒說的就是。」即時責令兩個俘囚,各人供狀一紙。老爺道:「你兩人今日之死,各人心服不服?」兩個人齊聲答應道:「心服。」老爺道:「你兩人既是心服,各人供上一紙狀來。」姜金定道:「女將不知道狀是怎麼樣供?」老爺叫聲:「左右的,取出供狀式樣來與他看。」
  姜金定看了供,說道:
  「供狀人姜金定,係金蓮寶象國總兵官姜老星忽刺之女,供為違抗天兵,自取罪戾事:中國有聖人,萬邦來享。天兵西下,自不合鞠旅陳師,違抗不順,以致戰敗受俘,理當梟首。逆天者亡,夫復何辭!所供是實。」
  藍面鬼供說道:
  「供狀人無底洞,係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徒弟,供為妖邪煽惑良民,自重罪惡事:王者四海一家,臥榻邊豈容鼾睡。自不合猖妖惑眾,抗拒天兵,以致人國兵傷財盡,是誰之過歟?妖言者斬,親於其身為不善。罪何可逃?所供是實。」
  三寶老爺看了供狀,說道:「這兩人果真心服。」王爺道:「得他心服,才是個王者順天應人之師。」旗牌官押赴轅門外梟首,一個人一刀。只見姜金定一道黑煙,撲天而去;藍面鬼一刀兩段,白氣騰地而去。旗牌官報上中軍帳。三寶老爺道:「快問天師。」
  不知天師有何高見,曉得他是個甚麼脫殼金蟬,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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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8:09: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長老誤中吸魂瓶 破瓶走透金長老



  詩曰:
  為問西洋事有無,猙獰女將敢模糊。
  防風負固終成戮,儼狁強梁竟作俘。
  可汗頭顱懸太白,閼氏妖血濺氍毹。
  任君慣脫金蟬殼,難免遺俘獻帝都。
  卻說三寶老爺聽知轅門外刀下不見了人,一時未解其意,請問天師。天師道:「黑煙是火囤,白氣是水囤。」三寶老爺不准信,說道:「既是他會水、火二囤,怎麼初然肯受縛而來?怎麼末後肯定供狀?」王尚書道:「似此綁縛,怎麼得脫?」天師道:「二位元師不信,即時就見分明。」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有妖道身騎著八叉神鹿,手持寶刀,帶領姜金定、藍面鬼,還有一枝番兵番馬,聲聲叫道要放火燒船,張天師不在心上,單要生擒金碧峰長老。」原來羊角仙人是個仙籍上有名的主兒,就是馬元帥、趙元遇擅便,縱然爭鬧一場,水火籃、軒轅鏡俱已付還他了,故此他又下來討戰。三寶老爺道:「果真的,這些番狗死而不死,著實是不好處。」天師道:「此時天晚,莫若抬將免戰牌出去,俟明日天曉再作道理。」
  卻說羊角仙人看見了免戰牌,高叫道:「你們有耳朵的聽著,我們今晚且回,明日來單要你甚麼金碧峰出馬,其餘的倒不來也罷。」三寶老爺聽知他這等吆喝,心上老大的吃力。到了明日早上,請出王尚書來,大家計議。王爺道:「今日妖道再來,我和你說不得了。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還只在國師身上才好。不然連我等的性命都是難逃。」道猶未了,妖道又來討戰,不要別人,坐名要金碧峰長老。王爺道:「說不得了,只得拜求國師。」老爺道:「見教的極是。」
  相見國師,國師道:「連日勝負何如?」三寶老爺道:「這個金蓮寶象國如何這等費手也?」長老道:「怎麼費手?」老爺道:「前日有幾員番將,武藝頗精,神通頗大,仗憑朝廷洪福,國師佛力,俱已喪於學生的帳下諸將之手,故此不曾敢來驚煩國師。近日出一女將名喚姜金定,雖是一個女流之輩,賽過了那七十二變的混世魔王,好厲害哩!好厲害哩!多虧了天師清淨道德,敗了他幾陣。不料他到個甚麼羊角山羊角洞,請下個甚麼羊角道德真君來。那真君騎一隻八叉神鹿,仗一口飛天寶劍,帶領了一個小道童:三頭四臂,一手就伸有三丈多長,硃砂染的頭髮,青靛涂的臉兒。連番廝殺來,諸將不能取勝。昨日天師三戰妖道,雖不曾大敗,卻也不能大勝。今日妖道又來討戰,口口聲聲不要他將交鋒,坐名要國師老爺出馬,故此俺學生輩不識忌諱,特來相懇。」長老道:「善哉,善哉!貧僧是個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怎麼說個『出馬』二字。就是平常間,掃地也恐傷螻蟻命,飛蛾可惜紙糊燈。」三寶老爺心裡想道:「國師這個話,是個推托的意思。」王尚書心裡想道:「國師推托,我們下西洋的事,就有些毛巴子樣兒。」只有馬太監在座,倒是個肯說話的,他說道:「既國師不肯出馬,不如暫且寶船回京,奏過萬歲爺再作道理。」長老道:「阿彌陀佛!怎麼暫且回京?」馬公道:「用兵之道,進退二者。今日既不能進前,莫若退後。若做個羝羊觸藩,進退兩無所據,那時悔之晚矣!」長老道:「阿彌陀佛!你們都不要慌,待貧僧出去看一看來,看這仙家是個甚麼樣子。」馬公道:「看也沒用處。」長老道:「自古說得好:『三教元來是一家。』待貧僧看他看兒,不免把些善言勸解他歸出去罷。」馬公道:「道士乃是玄門中人,不比釋教慈悲方便。倘或他動了火性,饒你會說因果,就說得天花亂落如紅雨,怎奈他一個不信,他尊口嗷然佯不知。不如依俺學生愚見,暫且回京的高。」長老道:「欽承王命,兵下西洋,豈可這等半途而廢?待貧僧去勸解他一番,看是何如。」
  長老站將起來,把個圓帽旋了一旋,把個染衣抖了一抖,一手托了紫金缽盂,一手拄著九環錫杖,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把個鬍鬚抹了一抹,竟下寶船而去。王尚書走向前來,問說道:「國師哪裡去?」長老道:「貧僧去勸解那個仙家,叫他轉回山去罷。」王爺道:「你把自己的性命都不當個性命。雖說你佛門中曾有捨身喂虎、割肉飼鷹,那卻是個朝元正果。你今日身無寸甲,手無寸鐵,旁無一人,光光乍兒前臨勁敵,豈不是個暴虎馮河。倘或有些差池,怎麼是好?」長老道:「有個甚麼差池?」王爺道:「國師忒看輕了。昨日天師帶領著許多人馬,況有令牌符水隨身,況有天神天將救護,況有草龍騰空而起,偌大的本領,尚不能取勝於他。你今日赤手空拳,輕身而往,豈不是羊入虎口,自速其亡?依我學生愚見,還帶一枝人馬,遠壯軍威;還帶兩員將官,隨身擁護。國師,你心下如何?」長老低了頭,半晌不開口,心裡想道:「天師雖則是外面擺列得好看,內囊兒怎比得我的佛力。」過了半晌,說道:「貧僧也不用人馬,貧僧也不用將官。」馬公道:「國師可用一匹腳力?」長老道:「貧僧也不用腳力。」三寶老爺道:「你們只管瑣瑣碎碎,國師,你去罷!全仗佛爺無量力,俺們專聽凱歌旋。」長老把個頭兒點了一點,竟下寶船而去。長老去了,馬公道:「國師此行不至緊,我們大小將官和這幾十萬人馬的性命,都在他身上。」王爺道:「怎見得這些性命都在他身上?」馬公道:「我們當初哪曉得甚麼西洋,哪曉得甚麼取寶,都是天師、國師所奏,故此才有今日。到了今日,正叫做滿園果子,只看得他兩個人紅哩!昨日天師有偌大神通,也不能取勝。今日國師此去,又未知勝負何如。倘或得勝,就是我大明的齊天洪福;倘或不能取勝,有些差池,反惹他攻上船來,我等性命也是難保。」王爺道:「老公公之言深有理。只是這如今事出無奈,空抱杞人之憂。」
  馬公道:「俺學生還有一個處置。」王爺道:「是個甚麼處置?」馬公道:「稟過元帥鄭爺,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軍情。若是個國師得勝,報進營來,我們安排金鼓旗幡迎接。倘或不能取勝,多遣將軍,多發軍馬,助他一陣。再若是國師微弱,被妖道所擒,叫他作速的報上船來,我們絞動纜車,拽起鐵錨,扯滿風篷,順流而下,回到南京,再作一個道理。王老先兒,你意下何如?」王爺道:「此計悉憑元帥鄭爺裁處。」稟過三寶老爺,老爺說道:「所言者是。」即時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消息。怎麼南朝的夜不收會到西洋打探軍務消息?原來三寶太監是個回回出身,他知道西番的話語,他麾下有一枝人馬,專一讀番書,專一講番語,故此有這一班夜不收,善能打探消息。
  卻說這五十名夜不收離了寶船,望崖上奔著,國師老爺就早已看見了。原來西番俱是些沙漠地界,無山林叢雜,無岡嶺綿亙,五十名夜不收走得塵土迷天,故此老爺就曉得了。老爺心裡想道:「這五十個人多應是元帥不放心,差下來打聽我的消息。只是俺卻也要提防他。怎麼要提防他?我如今是個四大假相,前面羊角道士若是個妖邪草寇,便不打緊。若是哪一洞的神仙,或是哪一代的祖師,我少不得調動天兵,少不得現出我丈六長的真相,少不得這五十個人看破了我。看破了我不至緊,你也說道:『國師不是個和尚,是尊古佛。』我也說道:『國師不是個和尚,是尊古佛。』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卻就枉了我湧金門外托生的功果。又且前面有許多的國度,各國有許多的妖僧妖道,有許多的魑魅魍魎,張也挨我去,李也挨我去,我都去了,卻教這些下西洋的將官功績,從何得來?損人利己,豈是我出家人的勾當?故此我也要提防他一番。」好個國師,無量的妙用,把手望東一指,正東上吊將一位神將下來,朝著國師繞佛三匝,禮佛八拜,鳳盔銀鎧,金帶藍袍,手裡拿著一桿一千二百斤的降魔杵。國師起頭看時,原來是個護法韋馱尊者。長老道:「相煩尊神,把貧僧的四大色身重疊圍護,不可泄漏天機。」韋馱道:「謹遵佛爺牒旨。」國師又把手望西一指,正西上祥雲繚繞,瑞氣盤旋,一朵白雲落在草坡之下。長老起頭一看,只見一位尊神:
  頭戴槍風一字巾,四明鶴氅越精神。
  五花鸞帶腰間係,珠履凌波海外人。
  長老道:「尊仙高姓大號?」那仙家拜伏在地,說道:「在下不足是個白雲道長。」長老道:「相煩尊仙,可將白雲八百片遮住我南軍耳目,不可泄漏天機。」白雲道長說道:「謹依佛旨。」須臾之間,烏雲陡暗,黑霧漫天,坐營坐船的軍士還不至緊,所有打聽的五十名夜不收,囁囁嚅嚅,都說道:「好古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適才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一會兒就是這等烏雲蔽日,黑霧遮天。只怕還有大雨來,雨來卻耍了我們沒腳手的,不免到這個山凹底下躲一躲兒。」
  卻說金碧峰長老一步步的望草地下來。羊角道德真君早已看見沿海岸走著一個僧家,頭長耳大,面闊口方,一手托著一個缽盂,一手拖著一根禪杖,隻身獨自大搖大擺而來。羊角仙人心裡想道:「來的就是南朝甚麼金碧峰和尚了。只一件,若是甚麼金碧峰,他是南朝朱皇帝親下龍牀,四跪八拜,拜為護國國師,他豈不領兵統卒?他豈不擂鼓搖旗?這還不是他。」一會兒又想道:「我這西洋卻沒有個和尚,想必就是他。也罷,是與不是,待我叫他一聲,看是何如。」高叫道:「來者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長老麼?」原來三教中惟有佛門最善,長老低聲答應道:「貧僧便是。」羊角仙人看見金碧峰這等鄙萎,心裡想道:「過耳之言,深不足信。姜金定就說得南朝金碧峰海闊的神通,天大的名望,原來是這等一個懦夫。擒這等一個懦夫,如幾上肉,籠中雞,何難之有!」叫一聲:「無底洞,你與我拿過那個和尚來。」
  無底洞寫供狀的餿酸陳氣才沒處發洩,聽知叫他拿過和尚來,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起那一桿火尖槍,飛過來直取金碧峰長老。長老看見他的飛槍戳到自家身上來,說道:「善哉,善哉!貧僧是個出家人,怎禁得這一槍哩!」那佛爺爺的妙用,把個指頭兒略節的指一指,那無底洞兩隻腳就如釘釘了的一般,那無底洞一桿槍就像泥團兒塑的一般。無底洞分明要走,腳兒難抬;分明要廝殺,槍又不得起。只得口口聲聲吆喝道:「師父救弟子哩!」就叫出三丈長的金身來,就叫出三個頭,四個臂來,就叫出硃砂染的頭髮、藍靛涂的臉皮來。長老看了,笑一笑說道:「好說道你是個人,你又不像個人;好說道你是個神,你又不像個神;好說道你是個鬼,你又不像個鬼。」全不在長老心上。
  須臾之間,長老起眼一看,只見他頂陽骨上,有三尺火光而起。長老心裡想道:「此人不中相交的。」把只僧鞋在地上拂了一拂,佛爺爺衣袖裡面走出一個小和尚來,不上一尺二寸來長,光著頭,精著腳,一領小偏衫,數珠兒一大索,朝著長老打一個問訊,說道:「佛爺著弟子哪壁廂使用?」長老道:「你與我把前面的無名鬼退了。」其人雖小,本事高強,走向前去,喝聲道:「無名鬼!此時不退,等待何時?」無底洞反笑起來,說道:「吃乳的娃娃就做和尚。」小和尚道:「油嘴!你還不退,要費我的手麼?」即時取出一尺二寸長的鐵界尺來,照著無底洞的孤拐上撲通一界尺,打得個無底洞跌翻地上,四腳朝天。
  羊角仙人看見打翻了無底洞,心上老大吃力,高叫道:「好個出家人,恁的凶哩!焉敢就傷我徒弟。」連忙的催動八叉神鹿,走近長老身邊,提起一口寶劍來,望空一撇,喝聲道:「中!」那口劍先從下而上,復從上而下,竟照著長老的頂陽骨砍將下來。長老把個指頭略節一指,那口劍早已落在草地裡。羊角仙人見了,大驚失色,心裡想道:「這和尚不中看,卻中吃,比著昨日的道士老大不同。少不得也拿出那個寶貝兒來,會他一會。」即忙裡提過水火籃來,一手拿著軒轅寶鏡,望空一擲。這個軒轅寶鏡宜真不宜假,長老丈六金身,哪怕他照。只是長老本心是個真人不露相,不肯把他照破了,連忙的把個手裡缽盂也望空一擲。缽盂上去,就把個軒轅鏡迎住了,不能不來。一個是佛門中天無二日,一個是玄門中國無二王,兩家子敵一個相當。
  長老收了缽盂,仙人收了寶鏡。仙人心裡想道:「這個和尚本領高強,不枉了南朝朱皇帝拜他八拜,拜為國師。我只是尋常的傢伙,耍他不過。兵行詭道,不免安排個巧計,教他吃我一虧,才見得我的本領,才不枉了姜金定請我下山。」心上經綸已定,方才開口高叫道:「金碧峰,我聞你是南朝護國的國師。一人之師相,百官之領袖。巍巍乎惟你為大,惟你為師。你享這等的大名,還有些甚麼大本領麼?」長老道:「阿彌陀佛!貧僧是個出家人,有個甚麼大本領。」羊角仙人道:「盛名之下難久居,你今撞遇著我是個真對子,你也拿出些本領來才像。」長老道:「阿彌陀佛!但憑仙人吩咐就罷。貧僧有個甚麼本領拿出來?」羊角仙人道:「也罷,我叫你一聲金碧峰,你敢答應我麼?」原來金碧峰長老是個佛爺爺臨凡,佛力廣無邊,無可無不可。憑人叫他長,他就長,叫他短,他就短,全不用半點兒心機。卻也憑你就是個八天王,也壞他不得。他說道:「阿彌陀佛!有問即對,豈有叫我名字我不答應之理?」羊角仙人道:「軍中無戲言。」長老道:「貧僧是個出家人,一言一語,有個甚麼戲言?」羊角仙人高叫一聲道:「金碧峰長老哩!」長老應一聲道:「有,貧僧在這裡。」只見羊角仙人手裡一個三寸長的瓶兒,把個長老撈將去了。
  撈將金碧峰去了不至緊,早有那五十名夜不收打探軍情的,報上中軍寶帳。馬公道:「快上寶船,絞動纜車,拽起鐵錨,扯滿風篷,順流而下,竟轉南京。事在呼吸,不可遲疑。自古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王尚書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豈我們堂堂大將之事?」三寶老爺道:「大丈夫馬革裹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怎麼說一個『走』字?」道猶未了,只見非幻禪師早知其事,但未審是真是假,說:「即如是真,他自有個脫身之計。又或者是個疑上添疑,計中用計,亦未可知也。」三寶老爺道:「禪師言之有理。」這正叫做個知師者莫若弟子。即時取出一枝令箭,傳示各營,敢有妄報軍情者,即時梟首示眾。
  卻說羊角道德真君拿了一個瓶兒,把個塞兒塞了瓶嘴,叫一聲:「姜金定,你來。」姜金定連忙的跪下,說道:「師父有何吩咐?」真君道:「我今日與你乾了這一個大功。」姜金定說道:「師父怎麼就撈翻了他?」真君道:「他不合打翻了我的無底洞,故此我惱上心來,用此毒汁。」姜金定道:「多謝師父的仙力,拿了這個僧人,其餘的將官不在話下。」羊角真君道:「徒弟,你拿這個瓶兒去見番王,算你的十代功勞。」姜金定說道:「這個瓶兒有些淘氣,弟子不敢拿。相煩師父進朝走一遭,同獻功勞,也不枉師父下山來一次。」真君不肯去,姜金定決意要請去。羊角仙人看見他心堅意堅,便和他同去,跨著一隻八叉神鹿,左手提著一口寶劍,右手拿著這個瓶兒。番王下榻相迎,說道:「寡人有何德能,敢勞祖師鶴駕,未及遠迎,望乞恕罪!」仙人道:「小徒之請,不得不然。」番王請羊角仙人坐在龍牀上面,自家下陪,說道:「多謝祖師仙力,擒此僧家,寡人的社稷堅牢,江山鞏固。自此以後,一時十二刻,俱是祖師之大賜。」羊角真君道:「仰仗大王洪福,憑著小道本領,擒此僧家,實是難事。」番王道:「拿的和尚在哪裡?帶過來與我看一看。」羊角真君手裡拿著一個瓶兒,說道:「和尚拿在這個裡面。」番王道:「怎麼和尚拿在瓶裡?」羊角真君道:「這個瓶盡有些來歷。」番王道:「是個甚麼來歷?」羊角真君道:「這是元始天尊煉丹的丹鼎,裡面有萬年的真火,百代的真精。」番王道:「有多少年代哩?」羊角真君道:「自從盤古不曾分天地之先,已經燒煉了萬千多載。及至盤古分天地之後,又曾燒煉了千百多年。」番王道:「怎麼會吃人哩?」真君道:「不是會吃人。天地間只有這一股真精真氣,放之則彌六合,卷之不盈一掬。一真相契,翕受無遺。」番王道:「怎麼得那個人進來?」真君道:「我這裡先開了瓶口,方才叫那個人一聲,那個人答應了一聲『有』,大抵聲出於丹田,聲到氣到,氣到精到,故此就把那個人吸將來。」番王道:「叫做個甚麼名字?」羊角真君道:「叫做個吸魂瓶兒。」番王道:「死魂可也吸得麼?」真君道:「吸死魂就是個吃死食的。」番王道:「祖師從何得來?」真君道:「這是我道家第一個寶貝,惟有德者有之。」番王道:「這和尚在裡面,怎麼結果他?」真君道:「到了午時三刻,便就化做了血水,就是他的結果。」番王叫左右的快排筵宴,一則款待祖師,二則守過午時三刻。真君道:「把這瓶兒掛在金殿上正中樑上,待等午時三刻,再取它下來。」番王大喜,設宴相待。正是:
  一杯一杯復一杯,兩人對酌山花開。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瓶來。
  番王與羊角真君獻酬禮畢,不覺的就是午時三刻以來。真君叫道:「快取樑上的瓶兒來與我。」當有番官番將雙雙兩兩,即時取過瓶來。真君接著,晃了一晃,說道:「裡面金碧峰長老已經化成血水了,明日擒了元帥,燒了寶船,天下太平,黎民樂業,大王再整一席太平宴。」番王道:「太平宴是小事,只是難逢祖師之奇珍。」真君道:「此乃小事,何足為奇。」即忙把個瓶兒遞將下去,文與文共,武與武連,看了一周,付還羊角真君。真君接到手裡,再晃一晃,覺知道輕了些,仔細看來,只見瓶底上有一個針眼大小的窟窿。真君吃了一驚,說道:「哎,罷了!」番王看見羊角道德真君吃驚,把他也唬倒了,問道:「祖師為何著驚?」真君道:「貧道這個寶貝百發百中,饒他就是超凡入聖,上界天星,入在瓶中,過了午時三刻,未有不化成血水者。哪曉得這個和尚鑽了我寶貝的底火。走了和尚不至緊,壞了我的寶貝,無藥可醫。」番王道:「一個和尚這等弄喧,寡人的龍牀坐不穩了。」真君道:「大王放心寬解,容貧道暫且回山彩些藥草,補完了這個瓶兒,再來與大王出力。那時節盡數搬出我祖傳的本領來,饒他活佛,吃我一虧。」竟跨著八叉神鹿,駕起祥雲,望羊角山而去。無底洞趕向前,高叫道:「師父帶得弟子歸山去也罷!」真君道:「你暫且在這裡,我不日又來。」姜金定說道:「全仗先鋒,誠恐那和尚又來哩!」無底洞說道:「先鋒好做,鐵界方難熬。」大家笑了一會。
  卻說金碧峰長老回到寶船,非幻禪師只是鼓掌而笑。三寶老爺道:「國師怎麼遭他的毒手?」長老道:「他是個吸魂瓶兒,叫一聲應一聲,就把個三魂七魄吸將去了。」老爺道:「怎麼又得回來?」長老道:「是貧僧把根九環錫杖搗通了他的底眼,抽身而來。」老爺道:「他今番又來,何以處之?」王尚書道:「只是一個不答應他,任他叫得花如錦,奴家只是一個不開言。」長老道:「到底不是個結局。」馬公道:「他的瓶底兒已經搗穿了,怕他來怎麼?」長老道:「他肯甘心做個破傢伙?一定要去泥補。」王尚書道:「就這個泥補裡面,安個機竅。」長老道:「貧僧自有個安排。」
  畢竟不知長老是個甚麼安排,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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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1 08:09: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長老私行羊角洞 長老直上東天門



  詩曰:
  白雲羊角石門開,人向蓬萊頂上來。
  四面峰巒排劍戟,九重煙霧幻樓台。
  水清潭底龍常宅,風靜鬆梢鶴又回。
  一覺長眠天未曉,吸魂瓶底只相催。
  卻說長老說道:「貧僧自有個安排。」道猶未了,一道金光逕到羊角山羊角洞口。收了金光,早有個本山的山神接住,看見是個佛爺爺,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不知佛爺爺降臨,未曾遠接,接待不週,望佛爺爺恕罪。」長老道:「羊角道德真君可在這個洞裡?」山神道:「在這個洞裡。」長老道:「此時可在洞裡麼?」山神道:「因為佛爺爺把他寶貝兒搗壞了,他方才進得門來,氣衝衝吩咐徒弟有底洞,看守了那個水火花籃兒,叮囑道:『花籃兒裡面有許多的寶貝,不可輕易。我下山去彩些藥草回來,補煉吸魂瓶底。』因此下山去了,不在洞裡。」長老道:「羊角大仙今日下山,怎麼樣打扮?」山神道:「他今日下山,挽的雙丫髻,穿的白道袍,係著一條黃絲縧,麻窩子暑襪一般高。」長老道:「手裡拿著甚麼?」山神道:「手裡提的另是一個小籃兒。」長老道:「你們且迴避著。」山神迴避了。好長老,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羊角真人-般無二,挽的雙丫髻,穿的白道袍,束著一條黃絲縧,麻窩子暑襪一般高。手裡提著一個小籃兒,搖搖擺擺,擺進洞去。適逢得那個有底洞的徒弟正在瞌盹,長老裝做一個羊角道德真君,叫一聲:「有底洞!」把個有底洞唬得好夢忙驚醒,顛狂不自由。長老又故意的罵上兩聲,說道:「著你看水火花籃兒,原來只在這裡打盹!」有底洞說道:「方才把個眼皮兒睜一睜,哪曉得師父就來。」長老故意的說道:「我不曾下山去哩!」有底洞說道:「原來不曾下山去?卻就折將回來。」長老故意的說道:「是我下山去,走了幾步,忽然間想起來,那個碧峰和尚本領高強,他倘或到這裡做個『犬吠雞鳴潛度關』,卻不坑殺了我?不如帶在身邊,萬無一失。」那有底洞正然要去瞌睡,巴不得個冤家離眼前,說道:「師父說得有理,不如你拿去罷,省得弟子耽驚受怕的。」長老又故意的說道:「拿過籃兒來。」有底洞雙手捧著個籃兒。長老取了個吸魂瓶,又故意的叮囑道:「這一件寶貝是我拿去,籃兒裡面別的寶貝還多哩!你再打盹,我回來和你講話。」有底洞心裡想道:「騎馬不撞著親家公,騎牛便就撞著親家公。方才打得一個盹,惹得師父說了這許多嘮叨。」
  卻說金碧峰長老得了仙家這一個寶貝,金光一道,早上了寶船。三寶老爺說道:「適來國師為甚麼匆匆而去?」長老道:「也只為著個吸魂瓶兒。」老爺道:「怎麼為著個吸魂瓶兒?」長老道:「貧僧料定了那個仙人去下山採藥,是貧僧弄了一個術法,誆得他的瓶兒來了。」老爺道:「在哪裡?」長老道:「在這裡。」老爺道:「借與俺學生瞧一瞧。」長老即時把個瓶兒遞與三寶老爺。老爺道:「原來這等一個瓶兒,只有三寸來長,三寸來圍,就像白玉石碾成的一般。」馬公道:「這等一個小瓶兒,如何裝得一個老大的人在裡面?」長老道:「此乃仙家妙用。可以大,大則包山吸海。可以小,小則針鼻子不能容。可以輕,輕則無一毛之力。可以重,重則這等一個寶船,也可以裝載得寬兮綽兮。」馬公道:「原來這等妙,借俺學生看一看。」各公公俱看了一看,說道:「可將此瓶傳示眾將,今後遇著這等一個瓶兒,叫你名字切不可答應。」長老道:「善哉,善哉!傳示各將官俱看一看。」這一看不至緊,中間就有一段古怪蹺蹊的事出來。
  是個甚麼古怪蹺蹊的事出來?瓶兒遞與眾將官,眾將官看完了,仍復遞與金碧峰長老。長老拿在手裡一看,仰天一聲大笑。三寶老爺道:「國師大笑,笑著哪一件來?」長老道:「這個吸魂瓶兒不是真的了。」三寶老爺吃了一驚,說道:「怎麼不是真的?」長老道:「是那一個抵換去了。」老爺道:「國師差矣?眾將官俱是我帳下的人,正叫做南來一路雁,豈有個抵換之理!」長老道:「不是我這裡人抵換,就是那羊角道德真君抵換去了。」馬公道:「羊角真君過來,眾將官豈不認得?」長老道:「那大仙的本領不小,他必然是變做我的南朝軍士,混在帳前,撮撮弄弄,弄將去了。」馬公道:「哪裡變得這等兒廝像。」長老道:「我怎麼變得像羊角大士?」王爺道:「查問傳送官便知端的。」傳送官說道:「只見船頭上提鈴的花幼兒,他說道:『只怕明日我也上陣,錯答應了他,不如借我看一看。』想必就是他了。」長老道:「就是他了。」三寶老爺道:「怎麼來得這等快?怎麼變得這等像?俺心上到底有些不准信。」
  長老道:「你不准信?」把個手指頭望西一指,只見西上掉將一位尊神下來,素巾素袍,素靴素帶,看見佛爺爺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佛爺爺呼喚有何使令?」長老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是西方揭諦神。」長老道:「羊角山羊角洞在你西方麼?」揭諦神道:「是在小神西方。」長老道:「洞裡有個羊角大仙,你可曉得?」揭諦道:「小神曉得。」長老道:「他方才下山採藥,可曾回來麼?」揭諦道:「方才採藥回來,為著老爺的事,鬧了這一會。」長老道:「他怎麼鬧哩?」揭諦道:「他彩了藥轉回洞中,叫聲:『有底洞拿過吸魂瓶兒來,待我來補著。』那有底洞道:『師父拿去了,怎麼又問我要?』仙人道:『我下山採藥交付與你的,你怎麼就沉沒了我的?』把個有底洞口裡只是叫屈。仙人道:『叫屈也枉然,我要我的寶貝。』有底洞說道:『你先前是交付與我,我便與你看守著。然後你下山去,去不上盞熱茶時候,翻身折回來。我又問你,怎麼就來了?你說是我方才下山去,走了幾步,猛然間想起來,那個碧峰和尚本領高強,倘或他走將來撮弄得我的去了,卻不是坑殺了我。不如帶在身邊,萬無一失。我便連忙的遞與你。你怎麼又來問我要,反賴我沉沒了你的?」師徒兩個你賴我,我賴你,賴了一會兒,羊角仙人袖占一課,早知其情,即時駕起祥雲,來到老爺寶船之上。可可的老爺船上都在看寶貝,他就搖身一變,變做個船頭上提鈴的花幼兒。帶的是花幼兒的綠紮巾,穿的是花幼兒的黃披掛,故意的說道:『只怕我明日也上陣,錯答應了他,不如借我也看一看。』他拿到手裡來,就抵換去了。」長老道:「是了,你去罷。」揭諦神駕雲而去。
  長老一手拿了瓶兒,一手叫左右的取過無根水一鐘來,用指甲水一彈,彈在那個瓶上,遞與老爺。老爺看時,原來是張白紙剪成的。老爺道:「怪哉,怪哉!看此異事,傳下將令,叫過花幼兒來。」傳令的回覆道:「花幼兒連日發了絞腸痧,不曾起來,遞得有病狀在軍政司。」王尚書道:「這都是逼真的,再不須查究。只一件來。」馬公道:「哪一件?」王爺道:「那仙人得了這個寶貝,只怕他明日又來。」長老道:「我還去會他的。」馬公道:「好人不做倒做賊。」長老道:「都是羊角道士做賊。」馬公道:「怎見得是羊角道士做賊?」長老道:「你豈不聞誅斬賊道?」道猶未了,一道金光,燭天而起。卻說羊角仙人取了寶貝,轉回洞來,好不快活也。叫聲:「有底洞在哪裡?」有底洞走向前去,說道:「弟子在這裡。師父,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仙人笑了一笑,說道:「我是真的,終不然師父有個假的?」有底洞說道:「那個金碧峰長老和師父一般兒,哪曉得他是個假的。」仙人道:「你這是傷弓之鳥,見曲木以高飛。真的自真,假的自假。你也帶些眼色走就好了。」有底洞道:「師父,你在哪裡去來?」仙人道:「我去取寶貝來。」有底洞道:「可曾取得來麼?」仙人道:「是天大的緣分。」有底洞道:「怎麼是天大的緣分?」仙人道:「我去之時,他們正在看這個寶貝。是我變做了南朝-個提鈴的花幼兒,接他的過來,復手就把個白紙剪的換了他的。」有底洞說道:「寶貝在哪裡?」仙人袖裡取出一個吸魂瓶,交付徒弟,說道:「這不是?」有底洞大喜,說道:「師父真好手段也!」仙人道:「我的藥草共是七樣,已經有了四樣,還少三樣,我不免還下山去走一遭。你今番卻要仔細,再不可被他誆騙了。」有底洞說道:「今番弟子曉得了,師父來得遲,就是真的,師父來得早,就是假的。若是假的,我一把揪住了他,待等師父回來,與他算帳。」仙人道:「言之有理。但我去後,你須關上洞門,免致疏失。」有底洞道:「是,是!」羊角仙人離了洞門,方才要下山去,心裡想一想,說道:「我還少吩咐了他一件。」卻又折回來,敲一敲洞門。有底洞聽見是那個敲門。心中大喜,說道:「今番卻是金碧峰來也,待我扯住了他,功勞不小。」連忙的開了洞門,也不管是張三,也不管是李四,一把扯住,大喝一聲道:「唗!金碧峰,你今番遭我手也!」仙人道:「徒弟,我不是金碧峰,我卻是師父。」有底洞道:「你還來胡說。我前番被你哄了,致使我師徒們大鬧一場,我今日豈肯輕放於你?」仙人道:「我委實不是金碧峰。」有底洞說道:「你又來哄我。我與師父計議已定,大凡來得遲,就是師父;來得早,就不是師父。豈有我的師父這早晚就折回來也?」仙人道:「你放了我,我有話與你說。」有底洞道:「放是放不成,你有話只管說來,我聽著。」仙人道:「我轉來與你定下一個計策,好拿金碧峰。」有底洞心上還是半信半疑,說道:「是個甚麼計策?」仙人道:「若不定下一個計策,這如今我分明是真的,你又說我是假的;過會兒他分明是假的,你又說他是真的。卻不錯誤了乾坤,顛倒了日月?」有底洞道:「你定下個計策便是。」仙人道:「我和你做下一個啞號兒,大凡是我回來之時,先把頭上巾點一點,次二把腰裡的縧抖一抖,次三咳嗽三聲,不論來遲來早,俱是這個啞號兒,就是你真師父。大凡沒有這個啞號兒,就是假師父,你便扯住他,與他相鬧。」有底洞心下才明瞭,放下手說道:「師父饒罪,弟子是個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師父。」仙人道:「徒弟,我不怪你,這正是你的小心處。」羊角仙人定了這個啞號兒,放心大膽而去。
  卻說金碧峰到了羊角洞,收住金光。羊角山山神急忙的接住,繞佛三匝,禮佛八拜,說道:「接待不週,望佛爺爺恕罪。」長老道:「羊角仙人可在洞裡麼?」山神道:「方才又下山去了。」長老道:「他今番又有甚麼事下山?」山神道:「他藥草共是七味,還少三味,故此下山。」長老道:「他的寶貝在哪裡?」山神道:「還在洞裡。」長老道:「他今日下山之時,怎麼樣兒打扮?」山神道:「他今日打扮,與每日不同些。」長老道:「是個甚麼不同?」山神道:「他今日頭戴的逍遙折巾,身著的鴉青直裰,腰繫的呂公絲縧,腳穿的方頭雲履。」長老道:「他手拿著甚麼?」山神道:「他今日撇了小籃兒,拿的是鵝翎羽扇。」長老道:「你且迴避著。」好個長老,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羊角仙人一般的模樣,一般的打扮,搖搖擺擺,到羊角洞口叫一聲:「徒弟開門。」
  有底洞連忙的把個洞門開了,只見衣服、面貌都和師父一般,只是啞號兒不是師父傳的。有底洞大笑了三聲,說道:「金碧峰和尚,你好不羞哩!前番我是認不得你,被你騙了。今番我又認不得你麼?我又被你騙麼?」金碧峰長老被他數說得啞口無言,一道金光,燭天而起。有底洞看見長老走了,不勝之喜,嘎嘎的大笑了幾聲,說道:「我師父好計策也!」長老聽知說「好計策」三個字,他便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收了金光,落下洞口。山神接住,說道:「佛爺爺還有甚麼使令?」長老道:「他這洞外可有甚麼鄰居麼?」山神道:「山凹之中有一家子姓皮,名字叫做個皮之和,他與羊角大仙相厚,朝夕往還。」長老道:「皮之和家裡可有個甚麼丫環、小廝麼?」山神道:「皮之和有一個親生女兒,叫做個皮大姐,年方六歲,他每日間到洞裡去耍子。」長老道:「那皮大姐怎麼樣打扮?」山神道:「皮大姐頭上小小的一個頂髻兒,上身青布褂兒,下身藍布裙兒,腳下一雙精精緻致的花鞋兒。」長老心裡想道:「皮大姐雖小,兒字倒多。」說道:「你且迴避著。」
  好長老,搖身一變,就變做個皮大姐,頭上一個頂髻兒,上身青布褂兒,下身藍布裙兒,腳下一雙花鞋兒,輕輕的敲一敲洞門。有底洞說道:「今番是師父來也。」開了洞門,只見是皮大姐。有底洞說道:「皮大姐,你來耍子哩!」皮大姐說道:「媽叫我來看看你。」有底洞說道:「看我怎的?」皮大姐道:「媽聽見你和哪個爭鬧哩?」有底洞說道:「你和媽說,是個南朝和尚騙我的寶貝哩!」皮大姐道:「騙得去了沒有?」有底洞說道:「我師父出門之時,有個啞號兒,故此不曾騙得去。」皮大姐道:「是個甚麼啞號兒?」有底洞說道:「大凡是我真師父回來,先把頭上的巾點一點,次二把腰裡的縧抖一抖,次三咳嗽三聲。那和尚做得不像,故此不曾騙得去。」皮大姐道:「我家去哩。」有底洞說道:「有慢你,你明日再來,補你果子罷。」有底洞又關了洞門。
  好長老,得了這個啞號兒,心中大喜,撇了皮大姐,又變做個羊角大仙,搖搖擺擺,到洞門口來叫一聲:「徒弟開門。」有底洞聽知是師父的喉嚨,說道:「門也開得我不耐煩了,今番卻是師父來也。」開了洞門,只見師父先把頭上的巾點一點,次二把腰裡的縧抖一抖,次三把個喉嚨嗽三聲。有底洞看見是個真師父,大笑一個不止。碧峰長老怕泄漏了天機,不敢笑,故意的問道:「你笑甚麼?」有底洞說道:「我笑那和尚假充你來騙我寶貝,是我識破了他,撞一鼻灰而去。」長老又故意的說道:「今番虧了你。」有底洞說道:「也不虧我。只是師父彩的藥草何如?」長老故意的說道:「藥草俱全了,拿出寶貝來,我到後面山裡去補。」有底洞雙手遞過寶貝來。長老又得了寶貝,無量生歡喜,竟往後山而去,一道金光燭天,早已到了中軍寶帳,見了元帥,說了這一段情由,各自準備羊角仙人再來廝殺。
  卻說羊角仙人彩完了藥草,歸到洞口,做了三般啞號兒。有底洞說道:「你拿了寶貝,又做甚麼啞號兒?」羊角仙人大驚,細問一遍。有底洞把個前緣後故,細說了一遍。羊角仙人大怒,罵說道:「金碧峰,你出家人心腸忒狠,我若不拿住你,誓不回山!」叫一聲:「有底洞看了洞門,待我去拿了和尚再來。」即時跨上八叉神鹿,一朵祥雲,竟落金蓮寶象國。番王接著問道:「前日的寶貝補完了麼?」羊角仙人不好說被長老得了,只是含糊答應道:「完了。」姜金定接著問道:「師父寶貝補完了?」也說道:「補完了。」無底洞接著問道:「師父寶貝補完了?」也說道:「補完了。」番王道:「有勞仙長鶴駕遠臨。」叫左右的快擺齋來。羊角仙人道:「不勞齋,但著姜金定點兵出城,以便捆綁。」
  卻說姜金定即時點起番兵,無底洞取出那一副臉子,隨著師父出了哈密西關,特來討戰。金碧峰長老說道:「那妖道又來討戰,少不得還是貧僧出去。」羊角仙人遠遠的高叫道:「好大膽的僧家!你三番兩次偷我的寶貝,是何道理?」道猶未了,取出一口寶劍,念動真言,宣動密咒,望空一撇,喝聲道:「中!」那口寶劍竟奔國師頭上而來。長老慢騰騰的說道:「貧僧是個出家人,怎禁得這一劍?」袖兒裡面把個指頭望空一指,其劍斜刺裡插著草地之上。羊角仙人大怒,說道:「好和尚,恁的欺人也!」把個八叉神鹿角上敲了一敲,那個鹿就急走如飛,手裡拿著一面魚鼓兒,迎風晃一晃,就變成做丈來多長碗來粗細的一根生鐵棍,照著長老頂門上一棍劈將來。長老說道:「善哉,善哉!唬殺了貧僧。你這一棍來,不把貧僧打做了一塊肉泥也!」叫一聲:「韋馱天尊何在?」韋馱天尊一手接住了那一根鐵棍,那一根鐵棍輕輕的落在地下。把個羊角真人激得只是暴跳如雷,大叫一聲道:「氣殺人也!好和尚,你賣弄你有家私,若不擒你,誓不回兵!」即時叫無底洞接過水火花籃兒來,取出一件寶貝,就像一手小令字旗兒,高叫道:「和尚哪裡走!」把個令字旗照著長老的頂陽骨上一招。這碧峰長老雖是三千古佛的班頭,萬萬菩薩的領袖,然卻是杭州城裡湧金門外四大的凡胎,撲的一聲響,把個長老跌在地下,斜靠著那根九環錫杖,一路白煙入海而去。羊角大仙說道:「好了,這個和尚卻又乾脫了身。明日再來,定要生擒他去,才消咱恨。」卻說長老歸了寶船,轉到中軍寶帳。三軍老爺道:「國師為何不能取勝?」長老道:「多應他手裡的令字旗兒是個引魂幡,招了一招,把貧僧的真魂招將去了。」老爺道:「卻怎麼又得回來?」長老道:「多虧了我佛門中一位菩薩,叫做護法伽藍,扯轉了我的真魂。」老爺道:「國師怎麼又從寶船上轉上來?」長老道:「是我把根九環錫杖指水,水囤而歸,故此先上寶船,後登尊帳。」老爺道:「似此征進之難,何日是了!」長老道:「貧僧自有個道理。」老爺道:「還在幾時?」長老道:「好歹不出三日之外。」長老許了三寶老爺三日之內,要取金蓮寶象國,話便是如此說,心上卻也費好些經綸。
  回到千葉蓮台之上,坐過了三更,把個色身撇下,現出丈六紫金身,渾身上萬道金光,騰空而起。高張慧眼,只見羊角道德真君頂陽骨上一道白光,直衝東天門上。佛爺道:「原來此人不是甚麼妖仙鬼仙,乃是中八洞嫡支親派玉葉金莖。」佛爺爺尋思了一會,倒有兩分費周折。怎麼有兩分費周折?若不下手此人,此人不肯甘休;若是下手了此人,仙門上又不好看相。猛然間得一良策,佛爺爺說道:「罷,罷!自古道:『挖樹尋根。』我不免到東天門上去走一遭,自有個妙處。」
  金光聳處,早已到了東天門門外。就有兩個走腳報信的在那裡,左邊跑過一個來。佛爺叫聲道:「行者!」那行者連忙的走近前來。只見他:披襟涼味臨秋扇,滿耳鬆聲入夜琴。佛爺道:「你叫做甚麼名字?」行者道:「弟子叫做清風行者。」道猶未了,右邊又跑過一個來。佛爺叫聲:「道童!」那道童連忙的走近前來。只見他:輪影漸移金殿碧,鏡光頻浸玉樓春。佛爺道:「你叫甚麼名字?」道童道:「弟子叫明月道童。」清風行者說道:「佛爺爺何事降臨?」佛爺道:「我有一事特來請教天尊,敢煩你們和我通報。」行者說道:「佛爺爺說哪裡話,弟子即時通報。」道童說道:「佛爺爺無事不來,弟子就去通報。」佛爺笑一笑道:「清風明月無人管,也解慇懃送暖來。」一個行者、一個道童,即時請進佛爺爺,到於火雲宮裡。元始天尊接著,分賓主坐下。天尊道:「近日聞得佛爺臨凡,解釋僧伽厄會。」佛爺道:「因為臨凡,這如今造下了許多孽障。」天尊道:「善哉,善哉!佛爺爺有何孽障?」佛爺道:「因為南膳部洲大明國朱皇帝欽命貧僧兵下西洋,撫夷取寶。才到金蓮寶象國,遇著一個仙家,賣弄他的本領,誇耀他的高強,貧僧有些不好處得。」天尊道:「佛爺爺佛力廣無邊,何難處之有?」佛爺道:「不是不能處,只是不好處。」天尊道:「怎麼不好處?」佛爺道:「欲待不下手他,他又不肯甘休;欲待要下手他,那些仙門上又不好看相。」天尊道:「佛爺爺如此慈悲,善哉,善哉!今日下顧貧道,尊意何如?」佛爺道:「是我昨日看見他頂陽骨一道白光,竟衝東天門上,必定是老祖師部下哪一位仙長。相煩老祖師查一查,查得是哪一位仙長,相煩老祖師善言勸解他幾聲,彼此有益。」天尊道:「既蒙佛爺爺下顧,貧道即當細查。」吩咐行者燒起聚仙香,念動追仙咒,只見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蓬萊、閬苑、三島、十洲哪一位仙長不曾查過,卻並沒有一個思凡。天尊道:「本部既沒有一個思凡,想是別一部的。」佛爺道:「是我親眼看見他的白氣直衝東天門上,豈有別部之理?」天尊道:「沒有指實,故此難查。」佛爺道:「他有許多寶貝,是貧僧取了他一件在這裡,即此就是個指實了。」天尊道:「請拿出來我看。」佛爺拿著寶貝在手裡,說道:「是這等一個瓶兒。」天尊看見,大驚失色,說道:「這是我火雲宮寶元庫的吸魂瓶兒。」佛爺道:「敢是哪一個妖仙闖進火雲宮偷了去的?」天尊道:「我這庫裡豈有哪一個妖仙會偷得去?快叫徒弟來,把火雲宮寶元庫的寶貝查一查,看是何如。」
  不知叫著哪一個徒弟,不知失了哪一件寶貝,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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