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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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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二南里人]明朝三寶太監西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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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3:36: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回     番王寵任百里雁 王爺計擒百里雁



  詩曰:
  將軍昔著從事衫,鐵馬衝突馳兩銜。
  披堅執銳略西極,崑崙月窟東嶄岩。
  君門羽林萬猛士,惡若哮虎子所監。
  五年起家列霜戟,今日過海揚風帆。
  卻說寶船千號,掛帆飽風,行了數日。藍旗官報道:「前面望見城池,又是一國。」元帥請過天師、國師,商議進止。天師道:「前日開船之時,貧道劍頭上出火,此國當主一凶。」國師道:「貧僧適來也看見前面這個國,一道白氣騰空而起,想應還有個妖僧、妖道在這裡,須則是著實仔細一番。」馬公公道:「既是這等煩惱,不如不過去也罷。」元帥道:「為山九仞,豈可功虧一簣?」即時傳令水陸安營,不可造次。
  船到之後,果是水陸兩營,四營大都督岸上紮一個大營,兩個先鋒分為左右兩翼,各游擊前後左右策應,提防不測,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水軍都督等官往來巡哨,以戒不虞。安排已畢,元帥叫過夜不收,吩咐他打探該國動靜,各賞銀五十兩。這正叫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夜不收一擁而去。
  去了一日,卻來回話。元帥道:「是個甚麼國?」夜不收道:「是個銀眼國。」元帥道:「怎麼叫做銀眼國?」夜不收道:「這一國的君民人等,兩隻眼都是白的,沒有烏珠,眼白似銀,故此叫銀眼國。」元帥道:「似此說來,卻不是個有眼無珠?」夜不收道:「若不是有眼無珠,怎麼不來迎接二位元帥?」元帥道:「可看見麼?」夜不收道:「白眼上就有些瞳人,一樣是這等看見。」元帥道:「前日那金眼國,眼可像金子麼?」夜不收道:「雖不像金子,到底是黃的。」
  元帥道:「銀眼國山川何如?可有城郭?」夜不收道:「國中有一座大山,叫做寶林山。山有四面,就出四件寶貝:一面出紅鹽,番子們把鐵錘去鑿,就像鑿石頭一般,鑿下一塊來,就有三五百斤重。要用之時,逐些兒擂一下碎。鹽性堅,番子們把來刻成器皿,刻成盤碟,食物就不用鹽;一面出紅土,就是銀銖,大者就是硃砂:一面出白玉,就是石灰,用了粉飾牆壁,任是風雨,不能損壞;一面出黃土,就是薑黃,染練顏色,無所不宜。國王額設四員官,四面看守。各處番船都來收買,各處去賣,這卻不是四件寶貝?」
  元帥道:「前日忽魯謨斯國也是這等一個山,也出這等四件物事。」夜不收道:「忽魯謨斯國的山小,周圍不過二三十里。這個山大,周圍有數百里之遙。」
  元帥道:「可有城池?」夜不收道:「疊石為城。四圍都是支河,直通海口。正東上就是一個關,叫做通海關,盡有些厲害。」
  元帥道:「有些甚麼將官?」夜不收道:「有一個總兵官,叫做甚麼百里雁,用的兩口飛刀。舞起那兩口飛刀來,就像兩隻翅膀,一飛可過百里,故名就叫做個百里雁。」元帥道:「這卻就是個費嘴的。」夜不收道:「還有四員副將又是費嘴。怎麼又是費嘴?一個叫做甚麼通天大聖,一個叫做甚麼沖天大聖,這兩個都是會飛。一個叫做甚麼撼山力士,一個叫做甚麼搜山力士,這兩個著實有氣力,俱有萬夫不當之勇。」元帥道:「怎麼這一國就有這些狠的?」夜不收道:「還有一個狠的在那裡。還是那一個狠在哪裡?就是百里雁嫡嫡親親的老婆,叫做百夫人。慣使九口飛刀,騎在馬上使得就是風捲殘雲,只聽見個響聲罷了,擋著他的就有些皮開肉綻。兩隻三寸長的小金蓮,又著實會走,急走如飛,一日可以走得千百里路。」元帥道:「會走也是閒的。」夜不收道:「他不空走,手裡帶著一根九股紅套索兒,約有三丈多長。索上又有九九八十一個紇搭,一個紇搭上一個金鉤,他急走之時,帶起那根索來,走得那根索筆聿直,就像擔著一桿三丈多長的硬槍,凡有撞著他的金鉤,一掛一個,兩一掛雙。你說是狠也不狠?」元帥道:「黃鳳仙可做得對手麼?」夜不收道:「只怕難些。怎麼難些?那百夫人又有一個甚麼晃心鈴兒,拿在手裡晃幾晃,不論你是甚麼奇男子,烈丈夫,心肝都是碎的,騎馬的就要撞下馬來,步行的就要撞倒頭來。這等一個狠婆娘,又加這等一副狠傢伙,怎麼黃鳳仙做得他的對頭!」
  王公公素來口快,說道:「這百夫人敢是我們南京城裡西營裡的老婆出身麼?」元帥道:「怎見得?」王公公道:「若不是西營裡老出身,怎麼得這等一副狠傢伙哩!」元帥道:「你前口吟詩之時,一竅不通,今日說話,偏有這些嘮叨。我們這如今正在這里計較這些人狠哩!」
  夜不收道:「二位元帥老爺在上,還有一個狠的在後面。」元帥道:「怎麼又有一個狠的在後面?」夜不收道:「還有一個道士,叫做甚麼引蟾仙師。騎一隻青牛,吹一管沒孔的鐵笛。神通廣大,變化無窮。番王拜他為御兄,要他扶持他的江山社稷。這卻不是個狠的在後面麼?」元帥道:「怪得天師說道:『劍頭上出火,前行還主有一凶。』國師說道:『一道白氣沖天,主有個甚麼妖僧、妖道。』」王爺道:「兵至於此,有進無退,怕不得這些。」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國有一個總兵官,自稱為百里雁,跨了一匹馬,提著兩口刀,帶著一枝軍馬,出在通海關外下寨安營,聲聲討戰。諸將未敢擅便,特來稟知元帥。」元帥道:「前三日不許出兵,後三日我這裡自有令箭相傳,不許亂動,違者軍令施行。」諸將得令,一連三日不曾出兵。
  百里雁先一日,還在自家關外,不敢前來討戰。南兵悄靜,他說道:「人人都講這船上雄兵百萬,戰將千員。來到了我們的國中,一個也不見了,可見得我們的手段蓋世無雙的了。」第二日,一騎馬,一枝兵,一逕走到南兵營外,橫穿直走,如入無人之境。又不見南兵動靜,他說道:「敢是個誘敵之計麼?若是退兵,這廝造化就抵將來了。我百老爺可是個怕人的!」
  到了第三日,一騎馬,一枝兵,又來到營外橫穿直走,高叫道:「中朝的蠻子,你既是有本領走得這裡來,怎麼沒本領出來殺一陣?」叫上叫下,叫了一周,營裡只是一個不答應。不答應不至緊,急得個金天雷只是暴跳,恨上幾聲,說道:「元帥好沒來由,不容廝殺,明日怎麼了也?」
  到了明日,元帥傳下一枝令箭,著前營裡大都督出陣,只許敗陣,不許殺贏。元帥軍令,誰敢有違?只見百里雁又是這等橫穿直走,到南兵營外來。剛到得前營門上,一聲炮響,擁出一枝軍也,當頭一員大將,束髮冠,兜羅袖,獅蠻帶,練光拖,清清秀秀,標標緻致一個小將軍。原來是應襲公子王良。百里雁喝聲道:「唗!你這廝全沒些年紀,何苦到這裡來自送其死!」王應襲也喝聲道:「唗!你是甚麼人?敢開這大口,說這大話?」百里雁道:「有名的銀眼國總兵官百里雁。你來這幾日,還不認得我麼?」王應襲道:「我王公子的眼也大些,哪裡看見你這一個番狗:「百里雁聽見罵了他一聲「番狗」,就怒氣沖天,喊聲震地,手裡兩口飛刀雙掄起來,掄得只聽見耳朵邊呼呼的響,只看見眼面前雪片的白,連人連馬都不看見些形影兒。王應襲一桿丈八神槍,也舞得像一片花飛,也不看見自家的身子。只是元帥有令,許輸不許贏,王應襲再不敢追向前去。那裡狠得來,這裡只指望後觸,左一觸,右一觸,一直觸進營裡面來了。
  百里雁大勝而歸,拜見番王。番王道:「連日何如?」百里雁道:「小將連日出去四陣,前三日並不曾看見個人影兒,只是今日經小將辱罵不過,走出一個小小的將官來。人倒生得標緻,手段兒也通得,只是擋不得小將的手,轉殺轉走,一直走進他自家營裡面去了。」番王道:「你何不擒住他?」百里雁道:「小將可憐他年青貌俊,故此不曾下手他。」百里雁拜辭而出。
  只見引蟾仙師進朝,番王把個百里雁出陣的事,細說一遍。仙師道:「百總兵死了。」番王吃了一驚,說道:「仙師差矣!百總兵方才在這裡朝見寡人,英風凜凜,殺氣騰騰,指日成功,你怎麼說出這等一句不利市的話來?」仙師從從容容說道:「王上寬懷。不是貧道誑說,百總兵自誇其能,說道南來的軍將都不敢出來,豈有不敢出來之理?貧道打聽得真,南來的寶船千號,雄兵百萬,有二位元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還有一個道家,號為天師。還有一個僧家,號為國師。這兩個人會拆天補地,倒海翻山。百總兵還錯認了定盤星,怎麼不死?只是日子不曾到。」
  番王雖是敬重這個仙師,卻這一席話說得太直了些,番王心上就有些不悅。仙師看見番王不悅,即時告辭。番王道:「御兄辭去,莫非見怪麼?」仙師道:「貧道久欲他往,只因我王有這一場災難,故此在這裡留連。既是百總兵指日成功,就不用貧道了,何不告辭?」番王看見仙師見怪,連忙的轉過臉來,賠個小心,說道:「御兄恕罪!再乞寬住幾日。」仙師道:「貧道之行,必不可止。只有一件,我留下這個木魚兒,放在這裡。我王若平安無事,便自罷了;若有緊急災難之時,你便焚起香來,把這木魚兒敲上三下,貧道還來相救,以表貧道受我王一生恩愛。」道猶未了,一道白氣沖天,早已不見了個引蟾仙師。番王去了引蟾仙師,懊悔一個不了,即忙宣進百總兵來,把仙師這一番話,這一場去,細說了一遍。百總兵咬著牙齒,恨上一聲,罵說道:「好了,這個賊道不是先去之時,叫他吃我一刀。」番王道:「總兵官,你也不要吃惱,只要用心廝殺,卻不要中了南人之計。中了南人之計,就中了仙師之口。」百總兵說道:「我王寬心,包你高枕無事,不出三日之內,我把那些南朝蠻子一把無遺。」道猶未了,洋洋然而出。
  到了明日,又出來討戰。南船上元帥傳下令箭,著後營大都督出陣,也只許輸不許贏,不許擅用火器,違者軍法處斬。唐狀元得令出馬。百里雁兩口飛刀蜂擁而來。唐狀元慢也慢兒,叫聲:「百總兵,不要這等鹵莽。」百里雁聽見叫他聲「總兵」,盡有些歡喜,回聲道:「你是何人?倒認得我哩。」唐狀元道:「我是南朝武狀元唐英。」百里雁道:「怪得你是個狀元,故此有禮。你叫我做甚麼?」唐狀元道:「兵對兵,將對將。我和你去了這些軍馬,對殺一個何如?」百里雁道:「這個通得。」即時傳令,散了軍馬。唐狀元也自散了南兵。一邊一人一騎,一邊一桿槍,一邊兩口刀。舞刀的舞得通神,舞槍的舞得築鬼。百里雁心裡說道:「這廝倒好桿槍,若不是我的手段高強,卻也奈他不何哩!」唐狀元心道:「這番狗奴盡有些本領,卻不在我之上。只不奈元帥要輸何!」故意的賣個破綻與他。百里雁趕個破處,一刀砍進來。唐狀元拖槍而走。百里雁又贏了一陣。
  又過了一日,番王看見不曾捉得南將,也怕是計,說道:「百總兵,你不可自恃其勇,明日叫四個副將和你同去何如?」百里雁生怕分了他的功,說道:「只小將一個還多了半個,又要甚麼副將,不消了!不消了!」
  到了明日出來。南朝元帥傳下令箭,著左營裡大都督出陣,仍舊只許輸不許贏。黃棟良得令出馬,更不打話。一騎金叱撥,一條三丈八尺長的疾雷錘。兩家子吆喝一半天,殺做一桶粥。百里庵雙刀如雨,黃都督錘快如風。黃都督心裡想道:「元帥雖不要我贏,我卻也要鏊他一日,叫他才認得我們。」自從清早上辰牌時分殺起,直纏到下晝來申牌時分,還不分勝負。百里雁殺得性起,狠是吆喝一聲,一雙刀狠是掄上前來。黃都督說道:「得放手時須放手。」撥轉馬,望營裡只是一跑。百里雁狠上一聲,說道:「不是走得快,怎麼躲得我這一刀?也罷,權且寄個頭在你處,明日還要你自己送來。」
  到了明日,元帥令箭下來,著右營裡大都督出陣,仍舊只許輸不許贏,違者處斬。金天雷說道:「好笑!元帥日日只要人輸,何不只在南京城裡坐罷。」一肚子煙,拖了那一百五十斤重的鐵钂,跨上那匹紫叱撥,來往如飛。百里雁看見金天雷人物矮小,坐在馬上就像一段冬瓜,嘎嘎的大笑三聲。金都督說道:「番狗奴,你敢笑哪個?」百里雁還帶著笑臉兒,說道:「我笑你這個矮冬瓜。你南朝既沒有大將,惹這個空頭禍做甚。你都到我這裡來尋死麼?」金都督正是對矮人莫說矬話,聽見罵他矮瓜,他好不吃力,也喝聲道:「唗!胡說!」喝聲未絕,手裡那件兵器風一般響,舞得去重又重,快又快,馬又是高。百里雁倒也吃驚,說道:「這等一個矮子,舞這等一件兵器,盡有些厲害哩!」用心在意,只要拿住金天雷。金都督又只算計百里雁,就只見元帥軍令,沒奈何得。兩家子也是清早上殺起,殺到下午時候來。百里雁千方百計不得個金天雷倒,金都督又不好奈何得個百里雁。到了日西,金都督心裡想道:「不做無量身不貴,火為燒山地不肥。且待我撈他一钂,只是不要傷他:「賣一個破綻,百里雁就砍進來一刀。金都督就即忙的補他一钂。這一钂不至緊,又去得凶,把他一口飛刀钂做兩節。百里雁一天英氣,只看見斷了口刀,就急得火爆連天。英雄無用武之地。金都督只是嚇他嚇兒,早已撥轉馬來走了。百里雁狠上兩聲,罵道:「矮鬼頭,偏你會走麼?不走就是好漢。你明日再來麼?」咬牙切齒而去。
  番王道:「仙師之言有理,南人還是有計是真。明日叫四員副將幫你出陣,才是個萬全之策。」百里雁斷了刀,心上就有些怯,說道:「就依我王號令,明日叫四個副將同去上陣。」到了明日,一個百里雁,一騎馬,又換了兩口飛刀,走在陣前。後面又跟隨了四員副將:一個是通天大聖,一個沖天大聖,一個是撼山力士,一個是搜山力士。就像個老虎生了兩隻翅膀,益發會飛。跑出跑進,罵上罵下。南營裡又是元帥軍令,不許出兵。百里雁高叫道:「那矮冬瓜,你今日怎麼不出來廝殺哩?我把你這個矮賊,不砍你做八段,誓不為人!」南營裡靜悄悄的,只是沒人答應。百里雁罵到日西,沒紇鞳而去。
  卻說王爺傳令,夜半之時,親自游營。各營裡一齊答應。王爺一騎馬當頭,六員游擊六騎馬跟著後面。各人身披重甲,手持利刀,從四營裡走起,一直走到山腳下。原來那個寶林山,去城只有三五十里之遠,在銀眼國後面,就是銀眼國的主山。東一邊是銀眼國,西一邊是海。海裡上來就是山,山上下去就是海。沒有走路,卻只是一個套套兒,最好灣船。
  王爺細看了一番,叫親隨的左右取過筆硯來,親自到石板上寫著一行大字,說道:「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眾游擊也還不解其意,只說是王爺私行有感。王爺也不作聲,轉到船上,已經天色大明。王爺傳令把寶船移到海套子裡面去,水寨盡起。又傳令岸上各營,移到銀眼國西門外寶林山路上,十里一營,直擺到山腳下才住,要連牽如一之字形。元帥軍令,誰敢有違?水寨、旱營一齊移動。一日之間,屯紮已畢,佈置已周。王爺親自出來,從山腳下,看到銀眼國西門上。又從銀眼國西門上寶林山腳下,只見十里一營,五十里就是五處大營。分派左右:先鋒第一,左營第二,右營第三,前營第四,後營第五。王爺傳令:要一個石頭敵樓,要四方堆起,底下要四個門,上面要六層,就要六丈高。每一營分為左右,就夾住敵樓左右。左一邊靠著山,軍營直搭住山下;右一邊靠著海,軍營直搭住海邊。各游擊又分擺在這五處營裡,任是番將番兵來,只是一個堅執不戰。不出數日之間,敵樓完備。王爺傳下一面匾來,寫著「衡陽關」三個大字,懸在第四個敵樓上。眾人都不解其意,說道:「王爺這等做起敵樓,掛起牌匾,像是要在這裡過老的一般。」王爺又傳下號令,五十里路上,俱要滴溜圓的石頭,漫起街來:漫一尺,就要沙土面上蓋一尺;漫一寸,就要沙土面上蓋一寸。眾人都不曉得王爺是個甚麼意思,勞民動眾,費鈔費貫,都不免有些埋怨。只是軍令所在,不敢有違。過了幾日,又來報完。王爺卻叫過各營裡官,密密的吩咐他一番。又叫過各游擊官,密密的吩咐他一番。又叫過水軍各都督,密密的吩咐他一番。一個個摩拳擦掌,要拿百里雁。
  卻說百里雁帶了四員副將,一直殺出西門外來,各營裡只是不出。每日間來辱罵一遭,每日間空手而去。百里雁哪裡把個南軍放在心上,一出一入,如履無人之地。及至堆起了五個敵樓,還不曉得犯疑,說道:「南人無計可施,堆起石頭來好藏躲的。蠢蠻既是怕人,還不扯滿了篷,各自去了罷。」撼山力士說道:「甚麼石頭樓?且待我來撼倒他一座。」好個撼山力士,一聲喝,就像個響雷公,兩手一推,盡著那些番力,就像個地龍一顫,果真的名不無虛,把座敵樓推塌了一角。那一角的石頭都是一聲響,卸將下來。搜山力士道:「哥,偏你撼得山倒,偏我就搜山不來。」一手一個抓,就像個不求人的模樣,拿起來照著第二層樓上七抓八抓。也是有些古怪,把個石頭敵樓抓翻了一角。百里雁不勝之喜,凱歌而回。
  明日又來,只見昨日推倒的敵樓,一夜工夫,收拾得齊齊整整。撼山力士說道:「兄弟,我你再來推倒他的。」百里雁說道:「推他做甚麼?自古道:『挽弓當挽硬,用箭要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須擒王。』我和你一直殺進去,擒了他那個甚麼元帥,卻不了結了他那一股帳。」四員副將齊齊的答應一聲「是」。
  道猶未了,一個百里雁,四員副將,一枝番兵,也有三五百個,鼍皮鼓一聲響,早已殺進敵樓下來。第一個敵樓下,先前倒有些軍馬,看見殺得來,一個個的都躲到營裡面去了。第二個敵樓下,也是這等躲開去。第三個敵樓,也是這等躲開去。百里雁轉過頭來,叫那四員副將說道:「我們擒斬南人,勢如破竹。我們真好漢也!」望見第四個敵樓,只見樓上懸著一面大匾,匾上寫著『衡陽關』三個大字。百里雁說道:「這個樓懸得有匾,這決就是那個甚麼元帥在這裡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就要推翻他這座樓也!」道猶未了,早已在樓下照面,又懸著一面大匾,匾上寫著「百里雁死此樓下」。百里雁看見說他死此樓下,就怒髮雷霆,喝一聲:「唗!哪個蠻子敢這等大膽,寫我的名字在這裡!」
  道猶未了,一聲梆響,四面八方,都是火箭、火銃、火蛇、火龍,百般的火藥,又是許多襄陽大炮。這一番只看見烏天黑地的煙,燒天煉地的火,轟天划地的響聲。可憐一個百里雁,兩個大聖,兩個力士,三五百個番兵,圍著在火中間,四顧無門,束手待斃:要往前去,前面還有一層敵樓,一片的喊殺連天,金鼓動地;要退後面來,後面又是一層敵樓,一片的喊殺連天,金鼓動地;要往山上去,山上又是兩員游擊將軍,統領兩枝軍馬,連聲吶喊,擂鼓搖旗;要往海裡走,海岸上又是兩員水軍都督,統領了兩枝水軍,連聲吶喊,擺鼓搖旗。
  百里雁無計可施,仰天大笑,笑了三聲,通天大聖說道:「總兵老爺,今日遭此大難之時,何為大笑?」百里雁說道:「我笑你兩個大聖,怎麼不去通天?怎麼不去沖天?兩個力士怎麼不去撼山?怎麼不去搜山?」兩個大聖說道:「我兩個到如今,叫做上天無路。」兩個力士說道:「我兩個到如今,叫做入地無門。」通天大聖說道:「總兵老爺,你這如今怎麼也不飛去?」百里雁說道:「我這如今,叫做有翅不能飛。」四員副將,齊齊的大笑三聲。百里雁說道:「你們今番笑些甚麼?」四員副將說道:「我們笑總兵老爺有翅不能飛。」道猶未了,只見渾身上是火,滿面是煙。
  畢竟不知這些番將番兵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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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1: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回     百夫人為夫報仇 王克新計取鈴索



  詩曰:
  才子卻嫌天上桂,世危番作陣前功。
  廉頗解武文無說,謝朓能文武不通。
  雙美盡輸唐督將,二南章句六鈞弓。
  卻說四員副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百里雁有翅不能飛,大家取笑了一會。笑聲未絕,渾身是火,滿面是煙,一個總兵官,四員副將,三五百名番兵,都做了一堆灰燼之末。這一陣比火燒藤甲軍只會狠些。到明日撥開灰來,也有燒化了的,也有不曾燒化了的;也有剩得一個頭的,也有剩得一個腦蓋骨的;也有剩得一隻手的,也有剩得一隻腳的;也有剩得一塊皮的,也有剩得一根骨的。
  國師看見,說道:「阿彌陀佛!暴露屍骸,此心何安!二位元帥在上,看貧僧薄面,把這些殘餘骸骨收做一堆,再加上些土,殮一殮,也是一場功德。」國師開口,誰敢有違?元帥即時傳令,連灰連骨都埋在山腳底下,共埋做一個大堆堆。前豎一道碑石,碑上刻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國師又念上幾卷《受生經》,超度他們一會。
  大小將官都來上帳上,和王爺慶功。王爺道:「諸將士用力,學生何功!」三寶老爺說道:「王爺今日正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初然傳令,一連三日不許出戰,連咱學生心上有老大的疑惑。」王爺道:「初然間番將甚銳,況兼有許多技能,未易爭鋒。兵法有雲:『攻堅則劫』。三日不出軍,正所謂堅其堅者。」老爺道:「落後之時,只許輸不許贏,這是怎麼說?」王爺道:「我強,而反示之以弱。兵法有雲:『兵驕者滅』。許輸不許贏,正所謂驕其氣。」老爺道:「移兵山下,卻又築起許多敵樓來,都說道勞民動眾,咱學生心上也又不明。」王爺道:「通海關外,曠蕩無垠,地勢在敵;寶林山下,道里有限,地勢就在我。兵法有云:『善戰者,其勢險,其節難』。我所以移過營來,又豎起五個敵樓,正所謂『勢如雕弩,節若發機。』」王爺道:「不許擅用火藥,是甚麼意思?」王爺道:「令其不知,猝然無備。正所謂『出其不意,攻其所不備』。」王爺道:「敵樓上懸著『衡陽關』三字匾,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道:「番將名字叫做百里雁。衡陽雁斷,為之兆也。」王爺道:「又懸著個『百里雁死此樓下』的牌,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道:「即是龐涓死此樹下,先奪其氣也。」王爺道:「用圓石子兒漫街道,卻又掩上沙土,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這句話不肯說破,只說道:「這個倒沒有甚麼意思。」
  王爺這一番調度,這一場大功,哪個不說道:「王爺妙算高天下,富有胸中百萬兵。」三寶老爺吩咐安排筵宴。王爺道:「百里雁雖死,還有個百夫人著實厲害。強敵在前,怎麼敢受筵宴?」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王大開了西門,一片鼍皮鼓響,一片喊殺聲喧,當頭一員女將,騎了一匹炭一般的紅馬,手裡使著九口飛刀,領了一枝番兵,高叫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是哪個蠻子,敢來和我百夫人比手麼?』此時人馬已自殺到第一層敵樓之下來了。」
  怎麼就有個百夫人殺到敵樓之下而來?原來番王聽見百里雁死於南人之火,大哭一場,說道:「悔不聽仙師之言,致有今日之禍。」掣過戒手刀來,就要自刎。左右頭目,滿朝大小番官,一齊上前勸解,方才住了手。說道:「百總兵之死,是我誤了他。快差人報與他家裡知道,教他全家不消傷感,照舊受我爵祿。所有麾下番兵,一應百夫人掌管。一切軍務,先斬後奏。諸人不得中制。欽此欽遵。」
  番王只說是撫慰他家裡一番,安生者之心,報死者之德。哪曉得百夫人原是個眉粗眼大,奶突胸高,一雙手會使九口飛刀,又有個甚麼紅錦套索,一雙腳會走千百里遠路,金鉤倒掛著人,腰裡又有一件甚麼幌心鈴兒。素常是個不良之婦,卻又聽見丈夫死於非命,他就肝膽碎裂,兩淚齊拋,那一股怨氣沖天,雙腳只是平跳,雙手只捶胸。正在有冤沒伸處,恰好番王傳下旨意,著他掌管番兵。他就借著這個因頭,頓起殺人心,領了一枝軍馬,竟出西門外來,故此就殺到第一層敵樓之下。王爺道:「喜得還不曾肆筵設席,險些兒弄做個開宴出紅妝。」即時傳令,著左右先鋒嚴守敵樓,不許疏失,亦不許輕自出陣,直待日西,敵兵退去之時,許追殺他一陣,可一戰成功。左右先鋒得令,不敢違誤,堅守敵樓左右兩翼,堅壁不出。只見百夫人領了一枝軍馬,往來馳驟,直到敵樓之下,高叫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是哪個蠻子,敢來蕩我的手也?」口裡一邊罵,手裡一邊舞著那九口飛刀,舞得果真的奇妙: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就像一個飛鳥有九隻翅膀,平地上會飛。這還是初然間舞的下數;到了末後之時,舞到雪花蓋頂,枯樹盤根,就只耳根頭聽得一片聲響,眼面前看見一片雪白,說甚麼刀山,好不厲害也!左右先鋒說道:「這個番婆倒是難和他比手,王爺怎麼這等神見,就傳令不許輕自出戰。」自清早起纏到日西,敵樓不得過去,左右兩營堅壁不出,衝突不通。口也罵得牙齒軟,手也舞得筋力倦,只得收拾回去。正叫做:乘興而來,弄得沒興而返。
  剛轉到城下,找著西門,只聽見一聲炮響,霹靂如雷,響聲裡面,喊殺連天,鼓聲震地,後面有兩員大將高叫道:「甚麼番婆?有甚麼本領?敢來廝殺!快快的下馬蕩馬。」把個百夫人激得怒氣填胸、咬牙切齒,更不回話,只是斜轉身子,掄動那九口飛刀,殺將轉來。這邊兩員大將,一個是左先鋒威武大將軍張計,一匹銀鬃馬,一口豹頭刀;一個是右先鋒威武副將軍劉蔭,一匹五明馬,一口雁翎刀。兩騎馬,兩口刀,殺向前去。你一上,我一下,你一往,我一來,殺做一坨,扭做一塊。正在酣戰之時,只見南陣上左肋下一聲炮響,喊殺連天,早已閃出一枝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一騎馬,一桿丈八蛇矛,高叫道:「吾乃征西遊擊大將軍劉天爵是也。奉王爺軍令,特來擒拿番婆。」喊聲未絕,一桿槍翻天覆地的殺進陣去。左右先鋒看見添一個劉游擊,越發殺得有些興頭,百夫人也還支持得過。
  一邊三員大將,一邊一員女將,正殺在好處,只見南陣上右肋下一聲炮響,喊殺連天,早已閃出一枝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一騎馬,一張開山大斧,高叫道:「吾乃都司吳成,奉王爺軍令,特來擒拿番婆。」叫聲未絕,一張大斧遮天蓋地的砍進陣去。自古道:「好漢不敵倆。」莫說是四員大將,單戰一個婆娘,怕他甚麼狠戾?只是百夫人手裡那九口飛刀有些厲害,一時近他身不得。故雖支架這一場,心裡卻也漸漸的有些懼怯。正在懼怯之時,只見南陣上一人一騎,手裡拿著一面「令」字旗,飛一般跑過去,高叫道:「吾乃中軍帳下左護衛鐵楞是也。奉王爺軍令,南陣上有能拿住百夫人者,官給賞銀一千兩;斬首者,官給賞銀五百兩。其餘的番子,一顆頭賞銀十兩。」
  厚賞之下,必有勇夫。四員大將想著那一千兩銀子,哪一個不想著百夫人?這些軍馬想著十兩銀子,哪一個不掀翻番子的頭來,百夫人看見事勢不諧,心裡想道:「我且抽身回去。不然之時,一千兩銀子,賣了個女身;五百兩銀子,賣了一顆首級。」一聲牛角響,收轉軍馬回去。自家一騎馬壓後,兩腳蹬著鐙,兩手舞著刀,進得西門來,已自折了一半軍馬,心上正在煩惱。哪曉得西門裡面一聲炮響,喊殺連天,圈裡早已閃出一枝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面如黑鐵,須似鋼錐,一匹烏錐馬,一桿八十四斤的狼牙棒,高叫道:「吾乃狼牙棒張柏,奉王爺軍令,在這裡等候多時。把你這潑賤番婆,只我一棒打你做塊肉餅。何不早早的下馬投降?」百夫人喝聲道:「你是甚麼人,敢閃在城門圈裡?你可認得我的飛刀麼?」即時掄動那九口飛刀,果然掄得是個雪花蓋頂。張狼牙也不管他甚麼雪花不雪花,盡著他的力氣,憑著那桿狼牙釘,一任的築向前去。百夫人雖然厲害,後面又是四員大將一擁而來,沒奈何,只得把九口刀漫天漫面的驀進城裡去了。
  這一陣百夫人雖不曾受傷,原有三日多個番兵出陣,止得三五十個回去。番王大怒,罵說道:「潑賤婦人,你既不善戰,何故強要出陣,虧折我的軍馬?」百夫人即時扯個謊,說道:「非干賤妾不善戰之罪,只緣這些軍馬原是我丈夫掌管,今日之間都不聽賤妾凋度,故此取敗,都是自送其死。」番王又在用人之際,不敢卜分難為百夫人,恐生他變,只得從容說道:「雖不干你事,只是一殺三百,十日殺三千,我這國中能有幾千軍馬?我也不得不慮。」百夫人道:「賤妾今番不用軍馬,只是匹馬單刀,要殺退南朝這些船隻。若不成功,誓不回朝拜見我王。」番王道:「既是不用軍馬,功績愈高。」到了明日,果真的只是百夫人一匹馬九口刀,竟出西門來。藍旗官報上元帥,王爺道:「今日不許輕敵,去不許追。」王爺道:「昨日一陣已褫潑婦之膽,今日乘勝而殲之,有何不可?」王爺道:「不可一例而論。」老爺心上還有些狐疑。
  卻說第一層敵樓上,原是左右先鋒;左右兩邊游擊,原是劉天爵、吳成,前後策應。新添張柏。及至百夫人討戰,先鋒不敢違令。百夫人看見沒人出來,百般辱罵。兩邊游擊卻有些忿忿之氣,卻又不敢開言。罵到日西,百夫人也罵得氣歎,意思要去,臨了又狠是罵上兩聲,罵甚麼蠻豬蠻狗,蠻東蠻西。別人還自可,張狼牙又是個火性的,這一場罵,就是火上加油,激得只是氣衝牛鬥,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把抓過百夫人來築他幾釘,也不記得元帥的軍令還是怎麼,一騎馬,一桿狼牙釘,飛一般跑出陣去,接著百夫人,只是一片釘響。百夫人一則是日西氣歎之時;二則是猛空裡走近前去,出其不意,吃他一驚;三則是張狼牙生得黑漆漆的,相貌又惡,手裡兵器又重,那件兵器又只是築過將去,不分部曲,沒有次第。百夫人也不好支架,只是舞起那九口飛刀,護定了身子。飛刀到底是個片薄的,狼牙釘卻是個粗夯的,一刀蕩著一釘,就築一個缺,左築右築,把九口飛刀口口上築得是缺。百夫人就忙裡偷閒,險中生巧,雙手撇開九口飛刀,一個筋斗翻下馬來。張狼牙看見築缺了九口飛刀,人又翻下馬來,再有這等一場大功,把馬一夾,竟近百夫人身邊去,要砍下他的頭來。
  兩個先鋒和兩個游擊看見百夫人翻下馬來,也都來搶功。一齊炮響,四下裡四個將軍一齊都到,都只說斬得首級,賞銀五百兩,此功非小。哪曉得百夫人撇了刀,丟了馬,兩隻小金蓮走在地上,其快如飛。手裡帶著那根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兒。腳走得快,索帶得伸,蕩著它的就是一個紇搭。八十一把金鉤,倒就掛傷了一二十個軍士。帶傷的都在頭上,或是掛了眼,或是掛了鼻子,或是掛了嘴,或是掛了耳朵,或是掛了頭髮,或是掛了兩鬢,或是掛了腦蓋骨。還有一等不帶傷的,或是掛掉了盔,或是掛掉了纓,或是掛掉了紮巾,或是掛掉了甲,或是掛掉了槍,或是掛掉了耙。還有一個將軍,是哪個將軍?原來就是張狼牙,掛掉了一頂鐵襆頭,掛掉了一副紅抹額,掛碎了兩塊皂羅袍。張狼牙原在對陣,馬又走得快,故此被傷。兩個先鋒,兩個游擊,原是離得遠,馬卻到得遲,故此不曾帶傷。
  百夫人全勝了一陣,歸去朝見番王。一根索上,取下許多的盔甲紮巾之類,又有許多連皮帶骨的傷痕。番王大喜,重重的賞賜,說道:「全仗夫人之力。明日成功,同享富貴。」卻說張狼牙輸陣而歸,自家受氣還不至緊,違了元帥軍令,豈當等閒?只得自家先自捆綁起來,解到中軍帳上請罪。兩個先鋒、兩個游擊,也都是小衣小帽,跪在帳前。王爺道:「違誤軍情,於律當斬。」張柏說道:「是,小將情願承刀。」王爺道:「先鋒、游擊,都只分得首從,不得為無罪。」兩個先鋒、兩個游擊齊齊的說道:「非干末將們之事,望元帥老爺寬恩!」三寶老爺說道:「依法都該重治。只是念在十萬里之外,又是用人之際,比在本朝不同,姑容他們將功贖罪罷!」王爺道:「依老元帥勸解,故容你們這一次。今後違誤,法無輕貸!」眾將拜謝起來。
  王爺道:「同一個番將,同一樣日西追殺,昨日還有軍馬,今日又沒有軍馬。怎麼昨日勝,今日敗?王老先生,你怎麼曉得昨日該出,今日不該出?」王爺道:「昨日百夫人初見之時,無所戒備。兵法有雲:『攻其無備。』我是以曉得該出,出則勝。今日百夫人當喪敗之後,百計提防。兵法有雲:『窮寇勿追。』我是以曉得不該出,出則敗。」王爺道:「昔日小范老子胸中有百萬甲兵,王老先生還多千萬。」王爺道:「承過獎了。」
  王爺道:「凡事預則立,何況行陣。王老先生在上,明日那個百夫人來著,哪個出陣?」王爺道:「今日輸他一陣,諸將再不可出陣。可著黃鳳仙去,和他比一個手。」即時傳下令箭,叫過黃鳳仙來,王爺吩咐他明日出陣,又吩咐他:「九口飛刀,昨日已是看見了;三丈多長的紅錦套索,今日已自看見。只是他有個甚麼幌心鈴兒,那東西卻有些作怪。」黃鳳仙道:「承元帥、老爺差遣,末將也有幾般器械,料然不輸於他。」唐狀元道:「某願同出馬。」王爺道:「這個不消同出罷。」黃鳳仙拜辭而去。王爺道:「黃鳳仙成功麼?」王爺道:「其氣盈,只怕還不得成功。」王爺道:「何不就著唐狀元幫他出去?」王爺道:「後面還有用他處。」王爺道:「黃鳳仙可敗陣麼?」王爺道:「雖不大贏,亦不大敗。明日可驗。」
  到了明日,百夫人又來南陣上,卻挑過了江兒水,不是昨日這些將官。是甚麼將官?原來是個朱顏綠鬢,杏臉桃腮,三綽梳頭,兩截穿衣的女將。百夫人看見,倒也好笑。怎麼好笑?他說道:「世上只有我一個做女將,怎麼這船上也有個女將?卻不好笑?只一件來,任他甚麼女將,怎麼到得我的手段。我且問他一聲,便就曉得他的動靜。」問說道:「來將何人?」黃鳳仙道:「我是征西後營大都督唐狀元的金紫夫人,你不認得我麼?你是何人?」百夫人道:「我是銀眼國女總兵百夫人是也。你船上的人無故殺我的丈夫,我特來報仇。你們夫對妻,妻對夫,何苦到這裡來自尋死路!」黃鳳仙道:「甚麼人敢說甚麼死路?」舉起雙刀來,漫頭撲面而舞。舞了一會,百夫人道:「你且住,待我也舞來,你看著。」舉起個九口飛刀,也是這等纏身裹足而舞。舞了一會,黃鳳仙道:「你且住,棋逢敵手,一著爭先。我和你比個手,看是何如?」百夫人心裡道:「這婦人盡有些本領,怎敢輕視於他。」抖擻精神,把個九口飛刀,在心在意的砍過來。黃鳳仙把個兩面刀,也在心在意的架將去。九口的也不見多,兩口的也不見少。百夫人也不見個贏,黃鳳仙也不見個輸,兩家扯一個平過。百夫人道:「天色已晚,明日再來。」
  到了清早,百夫人又來,黃鳳仙也應時出去。照舊是刀,照舊是各舞一會,照舊是鬥砍一會。黃鳳仙寸寸節節,要尋思百夫人。百夫人又在算計黃鳳仙,曉得這個飛刀不奈他何,賣一個破綻。黃鳳仙趁空兒砍將進去。百夫人借著個勢兒,一筋斗翻下馬來,兩隻腳快走如飛,手裡帶起那一條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實指望一鉤鉤住黃鳳仙。哪曉得黃鳳仙又是個積年,看見他撇下馬來,就曉得他的詭計,更不趕上進去砍他,只是帶著馬順著他一跑,手裡撒下一把黃豆出來,只見八十一個金鉤上,都鉤得是些人頭。百夫人大喜,轉頭看時,黃鳳仙土囤而去,哪裡看見個黃鳳仙?心裡想道:「昨日走了那個黑漢,今日卻撈翻了這個婆娘,此功不小。」
  歸見番王,拿起那條索來見功,番王道:「那鉤上都是些甚麼?」百夫人道:「都是些人頭。」番王道:「是個甚麼將官,就著你撈翻了這些人頭過來?」百夫人道:「實不相瞞,前日那個黑將官是個男子漢,吃我一虧,撈了他的襆頭抹額。今日這個將官是個女將官,吃我一虧,撈得他的頭來了。」番王道:「哪一個頭是女將官的?」百夫人起眼一瞧,有好些女人的頭哩!只是還認得不真,一個個的取將下來。初然一個、兩人,還是人頭;三個四個,就是豬頭;五個、六個,就是羊頭;七個、八個,就是牛頭;九個、十個,就是狗頭;一十、二十,還是葫蘆;三十、四十,就是甜瓜;五十、六十,就是苦瓜;七十、八十,就是冬瓜。
  番王看見不是南人之頭,心中大怒,罵道:「潑賤婢,欺君賣國,不如趁早些殺了罷!」叫聲左右開刀。百夫人高叫道:「屈殺忠良,天地鬼神照察!」番王道:「你欺君賣國,怎麼是屈殺忠良?」百夫人道:「小婦人殺夫之仇,報之不盡,怎麼敢賣國欺君?」番王道:「你既是不賣國欺君,怎麼頭是假的?」百夫人道:「小婦人臨陣之時,只曉得帶起索來,套著頭來就是,哪曉得頭有假的,這還是南朝女將戲弄了小婦人。姑容明日小婦人出陣,梟取那女將之頭,前來贖罪罷。」番王心裡還有些不肯,左右頭目再三勸解。番工道:「姑恕這一次,再去無功,軍法從事。」
  到了明日,百夫人帶著這些宿氣,跑出陣來。黃鳳仙笑嘻嘻的跑出陣去。百夫人高叫道:「賤人,你昨日怎敢戲弄我?」黃鳳仙道:「怎叫做戲弄?你來者不善,我答者有餘。」百夫人道:「我今番教你吃我一刀!」也照舊九口飛刀,舞上舞下。黃鳳仙也照舊是兩口刀,舞來舞去。百夫人舞了一會,猛空裡把九口飛刀望上一撇,一個筋斗翻下馬來。黃鳳仙只說還是那條三丈多長、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連忙的帶轉馬來。哪曉得百夫人撇過了飛刀,手裡換出個甚麼銅鈴兒,搖上兩搖,擺上兩擺,弄得個黃鳳仙即時間滿心碎裂,肝轉腸移,心肝頭上就是貓抓,馬上坐不住,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怎麼一個搖鈴,就把人跌下馬來?原來這個鈴是百夫人的護身寶貝,名字叫做幌心鈴兒,只消暗地裡搖兩搖,憑你是甚麼奇男子,烈夫人,心肝都碎。騎在馬上的,要跌下馬來;站在地上的,要跌倒頭來。故此黃鳳仙就中了他毒手,一個倒栽蔥栽下馬來。百夫人只說這是籃裡魚、阱中虎,走近前套上一索,只指望套將去,哪裡又想摸了個空。怎麼又摸個空?原來黃鳳仙有五行五囤,跌下馬來,看見中他的毒手,套索近前,早已土囤而去。百夫人走了黃鳳仙,不勝忿忿之氣,歸見番王。番王道:「怎麼今日又不曾成功?」百夫人道:「小婦人已自搖動了幌心鈴,那女將已自跌下了馬,只是拿他不住。」番王道:「豈有個跌下馬,就拿他不住之理!」百夫人道:「我王不信,乞明日親自上城觀看一遭。」番王道:「你有心賣國,我哪裡看得你這些!」百夫人道:「小婦人怎敢賣國!我王一看就見明白。」番王道:「你有兩件器,一件寶貝,豈可不奈他何!也罷,我且看你明日。」這叫做:物必腐而後蟲生,人必疑而後讒人。番王心上只是疑惑百夫人,這莫非是王爺又該成此一功?
  怎麼又該成此一功?原來,番王這些疑慮,早已有個夜不收打探得詳細,報上王爺。王爺道:「好了,今番百夫人得死了。」三寶老爺道:「怎見得他死了?」王爺道:「口說無憑,到了明日這時候就見。」
  道猶未了,一面叫過王明來,吩咐道:「你即時閃進城去,撈出百夫人那條紅錦套索兒,那個幌心鈴兒。兩件中間撈得一件來,賞銀一千兩;都撈得來,賞銀二千兩。限五鼓時候就要交付。」王爺號令嚴肅,誰敢有違?王明諾諾而去。又叫過左右先鋒、四營大都督來,吩咐道:「明日黎明時候,五個敵樓上,都要結起大紅花彩,各色繡球纓絡,各要鮮明,各樓上安排細樂吹打,軍馬休息,不許喧嚷嘈雜,以炮響為號。」各將官應聲而去。又叫過各游擊將軍來,吩咐道:「各官統領各部軍馬,各備鉤耙套索,在第三層敵樓以裡伺候,以敵樓上梆響為號。」各游擊應聲而去。又叫過各旗牌官來,吩咐道:「你各人帶領各色兵番,把第三層敵樓以裡的磚街,掃淨沙土,各石縫裡細細密密,安上鐵菱角。黃昏時領出鐵菱角去,限五鼓報完,違者梟首示眾。」各旗牌官磕頭而去。又傳出一枝令箭,叫唐狀元、黃鳳仙五鼓時候帳前聽令。王爺吩咐已畢,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到了五鼓,王明跪在帳前,交付一條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套索兒,一個不大不小、不銅不鐵的幌心鈴兒。王爺道:「你怎麼兩件都撈得來?」王明道:「兩件東西都在一張桌子上,故此一下子撈了他的來。」王爺道:「這兩件東西都有些通靈變化,倒沒個甚麼響聲?」王明道:「不敢欺,是我預備了去。」王爺道:「是個甚麼預備?」王明道:「是我預備下南京帶來的狗皮荷包兒,包著它。狗為地魘,任是甚麼通靈變化,受了這個地魘,再不作聲。」王爺道:「百夫人可知道麼?」王明道:「知道怎肯被我撈來?他一覺睡得只是鼾鼾的響,哪裡曉得。」王爺道:「怎麼這等睡得死哩?」王明道:「說起個睡得死的話來又長了。」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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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1: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回     百夫人墮地身死 引仙師念舊來援



  詩曰:
  獨臥南窗一夢賒,悠然枕上是天涯。
  十洲三島山無險,閬苑蓬萊路不差。
  詩句精神池畔草,文章風骨筆頭花。
  少年忠孝心如火,幾謁金門幾到家。
  卻說王爺道:「雖是話長,你也大略些說與我聽著。」王明道:「昨日小的承了老爺軍令,不敢有違,即時一根隱身草,閃進城去。進城之後,找到百夫人宅上,街衢屈曲,經過一頭茂盛的林叢,只見一個大蟲飛到面上來,一口就咬住個鼻子,咬得小的昏昏沉沉,就要瞌困。小的心裡卻明白,想說道:『元帥老爺軍令在身,怎麼敢在這裡瞌困?』連忙的口裡說道:『你是個甚麼蟲咬著我?我有元帥的印信批文在這裡,你可怕麼?』那蟲倒是個靈蟲兒,就會說話,答應道:『你既是個奉公差的,我饒了你罷。』小的又多了個嘴,問它道:『你是甚麼蟲兒?』靈蟲兒說道:『我的事也一言難盡。』小的說道:『你也說來。』靈蟲兒說道:『維我之來,嘿嘿冥冥,非虺非螫,元狀元聲。不寢而夢,不醉而醒;不疾而疲,不歎而呻。若浮雲而未墜,若負重而莫勝。入人之首,倏焉如兀;欲仰又俯,求昂反屈;若南郭子俯幾而坐,北宮子喪亡而出。入人之目,若炫五色;注睫欲逃,回瞬成黑。如昌黎之昏花,步兵之眼白。入人之手,如摯如維。將掉臂而徒倚,欲撫掌而離披;墜何郎之筆,落司馬之杯。入人之足,如糾如纏;欲舉武如超乘,比寸步於昇天。李白安能脫靴於內陛?謝安何以曳履於東山,至若青緗浩牘,玉簡陳編,誦不能句,讀未終篇。惟我一至,令人茫然。如右軍之坦腹,靖節之高眠;又若汪洋奧義,佶屈微言,凝思佇想,欲彩其玄。自我一至,忽然汗漫。如尹文之坐玄,達摩之逃禪。凡此之類,倦態不一,實我之故,伊誰之失!』是小的說道:『依你所言,你卻不是個瞌睡蟲兒麼?』蟲兒道:『是也,是也。』他又問小的是個甚麼人,小的道:『我是個枕頭。』蟲兒道:『你怎麼是個枕頭?』小的道:『你撞著我,卻不是個瞌睡撞著枕頭。』那蟲兒笑起來,一把扯住小的說道:『我正要個枕頭。』小的心上用得它,就將計就計,許下它一個枕頭,帶著它找到百夫人宅上。驀進百夫人房裡,只見百夫人正在那裡欲睡未成。是小的對蟲兒說:『這不是一個嬌嬌刮刮、白白淨淨一個好枕頭也。』那瞌睡蟲兒也曉得有些意思,一溜煙就溜在他的鼻子裡面去了。百夫人害了個瞌睡,鼾鼾的一片響,哪裡會醒!是小的乘其方便,撈將他這兩件東西來了。」王爺即時取過二千兩銀子,賞賜王明。
  王明馱了這一百二三十斤銀子,走出帳外來,劈頭撞見個旗牌官,都來報事。又撞見個唐狀元、黃鳳仙,也來報事。唐狀元問王明從哪裡來,王明卻把個取百夫人兩件寶貝、王爺賞賜銀子各樣事,細說一遍。唐狀元道:「王爺叫我們五鼓聽令,若是乾功,也會有賞。」夫妻一對,即時走上帳前,拜見王爺。王爺即時把那條紅錦套索、幌心鈴兒,交與黃鳳仙,又吩咐他幾聲,說道:「如此如此。」又叫過唐狀元來,吩咐他幾聲,說道:「如此如此。」
  到了天色黎明,番王領了左右頭目,大小番官,一齊坐在西門樓上,看百夫人出陣,功展何如。守到天明,哪裡見個百夫人出來?只見城下遠遠的兩個人,兩騎馬,來得從從容容,走到城門之下。只見左邊馬上是個男子,烏紗帽、大紅袍、黃金帶、皂朝靴,衣冠濟楚,文質彬彬;右邊馬上是個女人,金絲冠兒、大紅袍兒、官綠裙兒、紅繡鞋兒,眉彎柳綠,臉帶桃紅。兩個人齊齊的抬起頭來,看一看城上。番王一向心上疑百夫人在陣上賣國,今日之時卻又不見個百夫人出來,卻又看見城下兩騎馬兩樣的來人,心上越發犯疑,叫左頭目問城下道:「你們是甚麼人?」唐狀元受了王爺妙計,答應道:「我是大明國一個征西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蒙你百夫人新訂良緣,做我偏房次室,約了今早成親,故此特來迎接。」黃鳳仙受了王爺吩咐,高叫道:「我就是唐狀元的金紫夫人。連日和你百夫人敘話,蒙他許下嫁我丈夫,佳期約在今早,故此特來迎接。列位若不准信之時,現有他的三丈多長、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搖得響的一個幌心鈴兒,昨日已經交付在我處,約定今早只是成親,再不廝殺。」唐狀元又說道:「列位若不准信之時,你看我們滿營中都是花紅掛彩,都是鼓樂齊鳴。」道猶未了,城外一聲炮響,各營裡鼓樂喧天。
  番王聽知這兩席話,滿心准信,高叫道:「潑賤婢,敢這等苟求快活!我已三五日前看破他了,都是你們眾人和他遮蓋!今日噬臍,悔之何及!」叫左右快去捉他過來。一會兒左右們捉將百夫人來了。原來百夫人吃了瞌睡蟲兒的虧,一覺睡到日高三丈,還是這等魂夢昏昏,到了番王面前,只得雙膝跪下。番王大怒,罵說:「好賤婢,好個唐狀元的偏房次室,偏你要受快活,偏我的國把你賣麼?」叫左右的:「拿刀來!等我親自剮他一百刀,看你去做偏房次室不做!」百夫人越發不曉得風在哪裡起?雨在哪裡落?連聲叫道:「好屈也!好屈也!」番王又叫拿刀來。百夫人道:「鋼刀雖快,不斬無罪之人。怎麼平白地只要殺我?」
  番王怒氣填胸,只是不得個刀到手。左右頭目卻把個唐狀元說的前緣後故,細細的與他說一遍。百夫人情屈難伸,放聲大哭,說道:「天下有這等的冤枉事情!我丈夫死肉未寒,我怎麼許他偏房次室?假饒我要嫁人,銀眼國豈可少了我的丈夫?況兼甚唐狀元,我不曾看見他的面;甚麼大明國,我不知道在哪個東西南北?我怎麼有這段情由?」番王怒氣不息,罵說道:「潑賤婢,你還嘴強!你既是不曾得看見他,怎麼紅錦套索、幌心鈴兒兩件寶貝,都先交在他處?卻又睡到這等日高三丈,還不睜開眼來?」
  百夫人被說得啞口無言,委是睡在牀上不曾早起來;起來之時,止摸著九口飛刀,不見了紅錦套索、幌心鈴兒。正叫做屈天屈地,有口難分。哪裡曉得是王爺妙計,兩著雙關。百夫人只得長聲啼哭,哭一聲百里雁,喊一聲天,喊一聲冤,叫一聲屈,哭得淒悽慘慘江天冷,任是猿聞也斷腸。左右頭目哭得心酸,說道:「這個中間決有些甚麼冤枉。」沒奈何,再三稟告番王:「饒他一命罷。」
  番王看見百夫人哭得厲害,況兼又是左右頭目再三勸解,意思也罷。百夫人又哭又說道:「只是饒我死,我心事終是不明,放我出城去殺一陣,把那冤枉人的賊精,不是他,就是我!我死在沙場上心事就明。只是我死之後,不可令百氏無後!家有弱嗣,望二位老爺善為撫養。我夫妻兩個死在九泉之下,感恩不淺。」左右頭目說道:「你怎麼說出這許多的閒話?你只出城去殺一陣來,就見你的心事,勝敗非所論也。」番王道:「甚麼心事?只好去洞房花燭夜罷了!」左右頭目都說道:「決沒有此情。小臣兩個情願把兩家人口,做個當頭,放他出城而去。倘有成親之事,小臣兩家人口,願受其罪。」番王道:「既如此,你兩家各供上一紙狀來,我才肯放他去:「左右頭目各自供一紙,如虛甘同受罪,番王應允。百夫人挽刀上馬,大開城門,放他出去。
  百夫人騎在馬上,這一肚子冤枉,再沒處發洩,咬牙切齒,恨上兩聲。只見城門外果真一個頂冠束帶的少年,自稱唐狀元,和他拱手。他正然怒髮雷霆,又只見昨日那廝殺的女將,也是挽角穿袍,笑吟吟的叫聲道:「二娘子,你來也。」百夫人卻才曉得是這兩個人坑陷他!恨上兩聲,罵上兩聲,恨不得一刀就了結一個。把馬一夾,那馬走如飛。把九口飛刀盡著平生的氣力,飛舞而起,一直殺上前來。前兩騎馬轉身就走。前面兩騎馬走得緊,後面一騎馬趕得緊。走的走,趕的趕,不覺的一霎時就趕過了一層敵樓,一霎時又趕過了第二層敵樓。看看的趕上,早已又到了第三層敵樓。
  百夫人狠起來,飛一刀上前去,一刀砍下一邊馬腿來。百夫人有了興頭,又夾起馬趕向前去,前面就不見了那兩個人。那騎馬不知又是甚麼緣故,一轂碌跌翻在地上,把個百夫人一跌跌將下來。百夫人正在怒髮衝冠,勢如破竹,走發了性子,撇開馬就是兩隻金蓮,步路而走,還指望照舊是這等其快如飛。哪曉得走不過三五丈之遠,也是一轂碌一個倒裁蔥,跌翻在地上。一聲梆子響,兩邊游擊將軍,一片的鉤耙繩索,一會兒解到中軍帳上,一會兒砍下一個頭來。唐狀元領了頭,到西門外豎起根竿子,懸著這個頭,高叫道:「銀眼國國王及大小官員人等知悉,早早的開門納降,遲者與此同罪!」唐狀元號令已畢,回覆王爺。
  老爺道:「怎麼王老先生昨日就曉得今日百夫人會死?」王爺卻把個王明取過紅錦套索、幌心鈴兒,各營搭彩,各敵樓上細樂,各游擊鉤耙,各旗牌官掃沙安鐵菱角,唐狀元夫妻冠帶,事事細說一遍。老爺滿心歡喜,說道:「今日之功,奇哉!奇哉!王明是個抽車之計,唐狀元是個反間之計,搭彩鼓樂都是些插科打諢,鐵菱角、鉤耙繩索才是下手工夫。卻還有一件,原來要滴溜圓的石子兒漫街,已自就算定了是今日之用。長慮卻顧有如此。」王爺道:「我因百夫人一日會跑千里遠路,故此把個圓石子兒漫街。圓石子兒分外光滑,怎麼起得步去?漫街之計,特令人不知。昨日卻掃開沙來,安上鐵菱角,任他踹在石子兒上,石子兒滑他一跤;任他踹在鐵菱角上,鐵菱角鑿他一跤。故此百夫人趕將來,馬就馬倒,人就人倒。這也只當是個地網天羅,死死兒關住他的。」
  道猶未了,一面傳令諸將帳前頒賞。唐狀元夫婦各賞銀五十兩,各游擊各賞銀七十兩,各營各都督各賞銀三十兩,各旗牌官各賞銀二十兩。簪花掛彩,不在話下。
  三寶老爺道:「今番卻好安排筵席麼?」王爺道:「夜不收曾說是還有一個甚麼引蟾仙師,只怕他又來費嘴。」老爺道:「只在今日就見定奪。怎麼今日就見定奪?若是沒有那個仙師,今日一定開門納城;若是果有那個仙師,今日一定關上城門,之乎也者。」差人看來,果是關上城門,城中不見有些甚麼動靜。老爺道:「這番狗敢這等倔強無禮,明日拿住之時,剮了做一萬塊。」
  卻說番王看見西門外豎起竿子,掛起百夫人的頭來,卻才曉得百夫人是個真心實意,屈死了忠良。連忙的把兩張供狀交還了左右頭目,汗顏歸朝。左右頭目說道:「事至於此,不如開門納款,還得個乾淨。遲則禍來不小,欲解無由。」番王道:「起初不曾投降,得到如今卻是遲的。前日仙師,臨行之時,留下一個木魚兒在這裡,說道:『你國中若有大難,你就敲我的木魚兒,我自然下來救你。』今日如此大難,不免求仙師一番。」左右頭目說道:「仙師曾說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曾說他會死。」頭目道:「木從繩則直,人從諫則聖。前日仙師之言,主上不聽。今日百夫人之言,主上不聽。你莫怪小臣們所說,有眼不識忠良,有耳不聽忠諫,國破家亡,想在目下。」番王道:「你兩個人這等埋怨,你各人自去罷!我自有處。」左右頭目果真的收拾去了。
  番王道:「我只要求我的仙師,要你們做甚麼?」即時謹焚真香,對天禱告。禱告已畢,拿出木魚兒來輕輕的敲了三下。響聲未絕,一朵祥雲冉冉的下來,雲裡面坐著一個引蟾仙師。按下雲頭,進到殿上。番王扯著磕頭就是拜,仙師即忙還禮,說道:「主上,你今日怎麼行這個大禮?」番王道:「御兄在上,寡人今日國中被此大難,控訴無門。望乞御兄廣開方便,和我救拔一番。」仙師道:「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果中御兄之言,已經死了。」仙師道:「敵人連輸連走,正所以長他的驕,滿他的氣,他公然不知。驕矜自滿,驕兵必敗,欺敵必亡,焉得不死。百夫人何如?」番王道:「百夫人倒盡忠而死。」仙師道:「他那三件寶貝,這如今都在哪裡?」番王道:「飛刀隨陣喪失,套索、鈴兒,都是未死之先,送了中朝。」仙師道:「也沒個送中朝之理,想是被他們設計取將去了。左右頭目在哪裡?」番王也是個狡獪的,就裡一個小小的謊兒,說道:「左右頭目不堪提起。」仙師道:「怎麼不堪提起?」番王道:「他兩個每每主張我去投降,我說還有御兄在上,不曾稟告得,怎麼擅自投降?他兩個就使起性子來,說道:『今日也御兄,明日也御兄,當此大難之時,御兄在哪裡?你既是求教御兄,我們不如各人去罷,且看你御兄,明日做出甚麼乾坤來!』故此他兩個拂袖而去,再三留他不住。」
  番王這一席話,分明要激發個仙師。果真的激石乃有火,激水可在山。仙師就激將起來,說道:「這兩個人好沒來歷,何故小視於我?他說我不如,我偏然要做個大乾坤來他們看著。」到了明日,衣袖裡取出個經折兒,掀了一掀,撳出一個畫成的觸角青牛。仙師噴上一口水,那只牛就撲地一聲響,竟自走將下來。仙師穿起衣服,跨將上去,手裡一管沒孔的鐵笛,竟望西門上出去。番王道:「御兄,你不用些軍馬麼?」仙師道:「要他去抵槍?要他何用!」番王道:「你不用甚麼兵器麼?」仙師道:「要它去絆手?要它何用!」番王道:「你卻怎麼去廝殺!」仙師道:「這青牛就是我的軍馬,這鐵笛就是我的兵器。」
  道猶未了,逕自出了西門,來到一層敵樓下。各營裡不曾得令,不敢出兵。仙師跨著個牛,直前而走三五十里之遠,只當得緣繩走索的,緣一遭繩,走一遭索。一會兒走到第五層敵樓之下,看見寶林山石崖上一行大字,著眼一瞧,只見是「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十個大字。仙師沉吟了一會。怎麼看見個字有個沉吟?原來引蟾仙師是天上一個紇搭星,紇搭星頭上就是個利名星,憑著你是甚麼紇搭的,利名星一牽就走。他沉吟之時,看見百里雁死在這裡,是「雁飛不到處」一句,已經准驗了。若是「人被利名牽」這一句,再若准驗之時,卻不這場功勞是個假的,故此費了這一會沉吟。弄做個沒興走,撥轉牛來,照著西門上又是這等急走如飛。一會兒又在西門上各敵樓下,還不見些動靜。走了一會,又望山腳下一去;過了一會,又望西門上一來。一日工夫,就走了三五轉。元帥只是個不傳令,各營裡只是個不出兵。一個仙師,一隻青牛,跑進城裡去了。
  卻說二位元帥看見有個仙師又來出陣,也不傳令諸將,一竟請到天師。天師道:「容明日出馬,看是何如?」明日之時,天師整衣出馬,只見西門上走出一位仙師:
  頭戴鹿胎皮,身披鶴氅衣。
  青牛丹井立,鐵笛醮壇歸。
  倒也好一位仙師,洋洋的滿面風光。天師道:「來者是哪一位仙翁?願通名姓:「仙師把個青牛夾一夾,走向前來;把個鐵笛兒擺一擺,像個要吹之狀,從從容容,卻說道:
  仙翁無定數,時入一壺藏。
  夜夜桂露濕,村村桃水香。
  醉中拋浩劫,宿處有神光。
  藥丹山■鳳,棋函白玉郎。
  弄河移砥石,吞日傍扶桑。
  龍竹裁輕菜,鮫絲熨短裳。
  權栽嗤漢帝,橋板笑秦皇。
  逕欲隨關令,龍沙萬里強。
  天師聽罷,說道:「這是李義甫贈玄微先生的五言排律。以此觀之,仙翁莫非是玄微先生麼?」仙師道:「是也,又名引蟾仙師。既承下問,願聞道長大名?」天師道:「吾乃大明國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張天師是也。」仙師道:「既是一個天師,豈不知天時?豈不知地利?何故提兵深入我西洋之中,滅人之國,絕人之嗣,利人之有,費人之財,是何理也?」天師道:「仙翁差矣!我二位元帥奉大明國朱皇帝聖旨,欽差撫夷取寶,果有我中朝元寶,理宜取回。如無,即有一紙降書,何至滅國絕嗣之慘。」
  仙師道:「既不滅國絕嗣,怎麼殺了我國中一個百里雁,又一個百夫人,兵卒們不下五七百,這些人命都有何辜?一旦置之於死?」天師道:「這是他們不知天命,負固不賓,自取其罪。」仙師就惱起來,說道:「你說哪個不知天命?哪個自取其罪?」天師道:「像你這等助人為惡,就是不知天命,就是自取其罪。」仙師把牛一夾,就是一鐵笛掀過來。天師也把馬一夾,就一寶劍掀過去。你一笛,我一劍;你一上,我一下。仙師也打不著天師,天師也打不著仙師。弄鬆了一會,各人散伙。仙師道:「你明日再來,看我的本領。」天師道:「貧道一定來相陪。」
  到了明日,仙師相見,更不打話,坐在青牛背上,拿起根鐵笛來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聲道:「變!」那根鐵笛即時間變,一十、一百、一千、一萬,滿天都是鐵笛。又喝聲:「長!」那上萬的鐵笛一齊長起來,長有千百丈之高,拄天拄地。又喝聲:「粗!」那上萬的鐵笛一齊的粗起來,粗有三五丈之圍,無大不大。又喝聲:「來!」那上萬的鐵笛一聲響,又是一根鐵笛,掉將下來,拿在手裡。天師道:「這等的術法,有何所難!我也做一個看著。」拿著一口七星寶劍,喝聲道:「起!」那口寶劍自然騰空而起。喝聲道:「變!」那口寶劍就是變,即時間上十、上百、上千、上萬,滿空中都是些寶劍。喝聲:「長!」那上萬的寶劍就是長,即時間就長有千百丈之高,撐天撐地。喝聲道:「粗!」那上萬的寶劍也就是粗,即時間粗有三五丈之圍,遮天遮地。喝聲道:「來!」那上萬的寶劍一陣火光,一齊的掉將下來,還是一口寶劍,歸在天師手裡。
  仙師道:「我要自己變化,一個變十個,一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你意下何如?」天師道:「這個不消了。分身之法,且莫說是貧道,就是貧道跟隨的小道童兒都是會的。」仙師心上有些不快活,說道:「你何視人之小也!既是你的小道童兒都會,你就叫他出來做一個我看。」天師笑一會兒,說道:「此何難哉!」叫出一個小道童兒來,年方十一二歲,頭髮兒齊眉,穿領毛青直裰,著一雙紅廂道鞋。天師吩咐道:「你做個分身法來。」那小道童兒且是慣熟,把個頭髮兒抹一抹,把個直裰兒抖一抖,口兒裡念一會,手兒裡捻一回,自己喝聲:「變!」即時間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萬,雖然萬數之多,一樣的頭髮,一樣的直裰,一樣的道鞋。天師喝聲道:「長!」那萬數的道童兒就是長,就有十丈之長。天師又喝聲道:「粗!」那萬數的道童兒就是粗,約有五七尺圍之粗。天師看著仙師,問聲道:「可好麼?」仙師道:「也好。」「好」字未了,仙師手裡的鐵笛吹上一聲,只見一陣風突然而起:
  可聞不可見,能重複能輕。
  鏡前飄落粉,琴上響餘聲。
  一陣風漸漸的大,漸漸的狂將起來,翻天覆地,平地上卻站不住人。仙師的意思要刮倒那些道童兒,哪曉得上千上萬的道童兒,就是釘釘住了的一般,動也不動。過一時三刻,風兒漸漸的萎,天師卻才丟下一道飛符,即時一朵祥雲從地而起:
  若煙非煙,若雲非云。
  鬱鬱紛紛,蕭索輪困。
  那上千上萬的小道童兒,都站在雲頭騰空而起。天師道:「今番可好麼?」仙師道:「好便好,只是起得慢些。」天師道:「你還要怎麼快哩?」仙師道:「你欺我不會快麼?」牛背上鐵笛又是一吹,那條牛早已起在半天雲裡。天師跨上草龍,也自跟到半天雲裡。仙師拿著鐵笛,照著道童兒橫一撇,要做個筆鋒橫掃五千軍。天師伸起手接著,還是一個道童兒,分明是個粒粟直藏千百界。仙師看見天師不是個巧主兒,落下雲來,竟回本國而去。
  天師輕輕的放了道童兒,拜見二位元帥,元帥道:「這仙師好一管厲害鐵笛也!」天師道:「那個鐵笛又沒有孔,又吹得響,又能呼風,又能變化,倒是個利嘴的。」三寶老爺道:「不如也叫王明去撈他的過來罷。」天師道:「這也通得。」老爺即時叫過王明來,吩咐道:「現今引瞻仙師那管鐵笛,你去撈他的過來。撈得之時,也照王爺舊例,賞銀一千兩銀子。」
  王明應聲而去。心裡想道:「前日王爺賞我一千兩銀子,只當吹灰。今日老爺許我一千兩銀子,不知財氣何如?且走進城去,再作道理。」進了城門,轉東彎,抹西角,找到仙師的宮中,摸進仙師的居裡。只見引瞻仙師端端正正在那裡,桌子上一枝燭,一爐香,一部《道德經》。王明抬頭瞧一瞧,仙師張著兩隻眼睛坐在那裡,卻又不見個鐵笛兒在哪裡,就是看見個鐵笛兒,卻也下手不得的。王明沉思了一會,無計可施。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計較,才撈得他的鐵笛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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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2: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回     王克新兩番鐵笛 地裡鬼八拜王明



  詩曰:
  無事閒來坐運機,立時行走立時宜。
  藏身一草偏行急,舉目雙旌豈返遲。
  畫鼓無心聲戰鬥,紅塵不動馬驅馳。
  任君門戶重重鎖,幾度歸營酒滿卮。
  卻說王明沉思了一會,無計可施,只得又閃到門外,心裡想道:「前日那二千兩銀子,多虧了那個瞌睡蟲兒。今夜少不得去尋他來,才有個贏手。」一逕反走出門來,找著前日的樹林之下,左走右走,不見有個甚麼蟲兒。過了一會,只聽見嗡一聲響,一個蒼蠅飛到面上,打一撞。王明只在想著瞌睡蟲兒,認不得是個蒼蠅,問說道:「哥,你是哪個?」那蒼蠅又巧說道:「你尋哪個?」王明心是急的,顧不得是不是,說道:「我尋個瞌睡蟲兒。」蒼蠅道:「你尋它做甚麼?」王明道:「我有場好事照顧它。」蒼蠅聽見說是有場好事照顧它,它就冒認著說道:「我就是瞌睡蟲兒,你怎麼不認得?」王明道:「你卻不是昨日的。」蒼蠅又詭他詭兒,說道:「我雖不是昨日的,昨日的卻就是我們一班。」王明道:「昨日的說了一篇文,你可有得說哩!」蒼蠅道:「怎麼沒有得說,我也說一篇你聽著。」王明道:「你就是說來。」蒼蠅道:「嗟我之為人也,逐氣尋香,無處不到。頃刻而集,誰相告報?在物雖微,為害至要。若乃炎風之燠,夏日之長,尋頭撲面,入袖穿裳,或集眉端,或沿眼眶;目欲瞑而或警,臂已痹而猶攘;或頭垂而腕脫,每立寐而顛狂。又如峻宇高堂,法賓上客。或集器皿,或屯幾格,或醉醇醪,因之沉溺;或投熱羹,遂喪其魂。尤忌赤頭,號為景跡。引類呼朋,搖頭鼓翼。至於腯豕肥牲,嘉肴美味,稍或怠於防閒,已輒遺其種類。養息蕃滋,淋漓敗壞。親朋索爾無歡,臧獲因之得罪。餘悉難名,凡此為最。」
  這一篇分明是個《蒼蠅賦》,原來王明不學書,文理苦不深,聽見說得好,只說真是昨日的一般。蒼蠅說道:「我說了這一篇,你今番卻認得麼?」王明大喜,連聲道:「認得!認得!我和你同去,有好事照顧你。」帶著它閃進仙師的宮中,又進到房裡。
  此時已是個深黃昏,只見仙師坐那裡,眉眼不開,意思要打盹。王明指著仙師,說道:「這不是場好事也。」蒼蠅看見仙師生得白白淨淨,只說是塊大哉肥牲,狠是嗡一聲,一頭拳撞著他的臉。仙師吃它這一撞,轉撞醒了,罵說道:「這屎蒼蠅,是哪裡來的?」叫聲:「徒弟,趕開這個屎蒼蠅,等我好睡。」王明站在一邊,心裡只是連聲叫:苦也!苦也!說道:「原來是屎蒼蠅,錯認它做個瞌睡蟲兒,致使仙師睡不著,弄巧反成拙,說不得還要出去尋個真的來。」
  今番出去分外仔細,東也叫聲瞌睡蟲兒,西也叫聲瞌睡蟲兒。忽然撞著一個大餓蚊蟲,正沒處尋個人咬,肚裡餓得慌,聽見王明尋瞌睡蟲兒,它只說是有甚麼好處尋瞌睡蟲兒,意思就要充它,問說道:「是哪個叫我也?」王明道:「我昨日照顧你,你今日就不認得我?」蚊蟲真是個利嘴,就扯起謊來,說道:「昨日是我家兄。」王明只是要得緊,說道:「昨日是令兄?你卻不也是個瞌睡蟲兒?」蚊蟲就假充一下,說道:「我怎麼不是?你有個甚麼好處照顧我麼?」王明道:「有場好事,只要你是個真的。」蚊蟲利嘴,假的就說做真的,說道:「好大面皮,又有個甚麼假的!」王明道:「昨日令兄有一篇文,今日一個假的也有一篇文。你既是真的,你念出文來,我聽著。」蚊蟲說道:我也念一篇文,你聽著:
  我之為人也,方天明之當天,潛退避於幽深。翅斂緝兮凝癡,口箝結兮吞喑。雖智者之莫覺,亦安能眇視而追尋。及斜陽之西薄,天冉冉以就昏,遂拉類而鼓勢,巧排闥而尋門。或投抵於間隙,潛深透乎重閽,窺燈光之晰晰,仍倚壁而逡巡;伺其人之夢覺,為吾道之屈伸。方其猶覺也,則闃靜無語,坐帷立裳。心搖搖而圖食,意欲舉而畏擒。及其既夢也,則洋洋而得志,飛高下以紛紜;親肌膚而利嘴,吮膏血於吻唇。既飽而起,饑而復集。已貪婪之無厭,揮之則去,止之復來,何恥畏之足云。聲喧騰兮連雷,刺深入兮刺針。夢既就而屢覺,心欲忍而莫禁。既冥擊之莫得,徒束手兮嗔心。
  這一篇分明是個《蚊蟲賦》,王明聽見說甚麼「排闥尋門」,又說甚麼「猶覺既夢」,只說是個瞌睡裡面的事,今番卻是真的。連忙說道:「你是個真的!跟我來,我有場好處照顧於你。」帶著它走到仙師房裡。
  此時已是更盡多天,仙師朦朦朧朧,伏在桌子上打個盹。王明指著說道:「這不是一場好處照顧你也。」蚊蟲看見仙師生得細皮薄面,正是它的貨,輕些上前。卻好的它肚裡餓得慌,哪裡又顧得輕不輕,撞上前吮著一嘴,就是行針的醫生,狠是一針。蚊蟲這一針比先前屎蒼蠅那一嗡還狠十倍,你教仙師再又睡得著哩!光溜溜的兩隻眼睛,叫聲:「徒弟,你都在哪裡,不來收拾,致使這等的餓蚊蟲來咬我哩!」王明聽見說是個餓蚊蟲,卻又連聲叫:「苦也!苦也!冤家怎麼又尋了一個蚊蟲。今日這一千兩銀子,這等難也。」沉思了一會,將欲出去再尋那瞌睡蟲兒,時日有限,再錯尋了一個,卻不誤了工夫!將欲站在這裡,引蟾仙師眼睜睜的,卻又不見個鐵笛兒在哪裡,倒是費嘴。
  又過了一會,卻才拿出主意來,說道:「求人不如求己。鈍鐵磨成針,只要工夫深。挨了守這一夜,哪裡不是。」好個王明,一直守到雞叫。怎麼直到雞叫?卻說那仙師伏在桌子上,倒盡在要睡,一初逢著個屎蒼蠅一嚷,落後又著蚊蟲一針,反弄得清醒白醒的坐起來。故此一直坐到下鼓,卻才精神倦怠,心事不加,著實要睡。把個衣服一掀兩掀,掀翻了睡到牀上。原來那管鐵笛帶在胸脯前,時刻不離的,只因要睡得忙,掀得衣服快,卻就連衣服卷著,擱在牀頭邊。王明眼看得真,只是不敢動手。過了一會,還不敢動手。又過了一會,一總有半個多時辰,仙師鼻子裡只是鼾響,口裡只是哼唧,王明心裡想道:「今番卻睡沉了。」王明卻又小心,生怕有甚麼不測處,照舊到他耳朵邊做個屎蒼蠅的聲嗓,嗡狠是一聲,仙師也不曉得。王明又不放心,拿起隱身草,當做蚊蟲,到他臉皮上吮一針,仙師也又不得知。王明道:「今番是好動手了。只一件,又怕那管鐵笛有個甚麼響聲。也罷,丹桂不須零碎折,請君連月掇將來。」
  好個王明,連仙師卷鐵笛的道衣,一繳過兒都撈翻他的來,回來交付老爺,已自天色微明:
  茅屋雞鳴曙色微,半輪斜月已沉西。
  吾伊盈耳窮經處,滿目英英濟濟齊。
  老爺接了鐵笛,滿心歡喜,一邊叫軍政司收下,一邊叫取過一千兩銀子來賞王明。王明領了這一千兩銀子,好惱又好笑,怎麼好惱又好笑?都學夜來的屎蒼蠅、餓蚊蟲兩個誤事,卻不好惱。得了這一千兩銀子,盲子見錢眼開,卻不好笑。王明便好笑,引瞻仙師也好笑。
  卻說仙師到了天明,一覺眼醒,正要起到備辦廝殺,牀頭邊摸一個空,摸鐵笛摸一個不見!仙師慌了事,連忙的叫徒弟來,告訴他不見了衣服,不見了鐵笛。徒弟倒說得好,說道:「師父,你沒有走甚麼邪路麼?只怕掉在斜路上去了。」天師惱頭上喝聲道:「唗!哪裡一個出家人戴頂冠兒,走甚麼斜路哩!」徒弟說道:「那金厚金薄的笑話兒,豈不是個戴冠兒的走斜路麼?」
  道猶未了,只見日高三丈,番王不見仙師出去,親自進來問候。進到牀面前,叫聲:「御兄,你今日怎麼這等貪睡也?」仙師越發沒趣,卻又遮蓋不來,只得直言告訴,說道:「夜來五鼓上牀,並沒有個甚麼動靜。不知怎麼樣兒,天明不見了衣服,不得起來。」番王道:「我朝裡另做得有新衣服,取來御兄穿。」即時取過衣服。仙師又說道:「衣服倒不至緊,還不見了件東西。」番王道:「是件甚麼東西?」仙師道:「不見了我的鐵笛。」番王道:「可還有第二管麼?」仙師道:「天上地下,有一無二,哪裡又有第二管哩!」番王道:「快差精巧鐵匠們旋打一管吧?」仙師道:「仙胎聖骨,怎麼旋打得成?」番王道:「這卻不是花子死了蛇,沒得弄了。」仙師道:「還是猜枚的弔馬,兩手都脫空。」番王道:「只一管鐵笛,怎麼兩手都脫空?」仙師道:「夫之不幸,妾之不幸!這卻不是兩手都脫空?」
  番王聽見這句話,卻才想到自家身上,老大的吃力,說道:「哪裡去追尋它來?」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即時出下一道榜文,滿國中張掛:
  因有仙師鐵笛一管,自不小心,夜深失落。知風報信者,賞銀五百兩。收留首官者,賞銀一千兩,敕封一品官。
  滿國中大小番子嘈嘈雜雜,哪裡去追尋?榜文張掛了一日,到第二日清早上,一個官揭下了:「小臣姓葛名燕平,百夫人之弟,現任副平章之職。」番王道:「可拿將鐵笛在這裡麼?」葛燕平道:「沒有鐵笛在這裡。」番王道:「既沒鐵笛在這裡,怎麼敢擅揭我的榜文?」葛燕平道:「雖沒有個現鐵笛,卻曉得鐵笛的著落,又有個跟尋之方。」番王道:「方可靈驗?」葛燕平道:「百發百中,只要王上那一千兩銀子。」番王道:「銀子現在,你先說個著落來。」
  葛燕平道:「小臣打探得南船上有一根草,叫做隱身草,拿起來只是他看見別人,別人卻不看見他。又善能排金門,入紫閣,不數甚麼錢神。前日小臣的女兄,不見了那兩件寶貝,負屈含冤,都緣是個王明撈將去了。今日這個鐵笛,一定又是他。這卻不是個著落?」番王道:「這個著落也是猜詳,未得其實。且說跟尋之方何如?」葛燕平道:「本國寶林山下有一個獵戶,名字叫做沙唧莫,諢名叫做地裡鬼,專一架鷹走犬,打獵為生。一日打著一隻老猿,拿住要殺它,老猿就講起話來,說道:『你不要錯認了我,我是你一個大恩人。』地裡鬼說道:『你是個老猿,有個甚麼恩到我?』老猿道:『我已經修行了千百多年,神完氣足,骨換胎移,你怎麼拿得我住?只因上帝有旨,說你執業雖然不好,中間卻有一點不嗜殺之心,著本山土地化你個好人。本山土地又著我送件寶貝與你,拿了這件寶貝,十年之內,官封一品,白銀一千,一場富貴,報你那一點不嗜殺之心。』地裡鬼聽見這一場富貴,連忙的放了手,反跪著它,磕上兩個頭,賠個情兒,說道:『唐突之罪,望恕饒!』老猿到自己頭頂上扯下一根毫來,碧澄澄的顏色,就像個翠羽一般,約有三寸多長,遞與地裡鬼。又說道:「我一生修行,只修得兩根毫。這是第二根毫,將來與你,名字叫做隱身毫,拿在手裡,只你看見人,人再不看見你。你去且安守十年貧困,十年之內,必主大發。』地裡鬼道:『假如不發何如?』老猿說道:『十年之內如不發者,天之命也。君子俟命,豈可再來架鷹打獵麼?』道猶未了,早已不見了個老猿。地裡鬼大喜,拿著根毫,果真的人都看不見他。他恪守令旨,再不打獵,只是安貧。」番王道:「這事至今幾年?」葛燕平道:「至今已自八年。王上榜文說道:『賞銀一千兩,敕封一品官。』這卻不是應在他身上?叫他去跟尋,這卻不是個跟尋之方?」番王道:「既如此,就在你身上去請他進來。」
  葛燕平即時請到地裡鬼,見了朝。番王道:「本國仙師一管鐵笛,南船上王明有根隱身草,被他撈將去了。葛平章薦你有根隱身毫,要你去撈的來。撈來鐵笛之時,官封一品,賞銀一千兩。」地裡鬼看見印合了他當年老猿的話語,不勝之喜。拿了隱身毫,竟出朝來。一邊走路,一邊想著,說道:「我有這根毫,只是人看不見我,我到南船上怎曉得個鐵笛在哪裡?怎取得出來?還有一計,不如去見仙師,討些口訣才好行事。」果真的拜見仙師,敘了閒話,地裡鬼說道:「仙師老大人,鐵笛兒可有個甚麼號頭麼?」仙師道:「我的鐵笛是個無價之寶,憑你放它在哪裡,上面有一道黑煙。但有黑煙,就曉得是它。」地裡鬼說道:「可有個甚麼名字麼?」仙師道:「名字便沒有。只是對著黑煙之下,叫聲『帝都地』,它就一溜煙直衝而起,不論在九地之下,不論在九天之上,都是到手的。」地裡鬼得了口訣,拜辭而去。走到南船上,此時已有未末申初。滿船上走一遍,卻是隱身毫在手裡,沒有看見他,盡他自由自在,逐節挨尋。只見軍政司船上有一道黑煙,直在船梢上些。地裡鬼要叫它聲兒,這聲氣卻是隱不得的,怕人聽見。一直守到黃昏前後,船上還不曾起更也。好個地裡鬼,悄悄的走到黑煙之下,叫上一聲「帝都地」,果真的一聲響,一管鐵笛衝將出來,地裡鬼拿著鐵笛,只當拿著一個一品官,拿著一千兩銀子,好不快活也。一篷風竟直走轉朝裡,把個鐵笛交付國王。國王即時封官一品,即時遞上一千兩銀子。地裡鬼一朝富貴而起。
  引蟾仙師得了鐵笛,仍舊是騎了牛,一鞭而出馬,叫道:「南朝好蠻賊哩!怎麼把我的寶貝兒偷將去了?快快的雙手送將出來,少待遲延,我教你吃我一刀之苦!」手裡拿出口刀,晃上幾下,一隻牛走上走下。藍旗官報上元帥。老爺道:「昨日不來,今日又來,其中有個緣故。」王爺道:「怎見得?」老爺道:「昨日不來,因為失了寶貝。今日又來,一定是有了寶貝。」王爺道:「但看軍政司就見明白。」查到軍政司,果真的不見了鐵笛。王爺道:「元帥高見。」即時傳令,各營俱各按兵不動。仙師走了一會,叫了一趟,沒有理他,無興而去。王爺又叫過王明來,吩咐道:「你昨日撈來的鐵笛,不知怎麼今日又被他撈將去了!」王明道:「只是小的有這個隱身草,行走無蹤,會撈別人的。哪裡又有這等一個人,會撈我們的?」老爺道:「正是有這等不明白的事。」王明道:「沒有甚麼講的,小的再去撈他的來就是。」老爺道:「今番不比前番,他那裡一定有個甚麼異樣好人了。」王明道:「小的還有別法,不當只是一根隱身草。」
  道猶未了,竟自出去,走到銀眼國城門之下。原來仙師的貪心不足,又叫地裡鬼過來,打探別的寶貝,也走到城門之下。一個一根隱身草,一個一根隱身毫。你不見我,我不見你。偏是冤家路兒窄,可可的兩下裡撞一個頭拳,一個人一骨碌跌翻在地上。王明吃了一驚,說道:「只有人看不見我,我怎麼這會兒也看不見人?」地裡鬼也吃一驚,說道:「只人看不見我,怎麼這裡有個看不見的人?」王明拾起草,拿在手裡。地裡鬼終是生疏,爬起來,毫還丟在地上,沒有了毫,即就露了本相。
  王明看見是個番子,心上就明,走向前去,一把撾過來,擂上幾個大拳頭,罵說道:「番狗奴!我昨日船上不見了鐵笛,原來就是你的鬼。」地裡鬼無言可答,看見王明來得凶,生怕去了這根毫,狠是一脫掙,掙了手,望地上一刺。王明罵說道:「你只好做個地裡鬼罷!」這一句是王明信口罵他,地裡鬼錯認了,只說是叫他名字,拾起了毫,反來賠個小心,說道:「王明哥,小弟有所不解,怎麼老哥也曉得小弟的賤號?」王明曉得是番子錯認了話,不免就鬼推他一番,卻好下手。他連忙答應道:「我自從到你國中,就曉得有個地裡鬼,只是不曾相會。」地裡鬼越發歡喜,說道:「前日國王為因鐵笛之事,把老哥的事細細的告訴小弟,只是小弟失親。」
  王明就透他透兒,說道:「你手裡是個甚麼?」地裡鬼說道:「是個隱身毫。」地裡鬼也問道:「你手裡是個甚麼?」王明道:「是個隱身草。」地裡鬼道:「奇哉!都是我看得見人,人看不見我。」王明道:「你這寶貝是幾時得的?」地裡鬼道:「我得了七八年,前日才得了這些利落。」王明又問他一個詳細。地裡鬼又告訴一個詳細。
  王明得了他的詳細,卻來詭他,說道:「你國中怎麼這等好,只得一管鐵笛,怎麼就官封一品,銀子一千?若是我們南船上,只好一兩銀賞賜,就是大事。」地裡鬼也是個鬼,就要游說王明,說道:「王明哥,你一根隱身草,我一根隱身毫,天生一對弟兄,小弟有一事相告。老哥不如和小弟同到小弟國中去罷。」王明正要鬼他這一句話,又故意的說道:「好倒好,只怕你的國王不肯重用我哩!」地裡鬼道:「我國王求賢若渴,豈有不重用之理。」王明卻來下手他,說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到船上,我有幾樣好寶貝,待我取將來獻上你的國王,卻不是個進見之禮。」
  地裡鬼雖乖,卻就識不得王明是個計,說道:「這個意思甚好,我和你同去。」王明哄著他站在船頭下,又叮囑道:「我是個官身,只怕上船去有甚麼差遣。我又只得去答應一番,來得遲些,你必須在這裡守我。」地裡鬼只圖王明過去,一任之見,不曾經思,說道:「好兄弟,生死之交,莫說只在這裡等候,你就走到晚上才來,我也等你。」王明又穩他穩兒,說道:「你不怕人看見麼?若是你的毫不濟,我把我的草與你。」地裡鬼又好勝,說道:「我的毫怎麼不濟?怎麼要你的草?你只管去就是。」
  王明曳開步,轉到船上,把個地裡鬼隱身毫偷鐵笛的事,細細的稟知元帥。元帥道:「既是此人有根隱身毫,只怕明日不奈他何!不如今日先著哪個拿住他罷。」王明道:「不消又添出這一番事。待我取過鐵笛回來,一齊拿他,同見元帥就是。」元帥道:「只怕他私自去了,卻不枉費了這一番心,又多添一個害?」王明道:「其人雖是個番子,著實信實。拿來之時,還望二位元帥厚待他些,不然是小的賣了他,小的之罪,不自重乎!」元帥道:「就是。」
  道猶未了,王明一手隱身草,一手戒手刀,走到銀眼國國王堂上,只見仙師正在對國王講話,講今日南兵怎麼不出,講明日怎麼殺退南兵。講得正有興頭,王明仔細一瞧,只見一管鐵笛帶著腰裡,一頭係在帶兒上,坐在椅子上,衣服卻不拱起來,一頭就露出些了。王明就在那露出了些的去處,撈將他的來,轉到船頭下,放下了草,叫聲:「地裡哥。」地裡鬼也放下了毫,見了王明,說道:「哥,你來得好快也。」
  王明更不打話,一手挽著地裡鬼,望船上直跑。地裡鬼力氣不加,只得跟著王明跑,口裡叫說道:「你怎麼扯我到你船上來?」王明道:「你怎麼要我到你國中去?」地裡鬼道:「到你船上,你們元帥肯容我麼?」王明道:「到你國中,你們番王肯容我麼?」地裡鬼道:「我曾和你講來,我國王求賢若渴,豈有不容之理!」王明道:「你還沒有看見我們元帥,天高地厚,於人何所不容!」地裡鬼道:「你還讓我去罷。」王明拿出鐵笛來,說道:「鐵笛已經在這裡,你還到哪裡去哩?」地裡鬼道:「怎麼你又撈翻他來?」王明道:「你昨日怎麼撈得去?」道猶未了,已自進了中軍帳上,拜見元帥,交上鐵笛。元帥吩咐軍政司收下。地裡鬼叩頭,元帥道:「這是哪個?」王明道:「就是銀眼國地裡鬼。」元帥道:「依你昨日到我船上偷出鐵笛,不能容你。只是你今日結拜了王明,返邪歸正,就是你開了自新之路。你可在我面前,拜了王明為哥,王明叫你為弟,元帥我和你兩個作個證憑。」兩個結拜已畢,元帥又吩咐道:「你盡心報國,不可二生。擒你這樣鬼頭,如發蒙振槁耳。」地裡鬼諾諾連聲,說道:「既承重用,敢不盡心。」元帥又叫軍政司款待酒食。王明陪飲,兄弟交歡,地裡鬼歡喜不盡,說道:「不意今日撥開雲霧而見青天。」這一段都是二位元帥曲盡人情,招來遠人的機括。
  卻說三寶老爺道:「且喜鐵笛又來了,地裡鬼又來了,止剩得一個仙師,不如多著軍馬圍住他何如?」王爺道:「仙師是個古怪的,那條牛也有些古怪。此人非國師必不可服。」老爺道:「既如此,作速請國師,不可捱延歲月。」即時請到天師、國師。二位元帥把前緣後故,細說一遍。卻說:「這如今只是一個仙師,一條青牛,都是厲害的,故此特來相浼國師做個處置,免得虛延歲月,所費不貲。」國師道:「貧僧看見這個國中一道白氣沖天,一定有個甚麼妖僧妖道,果中貧僧之言。」天師道:「開船之時,貧道劍頭上出火,貧道也就說來,前行還主一凶,果真的費了這些事。」國師道:「仙師是個道家,請天師去罷。」天師道:「貧道已經和他比過手來,他那一管沒孔的鐵笛變化無窮,他那一隻青牛飛騰頃刻,貧道一時也不奈他何!」國師道:「原來那管鐵笛是個沒孔的。」元帥道:「是個沒孔的。」國師道:「是王明撈將來了?」元帥道:「是王明撈將來了。」國師道:「借來我一看。」元帥即時吩咐軍政司取過鐵笛來,奉上國師老爺觀看。國師接過來,左看右看,看之不盡,點兩點頭,說道:「這管笛兒我認得了。」
  畢竟不知認得這管笛是個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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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2:4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回     引蟾仙師露本相 阿丹小國抗天兵



  詩曰:
  作曲是佳人,制名由巧匠。
  鵾弦時莫並,鳳管還相向。
  隨歌唱更發,逐舞聲彌亮。
  婉轉度雲籠,逶迤出蕙帳。
  長隨畫堂裡,承恩無所讓。
  卻說國師老爺接著笛兒在手裡,點兩點頭,說道:「我認得了。」元帥道:「認得是哪裡來的?」國師道:「且從容告訴你。待等仙師出來,貧僧親眼見他見兒,一總才實。」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引蟾仙師騎了一匹青牛,挎了兩口雙刀,聲聲叫道,是哪個又偷了我的鐵笛,是哪個又串拐了我的地裡鬼。在那裡恨上恨下,咬牙切齒,好不厲害也!」國師道:「待貧僧出去看他看兒。」國師站在船頭上看了一會,說道:「這畜生在這裡這等維持,全然迷失了真性!」眾人只說國師老爺罵那仙師坐下的青牛,哪曉得說的就是那個仙師。國師說道:「你們都站著,我去就來。」
  國師輕移幾步,只見白雲慘慘的圍住了國師,一會兒就不看見在哪裡去了。去到了敵樓之下,把個圓帽旋一旋,除將下來,頭頂上就透出一道金光。金光裡面就現出了佛爺爺的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難,右有釋伽,前有青獅白象,後有韋馱天尊。佛爺喝聲道:「畜生!你在這裡做甚麼?」引蟾仙師聽見說「畜生」兩個字,心下就虛,抬起頭來,猛空的是個佛爺爺在上,心裡吃好一大驚,想說道:「怪得這些寶船來下西洋,撫夷取寶,原來是我佛爺爺在上面。」未及開口答應,佛爺爺又叫聲:「利名星何在?」只見一聲響,掉下一個牧童來,一手一條鞭,喝聲:「哪裡走!」恰好的青牛背上,馱的也是一條牛,只是顏色是個純白的。一個牧童騎著一隻白牛,騰空而起,止剩得一條青牛在這裡,沒發落處。
  國師收了金光,雲收霧卷,又在船頭上。二位元帥說道:「敢問國師老爺,這是一段甚麼緣故?」國師道:「這個話盡長哩!」天師道:「難得國師這等妙用,也要請教一番。」國師道:「當原先佛母懷了佛爺爺在身上,未及生育之時,歸寧母家。過婆羅山上,行了幾里,只見一個牧童騎著一隻白牛,吹著一管鐵笛。佛母聽見他吹得腔調不凡,心上有些駭異。漸漸的牧童兒騎著白牛,抹身而過,佛母接過他的鐵笛來一看,原來是個沒孔的笛兒。佛母說道:『娃娃,你這個笛兒又是鐵的,又是沒孔的,怎麼吹得這等響哩?』牧童道:『我母母,你有所不知,短笛橫牛背,各人傳授不同。』佛母道:「假如我們也吹得響麼?』牧童笑一笑兒,說道:『我母母,你吹得響時,你就是個治世老母,我就把這管鐵笛和這只白牛,都送了你罷。』佛母拿起來吹上一聲,聲音響亮;吹上幾聲,幾聲按律。牧童跳下牛來,磕兩個頭,連鐵笛連白牛,都送與佛母,牧童騰空而去。佛母得了白牛不至緊,生下佛爺爺來沒有乳,就把這個白牛乳養大了佛爺爺。故此傳到至今,世上吃齋的吃乳餅,就是這個緣故。」元帥道:「似此之時,這條白牛的功德不小。」國師道:「白牛豈是等閒!按天上的紇搭星。那牧童兒又是個等閒的!按天上的利名星。只有利名星牽得紇搭星動。後來白牛歸了佛道,這如今睡在佛爺爺蓮台之下。牧童脫了凡骨,快活天堂之上。只有牧童兒牽得這個白牛動。」元帥道:「適來牧童兒騎著白牛上天去,可就是這兩個麼?」國師道:「引蟾仙師就是蓮台之下的白牛,思凡住世,托為仙師。那管鐵笛,就是佛母吹得響的鐵笛。故此貧僧一見鐵笛,就曉得他的來歷;一見仙師,就認得他是只白牛。」元帥道:「牧童兒是哪裡來的?」國師道:「是貧僧叫他下來,收服這個白牛上去。」元帥道:「鐵笛何不還他去呢?」國師道:「牧童兒手裡拿的鞭,就是那管鐵笛。」元帥道:「他怎麼得去?」國師道:「是貧僧與他去的。」天師道:「佛爺妙用,功德無量。」老爺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不去拜請國師,空費了這許多手腳。」
  王爺道:「我學生初到山下,意思要捉住百里雁。我寫在石板上,說道:『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怎麼今日牧童果是個利名牽,仙師又是牧童收去?偶爾中耳如此。」當有地裡鬼聽見王爺講話,跪上前來,說道:「前日仙師看見王爺題這兩句詩,心中悶悶不快,原來也是這等一個緣故。」天師道:「即此一事,可見得天下的事,都非是偶然。」
  老爺道:「還有那條青牛,不知是個甚麼出處?」國師道:「叫來我問它。」即時叫過青牛來。國師道:「你是個牛麼?」青牛道:「小的是戴嵩畫的青牛,修行這幾百年,才略有些意思,就被那位仙師老爺騎將來,左要變化,右要飛騰,吃許多虧苦。哪裡曉得他是條白牛!」天師道:「你可脫化麼?」青牛道:「還是個牛,不曾脫化。」國師道:「你牛有一牛輪回,到了雙泯,自然脫化。」青牛道:「千載難逢,望乞佛爺爺指教!」國師道:初然是個未牧,未經童兒牧養之時,渾身上是玄色:
  生獰頭角怒咆哮,奔走溪山路轉遙。
  一片黑雲橫谷口,誰知步步犯嘉苗。
  第二就是初調,初穿鼻之時,鼻上才有些白色:
  我有芒繩驀鼻穿,一回奔競痛加鞭。
  從來劣性難調治,猶得山童盡力牽。
  第三是受,為童兒所制,頭是白的:
  漸調漸伏息奔馳,渡水穿雲步步隨。
  手把芒繩無少緩,牧童終日自忘疲。
  第四是回首曉得,轉頭之時,連頸脖子都是白色:
  日久功深始轉頭,顛狂心力漸調柔。
  山童求肯全相許,猶把芒繩日係留。
  第五是馴伏,性漸順習之時,和童兒相親相伴,半身俱變白色:
  綠楊蔭下古溪邊,放去收來得自然。
  日暮碧雲芳草地,牧童歸去不須牽。
  第六是無礙,到了無拘無束的田地,渾身都白得來,只是後臀上一條黑色:
  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勞鞭策永無拘。
  山童穩坐青鬆下,一曲昇平樂有餘。
  第七到任運,任意運動,無不適宜,渾身都變得是白,只有一個尾子還是本色:
  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煙芳草綠茸茸。
  饑餐渴飲隨時過,石上山童睡正濃。
  第八到相忘,牛與童兒,兩下相忘,是不識不知的境界,渾身都是白色,脫化了舊時皮袋子。
  白牛常在白雲中,人自無心牛亦同。
  月透白云云影白,白雲明月任西東。
  第九是獨照,不知生之所在,止剩得一個童兒:
  牛兒無處牧童閒,一片孤雲碧嶂間。
  拍手高歌明月下,歸來猶有一重關。
  第十是雙泯,牛不見人,人不見牛,彼此渾化,了無渣滓:
  人牛不見了無蹤,明月光寒萬里空。
  若問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叢叢。
  說了十牛,國師又問道:「你可曉得麼?」青牛道:「曉得了。」「曉得」兩個字,還不曾說得了,只見青牛身子,猛空間是白。國師道:「你是曉得已自到了相忘的田地。」道猶未了,一聲響,一隻白牛就變做一個白衣童子,朝著老爺禮拜皈依。國師道:「再進一步就是了。」一陣清風,就不見了那個童兒。只見天上一輪月,月白風清,悠悠蕩蕩。天師道:「佛力無力,廣度眾生。這個青牛何幸!得遇老爺超凡入聖。」國師道:「阿彌陀佛!因風吹火,用力不多。那牧童即是人,牛即是心。雙泯即人心俱渾化,而證於本然之道。阿彌陀佛!心孰不有?有則當修。道孰不具?具則當證。牛且可馴,心豈不可修。心既可修,道豈不可證。不修心,不證道,即牛之不若。阿彌陀佛!」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諸將統領軍馬,攻破了四門,拿住國王及大小番官番吏,都在帳前,請元帥鈞旨定奪。」元帥道:「無道之君,上逆天命,下虐生民。叫刀斧手過來,一概都砍了他的頭,把這滿城番子都血洗了。」三寶老爺怒髮雷霆,雙眉直豎。王爺也不好勸得。只有國師慈悲為本,說道:「元帥在上,看貧僧薄面,饒了他們罷!」國師比別人不同,凡事多得他的佛力,元帥不好執拗,只得吩咐且住。
  國師又叫過那一干人來,吩咐道:「怪不得你們負固不服,本等你們是個白眼無珠,不識好歹。也罷,自今以後,也不許在這裡立國,也不許你們在這裡為王,也不許你們眾人在這裡做甚麼番官番吏。」番王道:「我們若不自為一國,我們這個銀眼,卻入不得那些番子的邦。」國師道:「不立國,自然都是烏眼珠兒,自然入得邦。」佛爺的言語,就是金口玉言。後來銀眼國果真的白眼睛卻都變做了烏珠兒,故此銀眼國不見經傳。
  元帥發放那番王番官番吏回去。元帥又查他國中,原有兩個左右頭目,是個知天命的,叫他來受賞。卻都遠去了,無蹤跡可查。一面收營拔寨,一面傳令開船。敘功頒賞,各各有差。船行無事,行了二十多日,藍旗官來報道:「前面又是一個國。」元帥道:「先收船,收船之後,卻差游擊將軍傳上虎頭牌去。」元帥有令,各自收船。剛收得船住,只見一個番官頭上纏著一幅布,身上穿著一件細布長衫,腳下著的是雙靴,走上船來,自稱為總兵官,要見元帥。藍旗官稟明,放他進來參見元帥,行跪拜之禮,元帥道:「你這國叫做甚麼國?」番官道:「小國叫做阿丹國。」元帥道:「你國王叫做甚麼名字?」番官道:「叫做昌吉刺。」元帥道:「大小官員有多少哩?」番官道:「文武兩班,共有五百多員。」元帥道:「軍馬有多少?」番官道:「馬步兵有八千之多。」元帥道:「可有城池麼?」番官道:「枕山襟海,城小而堅。」元帥道:「你國王還是好文?還是好武?」番官道:「樹德懷仁,務農講武。」元帥道:「你此來奉國王之命嗎?」番官道:「人臣無外境之交,豈有不奉王命者!」元帥道:「國王此來,是個甚麼意思?」番官道:「也不過是個送往迎來之常道,苦無他意。」元帥道:「你叫甚麼名字?」番官道:「我叫做來摩阿。」元帥道:「你回去拜上你的國王,我們是大明國朱皇帝駕下欽差,來這裡撫夷取寶。如有我中朝元寶,取將回去;如無,只用一紙降表,此外別無事端。我有一面虎頭牌,是個頭行來歷,你帶去你國王看著,就見明白。倘蒙禮讓相先,明日再會。即拒以兵戈,亦不出三日之外。」來摩阿唯唯而去。
  老爺道:「番官此來何意?」王爺道:「來意不善。」老爺道:「怎見得?」王爺道:「既有好意,國王親自會來。國王不來,便以禮來。豈有單差一個官!況兼應對之間,盡覺得便利,其來意可知矣。」老爺道:「只有八千兵,怕他做甚麼。」王爺道:「再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何如?」老爺道:「蕞爾之國,針穿紙過的,要這等細作做甚麼。」王爺道:「先差幾員游擊,假扮番子摸進城去,裡應外合何如?」老爺道:「割雞焉用牛刀,哪要這等的秘謀奇計。」王爺道:「老公公意下何如?」老爺道:「今日安排筵宴,合家歡樂一番,到明日再處。」王爺道:「這也通得。」到了日西,旗牌官報道:「阿丹國四門緊閉,滿城上一片旌旗,不知是何主意?」老爺道:「各人固守城門,你怎禁得他麼?只是明日之時不能投降,再作道理。」藍旗官散班已畢。
  二位元帥即時赴宴,請到天師、國師,各隨葷素,各有鋪設。四個公公各宴各船,各將官各宴各營。酒行數巡,老爺道:「軍中無以為樂,叫帳下勇士們來舞劍為壽。」即時勇士們齊到,分班逐隊,舞一會劍,奉一回酒。舞劍已畢,老爺吩咐軍中有善歌者,名營公舉舉歌為壽。即時善歌放舉到,也是這等分班、逐隊舉一回歌、奉一回酒。老爺道:「軍中有能楚歌麼?」王爺道:「怎叫做楚歌?」老爺道:「昔日漢王圍著項羽在垓下,項羽夜聞楚歌,拔劍起舞,這不是個楚歌?」道猶未了,班中走出一個軍士來,磕了頭,稟說道:「小的是和陽衛的軍家,住在烏江渡口橋裡左側,自小兒傳得有個楚歌,不知可中老爺聽麼?」老爺道:「只要喉嗓兒好就是,歌之文字與你無干。」那軍士遂高歌一絕,歌曰:
  泰山兮土一丘,滄海兮一葉舟。鱸魚正美好歸也,空戴儒冠學楚囚。
  歌罷,老爺道:「這正是楚歌思歸之意,盈然在耳,列位請酒。」酒尚未乾,三寶老爺一時肚腹疼痛,如霍亂吐瀉之狀,告辭眾位,說道:「王老先生作主相陪,二位老師寬坐一會。咱學生陡然間有些賤恙,稟過列位就寢少許,即時奉陪。」國師道:「貧僧告退罷。」天師道:「貧道告退罷。」老爺道:「二位老師若不見愛,咱學生就不敢進去。」天師道:「此時已二鼓矣,夜盡更深,不勞賜坐罷。」老爺道:「咱學生今夜有個通宵之興,王老先生在這裡作主,舞的自舞,舞的奉酒;歌的自歌,歌的奉酒。舞罷繼之以歌,歌罷繼之以舞。循還相生,週而復始。我明日重重有賞。我暫時告退,少得安息,即就出來。若出來之時,有一名不在者,軍法從事。」兩邊歌舞的毛髮竦然。又說道:「二位老師若不久坐,是重咱學生之罪。王老先生若不久坐,就是掃咱學生之興。」好三寶老爺,把個言話都收煞得定定兒的,卻才起身。
  起身後來,酒未一巡,老爺差人出來,稟說道:「公公多拜上列位老爺,寬坐一會,寬飲一杯,疼痛少止些,即來奉陪。」頃刻間,酒未一巡,老爺又傳令出來,說道:「歌的要歌,舞的要舞,敢有違誤,即時梟首。」頃刻之間,酒未一巡,老爺差人出來,稟王爺道:「公公多多拜上王爺,相陪二位老爺,寬坐一會,飲一杯。疼痛少可些,即來奉陪。」頃刻之間,酒未一巡,老爺又差人出來,稟說道:「公公在裡面肚腹疼痛,霍亂吐瀉,聽見列位老爺肯久坐,聽見列位老爺肯飲酒,即時間就病減一半;若說道不肯久坐,不肯飲酒,即時就添出十分病來。」王爺回覆道:「你去拜上公公,有我在這裡作主,相陪二位老爺。公公放心調理,我們直飲到天亮就是。」王爺又差人去問候三寶老爺,回來說道:「老爺貴恙覺得好些,即刻就要出來。」
  老爺雖不在外面,一會兒差人留坐勸酒,一會兒傳令責備歌者、舞者。國師、天師也不好告辭,王爺也只得勉強作主。歌者、舞者嚇得只是抖戰,生怕有些不到處,自取罪戾,豈敢有個懈怠之時,只是這等留坐勸酒,只是這等再歌再舞,不覺就是五更,不覺就已天亮。天師道:「元帥老爺說是有個通宵之興,果真是天亮了。」王爺道:「老爺昨夜不該要個甚麼楚歌。一個楚歌不至緊,肚子裡楚歌了一夜。」道猶未了,藍旗官稟說道:「元帥有命,請列位老爺進城赴宴,賠夜來疏慢之罪。」王爺還不敢信,問道:「元帥這如今還在哪裡?」藍旗官道:「元帥老爺昨夜三更時分,已自進了阿丹城。這如今大排筵宴,在阿丹國國王朝堂之上,相請三位老爺。」王爺道:「元帥神機妙算,人所不及。」
  即時都進到阿丹國國王堂上相見。老爺道:「夜來失陪,專此謝罪。」天師、國師都說道:「元帥有鬼神不測之機,唾手功成,可賀!」王爺道:「我學生還不得知,只說老元帥不該唱甚麼楚歌,致使肚子裡楚歌一夜。」老爺道:「咱原是個意思,阿丹國有精兵八千,咱要唱個楚歌,用個楚歌吹散八千兵之兆。」王爺道:「今果然也,可謂奇哉!」老爺道:「仗賴餘庇,僅免罪戾耳。」馬公公這一干人不知道個詳細,趕著來問。老爺道:「是個掩襲之計。」馬公公道:「願聞其詳。」老爺道:「因國王先差下一個番官通問於我,我就借著這個因頭,也差下一個將官通問於彼。這是個往還之禮,他又何疑?我卻就中使上一個計較,差參將周元泰假扮做辦事官、外面頂冠束帶,裡面披細甲,藏利刀,進朝裡通問番王。又差都司吳成扮做個跟隨小軍,站在朝門上伺候;四門裡藏下四個游擊,教場裡藏下兩個水軍都督、兩個游擊將軍,約炮響為號。周參將相見番王,敘話已畢,臨行之時,一手抓過番王來。兩邊文武番官上前相救。周參將一手取出刀來,喝聲道:『唗,番王之命懸於我手,你們順我則吉,逆我則凶!』這一聲喝,就是個號頭。朝門上吳都司就是一聲炮響。四門上四個游擊,早已殺了四處把門官,大開城門。我們軍馬一擁而進。教場裡兩個都督,兩個游擊,一齊砍門而入,把四個番總兵官,一個只一條索。及至咱學生進城之時,已經百事停妥,只待咱學生發落。咱學生未敢擅便,請王老先生同來。」馬公公道:「夜半蔡州城,不能如此之周悉。」王爺道:「連我學生也瞞了!我說裡應外合,老元帥還哄我割雞焉用牛刀。」老爺道:「恕罪了!兵機貴密,不得不然。」王爺道:「怎麼敢說個『罪』字?才見得老元帥之高。」
  老爺吩咐請番王來相見。相見之時,王爺待以賓禮,番王甚喜。王爺又吩咐他幾句,說道:「王國僻處西洋,不知夷夏之分。自古到今,有中國才有夷狄。夷狄事中國如子事父,天分然也。我們領了欽差,來此撫夷取寶,別無事端。你昨日差下一個甚麼總兵官,你既不能以禮自處,那總兵官語言恣肆,又不能以禮處人,故此我們元帥教道你這一番。還是我們元帥體恤你們,倖免塗炭之苦。你可知道麼?」番王道:「卑末知道,已經稟知元帥來,望乞寬容兩三日,修下書表,備辦禮物。再有二三,願以頸血洗元帥之刀,萬死無怨。」二位元帥俱各依允,厚待番王,放了四員番將,大宴一場,各自收兵歸營。坐猶未穩,只見軍政司跪下,稟說道:「離京日久,賞賜浩繁,目今庫藏裡面缺少了錢糧。」老爺道:「可支消得清白麼?」軍政司道:「監守自盜,律有明條,豈可支消敢不清白之理?」老爺道:「還餘下多少?」軍政司道:「昨日稽查,止剩下得一千二百多兩。」老爺道:「有上千還可作用。」王爺道:「我們多少船隻?多少軍馬?自古道:『軍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一千兩銀子,夠哪個食用?厚賞之下,必有勇夫。沒有賞賜,叫哪個肯用力?這一千兩銀子,夠哪裡賞賜?」老爺道:「糧草還有哩!」王爺道:「前程還遠,萬一缺少,從何而來。」老爺初然還不覺得,聽見王爺說了這些利害,心上就吃了些慌,說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只一件,在此窮途中,無所措辦,萬一有缺,怎麼前行?怎麼捱延歲月?不如轉南京罷。」王爺道:「我們離南京已經五載,即今轉去,也得週年。這一千兩銀子,可足週年之用麼?」侯公公道:「怪不得錢糧缺少,遭凡有些禮物,只做清官,毫釐不受。這如今卻也腿肚子裡轉筋了。」
  老爺道:「既往不咎。只是為今之計,要個長處。」王爺道:「老公公不必焦心,學生有個挪移之法。」老爺道:「怎麼挪移得?」王爺道:「天地生財,止有此數,不在官,則在民。普天下的銀子,也只在官、民兩處。何況我船上的銀子,這庫藏裡面的錢糧,不過是賞賜所用,卻不還在船上麼?」老爺道:「好去取回他的來?」王爺道:「怎麼取回他的?只是老公公這裡傳下一面轉牌,曉諭各船大小將校知悉,憑他肯多少的獻出多少來,俟歸朝之日,奏聞朝廷,見一還二,有十兩,還二十兩;有一百兩,還二百兩;有一千兩,還二千兩。這卻不是個挪移之法?」老爺道:「妙哉!妙哉!」即時寫下轉牌,傳示各船大小將士知悉。
  傳到後營船上,唐狀元接著牌,對著黃鳳仙說道:「我們收拾起來,不知有多少銀子?」黃鳳仙道:「三五百兩像是有了。」唐狀元道:「倒不如王明那狗頭,前番兩三日之間,得了三千多兩。」黃鳳仙道:「沒事講起銀子來,豈為國忘家之道?」唐狀元道:「不是我講銀子。只因元帥一曲轉牌,傳示各船大小將校,借辦錢糧。這如今凡有多少銀子,盡多少獻出去,等到回朝之日,奏聞朝廷,一兩還二兩。」黃風仙道:「有這話來?」唐狀元道:「現有轉牌在這裡。」黃鳳仙接過牌來,果真是牌上說道:
  征西大元帥鄭為公務事:照得寶船,離京日久,賞賜浩繁,以致錢鈔匱乏。為此傳諭各船大小將校,凡一切前賞賜銀兩,除花費外,現在若干,據實轉呈帥府登簿,充辦軍用,凱旋之日,奏聞朝廷,見一還二。不願銀兩者,許計銀兩多寡,給官大小。轉移之術,公私兩利。各官務宜悉體,從實具呈,毋得隱瞞遺漏,亦不許因而別生事端,取罪不便。須至牌者。
  看牌已畢,黃鳳仙道:「只要銀兩有何難哉?待我親自去見元帥,願送銀兩公用,不願取還。」唐狀元不知他的意思,說道:「夫人差矣!我和你有不過三五百兩,氈上毫何補於用?」黃鳳仙也不說破,只說道:「一個三五百,十個三五千,百個三五萬,積少成多,豈不為美!」唐狀元只說是真,同了黃鳳仙到中軍帳外。只見帳外豎著一面牌,牌上寫著:「借辦銀兩者,抱此牌進」。黃鳳仙即時抱牌而進。元帥道:「黃將軍借辦銀兩麼?」黃鳳仙道:「是小將因見元帥轉牌,知得軍中缺乏銀兩,故此特到帳前來輸納。」元帥知道輸納銀兩,不勝之喜,即時叫政司取過文簿來,把黃鳳仙的銀兩數目登簿。老爺道:「借辦官銀,是黃將軍破簿,也算一個頭功。」取過簿來,王爺道:「你是多少銀兩?拿過來對過,好登錄文簿。」
  畢竟不知黃鳳仙果是多少銀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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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3:1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回     黃鳳仙賣弄仙術 阿丹國貢獻方物



  詩曰:
  思婦屏輝掩,遊人燭影長。
  玉壺初下箭,桐井共安牀。
  色帶長河色,光浮滿月光。
  靈山有珍甕,仙闕薦君王。
  卻說王爺道:「你有多少銀子拿來對明,好登錄文簿。」黃鳳仙道:「還不曾帶得銀子來。」王爺大怒,叫左右的推出黃鳳仙去,梟首示眾。黃風仙道:「好意借辦銀兩,怎麼就梟首示眾?」王爺道:「你既沒有銀子,怎麼叫做借辦銀兩?引例當欺侮朝廷論,於律處斬。」黃鳳仙道:「先登了文簿,落後對上銀子,憑要多少就是。」王爺道:「你說憑要多少,故把這等大話來降我們。我這裡要銀一百萬。」黃鳳仙信口所說:「就一百萬。」把唐狀元站在一邊,嚇得只是小鹿兒心頭撞,想是這婦人花心風發了,莫說一百萬,一千在哪裡?一百兩還差不多兒。王爺道:「軍中無戲言,說了一百萬,就是九十九萬還成不得。」黃鳳仙道:「元帥在上,小將怎麼敢說個誑言,自取罪戾!倘若元帥不信之時,小將情願立下一紙軍令狀,交在元帥台下,如少一兩,甘當斬首示眾。」三寶老爺道:「既有軍令狀,就便自罷了。」王爺道:「你拿軍令狀來。」
  黃鳳仙一手筆,一手紙,兩手就是一張軍令狀,書了名,押個字,後面又寫著「同夫武狀元唐英」。唐狀元道:「你寫著我,我豈敢來畫字?」黃鳳仙道:「只要你畫個字,你就不肯麼?」唐狀元道:「畫字何難?你這一百萬兩銀子,從何而得?」黃鳳仙道:「沒有銀子,不過只是個死罷了。」唐狀元道:「你便自送其死,終不然教我和你同死麼?」黃鳳仙道:「你是個狀元,豈不聞生則同衾,死則共穴?」唐狀元道:「你既讀書,豈不聞得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黃鳳仙好惱又好笑,說道:「咳,季子不禮於嫂,買臣見棄於妻。人只說是婦人家見識淺,原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都是頂冠束帶的做出來。」王爺道:「罷了,不消他畫字。只你這銀子,還是幾時有得來?」黃鳳仙道:「元帥在上,救兵如救火。就在眼前,怎麼說個『幾時』的話?只不知這是什麼時候?」王爺叫問陰陽官,陰陽官回覆道:「已是巳時三刻。」黃鳳仙道:「既巳時三刻,小將在午時六刻,獻上這一百萬銀子來。」唐狀元只是緘口無言,連眾將官也都不曉得他是個甚麼出處王爺看見他語言慷慨,全無懼怯之心,也老大的犯猜,說道:「你既是一時三刻有得銀子來,你且自去著,止留下軍令狀在這裡。」黃鳳仙道:「小將就在元帥當面取將來,怎麼又到哪裡去哩?」王爺道:「你自去取來罷,怎麼要在我面前?」黃鳳仙道:「還要元帥吩咐一個軍士相助一力。」王爺道:「助你去抬來麼?」黃鳳仙道:「不是抬來,要他取過黃土兩擔,綿紙一張,旗槍二把,明燈一盞,其餘的不消了。」
  元帥傳令,一時取齊。黃鳳仙就在元帥船頭上,把那兩擔黃土堆成一座土山;一張綿紙畫成一座城門;把個城門紙貼在山腳下,用兩根旗槍插在兩邊,城門上做一個小窩兒,分定了東西南北,點上一盞燈。王爺看他這等弄鬆,卻也一時不解其意。黃鳳仙道:「元帥在上,銀子在小將身上,這盞燈卻在元帥身上。」王爺道:「怎麼在我身上?」黃鳳仙道:「燈有個方向,第一不可移動,燈要常明;第二不可陰滅。移動陰滅,非徒無益,而反有害。」王爺道:「何為無益?何為有害?」黃鳳仙道:「移動了就無益,陰滅了就有害。先稟過元帥,無此二者,罪在小將;有此二者,罪在元帥。」王爺道:「你倒好,銀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先要罪在元帥。」黃鳳仙道:「非敢累及元帥,只是兩件事是要緊的。」元帥道:「依你數說就是,你只管去取銀子來。」
  好個黃鳳仙,不慌不忙,走到土山之下城門之前,一手撩起衣服來,一手推著門,叫聲:「開!」只見那扇門呀一聲響,齊齊的兩扇同開。黃鳳仙走將進去。進去之後,只見一陣風,兩扇城門可可的雙雙掩上。王爺道:「這個法兒倒也妙。」馬公公道:「元帥,你不得知這個法兒是個掩眼法兒,他走到那裡去也。正叫做:船裡不走針,甕裡不走鱉。只好在這些船上罷。你不信之時,且待我吹陰了他的燈,你看他在哪裡出來。」王爺道:「這個使不得!他先前講過來,吹滅了就有害。我做元帥的,豈可害他!」馬公公道:「既不吹滅他的,且待我移動他的,看他何如?」王爺道:「他說移動了就無益。」馬公公道:「若只是無益,尚可再去。」果真把個燈移動了些,原向的是東南上,這如今移動了向著正東。王爺道:「移了燈不至緊,取不得銀子來,反致怨於我,倒沒意思。」
  道猶未了,陰陽報午時六刻。馬公公道:「黃鳳仙此時好來也。」剛說得一個「來」字,果然一陣風來,那兩扇城門果然又是這等呀一聲響,齊齊的兩扇同開,開了門,黃鳳仙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貼兒,口裡說道:「是哪個動了我的燈?」王爺道:「是移動了燈,你怎麼說哩?」黃鳳仙道:「因動了燈,故此不曾取得銀子來。」馬公公道:「沒有銀子依著軍令狀而行。」黃鳳仙道:「我先前已經稟過了,移動了燈,便徒勞無益。這個罪在元帥身上。」王爺道:「這是馬公公移動了你的燈。取不得銀子,不該罪你。你只說個緣故,我們聽著。怎麼移動了燈,就取不得銀子?」黃鳳仙道:「小將進了那門,就要依著燈光所向而行。想是燈對了正東上,故此小將一走就走到了滿刺伽國排柵小城的庫藏裡面。小將初然不知覺,只見金銀財寶積堆甚多,卻要動手,原來都是元帥封號。小將心上才明白,寧可素手空回,不敢輕動。小將又怕轉來之時,元帥們不肯信心,即時生一個計較,取過一塊石灰團兒,寫著『黃鳳仙』三個大字,放在庫門裡面。小將心裡又想,這三個字雖是證憑,卻還在回船之日。眼下元帥右不准信,不依軍令狀而行,卻又生出一個計較,不如去見王都督,討張印信稟帖,這才是個萬全。元帥不信之時,現有稟帖存證。」二位元帥接過稟帖來,果是王都督的親筆,果是王都督的印信。王爺道:「奇哉!奇哉!須再煩你走一遭,今後再不移動你的燈。」黃鳳仙道:「為國亡身,萬死不避,小將再去就是。」重新貼過一張畫成的城門,重新換過一盞明燈,自家放定了方向,又叮囑王爺道:「這盞燈是小的命,小的也是為朝廷出力,伏乞元帥老爺嚴加照管。」王爺道:「你放心前去,今番再不許諸人移動。」黃鳳仙又走到土山之下,城門之前,推了一下門,叫聲道:「開!」只見兩扇門呀一聲響,齊齊的雙開。黃鳳仙進去了,叫聲道:「閉!」兩扇門呀一聲響,齊齊的閉著。王爺道:「今番卻有些好意思來也。」馬公公道:「黃鳳仙強不知為知,適來的稟帖,還不知是怎麼樣的鬼推哩!」道猶未了,一陣風來,刮得兩扇門一齊開著。黃鳳仙一轂碌鑽將出來,一手一個娃娃,左邊娃娃穿一身黃,右邊娃娃穿一身白。
  王爺道:「今番走的卻是路麼?」黃鳳仙道:「燈不曾移動,小的走的就是路。」王爺道:「走的是路,可曾取得銀子來麼?」黃鳳仙道:「取得來了。」王爺道:「你兩手兩個娃娃,銀子在哪裡?」黃鳳仙道:「銀子在元帥艙裡。這兩個娃娃,原是要到我們中國去看世界的。」王爺道:「怪不得馬公公說你是個鬼推。這等看起來,真是個鬼推。我們坐在這裡,哪裡看見有一釐銀星兒罷!」黃鳳仙道:「口說無憑,只去拉開鎖伏板就看見。」
  王爺去看,果真的滿滿一艙!這一艙銀子不至緊,把二位元帥、四個公公、大小將官都吃好一嚇,都說道:「黃鳳仙真是個神人也!一艙何止只是一百萬錠!」王爺取起一錠來看一看,且又都是細絲攢頂。
  老爺道:「有此大功,當受大賞。」一面繳回軍令狀,一面登錄文簿,一面簪花,一面遞酒。王爺親遞三杯。飲到第三杯之時,黃鳳仙道:「銀子可夠用麼?」王爺道:「夠了。」黃鳳仙道:「若不夠之時,把這兩個娃娃去賣,也值好幾兩銀子。」王爺道:「這娃娃說要到我們中國去看世界,怎麼好賣他?況兼賣他,能值幾何?」黃鳳仙叫聲:「娃娃,我元帥老爺許了帶你到我中國去,你一個吃我一杯酒。」一個斟上一杯酒與他,一個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黃鳳仙喝聲道:「唗!吃了我的酒,坐著元帥官艙裡去。」兩個娃娃自由自在,走到官艙裡去了。
  馬公公道:「這娃娃是哪裡來的?」黃鳳仙道:「是鬼推來的。」馬公公道:「哪個說你鬼推哩!只這兩個娃娃,你帶將他來,豈可不知他的來歷。」黃鳳仙道:「委是不知,敢強不知為知?」連上了這兩句話,馬公公滿臉羞慚。黃鳳仙拜辭而去。三寶老爺說道:「黃鳳仙雖有大功,意得志滿,還人的話。我和你且去問著那兩個娃娃,看他是個甚麼來歷?若有拐帶逼勒情由,也是他一樁過惡。」
  道猶未了,拉開官艙板來,哪裡是兩個甚麼娃娃?原來穿黃的是個七尺多高的金娃娃,的實是金的;穿白的是個七尺多高的銀娃娃,的實是銀的。老爺倒自吃一驚,說道:「黃鳳仙真心為國,有這許多銀子,不可勝當,怎麼還有這兩個金娃娃、銀娃娃?怪知道他說,是要到我們中國去看世界。回朝之日,把去進貢朝廷,也是他一功。」老爺喜之不盡,又傳下金花兩朵、銀花兩朵、金鴛鴦一對,紅綠苧絲四表裡,加賞黃鳳仙。卻說黃鳳仙受了王爺賞賜,已自榮耀不可當,又加三寶老爺加厚傳賞,越發精采倍加,欣喜拜謝來使。唐狀元道:「金銀花朵還猶自可,這等金鴛鴦著實是你。」黃鳳仙道:「哪裡去覓個籠兒來,籠著這對鴛鴦。」唐狀元道:「他做甚麼?」黃鳳仙道:「大限來時,怕他各自分飛。」唐狀元又吃他還這句話,好沒意思,只得賠個笑臉兒,說道:「夫人何事這等記懷?我不怪你也罷,你反見怪了我。」黃鳳仙道:「你有何事怪我?」黃鳳仙道:「我和你共枕同衾,你有這等一個好法兒,怎麼不傳教於我?」黃鳳仙道:「你要我傳教麼?」唐狀元道:「非為財寶,傳得也好摶笑一番。」黃鳳仙道:「這個不難,我就教你去走一遭來。」唐狀元道:「你卻不可耍我。」黃鳳仙道:「這是個出生入死之門,怎麼耍得?」道猶未了,好個黃鳳仙,就在船艙板上畫一個城門,船艙頭上放一盞燈,取過一條紙來,畫上一道符,遞在唐狀元手裡,教他拿著符,自己叫門。又叮囑他道:「你進門之後,逢火亮處,照直只管走。走到金銀財寶去處,你卻就住,扭轉身子就回來。」唐狀元道:「曉得了,只你也要看燈。」黃鳳仙道:「這是我的本行,反要你來叮囑。」
  唐狀元一手拿著一道符,一手敲著門,叫聲道:「開!」只見那扇門也照舊是這等呀一聲響,雙雙的開了。唐狀元挺身而進,進到裡面,果是有一路火光,唐狀元遵著老婆的教,照著火光路上一直跑。跑了一會,猛空裡滿腳下都撞得是金子、銀子,堆積如山。仔細看來,只是一片白,也不認得是個甚麼去處。這非義之財,唐狀元不苟,就輪起腳來,照著火光路上又走。走了一會,只見前面黑通通的沒有了路。唐狀元吃一慌,起眼瞧瞧,一座高城,一個城門。城門上一個吞頭,張牙露齒,好不怕人也!
  唐狀元手裡緊緊的捻著那道符,心裡想道:「這個門莫非就是我方才進來的麼?敢是背面,故此不曾看見這個吞頭。且待我叫他一聲,看是何如?」唐狀元剛叫得一聲:「開門哩!」城頭上撲通的一聲響,掉下一個鬼來,青臉獠牙,藍頭血發,喝聲道:「你是甚麼人,敢在這裡叫門?」唐狀元只得說個實話,說道:「我是大明國征西大都督武狀元浪子唐英。」鬼說道:「你既是大明國的狀元,饒你去罷!」唐狀元又問聲道:「哥,你這是哪裡?」鬼說道:「你好大膽子,我這裡是酆都上國,等閒可是叫門的!」唐狀元聽見「酆都」兩個字,曉得是個鬼國,嚇得遍體酥麻。沒奈何,不得個出路,又只得問說道:「哥,我這如今往哪個路上去哩?」鬼說道:「前行沒有了路,你只好折轉身子來就是路了。」唐狀元心上卻才明白,說道:「我夫人叮囑道:『到了金銀財寶去處,就要住,就要扭轉身子來。』原來是我自家不是,忘懷了轉頭,故此走到這個田地。」即時扭轉身子來,口裡只說得一聲:「哥,多謝指教了。」照著火光,一陣順風隨身而回。前面就是一合門,呀一聲響,雙雙的開了。唐狀元走出門來,恰好就是船艙裡面,恰好就是黃鳳仙站在面前。
  唐狀元嚇得把做再生之人,慌慌張張交還了那道符。黃鳳仙道:「狀元,你為何這等驚慌?」唐狀元卻把酆都鬼國的事,告訴一番。黃鳳仙道:「這是你自家不是,不曾及早回頭。」唐狀元道:「好怕人也!險些兒送了我的殘生。」黃鳳仙道:「你何故這等大驚小怪?我們只當耍子。」唐狀元道:「你再去走轉來。」黃鳳仙道:「此有何難?」即時抹掉了先前的畫,再又畫上一座城門,再又點上一盞燈。黃鳳仙叫聲:「開門!」門就開了。黃鳳仙走將進去,唐狀元也要隨後走將進去,原來黃鳳仙是個做法的,叫開門就開門,要進去就進去。唐狀元沒有那道符,進不得這個門了。進不得門不至緊,卻在船艙板上撞了一頭拳,把個船艙頭上的燈早已打陰了。陰了燈,沒有指路的亮黃鳳仙走不得多少路,眼面前就是無萬的金銀。黃鳳仙看了一看,卻拿不得它的來,說道:「呆子也!耍我站在這裡,進退無門,怎麼是好?」道猶未了,隔壁走過一干番子來,都吆喝道:「一個賊在這裡,快拿哩!快拿哩!」黃鳳仙來得忙,看見有一個花瓷器瓶兒在地上,一筋斗就刺到瓶兒裡面去了。早已有個番子眼快,看見走在瓶裡,就吆喝道:「在這裡,在這裡!」又一個大番子坐在那一廂,吩咐道:「拿過來我看。」黃鳳仙仔細一打聽,原來就是這個阿丹國國王和一班文武查盤庫藏,恰好的黃鳳仙撞在這個網裡。黃鳳仙也就拿出個主意來,說道:「我滿挨著坐在這裡,憑他怎麼樣兒來。」
  卻說阿丹國國王帶了一班文武查盤庫藏,收拾金銀,奉獻元帥,進貢天朝,拿著一個賊,卻又走在瓶兒裡面。國王道:「此事怪哉!一個人怎麼進得進瓶兒裡面去!」叫左右的,拿起來看,裡面可有人麼?左右的看了一會,回覆道:「裡面沒有人。」番王道:「這個賊還是走了。我說道瓶兒裡面怎麼進得去?怎麼安得住?」番王又問:「先前看見的是哪個總兵官?」去摩阿答應道:「是小臣看見。」番王道:「怎麼又不在瓶裡?」去摩阿道:「小臣分明看見,豈有個不在之理!待小臣親自看來。」拿起瓶來,果真是不看見。
  去摩阿還是個有見識的,叫上一聲:「瓶裡的大哥。」只見瓶裡面就答應道:「噫,哪個叫我哩?」去摩阿道:「是我叫你。」瓶裡說道:「你是哪個?」去摩阿道:「我是阿丹國的去摩阿。」瓶裡說道:「你叫我做甚麼?」去摩阿道:「我問你可在裡面麼?」瓶裡說道:「我在這裡。」去摩阿回覆番王,有人在瓶裡。番王親自問上一聲:「瓶裡可有人麼?」瓶裡應聲道:「有。」番王帶進朝去,憑你哪個問聲:「可在裡面?」應聲:「在。」問聲:「可有?」裡面應聲:「有。」都說道:「這是個甚麼緣故?莫非是個鬼怪妖魔?」瓶裡說道:「我不是鬼,我不是怪,我不是妖魔。」番王道:「你是個甚麼?」黃鳳仙就在瓶裡扯起謊來,說道:「我七百年前是個金母,大凡世界上的金子,都是我肚裡出來的。我七百年後是個銀母,大凡世界上的銀子,都是我肚裡出來的。」番王道:「怎麼金子又變成銀子麼?」瓶裡說道:「行多了月經,紅銅去了血,卻不是銀子。」番王道:「你今日到我庫裡做甚麼?」瓶裡說道:「我聞得你把金銀獻上大明國元帥,這是場好事,我特來看一看兒。」番王道:「你怎麼又走瓶裡面去了?」瓶裡說道:「你獻上元帥,我替你做個今恐無憑。」番王道:「你叫做甚麼名字?」瓶裡說道:「我叫做不語先生。」番王道:「何所取義,叫做個不語先生?」瓶裡說道:「我本是個人,卻又坐在瓶裡。人不能語,我豈不是個不語先生?」番王聽見這幾句話,講得有些意思,心上倒快活,說道:「你這如今可肯出來?」瓶裡說道:「我不出來。」番王道:「你願在那裡?」瓶裡說道:「我願跟著金銀同獻上元帥。」番王道:「也好,也好。看是一個瓶,問話會答應,也算做一個寶貝。」叫左右的即忙收拾書表,一應禮物,連這個瓶同去拜見元帥。左右道:「各色俱已齊備。」番王即行來到中軍帳下,藍旗官報上元帥。卻說二位元帥分外傳賞,厚待黃鳳仙,並不曾看見他來面謝,卻托故叫他來,看是何如,只見黃鳳仙又不曾來。唐狀元來參見,老爺道:「你那黃鳳仙為了這幾百萬銀子,連我們元帥就都欺滅起來。」唐狀元道:「三軍之命,係於元帥,怎敢說個『欺滅」二字?」老爺道:「既不是欺滅我們,怎麼我們做元帥的,倒格外加厚你們;你們做將官的,都受之安然,一個謝字兒討不得?你黃鳳仙到哪裡去了?」
  唐狀元只得說個真情,說道:「實不相瞞,二位元帥所說,非干黃鳳仙不來親謝之事。自從前受賞之後,是小將戲謔他,有此神術,怎麼不肯傳授丈夫。他依前術法教小將進去走一遭,小將失於轉頭,一直走到酆都鬼國,走得眼見鬼,卻才回來。」老爺道:「這是你的事,與黃鳳仙何干?」唐狀元道:「是小將回來抱怨他,他說我再走一個你看。是小將要跟他一路走,不曾進得,一頭拳撞滅了指路的燈,因滅了指路燈,到如今不知去向,兩日未歸。有此一段情由,伏望二位元帥恕罪!」王爺道:「他原先說來,陰滅了燈,他卻自有害。可惜!可惜!陷害了這一員好女將。」老爺道:「這是唐狀元的不是。」
  唐狀元道:「是小將的不是。」王爺道:「彼時燈是多早晚撞滅的?」唐狀元道:「因在船艙板上畫個城門,燈在船艙頭上,他前一腳進門,小將就後一腳跟著進去。不料門就關上了,撞一個頭拳,撞陰了燈。」王爺道:「即時撞陰了燈,所去不遠,只好就在這個阿丹國。」老爺道:「這個也難道。」王爺道:「唐狀元,你寬心,本國國王一會就到,便見明白。」道猶未了,只見藍旗官報道,阿丹國國王參見。
  不知國王參見之後,黃鳳仙有無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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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3: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回     天方國極樂天堂 禮拜寺偏多古蹟



  詩曰: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黃。
  十年依蓐食,萬里帶金瘡。
  拂露陳師祭,衝風立教場。
  箭飛瓊羽合,旗動火雲張。
  虎翼分營勢,魚鱗擁陣行。
  功成封寵將,力盡到貧鄉。
  雀老方悲海,鷹衰卻念霜。
  空餘孤劍在,開匣一沾裳!
  卻說阿丹國國王金冠黃袍,腰繫玉帶,腳穿皮靴,拜見二位元帥,深謝不殺之恩,元帥見以賓禮。國王奉上金葉表文一道,又奉上降書一封。元帥不曾拆書,只見禮物裡面有一個瓷花瓶兒,又不曾封號,瓶口上有一股生氣。王爺心上就犯疑,指著瓶兒說道:「那個瓶兒是甚麼?」王爺威嚴之下,番王凜凜然,敢說甚麼誑話,從直供招說道:「瓶兒有好些話講。」王爺道:「你講來。」番王道:「昨日卑末同了大小官員查盤庫藏,只聽見隔壁有個人聲氣,是總兵官叫做去摩阿,近前一看,原來是個人,一頭子就鑽到這個瓷花瓶裡面去了。拿起來看,卻又不見個人。問他甚麼事體,他又一一的答應。卑末問他願去願留,他又說道願同獻上元帥。卑末一時不省得他的始末緣由,只得依他所言,獻上元帥。唐突之罪,望乞恕饒!」二位元帥心裡都明白了,曉得是個黃鳳仙坐在裡面,卻要替他尋個出路,才見得妙。問說道:「國王你可曉得他是個甚麼人?」番王道:「卑末卻有所不知,只是他自家曾說道,是七百年前的金母,七百年後的銀母。」王爺道:「這就是了。他曾有個金娃娃、銀娃娃在我的船上,故此他要到我船上來。」王爺叫聲左右的開了艙門,放出那兩個娃娃來。黃鳳仙坐在瓶裡,曉得王爺是個出活他,他就念動真言,捻動妙訣。一聲響,兩個娃娃都站在元帥面前,都有七尺之高,三尺之圓。一個黃澄澄火光閃爍,一個白盈盈寶霧氤氳。番王看見,老大的驚恐:「世上有此異事?金娃娃、銀娃娃都是會走的。」瓶兒分明在面前,王爺卻自己不叫,卻又吩咐番王叫他出來。番王叫聲道:「瓶裡大哥,你出來罷。」道猶未了,一聲響,一個黃鳳仙跳將出來。王爺道:「你說是瓶裡大哥,依我說還是樑上君子。」三寶老爺不要相見,生怕番王別生議論,把個頭搖一搖,說道:「你領你的娃娃下艙去罷。」黃鳳仙默會其意,一手一個金娃,一手一個銀娃娃,竟自進去了。唐狀元接著說道:「做得好法哩!」黃鳳仙道:「都是你吹滅了我的燈,險些兒送了我的殘生。」唐狀元道:「作興你到瓶裡坐,豈有不好之理!」黃鳳仙道:「你可曉得生也是這一瓶,死也是這一瓶。」
  卻說番王心裡想道:「這元帥都是洪福齊天的,一個金母、一個銀母,都要奔到他處來,這豈是偶然,我們怎麼是他的對手!」即時遞上禮物,元帥叫左右的先取過書來,拆封讀之。書曰:
  阿丹國國王昌吉刺謹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恭維元老,聿奉天威。旗影雲舒,似長虹之下指;劍鋒電轉,疑大火之西流。斷蛇豕之群,絕蚊蚋之響。某無知蠻貊,妄觸藩籬;自分萬死之無逃,詎意再生之有路;荷蒙更始,與以維新。安堵居然,似入新豐之市;首丘依爾,忻瞻故國之墟。敬勒短函,用伸眷矚,願寬洪造,不盡欽承。書畢,番王遞上禮單,只見單上計開:
  金鑲芙蓉冠四頂,金鑲寶帶二條,金鑲寶地角二枚,遊仙枕一對(枕之而寐,則九洲三島皆在其中,奇物也),貓睛石二對(大三錢許),各色鴉呼俱上十,鴉鶻石十枚,蛇角二對,赤玻璃一十,綠金睛一十,青珠十枚(俱圓,大至逕寸),珍珠百顆(俱大顆),玳瑁、瑪瑙、車渠俱百數,琉璃百副,琥珀盞五十副,金鎖百把(中有人物、鳥獸、花草,制極精巧),麒麟四隻(前兩足高九尺餘,後兩足高六尺餘,高可一丈六尺,首昂後低,人莫能騎,頭耳邊生二短肉角),獅子四隻(似虎,黑黃無斑,頭大口闊,聲吼如雷,諸獸見之,伏不起),千里駱駝二十隻,黑驢一隻(日行千里,善鬥虎,一蹄而斃),花福祿五對,金錢豹三對,白鹿十隻(純白如雪),白雉十隻,白鳩十隻,白駝雞二十隻(如白福祿),綿羊百隻(大尾無角),卻塵獸一對(其皮不沾塵,可為褥,價亦高),風母一對(似猿,打死,得風即活,若以菖蒲塞鼻,則死不復活矣),紫檀百株,薔薇露百瓶,赤白鹽各百擔(赤如火,白如銀),羊刺蜜百桶(草名,上生蜜),阿勃參十斛(油宜涂癬疥,大效,價極貴),庵羅十斛(果中極品,俗名香蓋),石栗十斛(生山石中,花開三年方結實,土人尤愛惜之),龍腦香十箱(狀如雲母,色如冰雪),鑌鐵百擔(剖礪石中得者,中有自然花紋,價倍於銀),哺嚕口黎(錢名,赤金鑄之,王所用,重一錢,底面俱有紋)。
  進已貢畢,復具金銀、色緞、青白花瓷器、檀香、胡椒、米麵諸品,各色果實、牛羊雞之類,止無豬鵝,地方不出故也。奉上元帥,聊充軍庖。元帥道:「當此厚禮,何前倨而後恭也?」番王道:「前日相忤,非卑末之罪,多因是兩個總兵官無禮,故致如此。」元帥道:「總兵官叫做甚麼名字?」番王道:「一個叫做來摩阿,一個叫做去摩阿。」元帥道:「賢王自家也有些不是,你豈不知我們出師之時,奉行天命,以禮而來,豈是來摩阿的?我們到一個國,降書降表而去,豈是去摩阿的?」番王欠身施禮,說道:「卑末有罪,伏乞元帥原宥!」無帥道:「講過就是,何罪之有!」一面取過中國土儀回敬番王,下及大小番官,無不週遍。
  番王拜謝回國,盛排筵宴,請上二位元帥飲薔薇露當酒,相敬極歡。元帥道:「盛筵中不設豬肉何如?」番王道:「敝國俱奉回回教門,禁食豬肉,故此絕不養豬,亦不養鵝,先代流傳如此。」元帥道:「貴國中氣候常暖,可還有冷時麼?」番王道:「四時溫和,苦無寒冷之日。」元帥道:「貴國中何為一年?」番王道:「以十二月為一年。」元帥道:「何為一月?」番王道:「見新月初生為一月。」元帥道:「何為春夏秋冬四季?」番王道:「四時不定,自有一等陰陽官推算,極准,算定某日為春,果有草木開放;算定某日為秋,果有草木凋零。大凡日月交蝕、風雲潮汛一切等項,無不准驗。」元帥道:「適來經過的街市上,盡好熱哄哩?」番王道:「街市上無物不有,書籍綵帛,市肆混堂,熟食什物,俱各全備。」元帥道:「國富民饒,足征賢王之治。」番王道:「卑末俱奉回回教門,無苛斂於民。民苦無貧者,僅僅上下相安而已,敢望天朝萬萬?」
  元帥道:「賢王俱奉回回教門,回回可有個祖國麼?」番王道:「極西上有一個祖國,叫做天堂極樂之國。」元帥道:「去此多遠?」番王道:「三個多月日才可到得。」元帥道:「我們可得到麼?」番王道:「二位元帥來此有幾十萬里之外,豈有這兩三個月日的路程就到不得的?」
  元帥道:「中途可還有哪個國麼?」番王道:「小國這一帶都是極西之地,天盡於此,苦沒有甚麼國。就是天堂國,卑末們都不曾過往。」
  王爺道:「待我問個杯卜可是到得麼?」怎叫做個杯卜?王爺一手取出戒手刀來,一手舉起飲薔薇露的杯來,對天祝告說道:「到得天堂,一刀杯兩段;到不得天堂,一刀空直上。」祝告已畢,丟下杯去,一刀挑上來,可可的一刀杯兩段。番王道:「人有善念,天心從之。杯卜大吉,元帥指日可到。」道猶未了,把門的番官稟說道:「朝門外有三個通事,四個回回,自稱奉天堂國國王差遣,齎著麝香、瓷器等項物件為禮,遠來迎接大明國征西元帥老爺。」這一報不至緊,把番王吃一驚,就像做個夢驚醒過來,不知是真是假,連二位元帥也不敢准憑,天下有這等一個湊巧的?說這國就是這個國,說這人就是這個人,眼目前還不為奇,萬里之外怎麼能夠應聲而到?過了半晌,王爺道:「報事的可報得真麼?」把門的道:「列位爺爺在上,敢有報不真的?」番王道:「一定是真,好場奇事。」
  元帥吩咐叫他進來。進到堂上,果然共是七個人,都生得人物魁肥,紫膛顏色。元帥道:「你們都是甚麼人?」通事說道:「小的七個中間,有三個通譯番書,名為通事;四個是國王親隨頭目。」元帥道:「你國王是哪一國?」通事道:「俺國王是天堂極樂國。」元帥道:「你們到這裡做甚麼?」通事道:「小的們奉國王差遣,特來迎接元帥老爺。」元帥道:「你們國王怎麼得知我們在這裡?」通事道:「敝國有個禮拜寺,是俺國王的祖廟,禱無不應,事無不知。自從去年一個月月初生之夜,有一對絳紗燈自上而下,直照著寺堂上,一連照了六七夜。番王不知是何報應,虔誠禱告祖師爺爺。祖師爺爺托下一個夢,說道:『那一對絳紗燈,是天妃娘娘所設的,導引大明國的寶船來下西洋。寶船在後面稽遲,紗燈籠卻先到了這裡。爾等好著當差人先去迎接,好在阿丹國相遇。』國王得夢之後,即時差下我們前來迎接,一路上訪問,並無消息。昨日才到這裡,果是阿丹大國,神言不虛。」
  元帥道:「你們是旱路而來?你們是水路而來?」通事道:「小的是從旱路而來。」無帥道:「來了多少日子?」通事道:「也不曉得多少日子,只是月生了七遭。」元帥道:「月生七遭,卻不是七個月?」阿丹王道:「旱路迂曲,水路則折半足矣!」元帥道:「你們手裡拿的是甚麼東西?」通事道:「拿的是些麝香、瓷器之類,少充賀敬,聊表國王之誠。」元帥道:「麝香也罷,瓷器怎麼得來?」通事道:「有個千里駱駝馱將來。」
  元帥問了一個的實,卻才曉得天妃娘娘之顯應,天堂國王之至誠,滿心歡喜。即時傳令旗牌官,請七個使客上船款待。元帥辭謝阿丹王,收拾開船。七個來人仍舊要從旱路而去。元帥道:「水行逸而速,陸行勞而遲。你們從船便。」道猶未了,寶船已自一齊開岸,趁著順風,照西上直跑。來人雖欲陸行,不可得已。一程順風,更不曾停阻。
  行了三個多月,忽一日天堂國通事到中軍帳下磕頭,稟說道:「七日之內可到天堂本國。」元帥道:「七日以後的事,怎麼七日以前就知道?」通事道:「本國依城四角造塔四座,各高三十六丈,其影倒垂天海,七日路外一覽可見。小的適來看見影,故此曉得七日之內可到本國。」再行兩日,滿船上都看見天妃娘娘的絳紗燈,稟知元帥。元帥道:「前後之言,若合符節,可見得維神有靈,維我大明皇帝有福。」再行幾程,搭至七日上面,藍旗官報道:「前面卻是一個國。」道猶未了,通事來稟說道:「到了敝國,請元帥傳令收船。」
  國王親自迎接,帳上相見。國王人物魁偉,一貌堂堂,頭戴金冠,身穿黃袍,腰繫寶嵌金帶,腳穿皮靴,說的都是阿刺比言語。跟隨的頭上纏布,身上長花衣服,腳下鞋襪,都生得深紫膛色。元帥厚待國王,謝其迎接,不辱禮儀。國王唯唯,禮拜甚恭。
  三日後,二位元帥請同國師、天師、列位公公、大小諸將,親造其國。只見風景融和,上下安貼,自西以來,未之有也。國王迎接進城,盛設筵宴,大饗諸將。只是不設酒,回回教門禁酒故也。元帥道:「大國名天堂麼?」國王道:「敝國即古筠衝之地,名為天堂國,又名西域。回回祖師始於敝國闡揚教法,至今國人悉遵教門,不養豬、不造酒,田頗肥,稻頗饒,居民安業,風俗好善。卑末為民上者,不敢苛斂於民。下民也無貧難之苦,無乞丐,無盜賊,不設刑罰,自然淳化,上下安和,自古到今。實不相瞞列位所說,是個極樂之國。」元帥道:「無懷氏之民與!葛天氏之民與!」元帥道:「大國有禮拜寺,在那一廂?」國王道:「在城西,離城有半日程途。」元帥道:「前日蒙天妃娘娘顯燈,蒙祖師老爺托夢,我們要親自去拜謁一番,少伸謝意。」國王道:「卑末奉陪。」
  到了禮拜寺,只見寺分為四方,每方有九十間,每間白玉為柱,黃玉為地。中間才是正堂,正堂都是五色花石壘砌起來。外面四方,上面平頂,一層又一層,如塔之狀,大約有九層。堂面前一塊拜石,方廣一丈一尺,是漢初年間從天上掉下來的。
  堂門上兩個黑獅子把門,若行香進謁的,素行不善,或是賊盜之類,黑獅子一口一個,故此國中再無賊盜。堂裡面沉香木為梁棟、柝科之類,鍍金椽子,一年一鍍,黃金為閣霈,四面八方都是薔薇露和龍涎香為壁。中間坐著是回回祖師,用皂苧絲罩定,不見其形。面前懸一面金字匾,說道:「天堂禮拜寺。」每年十二月初十日,各番回回都來進香,贊唸經文,雖萬里之外都來。來者把皂苧絲罩上,剜割一方去,名曰香記。其罩出於國王,一年一換,備剜割故也。堂之左是司馬儀祖師之墓,墓高五尺,黃玉疊砌起來的。墓外有圍垣,圓廣三丈二尺,高二尺,俱綠撒不泥,空石砌起來的。堂左右稍後有各祖師傳法之堂,俱花石疊砌而成,中間俱各壯麗。寺後一里之外,地名驀氏納,有麻祖師之墓。堂上毫光日夜侵雲而起,如中國之虹霓。墓後有一井,名為阿淨糝,泉甚清冽,味甘。下番之人取其泉藏在船上,若遇颶風起時,以此水灑之,風浪頓息,與聖水同。說不盡的古蹟。二位元帥、天師、國師、列位公公、大小將官遊玩不盡,各官禮拜伸謝。
  卻說三寶老爺原是回回出身,正叫做回龍顧祖,好不生歡生喜,贊唸經文,頂天禮拜。馬公公道:「今番卻好吟詩。」王公公道:「咱們一竅不通的,只好告免罷了。」王爺道:「有其誠,則有其神。神聖既在,嘿相於我,我們何敢說個甚麼詩,褻瀆於他。」國師只是念佛。天師道:「游不盡的山,行不盡的路,請回船罷。」辭了禮拜寺,回到船上。國王進上書表,元帥拆封讀之,書曰:
  天方國國王筠只裡謹再拜奉書於大明國欽差征西統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惟七緯經天,六合異照臨之下;八紘紀地,火爐同覆載之間。卓彼中華,冠裳人物。蠢茲夷裔,左衽侏亻離。慨聲教之遠迷,敢遐荒之自絕,惟神我告,用識天威。惟我神將,幸沾聖化。翹首熙隆,合湛露唏陽之雅;捫心感戴,續卿雲覆旦之歌。某不任激切屏營之至。
  國王道:「愧不能文,聊陳下悃而已。還有不腆之儀,貢上天王皇帝。」元帥道:「既承盛美,不敢不恭。」接過單來,只見單上計開:
  天方圖一幅,天方國圖四景畫四幅(按花草美人:花草以晴雨為卷舒,美人按樂聲能舞),夜光璧一端(暗室視之,如秉燭然),上清珠一對(光明潔白,可照一室,視之有仙人、玉女、雲鶴之狀搖動於中,水旱兵革,禱之無不驗),木難珠四顆(碧色,木難鳥口中結沫所成),寶石、珍珠、珊瑚、琥珀,金剛五百(似紫石英,百鍊不消,可以切玉),玻璃盞十對,降真香百匣(燒之能引鶴),唵叭兒香,麒麟一對,獅子四對,草上飛一對,駝雞五十隻,橐駝一百隻,羚羊一百隻,龍種羊十隻(以羊臍種土中,溉以水,聞雷而生,臍屬土中,刀割必死,俗擊鼓驚之,臍斷,便行齧草,至秋可食,臍內復有種),卻火雀一對(似燕,置火中,火滅,其雀無傷,因浴沙水受卵,故能然),狻猊一對(生七日,未開目時,取之易調習,稍長則難馴伏,以其筋為琴弦,一奏餘弦皆斷;取一滴乳,並他獸脬同置器中,諸乳皆化為水),名馬五十匹(高八尺許,各為天馬),金滿伽一千文(番錢,各重一錢,金有十二成),梨一千(重五六斤),桃一千(重十斤)。
  進貢禮畢,又呈上金銀、米麥、牛羊、雞鴨及各果品,及各色緞、檀香、麝香、瓷器之屬,奉充軍餉。元帥道:「受之有愧。」國王道:「第愧不腆。」元帥一面排筵款待,也不設酒,一面收拾回敬國王,其左右頭目、大小番官、一切通事,各各俱備。國王盛感元帥大恩。元帥傳令開船,國王辭謝而去。既去之後,復又來求見。元帥道:「賢王有何見諭?」國王道:「特來請二位元帥,寶船還向哪一邊行?」元帥道:「還往西行。」國王道:「敝國就是西海盡頭的路。卑末並不曾聽見西邊還有甚麼去路,就是滿國中長老,並不曾傳聞西邊還有甚麼國土。元帥還往西行,也須要一番斟酌。」元帥道:「地有三千六百軸,怎麼就盡於此?」國王道:「區區管見,固盡於此,但憑元帥尊裁。」元帥道:「多謝指教。只是我們之行,還不可止。」國王又辭謝而去。
  寶船開洋,無曉無夜,往西而行。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渺渺茫茫,悠悠蕩蕩。一日又一日,不覺得百日將近。一月又一月,不覺得三月以來。二位元帥心上都有些費周折。怎麼費周折?將欲前行,天堂國王已經說道:「前面沒有甚麼國士。」果真的來了這些日子,不見有些下落。將欲不行,卻又來到這個田地,半途而廢。有此兩端,故此都費周折。王爺說道:「老公公在上,我們離京已經五六年多,不知征剿幾時才是住手,不如趁著此時回去也罷。我想化外夷人,一時征剿不盡,又兼大小諸將,年深日久,漸漸的年邁力衰。明日到了個進退兩難之地,反為不美。」老爺道:「老先生之言,深為有理。只是一件,當原日萬歲爺差遣我們之時,頭行牌上寫著是『撫夷取寶』。花費了多少錢糧,捱延了許多歲月,『撫夷』兩個字,或者無歉;『取寶』兩個字,放在哪裡?雖有些小進貢寶貝,怎抵得個傳國玉璽?為今之計,不得不向前去。」王爺道:「只怕前面無益有損,悔之無及!」老爺道:「這個長慮最是,我和你不如去請教天師,看是何如?再不然之時,又去請教國師,看是何如?」王爺道:「既如此,請便同行。」
  同見天師,坐還未定,老爺就把個前程的事,細講一番。天師道:「貧道心上也在籌度,不得個長策。」王爺道:「煩天師問一個卜何如?」天師道:「卜雖決疑,我和你疑已深矣,非卜所能決。貧道有一個八門神數,姑容明早看下,或吉或凶,專來奉稟。」王爺道:「怎叫做八門神數?」天師道:「先把八門排下在玉皇閣上,次後奏一道牒文,達知玉帝,懇問前程。玉帝發落下來,就下在那個門上:下在吉門上,則吉;下在凶門上,則凶。這叫做八門神數。」王爺道:「這個是好。玉帝是萬神宗,禍福無差,明早專候。」
  二位元帥到了明日早上,東方才白,曙色朦朧,天師已自來到了中軍帳上,二位元帥說道:「好早也!凶吉何如?」天師出口就說道:「凶多吉少。」二位立時吃了一驚,連忙的問道:「怎見得凶多吉少?」天師道:「牒文竟照驚門上落下來,未及落地之時,復往死門上撞將去。幸喜得還是景門擋住,看還有可救。死而後救,這卻不是凶多吉少麼?」王爺道:「來了這些年數,征了這些國數,以學生愚見,不如回去罷。」三寶老爺說道:「非我不肯回去,怎奈傳璽不曾得來。原日白象馱璽陷入西番,正在這個西洋地面。」天師道:「這如今事在兩難,不如去問國師一聲。」老爺道:「咱兩個正要去問他。」見了國師,又把前程的事,細說一遍,都說道要國師做個主張,國師道:「阿彌陀佛!三軍之命,懸天一帥,行止都在元帥身上。貧僧怎麼有個主張?」三寶老爺道:「非咱不肯前進。只是天師牒上凶多吉少,因此上就沒有了主張。」國師道:「若有甚麼凶吉事,這個一則天師,一則貧僧,還須一定要逢凶化吉,轉禍成祥。」二位元帥大喜,說道:「若能夠逢凶化吉,轉禍成祥,憑他甚麼陰司鬼國,也走他一遭。」雲谷站在一邊說道:「前唐狀元倒不是走到鬼國裡面去了?前面是個鬼國也未可知。」後來果真的走到陰司鬼國,這幾句話豈不是人心之靈,偶合如此!
  二位元帥得了天師之數,本是一憂;得了國師之言,又成一喜,放心大膽,一任前去。又去了兩個多月,先前朝頭有日色,晚頭有星辰,雖沒有了紅紗燈,也還有些方向可考。到了這兩個月之後,陰雲慘慘,野霧漫漫,就像中朝冬月間的霧露天氣,只聽見個聲氣。這個時候,不由你不行。掌定了舵,前面還是直西,若左了些,便不知道是哪裡;右了些,也不知道是哪裡。再加個轉過身,越發不知去向,哪敢轉過身來?
  兢兢業業,又走了一個多月。只見前哨船撞著在個黃草陡崖下。藍旗官報到中軍帳,元帥道:「既有陡崖,一定是個國土。且住下船,再作區處。」即時傳令,大小寶船一齊收住。這時候,正是:雲暗不知天早晚,雪深難辨路高低。一會兒烏雲陡暗,對面不見人,伸手不見掌,想是夜得來了。過了一夜之時,又有些朦朦的亮,想是天明瞭。二位元帥坐在中軍帳上,傳令夜不收上岸去打探。夜不收不敢去。老爺道:「著王明去。」王明道:「天涯海角都是人走的,怕它甚麼霧露朦朧!」一手拿著隱身草,一手一口戒手刀,曳開步來就走。走到十數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走,又走到十數多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又走,走到十數多里路上,天愈加亮淨了。雖則有些煙雨霏霏,也只當得個深秋的景象,不是頭前那樣黑葳葳的意思。王明道:「這莫非又是我王明造化來!棄暗投明,天公有意。」
  畢竟不知造化還是何如,天意還是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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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4: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回     寶船撞進酆都國 王明遇著前生妻



  詩曰:
  門庭蘭玉照鄉間,自昔雖貧樂有餘。
  豈獨佳人在中饋,卻因麟趾識關睢。
  雲車忽已歸仙府,喬木依然擁舊廬。
  忽把還鄉千斛淚,一時灑向老萊裾。
  卻說王明行了三五里路,前面是一座城郭,郭外都是民居,又盡稠密。王明恨不得討了信,回覆元帥,算他的功。趲行幾步,走進了城,又只見城裡面的人,都生得有些古怪:「也有牛頭的,也有馬面的,也有蛇嘴的,也鷹鼻的,也有青臉的,也有朱臉的,也有獠牙的,也有露齒的。王明看見這些古怪形狀,心下就有些害怕哩。大凡人的手腳,都管於一心,心上有些害惶,手就有些酸,腳就有些軟。王明心上害怕,不知不覺,就像腳底下絆著甚麼,跌一轂碌,連忙的爬將起來,把一身的衣服都跌污了。
  王明跌污了這一身衣服,生怕起人之疑,找到城河裡面去洗這個污衣服。就是天緣湊巧,惹出許多的事來。怎麼天緣湊巧,卻又惹出許多的事來?王明在這邊河裡洗衣服,可可的對面河邊,也有一個婦人在那裡洗衣服。王明看著那個婦人,那個婦人也看著王明。王明心裡有些認得那個婦人,那個婦人心裡也有些認得王明。你看我一會,我看你一會。王明心裡想道:「這婦人好像我亡故的妻室。」那婦人心裡想道:「這漢子好像我生前的丈夫。」兩下裡都有些礙口飾羞,那婦人走上岸去,又轉過頭來瞧瞧兒。王明忍不住個口,叫聲道:「小娘子,你這等三回四轉,莫非有些相認麼?」那婦人就回言說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何到此?」王明道:「我是大明國征西大元帥麾下一個下海的軍士,姓王,名字叫做王明。為因機密軍情,才然到此。」那婦人道:「你原來就王克新麼?」那婦人又怕有天下同名同姓的,錯認了不當穩便,又問道:「你既是下海的軍士,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妻子麼?」王明道:「實不相瞞,家中父親早年亡故,母親在堂,還有兄弟王德侍奉。有妻劉氏,十年前因病身亡。為因官身下海,並不曾繼娶,並不曾生下子嗣。」王明這一席話,說得家下事針穿紙過的,那婦人卻曉得是他的丈夫,心如刀割,兩淚雙流,帶著眼淚說道:「你從上面浮橋上過來,我有話和你講哩!」王明走過去,那婦人一把扯著王明,大哭一場,說道:「冤家!我就是你十年前因病身亡的劉氏妻室。」王明聽見說道是他的劉氏妻室,越發蕩了主意,好說不是,眼看見是,口說又是;好說是,十年前身死之人,怎麼又在?半驚半愛,說道:「你既是我妻劉氏,你已經死了十數年,怎麼還在?怎麼又在這裡相逢我哩?你一向還在何處躲著麼?」劉氏說道:「街市上說話不便,不如到我家裡去,我細細的告訴你一番。」
  轉一彎,抹一角,進了一個八字門樓三間橫敞,青磚白縫,雅淡清幽。進了第二層,卻是三間敞廳,左右兩邊廂房側屋。劉氏就在廳上拜了王明,王明道:「你這是哪裡?」劉氏道:「你不要忙,我從頭告訴你。我自從那年十月十三日得病身故,勾死鬼把我解到陰曹,共有四十二名。靈曜殿上閻羅王不曾坐殿,先到判官面前,把簿書來登名對姓。」王明吃慌說道:「你說甚麼閻羅王?說甚麼判官?終不然你這裡是陰司麼?」劉氏道:「你不要慌,我再告訴你。那判官就叫做崔珏,他登了名,對了姓,解上閻羅王面前。一個個的唱名而過,止唱了四十一名。閻羅王道:『原批上是四十二名,怎麼今日過堂只是四十一名?』崔判官說道:『內中有一個是錯勾來的,小臣要帶他出去,放他還魂。』閻羅王說道:『此舉甚善,免使冤魂又來纏擾,你快去放他還魂。』崔判官諾諾連聲,帶我下來。來到家裡,我說道:『你放我還魂去吧。』判官道:『你本是四十二個一批上的人。我見你天姿國色,美麗非凡,我正少一個洞房妻室。我和你結個鸞鳳之交罷了。』我說道:『你方才在閻羅王面前說道放我還魂,怎麼這如今強為秦晉?這是何道理?』崔判官說道:『方才還魂的話,是在眾人面前和你遮羞,你豈可就認做真話!』我又說道:『你做官的人,這等言而無信。』崔判官說道:『甚麼有信無信,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若違拗之時,我又送你上去就是。』我再三推卻,沒奈何,只得和他做了夫婦。」
  王明道:「你這裡卻不是個陰司?」劉氏道:「不是陰司,終不然還是陽世?」王明道:「既是陰司,可有個名字?」劉氏道:「我這裡叫做酆都鬼國。」王明道:「可就是酆都山麼?」劉氏道:「這叫做酆都鬼國。酆都山還在正西上,有千里之遙,人到了酆都山去,永世不得翻身。那是個極苦的世界,我這裡還好些。」王明道:「你這裡可有個甚麼衙門麼?」劉氏道:「你全然不知,鬼國就是十帝閻君是王,其餘的都是分司。」王明道:「既是這等一個地方,怎麼叫我還在這裡坐著?我就此告辭了。」劉氏道:「你慌怎的?雖是陰司,也還有我在。」王明道:「你卻又是崔判官的新人。」劉氏道:「呆子,甚麼新人!你還是我生前的結髮夫妻,我怎生捨得著你!」王明道:「事至於此,你捨不得我,也是難的。你是崔判官的妻,這是崔判官的宅子,崔判官肯容留我哩?」劉氏道:「不妨礙,判官此時正在陰間判事,直到下晚才來。我和你到這側廳兒長敘一番。」
  王明道:「陰司中可飲食麼?」劉氏道:「一般飲食。你敢是肚饑麼?」王明道:「從早上到今,跑了三五十里田地,是有些肚饑了。」劉氏說道:「我和你講到悲切處,連茶也忘懷了。」叫聲:「丫頭們!」只叫上這一聲,裡面一跑就跑出兩三個丫頭們來。劉氏道:「我有個親眷在這裡,你們看茶,看酒飯來。」那丫頭道:「可要些什麼肴品嗎?」劉氏道:「隨意的也罷。」即時是茶,即時是酒肴,即時是飯,王明連饑帶渴的任意一餐。自古道:「飯飽就有些弄箸。」王明說道:「當初我和你初相結納之時,洞房花燭夜,何等的快活!到落後你身死,我下海,中間這一段的分離。誰想到如今,反在陰司裡面得你一會。這一會之時,可能夠學得你我當初相結納之時麼?」王明這幾句話,就有個調戲劉氏之意。劉氏曉得他的意思,明白告訴他,說道:「丈夫,我和你今日之間雖然相會,你卻是陽世,我卻是陰司,縱有私情,怕污了你的尊體。況兼我已事崔判官,則此身屬判官之身,怎麼私自疏失?縱然崔判官不知,比陽世裡你不知,還是何如?大抵為人在世,生前節義,死後也還忠良。昔日韓擒虎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以此觀之,實有此事。」好個劉氏,做鬼也做個好鬼?王明反覺失了言,告辭要去。
  劉氏道:「只你問我,我還不曾問你。你既是下海,怎麼撞到陰司來?」王明道:「我自從下海以來,離了南京城裡五六年了,征過西洋二三十國。我元帥還要前行,左前行,右前行,順著風,信著船,不知不覺就跑到這裡來。」劉氏道:「怎麼又進到這個城裡來?」王明道:「元帥差我上岸打探著是個甚麼國土,哪曉得是個陰司!故就進到這個城裡來了。」劉氏道:「你船上還有個元帥麼?」王明道:「你還有所不知,我們來下西洋,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還有一個天師,還有一個國師。」劉氏道:「你在船上還是哪一行?」王明道:「我是個下海的軍士,只算得雄兵百萬里面的數。」劉氏道:「你可有些功麼?」王明拿起個隱身草來,說道:「我全虧了這根草,得了好些功。」劉氏道:「既如此,你明日回朝之日,一定有個一官半職。我做妻子雖然死在陰司,也是瞑目的。」王明道:「我元帥專等我的回話,我就此告辭了。」劉氏道:「也罷,我崔判官也只在這早晚來也。」
  道猶未了,崔判官已自到廳上,問說道:「側廳兒是哪個在講話哩?」王明慌了,悄悄地說道:「你出去,我且站在這裡。」劉氏道:「他豈可不看見?」王叨道:「我有根隱身草,不妨礙。」劉氏道:「隱身草只瞞得人,怎瞞得神。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你站著轉不好,你不如同我出來,只我先行一步就是。」
  好個劉氏,行止疾徐,曲中乎禮,行到廳上,說道:「側廳兒是我在那裡講話。」判官道:「好一陣生人的氣味!你和哪個講話?」劉氏道:「是我一個哥哥在這裡。」判官道:「他怎麼認得到這裡來?」劉氏道:「是我在河邊洗衣服,撞遇他的,故此請他進來。」判官道:「他可曾過堂麼?」劉氏道:「他還是陽世上的人,誤入到這裡的。」判官道:「他既是陽世之人,怎麼誤入到這裡的?」劉氏道:「他隨著征西大元帥,寶船千號,來下西洋,順著風,就走到這個地方上來了。他又是元帥差遣著打探軍情,卻又誤入到這城裡來了。」判官道:「一個陽世人,誤入到我陰司裡面,奇哉!奇哉!他叫甚麼名字?」劉氏道:「他叫做王明。」判官道:「呀!你姓劉,他姓王,怎麼是你的哥哥?」劉氏連忙的轉過口來,說道:「哥哥為因家道貧窮,出贅在王老實家裡,做個女婿。王老實是名軍,吃擔米。王老實沒兒子,哥哥就頂他的名吃他的米。這如今就當得是他的差,故此姓王。」判官道:「既如此,快請他出來,我和他相見。」劉氏道:「哥哥是個窮軍,敢長揖於貴官長者之前?」判官嘎嘎的大笑三聲,說道:「夫人差矣!他既是你的哥哥,就是我的大舅。天子門下有貧親,請他相見,有何不可?快請出來。」
  劉氏請出王明來,行了禮,敘了話。判官道:「人人都說千載奇逢。大舅,你是個陽世,我們是個陰司,今日之間,卻是個萬載奇逢。」王明道:「不知進退,萬望長者恕卻唐突之罪!」判官道:「說哪裡話!請問大舅,你是大明國人,隨著甚麼征西大元帥來下西洋?」王明道:「有兩個元帥,一個是三寶太監,叫做鄭某;一個兵部尚書,叫做王某。」判官道:「還有哪個?」王明道:「還有一個江西龍虎山引化真人,號為天師;一個金碧峰長老,號為國師。」判官點一點頭,說道:「金碧峰就在這裡。這等還好。」王明道:「大人曾相認金碧峰來?」判官道:「雖不相認,我曉得他。共有多少船來?」王明道:「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判官道:「甚麼貴幹?」王明道:「下西洋撫夷取寶。」判官道:「可曾取得有寶麼?」王明道:「取的寶不是以下之寶,是我中朝歷代帝王傳國玉璽,並不曾取得。」判官道:「怎麼走到我這裡來了?」王明道:「只因不曾取得有寶,務死的向前。故此就來到這裡。」
  判官道:「來頭差矣!你前日可曾到天堂極樂國麼?」王明道:「已經到來。」判官道:「天堂國是西海盡頭處。我這裡叫酆都鬼國,是西天盡頭處。你走到這個盡頭路上來,怎麼轉側?況兼陰司裡面有許多魍魎之鬼,紛紛的告狀說道,是甚麼撫夷取寶的人,枉殺了他。原來就是大舅。你這船上還好,喜得見了你,你又和我至親。」王明看見判官口裡說話不乾淨,相問說道:「這些魍魎之鬼,要怎麼哩?」判官道:「枉殺了他,他們要一命填一命,你們就不得還鄉。」
  王明聽見「不得還鄉」四個字,肚裡就是刀割,安身不住,告辭要去。判官道:「尊舅,你好不近人情,千難萬難,難得到這裡,怎麼就說個『去』字?今日天晚,我已自吩咐你的令姐,安排些薄酌,權當作接風,草榻了這一宵。明日該我巡司,帶你到各司獄裡面去看一看,也不枉到我這裡一遭。」王明道:「少不得有一遭到大人這裡。」判官道:「那時節就不得回去告訴世上人一番。」道猶未了,酒肴齊到。雖然崔判官敬著王明,其實王明的心裡吞不下這個香醪美醞,當不過這個賢主情濃,強支吾了一夜。
  到了明日,判官道:「尊舅,你來,我和你同進了城裡面去走一走兒。」崔判官前走,王明後隨。走到了城門口,陰風颯颯、冷霧漫漫,一邊走出一個鬼來:左一邊是個青臉獠牙鬼,右一邊是個五花琉璃鬼。看見王明,喝聲道:「唗!你是個生人,走到哪裡去?」崔判官回轉頭來,說道:「胡說!他是我一個大舅子,你怎敢阻擋於他?」鬼說道:「既是令舅,只管請去罷。」
  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會,只見左壁廂有一座高台,四週圍都是石頭疊起的,約有十丈之高。左右兩邊兩路腳擦步兒,左邊的是上路,右邊的是下路。台下有無數的人,上去的上,下來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憂心忡忡,下來的著實是兩淚汪汪。王明低低的問說道:「姐夫,那座台是個甚麼台?為甚麼有許多的人在那裡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之時,頭一日,都在當方土地廟裡類齊。第二日,解到東嶽廟裡,見了天齊仁大帝,掛了號。第三日,才到我這酆都鬼國。到了這裡之時,他心還不死。閻君原有個號令,都許他上到這個台上,遙望家鄉。各人大哭一場,卻才死心塌地。以此這個台,叫做望鄉台。」
  右壁廂也有一座高台,也是石頭疊起的,也有十丈之高,卻只是左一邊有一路腳擦步兒,卻不見個人在上面走。王明問道:「姐夫,右邊那座台是個甚麼台?為甚麼沒有個人走哩?」判官道:「大舅,你聽我說。為人在世,只有善惡兩途。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為善的,見了閻君之後,著賞善分司備辦彩旗鼓樂,送上天堂,卻才這個台上上去。以此這個台叫做上天台。」王明道:「怎麼只一條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此只一條路。」王明道:「怎麼人走的稀少?」判官道:「為人在世,能有幾個上天的?」王明道:「上天台是個美事,怎麼又做在右邊?」判官道:「左入右出,依次序而行,原無所分別。」
  走了一會,只望見左右兩座高山,一邊山上煙飛火爆,烈燄騰空。王明問道:「姐夫,那座山怎麼這等火發?」判官道:「叫做火燄山。為人在世,肚腸冷不念人苦,手冷不還人錢,冷癢風發,不帶長性;這一等人見了閻君之後,發到這個火燄山上來燒,燒得他筋酥骨碎,撥盡寒爐一夜灰。」那一邊山上刀槍劍戟,布列森森。王明問道:「那座山怎麼有許多兇器?」判官道:「那叫做槍刀山。為人在世,兩面三刀,背前面後,暗箭傷人,暗刀殺人,口蜜腹劍,這一等人見了閻君之後,發到這個槍刀山上來,亂刀亂槍,亂砍做一團肉泥,問君認得刀槍否?」
  再走一會,王明原是出門之時吃了兩鐘早酒,走到這裡,口裡有些作渴,只見前面一個老媽媽兒坐在蘆席篷裡,熱湯湯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去吃鐘茶來。」判官笑笑兒,說道:「我這裡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麼不是好吃的?不過只是要錢罷了。」判官道:「只是要錢,說他做甚麼?這個老媽媽原舊姓貪,在陽間七世為娼,死了之時,閻君不許投托人身。他卻摸在這裡,搭個篷兒,舍著茶兒。哪裡真個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即時心迷竅塞,也就不曉得我自家姓甚麼,名甚麼,家鄉住處是甚麼。」王明道:「這茶叫做甚麼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湯。要曉得娼家的事,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
  再走了一會,只見前面一條血水河,橫撇而過,上面架著一根獨木橋,圍圓不出一尺之外,圓又圓、滑又滑。王明走到橋邊,只見橋上也有走的,幢幡寶蓋,後擁前呼。橋下也有淹著血水裡的;淹著的,身邊又有一等金龍銀蠍子,鐵狗銅蛇,攢著那個人,咬的咬、傷的傷。王明問道:「姐夫,這叫做甚麼橋,這等兇險?卻又有走得的,卻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這叫做奈何橋。做鬼的都要走一遭。若是為人在世,心術光明,舉動正大,平生無不可對人言,無不可與天知。這等正人君子,死在陰司之中,閻君都是欽敬的,不敢怠慢,即時吩咐金童玉女,長幡寶蓋,導引於前,擁護於後,來過此橋,如履平地。你方才看見走的,就是這一等好人。若是為人在世心術闇昧,舉動詭譎,傷壞人倫,背逆天理,這等陰邪小人,死在陰司之中,閻君叱之來渡此橋,即時跌在橋下血水河裡,卻就有那一班金銀蠍子,鐵狗銅蛇,都來攢著咬害於他。你方才看見淹著的,就是這一等歹人。」王明說道:「果真的: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再走一會,走到一條孤埂上,四望寂寥,陰風刮面,冷雨淋頭,好悽惶人也!王明問道:「姐夫,這條埂叫做甚麼名字?」判官道:「這叫做悽惶埂。凡在陰司之間,走過這條埂上,兩淚雙重偏慘切,傷心一片倍悽惶,故此叫做悽惶埂。」那埂約有三五里之長,埂上的人,來也有,去的也有。只見一群三五個,東歪西倒,手風腳斜,一個口裡叫說道:「三枚。」一個口裡叫說道:「兩謊。」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個衣衫襤褸,臉青口黃,一個一手攢著一個大拳頭,兩手攢著一雙拳頭。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窮鬼。」又一群五七個,眉不展,眼不開,頭往東,腳又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後,死又不死,活又不活,稜稜崢崢。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五七個,一個一頭拳,撞到東,一個一頭拳,撞到西,一個逢著人,打個失驚,喝聲道:「唗!」一個逢著人,也不管認得認不得,招下手,叫聲:「來!」一個支支舞舞,一個吆吆喝喝。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冒失鬼。」又一群七八十來個,都生得嘴唇短,牙齒長,裡多外少,扯拽不來,包裹不過。王明道:「這一干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呲牙鬼。」又一群八九十數個,仰叉著睡在地上,手又撐,腳又蹬,眼又眨,口又賡。王明道:「這一干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這都是些掙命鬼。」又有一群十二三個,一個個兒有帽兒,沒有網兒,有衫兒,沒裙兒,有鞋兒,沒襪兒,有上梢來,沒下梢;一個手裡一根拐棒,一個手裡一個椰杓。王明道:「這一干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討飯鬼。」又有一群十二三個,一個肩上據著一根屋樑,一個手裡一條綿索。王明道:「這一干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二三十個,內中有一等拿著黃邊線兒,照著地上只是一灑;有一等拿著個錢,左看右看,收著又看,看著又收,鬧鬧吵吵,成群結黨而來。王明道:「這一干都是些甚麼人?」判官道:「那撒著錢的,是個舍財鬼兒;那看著錢的,是個吝財鬼兒。悽惶埂雖然是長,走的鬼多,樣數又多,王明見一樣問一樣,判官問一樣答應一樣,不覺的走過了這條埂。
  王明抬頭一看,前面又是一個總門,門樓上匾額題著「靈曜之府」四個大字。進了總門,卻是一帶的殿宇崢嶸,朱門高敞,儼然是個王者所居氣象。走近前去,一連十層宮殿,一字兒擺著。一層宮殿上一面匾額,一面匾額上一行大字。從右數過左去:第一,秦廣王之殿;第二,楚江王之殿;第三,宋帝王之殿;第四,五官王之殿;第五,閻羅王之殿;第六,變成王之殿;第七,泰山王之殿;第八,平等王之殿;第九,都市王之殿;第十,轉輪王之殿。王明道:「這些殿宇,都是些怎麼府裡?」判官道:「輕些講來。這正是我們十帝閻君之殿。」王明道:「兩廊下都是些甚麼衙門?」判官道:「左一邊是賞善行台,右邊是罰惡行台。」
  王明道:「可看得看兒?」判官道:「我和你同去看看。」判官前走,王明隨後。先到左一邊賞善行台。進了行台的總門裡面,只見瓊樓玉殿,碧瓦參差。牽手一路,又是八所宮殿,每所宮殿門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宮殿,朱牌上寫著:「篤孝之府」四個大字。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左右兩邊彩幢絳節,羽葆花旌,天花飛舞,瑞氣繽紛,異香馥鬱,仙樂鏗鏘,那裡說個甚麼神仙洞府也?判官到了府堂上,請出幾位來相見。出來的都是通天冠、雲錦衣、珍珠履,左有仙童,右有玉女。分賓主坐下,敘話獻茶,一一如禮。判官道:「內弟王明是大明國征西軍士,因為寶船走錯了路,誤入陰司,斗膽進來相探。」那幾位說道:「我們同是大明國,但有幽冥之隔耳。」王明道:「在下肉眼不識列位老先生。」判官道:「列位都是事父母能竭其力,篤孝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劉,尊諱殷,孝養祖母,天雨粟五十鐘,官至太保;這一位姓嚴,尊諱震,割股療父,天賜舜孝草,涂所割處,即時血止痛除;這一位姓高,尊諱上達,未冠時割股愈母疾,官至右僉都御史;這一位姓顧,尊諱仲禮,事母至孝,母卒,廬墓三年,得朝廷旌表,賜金十斤;這一位姓王,尊諱延,事繼母至孝,官至尚書左丞相;其餘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這個『篤孝之府。』王明諾諾連聲。判官領著他告辭而出,王明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麼不輪回出世?」判官道:「這些賞善行台裡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氣,無了無休,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則安享陰府受天福。」王明道:「平生不信叔孫禮,今日方知孝子尊。」第二所宮殿,朱牌上寫著「悌弟之府」。
  畢竟不知這個「悌弟之府」是些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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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4: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回     崔判官引導王明 王克新遍遊地府



  詩曰:
  城闕宮車轉,山林隧路歸。
  蒼梧寒未遠,姑射露先唏。
  玉脂蛟龍蟄,金寒雁鶩飛。
  老臣它日淚,湖海想遺衣。
  卻說到了第二所宮殿,朱牌上寫著「悌弟之府」。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依前的仙樂,依前的天花。看見幾位依前的通天冠、雲錦衣、珍珠履,依前的左仙童、右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列位你可相認麼?」王明道:「其實失認。」判官道:「這列位都是善事兄長,能盡弟道的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姜,尊諱肱,令弟尊諱季江,適野遇盜,兄弟爭死。賊說道:『賢哉二兄弟,不敢犯。』這一位姓鄭,尊諱均,令兄為吏受賄,公傭工得錢帛歸,諷其兄,兄感悟,率有清名,官至大夫;這一位姓盧,尊諱操,事繼母尤謹,繼母生三弟,出就學,公為執鞭趕驢,繼母卒,友愛三弟越加厚,後享年九十九,二子俱仕至尚書;這二位姓周,尊諱司,極能尊敬長上,待前輩如父母,待同輩如兄弟,一日過江遇風浪,舟獨全,土地菩薩說道:『船上有個周不同,才保無事。』司字少一直,不成同字,故此叫做周不同,後官至司理少卿;其餘列位,大率都是盡弟道的,都在這個『悌弟之府』。」王明道:「孝弟為仁本,應知百福全。」
  第三所宮殿,朱牌上寫著「忠節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上進去,依前的儀從、仙樂、天花,看見幾位依前的冠裳、朱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幾位你可相識麼?」王明道:「未及相識。」判官道:「這列位都是為國忘家忠臣烈士,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餘,尊諱闕。」王明道:「姐夫,快不要講這幾位老爺,我認得好些。」判官道:「你認得哪幾位?」王明道:「這邊是方正學老爺,這邊的周修撰老爺,這邊是陳清獻老爺。共一班二十三位老爺,我都是認得的。」判官道:「親不親,故鄉人。你去探訪他們一番,有何不可?」王明道:「我是個俗子武夫,怎麼好混擾他們?我和你出去罷。」判官領著王明就走。王明道:「原來這幾位老爺,都在這個陰司安享哩!正是:
  雪霜萬里孤臣老,河岳千年正氣收。」
  第四所宮殿,朱牌上寫著「信實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這幾位你相識麼?」王明道:「不曾相識。」判官道:「這都是以實為實守信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朱,尊諱暉,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書左僕射;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遠,不爽雞黍之約;這一位姓鄧,尊諱叔通,聘夏氏女為婚,女以疾啞,或勸其更擇婚,公謂業已聘定,棄之如信何!諸公子多登第;其餘都是言而有信,篤實君子,都在這個『信實之府』。」王明道:「須知一諾千金重,長舌何如苦食言。」
  第五所宮殿,朱牌上寫著:「謹禮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這幾位相識麼?」王明道:「不曾相識。」判官道:「這都是謙卑、遜順、守禮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魯恭士,尊諱池,行年七十,不敢不恭,嘗說是:『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學恭,以除其刑。』魯君歲賜錢萬貫;這一位姓王,尊諱震,年六十四壽終,閻君嘉其廉厚有德,增壽一紀,壽至七十六;這一位姓狄,尊諱青,坐客酗酒大罵,至取杯擲其面,公唯唯謝罪,執禮愈恭,官至樞密使;其餘列位,都是恭而有禮的,都在這個『謹禮之府』。」王明道:「三千三百無非禮,小大由之總在和。」
  第六所宮殿,朱牌上寫著「尚義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這幾位你可相認麼?」王明道:「不曾相認。」判官道:「這都是義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說幾位你聽著:「這一位姓吳,尊諱達之,嫂死賣身營葬,從弟敬伯夫婦白鬻於人,反為賣田十畝贖之歸,齊高帝聞其仗義,賜田二百畝;這一位姓楊,尊諱起汶,鄉人有孤子,被人強佔房屋,公義形於色,賣己田贖之,子孫代代貴顯。」道猶未了,王明道:「這個中間,我也認得幾位。」判官道:「你又認得哪幾位?」王明道:「左邊那一位,是萊州徐老爺,尊諱承珪,自小兒喪了父母,兄弟三人共一爨,並族人三十口甘藜藿,過了四十年。洪武爺名其鄉曰『義感』。」判官道:「你還認得哪一位?」王明道:「右一邊那一位,是北海吳老爺,尊諱奎,嘗出己資,置義田千畝,以贍親戚朋友之貧乏者。洪武爺賞他冠,壽年百歲有奇。」判官道:「舅子也是通得儒,認得幾位好人哩!舅子,你還不認得這後一位的!是江州陳義門,九世同居,家徒七百餘口,南唐立為義門。」王明道:「前朝的事,就有所不知。若是本朝人物,聲名赫赫昭天地,氣節凌凌泣鬼神。我們雖是個小人兒,未嘗不認得。」
  第七所宮殿,朱牌上寫著「清廉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尊舅,這幾位你可認得麼?」王明道:「姐夫,不敢欺說,我今番就認得好幾位哩!」判官道:「你認得哪幾位?」王明道:「我也略節說說兒你聽著。有一位是周進士,尊諱丹,門無私謁,吏胥不得為奸,由縣丞擢考功主事;有一位是張學士,尊諱以寧,平日清白,奉使安南,卒於途,止襆被而已,有詩云:『覆身唯有黔婁被,垂橐渾無陸賈金。』那一位是古尚書,尊諱樸,平生不事產業,案頭惟自警編一帙書,卒之日,無一錢尺帛遺子孫;那一位陳按院,尊諱仲述,平生稱為清白御史,死無以為殮。我認的這幾位老爺,你說可是麼?」判官道:「這個說得是,今番還有一府,你再認得幾位就是好的。」王明道:「且看是。」
  到了第八所宮殿,朱牌上寫著「純恥之府」四個大字。崔判官領著王明走將進去,依前的儀從,看見幾位老爺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你今番再來認一認兒。再認得幾位老爺,就算你也是個識者。」王明道:「姐夫,我做舅子的真是個識者。」判官道:「口說無憑,你說來我聽著。」王明道:「上面一位不是凌御史老爺?尊諱漢,鞠獄平怨,曾有德及於人,其人謝以黃金一錠,凌爺說道:『快拿過去,不要羞了我的眼睛。』又一位不是王參政老爺?尊諱純,嘗持節撫諭麓川宣慰司,司官贈以金,王爺道:『你愛我耶?還是羞我耶?』司官說道:『願以報德。』王爺道:『我本無德,而汝饋我以金,是重我之恥也!』堅執不受。又一位不是錢知縣老爺,尊諱本忠,清操苦節,有窗友以事相干,且云可得百金。錢爺拒之門外,絕不與見。夫人問其故,錢爺道:『嗜利之徒,恥與為友。』」王明認了這幾次,又叫聲「姐夫」,說道:「我認下這幾位老爺,可是真麼?」判官道:「逼真是了。只是還有許多,你認不全哩!」王明道:「有相見的,有不相見的,怎麼認得全?」判官道:「就在面前那一個,是簡學士,恥華服之污體,終身布衣;奉觀察恥車徒之污足,徒步而行;范樞密使恥華堂之污居,蓽門桑戶;趙清獻恥僕從之污官,一琴一鶴。」道猶未了,王明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前朝的老爺,我怎麼會認得?」判官道:「認不得古人,你也算不得個尚友古人。」王明道:「姐夫,你豈不聞: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不見今明月?」
  判官道:「走盡了這些仙府,我和你還轉到罰惡行台去瞧瞧來。」王明道:「罰惡行台裡面,還是怎麼樣兒?」判官道:「也是八個分司,按不孝、不弟、不忠、不信、無禮、無義、無廉、無恥。都是一等惡人,都在那裡受著禁持,故此叫做罰惡行台。」王明道:「既是惡人,不要去看他罷。自古道:『見不善如探湯。』瞧他做甚麼!」判官道:「我和你轉到後面十八重地獄門前去,瞧一瞧可如?」王明道:「女人死了,都在哪裡?」判官道:「另有一個所在,叫做女司。一邊是善,一邊是惡。一邊賞善,一邊罰惡。」王明道:「可看得麼?」判官道:「男女有別,等閒不敢叫開他的門,恐怕閻君曉得,坐罪不小。」王明道:「既是看不得,不如到地獄裡走一遭兒罷。」
  判官領頭,王明隨後。行了有三五里之遠,只見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慘淡,冷風颼颼,周圍一帶都是石頭牆,約有數仞之高。前面一所門,門都是生鐵汁灌著的。門上一面黑匾,匾上一行大白字,寫著「普掠之門」四個大字。判官走到門上叫聲:「開門哩!」道猶未了,兩邊走出兩個小鬼來,都是牛頭夜叉,形容古怪,眼鼻崚嶒,口裡連聲喝道,突突開了門,打一驚,說道:「今日造化低,撞著這等一個柴頭鬼?原來王明生得瘦削,夜叉只說道是捉得來的有罪之鬼,送下地獄來,還嫌他瘦削兒,故此說道:「造化低,撞著這等一個柴頭鬼」。判官曉得他的意思,喝聲道:「胡說!這是我一個大舅,特來耍子的,那個說甚麼?」這正叫做是不怕你官,只怕你管。判官開了口,哪個夜叉再敢胡涂?判官一竟走進去,王明也跟定著他走進去。
  一進門,就是第一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風雨之獄」四個字。王明走進小門兒裡面去張一張,只見裡面立著一根銅柱,把個有罪的漢子捆在銅柱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銅環,圍著銅柱環上,卻是短小尖刀。小鬼到銅環上打一鞭,風就呼呼的應聲而響,風響得大,環轉得快。環原是挨著人身上轉的,環上安得是刀,卻不環在轉、刀在刺,轉得快,刺得狠?一會兒環底頭一聲雷響,把個漢子打成齏粉,血流滿地。打死了之後,小鬼卻又到環上打一鞭。這一鞭是個退法鞭,響了一聲,雷收風靜,地上慢慢的旋起一個旋窩兒風來,左旋右旋,旋來旋去,把那些殘骸剩骨復手又是原身,依舊一個漢子。王明道:「這雷是甚麼雷?」判官道:「叫做黑天雷。」王明道:「這風是甚麼風?」判官道:「這叫做冤孽風。」王明道:「這都是甚麼人?」判官道:「都是陽世上十惡不赦的。」王明道:「只過這個風雷之獄麼?」判官道:「你原來不曉得一些兒:但凡人死之後,見了十帝閻君,審問明白,果是善良,彩旗鼓樂,送進賞善行台,按孝、弟、忠、信八個分班別類,該到哪一府的,到哪一府去受用。審問的果是造惡,發下十八重地獄,一重到一重,到一重受一重苦。受了這些苦,卻才發到罰惡行台裡面,也是分班分類,該到哪一司的,到哪一司去伺候;伺候三年之後,變為牛、羊、犬、豕,生在世上,把人剝皮,把人炒骨,吃人穢污,受人打罵。」王明道:「到幾時才是了日?」判官道:「惡有大小,罪有輕重。累世也有數目。若是十惡不赦的,歷百千萬劫,無了無休。」
  到第二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金剛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進小門兒裡面去看一看,只見地上一扇粗石磨盤,約有八尺方圓。四面八方,八方上坐著八個大鬼,一個鬼雙手拿著一把鐵錘。四面上站著四個大鬼,一手又抓過一個漢子來,一腳一踢,踢到磨盤上。八個鬼齊齊的八錘,把個漢子打做了柿餃的樣子。甲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打做一個餅。乙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丙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丁抓一個,一腳一踢,一齊錘又打做一個餅。打到臨了之時,另是一對小鬼來,說道:「只是做餅,倒便饒了他。」拿一個餅放在煙頭上熏了熏,原來還是原來,依舊又是個漢子。王明看見,心膽都寒,說道:「姐夫,你看裡面那個打,好怕人也!」判官道:「你豈不聞:人情似鐵非為鐵,官法如爐卻是爐。」
  到第三重地獄,門上匾額寫著「火車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小門兒裡去瞧一瞧,只見一輪車裝著幾個漢子。小鬼們嘴裡哨一聲響,那輪車飛擁而去。小鬼們呼一口氣,那車下的火噴將出來,車走得快,火燒得大,一會兒把個漢子燒得烏焦巴弓,做一塊灰燼之末。成了灰,卻又取過來灑上幾點水,原來不是原來,依舊是個漢子。車轉不了,漢子燒不了。王明道:「那輪車好狠火也!」判官道:「這叫是:不做無量罪不重,火不燒時人不知。」王明道:「每人又還原,這怎麼說?」判官道:「冤孽相纏,百千萬劫。」
  到第四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溟冷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近前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裡一口清水圓池,一班小鬼站在兩邊,喝聲道:「唗!」一手一個漢子,丟到圓池裡面,就是一個大鮎魚,一張大闊口,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又是一個小鬼喝聲道:「唗!」又是一手一個漢子丟下去,又是一個鮎魚吞將下去。丟十個,才滿一回。一回之後,滿地裡都是些鮎魚,悠揚跳躍,如醉飽之狀。上面小鬼卻又喝聲道:「唗!還我原人來。」一聲喝不至緊,就不見了這些鮎魚,另是一班金絲鯉魚,一尾魚銜著一個人,照池沿上一摜摜將上來,依舊又是那些漢子。王明道:「姐夫,那池裡魚都是教成的?」判官道:「魚因貪餌才吞鉤,造孽多般總是愚。」
  又到第五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油龍之獄」。王明近前去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裡面擺列著無數的將軍柱,柱頭上都倒掛著一條龍。柱底下都綁著是大個的漢子,漢子身上赤條條的沒有寸絲,小鬼們把柱頭上一獻,龍口裡就彪出泖滾的香油,一直照著漢子滿頭撲面澆下來,皮是綻的,肉是酥的,那些漢子止剩得一把光骨頭柴頭兒的樣子。到了光骨頭的田地,那些小鬼們走近前,一把骨頭上澆上一瓢滾水,原來又是原來,照舊還是一個漢子。王明道:「姐夫,龍口裡敢是香油麼?」判官道:「是泖滾的香油。」王明道:「姐夫,好狠也!」判官道:「從來作惡天昭報,事到頭來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獄,匾額上寫著「蠆盆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瞧一瞧兒,只見小門兒裡面一個深土坑,坑裡面都是些毒蛇、惡蠍、黃蜂、黑蠆。一干小鬼一手抓過一個漢子來,照坑裡一擲,坑裡那些蛇、蠍、蜂、蠆嗡一聲響,群聚而來,嘬其血,串其皮,食其肉,了無人形。一手又抓過一個來,又是一擲,又是這等各樣毒物串皮食肉。抓過許多,擲著許多。直到末後之時,又是一個小鬼喝聲道:「上來!」手裡拿著一管小笛兒,吹上一聲響,果真的又是那些漢子走將上來。只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王明道:「那坑裡怎麼有這些惡物哩?」判官道:「天造地設的一般,不怕你走到哪裡去。」王明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說得這個話!惡人自有惡人磨,撞著冤家沒奈何。」
  又到第七重地獄,匾額上寫著「杵臼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他看兒,只見小門兒裡面當堂安上一個大杵臼,約有數丈之寬。四圍站著四個小鬼,一個手裡拿著一副大碓杵。掀下一個漢子來,只聽見一齊杵響,須臾之間,打成一塊蒜泥的樣子。把個蒜泥捏成一個團兒,逐個兒放在左邊還魂架上。到了末後之時,架子一聲響,原來還是原來,照舊是個漢子。王明道:「姐夫,好狠杵臼哩!」判官道:「今日方知孫杵臼,從來不信有程嬰。」
  又到第八重地獄,匾額上寫著「刀鋸之獄」四個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一看,只見小門兒裡面兩片板夾著一個人,或是男子漢,或是女人家。卻有一班小鬼,兩個鬼拽著一張鋸,從頭上鋸到腳跟下止。皮開肉綻,也有兩半的,也有三掛的,也有四截的,也有碎吡的。鋸到著後之時,又是一個小鬼做好做歹,一個個的拿起來,用笤帚在渾身上掃一過,一個還是一個,男子是男子,女人是女人。只是那些刀痕血跡,到底有些。王明道:「姐夫,這個鋸解的又慘些!」判官道:「生前造惡無憑據,死後遭刑分外明。」
  又到第九重地獄,還不曾走到門上,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吆喝道:「崔相公哪裡去哩?」王明轉頭一看,只見一個人生得是牛的頭,馬的臉,身上穿件青布長衣,腰裡係條紅羅帶,腳下是雙黑皮皂靴,口裡吆喝道:「崔相公。你哪裡去哩?」判官道:「你吆喝怎的?」青衣說道:「閻羅爺有事相請。」道猶未了,又是一個豬頭狗臉的趕將來吆喝道:「閻羅爺有事相請,請你快些去哩!」道猶未了,又是一個驢頭羊嘴的趕將來,吆喝道:「崔相公,爺在廳上,有事請你,即忙就走哩!」崔判官看見來得凶,只得站著,問說道:「有甚麼緊事?一時就是三遞人來。」眾人說道:「我們只曉得奉著官差,哪裡曉得有甚麼事哩!」判官道:「堂上可有些甚麼人在那裡?」眾人說道:「堂上是轉輪王放出來的無罪之人。」判官道:「已經無罪,各自散去托生罷了,怎麼又轉到堂上來?」眾人說道:「在那裡告甚麼枉刀殺人的狀子。」判官道:「爺怎麼說?」眾人說道:「爺因是不得明白,故此相請相公,請查文簿,看他們果有罪,果無罪;殺人的果枉刀,不枉刀。」
  判官道:「既如此,不得不去。只一件來,大舅,我如今閻君有召,不得相陪,自己再去細看一番罷。」王明道:「姐夫,你不在之時,我小弟也不去了。」判官道:「地獄共是一十八重,我和你才看得八重,還有十重不曾看見。況兼前面正有判、燒、春、磨,正好看哩!」王明道:「舉一可例,其餘莫說,已自看過八重,小弟出去,也就告辭罷。」
  一會兒,出了地獄,判官道:「進靈曜之府。」王明走出子城來。判官又叮囑道:「大舅,你還到我家裡等著我哩!」王明道:「不等你罷。」判官道:「我有一封家書煩你相帶,你怎麼不等我哩?」王明聽見說是家書,不得不等。一逕找到崔家,見了劉氏,王明道:「娘子,你今日做了我的姐姐。好個姐姐也!」劉氏道:「判官做了你的姐夫,還好個姐夫哩!」兩個閒談,不在話下。
  卻說崔判官進了靈曜之府,直上第五殿見了閻羅王,行了禮,閻羅王說道:「這一干無罪之鬼,狀告枉刀殺人,卻不知他的有無虛實,你去細查一番,看他的真假,以便發落施行。」崔判官道:「查此不難,叫他們供出口詞來,我這裡拿個罪惡簿來一對,便見明白。」閻羅王說道:「此言有理。」即時傳令,著令這些告狀的逐一供出口詞。
  常言道:「你是閻羅王,閻王出令,誰敢有違?」一干鬼齊齊的站在丹墀之下,輪班序次,一宗宗的訴上來。
  第一宗一個老者。提著一個斗大的頭,哭哭啼啼,自稱是金蓮寶象國總兵官,名字叫做姜老星忽刺。臨陣之時,被南朝唐狀元所誤,一箭划下了頭。屈死無辜,告唐狀元填命。
  第二宗是兩個小後生。一個拎著一個腦蓋骨,哭哭啼啼,自稱是姜老星忽刺第三個公子,名字叫做姜代牙。臨陣之時,被南朝張狼牙閃在後面,不知不覺,一狼牙釘打碎了腦蓋骨。屈死無辜,告張狼牙填命;一個拎著一塊鼻樑骨,一雙烏眼珠,哭哭啼啼,自稱是姜老星忽刺第二個公子,名字叫做姜盡牙。臨陣之時,被南朝張狼牙所誤,一狼牙釘打斷了鼻樑骨,爆出一雙烏珠兒來,至今做個瞎鬼。屈死不甘,告張狼牙取命。
  第三宗是五千個番兵結做一伙,也有沒頭的,沒眼的,沒鼻子的,沒手的,沒腳的,吆吆喝喝,哭哭嘶嘶,同口一辭,都說道:「是總兵官姜老星部下的番兵,臨陣之時,死了總兵官,被唐狀元亂刀砍死。一概屈死無辜,一概告唐狀元取命。」
  第四宗是千百頭野水牛。一個一身水,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野水牛本是畜生,孽障未除,生長在金蓮寶象國,郊眠露宿,饑餐草,渴飲水,並不曾有甚麼罪惡。只因奉女將姜金定官差,哪曉得張天師逼勒我們下水,一任的響雷公,把我們活活的逼死於海水之中。屈死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五宗是千百頭犀牛。頭上角崚嶒,身上鱗落索,也是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一干犀牛,生長在水裡,與水族為鄰,並無半毫過惡等,因承奉金蓮寶象國女將姜金定所差,被張天師借到那裡千百條長長大大的蜈蚣蟲,強鑽我們的鼻頭,活活的鑽死我們這一干性命!情屈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六宗是一干婦人,約有五百多個,都只是精著個頭,並沒有身子,一個個哭哭啼啼,說道:「我們原是婦人身,只到夜晚間,頭會飛走,晚間飛去,明早飛來,並無差錯。多因女將姜金定差遣我們出城,也只是備數而已。被張天師叫下五方黃巾力士,撇掉了我們原身,致使頭不歸身。頃刻間,坑陷了我們五百口性命。情屈無辜,告張天師填命。」
  第七宗是一干柴頭鬼。
  畢竟不知怎麼叫做柴頭鬼,不知這一干柴頭鬼訴個甚麼冤?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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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15 06:04: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回     一班鬼訴冤取命 崔判官秉筆無私



  詩曰:
  圓者被人譏,方者被人忌。
  不方與不圓,何以成其器?
  至圓莫如天,至方莫如地。
  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議。
  人或譏我圓,我圓思以智。
  人或譏我方,我方思以義。
  醒者彼自醒,醉者彼自醉。
  寧識陰司中,報應了無異。
  卻說第七宗是一干柴頭鬼,像有頭又不見個頭,像有手又不見個手,像有腳又不見個腳。凹頭突腦,烏蕉巴弓,原來是火裡燒過來的,故此叫做柴頭鬼。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一干人,是羅斛國謝文彬麾下的番兵,共有三五千個。因為謝文彬和南朝爭鬥,與我們何干?被南朝五營大都督設下毒計,把我們連人連船盡行燒死。蛟龍廝戰,魚鱉何干?活活的燒死我們這三五百個的性命。情實無辜,告五營大都督填命。」崔判官道:「你只說五營大都督,還是甚人才好對哩?」柴頭鬼說道:「就是唐狀元為首。」判官道:「若你們委實無辜,這就該唐狀元填命。」
  第八宗又是兩個小後生。一個駝著個背,口裡叫著:「好疼也!好疼也!」一邊叫著,一邊說道:「我是爪哇國蘇刺龍。臨陣之時,被南朝馬游擊背空處打一錘,打得腰駝背曲,一命歸泉。屈死無辜,告馬游擊填命。」一個連肩帶背,拎著半邊身子,哭哭啼啼,說道:「我是爪哇國蘇刺虎,臨陣敗走,暗地裡馬游擊一刀,卸下一邊身子來。身死無辜,告馬游擊填命。」
  第九宗也是兩個後生。一個拎著一副頂陽骨,哭哭啼啼,說道:「我是爪哇國一員副將,名字叫做哈刺婆。臨陣之時,被金都督偷空兒一鏡,钂掉了一副頂陽骨。屈死無辜,告金都督填命。」一個背著脊梁骨,哭哭啼啼,說道:「我也是爪哇國一員副將,名字叫做哈刺密。回陣之時,也被金都督背後趕將來,脊梁骨上一钂,钂得一命歸泉。身死無辜,告金都督填命。」
  第十宗是五百個番兵,站著的就是一千個。怎麼這等多哩?
  原來一個人是一刀兩段的;上一段,下一段。雖是五百個人,上下兩段,卻不是一千個?一齊兒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叫做魚眼軍,承總兵官的號令,去到南船之下,被王元帥設計,滿船底下都是飛抓,抓起一個來,一刀兩段。屈死無辜,告王元帥填命。」
  第十一宗是三千名步卒。一個個都是身首兩分,皮開肉綻,怨氣騰騰,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都是爪哇國上銅板冊的軍人,跟隨總兵官出陣,大敗而歸,被南朝諸將擒獲。可憐我們三千個人,都是砍頭,都是剝皮,都是剮骨,都是一鍋兒煮吃了。有何得罪,遭此極刑?告鄭元帥填命。」判官道:「你們原是哪一個擒獲的,你們還尋哪一個,怎麼要鄭元帥填命?」眾人說道:「一鍋煮吃之時,都是鄭元帥主令,故此要他填命。」
  第十二宗是十三個番官。渾身上下,寸絲不掛,連身上的肉都是一條一條兒牽扯著,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爪哇國國王駕下親隨頭目,共是十三員。城池失守,與我等何干?被南朝人拿去,一個人剮了一千刀。平白地遭此鋒鏑之慘,告鄭元帥填命。」
  第十三宗是一個老大的番官。也拎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是爪哇國一個總兵官,名字叫咬海乾,盡忠報國。被南朝拿住,砍了頭祭海。孤忠無以自見,反遭毒刑,告鄭元帥填命。」
  第十四宗是一個女人聲口,苦無甚麼頭面。哭哭啼啼,說道:「我是爪哇國一個女將,名字叫做王神姑,捨身為國,被南朝諸將萬馬踏為肉泥。跖犬吠堯,吠非其主。遭此極刑,告南朝諸將填命。」判官道:「你那婦人的狀不准。」王神姑又哭又說道:「怎麼不准?」判官道:「我這簿上注得有你是自家發下大咒,咒神不肯恕饒,以致如此。下去,再查你前身。」
  第十五宗是一個南朝人。拎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本貫南朝人氏,名字叫做陳祖義,來到浡淋國,官授沙胡左頭目之職。好意迎接南船,反被他梟首示眾。恩將仇報,死不甘心,告鄭元帥填命。」
  第十六宗是一連三個女人。一個女人拎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是女兒國一個公主,名字叫做金頭宮主。為了唐狀元,被妹妹砍了頭。樹因花發,藕以蓮生,告唐狀元討命。」一個擠著個奶頭,哭哭啼啼,說道:「我就是金頭宮主第二的妹子,名字叫做銀頭宮主。為因唐狀元,致使第三個妹子一刀割了我的奶頭,重傷致死。唐狀元是個貽禍之根也,告唐狀元填命。」一個捻著一把腰眼骨,哭哭啼啼,說道:「我就是金頭宮主第三的妹子,名字叫做銅頭宮主。為因兩個姐姐爭風,是我判其曲直,被馬太監驀地裡一刀,刺了我的腰眼骨,刺了一個大窟窿,身死無辜,告馬太監填命。」判官道:「那兩個姐姐自己淫亂爭風,怎麼告得唐狀元?這個不准。這個妹妹告馬太監,還有三分理,待過會兒再查。」
  第十七宗又是一個女人。拎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是女兒國一員女將,名字叫做王蓮英,百戰百勝。被賣國女賊黃鳳仙,一刀砍下了我的頭。忠君者身死,賣國者反昌。情屈何干,告黃鳳仙填命。」判官道:「一個忠君,一個賣國,再查前身,黃鳳仙還填你的命。」
  第十八宗共是五十個沒頭的鬼。先一班二十五個,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撒發國總兵官部下看寶藏庫的小軍,上半夜夢寐之中,吃南朝王明一個一刀,一刀砍下一個頭來。身死無辜,告王明填命。」後一班二十五個,哭哭啼啼說道:「我們同是撒發國,同是看寶藏庫的小軍,下半夜夢寐之中,吃南朝王明一個一刀,一刀砍下一顆頭來。身死無辜,告王明填命。」
  第十九宗這個人有些古怪。怎麼古怪?合著一個人,分開來又是四架。哭哭啼啼,說道:「我是撒發國一個總兵官,名字叫做圓眼帖木兒,提刀出陣,被王明暗地裡劈了我四刀,開我做四架。屈殺英雄,死不瞑目,告王明填命。」
  第二十宗是一干沒頭沒腦,斷手斷臂。吆吆喝喝,說道:「我們總是圓眼將軍部下的小軍,被王明暗刀所殺,人不計其數,刀不計其傷。負屈含冤,告王明填命。」
  第二十一宗是兩個狐狸精,說道:「我們修行千百多年,為因金毛道長官差,被張天師把我兩個,一個劈開做了兩個。情死不甘,告張天師填命。」判官道:「你原先同伴之時,還有四個神道,也劈做兩半個,他們偏不告狀,偏你們兩個會告狀!」兩個狐狸精齊說道:「他們是青龍、朱雀、玄武、白虎之神,已經告在天曹,玉帝也准了他的狀,許他取命。」判官道:「既如此,我這裡也准你的。」
  第二十二宗是一干番卒,有小半是帶傷的,有大半是沒頭的。帶傷的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錫蘭國的防海水軍,被南朝解都督把個甚麼賽犀飛,害了我們的性命。死不甘心,告解都督填命。」沒頭的哭哭啼啼,說道:「我們同是錫蘭國的兵卒,被解都督拿住,一人一刀,一刀砍了首級。死有何罪?告解都督填命。」
  第二十三宗是一個總兵官,領了無數的兵卒。總兵官哭哭啼啼,說道:「我是錫蘭國一個總兵官,名字叫做乃奈涂,挺身為國,吃南朝劉游擊一刀,砍了一個頭。又把我的頭掛在高竿上,又且將去傳示四鄰。衛國之臣,寧得何罪?遭此荼毒!告劉游擊填命。」那無數的兵卒一齊吆喝,一齊啼哭,說道:「我們就是乃奈總兵官部下的兵卒,被劉游擊當陣殺死,拿住的又是砍頭。身死無辜,告劉游擊填命。」
  第二十四宗是一干毛陸禿的白象。也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是個守分的中生,奉錫蘭國總兵官差遣,被南朝劉游擊,把個甚麼賽星飛,害得我們傷的傷,爬的爬,以致身死。情理何甘!告劉游擊填命。」判官道:「你這些中生,原日自不合出陣,今日也不合來纏擾,哪裡有這閒工夫准你的狀。」眾象說道:「老爺可憐見,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我們獅象之列,都是有德有行的中生,怎麼肯白受其死?」判官道:「既如此,待我再查。」
  第二十五宗又是一個番總兵。手裡提著一個頭,哭哭啼啼,說道:「我是金眼國一個總兵官,名字叫西海蛟,南兵之難,身經百戰,吃金都督一钂,钂下我斗大的頭來,英雄無效用之處,情屈何甘!告金都督填命。」道猶未了,後面又跟著無數的番兵,都是些肢體不全,連傷帶血的,都是吆吆喝喝,都說道:「我們一干人,為因番總兵身死之後,吃金都督雪片的钂來,措手不及,負屈身死。告金都督填命。」
  第二十六宗又是兩個番官。一個拎著頭,說道:「我是金眼國水軍酋長,名字叫做哈秘赤,海上鏖戰之時,吃劉百戶設計塞了我的舵眼,坑陷了我海鰍船;又戳我一槍,又致使我砍下頭來。此情何恨!告劉百戶討命。」一個只得上半段,連頭帶胳膊,站在地上,下半截身子不見,在那裡口裡說道:「我也是金眼國一個水軍頭目,名字叫做沙漠咖,吃了姚把總一刀,揮我為兩段,上一段還在,下一段遠葬沙魚之腹。此恨何長!告姚把總填命。」道猶未了,後面一擁而來,就有幾千個沒頭的鬼,都說道:「我們都是跟隨哈酋長、沙頭目出陣的,只因他兩個身死之後,可憐我們撞著火,燒個死;撞著刀,勒個死;捉將去,嚇個死。罪不加眾,情屈何甘!」燒死的告梁把總填命,殺死的告姚把總討命,捉去的告張百戶討命。」
  第二十七宗這個鬼,生得齊整,青春年少,叫屈連天,原來是金眼國國王的盤龍三太子。一手提著一張刀,一手拎著一個頭,氣衝衝的說道:「我做太子的為父殺賊,這是理之當然,怎麼活活的吃水軍大都督陳堂一虧,逼勒得舉刀自刎?天下做忠臣孝子的,豈可這等抑鬱不伸!到如今沒奈何,只得告求閻君殿下,替我做個主張,一定要陳都督償命!況兼我還有一個忠臣,叫做哈裡虎,被他逼勒得溺水身亡。還有八個頭目,還有三百隻番船,還有三千名番兵,都堆做一坑,燒做灰燼之末。你們不信之時,你看後面都是甚麼?」把手一指,只見一個鬼平跳起來,說道:「我是金眼國國王駕下的駙馬將軍,名字叫做哈裡虎,為因國家有難,不避斧鉞,萬死一生。哪曉得天道無知,偏使賊人得志,致使我們溺水身亡!割我頭的是個游擊將軍黃彪,我今日告黃游擊取命。」道猶未了,只見八個頭目吆吆喝喝,說道:「我們八個頭目,活活的火葬在陳都督手裡,今日要陳都督償命。」道猶未了,只見三千名番兵,一齊的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這一干人,共有三千多個,豈可都是數盡祿終,白白的喪在陳都督火裡。情苦何堪!今日要陳都督償命。」
  第二十八宗是個丞相的樣子,一個頭提在手裡,哭哭啼啼,說道:「我是金眼國國王駕下右頭目的便是,名字叫做蕭噠口稟,為因齎了國書,請了三位大仙,就吃南朝二位元帥砍我的頭,又把我的頭號令各門、各街、各市。君令臣行,這是常理,怎麼叫我受這等的苦毒?到今日沒奈何,望閻君替我做主,要二位元帥填命。」
  第二十九宗是兩個道士。一個說道:「我在陽世間叫做金角大仙。」一個說道:「我在陽世上叫做銀角大仙。還有一個師弟,叫做鹿皮大仙。師兄師弟三個同時下山,同時和南兵爭鬥,怎麼我兩個就砍了頭現了本相?我師弟反做了紅羅山的山神?功罪不明,賞罰不正。我兩個要金國師填命。」
  第三十宗又是五個柴頭鬼。一個口裡哼也哼的,說道:「我是銀眼國一個總兵管,名字叫做百里雁,活活的吃南朝王尚書一天火,燒得骨碎筋酥。銜冤不盡,告王尚書填命。」後面四個哭哭啼啼,都說道:「我們是銀眼國四員副將,一個叫做通天大聖,一個叫做沖天大聖,一個叫做撼山力士,一個叫做搜山力士。四個人平白地吃王尚書一餐火,燒得灰飛煙滅。負屈含冤,無門控告,特來告上閻君,要王尚書償命。」判官道:「你這乾人都是弔謊,既是燒得骨碎筋酥,灰飛煙滅,怎麼如今還有個形狀兒,在我這裡告狀?」眾鬼齊齊的說道:「稟上判官大人,你有所不知,又是南船上一個金碧峰看見不忍,又替我們安埋骸骨,又替我們念上幾卷受生經,故此又得這些形狀兒,到這裡伸冤訴屈。」判官道:「既是如此,還說得通。我准你的,再查。」
  第三十一宗又是一個婦人。哭哭啼啼,說道:「我是銀眼國百里雁的妻房,名字叫做百夫人,代夫報仇,吃南朝設計,鉤牽索捆,砍下頭來。夫為妻綱,妻報夫仇,這是個正理,怎麼反教我們毒遭刑憲!砍下我頭的是唐狀元,我如今要唐狀元填命。」
  第三十二宗是五六百個沒頭沒腦的鬼。嘈嘈雜雜、吆吆喝喝,都說道:「我們是跟隨百將軍、百夫人的兩枝軍馬,共有七百多名,活活的死在南人之手。有屈難伸,要尋他總兵官填命。」判官問道:「可還有麼?」下面答應道:「沒有了。」閻羅王說道:「崔判官,這三十二宗人命,事非小可,你仔仔細細把個罪惡簿來,與他對證一番。中間有等惡極罪大的,發下罰惡司,要他周環地獄。有等惡未甚,罪苦不大的,輕恕他,發下左轉輪王,與他托生而去。果若是素無罪惡,枉刀屈殺了他,准南朝人一命填他一命。怕他甚麼元帥?怕他甚麼都督?怕他甚麼狀元?到了我這衙門,按法而行,毫無所隱。昔日唐太宗尚然填還人命,何況以下之人?」崔判官說道:「是,小臣即時查對。」
  好個崔判官,一手一枝筆,一手一扇簿,從頭徹尾,查對了一番,又加一番,怕有差錯;再加一番,這叫做三思而行,事無不慎。崔判官卻才稟告閻君,說道:「某也善,某也未善;某也是,某也未是。」閻君道:「既是查對得明白,你當面判斷還他們。」判官道:「你們仍舊一宗一宗的上來,聽我們判斷。」眾人答應道:「是!」
  判官叫過第一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姜老星,你前身殺人無厭,已經七世為豬,尚且填還不滿;你今日出世為人,還是這等為君強戰,糜爛民肉,怙惡不悛!依法該送下罰惡司,遍歷一十八重地獄。」姜老星說道:「容小的分訴。」道猶未了,閻君傳下令來,不許強嘴,強者竟送阿鼻地獄之下,永世不許轉身!果有不甘,許末後再稟。閻王有令,誰敢有違?只是恭聽而已。
  判官叫過第二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姜盡牙,你已經三世為人,只因你為人在世,怒目而視哥嫂,注定了打出你的眼烏珠兒來。姜代牙,你已經二世為人。只因你在世作事機深,摳人腦髓,理合打碎你的腦蓋骨。你這兩個報應已畢,發左轉輪王,許你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三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人,初世為人,前世都是一群馬,作踐人間五穀,以致今世死於刀兵。苦無大惡,發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判官叫聲第四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畜生,已經三世為牛。只因你前生在世,食人之祿,不能終人之事,欺君賣國,你這簿上,該十四世為牛。你們今日受了這一苦,准一世為牛,通前後十三世為牛就滿。許牲錄司去托生為牛。」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五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畜生,才初世為犀牛。只因你前世都做道士,游手好閒,又且穢污齋醮,故此出世做個犀牛。你頭上這一隻角,恰像道士那頂冠兒,昨日那一天大蜈蚣,都是些徒弟徒孫的冤孽。你這簿上,共是六世為牛,今番也免你一世,再五世就滿。許牲錄司去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六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婦人,前世都是淫奔之婦,背了結髮丈夫,私通外人情趣。已經十世為母豬,羞恥不避,穢污異常,還有些餘孽未滿,卻注你做個屍致之魚,今番受了這一苦,罪惡填滿了。許赴左轉輪王,托生為人。」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七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五千多人,原是五千條毒蛇轉世。閻羅王只說你們改行從善,哪曉得你們蛇鑽竹洞,曲心還在,故此又注你這一死。你們這簿上,還該一世為豬,再世為牛,三世才轉人身。許牲錄司去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八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蘇刺龍,你已經三世為人。只因前生在世,專一馱人的財物,不肯還人,以致罪惡貫滿。故此今日一錘打馱了你的背,命染黃泉。蘇刺虎已是四世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專一破人姻緣,離間人骨肉,以致罪惡貫滿,故此今日一刀連肩帶背的,分開你的屍骸。卻只一件,你兩個苦無大惡,還是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九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哈刺婆,你已自二世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專一說話過頭,行事滿頂,故此今日吃這一钂,削掉了你的頂陽骨。哈刺密,你已是五世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說話沒脊骨,行事沒脊骨,故此今日吃這一钂,钂掉你的脊梁骨。卻你兩人又無別惡,還是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五百個魚眼軍,才是兩次為人。初次為人,你就奴群狗黨,飲酒輸錢,牽扯不斷,故此今日注你一個一刀,砍為兩段。你第三世為人,方知警省。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又叫聲第十一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三千個人,都是前生不敬父母,不尊長上,不孝不弟之人。已經十二世為牛,砍頭剝皮,剮骨鍋煮。才然初世為人,罪孽尚且未滿,仍舊又是砍頭剝皮,剮骨鍋煮。你們這簿上,還有四世為牛。許赴牲錄司托生。」
  判官叫聲第十二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十三個人,也是初世為人。原日為因抵觸了繼母,六世為驢,受人欺壓,遭人鞭撲。才得為人,復又剮你這一千刀,今後罪孽,稍可饒你罷。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又叫聲第十三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咬海乾,你這個人原沒有甚麼罪惡,已經八世為人。這一世又是個盡忠報國。只因你前世枉殺了一條大蛇,故此今世不免這一刀之苦,卻也不敢償命。送賞善府受用。」下面沒有答應。
  判官叫聲第十四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王神姑,你是個不敬公姑,不順父母,不盡婦道,犯了七出之條的婦人,已經十八世為母狗。今日又犯咒神,故此要遭萬馬踏為肉泥。送罰惡分司,還歷那一十八重地獄。」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五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陳祖義,你已是五世為人,苦無罪惡。只因你呼喝長兄一聲,故此不免這一刀之苦。卻來生還是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六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三個女人,前身是個田三嫂,吵家精,在我地獄裡面,已是鋸開了做三個。教你為人,改心從善,誰知你還是這等貪淫無恥,故此一個人又是一刀。也罷,今番再變一遭母狗,消你那些淫欲之火,卻再來托生。許赴牲錄司伺候。」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七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王蓮英,你原是個孝婦出身,已經三世戴珠冠,穿霞帔。只因有些小不足處。甚麼些小不足處?瞞著婆婆吃了一隻雞,故此今生要砍這一下,卻不該人來填命。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八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五十個人,前世都是個出頭的好漢。只因有些出頭害人,苦沒有甚麼大善行,故此今世都要砍頭。卻來生還是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十九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圓眼帖木耳,你為人在世,言不信,行不果,取不明,與不明。有這四樣不是處,故此今日砍你四刀,開你做四架。你來生僅僅的討得個人身,卻也沒有甚好處。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也不曾答應。
  判官叫聲第二十宗,下面應聲道:「有!」判官道:「你這一干人,都是前一世在鄉黨之中,暗箭傷人,暗刀殺人,故此今生遭王明的暗劍。卻也苦沒有大過惡,還得人身。許赴左轉輪王托生。」下面應聲:「是!」
  判官叫聲第二十一宗,下面應聲:「有!」判官道:「你這兩個狐狸,一邊修行,一邊魘污迷人。今日又不合跟隨著甚麼道長,這正叫做狐假虎威,罪孽重大!」叫過鬼司來:「送他到陰山之下,永世不許轉身!」下面哭哭啼啼而去。
  判官叫聲第二十二宗,下面應聲道:「有!」
  不知這個應聲道「有」,還有些甚麼過惡?判官怎麼判斷?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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