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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意千重]世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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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40:26
第30章 引子(一)

青梨忙倒了一盞溫熱的水端進去,對躺在床上的林老太笑道︰“是四姑娘,和陶家舅太太辭了行,過來謝老太太恩典的。因老太太歇了,適才便在門口行了禮,回去了。”

    老太太沒吱聲。

    她是面牆向里的,青梨看不清她臉色,便試探著道︰“老太太,您要喝水麼?”

    “不喝。”老太太這才緩慢而冷淡地道︰“原來她眼里還有我這個祖母。”

    青梨一時無語。敢情老太太一直在等著林謹容來謝恩呢,若是四姑娘沒來,只怕日後就算是給老太太磕頭認錯,老太太也未必正眼看她。人啊,就是愛爭這一口氣。

    林謹容才回了自家的小院子,就連著來了兩撥人。第一撥,是林謹音身邊的枇杷。枇杷給林謹容送來一匣子已經稱好的金銀錁子,還背著桂嬤嬤等人把林謹音的原話給傳到了︰“三姑娘說,她是不贊同您這樣做的。但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您卻是她唯一的同胞妹妹,您執意要,她就給,成了是福氣,不成也叫您記住這次教訓。”

    怎麼可能不成?果然林謹音這個穩重的大姐姐還得刺刺才能成。林謹容笑著受了林謹音的訓話,將那匣子金銀給收了,然後親手打賞枇杷,枇杷似笑非笑︰“奴婢跑這一趟是本分,姑娘實在要賞,就等您賺了錢再賞,奴婢不會嫌多的。”頓了頓,又好意提醒道︰“三姑娘的意思,無關緊要之人就無需讓他們知曉了,省得多事。”

    得!這丫頭一貫地妥當愛為人著想,說話也中聽,真是個寶,難怪後來會做了陶家的管家娘子。林謹容一笑,吩咐荔枝送枇杷出去,自家在燈下研墨鋪紙,寫明金多少,銀多少,好交給陶鳳棠。

    桂嬤嬤和桂圓不知她剛做的事情,只奇怪她為何半夜研墨寫字,不由滿頭霧水︰“姑娘這是要做什麼?”桂圓的心里更是有無數只小爪子撓啊撓,三姑娘不是和四姑娘剛吵了一架麼?怎麼又送了一匣子東西過來?枇杷還神神秘秘的,是什麼啊?是什麼?

    林謹容輕輕淺淺地一笑︰“我托大表哥幫我在榷場買點新奇玩意兒,這就在寫單子呢。”這娘兒倆都是不識字的,哄起來好哄。

    桂圓也就偃旗息鼓了,她很聰明地想,那箱子東西,大概是三姑娘要給表少爺的東西,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借四姑娘的手罷?

    閑話少說,林謹容這里剛鋪好架勢,荔枝就走進來,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姑娘,您適才給三老爺請安的時候掉了一只荷包,黃姨娘親自給您送了來。”也不知道這黑燈瞎火的,黃姨娘扶著個丫頭偷偷摸摸地來做什麼。

    往日黃姨娘也愛來做這面子情的,但林謹容從來輕易不肯見她,也不承情。桂嬤嬤便按著往日的習慣,道︰“姑娘安心歇著,待老奴出去伺候姨娘。”

    林謹容放下手里的筆,淡淡地道︰“姨娘一片好心,怎能如此怠慢于她?請姨娘進來喝茶。”

    桂嬤嬤還有些遲疑,林謹容卻已然走了出去,含笑迎上站在廊下,正背對著自己盯著頂上那盞氣死風燈看的黃姨娘︰“姨娘,一個荷包是什麼金貴的?夜深雨寒,隨便使個人或是改日遇上再給我也是一樣的。快,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目光一頓,停在了黃姨娘的貼身丫鬟棗兒手里提著的那個雙層黑漆食盒上頭。

    黃姨娘滿臉謙和的笑,她的目光隨著林謹容的視線同樣落在了那只黑漆食盒上,語氣再是親熱不過︰“三爺要吃桂花丸子,奴想著夜深雨寒,正好每個人都熱乎乎地吃一碗睡下才舒坦,便多做了些,給太太、三姑娘、五少爺都送了去,七少爺年紀小,吃了不克化,就沒送,四姑娘住得遠,不放心旁人送,這便親自送了來。”

    “姨娘有心,謝了。”林謹容給她施了半禮,迎進屋去,請黃姨娘在臨窗的榻上坐了,由荔枝奉上熱茶來。

    桂圓要去接棗兒手里的食盒,棗兒卻一縮,眼楮瞟向黃姨娘,嘴里脆生生地調笑道︰“奴婢難得有機會伺候四姑娘呢,姐姐就別和妹妹爭了。”

    桂圓大怒,主僕都是無恥之輩,蹬鼻子上臉,主子搶人男人,丫鬟跑來搶姑娘,什麼道理!正要挖苦棗兒兩句,就聽林謹容道︰“桂圓,姨娘難得來這里,我記得我們還有些蓮藕糕,你去熱熱端來請姨娘嘗嘗。”看這樣子,那荷包和這桂花丸子都不過是個引子,她很想知道,這兩層食盒的最下面一層是什麼?就給黃姨娘制造一個機會又何妨?

    桂圓不忿,卻不敢不聽,只得斂衽行禮應了退下,林謹容又叫桂嬤嬤︰“嬤嬤,煩勞你去幫我看看熱水,早前吹了涼風淋了雨,過了些寒氣,我想泡泡。”

    “是。”桂嬤嬤黯然看了一旁伺立的荔枝一眼,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此刻棗兒已經掀開第一層食盒,雙手取出一只粉青細瓷碗遞到了林謹容面前。桂花丸子特有的甜香味兒一個勁兒地往林謹容鼻子里鑽,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接了湯匙舀了一個丸子喂入口中,細細品味,嘆道︰“姨娘好手藝,這闔府上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出這般滋味的桂花丸子來。”

    黃姨娘含笑道︰“若是姑娘愛吃,隨便打發人過來說一聲就好,就是半夜,奴也做給你吃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實話實說︰“我哪兒有那個福氣?豈不是折殺我了?父親第一個就要不饒我,五哥只怕也要怨我折騰姨娘。”

    黃姨娘被她的大實話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卻不放在心上,淡淡笑道︰“姑娘說笑,若非是你,五少爺哪能如此輕松就被老太爺放過?奴粗陋,但卻是記情。這半月來你不便出門,奴也不便來探。手里卻是不曾停下,你要的兩雙鞋,已然得了一雙,再過些日子就一並送了來,若非三爺病著,今兒就能一起拿了來。”

    林謹容點了點頭,單刀直入︰“不知姨娘撿到的是個什麼荷包?可否給我瞧瞧?”她有沒有掉過荷包,她最清楚,黃姨娘有沒有撿到荷包,黃姨娘也最清楚。

    黃姨娘的臉色倏忽變了好幾變,陰晴不定,眼神更是有些飄忽,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張林謹容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紙上頭,眼楮一亮,破釜沉舟地道︰“四姑娘,奴半夜前來,乃是有事相求。”

    林謹容手里的湯匙緩緩舀起一只溜圓的桂花丸子,魚兒上鉤了,但,她一個不慎,很可能所有的辛苦和算計都打了水漂。穩,要穩!她把那只桂花丸子喂入口中,淡淡一笑︰“姨娘錯愛,我如今還是戴罪之身,怕是幫不得姨娘。”

    黃姨娘微皺著眉頭道︰“四姑娘,我不是那起不懂得看頭勢的人,這件事並不難,只要您輕輕抬抬手就過去了,對我有好處,對太太、您,乃至于我們三房都是有好處的。”

    “哦?”林謹容似笑非笑地看著黃姨娘︰“願聞其詳。”就是因為黃姨娘太懂得看頭勢了,不然她也不會把主意打到黃姨娘身上去。

    黃姨娘示意棗兒出去,林謹容也就讓荔枝出去。

    雙層食盒的下層被打開,里頭全是些大小不一的金銀錁子,數量不多,和林謹容自己的私房差不多。黃姨娘的手指摳在黑漆食盒的邊緣上,有些舉棋不定。

    林謹容又吃了一個桂花丸子,淡淡地笑︰“姨娘無端拿了這些金銀來,是要干什麼?”

    黃姨娘抬眼看向林謹容。但見林謹容坐在燈下,巧笑嫣然,還帶著些微不屑,仿佛是看穿了自己的把戲,卻故意裝糊涂一般,便索性咬了咬牙︰“聽說清州的金銀價比平洲的高。”

    林謹容收了笑容,湯匙被她扔在小碗里,發出“叮當”一聲清脆的響,她的聲音似是被裹了一層寒冰︰“姨娘的耳朵可真好。但就算如此,那也不干你的事。”

    黃姨娘的唇邊綻放出一個淡淡的,但是特別膽大的笑容︰“四姑娘,非是奴的膽子大,而是姑娘的好意,奴不能輕易拂了。”

    林謹容的眼珠子里滿是寒意,一動不動地盯著黃姨娘。

    是,即便不是親眼所見,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瞞過黃姨娘去,就比如說,將金銀拿到清州去換差價這種事,陶氏不是這家里第一個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做。如此輕松的生財之道,似黃姨娘這樣的,特別需要金銀傍身的人精又怎會不知曉?而昨夜,她不顧林謹音的反對,故意拉著陶鳳棠在林三老爺的院子里說那一席話,本來就是另有目的。

    她在釣魚,釣黃姨娘這條滑不溜手的魚。黃姨娘和她一樣,都是特別渴望錢的人,尤其是黃姨娘身份低微,進出皆不得自由,就算是知道法子,曉得陶氏在做這麼一樁事,也是無路可走,無計可施,空艷羨而不能。她故意把自家要插一腳的事情說給黃姨娘聽,趁的就是黃姨娘那虛火上涌的一刻,等的就是黃姨娘膽大的一躍。而此刻,黃姨娘果然緊隨她的腳步勇敢地躍上來了!

    然而,林謹容沒有感受到即將成功的喜悅和激動,她的腦子越發地冷靜清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一條沒有任何起伏的直線︰“姨娘的話太深奧,我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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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40:41
第31章 引子(二)

    黃姨娘突然有些厭煩這種試探來試探去的把戲了,她翹起唇角︰「四姑娘,原來奴不曾識得你的聰慧,不知你是這樣一個玲瓏人兒。」

    「姨娘有話請直說,太晚了呢。」林謹容收回落在黃姨娘臉上的目光,漫不經心地笑著,無聊地舀著瓷碗裡的桂花丸子玩。她也不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做這樣的事情,可見沒有不可能,只有不去做。

    「不,此刻還不晚……」黃姨娘的語氣別有所指︰「姑娘年紀雖小,但也當知隔牆有耳,禍從口出的道理,卻拉著三姑娘、表少爺站在老爺的房前說悄悄話。這不是故意說給奴聽的麼?」她的手指撥弄著那些形狀各異的金銀錁子︰「你瞧,這都是你五哥歷年來年節時存下的一點體己,不容易呀……」她嘆息了一聲,飽含無奈,「他比姑娘大一歲,明年就該議親了。若是這些金銀能夠在清州換個好價,多點聘財,也是他的造化。」

    林謹容深琥珀色的眼珠子裡透出一絲狡黠︰「這種事情,自有老爺和太太去操心,姨娘當放心,咱們這種人家,面子乃是第一要緊的,想我那五嫂,家世人品決然不會差。」

    「老爺和太太自然都是慈明的,老太爺老太太定的規矩,公中自也不會虧待了誰。只是如今婚姻論財,奴這也是想替老爺、太太分點憂。」黃姨娘語氣軟了下來,可憐兮兮地道︰「四姑娘,姨娘是來求你的,你的好心,姨娘一定不會忘記,五少爺也不會忘記。」

    林謹容輕笑了一聲︰「我非常想幫姨娘,但我不敢。況且,不是我多嘴,這點金銀也換不了多少差價。」她當然明白黃姨娘那點小九九。黃姨娘唯一的依仗就是不著調的林三爺,她拿著這些金銀卻始終不踏實,想找個光明正大的出路,讓誰也奪不去;當世女方的妝奩同男方的聘財成正比,而在本朝父母健在就不許分戶別產而居的律法下,妻子的嫁妝正是夫家日後分家時不參與分產,可以全權支配的重要財產。所以黃姨娘拿出去給林亦之做聘財的錢財越多,將來林亦之可以光明正大,自由支配,傍身過活的錢財也就越多,也就不用擔心林三老爺早死,陶氏不公的現象出現。

    林謹容並不在意這種情況出現,林亦之的錢財多少,日子過得富裕與否干她屁事啊?讓黃姨娘把這些金銀過了明路,添在林亦之娶媳婦的聘財裡頭,對她只有好處沒壞處。一添了三房的體面,二不讓林三老爺到時又說出林亦之就算是庶出也是長子,聘財太少丟臉,而找陶氏鬧,為難陶氏的混話。三呢,借雞生蛋可以的吧?雖然黃姨娘的性情注定了這食盒裡的金銀不會是她的所有,只是一小部分,但到底,也是金銀不是?

    黃姨娘聽到林謹容斬釘截鐵的拒絕,倒是出乎意料。她狐疑地看著林謹容,苦笑道︰「金銀雖少,但窮人不嫌少。四姑娘,你故意傳話給奴知曉,難道就是為了讓奴空跑這一趟,再失望地回去的?」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林謹容垂眸看著掌心︰「姨娘的話差了。我原來說過一句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房的體面是大夥兒的。我是故意去告訴姨娘有這麼個機會不錯,一是希望姨娘得了好處能記情,繼續如前一般莫生事,二也是存的私心,畢竟我娘的妝奩有限得很,我未曾議親,七弟尚小。雖則她若是不肯,誰也要不去,但難保被人惦記。所以家裡的錢財越多越好,五哥過上好日子也好,都礙不著我的眼。你聽了我的話,就該去求太太或是舅太太提攜,怎地來求我一個小姑娘,這不是為難我麼?」說到此,她話鋒一轉︰「姨娘拿回去罷!本來不多點,順手就是人情,我卻怕將來兩頭不討好,夾在中間難做人呢。」

    聽林謹容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其中的厲害關係,一怕自己挑唆攛掇林三爺惹事,二怕自家母子惦記陶氏的妝奩,黃姨娘不由有些羞又有些惱,卻也放了最後一點疑心。

    沒有人的錢是大風吹來的,也沒有人會輕易把錢財拱手讓出去。陶氏要換金銀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得到林謹容的暗示之後,她又想了很久,左思右想,想來想去,都覺得不該輕易放過這機會,最少該來試試,但她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只拿出一小部分來探路。就算是早前進得門來,也未必真想打開那食盒第二層,但瞧見林謹容桌上攤開的紙,又被林謹容把話挑明,還拒絕了以後,她反而越發打定主意,非要試試不可了。

    她能去求陶氏麼?哪怕再打著林亦之的幌子,也要人家相信——陶氏知曉她有這麼多的金銀,立刻就能明白錢從哪兒來,還不一股邪火起來,直接找她的不是?至於吳氏麼,吳氏看她一眼她都心寒,還敢撞上去?這些都是其次的,關鍵是事情辦不成還要惹身騷味兒,不值得。

    所以林謹容這提議根本不可行,但她不信林謹容莫名其妙跑去說那席話給自己聽,就是為了捉弄自己。否則,早前林亦之犯事,林謹容就該順著往下踩了,哪裡又會有後頭的事情?莫非是欲擒故縱,要讓自己多記她幾分人情?又或者,是想趁便撈點好處?這孩子雖小,名堂卻真多,可也因為林謹容小,所以她對上林謹容更覺有把握。

    思及此,黃姨娘便壓了那口氣,裝了一副沮喪樣,悠悠嘆道︰「四姑娘,你的話也深奧得很,奴聽不懂。但奴此次前來,當真是想替五少爺盡一分心,替老爺和太太盡一分力。既然姑娘執意不肯幫這小忙,奴也無法。夜深了,姑娘睡吧。」說完便提了食盒往外走。

    人已走到簾子邊,不見林謹容有動靜,正在患得患失之際,突聽得林謹容喊道︰「姨娘慢!」

    黃姨娘站住腳,得意回頭,叫你和我玩心眼子,你還嫩呢!剛才和你軟語相求,你要拿架子。這會兒倒沉不住氣了?

    卻見林謹容將那只粉青細瓷碗遞到她面前,認真地道︰「煩勞姨娘一併帶回去罷。我送你出去。」說著便要去打簾子。

    黃姨娘臉上的得意之色只是一瞬就已經換作一副委屈之色,一把揪住林謹容的袖子︰「奴若是能求旁人,自是不來給姑娘添煩。你也說了,三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體面是一體的,家法宗法森嚴,奴不敢不安分守己,也不敢肖想太太的妝奩,只是想盡一分力……」

    林謹容垂了眸子,袖手而立,淡淡地道︰「幫人不難,我怕有閃失,姨娘不饒我,爹爹不饒我,五哥怨憎我,氣著我娘,三房的臉面更要丟光。我也沒臉,我還沒說親呢。」

    黃姨娘忙堆了一個甜膩的笑容︰「不會的,不會的。姑娘有這些擔心,說明正是上了心的。怎樣……我也不會怨你的,其他人也不會知曉。」

    林謹容暗笑,卻皺眉︰「我本想給姨娘寫個條子,但人心難測,我怕有朝一日,有人說我謀算姨娘、兄長的體己錢。一片好心,反而成了驢肝肺。」

    黃姨娘心裡暗罵了一聲小狐狸,卻笑道︰「怎麼會?姑娘的品行我還不知曉麼?要不然,也不會貿然把這些東西帶過來。當然啦,不會叫姑娘白辛苦,每一兩銀子不是能賺50文麼?姑娘可抽10文利錢。」這是暗示林謹容別蒙她,她曉得行情。

    「我怎會貪姨娘和五哥的錢?我的心還沒這麼狠。」林謹容還是猶豫,皺著眉頭想了許久,試探道︰「要不,姨娘寫個字據給我?」

    黃姨娘憋屈死了,她給人家錢財,人家不但不給她寫字據捏著,自家還要倒貼寫一個給人?什麼道理?

    林謹容卻對她的憋屈一無所覺,只顧跑去研墨鋪紙︰「姨娘想來也是驗過金銀數目的,但錢財過手,咱們還是要當面數清楚弄明白,然後姨娘再寫個字據給我,就說,將這些金銀盡數委託與我全權處置,隨著平洲的銀價走,若是有高低反覆,不能怨我。」

    她是傻的才寫,要寫也是林謹容寫給她才對。黃姨娘皺眉道︰「不寫了。反正奴信任姑娘就是了。」

    林謹容卻不容拒絕地握住了她的手︰「姨娘,將來咱們也好有個交割,你不寫,我不敢拿。」又看定了她,緩緩道︰「姨娘膽子那麼大,敢憑一句話就找到我這裡來,自是早就思慮過進路退路的,還怕什麼?怕我吃了你這點金銀?我的眼皮子,可沒這麼淺。」

    黃姨娘的眸色漸暗,不錯,她的確是考慮得萬分周全才敢走這一步。多年以來,她能混到如今,不是只靠運氣。她輕輕頷首︰「好,我寫。想來姑娘這般身份,這般聰慧的人,不會瞧得起這幾兩碎銀碎金。」

    威脅她呀……犯不著。將來黃姨娘還真能得到現下平洲金銀那個差價,但其他的麼,自然都是她的,她不能白幹活兒是不是?金山銀海,都是積少成多的。林謹容翹翹唇角,隨手抓起一個金錁子,這種冰涼沉重的感覺,踏實極了,她真是太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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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40:58
第32章 變數(一)

    雙方交割完畢。

    林謹容統了金銀總數,叮囑荔枝第二日趕早把東西送出去給陶鳳棠,再讓桂嬤嬤伺候她沐浴。

    桂嬤嬤低眉垂眼,耷拉著肩膀。林謹容自是曉得因由,微微嘆了口氣,趁著屋子裡無人,簡明扼要地和桂嬤嬤說了個大概,然後叮囑︰「此事關係重大,嬤嬤替我看牢了屋子裡的人,不許任何人多嘴。不然,攆了出去,絕不容情!」最後一句話,她的語氣極重。

    「姑娘放心,沒人會去亂說。可若是太太知曉這事兒,怕是會很生氣。姑娘幫誰不好,偏要幫她。那些錢,說到底,還不是她從老爺手裡摳去的。不過可真沒想到,黃姨娘竟然會信了姑娘,把私房都拿出來了。」這屋子裡人本來就不多,有的都是忠心的,誰會亂嚼舌頭?桂嬤嬤雖然不贊同,心裡眼裡卻滿滿都是歡喜——姑娘還是把她當可靠之人看待的。瞧,這麼緊要的事情最後也還是沒瞞她,還要她來把關,於是精神又上來了。

    林謹容少不得和這個實誠的婦人解釋︰「我爹的閑錢,他不給黃姨娘,難道我們就能摳出來?摳不出來的,他寧願拿去買他中意的玩意兒。我娘的錢,她不肯拿出來誰也不能把她怎麼樣,但若真是被人給惦記上了,吵鬧起來也難看。」她翹起嘴唇,「黃姨娘所求者,不過五哥安穩富足,其他的她是不敢想了。我幫她就是幫我自己。」

    黃姨娘願意和自己接近,互惠互利,就說明不是個鼠目寸光的。早前應該是真有旁的心思,但自林慎之進了老太爺的書房之後,那點心思只怕也滅了。嫡庶有別,古今相同,林亦之倘是個經天緯地之才,倒也不說,偏偏他就是那麼個人,爛泥糊不上牆,能怎樣?

    如今就沒有誰靠公中那點錢來嫁娶的,多少都有添補,林亦之前頭的四個堂兄都是嫡出,做母親的拿多少妝奩出來添補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三房。有前面四個比著,到了林亦之突然少了很多,面子上過不去,拿出來憋氣,不拿要被人算計。既然林亦之母子自家能解決問題,她為什麼要攔著?難道還要讓他們來拖累自家母親和弟弟麼?不成。何況借雞生蛋那是多划算的買賣?

    桂嬤嬤見她唇角滿滿都是笑意,雖然有些聽不懂她的話,但也應景地陪著她笑,將香噴噴的澡豆擦在林謹容雪白細膩,猶顯青澀的身上。

    「嬤嬤,不忙,我先泡泡,你出去,等我喚你。」林謹容微閉了眼,身子緊緊貼著香柏木澡盆,細白的臉上生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這些日子,桂嬤嬤已經習慣了她洗澡時喜歡獨處一段時日的愛好,便什麼都沒說,放下東西就退了出去。

    門關上後,林謹容緊緊抓住了香柏木澡盆的邊緣,熱騰騰,香噴噴的洗澡水在她身邊晃蕩,本該無比舒坦,但水中卻似有什麼緊緊握住她的心臟,不肯放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狠絕,閉上眼,深深呼吸,一縮頭,強迫自己把整個頭臉盡數浸入水中。

    溫暖的水從四面八方擠壓向她,她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那種溫暖,偏偏,心裡是寒冷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都能感到那種寒涼。

    彷彿過了一生那樣漫長,直到水都有些涼了,她方一仰頭,「嘩」地從水中坐起,仰面向天,大口呼吸,一雙緊緊攥在香柏木澡盆邊緣的手早已青白。

    林謹容鬆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微瞇了眼看向桌上的沙漏,銀沙如同銀線,細細地,毫無阻滯地往下流淌,堆積的銀沙比以往高了那麼一點點。她如釋重負地靠在澡盆壁上笑,總有一日,她不會再怕這些令她在夢裡,在白日裡都害怕著的東西,比如說水,比如說人。

    一夜好眠,秋風秋雨不過是陪襯。

    卯時三刻,陶氏牽著林慎之的手,與林謹音一道,紅著眼圈送走了吳氏。林大老爺受林老太爺的委託,代替自家那個因傷不能出席送別任務的林三老爺,熱情友好地目送陶家的馬車隱入了清晨的薄霧中。

    辰正,林老太太裝扮完畢,安然高坐,等候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的請安問候。待到最小的林慎之行完禮,被春芽牽著手送至聽濤居後,她滿是褶子的老臉緩緩轉向了大兒媳周氏,周氏的目光一縮,看向了安靜立在一旁的陶氏和林謹音,以及立在林老太身後微微冷笑的羅氏。最終不過一嘆,低聲道︰「三丫頭,老太太有幾句話要同我們說,你領著你五妹妹一併退下了罷。」

    要算賬了!林謹音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強自鎮定地行了一禮,眼楮卻驚惶地看向了陶氏。卻見陶氏目不斜視地看著老太太頭頂那枝碧綠深沉的翡翠釵,神態淡定無比。

    林謹音聽見自己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牽了裙角就要往前向林老太跪下請罪,卻聽陶氏道︰「三丫頭,你還不去?」林謹音回頭,對上了陶氏晶亮的眼楮,陶氏的眼裡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和自信。

    是什麼讓陶氏有了這種眼神?難道舅母真的給她出了什麼好主意?林謹音有些疑問,卻被林五給拖了出去。

    然後就是漫長、焦慮的等待。

    這一日,林謹容同樣心驚肉跳,清早鋪開一張紙,到了午間也不過是寫了兩個半字,然後就是握著筆發呆。一會兒聽說林老太單留太太們說話。一會兒又聽說三太太頂撞了老太太,被罰跪。再過一會兒,又說,三太太還沒跪就暈了過去,這會兒在請大夫扶脈。

    林謹容不相信在這樣的當口——吳氏剛走,自己尚未解禁,林慎之剛進了老太爺的書房,林三老爺傷還沒好,陶氏還會這樣不長眼地故意去頂撞激怒老太太,一切不過都是壽宴那一日的延續。只陶氏竟會用暈倒裝病來躲過下跪的責罰,而不是直來直去地對上,真是讓她刮目相看了。

    隨即傳來的消息卻讓她驚異無比。陶氏扶出了喜脈!兩個月的身孕是最有力的護身符。林三老爺到了這把年紀,嫡出的兒子卻只有一個,是太少了,誰要還記掛著和陶氏這個明媒正娶進來的高齡孕婦算賬,就是不長眼楮,不長心眼,成心要鬧出人命來了。

    有人扶額稱慶,也有人懊喪得想撓牆。林謹容臉上帶著笑,心裡卻疑惑萬分。怎麼會這樣?前世的時候,陶氏根本就沒有這一胎,自生下林慎之後,她的肚子就再也沒有過消息。不單是她,就是三老爺後來娶的妾室和通房丫頭,都沒有誰的肚子鼓過。終其一生,她就只得一個姐姐,一個庶兄,一個弟弟。

    那麼,這會是個弟弟,還是個妹妹呢?林謹容手裡那支飽蘸了墨汁的羊毫筆遲遲等不到主人施筆落下,終於沉甸甸地滴落了一滴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了一朵模糊的花。林謹容盯著那朵暈染開的花,微微皺了皺眉頭,這會帶來怎樣的變數?

    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賣力地搧著熬補葯的小爐子,準備親手給陶氏熬上一罐補藥。這把年紀有了身孕,怎能不小心伺候?

    絲絲藥味兒穿過了青布簾子,鑽入房中,林謹音滿懷愁緒地看著躺在床上養胎的陶氏。大紅絲緞的鴛鴦戲水枕頭上,是陶氏明媚的臉,她仰望著繡滿百合的帳頂,眉梢眼角都是掩蓋不去的喜氣與得意。

    她覺得今日真是太解氣了。早前她並沒有招惹老太太,老太太借她端茶之際莫名發了一台火,然後藉機懲罰她,為的是想要壓住她,叫她下一次再不敢頂撞。之後她暈倒,診出喜脈,周氏一貫地息事寧人裝好人,羅氏卻譏諷她早就知道,故意不說,刻意留著此刻用作護身符。老太太也鐵青著臉罵她這把年紀了,自家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是她自己的錯。

    是,對於她們來說,當然是什麼都是她的錯。

    她是三個孩子的娘,對於這種事情自然是有數的。早前卻不是故意不說,而是因為那時候林謹容剛被二房嚇壞生病,她無比生氣鬱悶,對於自家的小日子來沒來都沒注意。知道了,就到了老太太的壽辰,那時候才是故意不說的。她想看看等吳氏走了以後,老太太氣勢洶洶地找她算賬,然後吃個癟,飽含著氣卻不得出的模樣。

    她只是衝動,不肯折腰,她並不傻。陶氏微微一笑,快樂地朝長女眨眨眼楮︰「阿音,你別怕。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你是沒看到,你祖母和二伯母當時的神情,笑死我了。」

    林謹音艱澀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不怕,她怎能不怕?別的都不說,就說母親這麼大的年紀了,那真是過鬼門關一樣。萬一……她生生打了個冷噤,她簡直不敢想像失去陶氏的後果,在這個家裡,陶氏就是她們的支撐。

    陶氏卻沒想那麼多,她把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無限憧憬︰「你說是個弟弟呢,還是個妹妹?我想再要個兒子,他們兄弟互相扶持著,有出息了,將來你們在夫家也站得穩。」

    林謹音收了心中的憂思,陪她開懷︰「七弟還沒換牙,等他回來以後咱們問他!」

    夏葉笑瞇瞇地走進來︰「太太,四姑娘那邊的桂嬤嬤來替四姑娘和您請安道喜。」

    兩個女兒都無比懂事,也真孝順。陶氏眼楮一亮,含笑道︰「快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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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變數(二)

“桂嬤嬤稍候,我有話要問你。最近四姑娘都在做些什麼?”林謹音溫和地喊住了才從陶氏房里請安告退的桂嬤嬤。

    “回三姑娘的話。四姑娘現在每日不是抄女誡就是練字看書,要不然就做女紅,分茶。”桂嬤嬤心里矛盾萬分,恨不得把林謹容與黃姨娘勾搭的事情說給林謹音聽。倒也不是怕日後東窗事發她逃不掉干系,而是她直覺那事兒不妥當。別不是黃姨娘下的圈套吧?

    林謹音一笑,眼盯著桂嬤嬤︰“她的性子一向沉靜,也有點沉悶。若是有什麼事不便打擾太太的,可以隨時來同我說。我是她親姐姐,也還算沉得住氣,自是要拼命護著她的。”

    “沒有。若是有,奴婢一準兒要和三姑娘說的。”桂嬤嬤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同林謹音講那事。四姑娘才剛說過,誰多嘴就要趕誰出去,自己這個看門的怎能去做那盜賊?等到真的不能成了,又再說也不遲。

    林謹音目送著桂嬤嬤遠去,秀眉微蹙,沉思良久,輕輕嘆了口氣,自洗手去到小廚房里親手為陶氏做小點心不提。

    半個月後,林謹容禁足期滿,得以自由。當她手抄的一百遍女誡漂漂亮亮地疊放在林老太爺面前時,林老太爺笑了︰“字寫得不錯。記得恪守本分,家和才能萬事興。”

    林謹容點頭應是。偷眼去瞟一旁埋頭寫字的林慎之,林慎之小小的身子跪坐在椅子上,十分費力地趴在窗前的書案上寫字,一筆一畫極盡認真。正自奇怪林慎之怎地突然變得沉穩了,就見林老太爺捋著胡子笑︰“小老七太過調皮了,花了好些日子才叫他收了心。”

    老太爺信奉的是玉不琢不成器,能夠讓天性調皮的林慎之一個月內就成了這副樣子,想必是恩威並施,下足了功夫。林謹容看著林慎之小小的身子,微蹙的淡淡的眉,心里就有些酸楚。別的孩子七歲才開蒙,他卻已經踏上了這條路,被禁錮了天性,可是,她不能永遠留在林家,有些事情女兒也不能代替兒子,林慎之必須盡快長大,必須成才。

    想到此,林謹容的眼神又堅毅起來,含笑同老太爺道︰“想必七弟一定花了祖父許多心血。”

    老太爺一笑,充滿豪情︰“我林家的繁榮,不該葬送在我的手里。”

    林謹容行禮告退。走到門口,她再次回頭去看林慎之,卻見林慎之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楮調皮地朝她張望,小粉紅舌頭壁虎似地從嘴里飛速伸出又飛速收了回去。竟然是不動聲色地背對著老太爺朝她做了個鬼臉。

    很好,天真尚存。他們都在成長著。林謹容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無聲地笑起來,笑夠了,方回頭看著同樣滿臉喜意的荔枝︰“走,咱們趕緊去給老太太請了安,再看看太太去。”

    “四姑娘來了?”青梨笑吟吟地替林謹容打起簾子,低聲道︰“今兒老太太的心情不錯。”

    林謹容笑看了青梨一眼,真是個水晶心肝的人兒,難怪得人緣好。青梨會心地朝她一笑,回頭大聲道︰“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林老太正被林五耍寶逗得眼淚都笑了出來,聞言收了笑容,捏了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淡淡地道︰“讓她進來。”倒也不是她還生著林謹容的氣,要故意刁難,只是這後宅中,她這個第一人的威嚴絕對不容挑戰。

    林謹容照例行禮問好,然後安安靜靜地坐了,神態自若,禮儀如常,好似她不是剛被禁足放了出來的人。

    這樣的表現,林老太說不出什麼地方不滿意,卻的確是真不喜歡。雙胞胎滿嘴抹了蜜似的,會撒嬌撒歡,變著法兒地逗她歡喜,林五呢,也還算可愛討喜,活潑大方。相比較而言,林謹容姐妹二人是太沉悶了,不愛往她這里跑不說,還不懂得討人喜歡,死 。有心調教幾句,也是一副不出氣不吭聲的樣子,就似誰專挑她們毛眼,專和她們過不去似的。罷了,那樣的娘能生出什麼好女兒來?沒有似陶氏那般不會看場合地潑天潑地的就已經很不錯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只要別太出格,出了閣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想到此,林老太也就有了幾分釋然,淡淡地道︰“才從你祖父那里回來吧?”

    林謹容的身子微微前傾,很好地表現出一個晚輩專心聆聽回答長輩教訓的規矩禮貌︰“是。祖父讓孫女兒多在祖母面前盡盡孝道。不知祖母這些日子起居可好?”

    林老太含糊不清地哼哧了一聲,訓導了林謹容幾句,答了林謹容一些自家日常起居上的小事,也問了幾句林謹容的起居如何。祖孫二人的對話每一句都是關心彼此的,聽著卻和外人似的生疏客氣。

    林五在一旁托著粉腮聽著,一雙眼楮笑得如同彎月,聽得二人的寒暄告一段落了,方插嘴道︰“四姐姐出來後怕是還沒去看過三嬸娘吧?”

    “是,打算先給祖父、祖母行禮問安後再去給父母行禮問安。”林謹容看了林五一眼,林五善意地回了她一個笑,好似在說,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會幫你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淡然收回目光。欲與取之必先予之,林五不知又要自己替她做什麼了。

    林老太聽了林五的話,果然道︰“罷了,四丫頭也是許久不曾見著你父母親了,為人子女者萬萬不可不講孝道,去罷。”

    林謹容也就順勢行禮告退,歡天喜地的去看陶氏。

    林謹容的腳步聲剛聽不見,林五就摸到林老太身邊坐在紫檀木腳踏上,輕柔地替林老太揉著小腿,笑道︰“看到四姐呀,我突然想起那一日來,雲表妹聽見她吹塤,很是喜歡,千方百計就想和她學,四姐當著我們大伙兒的面給拒絕了,弄得雲表妹好生傷心難為情,我勸也不起用。我是曉得四姐那時候為了禁足的事情心情不好,可也不能這樣任性呢,那雖是表妹,到底也是客,說句委婉話也不會怎樣。這會兒看著四姐倒是真的心情好起來了,但願以後她和六妹、七妹能和睦相處,我也少為難些兒。”

    老太太垂著眼眸,一言不發,瞧著竟似打起了瞌睡。

    青梨便含笑上前去扶林五︰“五姑娘,老太太好似又犯困了,要不,姑娘先出去透透氣再回來?”

    林五背後編排林謹容,借以抬高自家。不成想卻得了林老太這麼一個反應,由不得心虛,臉上透出幾分羞愧的紅暈來,訕訕地起身站了讓開,正要往外避開,忽聽老太太低聲道︰“你沒事兒的時候多領著你八妹出來玩玩,她年紀小,又是庶出,膽子小,你這個做姐姐也該盡點心,別以後人家見了不知是我林家的姑娘,還以為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小丫鬟。”

    這話不但敲打了林五,還連著大太太周氏也一同給敲打了。林五的臉頓時紅得如同滴血一般,蚊子哼似地應了一聲︰“是。”以袖遮臉,逃也似地飛快走了出去。

    林老太耷拉著眼皮,哼哼道︰“就沒一個省心的。剛還覺著她大方,接著就露出小家子氣來了。那日的事情她就能脫了干系麼?也是個不懂得大局,不知足的笨人。”

    林五那點兒心思,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踩下排行在她前面的林謹容,可不就是該她嫁進陸家了麼?所謂的小家子氣,無非就是林五編排別人,搞陰謀詭計的功夫還不到家罷了。青梨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殷勤地替林老太捏著肩膀,柔聲道︰“姑娘們還小呢。就是那天上的星星,也還爭著在月亮面前放光呢,姑娘們不過是太稀罕老太太的疼愛而已。”

    林家姑娘們是星星,林老太自然就是月亮了。青梨一席話說的林老太一張臉笑得滿是褶子,她輕輕拍著青梨的手背道︰“還是你這丫頭嘴最甜。”忽忽閉了一會兒眼楮,又突地說了一句︰“這四丫頭,多半是聽了她那不成器的母親的話,故意遠著陸緘和雲兒呢。也是個傻的,不長眼的。”那陸二雖是個不討喜的悶罐子,是真有幾分才學的,且林玉珍為了不叫他亂了心思,到現在也沒有丫鬟近過身,一概都是小廝伺候,真論起來,未必就比吳襄差。

    陶氏和林玉珍多年不和是林家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老太太發了這番言論也不見得就是真的屬意四姑娘,只是大家都覺著好的一件東西,忽然有個人不大把它當回事,其他人難免就想說道幾句,以證明自己的聰明,那個人的蠢笨。青梨不敢答話,只低著頭越發忙活得緊。

    “娘,我來啦。”林謹容人才進了陶氏的院子,就笑嘻嘻地喊了一聲,三步兩步趕到門前,簾子也被人及時打了起來,那人低低地喊了一聲︰“四姑娘。”竟然是黃姨娘。黃姨娘穿著件艾綠色的小襖配著黛綠的裙子,梳了個再簡單不過的一窩絲,發上只插了一股素銀釵,看著簡樸得很,臉上卻滿是殷勤笑容。

    林謹容頓時站住了,抬眼疑惑地看向黃姨娘。半個月不見,黃姨娘就混進陶氏的屋子里了?她和黃姨娘合作是一回事,不希望黃姨娘給陶氏惹麻煩,恭順點也是另一回事,可沒叫黃姨娘在這個時候殷勤到陶氏面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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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變數(三)

黃姨娘立刻就察覺到了林謹容的排斥,當下朝她微微一笑,道︰“太太,要開午飯了,婢妾去看看老爺那里。”

    “我如今精神不濟,無暇顧及老爺,你伺候好老爺就是盡本分了。”陶氏微微頷首,由她自去。

    林謹容已然收了疑惑之色,笑嘻嘻地走到陶氏身邊坐下,一手把林謹音散落下來的碎發替她別在耳上,一手握了陶氏的手,道︰“她怎會在這里?”

    話音未落,就被林謹音暗暗扯了扯袖子,再看陶氏,陶氏初見到她的喜悅已然去了三分,淡淡地道︰“她麼,這些日子日日都過來和我請安的,我什麼時候有空,她就等到什麼時候。五少爺也早晚請安,恪守禮儀。我若是再不讓她進屋,全家上下豈不是都要說我仗著有了身子折騰人?”

    林謹音卻是曉得林謹容擔憂什麼,忙道︰“她規矩得很,從沒亂踫過東西,每日留得也不長,都是到了這個時候就走了,要不然也不會容得她日日在這里。”聽這口氣,她這些日子也沒少盯著。

    黃姨娘再想和她們搞好關系,也不用如此低姿態,必是有了其他變故。林謹容心中猜疑,卻不敢當著陶氏的面再繼續往下追問,只仰著臉作了天真樣,誇張地講述適才在聽濤居林慎之讀書寫字做鬼臉的事情給陶氏聽,專哄陶氏開心。

    陶氏輕捧著小腹,暫時忘了煩心事,笑得甜蜜無比︰“你七弟說是個弟弟呢。也不知他說得準不準。”

    “一準兒準。”姐妹倆都在陪著她笑,卻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絲憂慮。

    午飯後,陶氏困了午休。

    林謹容道︰“既然出來了,我便去同父親請安。”

    黃姨娘所謂的去給林三老爺安排午飯不過是借口而已,林謹音一把牽住妹妹的手,低聲道︰“他不在家。來,咱們說說話。”

    姐妹二人肩靠著肩,坐在窗邊榻上迎著暖洋洋的秋陽坐了。林謹容本能的有些不安︰“出了什麼事?”

    林謹音美麗的眼里全是無能為力的哀愁和擔憂,卻又死死壓住了,故作輕松地道︰“沒什麼,就是傷好了以後,那些社中的朋友請他赴宴,今日東家請,明日西家請,這些日子總不得閑罷了。前幾天夜里還曾宿醉,不曾歸家,母親為了咱們姐弟的顏面,少不得要替他遮掩一二,這才和黃姨娘走得有些近了。”

    林謹音到底是不好意思揭自家父親的丑。若真是宿醉,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老太爺真要罵也就是隨便罵罵就過去了,何需為了他們姐弟的顏面和黃姨娘走到一起去?怕是林三老爺後來納的那個美妾出現了,林謹容一陣心寒,除了這個,她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陶氏和黃姨娘在這當口結成同盟。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了呢。

    她突然又有些想笑。看看,所謂林三老爺對黃姨娘的所謂真心真意,也不過如此。那時節是因著黃姨娘之死,才故意納的美妾氣陶氏,這會兒陶氏有孕,黃姨娘活得滋潤,兩個兒子都在上進,他老人家照舊該享受的就享受。他那時果是為了心疼氣憤黃姨娘的死?對黃姨娘這十幾年的疼寵,真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情愛”二字?不是的,林三老爺只不過是很善于為自己的無能好色找借口。

    夫妻不和睦,是陶氏霸道不解風情,看看人家黃姨娘多柔順,陶氏怎麼就不能柔順一點聽話一點呢?子女不敬他,沒出息,是陶氏沒教好,不然人家大房、二房的子女怎麼就又有規矩又有出息?他沒能有出息,那是因為時運不濟,陶氏沒有做好這個賢內助,林老太爺退得太早;這會兒麼,他要在外頭眠花宿柳,風流快活,也是因為陶氏不溫柔,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他,黃姨娘年老色衰,伺候不了他了。

    這些男人啊,看不起女人,其實尚且不如女人的裹腳布。

    林謹音見林謹容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古怪,心里有些發毛,輕輕撞了撞她︰“你怎麼了?”

    林謹容收了笑容,回頭認真地看著她道︰“沒什麼,我只是突然覺得,我們要做一個不被鄙夷的人,真不能凡事總是怪別人,怨天尤地。還有就是,看不順眼的人,不能讓他去死,就當他不存在吧。”

    林謹音突然覺得有些牙疼。這是說的什麼話,這個看不順眼,卻又不能讓他去死,當他不存在的人分明就是指的林三老爺麼。那再不好,也是她們的父親呀,林謹容怎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果然是被嚇糊涂了,林謹音遲疑著伸手去探林謹容的額頭。

    林謹容主動把額頭送到她掌心前,含笑道︰“我沒發燒。我是認真的,我不小了,雖然你們不說,其實我什麼都知道。那女人是不是金家送他的?據說貌如天仙,溫得一手好酒,分的好茶,還能賦詞。名兒叫做飛紅,是也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哪個腌東西亂和你說的嘴?”林謹音大驚失色。

    林謹容淡淡地道︰“你們以為瞞得住?根本瞞不住的。這家里上上下下早就知道了,只瞞著祖父和祖母而已。”她這也不算是假話,那時候當真是這樣。

    妹妹長大了,被迫長大的,林謹音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低低嘆了口氣︰“罷了,以後那什麼讓誰去死的混賬話不要再說了。外人聽見了,對咱們都不好。”她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了咬唇瓣,生氣地道︰“對他倒是半點損害都沒有,只是平白拖累了我們,不值得。”

    真難得林謹音也會這麼明白地表達對三老爺的不滿,林謹容一笑,抬眼看向窗外。天空湛藍,雲朵潔白,光禿禿的樹梢在秋陽下閃著金光,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從院牆上方飛,一飛沖天,姿勢優美輕盈無比。什麼時候,她才能擺脫這巴掌大小的一方天地?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間?

    一旁的林謹音又輕嘆道︰“這事兒怕是不能輕易善了。可咱們三房已經夠亂的了,不能再添亂。”

    這事兒的確不能善了,林三老爺真動了心,林家上下沒誰會攔著,不過就是一個身份低賤的小星,誰會把她當回事?大房、二房也不少暖床的丫頭美妾。要是陶氏想得開,這個女人和黃姨娘正是棋逢對手,她們鬧她們的,陶氏正好領著她們姐弟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可陶氏明顯就是想不開,還和黃姨娘聯上手了,這一點最讓人頭疼。

    “那又能如何?就算是祖父母都知道了,也會把它當成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一樁。”林謹容無奈地揉了揉額頭,低聲道︰“其實要看母親怎麼想了,不然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一群羊還是放,羊兒要吃草要打架,又和她這個住房子的人有什麼關系呢?”說完她就覺得自己失言了,這放羊的話,還是當年她在江神廟等陸緘時聽一個好心有趣的女子說起的,這會兒覺著好用就順口用了,卻忘了林謹音這樣的深閨大家女子哪兒知道什麼放羊不放羊的?

    當下林謹容心里就有些後悔,正想著要找點什麼話來搪塞過去,就聽林謹音道︰“最近你是怎麼了?怎麼盡說些怪模怪樣的話?雖然那女誡上頭寫得分明,可是做妻子的誰沒有私心?誰又能輕易放得下?”

    她就能放得下。形勢身份所迫,不能不嫁人,嫁的人也不是她能完全左右的,兒子要用來傍身養老,至于丈夫麼……似三老爺此類男人,那就是一個玩意兒,物盡其用即可,何必放在心上?他喜歡妾,就給他娶上十個八個的,熱鬧死他。但這話太過驚世駭俗,不適合林謹音這樣的乖乖女聽,何況林謹音將來也用不上這些手段。林謹容翹了翹唇角︰“沒什麼,就是那天聽陸綸說了這句話,覺得剛好可以用上,就隨便拉來用上了。”

    林謹音憂慮地看向她︰“陸綸那混小子年少渾不知事,你少和他往來,盡聽他瞎說。”

    林謹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再度抬眼望天。要叫陶氏安心,維持現在的狀態,就不能讓那美妾進門。可是她和林謹音還真管不到三老爺的房中事,怎麼辦?

    一錯眼瞧見了坐在門口曬著太陽飛針走線做小衣裳的龔媽媽,林謹容忙朝林謹音使了個眼色,笑眯眯地走出去尋龔媽媽說話,旁敲側擊,只想知道陶氏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龔媽媽聽說兩位姑娘擔憂此事,雖覺得不好啟齒,卻也能體會她們的心情,便透了點口風給她們聽︰“也不用太擔憂。這些日子舅太太也和太太說得不少,太太還拿得清輕重。這個時候自是什麼都沒有她和肚子里的小少爺更緊要。”

    林謹音松了一口氣。林謹容卻是隱隱有些不安,苦于無能為力,只能暗自祈禱上蒼保佑陶氏母子平安,又決定沒事兒就過來守著陶氏,開導開導陶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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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霜降(一)

姐妹二人又回到屋子里,靠在窗前說些瑣碎的閑話。二人都是打的同樣的心思,不放心陶氏,有空就要守著她。

    “三姐、四姐,三嬸娘呢?我們來看看她。”窗前突然鑽出兩顆腦袋來,一大一小,大的鳳眼笑得如同彎月,小的咧著的嘴里缺了一顆大門牙。正是大房的林五和她那才六歲,輕易不得出門見客的庶妹林八林謹月。

    來者是客,雖然林謹音姐妹倆對這雙不曾通傳就突然冒出來的堂姐妹再不感冒,卻也只有滿臉堆笑地迎出去︰“我娘乏了,剛睡下。你們怎麼來了?”

    林五自是斷然不肯和她們說是挨了老太太的罵,不得已牽著林八出來溜達一圈以掩人耳目,順便把盤算已久的事情給辦了的,只笑道︰“前些日子八妹就念叨著好久沒見到四姐了,這不,我一有空就去領了她出來看四姐的。”邊說邊親熱地給林八理了理丫髻,顯得似是十分疼愛這個庶妹一般。

    其實這姐妹倆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林謹音卻裝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正要叫人去取糕點給林八這個可憐的堂妹,林謹容已經把一盤子糕點放在了林八的面前,淡淡地道︰“真是難為八妹這麼小的卻有這片心了。”

    林八人小,被大太太周氏壓制狠了,怯懦得很,雖然很想吃,並不敢隨意伸手去拿那糕點,只胡亂點頭算是應了林謹容的話,把眼偷覷著林五的神色。

    林五很得意︰“吃吧。是姐姐們給的,你可以隨便吃。”隨即就丟了庶妹,三言兩語進入正題︰“四姐,這回你出來了,不用抄女誡,也可以自由行動了,能不能教我吹塤?”

    怪不得早前回好心主動提醒老太太放自己走呢,原來就是為了這個?林謹容燦然一笑︰“能,怎麼不能?”不就是想討好陸家兄妹麼?她成全林五!只要不是教陸雲,不是自己引誘的就成。林謹容發現自己的心腸越來越硬了。

    林謹音卻奇怪了,疑惑地看著林五︰“五妹什麼時候突然愛上了吹塤?”

    林五面不改色︰“就是那天夜里聽四姐吹過一回,覺得蕩氣回腸,感人心肺,實在愛極了那種感覺。四姐,我什麼時候過來?”

    林謹容的唇角挑起一個笑︰“趕早不趕晚,明日始,你在早飯後去我的園子,我教你半個時辰,只要你認真學,我必然傾囊相授。”

    自此,林謹容、林謹音姐妹二人輪換守在陶氏身邊,或做針黹女紅,或是讀書寫字,或是打理飲食,或是談笑玩鬧,總之,務必是要叫陶氏放開心來,歡喜無憂。

    林三爺隔三差五打個照面,過後照舊風流浪蕩,瞞著老太爺、老太太悄悄留宿外頭。但因他不提此人此事,陶氏也就忍氣裝作不知,倒是黃姨娘,突然被冷落了,眼圈下頭都起了青影,在陶氏面前越發乖順起來。陶氏見狀,莫名又多了幾分愜意,漸漸也就出門走動,照舊往老太太面前請安問好,老太太看在她腹中胎兒的面上,雖然不咸不淡的,倒也沒怎麼為難她。

    林五學吹塤賣力得很,奈何功夫不到家,也沒甚天分,于是每日早上林家園子里總是響起一陣真正催人淚下,撕心裂肺的塤聲,人人聽得抓狂,卻不好發表言論,當面還得贊揚林五幾句。

    偏生林謹容這個先生做得極認真,半點不嫌煩,每次聽到那狼哭鬼號之聲,臉上總是帶了甜蜜的微笑,溫和地安慰林五︰“努力,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其間林玉珍請了一次客,邀請林家這邊的女眷孩子們過去玩耍,林謹容以要照顧陶氏身體為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林五歡歡喜喜的去,歡歡喜喜的來,看向林謹容的眼神也就越發親切動人。

    悠悠中,第一場霜降如期而至。

    這日清晨,林謹容穿著新做的豆青色梅花紋錦夾衣夾裙,腳上踏著黃姨娘做的翠綠白梅厚底繡鞋,袖手立在安樂居的門口,照例等候老太太起身,再召喚她們入內行禮請安伺候。與她一同站著的還有除了林家各房各院陶氏以外的女人們。她能感受到大伯母周氏、二伯母羅氏的眼神時不時地從她和她身邊的林謹音身上掃過去,意味不明。

    因為陶氏的遲遲不至,林謹音有些不安,卻沉默而驕傲地抬起了頭,挺直了腰背。林謹容則是唇邊含著一絲淡淡的笑,誰也不看,眼珠子里只映著天邊那抹冷藍。于是那兩道目光去了一道,周氏收回了目光,只剩下羅氏,隱有期待。

    也不怪羅氏,林謹容已經出來蹦半個多月了,雙胞胎還沒放出來,她每次見著林謹容,再看到林五和長房那春風得意,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樣子,心里就要不舒坦幾分。好容易遇著陶氏遲遲不到,真是迫不及待要生點事了。

    打霜的日子,哪怕就是紅日東升,晴空萬里,也是要比平日里冷上許多。而這一日,林老太起身的時辰也似是比往日要晚了許多,林五開始小幅度的搓手,在原地輕輕碎步走動,見周圍的女眷們都朝她看過來,便嬌嗲地笑道︰“這天兒好冷呢,手和腳都有些凍僵了,我覺著竟似是比冬日里下了雪還要冷上幾分,偏生不能穿了棉衣出來。”

    這樣一說,包括林大少奶奶等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講究婦容婦德的孫子輩媳婦們也都露出一個笑容來,紛紛道︰“五妹說笑,哪兒及得上下雪天冷?”“下雪天不冷,化雪天才冷。”

    羅氏的眼楮閃了閃,看向林大少奶奶奚氏那微凸的小腹,笑道︰“大佷兒媳婦,真是難為你了,懷著四個月的身孕,每日晨昏定省卻從來不曾荒廢過,從來也不見你遲了一絲絲兒。我大嫂有你這樣的兒媳真是有福氣呢。”

    林謹容和林謹音的目光同時瞟向羅氏。誰都聽得出羅氏的言外之意,奚氏是四個月的身孕,尚且每日按時晨昏定省,自家的老娘還不滿三個月,卻這會兒都還沒來。大家庭,人多嘴雜,被嚼舌頭是正常的,但姐妹二人昨晚看著陶氏還好好的,也沒見有什麼不對勁,這會兒卻遲遲不見人影,又不見陶氏身邊人來說道什麼,心里也有了幾分焦躁不安。

    忽見周氏瞟了一眼低眉垂眼的林三少奶奶文氏,淡淡一笑︰“三佷兒媳婦溫良賢淑,知書達禮,乖巧可人,侍奉公婆也是盡心盡力,難道弟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要是我,我也是捧在手心里疼的。”

    這話就有些挑撥了。文氏什麼都好,就是進門遲遲不見有喜,羅氏是個面甜心苦,心胸狹窄不容人的,婆媳間自有一本算不完的冤枉帳。文氏聞言,頭越發低,羅氏卻是笑不出恨不起,只能不陰不陽地道︰“那是,我自是要捧在手心里疼的。”再看文氏那樣子,心里就煩起來,如此也就沒了再挑三房不是的心情,只焦躁地看著老太太的門簾,多了幾分抱怨,也不知老太太是怎麼回事?讓這麼多人站在門口冷,要干嘛呢?

    林謹容和林謹音不期周氏會出言解圍,雖不知周氏的笑容下掩蓋的又是什麼,卻也只得面帶感激地看著周氏笑,周氏安撫地朝她們點點頭,一派長房長媳的端嚴。

    忽見龔媽媽急匆匆地趕了來,兩眼通紅,腳步踉蹌,雖不至于失禮,卻能看得出她受了極大的打擊和驚嚇。林謹音匆忙迎了上去,低聲道︰“媽媽,這是怎麼了?”

    “太太有些不妥。”龔媽媽嘆了口氣,輕輕一按林謹音的手,因見老太太的簾子還垂著,不敢去闖,便直直朝著大太太去了,急急地道︰“太太,求您救救我們太太罷!”說著就要跪下去。

    “啊?”林家的女眷們頓時騷動起來,雖林家規矩,遇事不得大聲喧嘩,卻也驚疑不定地圍了上去。林謹容姐妹二人更是臉瞬間白得如同一張紙,互相牽著的手里全是冰涼一片。

    周氏到底掌事多年,只驚了一頭,就冷靜沉著一扶龔媽媽,沉聲道︰“這是什麼時候,還來這些虛禮,趕緊揀重要的說!”

    龔媽媽強自忍著淚,低聲道︰“我們太太動了胎氣。要請老太太垂憐,去看一看。”

    其實怎會是簡單的動了胎氣?動了胎氣又如何急需老太太去看?為何動了胎氣,為何要請老太太去看才是重點。姑娘們也許不知情,但媳婦們卻是多少都有些知曉三老爺在外頭的風流韻事的,也猜著多半和這個有關系。

    羅氏面似關心,實則幸災樂禍地道︰“那還不趕緊去請大夫?老太太去了也沒大夫有用!喘口氣把話說清楚,這麼一驚一乍的,驚著老太太不是耍處。”

    龔媽媽唉聲嘆氣︰“已然使人去請了,只是……”那些話要是說出來,三房真是沒體面了,因此她又閉緊了嘴。

    到底還是要走這一遭麼?即便是這些日子她和林謹音如此小心的看護,也還是如此?林謹容渾身冰涼,全身上下都如同被冷水潑透一般。她猛地把林謹音一推,林謹音會意,再顧不得什麼矜持禮儀,提了裙子就大步朝外頭奔去探望陶氏的情況。

    林謹容走上前去,把還要多嘴相逼的羅氏擠在一邊,抬眼可憐兮兮地看著周氏︰“大伯母……”

    同是女人,人命關天,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周氏嘆了口氣,安撫地摸摸林謹容的頭發,快步朝老太太的門前走去,徑直掀了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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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霜降(二)

林老太年紀大了,昨夜骨頭酸疼難以入睡,今早難免起得遲了些,剛由青梨等幾個丫頭服侍著把鞋穿上,尚且來不及整理衣服,就見大兒媳周氏猛地掀起簾子大步走了進來,喊了一聲︰“娘!”

    林老太自詡詩書人家,最講究的就是一個禮,兒媳尚未經過通傳就闖了進來,還這般大步流星,咋咋呼呼的,自然而然就惹得她不歡喜,當下便哼哼道︰“我倒是忘了,天涼了,讓你們久等了。”

    周氏的面皮一緊,卻也顧不得和她扯這些,忙忙地道︰“三弟妹身邊的龔媽媽適才趕過來,道是三弟妹動了胎氣,請您過去看看。”

    林老太一挑眉,大聲道︰“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地大清早就莫名動了胎氣,還非得請她過去不可?

    周氏心中隱約有數,卻因全家上下都是瞞著二老的,她也脫不掉一個知情不報之罪,所以並不敢答話,只道︰“兒媳適才一聽說就急了,亂了分寸,還來不及細問。要不,讓龔媽媽進來回話?”

    老太太一邊命人趕緊給她梳頭洗臉,一邊冷聲道︰“那還用說?”話音未落,就見羅氏“熱心”地扯著龔媽媽走了進來。

    龔媽媽一見著林老太,眼圈兒就全紅了,卻不敢哭,只跪下行禮,顫聲道︰“奴婢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端坐在照台前,雙目直視鏡子,冷聲道︰“趕緊說怎麼回事。”

    龔媽媽忙一五一十地說將起來,聽得老太太的一張老臉忽紅忽白,周氏眉頭微鎖,羅氏嘴角抽搐。

    卻說青梨也趁空走出去,微笑著給立在簾外聽動靜的女主子們行禮,勸道︰“各位奶奶、姑娘請先回去罷,老太太怕是一時半會兒沒得空了。”

    眾人雖然都豎起了耳朵想聽是怎麼回事,卻也不敢再留,紛紛散去,只余下林謹容一人緊緊抿著唇,垂著眸固執地站在簾下,臉兒已是青白。

    簾子里龔媽媽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卻十分清晰有條理︰“三太太剛收拾妥當,正要動身來與老太太請安,三老爺忽然走了進去,開口就要太太備下金銀錦緞若干,正式抬那女子進門做姨娘。這等大事,怎麼也該稟告過老太爺、老太太才能做得數,三太太不敢自作主張,又見三老爺一身酒氣,怕也是醉了糊涂,便說要先稟過老太太才行,又問那女子出身,不知為何,三老爺突然就發作起來,先是砸了三太太屋子里的陳設,嚇得七少爺嚎啕大哭,又打罵七少爺,太太去勸,被他一推,跌在地上,當時就疼得站不起來,再看就見了紅……”

    林老太怒氣勃發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來︰“下作的混賬東西!是什麼狐狸精,迷得他如此失了心竅!他不是要接進來麼?去,給我綁來,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狐狸精!”

    兩滴清亮的淚珠從林謹容低垂的睫毛上滴落下來,青梨看得心頭一顫,三老爺真是個混賬東西,平白拖累了這幾個兒女。正要上前去勸林謹容,就見簾子被掀起來,才是虛虛綰了個一窩絲的林老太一馬當先,氣勢洶洶地從里頭走了出來,周氏、羅氏一邊一個緊緊扶著她,低聲勸慰︰“老太太息怒,慢點兒。”

    青梨不好再勸,只得往後退了一步。但見林謹容不躲不讓,只垂著眼,眼淚似是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人卻是半點聲息都沒有。

    羅氏“哎呀”了一聲,尖聲尖氣地道︰“四丫頭,你怎麼還在這里?還不回房去?”

    老太太站住了腳,皺著眉頭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將一方潔白的帕子輕輕拭了拭眼角,盈盈一禮︰“祖母。”還未起身,一滴淚又掉了出來,在青石地上摔成了八瓣。

    老太太看著林謹容這樣子,情緒復雜萬分,重重地一頓拐杖,恨恨地“唉”了一聲,道︰“還不跟上!”

    林謹容這才垂著眼快步跟上了幾人,悄悄拿眼去瞟龔媽媽。以她對陶氏脾性的了解,當時的情形應該和龔媽媽的話有所出入,龔媽媽所說這話,怕是經過了精加工的。她尚且抱著幾分希望,只願是陶氏設的圈套,為的是徹底打消林三老爺的念頭,那肚子里的孩子,應該沒有大事。

    龔媽媽察覺到她的目光,便也悄悄看了她一眼,表情沉痛,嘴角下垂,一臉的死灰。

    真的有事,林謹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起來。

    羅氏邊走邊道︰“老太太您走慢點兒,哎呀呀,我們雖早就曉得三叔和三弟妹兩個經常會有些小吵小鬧,卻從不曾動過手,三叔也是糊涂透啦,一個什麼狐狸精能和家里明媒正娶的嫡妻嫡子比……”

    林老太的喘息之聲更重,狠狠白了她一眼,周氏道︰“你少說兩句吧!”說著看了林謹容一眼。

    羅氏撇撇嘴,到底是閉上了嘴。

    林謹容低垂著眼眸,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在她的記憶中,在這之前,林三老爺和陶氏吵歸吵,鬧歸鬧,東西砸了無數,但真是沒有動過手。直到黃姨娘死了的那一年,喝得大醉的林三老爺去砸陶氏屋里的陳設,陶氏不忿,把了花瓶將他的頭給砸了個洞,于是有理的都成了沒理的,成了有名的潑婦,不被待見,處境越發艱難。這一次,因著她的緣故,砸了三老爺頭的人是老太爺,陶氏卻成了受傷害的那個人。這個孩子若是能保得住興許還有轉機,若是保不住……

    林謹容不敢再往下想象。一個念頭卻又不可遏制地瘋了似地往上躥,是不是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變了,但終究結果還是一樣的?不該有的弟妹不能來,父母的關系也還是要走到最冰點?林謹容打了個冷戰,不,她不答應。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看到父母交惡只會躲在被窩里哭的林四姑娘!

    林謹容飛速抬眼看著明顯氣得不輕的林老太。林老太是個正統的女人,哪怕再不喜歡陶氏,也是絕不容許這種敗壞家風,有礙觀止的事情發生的,這時的她明顯就是站在陶氏一邊,心里也有內疚。林老太爺自是不會輕易放過林三老爺,少不掉一頓好打。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老太爺、老太太再恨三老爺不爭氣,又能把親生兒子怎麼樣?還能打死打殘麼?不能。所以她要做的,就是搶在前頭勸住陶氏,抓住有利時機謀求最大的利益,而不是白白犧牲。

    林謹容立刻上前,含著淚低聲道︰“祖母,我掛懷母親,先跑前頭去看看,然後再折回來接您老人家。”

    林老太本來想說,那種地方亂糟糟的,血氣重,小姑娘去干嘛。但瞧著林謹容那可憐兮兮,驚慌失措的樣子,想到兒女掛心母親,也是人倫常理所在,這話就沒說出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林謹容便扔了眾人,撒開步子大步朝前奔跑,母女連心,這回倒沒誰挑剔她的舉止。

    她很快就到了陶氏的院子外頭,但見林三老爺提溜了個凳子垂頭喪氣地坐在門口,林慎之立在一旁,緊緊抱著夏葉的腿在低聲抽泣,此外不見其他人,院子里一片靜寂。

    看見她,一身酒臭的林三老爺有些不自在,白中帶青的臉抽搐了一下,嘴巴咧了咧,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林謹容驚訝于他居然沒跑,卻也只當他不存在,一錯身就從他身邊鑽了進去。

    屋子里的氣氛沉悶得嚇人。陶氏躺在床上縮成一團,春芽和林謹音緊緊守在一旁紅著眼圈,黃姨娘也在,不過她很識相,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臉上的焦慮之情也恰到好處。

    林謹容飛速看了黃姨娘一眼︰“我有話要和太太說。”

    黃姨娘立刻道︰“奴去看看大夫怎麼還不到。”接著就退了出去。

    林謹容從林謹音手里接過陶氏冰涼的手,低低喊了聲︰“娘。”

    陶氏疼得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地死死咬著嘴唇,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卻還拼命擠出一個笑容,顫抖著道︰“囡囡別怕,我沒事……忍忍就好。出去,哄你七弟……”

    林謹音不懂,林謹容卻立刻就曉得事情不好了,最起碼這個孩子是保不住了的。她突然很想放聲大哭,卻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她緊緊攥住陶氏的手,忍著淚,一字一句地低聲道︰“娘,祖母馬上就到。您記住了,當著她可以大哭,可以喊疼,其他什麼都不要說。該說的龔媽媽都已經說了……”

    陶氏的眼里閃過一絲恨色,顯見是不忿,只苦于身子受不住不能爆發而已,林謹容只得貼著她的耳朵道︰“再親親不過親骨肉,再恨也是親骨肉。您忍忍,就當是為了七弟,您忍忍……”話未說完,一滴淚就滴在了陶氏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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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姐姐

陶氏看了看林謹容,又看了看林謹音,唇角露出一個有些虛無的笑,沉默地閉上了眼。

    這是答應了。林謹容全身癱軟地伏在一旁,默然無語,她已經很努力了,還是護不住母親。

    林謹音看得心酸,一手扶在妹妹的肩頭上,一手扶著母親的胳膊,也是淚水漣漣。

    「三太太,老太太來看您啦!」門口才響起龔媽媽的喊聲,就聽羅氏誇張地道︰「小老七過來給二伯母看看,哎呀,我的娘,粉生生嬌嫩嫩的孩子給打成這個樣子!三叔呀,不是我說你,你也真下得手!」

    然後是林三老爺哼哼嗤嗤,含糊不清的解釋聲。林老太只乾脆利落地說了一個字︰「滾!」

    接著一群人湧入,有人把林謹容、林謹音姐妹二人扶起拉在了一旁。林老太、周氏、羅氏替補上去噓寒問暖,陶氏背對著眾人,全身顫抖,淚如泉湧,隻字不答,她的尊嚴和傲氣雖已被踩到了腳底下,卻還苦苦維持著。

    林謹容捧著臉大哭了一聲︰「娘!」這一來林謹音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外頭的林慎之聽見,立刻嚎啕大哭。龔媽媽也跟著哽咽起來︰「太太,太太,老太太來瞧您啦,您有什麼委屈痛楚,快請老太太替您做主哇!」

    一時兵荒馬亂。無限淒涼。

    林老太痛苦地揉著額頭,嘆了口氣,回頭威嚴地道︰「哭什麼!天塌下來還有我撐著呢!領了你們七弟回去候著!這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

    黃姨娘匆匆忙忙地進來︰「來了,來了,大夫來了!」

    周氏忙半推半勸地把姐妹二人推了出去︰「實在不放心,廂房裡去候著等消息罷。」

    林謹音沉默著一手拽了林謹容,一手牽了林慎之,並不理一臉晦氣,垂頭喪氣,蔫巴巴的林三老爺,逕自往左廂房裡去坐了。

    等林慎之停了哭聲,林謹容這才低聲問林謹音︰「究竟怎麼回事?」

    林謹音皺著眉說了她所瞭解到的事情真相。林三老爺自昨日清晨出去後就一直未歸,今日大清早的就喝得爛醉,進門就打著酒嗝安排陶氏備下禮品房舍,把那女人抬進門,進門就要做妾,就排在黃姨娘後頭。不是和陶氏商量,而是命令。陶氏覺得她身為正室的尊嚴受到了藐視,又見不慣林三爺那爛酒鬼的樣子,二人當時就吵了起來。

    一個怒極攻心,不擇言語,一個爛醉如泥,神志不清,誰先砸的東西已不可考,反正兩個人都張牙舞爪地沒閑著。真正激化矛盾的是林慎之衝上前去朝著林三老爺揮舞拳頭,罵他混蛋。林三老爺怒極,他不敢打陶氏這潑婦,難道還不敢教訓兒子麼?於是搧了林慎之一巴掌,也不見得用了多大力氣,但陶氏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幾個兒女,當下猶如剜了心頭肉,也顧不得有孕在身,撲將上去撕扯,一推一閃身,她就吃了大虧。

    林謹容低聲把適才龔媽媽在老太太房裡的話說給林謹音聽。不論如何,今早的事情就是三老爺一手鬧騰起來的,是他不講道理,是他砸東西,是他罵人,是他打人,陶氏沒有錯。

    林謹音擦著淚小聲道︰「我已知曉,龔媽媽去之前已經安排好了,適才我又叮囑了夏葉等人一遍。」言罷又蹲下去捧著林慎之的臉輕聲道︰「七弟,不管誰問你,你都說你記不得,當時嚇懵了。」三房已是別人眼裡的笑柄,林慎之若是再當眾說林三老爺的不是,又是一個笑柄。

    「我不撒謊。」林慎之自是不服,他只知道黑白是非,且在他的心目中,平時見了就害怕的父親怎麼也比不過疼愛他的母親。

    林謹容嘆道︰「要不,你就把你揮拳去打三老爺,罵三老爺混蛋的事情說給祖父聽,祖父一定很高興,說你很懂孝道,然後賞你兩板子,再罰你跪一回。」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她倒遺憾林慎之太小,不能好生賞三老爺兩拳呢。

    林慎之果然垂了頭,卻又低聲道︰「可是我不說,爹爹也會說出來的。」

    林謹容冷嗤一聲︰「他有臉說麼?我問你,你那個時候不去祖父那裡請安上學,怎會留在屋裡?」她懷疑這事兒背後有推手,誰得到的利益最大,那就是誰。

    林慎之道︰「我沒留在屋裡,我已經出了門,半途見著爹進來,想著許久不曾見到他了,便跟了進去。剛開始害怕來著,後來看到娘哭,突然很氣,就衝上去了。」

    「沒人教你什麼?」林謹容還要再問,林謹音擺手,不容置疑地道︰「這事兒我自有思量,不用你插手。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慎之要做的就是好好跟在祖父身邊讀書,要比平時更加用功;四妹剛解禁,要做的就是侍奉好母親,其他事情都別操心。誰要不聽話,他就是不孝!給母親添亂!」關鍵時刻,她這個長女自然要把該承擔的都承擔起來。

    林謹音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林謹容也就閉了嘴,忐忑不安地等候。即便是早已經知道了結局,她也還是抱著幾分僥倖的,希望這個弟弟或是妹妹能留下來。

    沒有多少時候,外間響起送大夫的聲音,林謹音忙道︰「我去看看。」才起身,就見枇杷蒼白了臉站在門口,低聲道︰「大夫說,先吃副藥試試看。」

    那就是保不住了,母親這要受多大的罪!林謹音站在那裡,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林謹容沒哭,只蹲在林慎之面前啞著嗓子道︰「慎之,你要記住,假如將來你有了妻子,你一定不能這樣對待她。這不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該做的事。」

    林慎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林謹容沉默地撫摸著林慎之的頭,還有一種男人,妻子有了身孕之後,百般嬌寵,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孩子夭折以後,卻冷眼冷語相向,那也不能做……因為妻子就算是真的有錯,但她其實恨不得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孩子。話已到口邊,林謹容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陶氏終究是做了一回隱忍的大家女子,那團血肉下來後,林老太太當時就賞了林三老爺一枴杖,接著林老太爺又傳喚林三老爺。

    林老太爺長久以來積威甚重,林三老爺下意識地想躲,想辯解真的是意外,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是醉糊塗了,他沒想到會這樣。但看到三個子女鄙夷冰冷的目光,也考慮到自己不可能跑到哪裡去,還得靠著家裡吃飯,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見林老太爺,挨了一頓鞭子,自此老實了許多。而那個叫飛紅的女人,還未進門就被老太太派人抽了一頓破了相,毒啞了嗓子,剝了衣服賣得遠遠的。林三老爺屁都不敢放一個。

    接著林謹音在老太太的房裡哭了小半日後,林三老爺身邊伺候的人,以及黃姨娘都沒能輕鬆逃過。黃姨娘和她身邊的人都被關了起來,每天不許睡覺不許吃飯反覆回答同樣的問題,等到她的清白被證明後,放出來時兩隻眼楮都凹了下去,小白蓮變成了路邊即將凋謝的老黃花,走路都要人攙扶。

    她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陶氏的門前去跪著表忠心,表清白。等她磕頭磕夠了,林謹音方才出去寒著臉冷冰冰地道︰「姨娘,太太身子虛弱,雖知你委屈,卻沒有精神安撫你,你改日再來如何?」

    黃姨娘剛吃了一頓大苦頭,豈敢不答應?唯唯諾諾地應了,看向林謹音的眼神裡滿是恐懼和隱隱的厭憎。

    林謹音卻朝她挑了挑唇角,慢悠悠地添了一句︰「姨娘,在我們這樣的人家,安分守己第一要緊。你別怕,你看,你安分守己的,這什麼禍事兒都牽連不到你,老太太已經查明你是清白的了,你還怕什麼?」被逼到盡頭,饒是溫厚如她,也露出了幾分刻薄兇惡。

    黃姨娘垂下眼瞼,露出一絲懼色︰「奴懂得安分守己。」然後低頭默默離開。

    林謹容佩服地看向林謹音,自己現在能謀算這些,是因為重活了一回,經過生死錘煉,換了個角度去看事情,所以才能從容。而林謹音卻是在這樣的年紀就能做到這個地步,可見她在陶家過得好,不光光只是因為舅舅、舅母、表哥好,也有她自己的作用在裡面。

    林謹音看到妹妹崇拜的目光,有些失笑︰「囡囡,看什麼呢?傻子似的。」

    好像從小到大,姐姐最愛說她傻,不過她從前是真的很傻吧。林謹容一笑,拉了林謹音到一旁,低聲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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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探病

林謹音其實只是在和龔媽媽商量之後,和林老太說了兩件事。

    一是平日林三老爺雖然愛和陶氏吵,卻從來沒有動過手,輕重他還是有的。陶氏子嗣不易,好容易有了身孕,他更不會動手。怎地那日什麼事都踫在一處了,實在太過蹊蹺。還有林三老爺這事兒這麼久了,家裡卻什麼風聲都不知道,可見刁奴們實在太過分。要是別的奴僕跟著學,怕是對林家的名聲有礙。

    二是說自己什麼都不懂,早前寫過信給陶家報喜的,過些日子陶家肯定會派人上門來送東西探望陶氏,到時候必然會私下問她因由,她該怎麼辦?總得有個交代。

    林老太思量再三,就說,會給陶氏一個交代,同時也該正正家風了。至於陶家,林老太爺會親自寫信去解釋。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林三老爺真是交友不慎,被外頭的壞人和刁奴們給帶壞了,他心裡也內疚。林謹音她們不該說的就別說了,要是給陶家知道,林三老爺沒臉見岳家,林謹音自己也沒臉,還讓林謹音該勸的也勸勸陶氏。

    林老太爺和林老太愛面子,怕人因此看低了林氏家風,林謹音何嘗又不愛?陶家曉得了能鬧到什麼地步?也不能讓林三老爺和陶氏和離吧?所以她一早打定的主意就是不和陶家說真相,故意扮作懵懂樣,以尊重詢問林老太的意見為陶氏討公道。

    這事兒若是與黃姨娘有關呢,保叫黃姨娘立刻現形;與黃姨娘無關呢,也是對黃姨娘和相關人等有力的警告。且,這個惡人由即將出閣的她去做,比林謹容這個還要留在家裡好幾年的人來做更合適。

    知曉來龍去脈,林謹容瞬間收了那分重生後隱隱存在的超然感。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換了此刻的她去做,也不可能比林謹音做得更好。所以,永遠不要輕易低估了一個人。

    林謹音看到林謹容若有所思的樣子,微微一笑︰「等下你送點東西去安撫黃姨娘。你快快長大,以後就要靠你了。」

    待到陶氏昏睡過去,林謹容依言命荔枝揀了兩盒糕點並一碗雞湯,自去看望安撫黃姨娘。還未到得黃姨娘的門外,就聽得黃姨娘房裡的粗使婆子從一旁走來,大聲同她問好︰「四姑娘怎地有空過來?」

    一個看門望風的,黃姨娘到了這地步,仍有死忠,不可低估。林謹容微笑道︰「太太醒來,聽說姨娘受了委屈,讓我來看看姨娘。」

    話音未落,就見林亦之紅著眼眶從裡頭走出來,虛虛朝她拱了拱手︰「四妹妹。」然後吸著鼻子自去了。

    原來適才是林亦之在裡面與黃姨娘說悄悄話。看林亦之這模樣,林謹容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臉上仍堆滿了笑,熱情地道︰「姨娘,你好些了麼?」

    「給四姑娘添麻煩了。」黃姨娘歪歪斜斜地由棗兒扶著從床上掙起身來︰「我沒事,我沒事,太太好些了麼?「

    「太太醒過一回,吩咐我來看看姨娘,接著又睡過去了。」林謹容命荔枝把吃食交給棗兒︰「姨娘受委屈了,這是三姐姐讓我帶來給姨娘補身子的。有什麼難處,可以來和我們說。」

    「謝太太恩典,三姑娘、四姑娘體恤人。」黃姨娘自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來,又表了一回忠心和清白,大罵那飛紅惡毒不知廉恥,又嘆息陶氏不幸,三老爺糊塗。

    林謹容等她罵夠了,方緩緩道︰「姨娘不必罵了,她已然得了該有的懲處。姨娘剛出來,還不知道吧?我說給你聽聽,讓你也解解氣。老太太命人打了她一頓,壞了她容貌,毒啞了嗓子,剝了衣裳,賣到遠處去了。她也是太自不量力,不過塵土一樣的存在,別人輕輕一口氣就吹得無影無蹤,卻沒有自知之明,她是咎由自取,卻害苦了我們一家人。」

    黃姨娘目光閃爍,好一歇才輕輕道︰「自作孽不可活,她是活該!奴有自知之明,以後還要靠著太太、姑娘們幫襯一下五少爺。」

    林謹容微微一笑︰「自家骨肉,姨娘不必多言。五哥有出息,太太和我們這些做妹妹的臉上也有光彩。我只是怕五哥誤聽了旁人的話與我們生分呢,我們就是再想幫他,也要他領情的。」

    黃姨娘一怔,瞇了瞇眼︰「四姑娘這是怎麼說?誰和五少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你和奴說,奴一定……」

    林謹容淡笑著起身,打斷她的話︰「沒有什麼,我只是擔憂。姨娘你歇著,我不打擾你了。」言畢施施然告辭而去。

    黃姨娘目送著林謹容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把林謹容帶去的雞湯一飲而盡。陶氏命好,三個兒女都是聰明厲害的。

    陶氏卻終是不開懷。

    她本是個驕傲的人,剛剛揚眉吐氣,卻以這種方式小產,臉面丟盡不說,最是心疼那得來不易卻輕輕失去的骨肉。加之本身年紀大了,受損嚴重,那紅淅淅瀝瀝的總是下不乾淨,身體一直不見好轉,人難免消瘦憔悴下去,越發陰鬱暴躁,閑暇之餘最愛做的事就是看著窗外那顆光禿禿的杏樹發呆。可一見到林三老爺,她就會爆發出可怕的憤怒,任誰勸也勸不好。

    林謹容擔憂不已,從前那個暴躁不肯吃虧,卻有無限活力的陶氏遠比這個陰鬱消瘦沉默的陶氏更讓她安心。她放了一切心思瑣事,與林謹音隨侍一旁,事無鉅細親力親為,只求母親趕緊康復起來。她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假如當時自己沒有勸陶氏忍,而是由著陶氏的性子發作出來,雖然結果也許不會有現在這樣理想,可陶氏心裡的郁氣會不會少些?她很怕這樣下去,陶氏會被拖垮,再也好不起來。

    倘若她的重生,不能讓至親之人過得更好一點,那又有什麼意義?

    這日陶氏睡了,林謹容把這疑問去問林謹音,林謹音摸著她的頭嘆氣︰「傻丫頭,當時我也這樣勸過母親來著,要錯也是我們一起錯。」林謹音頓了頓,低聲道︰「我猜著,母親心裡怕是更怨恨她自己。她有了身孕,原不該與父親作意氣之爭,什麼都比不過自家身子和腹中骨肉更重要,但她沒忍住,所以她覺得是她害死小弟弟的。你我都勸解不得,還要靠舅母來勸。我已給舅舅寫了信,想必過幾日就有消息了。」

    林謹容愁眉不展,吳氏的身子也不好,已然入冬,氣候嚴寒,又是年底最忙的時候,她可有精力走得這一趟?

    忽見春芽從外頭進來輕聲道︰「姑太太要來瞧太太,是不是要先喚醒太太?」陶氏最愛整潔,哪怕是病中也是每日打理得十分乾淨整齊,林玉珍要來,只怕更是要強撐著梳洗打扮,不肯丟了顏面的。

    林謹音微一沉吟,便掀了簾子進去,卻見陶氏已經睜了眼︰「給我梳洗。」

    姐妹二人深知陶氏的性子,默然選了件顏色柔和襯膚色的淺酡紅緞襖替她穿了,梳了個小盤髻,簡簡單單插了枝赤金紅寶石梅花簪,又替她略微施了點脂粉掩蓋黃氣,看著病容雖還在,卻也嫵媚嬌弱。

    陶氏對著鏡子剛滿意地點了頭,就聽見外頭腳步聲、女孩子清脆的說話聲響成一片。卻是羅氏、林五和才放出來不久的雙胞胎陪著林玉珍、陸雲一道進來了。

    林謹容一眼就瞟到林五和陸雲手挽手的,頭上戴著同款式的珠花,神態親密,好似親姐妹一般。而雙胞胎雖然在笑,裝作不在意,眼裡的不屑和嫉妒卻是掩都掩不去。

    羅氏笑道︰「三弟妹,我們幾個來瞧你,只怕你睡著的,幸好你醒著,不然姑太太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

    林玉珍熱情地抓了陶氏的手,挨著陶氏坐了,認真打量一回,笑道︰「看著氣色挺好的。三嫂呀,不是我說你,明明比我大,可病了也還這麼好看,生生把我等比了下去。」

    陶氏原來喜歡被人誇讚美貌,此時卻是覺得無比刺心,再美又如何?落到不愛惜的人手裡也不過如同草芥一般。不由微微蹙了蹙眉頭,心裡一陣壓制不住的煩躁,避開這個話題,淡淡地道︰「大冷天的,不是什麼大病,不來也罷。」隨即吩咐林謹容姐妹︰「你們去接待你們小姐妹們罷,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盡數都拿出來。」

    林謹容和林謹音剛行了禮要走,林玉珍卻拉住林謹容的手笑道︰「我幾次邀你們過去玩耍,都不見你們去。你姐姐是要出閣了,不好意思亂走,你這孩子怎地從來也不去?」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可是你親姑母呢。雖然孝道緊要,至親骨肉也要走動才能更親的。」

    林謹容被林玉珍一拉住,雞皮疙瘩就起來,半垂著眼坦然道︰「回姑母的話,我早前做錯了事情,被祖父責罰,不能出門,後來卻是捨不得母親,並不是故意不去的。」

    林玉珍笑得更燦爛︰「好個孝順實誠的孩子!」鬆了林謹容的手,笑著同陶氏道︰「三嫂,我是真羨慕你,養得三個好孝順聰明漂亮的孩兒!」

    「別把她誇狠了。」陶氏這才勉強擠出一個笑,示意林謹容趕緊領著陸雲等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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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46:05
第39章 舅舅

林玉珍寒暄幾句,提道︰“雲兒自小長在江南,這平洲除了咱家的姑娘們也沒個相熟的小姐妹,我打算在家中辦個暖爐會,請了平洲好幾家的姑娘太太們看戲玩耍。三嫂也讓四姑娘過去玩玩,她不小了,不該總關在家里。”

    大凡驕傲之人,都不太喜歡比她更驕傲的人,私底下也瞧不起奴顏媚骨,只會阿諛奉承之輩。林玉珍正是這樣一個人,她不喜歡驕傲的陶氏,同樣也不喜歡驕橫的雙胞胎,林五呢,看著好像還好,但總是覺得目光閃爍飄忽,又愛阿諛奉承,有些不對勁。倒是林謹容,純孝安靜,容貌好,父母也不是強勢奸詐之人。陶氏越不讓林謹容去她家做客,她偏要林謹容去。

    陶氏沉吟片刻,終是應下︰“她有些害羞,讓她三姐陪著一道罷。”然後就不再言語。

    眾人都看得出陶氏並不喜歡她們來探,因此只是略微坐了坐就告辭而去。林謹容跑去膩歪陶氏︰“幾個妹妹都愛耍小脾氣,我不想和她們瞎摻和,就想陪著娘。”

    陶氏有自己的打算︰“你總跟著我守在這屋子里,不出門不露面,是要叫旁人不知林家還有個八姑娘一樣的不認得還有個四姑娘麼,怎麼能行?我知道你怕生,叫你姐姐陪著你,不會有大礙。”

    林謹音也在一旁附和︰“你是該多出門走走的,不能小小年紀就如此孤僻沉靜,這樣不好。”

    林謹容滿腹憂思說不得,長長嘆了口氣,卻得了一屋子的贊揚︰“四姑娘真是孝順……”

    陶氏道︰“她真是孝順就該聽我的話。”

    林謹容欲哭無淚。

    天色未明,林謹容就睜開了眼楮。她敏感地察覺到今日十分寒冷,就連眼珠子都比平日里冷了好幾分,被子挨近口鼻的地方也有些潮濕。她輕輕坐起,披了放在枕邊的蔥綠小綿襖,靠在床頭看著已經熄滅了的炭盆發愣。

    那一年,林玉珍也是開了個暖爐會。經過精心安排,陸雲當眾表演分茶之技,大出風頭,在平洲一舉打響名頭,成就名門淑女之名。入冬已久,林家請了好幾次客,她還以為已然錯過,誰知還是留著的。

    門被輕輕推開,桂圓和荔枝一個提水,一個捧炭盆,進來就道︰“這天兒真冷,陰沉沉的,這時候還不見天光,怕是要下雪。姑娘今日去姑太太家里做客,得多穿點才行。”

    林謹容被窩里一溜,將襖子蓋了臉︰“我不舒服。”

    “哪兒不舒服?”荔枝忙放下炭盆,上前去摸她的額頭,桂圓則倒了一杯熱水過來︰“該不是受了涼?”

    林謹容閉著眼楮不說話。

    “姑娘!”桂嬤嬤大步走進來,笑道︰“舅老爺和表少爺來啦!帶了一大車東西,才剛進的門。說是冬至時家中有事,不能上門送禮問候,所以提前來送節。”本朝風俗,定聘之後,每逢節序,男家都要向女家送禮問候。

    林謹容立即翻身坐起,兩眼放光︰“真的?!”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舅舅來得太及時了。

    桂嬤嬤笑︰“騙您作甚?還帶來一個姓水的老大夫呢,說是什麼清州婦科第一聖手,特意高價請來給太太看病的,阿彌陀佛,但願太太早些好起來。”

    到底是自家親骨肉,就是比旁人周到體貼。林謹容迅速起了身,攤開手腳給丫頭們穿衣洗臉收拾打扮,急匆匆跑去給林老太太請安。

    恰好林謹音也在,姐妹二人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林老太太垂著眼眸慢吞吞地飲了一杯茶,方道︰“你們舅舅難得來一趟,骨肉至親,是該好好聚聚。可此前你們已然應了你姑母的,突然又不去了,是失信……這樣罷,三丫頭可以不去,四丫頭就先去給你舅舅行個禮,然後再去你姑母家,左右你舅舅也不會只來一天就走。”

    林謹容聞言,忙給林謹音使眼色,示意她幫自己說道幾句,林謹音卻只是笑。

    因見林五、雙胞胎都在場,林老太便又道︰“這次是你姑母特意為你雲表妹準備的,你們切記要謙和守禮。”這話重點是交代雙胞胎的意思,就是不要搶主人家的風頭。

    幾個姑娘都笑著應好,林謹容垂眸看著鞋尖,暗想,討人歡喜不容易,討人厭煩還難麼?這可是你們逼我的。

    姐妹二人進了陶氏的院子,恰逢陶氏正在龔媽媽、春芽等人的幫助下盡力將自己打扮得更精神一點。林謹容上前抱定母親的胳膊,紅了眼圈︰“我不想去了,姑母家近,舅舅卻是許久不曾見著了。”若是將前世的光陰算上,她若干年不曾見著陶舜欽了。

    陶氏失笑︰“你這丫頭,又不是馬上就要去你姑母家中的。先給你舅舅行了禮再去,又有什麼打緊的?”又哄林謹容,“囡囡,不能總是躲在家里呀。這樣不好。”

    忽聽龔媽媽在外間道︰“奴婢給三老爺請安。”緊接著,林三老爺穿了件淡青色綿袍,勾著腰,縮著背,滿臉的訕笑,搧著摺扇假裝風流地在門口探著頭道︰“你們都在呀。”

    卻是林老太爺再次命他前來同陶氏賠禮和好,務必要叫陶大舅看到一對和睦相處的夫妻,好叫陶家人放心的。林三老爺雖早就厭煩透了同陶氏這樣無休止的鬧騰,卻不敢不來。

    陶氏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眼里迅速蘊起一層怒火。林謹音和林謹容自是知曉林三老爺來做什麼,施了禮問了好就立在了一旁。

    林三老爺看著陶氏的樣子,由來就有些心慌,又有些厭煩,只怕她再次發瘋,忙假意教訓女兒︰“你們舅舅和大表哥來了,少時就要進來,記得要恪守禮儀,不要讓人看了笑話去,說我林家的女兒沒規矩。見著你們舅舅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都有數的吧?”

    林謹音和林謹容心知他是想要姐妹二人幫著勸陶氏別在陶舜欽面前道出真相,說他的不是。心中鄙夷不已,懶得回答他,便都垂著頭不語。

    女兒的抗拒之意太過分明,林三老爺皺眉,正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不傷臉面的把話說清楚,就聽陶氏在一旁冷笑︰“不要臉!有本事做得就別怕!這會兒倒好意思在女兒面前擺譜。若是我,羞也羞死了的,不如一頭踫死在牆上更干淨。”

    林三老爺大怒。這個女人當真瘋了,當著女兒的面左一個死右一個死的詛咒他,這世間再無如此的惡毒婦人了!當下便惡聲惡氣地道︰“陶采苓!賢良淑德,你看看你有什麼沾了邊的?你別以為我一輩子都欠你的,要無端忍讓你一輩子。難不成你還要叫你哥哥和佷兒來打我一頓?來呀!叫他們來呀!我要是怕了,就把我的林字反過來寫!”

    陶氏身子不好,來不得劇烈運動,便翻著眼皮子冷聲譏諷︰“林三老爺學識真高深,那林字倒過來寫我認不得,反過來寫我倒是認得的,還不是一個林字麼?又或是,有學問的林三老爺另有他解?妾身願聞其詳。”

    林謹音、林謹容忙一人扯住父親,一人扶住母親,勸道︰“都少說一句吧。”

    林三老爺卻聽不進去,紫漲了臉皮︰“你這個刁婦!也不怕教壞了女兒!”

    陶氏回道︰“你這個愚夫!也不怕敗壞了門風!”

    “撲哧!”有人在外頭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接著龔媽媽僵著一張臉把二房的林四少爺林凡之領了進來。

    在子佷面前丟了臉,林三老爺一張半老不老的臉頓時青紅交加,更恨陶氏不給他留面子,幾欲拂袖而去。

    林凡之忍著笑對著陶氏夫婦長長一揖,大聲道︰“小佷給三叔,三嬸娘請安。大伯父讓我來和兩位長輩說一聲,他這就領著陶家舅舅和水老先生進來了。”

    “煩勞四哥跑這一趟了,你還有事,就不耽擱你了。”林謹容對這個玩了丫頭,又無動于衷地看著丫頭被生母一碗藥打了胎,安安心心等著娶妻進門的四堂兄沒什麼好感,聽他笑話林三老爺夫婦吵架更是不舒坦,立刻就出言趕人走。林三老爺再不肖,也不代表誰都可以當著她的面不當回事地笑話人。

    林凡之本來想同兩個堂姐妹打聲招呼的,聞言一怔,再看林謹容和林謹音面上都隱有羞憤之色,當下明白過來,虛虛敷衍了一句,趕緊走人。

    聽到外頭傳來說話聲,林三老爺方才收了臉上的不忿之色,笑眯眯地跑到門口去迎陶舜欽等人。陶氏躺回床上,林謹音給她放下錦帳,拉著林謹容避到屏風後。姐妹二人從屏風縫隙中偷窺,但見那水老先生須發皆白,面容清矍,表情沉靜,看著似是個讓人放心的,不由滿懷期待。

    水老先生切了左脈又換右脈,又請掀起帳子讓他看了陶氏面色和舌頭,然後捋著胡子沉吟不語。陪在一旁的林三老爺忙道︰“先生?內子這病?”

    水老先生道︰“出去說。”

    到得外頭,又有候在外間吃茶的林大老爺、陶舜欽齊聲相詢。林謹容聽到他說了一大堆高深莫測的話,然後總結一句,陶氏這病不輕,須得要靜養,要開懷,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操心勞累,然後就命研墨鋪紙。

    不多時,聽得林三老爺一迭聲叫人去揀藥,然後又是林大老爺陪了水老先生出去。見沒了外人,陶氏方低低咳嗽了一聲︰“請舅老爺進來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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