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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意千重]世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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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46:30
第40章 舊地

“小妹!”一身赭色銀鼠皮出鋒錦袍,踩著鹿皮靴,臉上猶有倦色的陶舜欽一掀簾子大步走了進來。他的眉眼與陶氏略有幾分相像,和他這個年紀的許多男人一樣留了長須,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多數讀書人所沒有的一股豪邁爽朗之氣。

    見著長兄,陶氏紅了眼圈,卻又強忍住了,堪堪擠出一個笑來,剛一笑,卻是一連串咳嗽,她越想忍住越是忍不住,憋得臉紅氣喘。林謹容姐妹二人忙遞水撫胸,眼圈也跟著紅了。

    陶舜欽的臉色頓時一變,緊緊咬住了牙,沉默半晌,待到陶氏停住了咳嗽,方擠了個笑出來︰“我適才在老太爺那里見著了慎之,見他懂事知禮,心中很歡喜。進來一瞧,兩個姑娘也都長大啦。”

    林謹容和林謹音忙喊了聲︰“舅舅。”舅甥三人目光交匯,都看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寒暄幾句,陶氏便開始趕人︰“我有話要和你舅舅說,阿音去和龔媽媽說,叫她給舅老爺準備舅老爺最愛吃的小雞元魚羹;囡囡要出門做客,時辰不早,趕緊去了!別等其他人來催!”

    林謹容無奈,只得帶了荔枝、桂圓,與林五等人匯合,迎著大雪登車往陸家而去。

    林五與林謹容坐的一張車,上車就親親熱熱地抱了林謹容的胳膊討好賣乖︰“四姐,你終于能跟我們一起出門了,我太高興啦。上次二表哥請了吳二哥他們去做客,吳二哥吹塤,我覺得他其實沒你吹得好,六妹和七妹卻偏說他比你吹得好。今日若有機會,你正好和吳二哥比個高低。”

    林謹容心不在焉地道︰“我本就沒吳二哥吹得好。”她倒也不是謙虛,吳襄這才名非是浪得虛名,她之前真的從來就沒吳襄吹得好,二人比試過好幾場,她從來就沒贏過。雖又經歷了這些年,她卻也沒有信心能超過吳襄。

    林五側頭看著林謹容細白如瓷的肌膚和兩條縴長如畫的眉,欲言又止——不是的,陸緘和陸綸就堅持認為林謹容比吳襄吹得好。陸綸她相信是偏心,但陸緘說好一定就有他的道理在里面。但她是不會和林謹容說這事的,她總是覺著林謹容離陸緘越遠越好。

    馬車走走停停,終于在陸家的二門外停了下來。有婆子在外頭撐起青布大傘,笑道︰“雪可大,冷得緊,姑娘們系緊了披風,仔細腳下!”

    林謹容扶著荔枝的手下了馬車,抬眼看著大雪紛飛中,熟悉而又陌生的陸家大院,眼里心頭白茫茫的一片。

    陸家與林家一樣,都是從老宅上逐漸擴建起來的,百年老樹隨處可見,一樣精巧細致,一樣人丁興旺。她在這里消磨了近六年的光陰,一草一木,一石一牆皆是回憶,曾經有過甜蜜,也曾經有過哀傷,但經過歲月的洗練之後,那些甜蜜反而比哀傷更讓人哀傷。

    人大抵都是這樣的,喜歡回憶成功和喜悅,不喜歡回憶失敗和悲傷,她也是如此。這個地方見證了她所有的失敗和窘迫,她想有一天,她可以無畏地面對她的從前,就從現在開始。

    前頭領隊的林三少奶奶文氏細聲細氣地吩咐伺候的眾丫鬟︰“天氣冷,雪大,好生伺候姑娘們,不要著了涼。”

    給她撐傘的婆子語調歡快地道︰“三少奶奶莫擔憂。昨兒晚上太太看了天色就說恐要下雪,特意吩咐把聽雪閣的火龍燒起來。燒了一天一夜,熱乎著呢。這會兒姑娘們覺得冷,等進去,怕是穿著大毛衣裳都會覺得熱。”

    給林謹容撐傘的另一個婆子也笑道︰“要說今日太太開這暖爐會,真真是選的好地方好日子,天降瑞雪,聽雪閣外頭的臘梅也開得好極了,真是香。”

    “哦。”林謹容是知曉聽雪閣外的梅花的,不但有臘梅,還有紅梅,可以從初冬一直開到冬末。她剛嫁過來的那一年,也曾和陸緘在里面夤夜聽雪,又從梅花上掃了雪埋入樹下,留作烹茶之用。但第二年,那裝滿了雪水的翁卻被人給忘了。

    林五突然望著林謹容嫣然一笑︰“四姐姐,真的挺香的。上一次陸二哥還領了我去掃臘梅上的雪。那雪是香的,他說明年烹茶給我喝。”

    林謹容瞟了林五一眼,淡淡地笑了。其他她也許會爭,但這個人,她一定不會爭,非但如此,今日她還要做一件讓林玉珍和陸雲討厭自己的事情。

    林五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在林謹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些無所遁形,竟不敢再與林謹容對視。卻聽身後的林七突地一笑︰“哎呦,這麼一說,我也想喝梅花上掃下的雪水烹的茶呢……四姐姐,你那麼愛茶,不知你那里有沒有這樣的水?”

    林六道︰“算啦,四姐姐那里就算是有,滋味兒和姑母家的這個必然也不一樣的。”

    林七道︰“那我得去和姑母說,請二表哥烹茶給五姐喝的時候,也捎帶上我們。”

    林六捂著嘴笑︰“這丫頭,就連杯雪水烹的茶也要叫花似地去和人要,你真是我們林家的姑娘?也真好意思。別說我認識你哦!”

    雙胞胎你一句我一句冷嘲熱諷地說得熱鬧,林五卻聽得怒火中燒,僵著臉道︰“六妹和七妹說話真有趣……”

    林六和林七同時哈哈一笑,齊聲道︰“可不是有趣?”

    文氏蹙了眉頭道︰“謹言慎行!”

    幾個女孩子方悻悻地住了口。

    不多時,一股臘梅特有的幽香撲鼻而來,這意味著聽雪閣快要到了。林謹容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理了理腰間的寶石流甦禁步,回頭去看。

    但見一團雪呼嘯而來,狠狠砸在給她撐傘的婆子肩頭上。那婆子“哎呦”了一聲,轉過頭去看,卻又被緊隨而來的另一團雪砸在了胸前。

    敢在這院子里如此胡來的,除了陸綸,再不作第二人想。那婆子一邊去抖衣上的雪,一邊大聲道︰“五少爺,休要玩鬧,當心驚了客人!”話音未落,又是一團雪迎著她的面門飛來,驚得她什麼都顧不得,趕緊舉了手里的傘去擋雪。

    雪團團得松,砸在傘面上四處濺開,落在林謹容的脖子里,冷得她打了個激靈。荔枝和桂圓忙湊上前去,替林謹容清理脖子里的雪。

    那婆子忙告罪︰“奴婢該死!”又抱怨,“這五少爺真是頑劣!”

    林謹容笑道︰“不妨事。”當年也是如此,陸綸這團雪要再不出現,她還覺得奇怪呢。她目光一轉,就在不遠處的冬青樹後發現了一身藍衣,探頭探腦,耳朵上帶著兩個毛茸茸護耳的陸綸。看得出他是早有準備,腳下堆了一大堆雪團,就等著她們過來好發動襲擊。

    陸綸得意地朝林謹容擠擠眼楮,兩手一揚,又是兩團雪呼嘯著飛了過來,這次是朝著林謹容的。前世時林謹容被這個不知輕重的傻小子把臉都給打腫了,害得她受盡嘲笑,這次她早有防備,趕緊抓著那婆子的傘給擋住了。

    林六和林七哈哈大笑,紛紛拍手道︰“好玩兒,真好玩兒!”邊笑邊彎腰去一旁的矮樹上抓了雪捏成雪球,朝著雪團飛來的方向扔將過去。

    林五的爪子也有些癢,但記掛著要在人前維持自己的淑女形象,便生生忍住了,勸道︰“咱們別和他瘋,當心讓人瞧見了笑話!”

    林六和林七根本不理她,不但自己抓雪,還命丫頭也幫忙。文氏根本攔不住,索性不管。

    一團團雪呼嘯著朝陸綸那個方向飛過去,陸綸抵擋了一陣,不敵,顧不上準頭,瘋子一般地亂拋著雪團,大喊道︰“你們仗著人多耍賴皮!不許叫丫頭幫忙!”

    “就許你叫小廝替你捏雪團!”林七瞄準了,“啪”地一下正好砸中陸綸的額頭,得意地拍著手道︰“臭黑胖子,叫你罵我!害得我被罰!”

    陸綸其實是個挺大度的人,也不生氣,只扔了一團雪過來,大聲道︰“林七小氣鬼,我都忘了你還記著。”

    “所以你又來闖禍了?上次被罰跪的事情都忘了?看我不和父親說!”冬青樹後突然鑽出幾個少年來,正是陸緘、吳襄、陸經等人。出聲的是陸經,說話間他的一只手已然去揪陸綸的耳朵。

    “白胖子!告嘴狗!”陸綸輕巧躲過,朝他做了個鬼臉,招呼了一聲︰“六弟,我們快走!”眾人方見冬青樹後站起一個矮小瘦弱,臉色蒼白,裹得如同一只小熊般,約有八九歲的男孩子來,臉上含著笑,怯怯地朝女孩子們看了一眼,跟著陸綸往遠處跑了。

    林謹容看得分明,那小男孩正是陸家三房唯一剩下的一個男丁,陸緘的親弟弟陸繕。這孩子自小體弱多病,每年補藥不知要吃多少,帶得格外嬌寵,雖是親兄弟,卻從不喜歡和陸緘接觸,只愛和混世魔王一樣的陸綸親近。

    陸經大叫︰“老五,你又教六弟做壞事!他身子不好,你卻讓他玩雪,三嬸娘要是知道……”

    陸緘突然打斷他道︰“三弟言差了,小孩子頑皮算什麼做壞事?表妹們也不會和他計較。六弟身子不好,正該多動動才是。”然後朝林家女眷這邊抱拳行了一禮,“母親在聽雪閣里候著表嫂和妹妹們的,各位請便。”

    眾人皆是一笑,回了禮後便繼續往前走。雙胞胎把眼去看林五,但見林五頻頻回頭,不由嗤笑一聲,林五面上微紅,垂了眼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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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斗茶(一)

與外面的雪花紛飛不同,聽雪閣里一派熱鬧,暖香撲鼻。臨窗布置了個小戲台,一個扮相端正的女伎人在說唱崖詞,說的是豪俠張義傳。

    林玉珍春風滿面地與一群婦人圍坐在一處,邊聽邊低聲說笑。陸雲也領了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小女孩兒,坐在另一處,一邊吃零食,一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休。

    見文氏領著林家姐妹進來,林玉珍、陸雲紛紛招呼她們過去坐。林玉珍心情很好,親切地問女孩子們路上可冷,又問林謹容陶氏的身子可好些了,林謹音為何不來?

    “舅舅家來送冬至禮,姐姐不好出門,叫我替她向姑母和表妹賠罪。”林謹容目光一掃,就從滿屋子的人中瞧出今日這些人中誰是主賓。

    林玉珍左手邊坐著的那個五短身材,穿銀鼠皮出鋒檀色小袖對襟旋襖,郁金香百褶裙,梳大盤髻,插著金釧,眉目淺淡的婦人是平洲知州的夫人宋氏;右手邊顴骨微高,梳鳳髻,穿青蓮色瓖銀鼠皮小袖對襟旋襖,青色百褶裙的是吳家大太太,吳襄的母親楊氏。

    而陸雲緊緊挨著的那個穿丁香色瓖麝鼠皮襖子,丫髻上插了金珠,耳畔紅寶石耳墜,巧笑嫣然的女孩子是吳襄的表妹,楊氏的內佷女楊茉。此時這二人都忙著照顧一個才七八歲,穿著大紅襖子,梳丫髻,白白胖胖的小丫頭。這小丫頭,自是知州家的女公子甦真真了。另外還有幾家相熟的女孩子們,但與林謹容都不過是點頭之交。

    這情形與當年何等相似!想必接下來林玉珍就是要陸雲表演分茶之技了。林謹容垂眸沉思間,只聽林玉珍笑道︰“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三丫頭。”

    一旁楊氏卻來了興趣︰“你舅舅到了?都有誰來了?”

    陶舜欽是吳家的女婿,倘若不是陶氏有事,陶舜欽父子還該先往吳家去拜會了吳家二老才往林家來。林謹容便朝楊氏甜甜一笑,低聲解釋道︰“舅舅和大表哥都來了的。因著家母身體不好,托他們請了大夫來,便先送大夫去了我家。怕是要稍晚才能去給府上給老太爺、老太太問安。”

    “這孩子心真細。”楊氏微笑著細細打量林謹容,同林玉珍道︰“你們林家的姑娘就是長得招人疼。”

    “您又誇她們。”林玉珍不由細細打量林謹容。林謹容今日穿的是一件海棠紅流雲紋灰鼠皮出鋒的襖子,下面系著藍色百褶裙,雙丫髻上幾朵珠花,耳畔金丁香,唯一比較打眼的首飾就是裙旁系著的寶石流甦禁步。論穿著,她並不比林家其他姑娘們更出挑,可配上她那長眉秀目,瓷白細膩的肌膚,沉靜文秀的表情,站在那里就是顯眼,把屋子里其他的小姑娘們都給比了下去。

    林玉珍突然莫名地就有些不高興,指指陸雲那邊,道︰“過去和你妹妹她們一道玩兒罷,不是在外人家中,想要吃什麼,只管和丫鬟們說。”

    林謹容對林玉珍熟悉得緊,一看她這故作大方,實則有些不耐的姿態,就知她莫名又不高興上了。卻不復從前那種一見到她不高興,就害怕忐忑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的心情,只微微一笑,行了一禮,翩然退下。

    待入了座,女孩子們你的衣裳好看,她的手釧別致,哪里的胭脂水粉精致,誰家的糕點好吃的閑侃了一歇,陸雲看了林五一眼,林五便輕輕一笑︰“雲妹妹,聽說江南也愛作斗茶之戲,不知是真是假?”

    陸雲便溫和一笑︰“是有這麼一回事。”

    林五便道︰“那麼你從江南來,想是必然精通的罷?我倒好奇了,那江南與我們這里的有沒有什麼不同?我可聽人說,你是經過名師指點的,可否讓我們開一開眼界?”

    凡是有點心眼的人,都能明白這是陸雲要當眾表演才藝的前奏。

    楊茉雖不是吳家人,卻常常住在吳家,與林謹容也算是相熟,聞言便心領神會地朝林謹容一笑。林謹容回了她一笑便垂下了眼眸,林玉珍為了這唯一的女兒真是煞費苦心。

    這分茶之技,斗茶之風,在本朝正是盛行,被視為一項極為高雅的活動。且不說在文人雅士,閨中貴女之間盛行,就是在宮廷之中,市井之間,也是盛行得很。文雅之人,莫不以自己有一手好茶技而驕傲,陸雲若是真的能技驚四座,很快就能在平洲的士子間出名了。

    只聽陸雲謙虛推辭︰“哎呀,我雖然會一點,但難登大雅之堂,不行的,還是不要讓我當眾丟丑了吧?”

    林五便道︰“雲妹妹,你還謙虛什麼?來吧,來吧,姐妹們難得有機會一聚,讓我們瞧瞧?”

    林七記仇,自上次陸綸罵她死女人,陸雲跟著笑話她,禁足出來之後發現陸雲與林五走得極近,還在林老太面前擠佔了她的一席之地後,她就討厭上了陸雲和林五,看她們什麼都不順眼。因此便鄙夷地撞了撞林六的胳膊,小聲道︰“真沒趣,又在拍馬屁。就她什麼都最知道。不就是分個茶麼?還是名師指點過的,四姐也沒見什麼名師指點,不照樣能分?故弄玄虛。”

    林六要奸一些,忙掐掐她的胳膊,小聲道︰“快別說了。”

    “算了,看不慣我就不看,行了麼?”林七就撅了嘴低頭剝香瓜子,不再言語。

    林謹容的睫毛顫了顫,抬眼插話道︰“雲表妹,難得姐妹們都有雅興,你就勉為其難,讓我們一飽眼福好了。”

    陸雲還要再推上一推,林五已然起身走到林玉珍面前笑道︰“姑母,我們聽說雲表妹會江南的分茶之技,想看一看,嘗一嘗。可她害羞,硬是不肯,姑母,您發句話,讓她別躲懶!”

    林五這樣的人才正是林玉珍這會兒最需要的,林玉珍當下就笑彎了眉眼,偏要假意謙虛︰“她會什麼?別讓她丟我的臉了。”

    此話一出,楊氏和宋氏都紛紛勸道︰“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唄。這樣小氣地把自家閨女的好處掩藏著,是怕我們和你搶女兒還是怎麼地?”

    林玉珍便掩口而笑︰“你們這些貧嘴的,說得我忒小氣。好吧,小孩子的玩意兒,當不得真,可不興笑話她。”

    眾人都道︰“怎會笑她?我們自己就不是什麼精通的,無非就是看個熱鬧,飽飽口福而已。”

    陸雲起身,正了正鬢發,理了理自家那條耀眼貴重的灑金榴花裙,又撫了撫裙邊垂著的潔白無瑕的羊脂玉環佩,含著笑給眾人行禮︰“我技藝不精,就是給各位伯母嬸娘、姐妹們湊個趣兒,不當之處還請不要笑話我。”

    眾人都笑道︰“誰能笑話你,只管放開了手腳。”

    紅花還須綠葉扶,陸雲一人就算是分出一朵花來,沒有陪襯的也顯不出她的好,反而顯得太明顯。林玉珍掃了眾人一眼,道︰“其他孩子們也一並玩玩。我們來作評判,誰的水痕最先露了就是輸。既是斗茶,不能沒有彩頭,我便出頭上這枝水精雙蓮花釵子。”言畢果真從頭上拔下一枝水精雙蓮花釵子來,那釵子雕工精細,晶瑩通透,不是俗物,少說也要值幾萬錢。她如此大手筆,顯然對陸雲的分茶之技信心十足。

    那知州夫人宋氏本是京城人氏,見多識廣,聞言便從頭上拔了一枝紫金鳳頭餃珠釵,豪爽地往面前的茶床上放了,道︰“我便出這枝紫金鳳頭釵,這釵雖不值什麼錢,卻是京中唐家金銀鋪的老匠人出的。就當是個新鮮玩意兒,給姑娘們玩玩。”

    楊氏也笑,將頭上一枝瑩潤的玉燕釵取下,輕輕道︰“我也湊個趣。”

    其他陪坐的女眷們便也紛紛解囊,東西多寡不一,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兒。

    女孩子們一個看著一個,就是沒有人主動出頭。林謹容半點不操心,林玉珍早就安排妥當的,怎會出意外?片刻後,就有陸家偏支一個叫陸揚兒的女孩子從一旁起身笑道︰“我閑時也愛玩一玩,不如我來湊這個趣。”

    林謹容便輕輕捅了捅楊茉︰“你也分得好茶,不去試試?”當年楊茉也是與陸雲斗茶的人之一,但她們都不是陸雲的對手。

    楊茉受家風影響,同樣自詡是個雅人,且那里頭還有自家姑母的一根頭釵在里面,不該白白便宜了外人。因而她早就躍躍欲試,就算是林謹容不勸她,她也要去,只是此刻林謹容這樣勸她,推她出去,她的出場就顯得順理成章,而非是刻意與人爭強出風頭。投桃報李,她便也邀請林謹容︰“我記得你也愛好此道,我們一起去?”

    從前林謹容因著自家父母的關系,自來謹言慎行,就怕惹禍上身,在這種場合幾乎都是悄無聲息地坐在一旁做看客,所以當年她即便自信陸雲非是她的對手,卻也不曾招人嫌去參與。可這一次麼,她卻是存了不良之心,有心砸陸雲的場子,要叫林玉珍和陸雲恨上她的。當下便垂了頭低笑道︰“江南雅士多,雲表妹從江南來,見識寬廣,又是名家指點過的,我技藝不精,不敢去呢,只怕白白丟丑。”

    楊茉一聽,那爭強好勝之心越發起來,微微豎了眉頭,低聲道︰“你好沒道理!明明不比別人差,萬事偏要先低一頭,還沒比就認輸了,真是沒出息!這性子真叫人郁悶,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參加也得參加,不參加也得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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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斗茶(二)

事情按著她算計的方向發展,楊茉果然要逼著她一起參加,林謹容卻是怔了,原來從前她在旁人的眼里就是這樣窩囊讓人生悶氣的人麼?正在思量間,楊茉已然一把將她扯了起來,大聲笑道︰“還有我們呢。我們也來湊這個熱鬧!就不知陸家大伯母可備得有多余的茶具?”

    楊茉會起身迎戰,原在林玉珍意料之中,唯有林謹容倒真是意外。林玉珍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家這個佷女兒,但見她被楊茉緊緊扯著,神色間還有些怔忪,便知是被楊茉給綁著強行來的。便暗忖道,這個佷女雖聽說吹得好塤,也愛分茶,才名卻不顯,想來長日關在那家中,接觸的人也不多,沒甚見識,也不會有多出彩。

    當下便也不當回事,笑道︰“有,有,怎會沒有?快快布置起來!人多才熱鬧呢,還有沒有要參加的啊?”見再無人應答,便同楊氏道︰“你家的茉茉真是爽朗的性子!我看著就喜歡。”

    楊氏含笑看著佷女,淡淡地道︰“她麼,半點不知輕重,今日就讓阿雲好生好生教訓她一回,好叫她認得山外有山,人外人有人,收了這份驕狂之心。”

    林玉珍對陸雲信心滿滿,卻道︰“什麼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分明就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當不得真的。”

    說話間,早有人將戲台上說唱崖詞的女伎請了下去,很快就將錦席、癭子木茶床、竹茶焙、銀茶籠、金砧椎、建州兔毫盞、金茶鈐、銀茶碾、蜀東川鵝溪畫絹茶羅、金茶匙、金湯瓶等物流水般地在廳堂正中設下。

    陸雲在丫鬟捧上的一只小小的白瓷盆里淨了手,在青瓷香爐里焚上香,唇邊帶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探身請陸揚兒、楊茉、林謹容︰“幾位姐姐請。”

    林謹容抬步起身,衣角卻被人輕輕扯住,她低頭,但見林六含笑看著她,低聲道︰“四姐姐,我剛才和七妹賭你們誰會贏,你不會讓我輸吧?”

    林七將一顆瓜子仁扔進嘴里,道︰“四姐,你理她,她賭你輸呢!你得贏,氣死她。”

    林謹容的目光從雙胞胎酷似的臉上緩緩掃過,林七照舊的跋扈囂張,林六慣常的甜美中帶著算計挑撥,但目的都是一樣,要她贏,攪了這場戲。具體原因不可考,但林六從來不會吃虧就是了,當即也不答話,淡笑著從林六手里抽了衣角,往前走去。

    眾人落座,林謹容將茶具和水、茶一一看過來。但見面前的茶具無一不是極品的專用之器,水是惠山泉,茶是貢品龍鳳團,幾個女孩子東西都一般無二,並未在其中作任何的假,可見林玉珍母女是何等的有信心。

    陸雲多年前就不是她的對手,如今就更不是了。林謹容看了粉面生春的陸雲一眼,暗道一聲對不起了。手微微一揚,自有伺候慣了的荔枝上前幫忙。林謹容沉澱了心思,神色專注,手下沉穩,心中眼里唯有茶事。炙茶、碾茶、羅茶、候湯、熁茶、諸事齊備,一手執 ,一手注湯。

    一湯環注盞畔,攪動茶膏,量茶受湯,隨湯擊拂,手輕筅重,指繞腕簇,少傾,泡沫四起,如同疏星皎月,燦然而生。二湯自茶面注水,周回一線,急注急止,用力擊拂,茶面色澤漸開,泡沫如同珠玉磊落;三湯注水如二湯,擊拂輕勻周環,表里洞徹,泡沫已如粟紋蟹眼,四處泛起,茶色已然透出十之六七;四湯水少,使筅稍慢,範圍漸寬,茶面華彩煥然,泡沫如同輕雲漸生;五湯水稍多,筅輕盈透達,拂以斂之,茶沫猶如結靄凝雪,茶香四散;六湯緩繞拂動,乳點勃然;七湯輕清重濁,稀稠得中,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

    林謹容全神貫注,一氣呵成,手微揚處已然結束,湯花中燦然開了一朵梅花,乳氣蒸騰中,似真似幻。全場鴉雀無聲,轉瞬發出一陣低低的輕嘆。那陸揚兒早已停下動作,全神貫注地看向林謹容這邊,楊茉哈哈一笑,棄了茶筅,道︰“我認輸了。”只剩下陸雲緋紅了臉,仍固執地盯著自家面前那盞茶,只盼其上的湯花不要早早散去,多堅持得一會兒。

    因為林玉珍早已說過,先露出水痕者輸,並不包含誰能幻出花草山脈等物象,因而眾人都不好先下評判,道是誰輸誰贏。

    須臾,林謹容茶盞中的那朵梅花漸漸散滅,只余白色湯花。又過了些時候,不知是誰低聲道︰“露出水痕了!”接著陸雲那邊發出了一聲環佩輕響,陸雲抬起頭來,微微紅著眼,擠出一個有些慘淡的笑,顫抖著聲音道︰“我輸了,四表姐真人不露相,真好技藝!”

    林謹容輕嘆一聲,雖然有些作弊,但前世她這個年齡時雖凝聚不出梅花,卻也能比陸雲多堅持些時候,所以她臉上倒也沒什麼愧色,只露出些許不安,小聲而清晰地道︰“雲妹妹承讓!我也是僥幸。”

    陸雲勉強一笑,垂眸低聲道︰“是我技不如人,姐姐不必自謙。”她年紀尚小,被人砸場,能有此氣量已是不易,因而眾人倒對她生了幾分憐憫和佩服。只是輸贏勝負自有道理,她的確不如林謹容,以林謹容這個年紀來說,能做到這個地步,已可以說算是天才,贏得相當漂亮。

    所有人都看著林玉珍。

    林玉珍的眼楮死死盯著林謹容,忽爾露出一個鋼刀一樣刮骨的笑來,緩緩道︰“真是個好姑娘!”雖然她已經極力掩蓋,但語調的僵硬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雙胞胎興奮地眨著眼楮,林五和文氏則回頭責怪地看著林謹容,怨她為什麼要搶陸雲的風頭。

    林謹容垂著眼,一臉的不安和內疚。心里卻是暗喜,她壞了林玉珍的事,林玉珍這回算是真正恨上她了。想必以後陸家再請客,不管她來或是不來,都不會再有人強迫她了。真好。

    忽聽知州夫人宋氏“哈”地一聲笑出來,大聲道︰“幾個都是好姑娘!林四姑娘技高一籌,勝不生驕;陸三姑娘大氣有量,假以時日,必有大成;楊姑娘豪爽利落,都是好姑娘!”

    她這一席話沖散了席間的尷尬,楊氏也跟著笑罵楊茉︰“這丫頭不懂事,技藝不精,偏愛瞎湊熱鬧,擾了大家的清淨,白給你們看她笑話!還誇她呢,依我看,該罵她才是。”這話帶了幾分隱含的歉疚,是為了適才楊茉硬拉了林謹容參加斗茶,壞了林玉珍母女的盤算而說給林玉珍聽的。

    林玉珍已經緩過神來,雙目直視林謹容,做了一副渾不在意的大氣樣,慈愛地笑道︰“乖佷女兒過來!待姑母把這彩頭親手給你。”

    林謹容本不是為了那些金玉之物,見好就收,當下上前盈盈一禮,笑道︰“我今日雖然贏了,但實屬僥幸,不好意思拿諸位長輩的東西。”

    好個驕狂不知進退的東西!就和她那個娘一樣,半點吃不得虧,半點不肯讓人。往日里還真沒看出來。林玉珍的唇角含了一絲諷刺,語氣卻親切得很︰“你這孩子,不管如何,你贏了就是贏了,拿出來的東西哪里有拿回去的道理?你有出息,姑母是高興的。別不懂事,快過來拿去,別這樣磨磨蹭蹭的,一點不大方。”

    如果是贏了其他人,林謹容相信林玉珍一定非常高興,可她贏的人是林玉珍的心肝寶貝,命根子。林玉珍氣量狹窄,此時笑得有多親切,就有多討厭她。既然說不拿東西就是不大方,就是小家子氣,那她就敬謝不敏了。這些東西少說也值幾萬錢呢。

    林謹容便笑著上前,林玉珍帶了幾分不甘和憤恨,不舍地取了那枝釵子,肉痛地遞在林謹容的手里。

    這一瞬間,林謹容非常想讓林玉珍的手“滑”了,把這名貴的水精釵掉在地上給摔個粉碎,就似前世林玉珍“手滑”,把她奉上的茶盞給摔了之後又罵她一點小事都做不好一般。但念著那太過明顯,是給陶氏樹敵,也平白讓在座的這些女眷們看笑話,對自己的將來亦有影響,只得忍了,行禮謝過林玉珍。

    林玉珍帶了頭,楊氏、宋氏等紛紛兌現諾言,各自把自家的彩頭交給林謹容,林謹容一一行禮謝過,交給荔枝,迎著各式各樣的目光自退回原來的座位坐下。

    楊氏為了彌補楊茉無意之中犯下的錯誤,又道聽說陸雲師從名家,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字,何不讓大家看看?林玉珍假意推辭了幾回,方叫人鋪了紙筆,讓陸雲畫畫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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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落梅(一)

    這一回林玉珍再不敢冒險去找綠葉來襯陸雲這朵紅花,眾人也識趣,紛紛靜觀陸雲寫字作畫。陸雲強打起精神,勢必要扳回一局,當場畫了墨梅,還題了一句她自己做的四言詩。

    憑心而論,以她這個年紀,算是不錯了,看得出的確下了苦工,也有靈氣。於是眾人加倍稱讚她,林玉珍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真切的笑容,熱情地招呼眾人繼續喫茶聽崖詞。

    趁著熱鬧,林五板著臉過來同林謹容道︰「四姐姐,你來,我有事要和你說。」

    林謹容看清林五的神色,微微有些吃驚。

    林五義憤填膺,一臉的不平。林謹容徹底失了林玉珍和陸雲的歡心,她本該高興的,可那是在對她本人沒有影響的情況下,而此刻,她最討厭的人就是林謹容了。

    林五喜歡陸緘真的就到了這個地步?甚至不惜來給陸雲當打手?林謹容驚異過後,反倒有些好笑︰「五妹妹有什麼事?」

    林五氣呼呼地道︰「我有事要問你,你來不來?要不來以後就別求我幫你忙。」

    荔枝聞言,極其生氣,這五姑娘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好似她幫了林謹容多少忙似的,有心要護著林謹容,怎奈身份低微,場合特殊,她若真是開了這個口才真是讓人看林謹容的笑話,故而只得緊緊貼著林謹容,緊張地看著林五。

    雙胞胎在一旁磕著瓜子,雙目含笑,等著看戲。

    楊茉淡淡掃了林五一眼,眼裡露出幾分了然和譏誚,輕扯林謹容的袖子,低聲道︰「眼紅了,別理她!」

    林謹容垂了眸子,沉默片刻,抬眼看著林五淡淡一笑︰「好。」然後默然撫了撫楊茉的肩頭,率先往外而去。

    出了聽雪閣,林五一邊系披風,一邊指著前頭的臘梅林︰「我們去那裡。」又寒了臉對著跟上來的荔枝、信兒等人道︰「你們都留在這裡,不許跟去。」然後一馬當先,往前而去。

    林五不懷好意,很生氣,荔枝和桂圓都能看得出來二人不由擔憂地詢問林謹容的意思︰「姑娘?」

    林謹容無所謂地朝她們一笑︰「你們在這裡等著,沒有事。」言罷也緊了緊自家銀藍色的披風,默然相隨。

    此時雪已然小了,臘梅林裡靜悄悄一片,枝頭臘梅吐露芬芳,地上雪如碎玉。那雪已有兩寸許,腳一踩就咯吱作響。

    林五悶著頭氣呼呼地往前走,林謹容卻提著裙子,兩腳腳尖挨後跟,讓腳下的小鹿皮靴子在雪地上踩成了長長的無縫隙的一條線,回頭一看,猶如在雪緞上用黑絲線繡了一道花邊,不由微微一笑。

    林五行至梅林深處一株梅樹下站定了,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板著臉道︰「四姐姐!你太不懂事了!」話音未落,就看清楚了林謹容的舉動,一張粉臉由紅轉白,愈加憤怒,聲音也高昂起來︰「四姐姐,你看看你的樣子!」

    林謹容站定了,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林五︰「我的樣子怎麼了?我什麼地方得罪五妹了麼?你幹什麼這麼生氣?」

    她黝黑的眼珠子映著地上的雪光,微微發藍,有一種冰一樣的寒意,淡粉色的唇角微微翹著,帶了幾分洞悉一切的譏誚。

    這樣的林謹容,陌生得緊,是林五從來不曾見過的,她有些疑惑,又有些下意識的害怕,但長久以來都很好的自我感覺讓她終是把想說的話毫不停滯地說了出來︰「你當然沒有得罪我。可你做錯事情了,你忘了出門前祖母交代我們的話了麼?你瞧瞧你,哪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祖母說,要我們切記謙和守禮,是不是?」林謹容探手摘下離她最近的一朵半開的臘梅,在指尖輕輕把玩,「那麼,我沒有謙和守禮麼?我有什麼地方不像大家閨秀?雖然你是妹妹,但只要你說得出道理來,我這個做姐姐就聽得進去。五妹只管說來我聽。」

    林五有些羞惱,不知是恨林謹容這種輕慢不把她當回事的態度,還是恨林謹容譏諷她這個做妹妹的不懂規矩,教訓姐姐。不由恨道︰「你明知今日這暖爐會是姑母特意為了雲表妹準備的,不幫忙也就算了,為何還要跳出來搗亂?你倒是風光了,卻害得姑母生氣,雲表妹傷心。姑母和雲表妹大度,不和你計較,你卻不知歉悔,還坐在那裡和人談笑自若,自鳴得意,實在太過分了!」

    「原來五妹是為了這個生氣。」林謹容眼皮不動,沉聲道︰「如果是說今日之事,我卻不是故意的。過程你再清楚不過,姑母和雲表妹也沒說怪我,偏你要怪我。要說我自鳴得意,那也是你自己幻想的。」

    林五跺腳恨道︰「你敢說不是故意的?就算是參加斗茶不是出於你的本意,那你後來為什麼要故意弄出那朵梅花來欺負雲表妹?可見你就是故意的!你居心不良!你就是想出風頭!」

    早前林玉珍交代她做今日這事兒的時候,可是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誇她是懂事的好孩子,說最喜歡她了。現在可好,她不但寸功未立,還犯了錯。一想到林玉珍過後可能會怨怪她——明知林謹容的茶藝高強也不提前說說,不攔著……還有,一個平日裡什麼都不如她的人,突然之間就比她高出了許多,叫她怎麼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林五心裡莫名的慌張生氣。

    「五妹。」林謹容自是不會承認她就是故意的,只嘆道︰「你錯怪我了。雲表妹與我無冤無仇,我怎會去欺負她?居心不良這個罪名更是大了,得罪姑母和表妹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比較笨,做起事來就是一根筋,專心專意只想做好,其他都想不到。當時什麼都沒想,自然而然就成了,其實我也後悔害怕,可是來不及了,所以我才說不要那些綵頭了,也說明是僥倖,可是錯已釀成,姑母非要給我,我也沒法子,總不能再駁了姑母的面子。」

    林謹容原是好似有點笨,可上次林老太壽宴時她做的那些事情,就連自家母親都說她賊精,平日看不出來,這事兒怎可能是無意的?分明是策劃已久。林五恨恨︰「我管你是怎麼地,你必須去同姑母和雲表妹道歉。不然看我回去不和祖母說,以後再不要你出來做客!害得姑母連著我們都不喜歡了。」說著眼圈就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你別哭了,若是讓人看見,我更說不清楚啦。」林謹容將手裡那朵臘梅兩下揉爛,扔在雪地上︰「我這就去和姑母、雲表妹賠禮道歉。告訴她們,這事兒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言罷一旋身,轉身就走。

    林五忙喊道︰「你站住!沒叫你這時候去。你是嫌你添的亂還不夠啊?」這時候去了不等於當眾打林玉珍和陸雲的嘴巴麼?林謹容這個陰險的要再當眾說出是自己讓她去的,自己可就徹底完了!

    林謹容便站住了腳步,皺了眉頭淡淡看著林五︰「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想要我怎樣呢?五妹,我平時總讓著你,但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哎呦呦,原來溫柔端莊賢淑的五姐這麼凶啊,都教訓欺負起四姐來了。」雙胞胎嬉笑著從後頭沿著二人的腳印緩步而來,往林謹容身後站定了,林六照舊的只笑不說話,林七則閑閑地道︰「四姐,你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生氣吧?我說給你聽。有一種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去做搖尾巴的狗,狗做不成就反轉去咬那個叫她沒做好狗的人……」

    「咯吱!」不遠處傳來一聲靴底踩在雪地上的響聲,有一道腳印從遠處一直延伸到附近一塊山石之後,只見來痕,不見去路,可見人還在。林謹容皺了皺眉頭,轉身就走︰「都少說兩句吧。今日我做了錯事,自會去祖母那裡領罰。想跟著我一起受罰的,只管繼續吵。」

    林六眼珠子一轉,拉住了還想繼續往下說的林七,朝著林五甜甜一笑︰「五姐姐,剛才姑母派人四處找你呢。」

    林五雖然不是很相信,卻也不敢不去,只得使勁絞了幾下帕子,咬著唇瓣恨恨地瞪了幾人一眼,快步朝林外奔去。

    林六迅速跟上林謹容,笑道︰「四姐姐,你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竟然能弄出一朵梅花來,好厲害呀,我們從前都不知道的。但你就是太傻了,我都賭你輸,你偏要贏。這下子,姑母和雲表妹都不會喜歡你了。」

    「我人笨,想不到這麼多。」林謹容極其嚴肅認真地道︰「但我其實早就能弄出花來了,就是沒機會讓你們知曉。」

    「這事兒你雖是無意,但不會就此了了的。」林六極好心地道︰「姑母和雲表妹都是明白人,自不會怪你。可是有個人一定會說你的壞話,把所有的錯都推在你身上,你要小心哦。你看,有人來找你了。」言罷指了指前頭,拉了林七自往前頭去,臨行不忘添一句︰「好姐姐,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以後千萬記得我今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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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落梅(二)

  「阿容!」

    林謹容抬頭,但見楊茉牽了知州家的女公子,帶著荔枝等人笑嘻嘻地朝著自己這個方向走來,便笑道︰「你怎麼來了?」

    楊茉道︰「裡頭熱氣太足,我悶得慌,恰好真真想出來走走,我便領她來尋你。走罷,領我們游游你姑母家的這片梅林?」

    林謹容垂眸笑道︰「怕是要叫你失望了,我來的次數不多,也是不熟。」

    楊茉便笑道︰「那又有什麼干係?我們隨便游游好了。」

    林謹容本沒有心情故地重遊,但轉眼想到另一個可能,也就從善如流。她是比較喜歡楊茉的,楊茉自小受寵,雖然嬌憨,卻很磊落大氣,從來不會欺負她。只楊茉本是江南人,隔年就被接回去等著嫁人了,開始她們還通過幾次信,互送禮物,但後來她事事不如意,便漸漸同楊茉斷了音訊。能同兒時舊友一起遊玩,她也是高興的,更何況也許……也不一定——雖然不容易,但出路從來都是要自己謀算的,好運不會平白降落到誰的身上。

    三人漫無目的地游著,林謹容與楊茉隨意說些閑話,那知州家的女公子年紀小,靜不下來,不喜歡她二人這種方式,便叫丫頭跟了,往一旁去玩雪摘梅。

    楊茉笑道︰「一段日子不見,你分茶的技藝又高超了許多,我是追不上你了。怎麼練的?教教我,讓我也得瑟一下。」

    林謹容微微一笑︰「閨中寂寞無他事,閑來靜坐作茶戲。熟能生巧耳。」她這話也是真心,前生後世,莫不如此。

    因著吳家與陸、陶兩家的關係,楊茉也是知曉陸林兩家一些事的,也曉得林謹容處境艱難,聞言不但不猜疑她藏私,還同情地看著她︰「有些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曉得你不是故意的。其實都是怪我。」

    林謹容那越來越厚的臉皮這時終於控制不住地一紅,匆忙擺手道︰「不怪你,是我自己拿捏不住分寸……」

    楊茉一按她的手,笑道︰「不必說了,我都明白。你什麼都好,就是這性子太憨直太老實了些。」又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會怪我說話魯直吧?少字」

    林謹容搖頭︰「怎麼會?」這世間的事情真是奇怪,有時候外人偏偏比自家親人還要體貼些。她以前想不明白,此刻卻是有些明白了,無論是對一個人好還是壞,都容易習慣成自然,越是親的,越是做得明顯,越是苛刻。外人呢,角度不一樣,也沒有利害關係,所以反而更顯得熱心大方。

    楊茉往前一指︰「你看,我表哥他們在那裡。」

    陸緘、吳襄二人一同站在不遠處一棵最大的古梅樹下,正往她們這邊看過來。

    梅花疏影裡,雪地上的兩個少年俱是身形清雅,斯文俊秀。

    吳襄戴了個銀色的小冠,穿件石青色銀鼠皮出鋒的錦袍,腳下踏著黑色皮靴,手裡還攀著一枝臘梅,笑容淺淡,姿態風流,不愧於他平洲第一少年才子的名頭。

    陸緘則穿著件花青色銀鼠皮出鋒的素錦袍,髮髻上簡單插了根白玉簪,腰間繫著青色絲絛白玉珮,背著雙手,微微側臉看向林謹容這邊。不知是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還是襯著雪的緣故,他的膚色如冷玉,那雙眼楮也越發幽黑。他並沒有吳襄那樣形於色的風流鋒芒,卻猶如雪地裡的一枝竹,讓人過目後再難相忘。

    林謹容的目光從他二人面上緩緩掃過,不知道適才躲在山石背後偷聽她們姐妹幾人說話的會不會是這其中的誰?

    「二哥,你們也在這裡踏雪看梅?」楊茉攜了林謹容的手,笑吟吟地迎上去,歪著頭看向陸緘,快言快語地道︰「你就是陸緘?我是楊茉,吳襄的表妹。也是從江南來。」

    陸緘微微頷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幸會。」

    難怪得林家姐妹都瘋了。楊茉微微一愣神,隨即鬆開林謹容的手,背著手圍著陸緘繞了一圈,站定了,摸了摸鼻子,回頭看著林謹容微微一笑,卻不作任何言論。

    林謹容卻曉得她的意思,便不懷好意地回了楊茉一個在外人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的笑。若是其他普通少年男子,被兩個少女圍觀,還發出如此詭異的笑容,就算是不惱也會好奇,偏陸緘只是在最初時露出一絲莫名,隨即就只靜靜看了二人一眼,隨她二人去瞧,此外臉上並無多餘的表情,從容自如。

    倒是吳襄看不過去,笑罵道︰「楊茉,你又調皮搗蛋」

    「我就是好奇你這位剛回來就才名顯赫的好友是個什麼樣子嘛。」楊茉噘嘴︰「二哥,你就只會罵我調皮搗蛋,就不會學著誇我兩句麼?」

    吳襄鬆了手中的臘梅,看看一旁靜靜佇立的林謹容,道︰「你自己不爭氣,還想要誇讚?也怪好意思。適才你又闖禍了吧?少字」

    「二哥你過來」楊茉不期他已知曉適才斗茶的事情,收了剛才那種故意搗亂的調皮神色,有些不自在地瞟了瞟陸緘,跑過去扯了吳襄站到一旁,低聲道︰「你當著人家說這個做什麼?我是闖禍了,但我可不是故意害林四的。」

    吳襄輕狂一笑︰「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他們家既然敢叫人斗茶,就該做好輸的準備。讓人承讓才能得到的才名,不如狗屎」

    楊茉無聲大笑,並不嫌他粗魯,反而使勁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也只有你才敢這樣狂但陸雲的氣度還是極好的,雖然差我還差了那麼一點點。我們在人家做客,多少都該給主人一點面子才是。你和陸緘是好友,你當著他的面提這個,不怕他生氣?」

    吳襄淡然道︰「他要生氣那是他的事,我就是這樣想的,也認為這是對的。」雖然已經收斂了許多,字裡話間毫不掩飾的狂意仍然傾瀉而出。

    楊茉嘆道︰「二哥,你這個性子啊……」

    「我也只當著你們會這樣。」吳襄並不以為意,只看著林謹容的背影道︰「真是沒想到林四這半天不出一聲氣的悶丫頭竟有這樣一手好茶藝。陸緘說她吹塤也比我吹得好。」

    楊茉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這個驕傲的表哥不服氣,便瞇笑道︰「要不,你們比試比試?林四要是有點才名,興許會過得稍微好點。」

    吳襄淡淡地道︰「你有什麼主意?」

    楊茉道︰「主意不少,但就是不知道何處有塤。陸雲大概是有的,但我剛得罪了她,不想和她借。」

    吳襄一言不發地從袖裡掏出兩隻塤來。

    楊茉咬著牙道︰「我還說人家今日不曾請男客,你怎麼巴巴兒地跟了來,還帶了塤,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找機會比這一回的吧?少字」

    吳襄並不否認︰「我以前聽她吹過的,明明不如我。」

    他兄妹二人在那邊說悄悄話,這邊林謹容專注地看著不遠處的一朵臘梅,甚至連那臘梅有幾個花瓣,花瓣上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眼楮盯著臘梅,卻連不遠處甦真真嚷嚷著要丫鬟給折臘梅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忽聽得陸緘低聲道︰「四表妹,聽說你今日分茶,點出了一朵盛開的梅花。小小年紀有此大成,你真有本事。」語氣裡竟帶了幾分佩服之意。

    她有本事?她在他眼裡不從來都是個最沒用的麼?她是個沒用的妻子,不能討他的歡心;她是個沒用的母親,不能保護兒子的生命;她是個沒用的兒媳,既不能讓他的生母和養母和睦共處,也讓他的親生父母兄弟防她如防賊;她還是個沒用的姐姐,經常要勞動他去替她闖禍的胞弟說情擦屁股;她甚至不能管住手下的丫頭,讓丫頭去爬了他高貴的床,侮辱了他。總之,她一塌糊塗,什麼用都沒有。

    林謹容緩緩回頭,看著陸緘,帶了幾分挑釁和敵意︰「我很抱歉讓姑母和表妹難堪了,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口裡說著抱歉的話,臉上的驕傲自得卻明顯得不能再明顯,若是林玉珍看見,只怕會想狠狠搧她一巴掌才能解氣。

    陸緘微微皺了眉頭,定楮看著林謹容,片刻後才道︰「你不必抱歉。贏了就贏了,有才能並不是你的錯。這天下間,唯有才能的光華是最不該被掩蓋的。」他頓了頓,有些猶豫地道︰「你不必防備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真是好笑,她最防備的人竟然和她說不必防備他,他不是那樣的人。林謹容的心裡突地生起一股怒氣來,她譏諷地道︰「那二表哥倒是說說,你覺著我以為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為何又要防備你?」

    陸緘沒有解釋,卻用一種同情憐憫的目光看著林謹容。

    他可憐她她被他可憐了還有什麼能比被最痛恨的人可憐更傷人自尊的?林謹容恨不得亮出爪子撓破他漂亮的臉蛋。但事實證明,她有陶氏暴躁的血統,卻沒有陶氏大無畏的勇氣。因此林謹容只能直視著陸緘,厭憎而清晰地道︰「別和我套近乎,我最討厭你這種人自以為什麼都知道,其實什麼都不知道。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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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落梅(三)

沒有人會喜歡討厭自己,並莫名踐踏自己好意的人,林謹容這樣的態度著實讓人吃驚並反感。陸緘先是一怔,隨即皺了眉頭沉默地看著林謹容,臉色愈白,眼楮愈黑,嘴唇也緊緊地抿了起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這是生氣了的表現。

    林謹容自然也知道,她迎著陸緘抬起下巴輕蔑地斜睨著他。她從來都不是會撒嬌,能撒嬌,愛撒嬌的女子,雖然懦弱安靜忍讓,卻也有她的驕傲和自尊,只不過她的驕傲和自尊是用沉默和輕蔑的眼神來表示。

    她還記得,她此時這個表情是陸緘所最憎恨,原來她和他還能吵架,她累極無措之時,只要一擺出這個姿勢,他就會充滿厭憎地摔門而去,她也就能得到片刻的寧靜。而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讓林玉珍、陸雲、陸緘從此再不想看到她這個人,所以怎麼能惹這幾人厭煩,她就怎麼來。

    陸緘卻沒有顯示出林謹容印象中那樣激烈的憤怒,最初那因為被她無端斥罵而產生的憤怒過後,眉頭越發皺得緊了,還帶了一絲困惑。

    林謹容也很困惑。他不是應該不屑地冷笑一聲,拂袖而去,以後再看到她就避讓三尺麼?為什麼事情不按著她所想象和謀劃的繼續往下?

    “你們在說什麼?”楊茉從背後走來,將手輕輕抓住林謹容的胳膊,親熱地把下巴放在她的肩頭上,一雙慧黠的眼楮滴溜溜地在二人的臉上好奇地轉了一圈。

    意料之中的效果不曾收到,林謹容也就十分自然地收回了下巴,回眸無害地朝著楊茉一笑︰“在說剛才斗茶的事情呢。”眼角斜瞟過去,但見陸緘放在她臉上的目光還沒收回去,只是那困惑的表情更深了。

    他大概是沒有想到一個人能變臉如此之快吧?少字林謹容暗自冷笑,翻臉如翻書,她這可都是和他學的。

    楊茉也就很聰明地不再追問,而是笑道︰“剛才有個人說,他聽人說你吹塤比他吹得好,他不服氣,想和你比試一番,你願不願意?”

    “我……”林謹容才說了一個字,就被楊茉伸了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搖著頭笑道︰“不準推辭,推辭的就是膽小鬼。”

    膽小鬼。林謹容低頭哂然一笑,隨即抬頭道︰“其實我比不過吳二哥,且今日不太方便。真是想比,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何必趕在這一時?”

    “以後?”楊茉提高聲音︰“以後我們漸漸大了,哪里還能有現在這樣容易湊在一處見面說話?明年秋天表哥要去太明府應試,只怕是很快要關起門來苦讀,輕易不得出來的。再說他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最是目中無人,聽不得旁人比他好。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了。”她壓低了聲音,“你好好地吹,若是勝了他,有了才名……說不定對你也有些好處,至少你那些妹妹再不敢在你面前狂。”

    林謹容淡淡一笑。天真如楊茉,這個世道的女人,並不是僅僅有才就能狂得起來的。不過呢,今日她出格的事情做得已經太多,並不缺這一樁,索性做到底,再湊個趣也無所謂。林謹容再不看陸緘,揚眉一笑︰“怎麼比?”

    楊茉道︰“就是我們幾個未免不好玩,人多才熱鬧。兩位哥哥在這里候著,待我們去把姐妹">們都邀出來踏雪看梅,然後再來比試。”說完大聲招呼不遠處玩得正高興的崔真真︰“真真,走了我們去弄點好吃的再來。”

    崔真真“噯”了一聲,扔了丫鬟跑過來,抓住楊茉的手,跟著楊茉、林謹容一道,往聽雪閣而去。

    眼看著聽雪閣漸近,楊茉交代林謹容︰“等會兒你什麼都別說,就由我來說。”

    聽雪閣里此時氣氛熱烈而融洽,林五拉著陸雲,與陸揚兒以及其他幾個女孩子一道,低聲說著什麼,個個都是滿臉的笑容。一見著林謹容三人進來,林五就收了臉上的笑容,微微露出些不屑來,陸雲的睫毛顫了顫,起身熱情地招呼︰“四姐姐、楊姐姐、真真,快過來熱乎熱乎。”

    楊茉朝她擺了擺手,推林謹容過去︰“你去暖和暖和,其他的都別管。”

    林謹容也就走過去,毫不避諱地坐了,斜瞟著林五,笑看著陸雲,低聲道︰“雲表妹,我……”

    陸雲飛快地垂了睫毛,打斷她的話︰“四姐姐多才多藝,日後還請多教教我才是,莫要藏私。”

    藏私?林謹容一笑,還未開口,就聽得林五同身邊人嘆道︰“雲表妹的心胸真是萬里挑一。”

    眾女聞言,雖是面色各異,卻都紛紛點頭稱是。陸雲低垂了眼眸,小聲道︰“你們別再誇我了,願賭服輸,才是正理。”

    林七呲著牙做出一個痛苦到極點的表情來,林六不露聲色地掐了她一下,先朝著陸雲微笑著點了點頭,又別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林謹容,示意林謹容看看林五那諂媚相,然後表示無奈。

    說話間,楊茉笑眯眯地跑過來道︰“走,走,走,都外頭去。此時雪停了,陸家伯母答應在梅林里給我們設個席面看雪賞梅,各位伯母嬸娘們也都答應了的,不怕冷的都去。”

    在座的女孩子們都是十二三四歲的年紀,最是活潑好動的時候,聞言便都紛紛起身,嬌聲叫喚伺候的丫鬟婆子拿上自家的披風和手爐等物,結伴往外頭而去。

    卻說吳襄目送著林謹容等人的身影漸去,好奇地問陸緘︰“你怎麼得罪林四了?”

    陸緘搖頭︰“我也不知。”他不過是先前偶然看到林五逼林謹容去給林玉珍和陸雲道歉,又覺著林謹容被逼得也挺無奈的,便暗示她不必擔憂,他自會替她向林玉珍周旋而已。誰知卻得了這樣一個下場,她似對待仇人般的對待他,那種厭憎和恨意還不是故意裝出來的,叫人好生郁悶又奇怪。

    “少來不知道?”吳襄根本不信︰“林四的脾氣品性我最清楚,最是溫厚退讓,話又少,是個再沉悶不過的性子,最愛的是息事寧人,最怕的是惹是生非。長這麼大,我只看到過她那日為她七弟發了一回脾氣。你要不是狠狠地得罪了她,她又怎會那般待你?她呀,只怕是對待路邊的叫花也比待你客氣幾分。怕是你早前一個人跑進這林子里來,與林五一道欺負她了罷?”一邊說,還促狹地擠了擠眼。

    說他不如叫花這話刻薄,與林五一道欺負林謹容這話再配著吳襄那表情更是讓人十分不喜,陸緘非常不悅,卻並不正面解釋,只淡淡地掃了吳襄一眼︰“你不信我的話,說她吹塤不如你,非得和她比,我賭你今日一定要輸”

    吳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好似渾不在意,眼里卻閃著兩簇火︰“好我們就賭上一賭我若是輸了,我那孤本棋譜就是你的了若是贏了……你那套珍本就是我的你敢不敢?”

    陸緘思忖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吳襄哈哈大笑。仿佛已經看到那套珍貴難得,他四處搜尋許久也不曾搜集齊全的珍本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陸緘的唇邊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淡笑,吳襄一定會後悔得吐血的。想到這里,他又蹙了眉頭,林謹容,個個說她溫厚沉默,他每次見她都是張牙舞爪,哪怕就是被林五等人相逼,雖然無奈卻能看得出她其實並不怕,而是冷眼在看笑話。她為何這麼討厭他?是因為林玉珍?還是因為什麼原因?

    忽見楊茉的丫頭匆匆奔來,行禮笑道︰“我們姑娘讓奴婢和二少爺說,她們在南邊竹亭里設了席面。請您吹塤,她好使人來請二位。”楊茉考慮得極其周全,雙方無意間踫上的,總比她毫不遮掩地表現出專程來梅林里與他二人相會,再讓林謹容和吳襄比試吹塤更合情理。

    吳襄便笑︰“這丫頭的鬼主意真多。”從袖里摸出兩只塤,仔細看了看,挑了一只出來,將一方雪白的絲帕擦了擦,放在唇邊試了試音,氣沉丹田,吹奏起來。

    陸緘在一旁專注地盯著他的指法變幻,藏在袖里的手也在不自覺地跟著變幻。吳襄吹到高興處,無意之中瞟到陸緘的小動作,眉頭一挑,故意背過身去吹,不叫陸緘看到他的指法。

    他二人都是年少氣盛有才之人,表面上即便交好,其實卻也暗暗存了爭比之心。好似下棋,吳襄有那孤本棋譜,自小研習,棋高一著;陸緘卻是個溫吞纏綿性子,輸了一次不要緊,接著下,不停地下,不焦不躁,直到吳襄頭暈眼花,體力不支輸了為止。這明顯就是另類的耍賴,其他人卻都認為這是吳襄的耐性不如陸緘才導致的。吳襄忿忿已久,現在陸緘又想偷學他的吹塤絕技,他就不讓陸緘學,除非陸緘求他

    陸緘發現吳襄的小動作,也不言語,只垂了眼眸,袖了雙手,淡然看向梅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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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聽雪(一)

吳襄悄悄側過臉來張望陸緘的動作,見他再不看自己,臉上也沒什麼生氣或是尷尬之類的表情,不由又覺著有些無趣,索性又轉過身來對著陸緘吹,想引得陸緘再來看,陸緘卻再不肯看他一眼了。

    一曲終了,果然又有小婢踏雪而來,鄭重邀請二人︰“姑娘們都在竹亭里圍爐賞雪觀梅,聽聞如此塤聲,都很敬佩,有請二位少爺過去湊個熱鬧。”

    吳襄收了塤,才踏出一步,就聽陸緘沉聲道︰“就以你適才的心境,你就已經輸了一大截。你必然要輸”

    他還偏要贏吳襄微怒,駐足回頭看向陸緘,陸緘卻已施施然往前自去了。

    七八只黃銅大炭盆里頭的銀絲炭燃得紅彤彤的,把這四面透風的竹亭里烘得暖意融融。少女們裹著輕裘大氅,懷抱著精致的手爐,團團圍坐在一起說笑。

    身後有丫頭們伺立擋風,前頭有精致美食並熱茶,抬眼還可觀看雪中美景,鼻端又有臘梅冷香。此情此景,就算是心緒不佳如陸雲、林五,也都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微笑。

    而梅林深處緩緩走來的一雙少年更是讓眾人雙眼發光。有人含蓄些,只偷偷瞟了一眼就低頭微笑;有人膽子大些,借了女伴身形遮擋,一直盯著看。

    林五自認為與那二人都沾親帶故,更熟悉些,便起身熱情招呼,引得眾人側目羨慕,面上眼里不由帶了幾分超然得意之色。

    楊茉突然起身,指定眾人對面的鵝頸欄桿道︰“二哥你們坐那里”

    吳襄笑笑,也就依言坐了,陸緘自不必說,也是挨了他坐下,男女間涇渭分明,隔著幾個大炭盆並茶床,糕點熱茶若干。

    陸雲默不作聲,親手倒了熱茶兩杯,交與丫鬟送至吳襄和陸緘面前。陸緘捧定熱茶暖著手,對她微微一笑,陸雲回他一笑,隨即飛速地瞟了吳襄一眼,但見吳襄只管望著楊茉使眼色,楊茉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便垂了眼眸,盯著面前的炭盆,一雙素手無意識地扯著手里的錦帕。

    林五看看她,又看看吳襄,低咳一聲,望向楊茉︰“茉茉?”

    楊茉方清清嗓子,道︰“二哥,剛才大家聽到你吹塤,都覺得,咳,咳,是哪個天外之音,難得相聞。你能不能再吹一曲給我們聽?”

    女孩子們都期盼地看著吳襄這個平洲第一少年才子。陸雲手里的錦帕又被絞了幾下。

    林謹容冷眼旁觀,突然覺得,她似乎發現了一件前世所未曾發現過的小秘密。

    難得吳襄當著這麼多女孩子的面,再聽了楊茉那“天外之音”的誇贊,卻半點不臉紅,半點不難為情,坦然一笑,團團作揖︰“微末小技,擾了諸位的清聽,實在太過慚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只襄一人吹,未免太過無趣。這樣罷,我們這邊出一人,諸位那邊也出一人,分個輸贏,可否?”

    眾人都笑了起來,陸雲正要開口,林七就搶在前頭清脆地道︰“行啊,行啊,我們這邊先出我家五姐她也會吹塤”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林五,林五氣得臉色緋紅,恨恨地看著林七,生硬地道︰“我不會。”這分明就是要她當眾出丑。她不過跟著林謹容學了不到半個月,還未入門陶氏就病了,林謹容就再也沒心思和時間教她,她會什麼?

    林六天真無邪地笑︰“五姐姐,你就別謙虛了,前些日子,我們可是天天都聽見你吹塤的,哪天早上不吹上小半個時辰?你的塤還是四姐姐送的古塤,是吧?少字四姐姐?”說著就看向林謹容,要林謹容作證的樣子。

    林謹容自不會摻和她們之間的小心機,只笑不語。

    林五氣得咬著唇瓣,委委屈屈、求救地看著陸雲︰“我真是不會,若是其他的,我倒也能試試。”

    陸雲安撫地看了她一眼,揚眉笑道︰“吹塤是吳二哥的家傳技藝,畢竟是少數人才會的。吳二哥若是不嫌棄,我願意奉上琴曲一首。我雖學藝不精,卻也算是熟練。”

    “自不嫌棄,不過那個稍後再說。”此刻吳襄滿門心思都是要同林謹容光明正大地比試一場,在所有人面前贏了林謹容,好叫陸緘再無話可說,哪里會對陸雲的提議感興趣?當下便直接點林謹容的名︰“四表妹,你是自小就學的,怎地躲在那里裝暈不說話?”

    林七立即快言快語地道︰“就是,就是,我家四姐姐自小就愛吹塤的,吹唄。”

    林謹容也不推辭,只道︰“可我沒有帶著塤。”

    吳襄立刻從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塤來遞過去︰“我這里有”

    陸雲看看林謹容,又看看吳襄,突然掩口笑道︰“吳二哥,你好不仔細你自家用過的,怎能給我四姐姐用?”那不是男女授受不清是什麼?

    吳襄一怔,正要說自己這只塤是新的,卻聽陸緘道︰“阿雲,你房里不是有好幾只塤麼?揀只好的出來給你四姐用。”

    “去把我房里那只最好的塤拿來,再把我的琴和哥哥的玉簫一並帶過來。”陸雲立即應了,又殷勤相問眾人︰“各位姐姐妹妹可有什麼喜歡的樂器?我讓人一起拿了來。”

    平日里學這些做什麼用的?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在人前露個臉麼?當下有人要了簫,有人要了箏,又有人要了笛,也有人表示要借用陸雲的琴。

    林謹容只吹了一首曲子《聽雪》。

    雪光梅影里,少女表情沉靜,眼神幽遠,好似神游九天,又似專心專意,縴縴十指冷若素,悠悠塤聲如天籟。塤聲里,飛雪冷梅逝水長天,紅顏如夢人生寂寞。

    之後,無論是誰用何種樂器奏了何首曲子,大家都已經不太關心。她們只記得陸緘久久不發一言,吳襄一臉的震驚,一臉的不敢相信,即便是有林五打圓場,說是不相上下,吳襄終是起身對著林謹容誠心誠意地一揖,朗聲道︰“我輸了。心服口服。”

    楊茉得意之極,仿佛贏了吳襄的人是她,俏生生地道︰“哎呀,二哥你平日里瞧不起我這個小女子,這回終于有個小女子贏了你一回”

    林謹容斂容誠心誠意地深深一福︰“吳二哥承讓。”這不比先前她勝過陸雲那般無愧,對著陸雲,她自信從始至終陸雲在茶道一途上都不是她的對手,而對著吳襄,她卻是真真正正地借了重生的光。

    論技藝,他們算是師出一門,他有天賦,她亦有天賦,但他年紀比她大,佔了先機,又是男子,長年游走在外,眼界心境比她開闊,曲由心生,她自不是他的對手。而此時,她隔了一世,歷經生死,技藝嫻熟,心境不同,早就上了一個層次。縱是無意,終是作弊,受之有愧。

    吳襄卻不知這其中的緣由,只知先前說了大話,此刻頗有些無地自容。但他生來傲氣,就是輸了也姿態極高,只笑道︰“改日愚兄自當再向四妹妹討教。”意思很明朗,他相信他不會一直輸。

    林謹容苦笑。以吳襄的脾氣,以後怕是要常常找她切磋了。不過這樣也好,總歸是機會。

    陸緘眼里閃過一絲笑意,拿了玉簫,示意陸雲︰“我們兄妹合奏一曲,為大家湊興。”

    陸雲垂著眸,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古琴,聲音低沉地緩緩道︰“好。”

    琴聲響起,陸緘的笛聲也迅速跟上。兄妹二人配合得十分精妙嫻熟,林謹容聽得清楚,陸緘在刻意突出陸雲的琴聲,刻意襯托陸雲。還是如同從前一般,陸緘和陸雲感情總是很好的,互相體貼,很為彼此著想。

    一曲終了,滿堂喝彩。懷春的少女們忍不住回味陸緘適才持簫奏曲的瀟灑風姿,林五看著陸緘的眼神又多了幾分熱度,吳襄卻沒什麼精神頭,懶洋洋地拍了幾下手後就道︰“我還有事,告辭了。”然後對著陸緘道︰“我回去後就讓人把東西給你送過來。”

    陸緘朝眾人微微一頷首︰“我送他出去。”

    目送這二人的背影走遠,陸雲回頭看著林謹容,眼神憂郁,笑容卻甜美︰“四姐姐,你真厲害,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多教教我,莫要藏私。”

    今日陸雲是第二次和林謹容說,叫她莫要藏私了。林謹容自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不地道,卻想不出自己此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路可走,只能是胡亂點了點頭。

    陸雲看定了林謹容,唇角微翹,露出一個極淺極淺的笑來。這笑容是如此的熟悉,林謹容突然想起來,前世時,陸雲就曾無數次地對著她這樣笑。電光火石間,有什麼飛速地從她腦海里一閃而過,她竭力想去抓住,卻抓不住。

    林謹容正在走神,突然身子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接著身邊的林六爆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暴跳而起,再接著,林謹容就被人一巴掌推開,然後是林七憤怒地指著她罵︰“四姐姐,你怎麼搞的,沒看見我六姐正喝茶呢嗎?你想燙死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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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聽雪(二)

 楊茉一手擋在林謹容和林七之間,插進去大聲道︰「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撞了容容,林六妹,讓我看看傷了哪裡?快抓點雪來。」

    跟了雙胞胎來的羅氏的心腹崔嬤嬤匆忙擠開眾人上前,一手扶住林六,一迭聲地道︰「六姑娘,傷了哪裡?」

    林五擠過來,不露聲色地踩了林謹容一腳,把她擠到一旁,焦急地道︰「我看看,我看看嘖四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看贏了吳二哥,把你高興得……」

    林謹容彷彿沒聽見林五這難聽得過分的話,只定定地看著陸雲。但陸雲那笑容只是倏忽就不見,眨眼間,陸雲就已經一臉擔憂地走過來︰「燙傷了哪裡?」又大聲叫丫鬟︰「還不趕緊去拿燙傷藥來?」

    林謹容收回目光,面向林六,語調冷靜,聲音清晰︰「六妹妹,對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是有人突然撞了我,我沒注意。」冬天裡的茶,會燙到什麼程度?她是有數的。她被人暗算了。

    林五冷笑︰「茉茉剛才已經說了啊,是她撞了四姐,不過四姐在想什麼呢?這大半日了,才想起來問自家親妹子被燙得如何了。」

    其實從事情發生到現在,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罷了,她字字句句都針對林謹容,叫楊茉實在聽不下去。楊茉看了看沒有任何表情的林謹容,知她是不打算爭辯了,當下暗自嘆息一聲,大聲道︰「林五妹現在最緊要的是六妹的傷,不是吵鬧和追究誰的時候」

    陸雲扯了林五一把,林五這才悻悻地閉了嘴。

    林謹容根本不打算理睬林五。林五在她眼裡,已經徹底成了個可笑之極的跳樑小丑。自梅林中林五要她給林玉珍母女道歉的時候開始,她們之間那種虛假的和睦共處的關係就已經被徹底打破,更不論後來林五露出本性的一系列表現。

    出乎意料的是林六的表現,她不氣不惱,一手扯住林七,看著林謹容一笑︰「我穿得厚,茶水並不燙,傷得不重,就是紅了紅皮兒,被嚇了一跳而已,四姐你不必擔憂。」又大方地對著楊茉道︰「茉茉,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別自責了。」接著再對眾人盈盈一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過大驚小怪,擾了大家的雅興。」

    當事人不追究和稀泥,其他想渾水摸魚的人都沒了主張。吵嚷一陣後,終是平靜下來。然,再也沒了留在此處玩耍的心情,眾人便都由丫頭婆子們簇擁著回了聽雪閣。

    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瞞過林玉珍,林玉珍很快就指派人把林六帶入裡面驗傷上藥,留在聽雪閣裡的文氏見公婆的掌上明珠傷了,嚇得和什麼似的,全程守護,急得要不得。

    因為事情又和楊茉有關,楊氏難免罵楊茉︰「怎麼這般不小心?好端端地站著,幹什麼會去撞上林四姑娘?」

    楊茉委屈萬分,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坐著,突然就被人從後頭撞了一下,受不住,就撞著了阿容。恰逢那時候林六妹剛好端了茶,因緣巧合才成這樣子。」

    林家姑娘們就沒一盞省油的燈,那林四恰恰又是個有才還木訥的呆木頭,自家這個看著聰明,卻沒經過這些厲害的,今日事事因她而起,別人不算計她兩個還算計誰?楊氏心裡雖然相信楊茉的話,卻仍然罵她︰「大姑娘了,還這麼不小心。快給你林家兩位姐妹賠禮去」

    林玉珍忍住煩躁攔住了︰「什麼大事兒,牙齒也會踫著舌頭,別太苛刻啦。茉茉呀,真是太磊落大方了,遇事兒敢擔責,不巧言令色,我真是喜歡。這麼好的孩子,你就別說她了。看看,委屈得,讓我真心疼。」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淡淡地翹了翹唇角。她可不就是那犯了錯還巧言令色,不敢擔責的人麼?

    楊氏嘆了口氣︰「您快別誇她了,我娘家七八個佷兒,只得她一個佷女,自小被嬌寵慣了,終日總是闖禍,我也沒臉再在這裡呆下去,這就帶她回去了。茉茉,快過來給你陸家大伯母行禮。」

    楊茉與林玉珍屈膝行了禮,轉過身就抓住了林謹容的手,親密地貼著林謹容的耳朵低聲道︰「我沒看清楚是誰幹的,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問了身邊的丫頭誰看清楚了,再給你說。我本是好意,但終究是害了你,對不起了。你自家小心些。」

    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是她自己上趕著被害的,這個道理林謹容還懂。林謹容輕笑道︰「茉茉,我怪誰也不會怪你。多虧得還是你撞的我,若是換了其他人,指不定不會站出來替我作證。」

    楊茉見她不氣不惱,反而還能笑出來,也隨之輕鬆了許多︰「這樣說來,你反而該感激我了?」

    「你信不信?我今日很歡喜,都是因為你。」林謹容低聲道︰「我這一回去,怕是很久都沒有機會再出門了,你若是回了江南,莫要忘了我。」

    楊茉沉默片刻,緊緊握了握林謹容的手︰「嗯」

    此時楊氏與林玉珍已寒暄完畢,走將過來摸了摸林謹容的頭髮,親切地道︰「容容,茉茉不懂事,今日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你看在你舅母的面子上,莫和她計較。」

    林謹容抬眼看著楊氏坦然一笑︰「茉茉是我最好的朋友。」

    楊氏滿意地點點頭,摸摸林謹容的頭,想說什麼終是未說,攜了楊茉的手辭去。

    林玉珍厭棄地看了林謹容一眼,冷聲道︰「容丫頭,你是姐姐,也不小心護著妹妹們些,就只顧著自己玩。多虧你六妹只是紅了皮,人也大方不嬌氣,不然我看你怎麼和你二伯父、二伯母交待?往日裡看著你是個老實憨厚沉穩的性子,誰知竟這樣不識大體,不知輕重,沒有分寸」

    還不知進退,沒有眼色,惹人厭煩吧?少字林謹容微微頷首,肅顏道︰「姑母說得是,謹容愚鈍,羞愧萬分,回去後就準備向祖母請罪,面壁思過。」

    林玉珍被她把想說的都說完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其他話可以說,便氣道︰「算了,年紀大了,被你們姐妹這一吵,我耳朵嗡嗡作響,頭疼。就讓你三嫂領了你們先回去吧。真掃興」

    文氏忙站起身來,恭敬地道︰「是,姑母。」

    林五大為不甘,恨恨地瞪了林謹容一眼,滿面委屈之色。陸雲輕輕握了她的手,低聲道︰「改日我又邀你來玩。」

    林五這才面色稍霽,貼著陸雲的耳朵低聲道︰「看她那輕狂樣兒,往日裡我當她是個老實心善的,誰知道卻是個心機深沉狠毒的小人。此後,我再不要和她一起玩的。」

    陸雲一本正經地道︰「五姐這話差了,四姐姐本來就比你我有才氣許多,多得大家幾分稱讚也是該的,我輸給她是心服口服的。經過這一次,她是要才名遠揚了。」

    「就你心好」林五神色間更見嫉恨︰「她不過僥倖而已,也敢說什麼才名遠揚?」

    陸雲淡淡一笑,抬眼看著林謹容那只被林五踩了個腳印的小鹿皮靴子,低聲道︰「五姐你小心了,這種事情以後不要再做,若是因此被責罰,多不好。」

    林五輕蔑地道︰「她自身難保,還敢多嘴?」雙胞胎曾經用在她身上的招式,一朝有了機會,她便毫不猶豫地用在了林謹容的身上。原因無他,柿子撿軟的捏。

    陸雲也就不再言語。笑盈盈地把文氏並林家姐妹四人送到垂花門口,方才轉身回去。也不去見林玉珍,逕自回了房,叫貼身丫鬟簡兒︰「把適才林四吹過的那只塤拿過來我看。」

    簡兒忙道︰「姑娘,還沒清洗呢。」

    陸雲拔高聲音︰「你沒聽見我說的話?」

    簡兒忙默了聲息,去拿了來放在陸雲面前的鶴膝棹上。

    陸雲定定地看了那塤許久,緩緩伸手,將兩根青蔥玉指捏了那塤,高高舉起,手一鬆,「啪」那塤跌落在青磚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簡兒習以為常,也不勸,只蹲下去慢慢收拾乾淨了。

    林五不肯和林謹容坐一張車,理由是林謹容今日丟了林家姑娘的臉,她不屑與林謹容坐一張車。文氏萬般無奈,今日來的一共就是三張馬車,因為害怕林五和雙胞胎又起紛爭,早前是她和雙胞胎坐一處,林五和林謹容坐一處,丫頭婆子們擠一處,這會兒又該怎麼安排才好?

    荔枝和桂圓憤恨不平,林謹容理也不理,逕自就上了車,林五不願意和她坐車,又與雙胞胎不和,乾脆就留在這裡好了,要不然就去和丫頭婆子們擠一張車,再不然,也許可以讓陸雲專門替她派張車。又干她什麼事?林五,也不過只有這點水平而已。

    文氏為難之極,只能去和雙胞胎商量,林七脆生生地道︰「才不要哈巴兒狗和我坐車她不肯走就留在這裡好了反正她也不想走的。」

    林五氣急︰「你罵誰?是女誡還沒抄夠呢吧?少字」

    林七道︰「誰是哈叭兒狗我就罵誰。誰答我的話就是誰。」

    文氏急得直冒冷汗︰「姑娘們,這是要叫人笑話麼?你們和你四姐坐一張車好麼?」

    林六燦然笑道︰「行。三嫂你讓四姐過來。正好的,我也有句話要和她說。」邊說邊別有意味地看了林五一眼。

    林五攥緊了袖子,仇恨地瞪著雙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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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聽雪(三)

    文氏虛抹了一把冷汗,又跑過去同林謹容商量︰「四妹妹,還要煩勞你過去和六妹、七妹坐。本來該做妹妹的過來,但是你也曉得,六妹被燙傷了……」

    林謹容似笑非笑地看著文氏,文氏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也是沒法子……」

    林謹容卻已經起身往下走︰「今日給三嫂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不為難三嫂。」同樣給人做過兒媳,又怎不知媳婦難為?她為難文氏做什麼?

    雙胞胎見她上車,倒是沒為難她,只林七道︰「四姐你幹嘛讓那叭兒狗?你就該在車裡一直坐著,她有本事就站在外頭好了」

    林謹容不答。這姐妹幾人之間的關係真是奇怪,早前是雙胞胎凶蠻,不把她放在眼裡,總是把林五給欺負得夠嗆。現在卻是隨著雙胞胎被狠罰那一回,林五和陸雲的關係越來越好,幾人都發生了變化。當然,這其中變化最大的人是林六,林五麼,應該說是漸漸露出了她本來就有的劣根性和小人樣。

    折騰一番,馬車終於前行,行程過半,林六輕輕佻了挑窗簾子︰「又下雪了。四姐姐,你猜今日是誰推楊茉來撞的你?」

    林謹容道︰「我不知道,楊茉也說她沒看見。大概是誰不小心吧。畢竟人多地方小,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其實她仔細一想來,林六、林五、陸雲都脫不了干係,一切皆有可能。

    林六反常的大度得體無疑讓她順利脫穎而出,成為今日林家四姐妹中品行最溫厚之人,回去後若是老太太要誇人,第一個就是林六。

    林五今日恨極了自己,早前就要自己和林玉珍、陸雲道歉,瞧瞧她後來嚷嚷出那幾句難聽話,真是怎麼難聽就怎麼說。所以也不排除林五為陸雲出氣,討好陸雲的可能。

    至於陸雲……林謹容有些怔忪。自己兩次奪了陸雲的風頭,讓陸家這個暖爐會相當於專為自己開的了,陸雲恨自己也不奇怪,再加上自己偶然間發現的那個小秘密,假如是真的,陸雲更有理由。且陸雲是在自家地盤上,做什麼都最方便。可是,猜測僅僅是猜測,她不能僅憑這個就能斷定是陸雲搞的鬼。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屬於林家姐妹的內鬥,林五使壞,被林六窺破,果然打翻了手裡的茶盞,卻很有技巧地讓自己只是受了些微燙傷,然後利用林七衝動的脾氣嚷嚷出來,一舉成為最後的贏家,現在又打算來挑撥自己和林五對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想到這裡,林謹容輕輕打了個寒顫。原來一件小事,仔細分析,也可以分析出這麼多的可能和彎彎道道來。可從前,她只知盡量遠離是非,被人害了,也只是暗自生氣難過,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現在看來,一般情況下遠離是非是應該的,卻不該做個糊塗鬼。

    林六緩緩道︰「我知道是誰。」

    林謹容迅速抬眼看著林六。

    林六一笑︰「是信兒。」

    林七大叫一聲︰「什麼?竟是她?看我不去告訴祖母,把這賤婢給打個半死,再拖出去賣了」

    「閉嘴」林六瞪了孿生妹妹一眼,認真地看著林謹容︰「四姐姐,你是個實誠人,認不得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以往我們不懂事,經常欺負你和七弟還有五姐。興許你還很替五姐不平。」

    她有些羞怯地一笑,壓低了聲音︰「我禁足這兩個月,父母親和我說了許多,我很後悔待你不好。可是五姐,她是咎由自取。她沒你想像的那麼好,她都是裝的。你還不知道吧?少字她表面上和你好,背裡常常在祖母面前說你和我們的壞話。你要不信,就去問祖母房裡的人。」

    林謹容垂眼看著自家小鹿皮靴子上的那個腳印,面無表情地道︰「她的變化是挺大的。比陸雲表妹還恨我,我都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她,說那些難聽的話。」

    「看看她逼迫你的樣子……嘖,真是丟盡了林家姑娘的臉,好似林家姑娘就比陸家矮了一截似的。對待她這樣的小人,你就該比她還凶她才會怕你。」林六不屑地彎了彎唇角︰「你別怕,今日的事情經過我會和祖母說的。她是沒挨過罰,所以不知家族一體,但今日以後,她就該知道了。」

    林謹容一言不發。誰的話她都不信。她只從今日的事情中看出一件事來,三房要重點推出的是明顯聰明許多的林六,林七隻是個輔助的;她們早前也要防著她,但自從她分茶勝出徹底得罪了林玉珍後,她就成了三房拉攏來一起對付林五的工具。至於嗎?林家的女兒是不是除了陸緘可嫁,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卻又聽林七輕輕嘆了一聲︰「我早前和母親去了姑母的房中,姑母房裡的陳設我好多都沒見過,嶄新的鋪翠銷金料子整整兩大箱,手都插不下去。還有陸雲今兒穿的那條灑金榴花裙,聽說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要值兩萬錢。我也想要。」

    林六瞅了她一眼,輕啐道︰「眼皮子淺。」

    林謹容撫了撫額頭,陸老太爺善於經營積下萬貫傢俬;陸建新在外為官多年,油水撈足;林玉珍嫁妝豐厚,管理陸緘極嚴格,丫頭不能輕易近身;陸緘是長房唯一的子嗣,漂亮有才,看似前途無量;陸雲年齡差不多,嫁出去就沒啥影響。這麼好的婚事,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果然都應該全力以赴地為自家的女兒謀算。

    但假如他們知道,有朝一日,陸家的萬貫傢俬會全數打了水漂,甚至動起了女人們嫁妝的念頭,他們還會不會如此趨之如騖?

    林謹容歪靠在車壁上,看著沉厚的夾棉青錦車簾子閉著眼楮輕輕翹起了唇角。

    馬車停下,林謹容扶著荔枝的手下車,正好看到林五扶著信兒的手,冷笑著,威脅地朝她看了過來,似乎是在說,你等著瞧,有你好看。

    林謹容面無表情地與文氏、林六、林七道了別,逕自去探望陶氏,準備迎接下一場戰鬥。

    林六下了馬車,皺眉看著遠去的林五,崔嬤嬤上前扶定了她,悄聲道︰「姑娘放心,這次保叫她逃不過。」

    陶氏的屋子裡靜悄悄的,林謹容輕輕打起簾子往裡看去。但見林謹音摟了林慎之坐在榻上讀書,火氣把姐弟二人的臉頰烤得粉生生的,聽見聲響,二人同時抬起頭來看著她笑,榻邊火籠上烤著的兩隻金燦燦的橘子散發出淡淡的橘香味,衝散了屋子裡濃濃的中藥味。

    靜謐美好。這是她的家。她的親人所在的地方。

    林謹容心裡身上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鬆了下來,輕輕解了披風,挨著二人坐了,低聲道︰「母親怎樣了?」

    林謹音指指屋裡,低聲笑道︰「和舅舅說了大半日的話,心緒好了許多,又吃了水老丈夫的藥,睡著了。」

    「這樣就好。」林謹容摸摸林慎之的頭︰「今日怎地沒和祖父一起讀書習字?」

    林慎之得意地笑道︰「我最近很乖,進步很大,祖父跟了老友出去賞雪,放我半日假。」

    「舅舅和大表哥想必是去吳家了罷?」得到林謹音肯定的回答後,林謹容微微垂了頭,低聲道︰「我有一件事要和姐姐說,姐姐聽了不要急,也不要大聲嚷嚷。」

    林謹音猶如驚弓之鳥,呼地坐直了,睜大了眼楮看著林謹容︰「怎麼了?是不是她們又欺負你了?」

    林謹容搖頭︰「不是,我無意之中犯了錯,得罪了姑母和雲表妹,五妹也恨上了我。」遂掩去她自己暗自操作的一段,只把表面上的經過說給林謹音聽了。

    「五妹實在太過分了,真是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人,果然關鍵時刻才見人心。」林謹音聽得臉色忽白忽青的,愣怔了許久,方啞著聲音道︰「你既不是故意的,也怪不得你。只是……」只是林謹容破壞了陸雲的暖爐會,又有林五攛掇,老太太想必不會輕易放過此事。

    「還有六妹被燙傷呢……」林謹容假裝沮喪地輕輕嘆了口氣︰「我想過了,事情已然發生,無論如何都不及挽回。祖母要怎麼罰我我都認了,大不了再禁足。」

    林謹音將整個事情仔細思索一遍,揉了揉額頭︰「這樣也要,等下你服個軟,別 著。」

    林慎之聽了個囫圇,眨巴著眼楮道︰「怎麼了?四姐姐你分茶、吹塤都贏了,很有出息,應該得到誇讚才對呀。」

    林謹音不知該怎麼和他解釋,便摸摸他的頭︰「小孩子不懂就別多問。」

    林慎之做了個鬼臉︰「我問祖父去。」

    卻聽陶氏在裡頭咳嗽了一聲︰「囡囡你怕什麼?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她家自己叫人斗茶,還不許人贏麼?你吹塤勝了吳襄,那更是你該得的才名她的女兒是寶,可不能委屈我的姑娘去陪襯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總不能叫賢人裝蠢人吧?少字我就不信她家好意思來讓你認這個錯。」

    陶氏每次都是有理的,這次也是有理的,人心同此理,若是陶氏專為林謹容辦個暖爐會,卻被自家人給奪盡了風頭,看她依是不依。林謹音喟然嘆道︰「娘,您不是睡著了麼?怎麼又聽見了?」

    陶氏道︰「我心裡有事兒,哪裡能睡得著?都進來,趁著你們三姐弟都在,我有件事和你們說。」

    林謹容姐弟三人不敢耽擱,趕緊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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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49:28
第49章聽雪(四)

    陶氏就著春芽的手起身靠好,掠了掠耳發,低聲道︰「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等過兩日雪停天晴,我就會去我的陪嫁莊子住著養病。你們祖父已經同意了。」

    這是陶舜欽的主意,他進門後所有的隱忍都只是為了能讓愛面子勝過一切的林老太爺同意陶氏離家去養病。在外人看來,陶氏搬去陪嫁莊子,仿似被放逐一般,但恰恰,這才是對陶氏這種性子的人最好的養病方式,眼不見心不煩,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且那莊子附近有個溫泉,很是舒坦。

    林謹容兩眼發亮。如她所願,事情朝著好的一面發展。前世時,陶氏病倒,陶舜欽彼時也曾向林老太爺提出讓陶氏去這莊子裡養病,卻得到林老太爺無情的拒絕,在平洲盤桓了一兩個月,最終也只能是無功而返,之後便是時不時派人送錢送物,此外再無他法。可現在,不管是因為陶氏佔了理,還是為了林慎之,林老太爺終究是同意了。

    而她,也給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林慎之必是要留在老太爺身邊讀書的,林謹音這個即將出閣,又可以威懾黃姨娘的長女也要留在家中看住林慎之。她呢,就該跟著陶氏去盡孝道。自由自不必說,她還有幾樁橫在心上的事情,一日不得落實,一日不得實現,她連睡覺也不安穩。

    安樂居裡,林五坐在林老太面前,滿面愧色地道︰「祖母,今日都是我的錯。我勸不住四姐姐,生生辜負了姑母的一片好心。這也倒罷了,姑母和表妹都是大度的,不會和她計較。可她真不該因為吹塤贏了吳家二少爺,就歡喜到燙得六妹大叫,惹得七妹當場發作丟醜也不懂得道歉心疼人,害得人家都笑話我們林家的姑娘沒有眼色,不知進退。多虧楊茉替她打圓場,不然我們的臉面真是不知該往哪裡放……」

    林老太陰沉著臉,垂眼盯著指上那顆鵪鶉蛋大小,如同一汪碧水的翡翠戒面,不發一言。

    林五見她遲遲不語,漸漸有些不安,不由悄悄抬眼偷覷她的神色。

    林老太長長嘆了口氣︰「你不必說了,今日這事兒說到底是對不起陸雲,總要給她一個交代。」

    務必要趁這機會一腳把林謹容這陰險小人給踩得死死的林五大喜過望,正要再添補上兩句,就見林老太屋裡的另一個大丫鬟白果進來道︰「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

    林老太抬了抬鬆弛的眼皮,淡淡地道︰「讓她進來。」

    「祖母,孫女兒給您請安。」林謹容進門來,低眉順眼地給林老太行禮問安。

    林老太冷著臉不理睬她,就讓她在那裡站著。

    林五見林謹容衣服也未曾換,就連腳上那雙被自己踩髒了的鹿皮靴子也不曾換去,不由微微冷笑︰「四姐姐,六妹和七妹是要去上藥,你怎地也這時候才來給祖母請安?還連衣服也不曾換?這麼髒的靴子也敢穿到祖母面前來。」

    林謹容早已拿定主意,自是不慌,正嫌自個兒呆站著無聊,索性逗她玩︰「五妹妹,我呆頭呆腦做錯了事情,被你罵了又說要告訴祖母之後心裡難免慌張,便去尋我娘。我娘卻罵我,既不是故意的,你姑母和表妹都不和你計較,你怕什麼?自去同你祖母認錯。我這便來了。」

    「……」林五聽這話就曉得是假話,當下哂笑道︰「真是奇怪了,悶葫蘆一樣的四姐姐今日不但大出風頭,嘴皮子也挺利索的,就和平日裡仿若兩個人一般。四姐姐,你也別不好意思,你是去尋陶家舅舅了吧?少字說來也巧,你每次犯錯,都是在清州來人的時候……」其中的挑撥之意再是明白不過,就是三房母女都趁著娘家有人在,有恃無恐地大肆和林家二老作對。

    林謹容看著林五,緩緩道︰「的確,我沒本事,每次都給家裡人丟臉,叫舅舅、舅母操心。我很害怕再這樣下去,我再也沒臉去見他們。」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傷感低沉起來︰「五妹妹,往日裡你待我那麼好,怎麼今日就這麼恨我呢?就算是我做錯了事情,我也和你說過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今日當著那麼多人罵我,我很難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就算是姑母和雲表妹、六妹和七妹,也都沒像你這樣罵我。你到底對我有什麼誤會,你直接和我說好麼?我改了就是。」

    裝什麼裝啊?林五已然把林謹容劃分為陰險狡詐之人,沒好氣地道︰「我什麼時候罵你去來?我是看你發呆,找不著北了,好心提醒你」

    「閉嘴」林老太猛然一拍坐榻,厲聲道︰「還嫌你們今日給我丟的臉不夠麼?都給我跪下」

    林五被唬了一跳,抬起頭來不敢相信地看著林老太,委屈地道︰「祖母,我……」她又沒做錯事情,為何要她跪?

    「跪下」林老太一聲暴喝,林五唬得一激靈,噗通一下就跪在了林老太面前,也顧不得膝蓋生疼,只是委屈地咬了嘴唇,含了淚狠狠地瞪著林謹容。

    林謹容不緊不慢地跪了,雙目直視面前的青磚,一顆心卻飛揚上了天。

    林老太罵道︰「都不是好東西欺我老了什麼都不知道?今日之事,誰都不用多說了,我全知道」然後指定了林五,厲聲道︰「有人看見是你身邊的丫頭信兒去撞的楊茉,然後楊茉才撞上你四姐,接著傷了你六妹。你七妹年幼脾氣火爆不知輕重,你不但不曉得攔著,還添油加醋,當眾說出那麼難聽的話來,挑撥你幾個姐妹爭吵,你可知道你丟的是誰的臉?你丟的是林家的臉面下作東西」言罷對著林五的臉就是一巴掌。

    下作東西,下作東西,祖母怎能這樣罵她?她長這麼大,也從來沒人這樣罵過她,還打她的耳光……奇恥大辱。林五摀住臉,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滿面,失聲道︰「不我沒有信兒也沒有誰看見的?叫她出來和我對質祖母,您不要誤聽他人讒言,受了蒙蔽。我自來曉得輕重,怎會去做這種事情?害得姐妹失和,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接著回頭瞪著林謹容,厲聲道︰「是不是你?你為了推脫罪責就冤枉我」

    林謹容長長的睫毛懶洋洋地一顫,極淡地瞟了林五一眼,垂著眸子不說話。活該啊心術不正又還笨,你不倒霉誰倒霉。

    「你是說我冤枉你了?」林老太冷冷地看著林五︰「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我給你留臉面,就不細說了。我只想要你們無論什麼時候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們祖父還活著不是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心裡沒有家族,沒有父兄骨肉的人,不配做林家的女兒更不配享受林家的錦衣玉食」

    林五深知老太太的脾性,曉得她既然已給自己定了罪,那便再無翻身的可能。當下哭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一塌糊塗,口裡還不忘拚命喊冤。

    林謹容面無表情地看著林五,她早在前世的時候就知道,在別人已經給你定了罪的情況下,這種毫無意義的喊冤,根本就沒有半點作用,不過是讓人更輕視而已。哪怕就是背後獨自流淚,也比這樣更有尊嚴吧?少字

    大太太周氏得到風聲趕來,看到林五幾乎哭暈的樣子,心疼得眉頭都蹙成了一團,卻不敢開口求情,只敢站在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老太。

    林老太見周氏這麼快就得了消息,更是寒了臉,根本不看周氏和林五,只把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身上。林謹容曉得要到自己了,忙垂了眉眼,裝出一副忐忑不安的害怕樣來,低低叫了聲︰「祖母。」

    林老太冷聲道︰「伸出左手來」

    林謹容吸了一口涼氣,顫巍巍地伸了手出去,林老太一把攥住了,變戲法兒似掏出一把鐵戒尺,「啪」地就是一下。

    林謹容疼得差點沒跳起來,咬著嘴唇忍住了,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林老太瞇了眼瞪著她︰「疼了?走的時候我怎麼交代你們的?謙和守禮,你做到哪一件了?你上門做客,連最起碼的尊重主人的禮儀都做不到,也好意思說是書香門第的姑娘?再有才能又如何?無德無行照樣讓人瞧不起以後還有誰敢請你上門做客?」

    林五看見林謹容也被打,心裡的難受勁兒好歹輕鬆了許多,大哭變成小聲抽泣,側著臉偷看好戲。

    林謹容吸了吸鼻子,堅持道︰「祖母,您既然都知道了經過,就該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是不參與的,又自來不喜出門,沒甚見識,只聽五妹說雲表妹是江南名家指點過的,心想她怎麼都比我強,我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讓人瞧不起林家女兒,遂放開了手腳去做,哪知會成這樣?您可以罵我呆傻笨,卻不能說我有意去害姑母和雲表妹。我不認」

    她早就計算過,要說分茶之事,林老太的確有理由責罰她,也該給陸家一個交代,表示歉意;和吳襄比試吹塤贏了,誰也怨不上她,又不是她一個人偷偷摸摸與吳襄相會,也不是她非得和吳襄比試強出風頭,有目共睹;而林六被燙傷,有楊茉作證,林六又表示不追究,林老太的話裡也似乎是認定了就是林五搞的鬼,誰還能奈她其何?

    「這樣說來,反倒是你姑母自不量力,你雲表妹活該丟臉受委屈了?誰教你的歪道理?我今日就教教你什麼是為人處世的正理」林老太氣極反笑,手裡的戒尺又高高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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