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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icesug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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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絞刑架下的祈禱] 木蘭無長兄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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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36:11 |只看該作者
“我等會親自去謝謝弟妹。”賀穆蘭高興的接過鞋子,伸手往靴筒裡一塞,頓時皮草特有的柔軟暖滑觸感就包圍了她的手指,讓她舒服的眼睛都瞇了起來。
    “真舒服,穿起來應該更舒服。”
    “阿姊喜歡就好。”見姐姐拿了新靴子高興,花木托心底因為妻子偏心產生的一點委屈也飛的干干淨淨。
    “阿姊要乘馬車出門?可越影和阿單小弟的馬都是戰馬,套不了車啊。”
    “買!”
    賀穆蘭一咬牙。“等到了虞城,買輛馬車,日後家裡也用得上。”
    “那阿單小弟的馬怎麼辦?阿姊一人騎兩馬?越影干嗎?”
    就阿姊的那匹馬,要見到她騎別的馬,半夜裡會把其他馬蹬死的吧?
    “……”
    媽蛋!她就想出個遠門,要不要那麼難!
    ***
    賀穆蘭在現代時,也喜歡看古裝劇,尤其是金庸的武俠劇。
    她一直以為大俠的生活是很快意很瀟灑的,一柄劍一匹馬,仗劍走天涯,出手豪爽,揮金如土,朋友遍天下。
    晚上要睡覺了,找個客棧,一枚金子一砸,大叫一聲:“掌櫃的,來兩間上房,再送桶熱水,大爺要洗澡。”
    這樣美好的描述,以至於賀穆蘭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認同這落後的北魏社會。她第一次知道這裡沒有錢的時候,眼珠子都差點沒凸出來。
    在阿單卓的話裡,這裡客棧也不是哪裡都有的,只有大城才會有“郡邸”,其他地方的,若是不知底細的,住一晚上被謀財害命的都有,諸如丟了東西,聚眾打架搶劫,更是不勝枚舉。
    要是落單一個人住的,不是藝高人膽大,就是第一次出門的愣頭青。
    正月十五一過,賀穆蘭和阿單卓就離了家,她自負這世上應該沒幾個人能從她這裡搶走財物,所以也沒再想買什麼車,只把值錢又好帶的細軟之物裝了一包,放到越影的馬鞍邊捆好,金葉子縫入夾衣裡以備不時之需,貴重東西貼身安放了。
    至於皮靴、衣衫、鋪蓋、糧食、布匹等物,則放在家中套車用的馱馬身上,系在阿單卓的馬韁上,一起帶著走。
    這樣雖然速度會慢些,但比馬車卻是要快的多了。如果路上實在不行,再去買輛車套上,也來得及。阿單卓對此自然毫無異議,賀穆蘭卻是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得此行怕是比她想象的困難的多。
    但她沒想過,這還沒過虞城,就遇上了麻煩。
    這日裡,賀穆蘭和阿單卓剛過虞城,偏碰上了下雨。冬天下雨和夏天又不一樣,這雨輕易不會停,賀穆蘭又不敢往樹下躲,怕遭了雷劈,眼見雨勢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只好趕緊駕馬找了一處能躲雨的地方。
    也算他們走運,找到了一處破窯,大概是以前做陶器的地方,此地的土被挖到差不多了,人也就都走了,只剩一地廢墟。
    窯爐大多建在空曠之地,方便曬陶曬磚,人走了,窯穴和破棚子卻在,賀穆蘭和阿單卓把幾匹馬趕到破棚子下面,從馱馬上卸下油毯,將馬背上卸下的東西裹好,兩人連抱帶拿的將東西放進窯穴,在把自己也擠到窯穴裡躲雨。
    他們躲得即時,身上沒有淋的太濕,待換過外衣,阿單卓看了看天,也只能歎氣干等。
    雨勢一時沒有停下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只見雨還在一直下,阿單卓和賀穆蘭索性打開包袱,取了肉干和胡餅等物充饑。
    離家兩天,就算是賀穆蘭再怎麼不喜歡吃家裡缺鹽少調料的飯菜,此時也無比懷念了起來。至少殺上一只老母雞,燉起雞湯,撒點鹽,那也是極香的。
    不知道花木蘭過去行軍時怎麼熬過來的,更別說還有一陣子沒飯吃全靠過去伙伴“偷渡”的經歷,沒熬成胃病都算是奇跡,只能說她身體好。
    賀穆蘭和阿單卓正吃著,卻聽到左側有人奔跑的聲音,沒一會兒,一個光光的腦袋先映入他們眼底,再過一會兒,跑來了一個氣喘吁吁的和尚。
    說是和尚,長得卻是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就是那種一看就是“我很可憐”的類型。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大概是太瘦的原因,兩個眼睛大的像是要凸出來,加上風雨打濕了衣衫,淋的衣衫全部貼在他的身上,看起來隨時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
    這讓阿單卓想起了枯葉寺的那個同樣瘦弱的結巴小和尚,也不知道他現在和那瞎眼老和尚逃到哪裡去了,有沒有吃飽穿暖,有沒有給官府抓去,是不是還拿那苦水一樣的東西當做待客的寶貝。
    想到這個,阿單卓心中生起不忍,主動鑽出窯穴,對那和尚招手,示意他到這邊來。賀穆蘭身上帶著裝著財物的匣子,索性將那一包細軟放到了屁股下面,無所謂的看著那和尚歡呼一聲,飛快的往窯穴邊跑來。
    他的手上執著一根竹杖,大概是用來撥開路邊的灌木所用,一沖進窯穴,連忙合掌感謝佛祖,給他賜了個可以蔽身之處。
    賀穆蘭想不到現在還有這般膽大的和尚,在這種皇帝都下旨所有年輕和尚必須還俗的時候,還會穿著厚厚的僧衣,踩著芒鞋到處跑。
    那和尚感謝完佛祖,滿臉感激的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這才問道:
    “謝兩位施主允我在此地容身,敢問東平郡還有多遠?”
    賀穆蘭掃了一眼這和尚,見他全身濕透卻不擦拭一下,反倒先問起路怎麼走,便知道肯定是有急事趕路的,便一指東平郡的方向,回答他道:“沿著這個方向一直走,大約五六天的路程。”
    “阿彌陀佛,竟有這般遠?”他看了看自己的芒鞋,芒鞋就是草編的鞋子,此時鞋襪盡濕,他看了看一臉冷淡、身著鮮卑服飾的賀穆蘭,再看了看同樣穿著打扮的阿單卓,有些局促不安地問:
    “小僧在此脫個鞋襪,可否?”
    “你換吧。”賀穆蘭不愛多言,心腸卻是不壞的。“阿單卓,你給他找雙襪子先換了吧。”
    “阿彌陀佛,謝過施主布施。”
    那小和尚高高興興的接過襪子穿了,又把濕掉的鞋子和襪子放在遠一點的地方,再脫了身上的外衣外褲,哆哆嗦嗦的抱成一團。
    賀穆蘭見他這樣子也是可憐,阿單卓衣服他穿大概太寬大,索性把那件有些微濕的裘衣給他裹著,借他御寒。
    這下子,他那眼睛裡水光都有了,賀穆蘭最見不得小孩子和女人流淚,一見他眼淚都要下來了,趕緊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賀穆蘭閒的無聊,外面滴滴答答的水聲更是越發讓人聽著困倦,索性倚著窯壁,閉目養神起來。她的“磐石”就在手邊,也不怕他使壞。
    話說回來,這小和尚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麼刺客歹人的樣子,否則也不會穿著這麼一身扎眼的僧衣在外面跑了。
    賀穆蘭睡得有些迷迷糊糊,隱約聽到阿單卓和他搭話:
    “小師傅從哪裡來的?法號什麼?現在陛下都要僧人還俗,你怎麼就這麼出來了?”
    “咦?陛下居然要僧人還俗嗎?為什麼要讓我們還俗?小僧法名愛染,只是個沙彌,稱不得師傅。我從雲白山上來,這是第一次下山。”
    “雲白山……那挺遠啊,你就這麼下了山,沒人抓你嗎?”阿單卓驚訝的叫了一聲,惹得閉眼安神的賀穆蘭皺了皺眉。
    兩孩子好吵。
    起早趕路很辛苦的,他們怎麼就這麼精力旺盛呢?
    難道她三十多歲精神就不行了?
    “我沒怎麼進過城,我們寺建在山上,我在山野間行走習慣了,也沒見過生人,見人就害怕,踩著土路反倒走的難受。我一路穿林而過,餓了挖些能吃的東西墊墊肚子,也沒遇見過什麼人。要不是迷了路,我也不會繞到這邊有人煙的地方來。”
    “聽起來好辛苦。”阿單卓發出微微感歎的聲音。“你還是改個裝束再出門吧,戴個帽子,換件俗家的衣服。否則別說東平郡,就連前面的小縣都過不去。總不能一直走山路吧,像現在這樣沒山了怎麼辦呢?”
    “這,小僧難不成還要先去化件衣服?”
    愛染傷腦筋的摸了摸腦袋。
    大冬天光著腦袋,阿單卓看著都冷。
    “你的衣服呢?”
    “在我包裹裡。啊!”他驚慌失措的叫了起來。“我包裹去哪兒了?”
    賀穆蘭被他一驚一乍的叫聲嚇了一跳,睜開了眼睛。
    只見這小和尚一下子跳了起來,慌慌張張的脫下裘衣,遞給阿單卓,又胡亂套上自己的濕衣服,濕鞋子,對著他們行了個禮,匆匆忙忙的跑掉了。
    窯穴狹小,只有一個破掉的口子容一人彎身進去,小和尚身子瘦弱,鑽出去快,阿單卓在後面喂喂喂的喊了幾聲,卻沒來得及拉住他,眼睜睜見他一下子沖進風雨裡,不見了蹤影。
    “這小沙彌腿腳好快,難怪說在山間長大的……”阿單卓也傻了眼。
    賀穆蘭坐起身,傷腦筋的看著外面。
    這麼大雨,那小沙彌連件蓑衣都沒有,難道不會病了嗎?
    她和阿單卓等到雨勢暫歇也沒等到小和尚回來,賀穆蘭想了想,取了自己的一套舊衣衫放在那窯穴裡,又摘下自己頭上御寒的鮮卑皮帽,壓在那套衣衫上面。
    阿單卓身材魁梧,自己雖然個子高,但體型並不壯碩,冬天衣衫穿的厚重,也不會讓人見疑。
    這小和尚若等下找到東西,必定還要來這裡清理自己的。放下這套衣衫,也算是給他做個遮掩,免得真傻傻的進了城去,被官吏抓去服徭役,強迫還俗。
    阿單卓也放下火鐮火絨和火絨一副,又放了幾張胡餅。他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那小沙彌回來能不能用上,但萬一能幫上,說不定也能幫上他大忙。
    怕雨又會下大,他們卻不能在這裡過夜,兩人重新上路,騎馬離開了此地。
    .
    過那窯穴,騎馬半天的功夫,就是一處縣城。
    方安是個小縣,不但不能和項縣那樣的大縣比,連虞城那樣的中縣都不是,這地方的城牆矮小破敗,但一想到裡面有熱水洗腳,有熱飯可以吃上,賀穆蘭頓時什麼挑剔的心都沒有了。
    兩人找一個看起來老實的老漢打聽了一下,找到一處可靠的“捨所”,也就是民間將自家房子租賃給旅人住的地方,稍稍歇了個腳。
    這捨所大多都是當地的居民,不怕出現搶劫偷盜之事,這家裡也有馬廄,甚至有漢子幫你喂馬喂料,只要出得起價錢。
    賀穆蘭從馱馬上撕了兩尺紅綾,充作在這住上幾天的房資和馬料錢。紅綾是最受歡迎的布料,但凡講究一點的人家,成親生孩子都愛用這種發亮的絲織品做個臉面。
    賀穆蘭平時也買東西,知道自己的紅綾值多少,她先給了他一尺,又說定住上兩三天,臨走再給一尺。那捨所的家長高興的不得了,一家子立刻又燒熱水又喂馬,讓賀穆蘭不由得感歎——古代也好,現代也罷,出門在外,還是得有錢。
    她和阿單卓在這裡盤桓了兩天,除了補充一些路上的吃食,也是為了讓馬好好休息休息。
    第三天一早,賀穆蘭和阿單卓正准備從來時之路出城,折返向西前往上黨郡,卻在城門外發現了那個小和尚的身影。
    他穿著賀穆蘭留下的舊衣衫,頭頂上戴著那頂鮮卑皮帽,由於衣衫和帽子都有些太大了,穿在身上非常不合體,猶如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可笑至極。
    更讓人起疑的是,他腳下連鞋都沒有,只穿著一雙破爛的襪子踩在地上。
    由於他的打扮太過怪異,城門口的守衛將他攔了下來,反過來復過去的盤問,那架勢好似他是剛剛偷了哪家鮮卑大人家的小賊,如今正攜帶著贓物逃跑似的。
    若平常人遇到這種情況,將身上的針頭線腦取了幾個給城門官“疏通”一下也就行了,偏這小和尚捂著背後的包裹死都不給人開,幾個人拉拉扯扯起來,一個城門官出手粗魯了些,一把將這小和尚推倒在地上,他摔倒在地,過大的帽子一下子滾在地上,露出圓溜溜的腦袋。
    這下子,所有人都把眼光刷的一下看了過去。
    賀穆蘭不忍直視的捂住了眼睛,阿單卓更是吸了口氣,不敢相信這小和尚這麼倒霉,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弄掉了帽子。
    僧人若拒不還俗被發現,為了彌補以前“躲避徭役”的罪名,是要被丟去服苦役的。有的徭役還好,只是修橋鋪路,若是遇到苛刻的,不死也要脫層皮。
    這些僧人平日裡干的最重的活大概就是種田,若真的去做苦力,大部分都累的生不如死,慘不可言。
    “我們幫他一把吧。”賀穆蘭拍了拍越影。“我先走,等下你趁亂出城,到下一個路口等我。”
    “花姨,你要做什麼?”
    賀穆蘭歎了口氣。
    “怎麼都有一面之緣,總不能讓這小沙彌被抓去服徭役吧?”
    阿單卓雖然不知道賀穆蘭想做什麼,但出於對花木蘭的盲目崇拜,便讓了讓馬身,讓她先行。
    那小和尚已經被一個城門官按倒在地,但他牢牢的把包裹壓在自己的身下,那城門官上前拉扯,賀穆蘭實在看不下去了,摸了摸越影的耳朵,突然一抖韁繩,加速跑動了起來。
    “讓一讓,讓一讓,我的馬瘋了!”
    賀穆蘭一邊大叫著一邊風馳電掣地往前直沖著。
    “哎呀!救命啊!”
    “有馬瘋了,快跑啊!”
    賀穆蘭冷靜地伏在馬背上,她知道她一定能夠做到。
    她的速度雖快,卻避開了所有的人群,直直地往那地上光腦袋的小沙彌而去。
    咻——
    越影就這樣飛馳而過,那馬背上的身影突然一下子消失了。
    兩個城門官早就已經跑開了,城門的門洞裡有女人發出淒慘的尖叫聲,仿佛已經看見從城門中疾馳而出的瘋馬踩爛了那少年腦袋的樣子。還有人大喊著“掉下去了那人掉下去了”之類的話語。
    賀穆蘭保持著身體彎倒在越影一側的姿勢,在它從小沙彌身邊飛馳而過的一瞬間拉起了地上那小沙彌的胳膊。她的另一只手一把撈過他的腰身和包裹,將他抱到了越影的背上。
    人們只看到那馬上的身影瞬間又冒了出來,就在那人影冒出來的一瞬間,那匹“瘋馬”爆發出讓人驚駭的速度,一下子就跑的無影無蹤。
    咦?
    地上的光頭怪小孩呢?
    **
    被嚇壞了的愛染,還保持著肚子和手緊緊壓住包裹,背朝著天空的姿勢,在心裡不停的慘叫。
    佛祖啊,山下原來是這麼可怕的地方嗎?
    這世上原來真有豺狼虎豹一般的人啊!
    他們居然連師父都要搶!
    他絕望的閉上眼睛,等待著被人搶走包裹的那一刻,卻發覺來自身上突然一輕,然後是匆忙的腳步聲,和周圍突然一下子吵鬧起來的各種嘶吼聲。
    胳膊和腰上傳來的力道讓他瞬間有種失重的感覺,腦子也糊塗了起來。
    佛祖來救他了嗎?
    否則的話,他為什麼會突然飄了起來呢?
    咦?
    飄起來了?
    飄在半空中?
    愛染剛淚眼婆娑地睜開了眼睛,就突然落到了某個溫暖的物體之上,而這個物體還在不停的躍動著。
    然而在那不停躍動的物體之上,陡然出現了一堵奇怪的牆。
    因為眼淚的緣故,他面前的牆實在是看不清楚,他像是被迷了心竅一般,僵硬的伸出一只沒拿著包裹的手,摸了摸自己鼻子前突然出現的那堵黑牆。
    “喂,小子!”
    賀穆蘭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再亂摸我就把你丟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賀穆蘭:你妹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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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36:34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太武滅佛

越影之所以叫“越影”,就是因為它有無與倫比的瞬間加速能力。這種能力在戰場上往往能爆發出強大的威脅,是以越影雖然跑的不是最快的,耐力也不是最強,卻依舊是許多騎士都羨慕的寶馬。
    賀穆蘭就是憑借著越影收放自如的瞬間加速能力救回了小和尚的。
    “你確定你叫愛染,不是叫愛摸?”
    賀穆蘭把小沙彌放下馬背,靜靜的等著阿單卓的到來。
    “對不起,對不起!小僧還以為是堵牆……”
    愛染每多說一個字,賀穆蘭的眉毛就忍不住抽上一抽。
    我忍!
    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
    男人的胸膛像堵牆一般可靠是誇獎人的話。
    “施主又幫了小僧一次,叫小僧如何感激……”愛染靦腆的抱著自己的包裹,“小僧一定每天都為施主念經祈福,願施主能得到福報。”
    “小師傅客氣了。”賀穆蘭看了看他身上不合適的衣衫,再看看他光溜溜的腦門,歎了口氣。
    “你們寺裡沒有其他人了嗎?居然讓你一個小孩子出來到處跑。現在山下亂的很,到處都在捉僧人還俗,你還是回山上去比較好。”
    “我們寺裡也沒有人了……”愛染情緒低落地抱緊了包裹,“我師父圓寂了。我師兄們早就一個個陸續下山了,我只能去東平郡找我的師叔。”
    “那你一定是找不到了。”賀穆蘭惋惜地看著他,“現在所有的僧人都還俗了,要換回俗家的衣衫,放棄自己的法名。你那師叔只要是在寺廟裡修行的,一定是被勒令還俗了。像你們這種山野小寺裡的僧人,若是沒被發現的還好,被發現了還要被抓到官府去服徭役。”
    “不……不可能吧……”小沙彌傻了眼。“我師叔怎麼會還俗呢?他可是西域來的高僧啊!”
    “呃,那說不定就被遣送回去了。”賀穆蘭猜想著。“要不然,你到下一個縣城,直接去找衙門,請那邊衙門開個還俗的文書,你就還俗過過日子吧。我看你年紀還小,想法子找個容身之處,找一份能夠活命的差事,即使不出家了,也會過的很好的。”
    僧人的生活全靠布施者供養,如今大量僧寺變成庫房馬廄一類的地方,僧寺裡的田地收歸國家,僧人沒有了人供養,只要活不下去了,總是要還俗的。
    聽說平城一帶的佛寺還好,雖然僧人都被遣走還俗了,但高僧大德都還有平城信佛的鮮卑貴族們偷偷養在家裡,得以繼續修行,講經弘法。可是像是南邊一點的豫州、兗州等地,若非當地有善男信女願意接濟供養,將僧人藏起來,這些僧人就難免落入還俗的境地。
    “我就不曾在俗世中待過,又何來還俗呢?”愛染的表情淒惶極了。“難不成我要回到山裡去,一個人和山林野獸為伍?”
    賀穆蘭沉默不語,不忍心說若不還俗,怕是只能躲在山野裡維護自己的身份,就如同枯葉寺那兩個僧人。
    “不管怎麼說,還要多謝施主的恩德。小僧想先去東平郡的報恩寺打探打探,若我師叔在那,就聽從我師叔的安排。”
    愛染行了個深深的揖禮,“敢問施主尊姓大名?”
    “花姨,你們讓我好找!”
    阿單卓爽朗的叫聲從道路的另一頭傳了過來,他有馱馬拖累跑的不快,是以到現在才找到地頭。
    “原來施主叫做花儀。就是不知道是哪個儀?”
    他們所在的梁郡是漢人聚集的地區,大多以漢話為主,阿單卓和賀穆蘭出門在外,雖然做鮮卑人打扮,但都是用漢話交流,這小沙彌也是一直用漢話在說。
    原來你叫花姨……
    什麼姨……
    阿單卓下馬就僵住了。
    “花姨不叫花姨,花姨叫花……”
    “我叫賀穆蘭。”賀穆蘭打斷了阿單卓的話,“你是漢人,你只記得我叫賀穆蘭就是。”
    阿單卓愣了一愣,卻沒有說什麼。
    鮮卑語的“花木蘭”和“賀穆蘭”是沒什麼區別的,只有在寫作漢字的時候區別很大,出門在外用個化名也沒什麼,花木蘭名頭太響,用賀穆蘭並不算是欺騙。
    “賀施主,謝謝你們留下衣服帽子並火刀火鐮給我。”愛染對著阿單卓也是一禮,“前路漫漫,小僧先行一步了。”
    “花姨(鮮卑語),我們帶這小沙彌一程吧?”阿單卓同情的看著這個可憐的小和尚。“東平郡還有段路,愛染沒有馬,又光著頭進不了城,我們帶他一段路,把他送到東平郡再北上吧。”
    賀穆蘭看了看馬下露出一臉驚喜的愛染,那猶如被天上掉下來的金子砸到的表情很好的愉悅了賀穆蘭,再加上她也不討厭這個小和尚,便點了點頭。
    “帶他可以,你負責照顧他。”賀穆蘭笑了笑。“我就負責掏錢。”
    愛染的笑容更燦爛了。
    “原來賀施主以前是位將軍,難怪英姿勃發,不似凡人。”愛染不會騎馬,和阿單卓共騎一匹馬,那馱馬現在綁在越影的身後,越影時不時就想快跑“調戲”那馱馬一程,馱馬耐久,卻不善於加速和疾奔,被越影這樣弄個幾次,差點傷了蹄子。
    賀穆蘭知道越影有個性,卻不知道它有個性成這樣,按著它的馬頭低聲威脅:
    “你要再欺負那匹可憐的托馬,我就把你的腦袋按到地下去,你信不信?”
    “咦咦咦咦喜!”
    “咦嘻也沒用!你現在不在戰場上了,我也不在了,我們都要適應,知道嗎?你現在是一匹不是戰馬的戰馬,我也是不需要再打仗的將軍。你總要學會合群。”
    “咦嘻嘻嘻嘻……”
    “我靠!越影你給我停下來!那馱馬腿會被拉斷的,會被拉斷的!……你發什麼瘋!”
    在經歷了越影的“強烈不合作”以後,可憐的馱馬還是被拴在了阿單卓的馬後,而且遠遠的避開越影,只要越影一靠近,就有掉頭逃跑的沖動。
    愛染被放到了賀穆蘭的身前,越影不情不願的接受了這個決定,還好沒有再發瘋把愛染也丟下來,否則賀穆蘭一定把它按在地上好好“教育”。
    愛染是個很乖巧聽話的少年,大概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身上幾乎沒有多少肉,靠在賀穆蘭身上的時候,賀穆蘭都能看到他那肩膀瘦弱的輪廓,再想想後世那些方頭大耳的和尚們,賀穆蘭忍不住問他:
    “你在山中都吃什麼?”
    “寺中有兩畝地,種些栗米,也有種菜,春夏經常去山中采些野菜和蘑菇。有時候能偶然撿些死掉的鳥獸回去吃……”
    “咦?你們不是不許吃葷嗎?”
    “這自然是的,姜蒜等蔬菜之臭者,佛家戒律是不准碰的。”
    “……那些和鳥獸有什麼關系?你們不是不能吃肉嗎?”賀穆蘭想起自己在枯葉寺時,那兩個僧人連摻有葷油的胡餅都不碰一下,哪怕她沒說裡面有油,他們似乎也能自然而然的察覺到裡面的油腥氣。
    可愛染又說他還能偶爾撿些死掉的鳥獸回去吃。
    “你說的那位大師,大概是南朝來的和尚。”愛染詳細的聽完了賀穆蘭的描述後,皺了皺眉說:“聽說那邊確實是連一點肉食都不准用的。北方所受的沙門戒律大多從西域而來,並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若是‘三淨肉’,我們也可以食用。”
    賀穆蘭單手從糧袋裡掏出一片肉干,現在這東西是她最愛吃的零嘴,出門帶的不少。“這個你能吃嗎?”
    “眼不見殺、耳不聞殺、不為己而殺,此乃三淨肉,小僧自然是可以吃的。”
    賀穆蘭發誓這小沙彌偷偷咽了口口水!
    “那你吃吧。我布施給你吃的。”
    愛染道了句佛號,像只小倉鼠一般高興的啃了起來。
    無論是什麼宗教,人的*總是無法消除的。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自身營養不良的時候,身體自然就會對能帶來營養的東西產生反應。成年了會對女人感興趣,對權力感興趣,這都是人性。
    道教一直到全真教出現才開始有“出家”的概念,在那之前,道士一直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也不需要茹素和滅絕*。他們崇尚清心寡欲,卻是指不貪不奢,不追求過分的*。
    可佛教卻是真正的壓抑本性,又要求拋家棄子方能“成佛”,這對於古代人口與大於一切的現實來說,統治階級遲早會產生不滿,也是遲早的事。
    賀穆蘭本身對佛道之爭沒有任何異議,也不認為宗教就沒有用處。但資源就這麼多,總是要爭斗的。
    既然有爭斗,就說明即使是什麼高德大僧,也依然還有私欲和好斗之心。
    那這樣的話,“清淨無為”和“眾生平等”就成了笑話了。
    愛染的身體需要高蛋白的補充,否則他會長不高、沒有力氣,身體也容易患病。但他的教義禁止了他主動去獲取這些東西。
    山野裡種豆子倒不是不可以,但豆子不易消化,古人也不會常食。做豆腐他們也沒有這個條件,所以他才會瘦的一陣風都能吹走的樣子。
    想想枯葉寺的結巴小和尚也是這個體型,但卻沒有愛染這種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眼睛微凸、膚色泛黃的情形,甚至還會以苦丁代替茶品來待客,想來以前一定是有受到過很好的供養,至少他們在的寺廟吃飽飯還是可以的。
    一想到這些,賀穆蘭對愛染的同情心更盛了點,見他吃的又香又滿足,又抓了一塊肉干出來,請他去吃。
    “第一塊我吃了,那是施主的好意,這不是我向您索求的,所以我能吃它。可第二塊肉干,是施主見我吃的歡喜而給我的,我已經飽了卻還再要一塊,這肉就不再是‘淨肉’了,我不能吃。”
    愛染悄悄的把沾了些油的手在越影的馬鬃上擦了擦,回頭歉意的謝過了賀穆蘭的好意。
    “好吧。”
    要尊重別人信仰的自由。
    賀穆蘭之前沒有僧人相處過,所以不知道僧人是這樣可愛的一群人,或者說,愛染是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
    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話就要說到某一天了。
    前些日子,賀穆蘭和喬裝的愛染及阿單卓在一戶鄉間的人家借宿,那鄉人是一個獨居的老爺爺,家裡子女不多,空屋卻多,就在他們借住的那個空屋外不遠,孤零零的豎著一棵老梅樹。
    那棵本應該在冬天開花的梅樹,在某一個冬雷震震的夜晚被劈死了,留下一截被火燒著後留下的樹干。賀穆蘭和兩個小孩借住在他家的時候,還歎息過這棵樹死的非常可惜。
    第二天一早起床,阿單卓找遍屋子也沒找到愛染的影子,等跑出門去,卻發現愛染站在樹下,姿態非常虔誠的盯著那棵樹的樹梢。
    賀穆蘭本來想趁早出門,早點趕路的,結果發現兩個孩子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就停止了呼喝他們的想法,只悄悄走近了他們,站在一旁不出聲,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愛染,你在做什麼?總不會連樹都要超度吧?”
    阿單卓抬頭看了看梅樹,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
    “不,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
    愛染搖了搖頭。
    “我在看那枝頭……”
    賀穆蘭曾善意的提醒過他,若是老是自稱自己“小僧”的話,她即使帶再多的皮帽出門,也不夠他掩飾的。自那以後,愛染也習慣了自稱“我”。
    愛染伸出手去,指了指梅樹一側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阿單大哥,那裡有一個花苞,你見著了嗎?”
    阿單卓踮起腳尖又換了個角度,才發現了他指著的那個花苞。這明顯是一個快要死掉的花苞,說是花苞,其實比指甲蓋也大不了多少,難為愛染可以看見。
    “倒是有一個,不過樹都死了,就算沒有被燒掉,這花也開不了了。”
    “所以我在看它啊。”
    愛染抬起眉眼。
    “你看它做什麼?”
    “我在看它開花。”
    “花?”阿單卓納悶地撓了撓頭,“哪裡有花?”
    “花在我心裡。”
    愛染合十微笑。
    他的臉色依舊蠟黃,卻再也無法讓人生出可憐可歎之意。
    他畢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合十微笑時,直讓人心裡都暖暖的。
    “阿單大哥,這棵梅樹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了。”
    他看著枝頭那個小小的芽苞,嘴角含笑,眼神裡卻有些傷感的東西。“這一棵經歷了風霜雨雪的花樹,醞釀了一生的努力,只是想在綻放中尋找它存在的意義……”
    他側了側腦袋又看了一眼那枝頭。
    “這樣的一個個花苞,卻在即將滿樹盛開的午夜,被雷火永遠停在了這一瞬間。滿樹花朵盡毀,只空余下著一顆小小花苞,還掙扎著想要再綻放。”
    他久久地凝視著那顆花苞。
    “哪怕只有我一個人也好,我想多看看它。它那麼努力,怎麼能就這樣連被人看過都沒有,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呢。”
    “我此刻看著它,它便留在了我的心裡。它在我心裡,已經是盛開的樣子了。”
    “阿丹大哥,我看的不是殘枝枯干,而是滿樹的梅花啊……”
    阿單卓一臉“你說的是漢話嗎還是什麼其他的話為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懂”的表情,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所以在傻呆呆的愣了一會兒以後,也點了點頭。
    “你說的話,我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聽起來這樹確實可惜。你既然想看看它,那我也陪你看吧。”
    於是一壯一瘦兩個孩子都仰起頭,望著那空無一物、枯黑焦灼的枝頭,默默地站了許久。
    賀穆蘭在聽完他們的對話後就屏住了呼吸,也悄悄的往那枝頭看去,結果也不知道是角度不對,還是眼神不夠犀利,左右看了幾遍,也沒找到那個花苞,只得作罷,慢慢地倒退著離開了他們的身邊。
    她似乎有點了悟為何即使是皇帝親自下令抑佛,沙門又有那麼多不利政局的弊端,可是還是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的去信仰了。
    在那一瞬間,連賀穆蘭都有些感動,對於這些沒有飽受過現代“心靈雞湯”灌溉的古人來說,這樣的話,是多麼的玄妙,又多麼的能打動人心。
    你看,連阿單卓不都已經被感動了嗎?
    .
    這一日,三人一起在一家食館裡吃飯。
    “咦,用布來換嗎?”愛染看著賀穆蘭熟練的從馬背上拿出一袋糧食,換了幾碗熱乎乎的湯面,又要了幾碟小菜,眼睛睜的極大。
    “是了,你們都是自給自足的,大概沒下山換過東西吧?”賀穆蘭笑著說,“糧食不夠吃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再怎麼得道的高僧,飯總還是要吃的吧。
    “糧食都不夠的時候,我師父就會差我三師兄下山化緣。”愛染有些懷念的說起自己的師兄。“我三師兄非常會化東西,每次他下山,都能背不少東西回來。”
    “……托缽求布施嗎?”賀穆蘭只能想到這個。
    “嗯,有時候是缽,有時候是口袋。”愛染喝了一口湯面,從喉嚨到胃都一下子溫暖了起來。
    “我們僧人求布施,卻不是乞討,想要人施捨,是為了建立起一種關系。怎麼說呢……”
    愛染煩惱的想了想,用另外一種說法說了起來:
    “你看,你和我,若非有‘緣’,本來該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也不會有什麼交集。我們‘化緣’也是如此。我們托缽而求,看似是在向別人乞討什麼,其實是在給別人一份行善的機會。在施與別人‘善’的時候,內心會獲得滿足和歡喜,自身便會收獲更多的‘善’,而這份歡喜和‘善’,會給人帶來好的果報,讓布施者也得到‘因緣’”
    愛染捧著碗,小小的喝了兩口。
    “那米糧和別的什麼東西進了我們缽中時,不是將他們和我們連接了起來,而是將布施者的善意和即將到來的好的果報聯系了起來,這豈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我們化的不是東西,而是勸人行善的機會啊。”
    “小沙彌口才不錯。”賀穆蘭點了點頭。“若是陛下沒有下令僧人還俗,我覺得憑你化緣的本事,應該也餓不死。”
    “這是我三師兄說的。”愛染笑了笑,“他每次下山時,都不說自己去‘化緣’了,而是說‘我去勸人行善’了。”
    “……是個人才。”賀穆蘭點了點頭。“所以,你身前一天到晚綁著不離身的包裹裡,其實裝的是你的缽嗎?”
    看形狀確實圓圓的,而且也不能顯露於人前。
    “不。”愛染拍了拍肩膀上的包袱。“這是我師父。”
    “原來是你師父……等等,什麼?你師父?咳咳咳咳……”
    賀穆蘭差點被自己口中的面湯嗆到,“什麼你師父?”
    不會帶著一個腦袋吧!
    那也太驚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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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裡面裝著我師父的遺骨。我師父圓寂後,我聽從他的遺囑將他化了,帶下山來。我師父在報恩寺裡出的家,後來才去的雲白山,按照規矩,我要把他的捨利送回報恩寺,放入浮屠裡。”
    阿單卓本來只是邊吃邊聽,猛聽見那個自己幫忙拿過的包裹裡居然是人的骨灰,一口湯面頓時從鼻孔裡噴了出來,嫌惡的賀穆蘭差點沒跳起來。
    “阿單卓你太惡心了!”
    “對不起,我我我嚇到了……”
    “不過是骨灰,有什麼好嚇到的!”
    “可是愛染有時候拿它當枕頭啊!”
    “……”
    也許是有愛染一路不時的冒出驚人之語,也許是多了一個人後多了不少事情,這一路走走停停追追趕趕,居然也不無聊,終於過了十天左右,他們一行人到了東平郡的平陸——愛染要去的目的地。
    賀穆蘭一行人進入平陸的時候,很快就感覺了有些不對勁。
    這地方從愛染的介紹,是個佛風頗盛的地方,就在一地之內,有報恩、徐林、緣來三座寺廟,僧眾也不少,且寺廟中有田地供養,自給自足,並不十分清苦。當地的百信篤信佛教,常常入寺拜佛,參悟禪意。這裡的百姓性格溫和,對待外人也很和善,是個民風極好的富庶之縣。
    但賀穆蘭等人進了這裡,卻發現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非但如此,每個人行走間都非常倉惶,看到外人更是連頭都不抬,腳步匆匆的就過去了。
    愛染的師父是在這裡的報恩寺出家,而後出門游歷,游歷到了雲白山這個地方,突然得到佛祖托夢,說是他需在此地修行,方可成佛,於是一留就留了幾十年,憑借自己的本事,在山中搭了一座小廟出來,又收了四個徒弟,分別叫嗔染、貪染、癡染和愛染,也不拘著他們去留,每日給他們講講經,說說佛經裡的道理。
    賀穆蘭聽到愛染的描述時,就對此地頗多期待,可到了此處,卻發現和他說的完全不同,不但街上店鋪很少,連城門官也比其他地方要更貪一些。
    入城時,他們可搜刮了比其他縣城更多的東西。
    愛染也沒來過平陸,賀穆蘭一直堅信“路在嘴上”,攔了路邊一個年輕人,就問他“報恩寺”在什麼地方。
    結果那個年輕人慌張的看了他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往後連退幾步,掉頭就跑了。
    賀穆蘭再攔了幾個,不是嚇得跑掉,就是連連搖頭說是不知。連番幾次後,賀穆蘭便知道報恩寺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也不再打聽,帶著兩個孩子找了個看起來較大的客店,先住了進去。
    “賀施主,可是報恩寺現在出了什麼問題?”愛染也不笨,見賀穆蘭先住進店裡,又不著聲色的拿了點肉干和店裡的小廝閒聊,便知道有什麼不對。
    “不是報恩寺出了什麼問題。”打探一番後回來的賀穆蘭臉色不太好看。“不,應該說,不光是報恩寺出了問題。”
    她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皇帝陛下頒布了‘滅佛令’,如今已經傳到了平陸,也張榜公告了。”
    “什麼滅佛令?”阿單卓納悶地問:“是要搗毀所有的佛像嗎?”
    “不是。”賀穆蘭心情變得很糟糕。“陛下下令禁止供養沙門,若有隱瞞,誅滅全門。野寺僧人不還俗的,一律誅殺。原本五十歲以下僧眾還俗,五十歲以上僧人依舊在寺廟裡修行,可因為這個,也沒法子好好修行了。”
    賀穆蘭黑著臉咬牙說道:“有些衙役官吏,借著‘搜查未還俗僧人’的名義,三不五時就去搜查這些佛寺,順手牽羊走一些東西。沒過多久,順手牽羊變成明搶,明搶變成殺人越貨,那些年老的僧人無人供養原本就很可憐,這麼一來,連活命都沒可能了,只能想法子活路。”
    “現在三座佛寺的僧人,早就逃了個干干淨淨。這時候誰要去三座佛寺,幾乎就等於說自己還信佛,家中可能養了沙門。所以他們一聽到我打聽報恩寺的事情,都怕受了連累,跑了個干淨。”
    “……滅佛嗎?”
    愛染的眼睛裡突然積蓄起淚水,那淚水來的如此洶湧,一下子就打濕了他的臉頰,被淚水洗過後又圓又大的黑眼睛,看起來格外的觸目驚心。
    他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叫出聲來。
    “可是佛在我們的心裡,怎麼能滅的完呢?山下的人為什麼這麼奇怪?滅不了的東西,為什麼一定要滅呢?!”
    賀穆蘭第一次見愛染爆發,嚇得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口鼻,生怕此地的店家聽見,生出什麼變故。
    愛染在賀穆蘭的手掌中抽抽涕涕了半天,因為要忍著不發出聲音,賀穆蘭只感覺手掌一陣一陣的發顫,愛染的喉嚨裡也發出類似於打嗝的聲音。
    從愛染眼睛裡射出的絕望讓賀穆蘭的鼻內也是一酸,阿單卓更是捏緊雙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我生來就是沙門,到底還什麼俗呢?”
    愛染在賀穆蘭的手掌中哭的泣不成聲,連眼底的光彩都一點一點的消失了。
    在此之前,哪怕是賀穆蘭第一次見他,他被淋得全身透濕、瑟瑟發抖,也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而後被城門官欺負、被人強搶東西,他也還是表現出一種頑強的堅韌,並堅信等他見到了自己的師叔,一切就會變得更好。
    他從山野間而來,每日裡研究佛經,聽師父說禪,以求證得大道,突然之間,師父死了,師兄們早就散了干淨,他抱著師父的遺骨懵懵懂懂地下了山,卻有人告訴他,山下的人認為做僧人是不對的,他需要還俗,否則就會沒命……
    賀穆蘭不是沙門,也沒有這樣被人完全否定的遭遇,所以她無法對這個孩子感同身受,一切虛偽的安慰話語都變得蒼白無力。她只能將手掌移開他的口鼻,將他那瘦弱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旁邊,讓他在她的肩膀上哭個痛快。
    愛染得知報恩寺已經沒人,皇帝又下了滅佛令後,幾乎要把身體裡的水都要哭出去了。
    他鼓足勇氣下山,心中並不是不害怕、不驚懼的。但他心中有著佛祖,有著未來,有著師父的囑托,所以這一切戰勝了他的驚懼、懷疑,讓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完這一截。
    可到頭來,他卻發現自己下山不是找到了生路,而是走進了一條死路。
    賀穆蘭的心情並不比愛染好到哪裡去。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天都睡不著,愛染白日裡的哭聲似乎還一直縈繞在她的耳側。她動的次數太多,甚至把同屋的阿單卓都驚醒了。
    “花姨?你還沒睡啊?”
    阿單卓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賀穆蘭咬了咬唇,將心中的郁悶說出了口。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陛下才下了這道滅佛令。”
    “花姨說什麼呢,之前你一直都在家裡啊。是不是睡蒙了?”
    “你不懂……”
    拓跋燾原本並沒有下這樣的命令,是在梁郡發生了蓋吳綁架崔琳,游縣令上京說明原委之後,這道詔令才發布下來的。
    在此之前,拓跋燾不過是關押了幾個高僧,想借這些高僧的影響力,迫使鮮卑貴族們低頭,不再阻撓他想要天下沙門還俗的政令。
    盧水胡人信佛,鮮卑貴族也普遍信佛,寇謙之的道教能影響皇帝、影響漢人的文人高士,卻影響不了這些生性彪悍、一生榮耀來自殺戮,能夠希望以佛門的力量洗清戰場上罪孽的胡人們。
    就連拓跋燾自己,早年也是信佛的。
    賀穆蘭受了游縣令的委托,要去幫助游可救出崔琳。她打敗了蓋吳,游可又聯系游俠兒救出了崔琳,蓋吳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立下了“不得傷害平民百姓”的誓言,灰溜溜的帶著盧水胡人們遠走躲避。
    但即使如此,蓋吳也一定觸怒了皇帝。
    沒有一個皇帝能夠承受這樣的威脅,承受“你若不聽我的,我就屠戮你的百姓”這樣的威脅。
    蓋吳這樣的做法,不但沒有起到讓拓跋燾忌憚的作用,怕是會令他更加憎惡沙門,為了自己的尊嚴,也為了自己的統治不再受到這樣的威脅,拓跋燾怕是動了殺一儆百的心,才讓這道政令發布了下去。
    崔琳走的時候,游可曾經拜訪過她,從他的話裡,可以聽得出崔琳的鼻子幾乎是沒有恢復原狀的希望了。一個好生生的美男子,今後就要變成鼻子歪斜、面目怪異的丑陋之人,對於他這樣一個自尊心極強、又自負不已的男人來說,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實在是難以得知。
    而那位篤信道教、像是一根筋般非要將沙門置於死地的司徒崔浩,會不會因為孫子的事情中更加憎惡起沙門,在拓跋燾的身後推波助瀾,促使了“滅佛令”的頒布,這都很難不讓人懷疑。
    如果說賀穆蘭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舉動救了梁郡四鄉的百姓、救了那位自命不凡、在他面前誇誇其談的崔琳,那現在,就如同一盆冷水澆了下來,讓她從頭到腳清醒了一番。
    她並不是矛盾激化的原因,這一點,她不會作繭自縛。可是作為參與到這件事裡的賀穆蘭,實在沒法子不胡思亂想,她甚至想象起回家那天的那個幻境,那些寇謙之對他說過的事情。
    還有莫名被自己兒子奪走了寵愛,一日日陷入了不安的太子拓跋晃。
    “我也以為失敗了,但陛下越來越暴躁。”
    “……我們摩擦越來越多……我若不暫時離開平城,怕是要被那些鮮卑貴族們當做出頭的鳥兒,抵擋我父皇抑佛的壓力……我再不離開平城,離死就不遠了……”
    ……
    ……
    許多許多的事實都在告訴她,那位花木蘭記憶力英明卓絕、善於納諫的君主,不過才三十多歲,就已經像是得了更年期綜合症的暴躁婦人一般,開始漸漸的往一個可怕的深淵裡一步步而去。
    而這一切不合理的變化,都是從花木蘭解甲歸田的那一年開始的。
    到底是寇謙之別有用心的暗示,還是真的和花木蘭有關?
    她的到來是不是真的弄亂了大魏的天下,將原本可以國泰民安、四方靖平的局面變得危機四伏,隨時可能陷入各種混亂之中?
    愛染的哭聲還在耳邊。
    太子拓跋晃的淒涼表情就在她的眼前。
    袁家鄔壁的高牆、陳節對盧水胡人的擔憂、枯葉寺裡被保護起來卻還是不得不倉惶逃走的僧人,她遇到的一切,都在告訴賀穆蘭……
    她躲不掉的。
    她躲得掉鄉人的流言蜚語、躲得掉敵人的明槍暗箭,她甚至躲得掉斑斕大虎的凶猛撲殺……
    可她躲不掉自己因抽身事外而產生的不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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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浮屠“探險”

賀穆蘭輾轉反側了一夜沒睡,愛染因為哭得不能自已,怕是一夜也沒有休息好。阿單卓有著無論在哪裡、在什麼情況下都能安睡的驚人天賦,這一夜,反倒是他睡得最好。
    “愛染,你確定要這麼做?”賀穆蘭聽著愛染的請求,“就算我打聽出報恩寺在哪裡,你難道想一個人守著空廟嗎?”
    “不是,我想把師父的捨利放入寺內的浮屠裡,然後……”愛染眼睛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了。“我就回山去了。”
    “既然如此……”賀穆蘭想了想,認真地看著愛染:“你把你師父的遺骨給我吧,我去替你安放。”
    “啊?”愛染似乎有點發蒙。“賀施主去替我安放?”
    “嗯。你畢竟是個沙彌,若是在報恩寺內被抓住了,連生命都有危險。而且,你身手沒有我好,我晚上悄悄的潛到佛寺裡去,找到那座浮屠,將它放置進去。此地的縣令再喪心病狂,也不會去搶沙門高僧的捨利,自然也不會想到有人想要潛入浮屠裡。就算我被抓到了……”
    賀穆蘭撓了撓臉,問阿單卓:“你覺得以我的這一點名氣,會不會被處置?”
    “應該會吧……”阿單卓不大確定的回答。
    “嘖嘖,我這過氣的將軍可能還真不好用。實在不行,你就去陳郡找狄葉飛救我,或者干脆找太子殿下救我吧。”
    “……會不會太危險?”
    “得了吧,就以這裡縣令的水平,怕是我說出狄葉飛的官職,他都只敢乖乖的把我‘請’到條件最好的牢房裡。最多住上幾天牢獄。可是愛染他要被抓住……”
    愛染那表情,似是感動的又想哭了。
    賀穆蘭一怕小孩,二怕人哭,這愛染兩樣都占全了,立刻嚇得伸手連擺:“我的小師父誒,你別哭了,再哭你那魚泡眼就要破了!”
    賀穆蘭昨晚已經想開了,雖然他們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就把她硬綁在他們的隊伍中,但到了最後,卻還是尊重她的選擇,放她離開,而沒有胡攪蠻纏,或以她的家人相要挾,至少那位太子還不是什麼冷酷無情之輩。
    這麼一想,她心裡也是舒服許多。
    太子也好,皇帝也罷,對於不想光宗耀祖、也不想升官發財的自己來說,無非就是兩個比較亮眼的符號。既然如此,就算和他們有所接觸,又有什麼不可以的?無非就是被利用而已。
    她又不是傻子,對方若抱有惡意,她難道乖乖被坑不成?
    “我現在就出去打聽,再觀察觀察地形。阿單卓,我也不知道報恩寺裡有沒有官兵,你現在帶著愛染多准備點糧食和你路上用的東西,萬一我被困,你就安置好愛染,騎著我的越影,火速去項縣太守府找救兵。”
    賀穆蘭整整衣衫,決定把自己打扮成鮮卑貴人的樣子,再出門去。
    無論鮮卑人再怎麼尊重漢人,如今畢竟是鮮卑人在主政,軍中也全是鮮卑人再作戰,老百姓對於鮮卑人有著天然的敬畏。賀穆蘭估計像是一開始那般,一個外來者要打聽這些事情很困難,但若是鮮卑大人出來游玩,再給點好處,應該會比剛入城時候要容易的多。
    所以當她將准備見客時才穿的衣衫換上身,雍容華貴的走出門時,就連門外的小二都對她的態度客氣了許多。
    她的想法是對的,只用了小半天的時間,她不但問到了報恩寺,還被一個看起來像是早就對此地縣令不滿的中年人引領到了報恩寺的門口。
    他們大概是把她當做了微服私訪的鮮卑貴人之類,最不濟也比此地貪婪的縣令官要大,所以一路上都在含沙射影的向她訴說著此地縣令的各種不堪,是如何將一個好好的富縣便成了連游商都不敢踏入的地方。
    花木蘭當了那麼多年的將軍,賀穆蘭又是生在一個生來平等的世界,她的氣度原就不是這裡的普通百姓能比的,百姓會這樣猜度並不讓人意外。但這裡的百姓在不知道她身份的情況下就敢傾訴當地父母官的不是,可見此地的縣令已經激起民憤到了什麼地步。
    “原本報恩寺裡有一位慈苦大師,一直教我們平陸的寒門子弟習文識字,頗得人望。此地有一個寡婦,夫家姓張,因婆家太過惡毒而搬到城裡,靠織布獨自拉扯幼子長大,後來也把孩子送到了報恩寺習字。”
    那中年男人腳步穩健,上臂粗壯,想來做的也是力氣活,“後來天子下令僧人還俗,這位慈苦大師還未到五十,又不願還俗,便偷偷藏在百姓家裡,靠別人的接濟活命。這寡婦不忍恩人受苦,偷偷供養,卻被江縣令誣陷,說是和慈苦大師有苟且之事,不但報恩寺被封了,寺裡東西也被搶了一空。”
    “那寡婦在獄中被屈打死了,張寡婦的孩子就去了郡裡找鮮卑太守伸冤,原本這種事,真查下來,那江縣令是也要倒霉的,誰料正月裡下了滅佛令,江縣令又抖了起來,堂而皇之的將那張家寡婦安了個‘包庇沙門’的罪責,還到處追捕那寡婦家的孩子,要讓她家滅門。”
    中年男人說的牙齒嘎嘎直響,眼睛裡全是凶光。
    “像是這樣的事情,不知還有多少。報恩寺因在城裡,過去所受香火頗多,被糟蹋的也最厲害。像是徐林寺和緣來寺,一個因為有鮮卑人出家在此,一個因為離城中較遠,雖也被搜刮,寺中五十歲以上的老僧至少還得以活命……”
    “沒人管嗎?你說那張家的孩子去了郡裡告狀,後來又怎麼樣了?被抓到了嗎?”賀穆蘭狀似無意的問他
    “誰能管!江縣令在此地已經七年,比這裡的太守任期還長。他不是本地人士,做起事來更是肆無忌憚。他每年賦稅交的都足,又善於經營,誰也輕易摞不下他來。那孩子後來就沒了蹤影,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跑了。”
    那中年漢子長吁短歎一番後突然頓住了腳步,伸手一指前面的坊門:“您看,那就是報恩寺,我也只能帶你到這裡了。”
    “有勞這位大哥。”賀穆蘭拱了拱手,隨手從袖袋裡拿了一盒鹽給他。
    她之前在高金龍那裡得了不少鹽,家裡鹽又充足,花母就弄了很多小盒子裝了鹽給她塞到包裹裡,這東西方便換東西又不重,帶在身上,若在外面沒吃什麼的只能將就,撒點鹽也可以添些滋味。
    那中年漢子沒當面打開盒子,但接過來一搖也知道是粉末狀的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還是高高興興的走了,只留下賀穆蘭對著那報恩寺深思。
    報恩寺裡東西都被搶完了,對她來說,反倒是好事。這樣的一座空寺,應該不會引起官府的注意。
    可是空寺並不代表就沒用了。這麼大一處場所,不是做了游俠兒和流浪人暫時棲身的地方,就是被官府另作了他用或即將另作他用。門口有差吏在巡邏,說明這姓江的太守肯定還想打這寺廟的注意,再用上一回。
    賀穆蘭摸清了寺院的後門和邊門在哪兒,又摸到牆角找到了那座五層的浮屠塔,這才回了客店,將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說來。
    愛染一聽賀穆蘭的話,臉色頓時白的如同金紙,身子也哆嗦了起來。
    “慈苦,慈苦是我師叔的法號。”他腳步晃了幾下,一下子坐倒在地。“我師父說我師叔是有大慈悲的人,怎麼會落得這個下場?”
    “此地的縣令之惡,在於罔顧人倫、見利忘義,你千萬不可露面,更不可說出你是慈苦大師的師侄,那張家寡婦都死在獄中,誰知道他有什麼手段。你人單力薄,世道險惡,先保護好自身才是道理。”賀穆蘭摸了摸愛染光溜溜的腦門。因為好多天沒有人給他剃頭,已經能摸到刺刺的手感,青茬也長出來不少,他卻一點都沒意識到,可知心情有多慌亂。
    “晚上把捨利給我,我去幫你安放在塔裡。”
    賀穆蘭本來不用趟這渾水,只要把這小和尚勸回去就是。可是這和尚下山一遭,無非就是想把師父好好安葬,再找個歸宿,如今歸宿是沒了,至少讓人家的師父能夠“葉落歸根”。
    就如愛染那早上看到的花苞,賀穆蘭救不了已經無力回天的枯樹,也沒辦法讓那個花苞開花,但看一看那花苞,讓它不枉來這一趟,總是好的。
    “您,您對我這麼好,叫我如何報答……”愛染又開始抹眼淚了,“我身無長物,連為您做的事都沒有,您還要為我涉險……”
    “愛染,你別哭。”賀穆蘭拍了拍他。“你可知我為何要幫你?”
    “因為,因為您心善。”
    “因為我想告訴你,山下有壞人,也有好人。有利用陛下的政令而迫害僧人的惡棍,也有不怕危險願意助你的熱心人。你如今還小,以後的人生還長,莫要被這樣的事情嚇倒,不願意再相信任何人,將自己關到名為‘佛祖’的牢籠裡去。”
    愛染的眼淚停住了,他紅著鼻子喃喃問道:“牢籠嗎?”
    “你說你生來就是沙門,沒有俗可還,所以你一生下來就屈從了現實不是嗎?即使現在要還俗,無非就是又一次的屈從了現實而已。你能學習做個沙門,就能學習做個俗家弟子。相信我,做個普通人不會比當和尚還要難的,大部分人還不如你呢,你至少還識字不是嗎?”
    賀穆蘭拍了拍愛染的肩膀。“等我把你師父的遺骨送回寺廟裡,你可以考慮看看這件事。”
    “當僧人不是罪過,可當普通人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你覺得我可怕嗎?”賀穆蘭笑著問他。
    “不,您雖然有時候有些凶,可是卻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愛染想起自己“摸牆”那時候賀穆蘭的表情。
    賀穆蘭微微一滯,摸了摸鼻子。
    “做個普通人,你會遇見無數像我這樣的人。雖然也會遇見壞人,但壞人不會無緣無故害你,你能通曉如此深奧的佛經,又為何不能通曉世情呢?在我看起來,它們之間是沒什麼不同的。”
    “你考慮考慮看看,若是你還想當個僧人,我和阿單卓就把你送回雲白山裡去。若是你想試試看做一個像我們一樣的人,我們也可以教你。”
    “我……我會好好考慮。”愛染將懷中的包裹解了下來,遞給她一個巴掌大的銅匣子,匣子邊角都是圓的,看起來不像是匣子,倒像是棺材。“這便是我師父的骨捨利。若您覺得有危險,就不要冒險了,還有那入牢獄之類的話……”
    賀穆蘭接過匣子,微微一笑。
    “啊,我還沒住過牢獄呢。偶爾進去住住,也不失為一種體驗。”
    阿單卓皺了皺眉。
    但他知道花姨素來主意多,也沒有再多勸。
    ***
    賀穆蘭溜進報恩寺的過程無比容易,她幾乎是毫無阻力的進入了報恩寺的。
    古時候的夜晚和現代的完全不同,若說現代至少還有路燈,或者別的什麼照明光的話,那古代的夜晚漆黑的就像是能吞噬人一般,即使有燈籠也驅散不了多少黑暗。
    賀穆蘭並沒有夜間視覺,也不是帶著火把火折,能在半夜翻過圍牆而不是一頭撞到牆壁,是因為她那批皇帝賞賜的珠寶裡有一枚夜明珠,她看過賞賜的單子,這珠子被叫做“隨珠”,只有一枚,不過棗子般大小,賀穆蘭挺喜歡這枚螢石,經常拿出來把玩,這次出門,也帶了出來。
    夜明珠在古代大概很值錢,但賀穆蘭來自於現代,在那個連塑料都能做成發光的地方長大,一枚夜明珠真不算什麼,隨手當做能照亮腳下的小燈泡用。
    說是圍牆,其實也就比人再高點,賀穆蘭隨便在地上蹬了一下,就憑借著過人的臂力做了個引體向上,爬到了圍牆上,蹦了下去。
    “難怪古代那麼容易做大俠。”賀穆蘭望了望圍牆,“這麼矮,哪裡需要什麼輕功。”
    再想想自己家那圈籬笆……
    咳咳。古代民風真不錯。
    賀穆蘭跌跌撞撞的抹黑找到了那座佛塔,圍著這塔繞了一圈,徹底傻了眼。
    “門呢?”
    賀穆蘭繞了一圈,居然沒有發現門。
    不可能沒有門的。
    沒有門的話,那些僧人的佛骨往哪裡放!
    她不死心,舉著夜光珠又仔仔細細的摸了一遍,這才摸到了一點縫隙。待她湊過去一看,又是一愣。
    原來並不是沒有門,而是浮屠的門被幾片木板封死了,在這漆黑的夜晚,即使有夜明珠綠瑩瑩的幽光,看起來也不是很明顯。門洞被木板在外面封死,賀穆蘭繞了一圈,自然是沒找到那道矮門。
    怎麼辦?
    走還是留?
    ***
    “師父,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頭發已經有兩寸長的小沙彌一下子坐起了身,搖了搖自己的師父。
    那僧人年約三十一二,懶洋洋的沒有任何精神,聽了小沙彌的話連眼睛都懶得睜開:“我沒聽到什麼聲音。”
    “真的有聲音!”那沙彌側耳聽了聽。“樓下有動靜。”
    “不是樓動了,是你的心動了。”中年僧人翻了個身,“我們的食物不多,現在又不知道外面什麼情況,還不知道要熬多久,少動一點,活得久些。”
    “可是師父,是不是有賊啊?”小沙彌害怕的縮了縮身子。“要不然,就是師父說的‘魔’?”
    “哪個賊到浮屠裡來偷東西。偷骨頭回去熬湯嗎?”中年僧人翻了翻白眼。“一樣的年紀,你就一點都沒我那小師弟可愛。若是賊來了,我們兩個裝死,保證那賊比我們還害怕。”
    “阿彌陀佛,師父你又造口孽了。……師父,你確定嗎?”小沙彌縮著身子豎著耳朵。“師叔們把門封的死死的,就算有賊也打不開吧?”
    他可是眼看著那麼厚的木板往上釘的。外面有官差逼著,就算是想釘的不牢,也糊不過去。
    “我確定我確定……嘶,不對,是有聲音。”懶洋洋的僧人突然微微直起了身子。“徒兒啊,這不太像是遭了賊……”
    “……我怎麼覺得是進了熊啊?”
    .
    賀穆蘭微微觀察了一下這些門板,待確定是用鐵釘釘到石牆裡的去的以後,就開始搖晃起這些門板往外拔。
    若是力氣夠大,應該可以把這些門板拔下來而不破怪鐵釘。等她放完佛骨出來,再出了門口,把門板再重新按照坑洞的位置,撿個石塊釘回去就是。
    賀穆蘭伸手握著木板的兩邊往外拔,因為怕把木板弄斷,她用力用的十分小心。在寂靜的佛寺中,從浮屠之下傳來的“嘎啦嘎啦”聲十分明顯,聽起來有些像是骨頭架子從棺材裡坐起來的聲音一般。
    饒是賀穆蘭不信鬼神,也被這種想象嚇的心髒縮了一縮,手中的動作也是一停。
    這一停,四周的寂靜聲比扒門板的聲音更可怕,她深吸了一口氣,一邊自言自語排解著可怕的氣氛,一邊專心干著手裡的活兒。
    “我是法醫,就是看骨頭屍骨的,有什麼好怕。再說都是些捨利,又不是墳墓,乍不了屍。”
    “我還以為就是溜進去送個東西就出來,最多開把鎖什麼的,想不到還要干力氣活。”
    “不知這佛塔裡面是什麼樣子。嗐,什麼樣子都和我無關,這黑燈瞎火的,我難不成還要進去佛塔一日游不成?”
    她就一邊這樣絮絮叨叨,一邊繼續扒著木板,直到把所有的木板都扒了下來,這才輕輕一推那塔上的石門,鑽了進去。
    ***
    “師父,師父,我覺得那樓下不是熊……”小沙彌弓著身子爬到了自己師父身邊,“好像是妖怪。”
    小沙彌的師父也緊張起來了,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念著佛號,卻嘴硬的很:“瞎說什麼,我們心中有佛祖,妖邪不侵,我看不是有妖怪進來了,是你有了心魔。”
    “可是師父,你沒聽到下面有念咒的聲音嗎?”小沙彌的屁股都已經靠到他師父的腰邊了。“我還聽到什麼骨頭屍骨之類的話。是不是有什麼妖怪來偷佛骨捨利啊?”
    聲音往上飄,這又是深更半夜,聲音尤其明顯。小沙彌沒出家前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小時候聽過家裡的婆婆說故事,據說有些妖怪和惡鬼就喜歡偷一些得道高僧的佛骨,或是道士們的肉身,要麼是為了增加修為,要麼就是為了借屍還魂,他年紀還小,出家不久,乍一受驚,把小時候那些陳年的鬼故事全都想了起來,自己嚇自己嚇個半死。
    “鬼怪哪裡有人可怕。”中年僧人念了句佛號。“若葉,你心境不穩,為師罰你把《摩訶般若波羅密經》誦上一百遍。”
    “是,師父。”叫若葉的小和尚咬了咬唇,開始背起了佛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
    師父又罰人念經,也不想想多少天沒下雨了,這水都快沒的喝了,他背的口干舌燥,等下到底要不要喝水呢?
    還說心中有佛祖,妖邪不侵。心中有佛祖……有佛祖……
    有佛祖的話,會在塔底做那種事嘛!
    .
    賀穆蘭好不容易破開了門,輕輕推開那沒有一米高的矮石門,貓腰鑽了進去。
    對於她這種一米七幾的大個子來說,這石門真是矮的過分。但一想這裡面又不是供人游玩的佛塔,而是停放佛骨和屍身的浮屠,賀穆蘭也就沒有多想。
    她握著夜明珠,剛進了這浮屠的一層,就被其中的異味熏得頭暈眼花,恨不得奪門而出。
    我擦,這是什麼味道!
    就像是樓下一小區的狗狗都在她家門口拉了便便,又像是路過那種養了河蚌的湖邊,還有點像是剛剛施過肥的菜地。
    不,比那些還要可怕!
    賀穆蘭捂著鼻子,眼淚都快下來了。
    要不是她曾經解剖過腐屍,也協助過N大的考古系對古代屍骨進行過法醫研究,她一定把這種味道錯當成屍體腐爛的味道了。
    什麼情況,怎麼還有比屍體腐爛的味道還難聞的氣味啊!
    佛門淨地,就算僧人都死了,佛骨也不會發臭啊!
    賀穆蘭原本想把這銅匣子在一樓某個地方隨便放好的,可是這味道太過惡心,賀穆蘭想都沒想,就往塔底正中的那道木梯而去,去二樓安放。
    這塔簡直就像是活的!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腳底下偶爾還有松軟的觸感,簡直就像踩著腸子或者內髒什麼的,走起來腳下還有些黏膩。
    賀穆蘭一下子就想起自己玩的那麼多仙俠RPG游俠,什麼會吃人的妖塔實際上是妖怪的肚子變的,什麼某個地圖裡有個幻境,其實有幾個妖怪偽裝出一個地圖就等著主角去踩雷之類。
    賀穆蘭原本以為自己有了花木蘭的神力,又有自己在現代這麼多年的從業經驗,除非真的看到死者復蘇,否則是不會被什麼嚇到了。
    可是當她在這空無一人的佛塔裡,在這詭異難聞、揮之不去似乎縈繞在鼻端的氣味中,還有踩著木梯嘎啦嘎啦響還帶著黏膩觸感的糟糕行走感……
    賀穆蘭莫名的有些想上廁所的沖動。
    作者有話要說:才剛剛回家,還有一更,我現在碼,大概晚上10點送上。愛你們。
    小劇場:
    還說心中有佛祖,妖邪不侵。心中有佛祖……有佛祖……
    有佛祖的話,會在塔底做那種事嘛!
    中年僧人:(咳嗽)不要想歪,人有三急而已,貓狗尚知離得遠一點,我不在塔底,難道在塔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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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37:42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真•青面獠牙

癡染是六年前來報恩寺投奔師叔慈苦的。他和小師弟不同,並不是從小就被師傅撿到,成為的沙門僧人。
    癡染原本不叫癡染,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乞丐,每天過著饑一頓飽一頓,還要挨揍挨打的日子,流浪於鄉間,完全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
    直到某一天,他餓得奄奄一息,離死都不遠了,只好自己找到亂葬崗躺了進去,等著活活餓死。
    就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來亂葬崗超度死者的慈心。
    他之前聽說過有那種苦修的僧人,會為那些冤死、枉死、屍首不全者超度,以求他們來世能夠得到平靜,轉世投胎到好人家去。
    但是他一直覺得這種事實在是荒謬的很,若是有這種本事,他們不知道自己超度自己,讓自己變的富貴起來嗎?死都死了,就算下輩子富貴了,這輩子的人也不知道,又有什麼意義。
    那時候的他是那麼年輕,從小就沒有過過好日子的他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道的怨懟,聽見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嗤之以鼻。
    沙門自然可以收留無家可歸和想要出家之人,但即使是沙門,也不可能隨便留下人去,所以家中有家財的、能夠帶產入寺的,往往才被視為優先收留的人選。
    他也想過一直流浪恐怕遲早會餓死,也曾想過托庇於沙門。可那時候天下到處都在打仗,軍戶也好,要服徭役運送軍糧、修建城牆的普通百姓也好,都削尖了腦袋都要往佛寺裡鑽。
    僧人們對來投奔的人像是牲口一樣的挑挑揀揀,像他這樣既不身強體壯可以干活、也不能拿出什麼供養佛祖東西的流浪乞丐,自然是根本不會被看上一眼。
    連續試過幾次以後,他也就熄了這個心思。
    說是救苦救難,普度眾生,到頭來,還是和這個世道沒什麼兩樣。
    無非是將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後區別對待而已。
    直到他躺在亂葬崗裡,忍受著胃部傳來的一陣陣火燒火燎,閉著眼睛等死時,聽到了那連綿不斷的誦經聲。
    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別人誦經。
    他躺在微微凹下去的坑洞裡,扭頭看著那個僧人閉著眼睛,像是行走在自家屋子裡似得那樣一步一步的邊走邊誦著他半句都聽不懂的梵唱。
    沒有過等死經歷的人,不會知道眼睜睜看著死亡到來有多麼可怕。不光是悲痛絕望,更多的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一種憤怒。
    在聽到這梵唱之前,死對他好像是個萬丈深淵,他站在那陰暗的邊緣,一邊戰栗,一邊又心膽俱裂地想要逃開,即使他對這世間再怎麼麻木,也沒有冥頑到對死活也覺不關心的地步。
    這屍骨遍布、無人問津的可怕地方,對他帶來的是一種劇烈的震撼,仿佛一種完全無形的屏障,將他和這個世界完全隔絕了開來。死亡帶來的憤怒和各種負面情緒讓他只能看到黑暗。
    但這個僧人的到來,讓他看到了一線光明。
    原來,還是有人會在乎他會不會死的。
    原來,即使像他這樣連豬狗的價值都沒有的人死了,也會有人專門為他們趕來,為他們誦上一段經文。
    他那對世道的不公、對自己十幾年來度過的可憐又卑微的人生所產生的悲憤之心,都在這一聲聲的梵唱中得到了平復。
    他開始期待死亡,期待佛家所說的“來世”。他已經閉上眼睛,准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好人家,在那一世,他要做個不愁吃穿、不會被人鄙視、不會被人打罵的有用之人。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死。這僧人救了他,給他起名“癡染”,從此以後,他便有了姓名,有了可去的地方。
    “你不該救我的,我都看到我要投胎的那個好人家了。”有時候,他們也會餓肚子,癡染會咂吧咂吧嘴,埋怨起師父救了他。
    這時候,師父會放下手中的經卷,笑著打趣:“你現在不是已經投胎到好人家了嗎?有哪個人家,會比極樂世界更加好呢?”
    “可是我現在餓著肚子。”
    “那是佛祖提醒你,‘勸人行善’的時候到了。”
    “師父……”
    “嗯?”
    “要不我把你化緣的缽給當了吧。那個還值幾個錢。”
    “阿彌陀佛,為師果真不該攔著你投胎啊。”
    他在這位可敬的僧人身邊待了很多年,但他一直都沒有作為僧人的自覺。雖然他也化緣、上他通常都聽不懂的早課、背著他喜愛的經文,可他一直覺得所謂“沙門”,和他少年時的“乞丐”一樣,只是人生中的一種選擇。
    成為僧人與他,和乞丐與他,並沒有什麼不同。
    所以繼他的大師兄嗔染、二師兄貪染之後,他被師父也趕下了山。
    “去俗世中走走,以僧人的身份走上一遭,你就會明白乞丐和僧人究竟有什麼不同。愛染會繼承我的衣缽,你若無處可去,就去東平郡平陸的報恩寺找你的師叔,他是我的師弟,會收容你。”
    癡染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他師父肯定是故意把他們趕下山的。山裡吃的實在不夠,他們若是全部留在山上,肯定一起餓死。
    他是四個師兄弟裡最靈活的,他下山去,肯定不會餓死。乞討和化緣原本就沒有什麼不同,是他師父非要坳上一個道理。
    罷了,他下山,總比小師弟下山好。
    他那樣淚包的性格,下山會被嚇死的。
    抱著師父給的缽,他一路邊化緣,邊搭路人的驢車騾車,慢慢的到了東平。在旅途中,只要有條件,他也會學著師父那般去給路邊無人看顧的野墳超度一番,或者給枉死或夭折的人家誦一誦經文,告訴別人他已經投胎到好人家去了。
    其實他不會超度,誦的經文,也只會《四十二章經》和《版若波羅蜜心經》。
    梵文可難記了,他能背誦這兩篇,已經是用盡了一輩子的腦力。
    可是慢慢的,他似乎明白了師父的意思。
    明白了乞丐和和尚,確實是不同的。
    可能是他天生賤命,就算找到了師叔,又被贊做“得道之人”,有了比山間那座小廟還要大的禪房,好日子也過不了多久。
    先是皇帝下令還俗,後來又有當官的三不五時的來搜刮。他不想還俗,師父讓他用僧人的身份在俗世裡走一遭,他還沒有走完這段人世,不想違抗師父的命令。
    所以他帶著自己後來收的笨徒弟躲進了這座佛塔,只有半夜無人的時候會偷偷溜下來,在寺裡年老僧人的接濟下帶些東西回塔果腹。
    善男信女們一有機會就會供養他們,他的師叔多年來教人識字、給人看病,早就結下了無數的“因緣”,如今,這一寺的人都受了他的因緣庇護,活到如今。
    直到今年年初,滅佛令下,一寺僧人全部被驅散,誰也不敢說那浮屠裡還藏著兩個人,癡染聽著外面絕望的哀嚎聲、大聲咒罵聲、以及被強行拽走的念佛聲,知道能為他們打開門封的人大概是不會再有了。
    原本是為了迷惑官差的伎倆,成了將他們送入墳墓的愚蠢決定。
    他要把少年時的噩夢,再經歷一回。
    第一次,他心目中的佛祖——師父救了他。
    這一次,怕是再也沒有什麼佛祖能救他了。
    這樣荒唐的年景,就算是佛祖下凡,也只能倉惶著捂著腦袋逃命吧。
    .
    浮屠第二層。
    賀穆蘭從腰間扯下那個被綁在腰帶上的銅匣子,一手舉著夜明珠,一手找著可以安放的位置。
    佛塔的牆壁被挖出了不少的凹洞,有點像是展覽室的牆壁,又有點像是實驗室的櫃子沒鑲上玻璃。
    各種小罐子、小匣子被放在其中,賀穆蘭微微愣了愣,才發現原來塔底那一層不是用來安放遺骨的,因為她一路過來,除了味道難聞,並沒有看到什麼盛器,也沒有看到這麼多熄滅的油燈。
    一想到周圍這麼多盛器裡放著的都是這座寺廟僧人們的遺骨,賀穆蘭想了想,跪下來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自己來的原因,這才站起身來,尋找可以把匣子放在牆上的地方。
    “真見鬼了,都到二樓了,這味道怎麼還跟著我?”賀穆蘭納悶的嗅了嗅,總覺得這不祥的氣味好像纏上她了。
    “不會和在花家一樣,蹲廁房蹲久了,全身都是這個味兒吧?”
    她搖了搖頭,開始舉著夜明珠在牆上摸索。
    “捨利到底是什麼東西?不是說只有得道的高僧才會有嗎這座浮屠裡放了這麼多,難不成這報恩寺是個了不起的寺院,專門出各種有德之人?”賀穆蘭看了一圈幾乎沒有空位的牆壁,心中也升起了一絲不安。
    還有那個慈苦大師,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愛染那小和尚不錯,想來他的師父也是個有善心的人,能被他們信任的慈苦大師,應該差不到哪裡去。
    這座浮屠塔,難道會有五層都放不下的一日嗎?
    賀穆蘭只要一想到那種場景,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摸摸索索間,賀穆蘭不小心碰倒了一個油燈,沒有了燃油的油燈光當一聲倒下,在浮屠中發出一聲好大的聲音。
    光光光光……
    石燈滾動的聲音聽起來猶如拖著什麼東西在走一般,又像是自己逃命一般的離賀穆蘭遠遠的。
    賀穆蘭被石燈突然滾走嚇了一跳,然後隱約中,似乎聽到哪裡傳來了一聲慘叫。
    慘叫?
    咦?
    某種聯想突然湧上了她的心間。雖然覺得有些荒謬……賀穆蘭還是小心翼翼的舉著夜明珠尋找那個滾走的石燈,彎下腰將它撿了起來。
    她將夜明珠放在地上,滿懷期待的舉起石燈……
    擦了擦。
    再擦了擦。
    “嘁!什麼都沒出現嘛。”賀穆蘭失望的將石燈放回地上,拾起自己的夜明珠。“虧我還以為會出來個浮屠塔燈神什麼的……”
    ***
    “啊!”若葉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師父。“妖妖妖妖……在下面!”
    他根本想不到是人會進來。
    門被封的那麼死,他和師父兩個人怎麼撞都弄不開,若是有人撞門進來,那動靜應該驚天地泣鬼神才對,怎麼會幾乎沒有什麼聲音!
    一定是妖怪!妖怪穿牆進來了!
    對對對,那奇怪的搖晃聲一定是牆被穿開的聲音!
    妖怪在下面偷師祖們的佛骨,一定是嘎崩嘎崩的把它們都吃掉了!
    還把師祖們的骨函丟到了地上!
    若葉的腦海裡浮現出虎背熊腰、青面獠牙的妖怪一邊哈哈哈的獰笑著打開罐子,一邊往自己的血盆大口裡狂倒的樣子。
    它一定還會打個嗝兒,“嗯,高僧味的。”然後殘暴的把手中的骨函丟到地上!
    可惡!
    連那些搶劫寺廟的官差們都不敢進浮屠,生怕遭了報應!
    “你很生氣?還是害怕?”癡染坐起身來。“莫怕,我們兩個在這裡苦熬,也只有等死的份兒,就算有妖怪來了,不過就是換個死法而已。”
    “何況為師從小四處流浪,什麼地方都去過,亂葬崗都躺過,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什麼妖怪,不過是自己嚇自己罷了。”
    “那那那那下面是什麼聲音……”若葉閉著眼睛,“師父,我情願餓死也不要被吃掉哇!”
    “你那麼矮,又沒有肉,要吃也是為師先被吃。”癡染摸了摸若葉的腦袋,站起了身子。“師父不怕妖魔,下去看看動靜。”
    “萬一是妖怪呢?”
    “萬一是妖怪,師父就渡化它。”
    “師父能渡化妖魔嗎?”若葉眼睛亮閃閃的。
    自然是不能。
    但是傻子,難道我能和你說不能嗎?
    癡染笑了笑。
    “師父很厲害的。”
    癡染已經在黑暗中度過了許久,即使再黑暗中,他也能知道大概的物體輪廓。他再熟悉不過的走到下塔的樓梯口,即使不需要燈火,也能准確無誤的踩在這些階梯上,絕不會滾下去。
    他雖然不是極度愛潔之人,但只要還有力氣,一定堅持到樓底去方便。他原想著就算是那些喪心病狂的官差打起了那些佛骨骨函的主意,只要一進門見到那一地的污物,想來也會打消這樣的想法。
    雖然對這麼多師祖實在是不敬,但餓得連下樓都顫巍巍的他,實在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阻止這些心中藏著妖魔的惡人們。
    四樓的骨函不乏金銀裝飾的,三樓的油燈也有不少是銅的。現在他們還迫於長久以來佛門的威信而不敢糟蹋浮屠,但等滅佛令的時間下達的長了,各地佛寺被逐漸搗毀的時候,他們心中那一點點對“報應”的恐懼,也會煙消雲散。
    當他們發現殺了僧人不會有報應時,當他們發現毀了佛寺不會有報應時,那搶一座佛骨塔又有什麼懼怕的呢?
    妖魔不會吞噬捨利,因為捨利根本只是骨頭,並不具有什麼神力。就算樓下來的是一個妖魔,他也願意以身祭魔,只求換取它能留在此地。
    浮屠裡住著一個妖魔的話,就不會有人來糟蹋這些高德們的捨利了吧?
    “若葉,你跟上來做什麼?”
    “師父,我想了想,既然你很厲害,那跟在你後面和躲在塔頂就沒有什麼區別。我不放心你,我還是跟著你去吧。”
    癡染微微笑了笑。
    “你不怕?”
    “怕,可是一個人呆在塔頂我更怕啊。”
    “……好吧。不過有妖怪你要跑,否則師父照顧不到你。”
    若葉聽了以後腿都在哆嗦了。
    “可師父你說你很厲害的!”
    “可是你不厲害啊……”
    .
    賀穆蘭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空位,將愛染的師父放了上去。
    天知道在這麼黑的地方,要摸到一個格子多麼困難。愛染一直囑咐她捨利不能直接放在地上,否則她放下就走了。
    就在她安置好捨利,准備轉身下塔離開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上樓的樓梯處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像是幾只耗子偷偷摸摸穿過一樣的聲音。
    難不成有人被困在了這裡?
    賀穆蘭心中一驚,立刻舉著夜明珠,向著樓梯而去。
    .
    若葉戰戰兢兢的抓著師父的袍角,像是赴刑場一般的走下樓梯。
    多日以來的饑餓讓他腳步虛浮,眼前也老是有奇怪的光斑游來飄去。
    他跟著師父走啊走,走啊走,直到下了幾層,都沒看到什麼人影,更沒有什麼妖怪。這樣的結果讓他不住的欣喜,甚至懷疑是不是餓的太久,產生了幻覺,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聲響,只是幻聽而已。
    要不然,就是佛祖來接他們之前考驗他們的。
    他一想到可能是這樣的結果,就忍不住放松的一笑。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個身影……
    碧幽幽的光芒照映著一張詭異扭曲的臉,那團身影漂浮在碧光中,毫無聲息的飄上了樓梯,隱約可見比尋常人更加高大、更加穩健。
    青面獠牙!
    虎背熊腰!
    若葉的笑意凝結在嘴邊,等他看見師父有些興奮地迎上前去,嚇得大叫出聲:
    “師父,有妖怪!”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若葉:師父,有妖怪!
    賀穆蘭:嗯,師父又被妖怪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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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38:18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傲慢與偏見

“所以,你們就這樣被困在了裡面,不得出去?”
    賀穆蘭跟著兩個和尚來了塔頂,在塔頂低矮的閣樓裡圍坐一團,聽兩個和尚說著他們的遭遇。
    從夜明珠上發出的青白光芒使整個塔頂變成一幅詭異的模樣,而圍坐在一起的三個人,看起來並不像是人類,而是某種夜叉或者妖魔一樣的東西。賀穆蘭看了看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他們的臉在青白色的光芒照映下都顯露出陰森恐怖的面龐,好像是干癟的亡靈。
    怪不得賀穆蘭這麼聯想,兩個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吃什麼東西的僧人,又只靠挖開浮屠屋頂接一點雨水,像是活死人一樣的生活,身上有味道還是其次,那股死亡漸漸已經縈繞在身上的感覺,分外讓人感覺到一種栗然。
    “不瞞施主,我們已經是在等死了。”癡染頹然一笑,“一定是佛祖保佑,我們在臨死之前還能見到其他人,交代遺言。”
    “先不慌交代遺言。我已經把一樓的門開了,我送你們出去。”賀穆蘭無論何時身上都帶著糧袋,見到兩個和尚的慘態取出胡餅,輕聲問他們:“你們可有水?”
    “還有一小罐。”若葉跑到邊沿捧出一個小陶罐,上面蓋著一個木蓋。他揭開木蓋,將水遞給賀穆蘭。
    “莫給我。”賀穆蘭把胡餅掰開,她很懷疑他們還能不能掰得動餅子。“你們餓了許久,原本最好是要喝些粥水,再進稀粥,最後吃干食的。但眼下也沒這個條件,用水把餅子泡稀爛了吃下去,你們需要力氣逃命。”
    癡染和若葉念了一句佛號,謝過了賀穆蘭的布施,然後將那胡餅泡在冰冷的雨水裡吃了起來。
    只是這兩人進食的姿態仿佛像是在進行著某種儀式一般,讓賀穆蘭忍不住鼻酸心軟,扭過頭去,隨便扯些話題緩和這種氣氛。
    “我這次來呢,是受一個小沙彌的囑托,要把他師父的捨利放入塔裡。他的師叔是這裡的慈苦大師,他的叔父也是在這裡受戒出家的,只是死在了客地,臨死前希望徒弟能下山投奔報恩寺,順便寄存遺骨。誰料那小沙彌一下山就發現山下已經沒有僧人了,不是還俗,就是被抓……”
    此時若葉剛把嘴裡的胡餅咽下去,那餓得已經發緊的胃部終於又有了點飽脹的感覺,當下摸了摸肚子,接過了賀穆蘭的話問道:“不知道是哪位師伯把師伯祖的捨利送回來的?我們報恩寺有許多僧人在外雲游,說不定我還認得。”
    癡染在聽到賀穆蘭說起“山上”、“師叔”的時候心裡就已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但是他心中完全不肯承認那種猜測,只顧吞咽下口中帶著麥香的柔軟食物,仿佛這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你喊師叔,那你是慈苦大師的徒孫輩了?這位師叔你一定不認識,他從小在山上長大,這還是第一次下山,名為愛染。”
    “那小僧真是不知……”
    匡當!
    賀穆蘭和若葉被這一聲落地聲驚嚇到,扭頭向癡染看去。若葉一見地上的罐子就心疼的喊道:
    “師父,你怎麼把罐子弄倒了,就剩這麼點水了!”
    癡染的身體抖得猶如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旅人,口中的胡餅塞得滿滿的,看起來既可笑又可憐。
    “這位施主。”他將口中的胡餅一點點咽了下去,“貧僧法號癡染,你口中的那位小沙彌……”
    “……正是我的師弟。”
    ***
    這樣離奇的巧合,讓賀穆蘭忍不住歎息命運的安排。
    愛染心性堅毅,情願面對未知的俗世危險,也要把師父的遺骨送入浮屠塔裡。之後他遭遇滅佛令,知道被發現可能會死,可還是想完成師傅的遺願。
    這是因為愛染如此的“執著”,賀穆蘭才會被他感動,然後進塔來送捨利。
    癡染和他的徒弟若葉在塔裡守了許久,終於還是等到了賀穆蘭的援救。
    若是他的師弟愛染懦弱一點、或賀穆蘭麻木一點,這兩個僧人恐怕就餓死在塔裡了。
    “走吧……”賀穆蘭站起身。“你的師弟若是見到你在,怕是又要哭得稀裡嘩啦了。”
    “啊,”癡染喟歎一聲。“那個淚包。”
    賀穆蘭手舉夜明珠在前開路,引領著兩個僧人離開這座浮屠。木質的樓梯因為三個人的踩踏而傳出了隨時會崩塌的聲音,可是癡染和若葉卻毫無畏懼,反而吟誦起了經文。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珂……”
    一旦離開這座浮屠,怕是再進之日遙遙無期。
    賀穆蘭第一次這樣伴著梵唱行走在黑暗中。
    以往她孤獨的在解剖台前工作時,也曾有過“人是否生而有靈”的疑問。那些在她的刀尖下被破壞掉其完整性的人體,會不會和他們的靈魂有聯系之類……
    她知道她有許多同事會佩戴佛珠、或者戴上桃木符之類,但她從來沒有追求過宗教的力量。這並不是因為她是黨員或者她是個唯物主義之類,而是因為她清楚的自己在做什麼,那些魂靈即使有恨,也不會對著她這麼一個為他們查明真相之人。
    可就這樣伴著梵唱行走時,內心確實會獲得一種平靜。賀穆蘭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梵語究竟說的是什麼,但她由衷的希望他們念誦的東西會成真。
    只有勸人行善的宗教才會得到發展,這是不是因為人性原本都是趨於良善的呢?
    賀穆蘭的腦中一直想著一些玄而又玄的東西,直到又到了二層。
    腳下黏膩的觸感似乎在布滿灰塵的樓梯中被洗滌,而那種可怕的氣味也似乎慢慢在梵唱中消失了。
    可是當他們到了二層下一層的入口,她那種噩夢一般的記憶似乎又被驚醒了。
    她握著夜明珠的手緊了一緊,腳步也頓住了。
    癡染第一個發現了賀穆蘭的不對勁,然後若葉也停下了誦經,當發現自己置身何處時,叫了起來:“天啊,師父,我有些不想下去了。你背我好不好?”
    “莫撒嬌。”
    “這不是撒嬌。你每次都……”
    “佛門淨地,不要胡言亂語!”癡染突然高聲呵斥,打斷了若葉的話。“讓人看笑話!”
    若葉難過的撇了撇嘴,不再說話了。
    “敢問癡染師父,這下面惡臭難聞,究竟是什麼?”賀穆蘭打了個寒顫,“既然是佛門淨地,為何味道這般可怕?”
    都這麼多天了,能不可怕嗎?
    若葉的眉毛動了動。
    現在他下樓都是倒著下的。幸虧這是晚上,若是白天,這位施主大概就丟下他們自己走了。
    “咳咳,這是一種陷阱。”癡染一本正經地回道:“是用獨特的辦法做出來的,防止惡人驚擾師祖們的遺骨。”
    “呵呵。那還真的挺厲害的。”
    賀穆蘭干笑一聲,心中淚流滿面。
    佛門弟子的腦袋瓜子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樣啊。把自家弄的這麼臭,真的能擋得住別人的破壞嗎?
    “施主莫急,貧僧教你如何出去。等下到了樓下,你閉上眼睛,聽貧僧。的口令走便是。”
    “咦?閉上眼睛聽口令便不臭了嗎?”
    “噗!”若葉忍不住笑出聲。
    癡染回頭瞪了徒弟一眼,正容搖了搖頭。“不,只是小僧只會閉著眼睛走,所以也要委屈施主一二。”
    萬一要被她舉著夜明珠看到了地上的情景,一定會心情不好許多天。
    那豈不是他的罪過?
    呃……,其實確實是他的罪過。
    賀穆蘭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僧人為何這般神神叨叨,但想到塔底可能有他們不願意說的什麼秘密,也就表示理解,閉著眼睛按照癡染說的去走。
    “直走,向右三步。”
    “左邊兩步,啊施主您步子太大了,快收回半……”癡染一頓,“不……”
    若言忍不住捂住了眼睛,不忍心再看。
    這一番終於到了塔門口,賀穆蘭摸到了矮門的門框,彎腰走了出去。
    若葉和癡染在門口矗立了一會兒,本想磕幾個頭再走,無奈這“生化武器”連他們自己都忍受不住,只好胡亂念了幾句經文,走出塔去。
    直出了浮屠,師徒兩人呼吸著室外冷冽的空氣,頓時精神為之一醒,再看著空蕩蕩的殘敗寺院,都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們是逃出了生天,可還有更多的教眾不知道是生是死。若說這是必定要經歷的劫難,那渡劫成功後,又何時才有重見天日之時?
    癡染在浮屠塔裡沒有磕頭,如今卻虔誠的跪在地上,開始磕了起來。
    一拜師祖在上。
    賜予我們容身之處。
    二拜師父在上。
    命小師弟下山搭救他二人。
    三拜佛祖在上。
    讓他們無所畏懼的度過這暗無天日。
    四拜恩人在上。
    以大慈悲相助師弟,又救出他們。
    .
    賀穆蘭的理智告訴她,他們現在應該快點走,而不是在門口磨蹭。可是她也有些明白逃出生天應該會有許多感觸,所以她並沒有出聲催促,只是安靜的等在一旁。
    癡染向她叩拜的時候,她第一反應就是向旁邊躲一躲,避過這折煞人的舉動。可是癡染的動作太過自然而然,仿佛他拜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地佛祖或者隨便什麼理應跪拜的東西。
    賀穆蘭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反應過度,就在這一猶豫間,癡染已經站起了身。
    “施主,我們好了,走吧。”
    “等一等。”賀穆蘭看了看這間浮屠。“我要把門封上。”
    她撿起一塊石頭,將那些木板一個個釘回去。
    說是“釘”,不如說是“砸”。
    每個釘子只干脆利落的一下,就牢牢的進入了門框中,簡單的仿佛那石門是紙片或者稻草做的一般。
    若葉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簡直要驚叫起來。
    居然不是按照原來的坑洞砸的!
    他難道是佛祖轉世嗎?
    ***
    “你們身著僧袍,不能跟著我進客店。”
    賀穆蘭讓癡染和若葉在偏僻之處躲好,一個人先進客店取阿單卓的衣服和帽子。
    癡染和若葉的頭發已經長到寸余,但即使是這樣,也一眼可以看得出他們和其他人不同。再加上他們很長時間沒有洗澡,又臭又髒,兩件僧袍已經污到看不見東西的地步,想來店家也不會讓他們進去。
    所以賀穆蘭先返回客店弄了幾件可以掩人耳目的衣物,然後才回去接走他們。
    愛染看見癡染的時候,那表情就像是看見了他師父突然復生。
    那樣的欣喜若狂,那樣的感激涕零,簡直足以讓任何看到他的人心中感動。
    “師兄!”
    “哎。”
    “師兄!”
    “哎。”
    “師兄!”
    “哎。”
    “師兄師兄師兄!”
    “哎……哎,你煩不煩啊!”癡染拍了小師弟腦門一記。
    然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賀穆蘭和阿單卓體貼的離開這間房間。接下來的時間是屬於這師兄弟、師徒三人的私人時間。
    賀穆蘭和阿單卓站在這間角落客房的廊上,半是幫這三人守門,半是平靜心緒,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
    “花姨。”阿單卓揉了揉眼睛。“我真是又難過,又高興。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心裡墜墜的又酸酸的感覺。出來……出來找您,實在是太好了!”
    他的守護神再也不能馳騁沙場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的“父親”變成了一個女人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是一個這麼好的人,她是一個完全和他這十八年來的想象,不,比他這十八年來的想象還要好的人。
    這就夠了。
    那些懊悔和震驚,那些迷茫和傷心,都隨著見到她、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花姨這樣的人了。
    “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便是如此。”賀穆蘭不可能知道阿單卓心裡在想什麼,所以她只單純把它當做是少年出外冒險後的一種感歎,“等你走的路多了,感悟也就會更多。”
    “不,不是那種……”阿單卓有些語無倫次。“愛染遇見您,我遇見您,還有癡染師父遇見您,都太好了。我們的人生原本根本不該是這樣的,但因為遇見了您,突然變得好像和正常人沒有什麼不一樣了。”
    “這並不是說因為您,所以我們才從如何惡劣的環境中解脫出來,而是說,您讓我們覺得,日子就該是這樣過的。錯的不是我們,而是其他別的什麼事情。”
    阿單卓磕磕巴巴地說:“賀光……不,太子殿下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即使他被您打了屁股,心中卻沒有生氣。”
    “您讓我們覺得,你,我,還有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至少,這張臉孔後面的東西,是一樣的。我不懂佛法,可是我覺得愛染說的‘眾生平等’,應該就是我感受到的這個樣子。”
    “你小子收了太子殿下多少好處,這麼替他說好話。”
    賀穆蘭被阿單卓的誇獎說的有些不好意思,難為情的岔開了話題。“那天我揍了他屁股,你陪著他,他難道一句氣話都沒有嗎?”
    “沒有,他和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事。”阿單卓撓了撓頭。“花姨,太子殿下雖然和我說了許多事,但我雖然笨,心裡卻還是清楚……。”
    “……太子殿下怕不是跟我說的,而是因為您生他的氣,想要借我的嘴說給你聽的。”
    “但,但是我一點也不生氣他這樣做。”他因為緊張又結結巴巴了起來:“那,那個,我覺得您可以聽聽。我,我是這麼覺得的。”
    賀穆蘭感興趣地挑了挑眉。
    “哦?太子殿下居然懂找你這個小子‘曲線救國’?他說什麼了?說了他肆意利用別人同情心是因為哪些苦衷嗎?”
    即使有苦衷,無非也就是“為了自保”、“為了拯救天下萬民”那一類。
    那樣從小就是以太子之身長大的孩子,能有什麼其他的理由?
    “他沒和我說救國的事情。”阿單卓眨了眨眼。“他說了他的母親和妻妾們。”
    “咦?你們兩個小孩子在挨打後就說這些事?抱在一起痛哭後聊起女人?”
    賀穆蘭倚著走廊的欄桿,縮了縮脖子,無聲的笑了。
    “啊,他不會覺得他讓我想起了他的母親吧?”
    賀夫人那麼凶嗎?
    “不是。太子和我說了不少他的事情。”
    阿單卓也覺得這寒冬的天氣太冷,他靠著牆壁,用流利的鮮卑語開始說著拓跋晃的故事。
    只有用母語說話時,他才覺得能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雖然是五歲立為太子的,但是他生下來的那一年,他的阿母賀賴夫人就被陛下賜死了。”
    阿單卓說起“賜死”的話,生生打了個寒顫。
    鮮卑人之前是沒有“子貴母死”這種規定的,等大魏建立後,母族權勢過大,才有了這麼殘酷的規矩。這樣的規矩雖然贏得了大魏後宮的平衡,但對於許多妃子來說,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兒子受寵,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兒子變得平庸,已經成了她們永恆的矛盾。
    “太子殿下說,當時活過了百日的男孩子就他一個,陛下認為這是上天的預示,所以心中其實早就已經把他當做了太子的人選。賀賴氏太過強大,陛下想要親自教養太子,便只能選擇‘子貴母死’。”
    賀穆蘭抿了抿唇,感覺身上更冷了。
    “太子殿下現在那位受寵的長子之母,是神鹿二年大破柔然後帶回來的柔然公主。花姨應該是那次大點兵入的黑山大營?”
    “嗯,我是剛剛改年號那年替父從軍的。”賀穆蘭點了點頭。
    “當年為了安撫柔然的降軍,陛下就把這位柔然公主閭氏賜給了太子殿下為妾室。因為她的身份尷尬,那群柔然人又急需得到大魏的認同,所以在太子殿下能夠人事那年,竇太後就安排了這位公主和他同房。第二年,這位公主就產下了皇長孫殿下。”
    阿單卓說起這樣的事,不免有些臉紅。
    “殿下他,是非常厭惡現在的‘子貴母死’的。他從小在宮中孤孤單單的長大,看見所有的兄弟都有母親,而只有他沒有。即使他身為千金之軀,可是和世界上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比,他都比他們少了一件最寶貴的東西。”
    “他說他永遠背著‘殺母’的罪責,沒有一天能夠原諒自己。無論是祭祀也好,見舅家之人也好,他從來都沒有辦法挺直脊梁,勸說自己這和他毫無關系……”
    “花姨,我想了想,若是我的父親因為我的出生殺了我的母親,我大概也會這樣吧。即使父親再怎麼厲害,阿母是誰也不能替代的。”
    阿單卓低了低頭。
    “太子殿下活的很辛苦。他被立為太子,那是因為比他年長的兄弟全部都死了。可他被立為太子後,後宮裡陸陸續續還是有了許多男孩。他必須要比所有的兄弟更加努力,才不會被拋棄。他沒有阿母在宮中庇護,陛下又常年征戰,臣子們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他只能抓緊一切可以給他提供幫助的力量,一步步走到今天。”
    阿單卓看著賀穆蘭,極為認真的說著:
    “他說他一定要登上皇位。因為如果不那樣的話,他的母親就白死了。”
    賀穆蘭的喉嚨動了動,她感覺喉間有些微澀。
    “他說他不能死。因為如果那樣的話,他那個得寵的兒子就會很快被立為太子,一旦他的兒子變成了太子,他那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妻子也馬上就要死。”
    “他不想讓自己的任何一個兒子變成沒有阿母之人。他說他憎恨鮮卑人這種不合理的規矩,可他現在力量弱小,根本就沒有任何撼動它的能力。”
    “他想當皇帝。因為只有那樣,他才能讓他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都不需要承受沒有母親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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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38:39 |只看該作者
阿單卓的口中因為連續不斷的說話而冒出一陣陣的白氣。這個寒冷的冬夜,說出這麼一大段話,喉嚨一定會因為吸入冷氣而像刀割一般的疼痛吧?
    可是為了這樣的太子殿下,他甘願喉嚨疼到說不出話來,也要把想要說出口的東西說清楚。
    “我覺得,太子殿下他,應該不是怕死,所以才不想死的。”
    他頓了頓。
    “他也應該不是為了自己,才想做這個皇帝的。”
    “花姨,他根本就不是為了找‘保母’才來到梁郡的。”
    賀穆蘭的臉像是被刀子割過一樣火辣辣的燒了起來。阿單卓此時單純的眸子,竟讓她有一股低下頭去的沖動。
    “太子殿下他……他是想要讓大魏從此以後都不再有‘保母’的存在,所以才來找您的啊。”
    ***
    這些話壓在阿單卓心頭很久,早就想和賀穆蘭傾訴了。但他畢竟實在太過崇拜這位長輩,所以即使心裡被壓的很難受,卻不想冒著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花姨的好感,去討人嫌的說起這樣的事情。
    他心裡清楚無論是“花將軍”還是“花姨”,都不喜歡朝廷上的那些事情。所以在只是有一些交情的新朋友,那位尊貴的太子殿下和花姨之間,他可恥的選擇了後者。
    但他總是忘不掉那些寒冷的夜晚中,像是鐵棍一樣伸到他懷裡的雙腳;也忘不了那個因為沒有廁籌而紅著臉求他去尋一副的靦腆少年。
    他的阿母曾說過,只有身上缺了什麼的人,才會一天到晚手腳都是冷的。心中什麼都不缺的孩子,身上一定都是暖烘烘的。
    那些個夜晚,他經常想起阿母的這句話,但很快的,他就嘲笑起自己:怎麼看,什麼都不缺的都應該是這個一看就是錦衣玉食、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少爺,而缺了什麼的,明明應該是自己這個從小就和阿母相依為命長大之人。
    太子殿下,不,賀光他,至少在暴露身份之前,是真的把自己當做普通人一般和他做朋友的。雖然偶爾有口角,雖然他們都會在花姨面前爭寵,雖然晚上他會搶自己的被子,還會把冰冷的手腳都塞在他的懷裡,讓他突然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醒來,但他依然是他這麼多年來,唯一接觸的這麼親密的朋友。
    後來他知道了“賀光”的身份,也明白了他那些舉動是如何冒犯貴人的行動,但他心中只有尷尬,卻並不害怕。
    他知道他的這位朋友,一定不會傷害他。
    花姨已經是個大人了,所以她根本不理解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麼。就如同他在得知“花木蘭”是女人後掙扎了一年多,直到完全斷絕了她的音訊,才惶恐不安的鼓足勇氣來找“他的守護神”一般,即使這位是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來找花姨之前,也一定經歷過無數的掙扎和思量。
    向別人求助、訴說自己的痛苦,那是多麼羞恥的一件事情啊。他們這樣的鮮卑男孩,原本就應該是“流血不流淚”的長大的。
    為了自己心中的恐懼而向別人求助,難道真是一件錯誤的事情嗎?
    更何況,花姨是那麼厲害的一個人啊。
    他一直深信不疑,只要她想,她一定能找到能夠兩全其美的辦法的。
    為什麼她不願意想呢?
    因為她也害怕嗎?
    這樣的事實,讓阿單卓覺得不能接受,又覺得有些慚愧。
    他居然會為了結識沒多久的朋友,而去質疑已經保護了他十幾個年頭、如同父親一般存在的恩人。
    所以當花姨揍了太子殿下的屁股之後,他留了下來。
    他的心中有一些心虛。
    他和太子殿下,其實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們都想從花姨哪裡獲取一些什麼東西。他想要花姨的喜愛和認同,而他十幾年來一直為了“花木蘭”的喜愛和認同而努力,所以他成功了。
    可是太子殿下是不一樣的啊。他這十幾年來,一直是為了陛下的喜愛和認同在努力的。為了他的父親而努力變得更加優秀之人,突然有一天要用打動他父親的優點而取悅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這不是很不公平麼?
    對於阿單卓來說,他能獲得花姨的認同,實際上,只是獲得了“他的父親”的認同而已。因為長久以來,他是把“花將軍”當做自己的父親、自己的保護神那樣憧憬的。
    他成功了,而太子殿下失敗了。
    即使太子殿下的身份再怎麼尊貴,當花姨覺得他沒有能夠打動她的東西時,依舊只能將他當做“我認識的人”,而不是“我喜愛的人。”
    太子殿下在太守府的那間斗室裡和他慢慢傾訴他的故事時,眼睛裡是沒有光的。賀光是“有光”的人,因為“賀光”本身就是“賀夫人”的一部分。
    他在用這個名字提醒自己究竟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
    所以阿單卓即使知道太子殿下也許不是說給自己聽、也許只是想借著自己的嘴巴將這些轉告給花姨,他也努力的用著自己笨拙的腦袋,將這些事情牢牢的記在腦子裡。
    太子殿下是如此需要花姨的肯定,可是即便是如此,根植於鮮卑人血統裡的“死不低頭”,也無法讓他如同一個女人般哭泣訴說著自己的不幸。
    如果這樣做能讓他好受一點,他願意傾聽他的心聲。
    如果他想讓花姨知道這些事情,他會在合適的時候將它們轉達。
    即使日後太子殿下因為覺得年少時做出這樣的事情很丟臉,而想要讓他消失,他也不後悔。
    因為太子殿下讓他知道,他們這些普普通通的鮮卑軍戶們,究竟是被那些儲君、那些陛下們用何種方式在保護著。
    是喪母之痛,是喪妻之痛,更是背負著一生的噩夢登上了那個位置。
    每一任陛下都不得不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有價值、能夠名垂千古,因為不這樣做,他們母親的付出就變得毫無意義。
    是這些“生母”們,以自己的犧牲讓他們的“天可汗”成為了足以為之征戰、誓死追隨的頭領。
    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比永遠償還不了的罪過還要悲痛呢?
    .
    賀穆蘭從來沒有想過,阿單卓的心裡藏著這麼多話。
    雖然他婉拒了拓跋晃的招攬,雖然他後來一直對太子表現出非常的拘謹,但在這個孩子的心裡,對這位同床共枕相處半月有余的朋友,還是掛心不下的。
    阿單卓無疑是她最喜歡的那種孩子,不怎麼喜歡小孩的她,喜歡的是憨直內斂、乖巧聽話,又正直向上的那種孩子。
    她討厭小孩子的不講理,討厭那些小孩子們自以為是的小聰明,還討厭那些理所當然的殘忍,以及極度的自我中心。
    很可惜的是,那位太子殿下,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將這些缺點都占全了。
    “你……為什麼原因為太子殿下說這麼多呢?”
    賀穆蘭不由自主的呵了口氣,將自己已經變得麻木的指尖吹的暖和了起來。
    她的手腳,原本就算是在三九天裡,也不會如此冰涼的。
    阿單卓微紅著臉,有些顛三倒四的說著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口才並不好,也不善於總結,但賀穆蘭依舊很認真的在聽。
    阿單卓並沒有說自己為了得到“花木蘭”的認同努力了多久,他只是將一個兒子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同而求之不得,最終不得不期望獲得外人的認同,而曲折的在獲得到父親認同的那種悲哀說了出來。
    他說起了鮮卑的男孩子從小是如何長大,要經受怎麼樣的教育。他說起每個人都會因為想要別人喜歡自己而表現出偽裝的那一面,而並非只有太子殿下如此。
    他磕磕巴巴的說了許多,最後這樣說道:
    “我今年已經十八了,可是太子殿下才剛剛過了十五歲的生日而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不是因為他的意願而得到的,而當他真心的將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接納了之後,卻又要被最崇拜、最至親的父親奪走他們……”
    “花姨,我有時候覺得你對於太子陛下太過殘忍、也太過苛刻了。即使對待如此愚笨的我,和如此膽小愛哭的愛染小師父,你也依舊保持著溫柔和善的包容。可是當對待那位年紀尚有的殿下時,你卻是那麼的苛刻和不近人情。”
    “他才十五歲,還可以改啊。就算您不願意幫他,也可以讓他不用那麼難過。被自己的父親否認過的他,又要再被他所在乎的人、千裡迢迢過來請求幫助的人再否定一遍,豈不是很可憐嗎?”
    阿單卓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
    “我……我指責您,是不是太過分了?”
    .
    賀穆蘭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阿單卓。誰也說不出她的心情,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就在阿單卓有些語無倫次的描述裡,有許許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觸一齊湧上她的心頭。
    她是又一次那麼的確定,阿單卓就是阿單正奇的兒子。這不僅僅是一種容貌上的想象,而是他們都具有同樣的一種東西:
    ——豁達。
    “你真像你的父親。”賀穆蘭喟歎著感慨上天的奇跡。
    這樣兩個幾乎沒有怎麼相處過的人,卻擁有者幾乎是同樣的價值觀和豁達的心胸。
    “……我,我卻是只是個和我父親一樣普通的……”
    “不,怎麼會普通呢?”
    賀穆蘭的心髒在劇烈的跳動著,一種無形的力量已經一點點的壓了上去,壓到她再也不能承受。
    “我才是那個普通又自大的人。”
    賀穆蘭的眼淚隨著心髒的搏動而流出了眼眶,仿佛從心髒裡噴薄而出的不該是血液,而是此刻她羞愧的淚水。
    “謝謝你告訴我,我有多麼傲慢,又存在著多大的偏見……”
    “因為自身的見識和學識,而對這個世界落後制度的傲慢、對根本不是來自於自己的力量與名氣的傲慢、對於站在前人肩膀上的那種傲慢,甚至是對一個還在成長中的少年的傲慢……”
    “因為接受過太多來自書本和影視劇的描述,所以對那個‘罪惡’的宮廷產生的偏見,對‘身為上位之人必定自私自利’的偏見,對於‘保母’這個詞的偏見,甚至對別人該如何生活指手畫腳的偏見……”
    她能確保自己正直,卻還是沒有逃開這些傲慢與偏見。
    賀穆蘭的眼淚流的十分洶湧,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十分惡劣。
    她以往的生活,最初的迷茫,長期小心翼翼的維護,都一遍一遍的回到了她的腦子裡。
    正因為她是那麼想維護花木蘭的生活和名聲,所以她才擁有了這些沾沾自喜的“丑惡”,她是如此態度優越的自得著自己擁有著超出這個時代的高度,卻忘了當你往下俯視時,你根本看不見自己身邊的任何東西。
    而如今,隨著阿單卓的話語,在她哭泣的同時,一種令人警醒的光芒出現了,一種極其可愛,能讓她不再超脫與世外的光芒。
    能這般容易的喚醒自己,她該感激這個孩子才是啊。
    .
    阿單卓看著突然痛苦出聲的花姨,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擦干眼淚,將他擁進了懷裡。
    “阿單卓。”她對他說。“謝謝你。”
    謝他什麼呢?謝他說了太子殿下的好話?
    謝他陪著她一起東奔西走?
    是他該謝謝她啊。
    謝謝他,也謝謝“她”。
    謝“他”給了他完整的生活、不忍饑挨餓的童年,給他積極向上、努力磨練自己的決心。
    謝“她”讓他了解這世上不只是擁有高官厚祿才是成功,不只是力量驚人才是英雄。
    他的守護神……
    阿單卓趴在賀穆蘭的肩頭,喃喃出聲:
    “花姨,我能不能……”
    “嗯?”
    “喊你一聲‘阿爺’?”
    ……
    他說錯什麼了嗎?
    為什麼花姨僵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賀穆蘭:(僵硬)為什麼喊我阿爺?不應該是阿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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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39:48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 攔路喊冤

賀穆蘭對於拓跋晃的不認同和厭惡,是在得知他身份以後才開始的。
    在那之前,她對他的看法無非也就是一個“乖巧又小心翼翼的聰明小孩”這樣而已。
    但自從知道他的身份後,她對他的要求和標准就高到一種不近人情的地步。
    可以毫不謙虛的說,她擁有高於這個時代的開闊眼界,有學習過歷史後對歷朝歷代各位英明君主的評價和定義,所以,她對於拓跋晃這種只知其“術”而不知道其“本”的儲君非常失望。
    用一個“英雄”的效忠來襯托自己作為主上的價值,這實在是荒誕不羈。
    但當賀穆蘭拋開這一切仔細思考,她卻發現自己對這個孩子那麼的厭惡,其實大半的原因,還有源自自己內心的恐懼。她好不容易才適應了“花木蘭”的生活,那麼小心翼翼的維持著一切不變,最大的煩惱不過是遇見一個相親的渣男然後惡心半天,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太子”,卻想只憑自己的想法,就要把她帶到一種全然陌生的、毫無歸屬感的世界裡去。
    更何況,這位太子既沒有高於她歷史知識裡那些偉大君主的特質,也沒有什麼讓她覺得為之贊歎的美德。
    可她卻忘了,這樣做是不公平的。
    在這個生產力低下、五胡亂華後十不存一、民族紛亂不休,內憂外患不斷,還有佛道之爭並行的混亂時代,作為一個鮮卑族的儲君,這個孩子也許已經做到了他目前達到的最好標准。
    這就是這樣一個時代,無論是王孫還是奴隸,都有著朝不保夕的危機感,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東西,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資源,已經是他們被弄成驚弓之鳥後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痛斥拓跋晃將別人視作工具隨意利用,卻忘了他才十五歲,他既沒有接觸過未來,也沒有如後世那些君王般接受過儒家“民貴君輕”的教育,他甚至不是個漢人。
    但他還有可以改變、可以被潛移默化的可能。
    她為何要拿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般的標志來苛求這個眼界有限、只是順應如今這個時代生產力水平發展的儲君?
    即使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在沒有登上皇位之前,也是不完美的。但這也並不能抹滅他們對自己那個時代的貢獻。
    儲君以如何的方式獲得權力往往身不由己,男人們追求權力是源自本性的趨勢,但獲得權力後要用它來做些什麼,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正是因為想清了自己對於太子產生的不理解和厭惡,其實是源自於自己對未來的不確定和擔憂、以及一直偽裝成“英雄”後假裝的強硬,賀穆蘭才會如此的對自己失望。
    她要努力做一個配得上“花木蘭”之名的人,卻忘了花木蘭強大的絕對不僅僅是人品和力量。
    那是同時包含了男人的堅韌不屈和女人的理解包容的偉大魅力。
    她可以不贊同太子的行事風格,卻沒有必要將他視為怪物一般的東西。
    ***
    阿單卓明顯的感覺花姨變了。如果說過去的她有一種隔離與世外的冷淡的話,那現在的她就明顯變得要“鮮活”許多。
    她會在下樓時認真去看那些圍坐在一起說著瑣碎事情的食客,也會突然主動問起他“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這樣的問題。
    他說不上來哪一種態度更好,但這樣的花姨讓他更加樂於親近也更加樂於傾訴,而且由衷的感到欣喜。
    癡染、若葉和愛染明顯一夜沒睡,但即使如此,再次見到他們時候,他們依然有一種讓人意外的神采奕奕。
    因為賀穆蘭將癡染和若葉接回來的時候是夜晚,所以阿單卓和賀穆蘭都沒有很清楚的看清他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等到天明,三個僧人站在賀穆蘭和阿單卓面前時,賀穆蘭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癡染看起來像是無賴,若葉看起來像是三毛流浪記的三毛,愛染則像是跑錯了畫風的那種台灣苦情戲裡的小可憐。
    而這一大兩小三個人穿著完全不合身的鮮卑衣著站在她的面前時,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他們的身份一定有問題。
    簡直是慘不忍睹。
    “兩位施主……”癡染一臉壞笑的開了口。
    賀穆蘭沒想到癡染是這個類型的“高僧”,心中直嘀咕。
    等他開口後,賀穆蘭才發現不是他一臉壞笑,而是他的嘴角有些歪,以至於一說話看起來就像是在壞笑。
    癡染遲疑了一會兒說道:
    “在下……准備帶愛染和若葉回雲回白山上種地。這個世道如此不安穩,即使我們不想避世也不行了。”
    “你們不准備還俗嗎?”賀穆蘭有些擔憂地問他們。“即使藏身在山上也是不安全的,萬一有樵夫發現呢?”
    “施主不必擔心。我們會身著普通人的衣衫,也會蓄起頭發,即使被發現,也不會有人來抓我們。”癡染笑了起來,“即使不能穿著‘僧袍’行走,只要我們心中有佛,恪守戒律,我們就還是僧人。佛祖會看見我們的決心。”
    愛染和若葉非常認同的點起了頭。
    “這樣也不錯。”賀穆蘭點了點頭。“不過你們准備怎麼回雲白山去?要不然,我去取一匹布……”
    “不必了!”癡染伸出手搖了搖。“我們已經欠施主良多,結下的因緣這輩子都還不清。急人所難是您的恩德,但我們要因為您的恩德而將它當為理所當然,這就是我們厚臉皮了。”
    “最苦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再難熬,也不會比關在浮屠裡等死更可怕。我們想試著用自己的辦法回去,這也是一種歷練啊。”
    賀穆蘭看著癡染的“壞笑”,心裡直打鼓。
    什麼辦法?
    他長得這麼不良善,以往是怎麼得到別人信任的?
    “是的。我三師兄‘化緣’的本事可厲害的。我們一路化緣回去。”愛染滿懷希望的看著癡染,“是吧?師兄?”
    “啊……”癡染摸了摸下巴。“與其說是‘化緣’,不如說是乞討?”
    他笑了笑,“我在出家之前,就是個乞丐。雖然多年不做老本行,想來吃飯的本事應該還沒丟。”
    賀穆蘭徹底無語。
    他的意思是,他要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一路討飯討回雲白山?
    “那就希望你們能安全回山吧。”賀穆蘭站起身。“既然如此,我最後‘布施’你們一次。”
    她微微一笑。
    “我去給你們弄身合適的‘行頭’來。”
    .
    賀穆蘭和阿單卓在平陸的集市上尋找著合適的成衣。不需要很好,甚至破爛一點都沒有關系,只要干淨、足夠合身就好。
    他們既然要以乞丐流民的身份回山,那就不能穿他們的鮮卑族皮衣,否則會被當成偷盜的賊寇之流被懷疑。
    阿單卓還是第一次見人專找破舊衣服買,跟在賀穆蘭身後也是饒有興趣。
    “嗯,若葉雖然比愛染年紀還小些,不過骨架卻比他大的多。不缺吃穿長大和缺衣少食長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賀穆蘭從地攤上起一件大嬸拿出來換東西的舊衣服,這件衣服大小倒是合適,而且因為洗的次數太多,已經全部褪色了。
    “嗯,我就要這件了。有沒有比它還小一號的?你說有些破?破了更好,那出來吧……”
    “嗯,衣服搞定了,接下來是什麼呢?”賀穆蘭將幾件衣服捆了起來,提在手上。“鞋子?別人穿過的鞋子是不是有點……”
    賀穆蘭開始低頭自言自語一般說起什麼,阿單卓聽到她的話後腳步突然一頓,接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接續跟在後面繼續前行。
    “阿單卓,我們被人跟蹤了。跟著我們的人個子矮小,很機靈,我幾次都沒看到他完整的身形。也許是陛下的白鷺,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人,你莫聲張,但要保持警惕。劍放在手邊。”
    賀穆蘭一邊嘮叨著鞋子是買新的好,還是舊的好,一邊不動神色的開始囑咐起阿單卓。
    經歷過白鷺們在市集的那一次,賀穆蘭養成了一個習慣,經常會注意一□邊的環境,看看會不會有類似白鷺官那樣的人在。
    白鷺官是分布於各郡的,在一些大的縣城數量會多些,但這並不代表平陸這樣的地方就沒有。若是只是一個白鷺好奇而跟在她身後,她就沒必要反應過度。
    若是什麼居心不良的探子之類,就憑他一人,也拿她和阿單卓沒有什麼辦法。花木蘭的武力值可是爆表的。
    她和阿單卓狀似無意的在集市裡兜起了圈子,直到那個身影忍不住開始漸漸向他們靠近,賀穆蘭給了阿單卓一個眼色,才在某個偏僻的巷道裡堵住了這個探子。
    阿單卓堵住他的退路,賀穆蘭一把將他擒住,按在臂下怒喝道:“你是哪裡派來的探子?是不是白鷺官?候曹令在何處?”
    但凡白鷺官都有令牌,是以賀穆蘭才有這麼一問。
    “白鷺……候官……”那探子喃喃自語了兩聲,突然拼命的扭動了起來,嘴中說著極其生澀的鮮卑話:“大人,這位鮮卑大人,小人有冤!小人有冤啊!求大人為小人做主!”
    這人驚天動地的這一嗓子,徹底讓賀穆蘭僵住。
    喊冤?
    大人?
    他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
    張斌自幼喪夫,由寡母養大,因在鄉間妯娌親戚不合,家中大屋又被堂親強占,他娘便帶他來了平陸,投奔家中的舅舅。只是舅舅不過也只是一個手藝人,即使他娘一直日夜織布,日子也只能說是糊口而已。
    後來的事情正如賀穆蘭所聽說的那般,他的寡母供養慈苦大師,結果卻被垂涎他母親美色卻強娶不成的無賴揭發出來,他娘和慈苦大師雙手被關進了牢裡。
    他娘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折磨,進去三天後就說是自盡死了,可是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慈苦大師被關進去後毫無聲息,也不是生還是死。
    審案的江縣令是七八年前“舉孝廉”被推舉到此地為官的,因催辦賦稅辦的極好,一直被上峰看重,再加上他善於經營,無論是郡中還是地方都交游廣闊,很快就混的風生水起,在此地一待就是七八年。
    這年頭,你想要升遷很困難,但只要考績不要太差,在任上一直留任卻是不難的。這麼一位無惡不作的貪官在這平陸任官七載,那真是地也被刮掉了三層,雁過都要拔下毛來。
    張斌為了去衙門要他母親的屍體,什麼法子都用遍了。無論是下跪磕頭,還是擊鼓鳴冤,縣令衙門就是一概不理。又沒過多久,衙門裡又傳出話來,說是慈苦大師和他娘都在獄中招認了,因兩人有苟且之事,所以他娘才一直供養著慈苦大師。慈苦大師身為出家人卻不潔身自好,又違抗君令按律當斬,他娘已經身死,所以禍不及家人。
    可憐張斌才剛剛十四歲,突然之間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被壞了名聲,母親含冤死在獄中,連屍首都沒有,慈苦大師死不瞑目,連報恩寺都被抄了個干淨。
    這孩子一時沒了主張,舅舅家為了怕被連累也搬離了此地,他一個孩子,一咬牙變賣了家產,去隔壁郡治所在的范縣告江縣令草菅人命,又在獄中濫施酷刑。
    他之前也打聽過了,此地的鮮卑太守是一個性格剛正的好人,張斌原想著就算不能告倒這位江扒皮,至少他娘和慈苦大師的屍身也能要回來,若是能夠收殮下葬,他死而無怨。
    誰料他命運多舛,他千辛萬苦避開江縣令的眼線逃到范縣,狀子也遞上去了,鮮卑太守也見了,依律三位太守都要升堂審理此事之事,陛下的“滅佛令”到了。
    這一下子,江縣令不但沒有罪責,按照“包庇沙門者滿門抄斬”的旨意,反倒是他成了罪人。
    他也不知這鮮卑太守會不會秉公處理,還是會將他當做罪人也抓起來,便偷偷逃離了范縣,又回到了平陸。
    只是此刻他已經是走投無路,孑然一身,雖然有昔日的街坊庇護不至於露宿街頭,可日子已經過的如同喪家之犬一般。
    “從那時候起,我便懷揣利刃,日日在縣衙附近徘徊,就等那狗官離開府衙,我與他同歸於盡!”張斌抹滿黑灰的臉上滿是恨意,一雙眼睛更是瞪得滿是血絲,“我阿母和慈苦大師兩條人命……不,平陸裡那麼多無辜枉死的苦人,都要他以命來償!”
    “你既然要報仇,應該去找那姓江的,又為何找上我來?”賀穆蘭看不清張斌的臉面,只好盯著他的眼睛質問他:“誰告訴你我是什麼大人!”
    “……大人在城中打聽過報恩寺,又問過江縣令的事情,平陸地方不大,有些消息傳的也快。我雖被江縣令迫害,卻也有人和我通風報信,說是平陸似乎來了一個鮮卑大人,是要來搜集這江扒皮的罪證的。”
    張斌抬起頭。“我聽別人說了以後,便猜測您打聽報恩寺可能另有原因。果不其然,我那天藏在報恩寺外一棵大樹之上,眼見您半夜進了報恩寺,又帶了兩位師父出來……”
    “大人,您既然已經救了那兩位師父,還請為了平陸的百姓,為了那麼無辜枉死的僧人,還平陸一個公道!”
    賀穆蘭心中一驚,和阿單卓交換了個眼神。
    她竟不知還有人看見了她那晚的舉動,甚至知道她帶了兩個和尚出來!
    她想了想,猜測那天指引她去報恩寺,又在路上各種傾訴江縣令罪行的中年男人,怕就是庇護他的那“昔日街坊鄰居”。
    否則也不會那麼湊巧,她只是打聽了下報恩寺的事情,就有人那般熱情的指引她去,還在路上說那麼多不相干的東西。
    怕是那中年男人就是個有心人,想幫幫這個孩子,給他探路來了。
    這孩子也是聰明,從她打聽的地點猜出她可能要去那裡,竟在報恩寺外早早等著。現在還是正月的天氣,夜晚的樹上何其冷,他居然能一直呆在樹上見她進寺,又等她出塔。若不是她帶了兩個和尚出來,大概他就要跑出來和她相見,當面向他喊冤了。
    這孩子有勇有謀,心中又有恨,恨意驅使之下,會做出這樣隱忍的事情確實是值得歎息。若是她真是什麼“鮮卑大人”,此事她一定管了。可是她卻沒有這個本事,莫說縣令,便是一個縣丞、一個差吏,她也動不了別人半分。
    “你起來罷。”賀穆蘭歎了口氣,想要攙起那地上跪著的少年。“我並不是什麼鮮卑大人,去報恩寺也不是為了救人。”
    “此事再讓我想想,可有解決的辦法……”
    張斌聽到賀穆蘭這話,還以為是這位大人不肯管他的閒事。這麼久以來,他已經被逼的自尊喪盡、家破人亡,胸中只剩一腔和那縣官同歸於盡的怒火。
    此時連這最後的希望,一位看起來就有身份地位的“鮮卑大人”都不肯為百姓伸張正義,張斌心中那唯一的希望都已經漸漸破滅,他對這個不公的世道無聲的控訴,像是一股重力般讓他跪在地上就是不肯起,只咬牙硬撐。
    若是別人,遇見這麼倔強的小子,恐怕還真沒有什麼辦法,可是他面對的卻不是一般人,而是力大無比的賀穆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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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40:10 |只看該作者
她只是手上微微用力,這個少年就被強“攙”了起來,再也跪不□子去。
    站直了身子的張斌,卻猶如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一下子爆發了出來。
    “你們這些大人,根本就不管百姓的死活!那江仇草菅人命,貪贓枉法,平陸哪個不知!可就因為他上下打點的多,誰也不願意讓他離開那個位子!我娘……我娘到底有什麼過錯?她只不過是不忍心見有人在她面前餓死,每天送別人一碗飯吃而已,這難道是過錯嗎?”
    張斌黑灰色的臉上因為淚痕而變得一條一條的,看起來十分駭人。
    “慈苦大師教我們習文識字,收養孤兒,難道是什麼過錯嗎?”
    “我只想要回我母親的屍體,讓那個真正的罪人服罪,難道是什麼過錯嗎?”
    他咬著牙,用與其看起來是在仇視賀穆蘭,不如說是在仇視這個世界的眼神瞪著前方,突然吼叫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世道!!!!!”
    他就這麼怒吼著滿腔怒火,低著頭向著牆上撞去!
    賀穆蘭伸手去抓,已經來不及了,阿單卓站的離牆近,連忙往前一擋!
    只是那孩子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這猛一沖的力道如同錘擊,張斌一下子撞到阿單卓的胸膛上,饒是阿單卓身體強壯,被這樣撞了一下,也覺得胸口一悶,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
    而且他的下巴又被這樣的沖力磕到了上面的牙齒,頓時咬到了舌頭,舌頭一破,鮮血沿著唇角流了下來。
    賀穆蘭本就被這個孩子的剛烈嚇了一大跳,再見阿單卓唇角流血,像是受了內傷的樣子,心頭一緊,三兩步奔了過去。
    “你這孩子怎麼如此魯莽!我與你第一次見面,你便將我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抓著說了這麼多,就算我相信,也還要再查探一番。我說了我會想想辦法,便不是敷衍,你此刻死了,除了讓你的親友惋惜,還有誰會在乎!”
    賀穆蘭對這孩子又氣又恨又可憐,一把將他從阿單卓身上撈起來,將他的胳膊反背在背後按住,防止他再自殘。
    阿單卓被張斌那一撞弄的有些懵,跌坐在地上半天才回過神來。待賀穆蘭問他情況如何,他擦掉了嘴角的鮮血,站起了身。
    “花姨,我沒事,只是咬破了舌頭。”
    賀穆蘭長舒了一口氣,見手中已經沒有了掙扎,慢慢放開了張斌,只是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身上。
    人一旦萌生了死意,那尋死的念頭就會沖垮他所有的意志,不停的蠶食著他的信心。你上一刻還以為制止了他,下一刻他就可能又噗通一下子又撞了牆去。
    賀穆蘭在現代也不知道勘驗過多少自殺的屍體,此時哪敢放松,雖擔心阿單卓,也只能這麼僵著。
    “你現在住在哪兒?去你那細說。”賀穆蘭低頭問他。
    張斌搖了搖頭,就是不肯說明自己的住處。
    ‘大概是怕連累別人吧?’賀穆蘭心想。“他怎麼就不覺得在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面前撞死,也是連累了別人呢?’
    賀穆蘭心情更壞了。
    就算再理解,她還是不喜歡孩子這種生物啊。
    “你不願意說,那就去我那兒吧。”賀穆蘭將張斌一把橫抱起,又扭頭和阿單卓吩咐道:
    “將新買的舊衣服罩住他的頭面,假裝是個病人,我帶他回客店。”
    媽啊,不過開了兩間房間,如今卻要住上六個人嗎?
    那客店的老板,會不會趕他們出去啊!
    ***
    事實證明,這間客店的老板和下人雖然不喜歡賀穆蘭接二連三往裡面帶人的行為,但也不准備為她的這種行為做些什麼。
    一是賀穆蘭和阿單卓一看就是鮮卑人,他是開店的,不願意自找麻煩。二來,這賀穆蘭帶回來的人都是看起來就像是走投無路的人,這客店的老板既然有這麼好的聲譽,讓平陸當地的人熱心的為賀穆蘭推薦到這裡來住,那就一定不是什麼壞心腸的人。
    所以他即使覺得這兩個鮮卑人有所不對,但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賀穆蘭帶著那個被遮住頭臉的“病人”上了二樓。
    他甚至還讓小二去給樓上送一盆熱水。
    對於這一點,賀穆蘭心中也有些感動。她和愛染還在路途中時,就聽他描述過他師父所說的平陸。在他師父的口中,這是個百姓十分良善熱情,願意幫助別人的富庶之地,如今雖然因為吏治不清的原因百姓不復往日的熱情,但那種良善依然還在,只是已經變成了在需要的時候才顯現出來。
    賀穆蘭抱著張斌一直進了愛染他們的屋子,這才讓阿單卓關好門窗,守住門戶,掀開了遮著他頭臉的衣服。
    “這是……”癡染在報恩寺住了那麼多年,自然認得這個跟在慈苦大師身邊一直學識字的孩子,當場就猶豫地開了口:
    “張斌?”
    為了隱藏自己的身份,張斌早就穿了破舊的衣服,又用鍋灰和塵土將自己的臉抹得只剩眼睛,若不是他又哭又被賀穆蘭連抓帶抱,怕是就算是癡染,也認不出他的樣子來。
    張斌骨碌一下下了地,見到癡染也是瞪大了眼睛。
    “癡染大師!若葉小師父!你們竟都在這裡!”
    “敘舊等有空的時候再說。”
    賀穆蘭從阿單卓手上拿過在集市買的衣衫鞋履和布帽,將它們遞給癡染。
    “這是些冬衣,成衣難買,我們走遍集市,也只買了這麼幾件。好在這是冬天,一件衣服穿久點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無非就是難聞些。如今都扮演乞丐了,還怕什麼氣味難聞!
    “多些施主。這樣便已經是大好了!”癡染念了句佛號,畢恭畢敬的接過衣服,又遞於身後的愛染。
    “賀施主,不知張斌為何會跟你一起過來?慈苦大師可好?”
    慈苦大師和癡染是同時藏起來的,只是他藏在了浮屠裡,慈苦大師藏在了市井之中。雖然他不太清楚慈苦大師的近況,卻知道張斌的母親一直在偷偷供養慈苦大師,所以才有這麼一問。
    慈苦大師的結局此地的百姓都知道,只是愛染和賀穆蘭不知,已經藏起好多個月,最近才被陰差陽錯封死在浮屠裡的癡染師徒也是不知,如今一問,賀穆蘭臉中出現了一抹悲憫之色,那張斌更是將牙齒咬的嘎嘎直響,恨聲道:
    “慈雲大師……被江仇那狗官害死了!”
    頓時間,三聲佛號響起,若葉更是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癡染大師,這張斌確實是慈苦大師教導的孩子不假?”賀穆蘭輕聲問他。
    “是。他跟隨大師時間最長。許多孩子學寫字無非是想轉為需要識字的學徒,或是想要多個謀生的路子,只有他一直都跟著大師學習經文術數,不曾離開。是以我才這麼熟悉他的樣子。”
    癡染心中也是悲涼,故人還在,師叔卻已經圓寂,他雖逃出生天,也不由得生出一種物是人非之感。
    “我明白了。”
    賀穆蘭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門。
    待她再回來之時,手中已經多了紙筆。這些原本放在她的包裹裡,她剛才去一趟自己的房間,便是為了取這個。
    “張斌,我卻是不是什麼鮮卑大人,這事我不是騙你。”賀穆蘭見張斌一臉心灰意冷的樣子,繼續說道:“不過我曾經替大魏征戰十二年,如今雖解甲歸田,也還算有幾分面子……”
    張斌猛地一抬頭,滿臉不可置信。
    癡染和若葉更是“啊”了出來,只有愛染似乎毫無所動,只是站在一旁閉目替未見面的師叔念誦著經文。
    “此地縣官若卻有貪贓枉法、草菅人命之處,朝廷一定不會輕饒。只是你如今一無人證物證,二也人微言輕,所以這案子,確實不太好辦。再者你母親與你供養慈苦大師,犯了陛下的禁令,這也是事實……”
    賀穆蘭見張斌面容從剛剛有了些神采又變回面如死灰,便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亂想什麼呢。我沒說丟開不管。”
    “這麼說吧,若你告他貪贓枉法,或者將你母親和慈苦大師屈打成招致死,這案子幾乎是不可能告的贏的。除非你收集足夠的人證物證,但我見你此時的情況,怕是熬不到人證物證具齊,就要被那江縣令發現蹤跡而抓走了。所以……”
    賀穆蘭狡黠地笑了笑。
    “我們不能告他這個。”
    賀穆蘭坐在案前,鋪開紙,將墨盒裡的墨微微兌上一點水,開始寫起字來。
    癡染、愛染等人都識字,見賀穆蘭奮筆疾書,立刻圍上前。
    “陛下在正月下了滅佛令,是為了改變佛門容納大量壯丁躲避徭役的行為。國家征戰多年,男丁數量銳減,佛門卻一直在收留各種年輕人,對於眼睜睜看著田地荒蕪卻無人可種的朝廷來說,滅佛便是最快的解決這種矛盾的辦法。”
    賀穆蘭一邊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邊手中筆桿不停。
    癡染之前也曾聽過這種言論,並覺得朝廷的想法並沒有什麼錯誤。但因為他自己恰恰就是要被強勸回去種田的“僧人”,所以心中即使有些認同,也還是認為這種殘酷的法令並非仁君所為。
    “既然陛下滅佛是為了穩定國家的局勢、減少矛盾,那他就一定不希望有人借著他‘滅佛令’的幌子為自己斂財,甚至是敗壞他的名聲。這江仇動輒將人污做有‘收容沙門’嫌疑之人,名為‘搜查’,實為‘抄家’,遲早會激起民怨,引出大禍。”賀穆蘭將筆在墨中蘸了蘸,繼續寫了下去。
    “若不對這種行為進行嚴懲,待日後滅佛令下達到各州縣,各州縣的父母官紛紛借著這滅佛令效仿與他,那天下動亂也就離得不遠了。”
    她沉下心來,將一路的見聞一一寫入信裡,前面佛寺的慘狀只是一筆帶過,著重寫了平陸此地原本是如何安寧,卻因為江仇拿了“滅佛令”借題發揮,四處抄家擾民,將此地弄的如何民不聊生。
    陛下明明下令是“五十歲以下僧人還俗”,如今卻是連五十歲的僧人都無法在寺中養老,因為寺裡已經毫無恆產,錢糧也被搜刮了干淨。
    這麼多無家可歸、無衣無食,對朝廷這一舉措產生了“怨憤”的百姓聚集在一起,若不能處置好江仇,這股子怨憤就要從江仇的身上而轉到其他方向去。
    賀穆蘭只是不喜歡政治,卻不是不懂政治。她深知在大魏百官皆貪的時候去告別人貪污受賄、或者搜刮家財,能夠嚴懲的希望都很渺茫,因為每個官都有這個毛病,官官相護,就算是為了自保,也要從輕發落。
    但“官逼民反”這頂大帽子就不一樣了。賀穆蘭所寫的事情大半都是事實,尤其是借著“滅佛令”四處搜尋富戶之家,趁機卡油的事情更是千真萬確,連這客店清晨都有食客會小聲談論。
    只要這封信送達天聽,哪怕送不到陛下面前,只是給哪個白鷺官得了,也會當做了不得的大事來辦。
    平城下達的“滅佛令”還沒有徹底發布下去,只是已經送達了離平城最近的諸州郡。可如今下達才不足月余,就有人這般行事,那一旦發布到大魏各個州郡,會因為這個接機打擊報復仇敵、或者為自己斂財的,還不知道有多少。
    也不知道拓跋燾如今已經暴烈到什麼地步,連這麼簡單的惡果都沒有人敢出言,竟任由“滅佛令”這麼草率簡單的頒布到民間。還是說最位高權重、又是陛下親骨肉的太子殿下已經出了京,這京中竟是連出頭鳥都找不到一只了?
    賀穆蘭搖了搖頭,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在末尾端端正正的寫下“花木蘭敬上”幾個字,又拿起另一張紙又依然再抄了一份,蓋上她昔日的私印。這才把兩封信放在案上,等它自己晾干。
    等她寫完抬起頭,張斌已經跪倒在地,伏地不起,癡染和若葉更是神色復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花木蘭之名,越靠北越是響亮。當年花將軍帶著皇帝賞賜的十幾車財帛回鄉時,路過了不少州郡,無數人羨慕與她的好運,也為那些名將良臣親自送花木蘭回鄉而傳唱不已。
    “您竟是那位花將軍。難怪阿單大哥喊您花姨……”愛染恍然大悟的看著那封信的署名。“可笑我還以為您姓花名儀……”
    “這些都是舊事了,現在我也只是一個白身,比你們也差不了多少。無非就是身家豐厚些罷了。”賀穆蘭承認有一瞬間自己挺虛榮的,不過很快那份虛榮也就收了起來。
    ——這些並不是她的功勞。
    賀穆蘭扶起地上跪伏著的張斌,與他跪坐而視,正色說道:“我昔日有位同袍,如今正是平城候官曹的監察令。”
    “難道是大名鼎鼎的‘白鷺官’之長?”癡染失聲說道。
    “他正是白鷺之首,負責糾察各地百官言行的監察令。我這位同袍叫做素和君,他那衙門在平城東城的內街上,你一問便知。你到了候官曹門口,不必說的太多,便說是梁郡的花木蘭花將軍給素和君大人送一封信的,應該就能見到他。”
    賀穆蘭回想了下,花木蘭這幾年好像一直都有給京中朋友們送信,把信送到素和君手上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若你這封信實在送不進去。便拿另一封信,去找靜輪天宮的寇謙之寇道長。他若拿到此信,也一定會面呈陛下。”賀穆蘭完全不懷疑那道士會把這信給拓跋燾,他那種重“因果”的人,根本就不想給道門豎下那麼大的敵人。
    “這……這可能嗎?道門給沙門求情……”癡染看著另外一封信,心裡的滋味難以言喻。
    “沙門都能倒了,道門能延續幾代?當今陛下是篤信道門,若是換個信了佛門的陛下呢?天天這樣你滅我我滅你,這些宗派還要不要發展了?”賀穆蘭把已經干了的信紙折好,遞給張斌,又從懷中掏出一片金葉子。
    “我知道給你這個實在太扎眼,但是我也沒法子,讓你背著布帛上路更扎眼。等你找到可靠的朋友,就把這片金葉子剪成小塊換成糧食,最好找一架馬車或者騎驢之類的上路。”
    “謝……”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騷亂。那些騷亂的聲音,像是鞋子啪噠啪噠響亮地踏在地板的聲音。賀穆蘭奇怪地歪了歪頭:
    “那是什麼聲音?”
    張斌臉色驚慌,好像已經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了。
    “是,是江仇養著的那批皂吏……”
    “那個住在這裡的鮮卑人呢!叫他下來!”
    吼叫聲從樓下直直傳了上來。
    “這幾位官爺,小店住著不少鮮卑人,請問你們問的是……”
    “你這奸猾的家伙,平陸的鮮卑人數都數的過來,你店裡能住著不少鮮卑人?就是那個四處打聽報恩寺的鮮卑人,給官爺們下來!”一個高亢的聲音不耐煩地叫出了聲。“若不下來,官爺們就一間一間搜了!”
    不好!
    賀穆蘭看了看面前三個還光著頭的假“俗家人”,在看了看怕是一直在被江縣令追捕的張斌,微微猶豫了一下,就指著那二樓面樓的窗戶,對著他們說道:“你們先從那邊窗戶下去,這二樓不高,下面就是窄巷,最多腿腳麻上一會兒,應該不會有事。我出去替你們拖延一二。”
    “花將軍,我們怎麼能放您……”
    “你既知道我是花將軍,便該知道那江縣令也不能拿我如何。”
    賀穆蘭露出一副傲然地表情,不屑地笑道:“就算他只憑著我打聽報恩寺就要抓我,就靠下面那些蹩腳的皂吏,還不能拿我如何。”
    賀穆蘭站起身,拿起放在地上的“磐石”,一指那邊窗戶:“你們莫要囉嗦,先快點離開才是正經。”
    癡染和愛染對視一眼,也不拖延,立刻站起身子就往那窗邊奔去。
    張斌對賀穆蘭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將兩份信珍而重之的放入懷裡,也跟著去了窗邊,抱著窗沿往下滑。
    此時那店家已經擋不住這些皂吏,賀穆蘭和阿單卓只聽見樓下傳來踩踏樓梯的聲音,和那店家低三下四的討饒聲和勸解聲。
    賀穆蘭聽了心糟,將門一把推開,走到廊下,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那群突然頓住了腳步、收了聲的皂吏們。
    若以一縣的皂吏來說,這些人的衣甲也未免好的過分。便是陳郡那樣富裕地方的郡兵,也不見得能配的了這樣的白蠟槍,穿的了這樣的皮甲。
    更別說他們腰間還有一看就不是爛大街貨色的那種武器了。
    說是皂吏,不如說更像是袁家鄔堡的那種私兵。
    阿單卓見到這些人的打扮,用難以置信的表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長劍。
    賀穆蘭掃了眼樓梯下那群皂吏,像是不經意地將磐石拄在了地上,身子微微前傾,對下面笑了一笑。
    雖然狀似無意,但花木蘭的神力加上“磐石”的重量,依然震的整個二層的地板都晃了一晃。
    然後那些皂吏面色驚慌的看著那把巨大的、帶著劍鞘的劍居然沒入了地板裡,好似□□去的不是結實的木頭,而是豆腐或者稀泥什麼的東西。
    “聽說你們要找鮮卑人?”
    賀穆蘭看著那些皂吏嚇尿了的表情,笑的更加“和藹”了。
    “是聽說了我的名聲,特地過來切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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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40:34 |只看該作者
☆、第82章 殺出重圍

沒有什麼,比拿著武器站在這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位置更能夠震懾敵人的士氣了。
    磐石並非凡兵,真在這裡揮舞起來,怕是二樓樓梯都要被拆掉。
    皂吏們都被嚇得不輕,店家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任誰家地板好生生被人戳了個大洞,表情都不會好看的。
    賀穆蘭的一身鮮卑軍戶的招牌服裝實在是很唬人。就算是軍戶,也分上中下等,她那件裘衣一見就不是普通貨色,而手中的雙手大劍明顯分量極重,絕不是破落的軍戶人家能用的起的。
    更別說花木蘭久在軍中,早就將軍營裡的那種行動做派完全融入了身體裡,一旦刻意放出威勢站在那兒,就像是一柄剛出鞘的利劍那般凌厲。
    鮮卑人的軍戶向來都是聚族而居,若是惹惱了其中的頭領人物,往往會和一族結下仇恨,世世代代,不死不休。是以軍戶們雖然地位並不如很多漢臣,但極少有人去主動惹一個正在興盛的家族。
    鮮卑人的功名利祿全從沙場上取,誰也不知道這些軍戶裡哪一天就會冒出幾個萬戶侯出來。
    “敢問這位大人來自何地,為何來我們東平吶?”皂吏裡走出了一個長相老成的家伙,站在樓梯下遙遙向賀穆蘭抱拳。
    “我是誰名誰,來自何地,為何要與你們分說!”賀穆蘭一瞪眼,臉上的輕視之態更盛。“我看你們這番打扮,還以為是哪個英雄前來切磋,要戰便戰,何必廢話……”
    賀穆蘭“噌”的一把抽出了磐石,只余劍鞘仍豎立在原地。
    她單手提起劍來,橫劍一指,挑眉冷道:
    “誰要與我一戰?”
    軍中武器,大多都是單刀和長槍,軍戶出門在外,提槍不便,用刀劍的也有,卻沒有人會把自己累的半死,帶一把類似於斬馬刀一般的重劍在身邊。
    這種劍一般都是上將所用,上將所對之敵身穿鎧甲,尋常武器砍不動分毫,便需要利於劈砍的神兵來破,這賀穆蘭單手提著這一看分量不輕的重劍,見她這般舉重如輕,那長相老成的皂吏竟然語塞地吞吞吐吐:
    “大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只是奉命來問一下情況,陛下頒布了‘滅佛令’,您卻入城一路打聽報恩寺在哪兒,我們也是出於謹慎才……”
    賀穆蘭看了一眼身邊的阿單卓,他微微對賀穆蘭點了點頭。
    他站的位置正對著門,他點頭,那就是說房裡的幾個人都已經成功逃走了。
    拖延的目的一達到,賀穆蘭也不裝逼了,居然非常合作的點了點頭。
    “哦,原來是這樣。”她收起了劍。“我剛入城的時候,並不知道陛下有這道旨意,只是聽說報恩寺風景不錯,想去游玩一番而已。”
    ‘騙人!’
    那皂吏雖然訝異於賀穆蘭突然表現出的“好脾氣”,但心中卻一點也不信他的說法。
    他明明打聽了兩天,而且還有人來報,說有不少百姓去向他伸冤,說他是來巡查的鮮卑大人。
    “既然如此,那就是一場誤會。我們出門時,我家大人吩咐過,說是務必要把您請到衙門去做個客……”
    皂吏頭子說這個話的時候,他身後的幾個手下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賀穆蘭一見便知道他說的話肯定不實,那縣令大約說的是“去把那鮮卑人抓來”或者“不願來就給我綁來”之類的話。
    否則也不需要派來這麼多既穿甲胄,又佩兵器的皂吏了。
    “做客就不必了,我們也是路過,這兩天就走,不能在此地盤桓許久。”
    “不知大人要去哪裡?”
    皂吏跟著追問。
    賀穆蘭猶豫了一會兒,說了一個地點:
    “平城。”
    她確實要路過平城,北方六鎮都在平城已北,拱衛京都。
    但到底要不要入平城,還得再看一看。
    平城是大魏的京城,賀穆蘭說自己要去平城,頓時四周都默了一默。那皂吏們心中猜想他們踢了個硬點子,各個都是心中叫苦。
    不帶她回去吧,自家縣令和那些老爺們都擔心這位真是來巡查的什麼官員,他們已經先“禮”過了,人家不想去,那就要後“兵”。可打起來有些什麼損失倒是其次,若是這位大人真是什麼位高權重之人,他們就徹底丟在這裡了,死了也是白死。
    在心中權衡了一會兒,這皂吏心裡在江縣令那邊的分量還是重幾分。得罪這位不知名的大人,只是有可能倒霉,得罪了衙門裡那位,那真是生不如死。
    想到這裡,那皂吏一躬身:“這位大人,我家江縣令有令,命我們務必要把您‘請’去,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您切莫怪罪……”
    他對著身後十幾個皂吏喊道:“還愣著干什麼!去把這位大人‘請’回去!”
    皂吏們互看看,不管怎麼說,對方的身份不明,這樣上前去冒犯還是有心理負擔的。但是領頭的皂吏哼了一聲,直接沖上樓去,後面的皂吏們擔心頭領吃虧,也跟著紛紛往上奔。
    “花姨,你回屋收拾東西吧,這些人交給我了。”阿單卓拔出他那把縮小版的磐石,向前走了幾步。
    “我實戰太差,正好磨練磨練。”
    賀穆蘭伸出腳去,將那為首的皂吏往下一踢,那家伙被踢中了胸口,“哎呀”一聲就往後倒,被後面跟上的皂吏們七手八腳的攔住。
    “這一下就倒?下盤也太差了吧?”
    賀穆蘭一試便知道了這群人的深淺,再也不擔心阿單卓和他們對上,便拔出地上的劍鞘,輕輕將位置讓與了阿單卓。
    樓梯處狹小,無論多少人上來,能攻擊到上面的人只有那幾個,阿單卓武藝不差,只是擋上片刻,卻是無虞。
    她掉頭回了房價,將兩人的行李和衣物等打好了包,一把提了起來。這些東西分量不輕,只是花木蘭天生力大,實乃居家旅行必備之萌物,這麼多東西,若換了別人,非得好幾個人才能全部帶下去,可她只是將劍插到腰帶的劍扣上空出手來,就一手拿著一包飛速的出了房間。
    樓梯處,因為對上的不是賀穆蘭,而是一個不知道哪裡竄出來、衣著平平的黑壯小子,這些皂吏們反倒放開了手腳,腰間的兵器也拿了出來。
    那是一些制作十分精良的大劍,阿單卓在鐵匠鋪待過許多年,一眼就看出這是漢代式樣的長劍,用兩塊硬度大的鋼材夾住一塊韌性大的劍心敲擊而成,所謂“好鋼用在刀刃上”,便說的是這種鍛造工藝。
    他手中的重劍已經是花費不小,可這些人手中隨便哪把劍,都可以換他手中的兩把,只是一地皂吏就用這麼好的東西,那縣令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也就不言而喻,阿單卓咬著牙抬起自己的劍,一把架住他們的兵器,恨聲道:
    “邊關征戰的將士都用不上這種武器,你們這些土雞瓦狗一樣的玩意兒,居然用這般的殺器對著平民百姓!“
    劍與劍互相碰撞纏繞發出摩擦聲,然後互相彈開來,重劍長舉是很費力氣的,阿單卓又沒有花木蘭那般的力氣,所以他往前踏出一步,將劍輕輕地揮了出去。
    “砰!”劍刃擱在某個皂吏的喉頭,阿單卓左手握拳,往他眼眶猛砸一拳!
    賀穆蘭提著大包小包走出屋子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阿單卓差點把人眼珠子都打爆的凶殘一幕。
    原來這般憨直內斂的孩子,也有嗜血暴力的一面的。
    像這樣血氣方剛的年紀,一旦見了血,心中又有怒意,那真是能把人活揍死。賀穆蘭在這裡胡攪蠻纏,是為了爭取時間好讓所有人離開,卻不是為了替天行道教訓這狗官一行人的,見阿單卓有些打的眼紅,立刻提著兩個大包裹往前奔。
    “阿單卓,你先去後院牽馬!”賀穆蘭直接將阿單卓往旁邊一擠,兩個大包袱像是錘子一樣的舞動了起來。
    阿單卓被賀穆蘭推的一愣,劍還未收起,卻見賀穆蘭將兩個大包袱舞的猶如流星錘一般,撞的樓梯上的皂吏紛紛跌下樓去。
    “花姨花姨,那個不能砸,那是絹布!”
    東西都是阿單卓整理的,這時候見他家花姨這麼糟蹋東西,頓時一臉心疼:“哎喲我的天啊!那裡面是細面,都是細面!”
    見到賀穆蘭這般凶猛,那些皂吏再忌憚她的身份也不敢放松了,在後面持槍的皂吏一個個一擁而上,揮舞起手中的白蠟槍。
    這麼多人打兩個還真是無恥,賀穆蘭心中一怒,提著包裹就從二樓上猛跳了下來。
    “給我滾開!”
    她把裝重物的那個包裹往外使勁一揮,狠狠地打中了一個人的臉頰,他連牙齒都彈出來了,手中的槍都還沒有伸出去就幫當一下掉到了地上。
    阿單卓踩著像是被名為“花木蘭”的戰車碾壓過的眾人跑下樓梯,賀穆蘭將手中的包袱丟到自己腳邊,拔出磐石,呼喝著阿單卓去牽馬到門口。
    那店家像是快要哭出來了,因為樓梯已經被折騰的不像樣子,而被“包袱錘”砸到在了地上的皂吏開始揮舞起武器,一副被激起了怒氣的樣子。
    他現在只求那少年腿腳更快點,能趕緊把馬拉到門口。
    若說客店老板最討厭的是什麼,那“有人在店裡打架鬧事”一定是占在第一位。更別說打架的雙方都一看都是不好得罪的類型。
    客店裡的客人從皂吏們進門就跑了大半,剩下的想看熱鬧的和店裡的跑堂紛紛躲在屏障和角落裡,只瞪大了眼睛看著前方。
    .
    一場亂斗開始了。
    也不知道是阿單卓跑出去牽馬刺激到了他們,還是賀穆蘭腳下碩大的兩個包袱、從懷裡隨手能夠掏出珍珠讓他們眼紅,總之,一個個皂吏開始動起了真格。
    “注意別真殺了!江縣令要活的!”那皂吏頭領被踢中胸口,說話都有些岔氣,卻依然吼叫了起來。
    “抓活的?”
    賀穆蘭將腰上的劍鞘抽了出來,將磐石插回了劍鞘,然後一起揮動。
    “那也要看你們可抓的住!”
    在這之前,無論是她踢人也好,還是用包袱砸開一條路也好,這家客店裡的人都感覺不到賀穆蘭的手上有任何狠辣的味道,但是劍一被□□了劍鞘,賀穆蘭卻反倒變得殘忍起來。
    因為完全沒有了會有人死的擔憂,她開始揮打起這些人的胸口、脖子等重要位置。
    她是一位解剖過無數人體的法醫,對於人體的了解,要高於這個世界、甚至於她那個時代的大部分人。
    頸側,昏迷!
    脊椎,昏迷!
    後腦,昏迷!
    耳後,昏迷!
    就算套上了劍鞘揮打或刺擊,那些皂吏們慘叫一聲後,沒有一個不昏迷過去的。賀穆蘭覺得這些人倒在地上有些礙手礙腳,就直接踢開他們,然後再繼續揮打。
    從來沒有人見過這樣的戰斗,這般的干脆利落。那武士的大劍就像是有某種妖法,只要觸及到敵人身體的某處,便會軟倒下去,再也無法清醒。
    他們甚至被這種可怖的場景嚇破了膽子,而對那把古樸的大劍產生了會“吸魂”的聯想,嚇得紛紛縮著腦袋,只敢用手中的長槍亂揮。
    有幾個皂吏見勢不妙轉身逃出了客店,賀穆蘭也不去追趕,只繼續擊打那些還敢拿著長槍亂戳之人。過了一會兒,客店裡已經看不見能站著的人。
    皂吏們全都倒成一團,在地上□□著或者干脆昏死。客店裡看熱鬧的店家和食客全都蹲在地上抱著頭,就怕這煞星打紅了眼,將他們也一起給打翻。
    此時門口已經傳來了越影那標志性的長嘶聲,賀穆蘭從懷裡掏出一袋珠子,抓了五六個大的往那店家身邊一擲:“店家,對不住,若是店裡東西被打壞了,就從這裡出。我在這裡住了三天,房錢也靠這個結了!”
    店家伸手去接,結果只接到了一個,其他珠子落地後發出滾動的聲音,那店家一見珠子到地上也顧不得會不會打壞東西了,立刻蹲在地上追著珠子跑。
    她走進空蕩蕩的大廳裡,將磐石扣到劍扣上,一手提起一個包袱,在其他人戰戰兢兢、或好奇或害怕的眼神裡,說了句“實在是抱歉”,轉身就走到門口。
    阿單卓已經將三匹馬都收拾好,賀穆蘭將兩個包袱放到馱馬上,用繩索捆好,待她一吹忽哨,越影小跑著跑到她身邊,阿單卓也上了馬,兩人將馬肚子一夾,趕忙就往城門口逃去。
    在這屋子裡打的痛快,可是人力畢竟有限,又不是現代的長槍短炮,那江縣令要派了救兵出來,無窮無盡之下,累也要把人累死。
    他們藏了幾個人的事,要真打探一下,瞞是肯定瞞不住的。沒人問時,就算有人看見,也不會自己給自己找事去舉報,可要是官府來問,還幫你藏著掖著那就要求老天保佑。
    賀穆蘭解釋不清那幾個人,也不想解釋。好在這個時代動蕩不安,沒有路引,他們只要一路跑出城門,等上了官道,誰也拿不住他們。
    兩人三馬狂奔在市集中,全靠兩人高超的騎術才沒有弄出什麼亂子。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惹得無數行人駐足打量,更有人指指點點。
    阿單卓和賀穆蘭一直奔到可以看見出城的城門,心中這才一安。
    不遠處的門洞像是嘲笑他們一般合上了它的大口,隨著城門的關閉,從城牆上下來一群甲胄分明的兵丁,城樓邊沿出現了幾個人,隱約在陽光下有銀光閃爍。
    “有弓箭手。這江縣令好看的起我們!”賀穆蘭生生勒住了越影,阿單卓向前疾奔一段路後也察覺不對,當下勒住馬,不安地眺望。
    “兀那鮮卑人!”一個高亢的聲音從城樓上方傳了出來:“我們懷疑你們藏匿了拒不還俗的僧人,奉江縣令的手令,你們要跟皂吏回衙門一趟!”
    城門官隸屬郡裡,屬於郡兵,而非衙門裡的皂吏,輕易調動不得,否則一到戰時,豈不是出現各種亂子?可此地的城門卻是縣令想關就關,想調動守門官就調動,賀穆蘭又驚又氣,厲聲冷喝:
    “我竟不知此地戍衛將軍原來還要聽地方上縣令的話!你們屬於哪一位麾下,我要去請教請教!”
    這話一說,城門上頓時半天沒了動靜,沒一會兒,那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們也是奉命行事,職責所在,還請見諒。”
    “花姨……”阿單卓的聲音也有些慌張。
    “後面,後面又來人了……”
    ***
    賀穆蘭此時正遭遇她穿越以後最大的危機,而平陸縣的衙門,被此地人們稱為“江扒皮”的縣令江仇,正在接待突然到訪的貴人。
    “若干大人,您怎麼來了平陸,也不和下官提前支會一聲……”江仇的相貌並不奸猾,相反,他長得很是儀表堂堂,且眉宇間氣度不凡,一點也不像是那種會草菅人命、逼死寡婦的惡人。
    “否則下官一定會掃榻相迎,帶著此地鄉紳族老出城相迎哇!”
    這位大人輕車簡從,也沒有擺出身份,一群人就這麼到了衙門門口,持了官印來見他,頓時把他嚇了一跳。
    這般微服出巡,還不知道他已經到了幾天,若是之前就已經在了……
    壞了!難不成這幾天到處打探報恩寺、被許多人當高官含沙射影來“誣陷”自己的不是那住在客店裡的鮮卑人,而是這位大人?
    若真是這樣,那真是糟糕透頂!
    江仇暗恨城門官得了他銀錢卻不警醒,明明囑咐過若有超過五人的隊伍進城,無論如何都要盤問清楚來歷。
    這麼一堆人突然冒了出來,城門官那裡卻沒有一個人告之與他。
    簡直是該死!
    .
    此地剛來不久的鮮卑太守只見過江仇三次,卻對他有不少耳聞。這個叫江仇的縣令出自東平望族江氏,不過只是個旁支。他得了一位告老的鮮卑官員“推舉”為官,一到任上,就十分會鑽研。
    這麼多年來,他每年的考績都是中上,堪堪只到留任的地步,賦稅卻是從來沒少交過。
    平陸是中等縣城,因為地處要道,商路通暢,倒比不少大縣還要富些。江仇在這裡七八年,留任了兩期,已經弄的平陸人人怨聲載道,無人敢違抗他。
    無奈此人的民望不怎麼樣,官聲卻很好。大魏沒有俸祿,這種上下都會“孝敬”、每年的賦稅收的都不少的“能吏”得了不少大人的青眼。而且這個很會“扯虎皮做大旗”,即使為惡,也都有理有據,抓不出什麼錯出來。
    聽到江仇的客套話,這鮮卑太守也只是撇了撇嘴角。
    “何必叨擾這些鄉紳族老,本官前來,是為了公事……”
    江仇心裡咯登一下。
    “前些日子,有個孩子往本官的太守府送了一封狀紙,本官剛剛命主簿收錄,那孩子卻在本官准備開堂詢問之前失蹤了。”
    這個姓“若干”的鮮卑太守意有所指地看著江仇。
    “依那狀紙所言,他的寡母被關進了牢中,只不過三天就已經傳出死訊,屍體卻沒有被大人送出來。不知此事可……”
    “大人!此事確實如此。那張家寡婦在獄中突得急症,暴斃而亡,下官找了郎中來看,說是這是一種會蔓延開來的烈病,建議下官將這屍首和她的衣服用物全部燒掉,下官擔心疫病蔓延,就依言將那犯婦的屍首給燒了,灰燼找個地方給埋了,確保不會被野狗什麼刨了去,又傳到人的身上……”
    江仇一邊說一邊搖著頭。
    “說來慚愧,死無全屍這種事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殘忍,下官也是出於好意,才一直沒有說明原因。”
    媽的,要不是從幾位大人那裡知道這姓若干的新任太守來頭極大,他才懶得和他囉嗦!
    等他把張斌那兔崽子抓回來,一定將他的皮給扒了!居然還敢去太守府告狀!
    去地下告吧!
    若干太守捻了捻胡須,沒有做聲。
    他沒想到這個縣令這麼狡猾,竟然還編造出這麼一個沒法子求證的謊言。
    挫骨揚灰、毀屍滅跡,手段這般殘忍,還不知道那寡婦在獄中到底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江縣令,本官聽聞……”
    “大人!大人!”
    一個皂吏在議事堂外不停的高聲喧鬧著。
    ‘干得好,再這麼問下去就要針鋒相對了!’
    江仇在心中誇了一句那皂吏機靈,向太守討了個饒。
    “下官有公事要辦,請……”
    “無妨,既是公事,本官聽聽也無妨。”
    那太守站著沒動,連表情都沒有變一個。
    “這……”
    “大人!大人!大人!急事啊!不好啦!”皂吏不知裡面是什麼客,只在外面叫喚。
    “既有急事,你便說來!”
    那太守突然喊了一嗓子。
    江仇卻不知道這太守這麼出人意外的吼了一嗓子,臉色頓時大變。
    那外面的皂吏沒聽清楚裡面是誰在喊,立刻叫道:
    “大人,你叫我們帶回來那人,他說他叫‘花木蘭’!大人,懷朔的那位花木蘭啊!”
    花木蘭。
    懷朔的花木蘭。
    那太守心中一個咯登,扭頭往江仇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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