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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icesug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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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絞刑架下的祈禱] 木蘭無長兄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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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51:58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白日見鬼

這一晚上雞飛狗跳,賀穆蘭這裡的侍女直說胸口疼,鼻子疼,肩膀疼,到處都疼,所以賀穆蘭只能忍了,和她一起睡。
    但兩人還是分了頭,雖一個被子,不在一個方向。
    阿單卓急急忙忙的沖進來,見到滿臉鮮血的丫鬟,嚇得還以為是厲鬼,當弄清楚是不小心被賀穆蘭誤傷以後,了然地表示了理解。
    以花姨那般的警惕性,屋子裡突然出現個人,被揍一頓也是正常的。只是花姨也太凶殘了,連女人也揍。
    也是,男人不好意思揍女人,花姨自己就是女人,卻是無妨的……
    還好花姨沒去做太子殿下的保母,否則後宮裡那些女人就要遭殃了。看這丫鬟血淋淋的代價,後宮那般復雜,難保花姨不會一時氣上心頭,喋血後宮。
    阿單卓傻乎乎的被勸回了屋,這才想起來他去花姨房間是因為他被子裡也多了個光溜溜的女人,阿單卓比賀穆蘭考慮的要多的多,他阿母一直反復叮囑他,不是自己的新娘子,誰也不能欺負,所以他只能可憐的拿出行李裡的絨毯,在屋角窩了一宿。
    至於她被子裡的丫鬟這一晚會是什麼想法,誰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睡得一點都不好的賀穆蘭和基本沒睡熟的阿單卓迫不及待的送走了兩個丫鬟,一致做出決定:
    “趕緊去市集買齊東西,今天就是爬也要爬出這個人家!”
    再多來幾個晚上,沒嚇死也要困死了。
    賀穆蘭只要想到自己一如廁都有人碰東西伺候,全身上下都冒雞皮疙瘩。
    大戶人家不會擦屁屁都有人伺候吧?
    那還要不要好好的思考人生了啊?
    “兩位可是嫌老朽和老朽的孫兒招待不周,所以才急著要走?”樓老有些難過的問賀穆蘭和阿單卓:“這才住一天……”
    蓋樓侯心中直犯嘀咕。明明昨晚侍寢的姑娘也歇了一夜,早上都是疲倦不堪的回去的,晚上應該伺候的也挺周到。
    怎麼才住一天就要走呢?
    “正是因為樓老照顧的太妥當,所以我們才要走啊。”賀穆蘭笑著說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日後就沒辦法好好生活了。”
    “不過是招待幾日,哪裡會移了一個人的本性。”
    樓老不以為然。
    “有比較就會有不甘心,本性都是這麼一點點移掉的。”賀穆蘭和他打著太極,“何況我們還要去探訪好友的家眷,早一點去我們也會安心。”
    蓋樓侯看了看穿著嶄新衣衫袍服的賀穆蘭和阿單卓,就知道他們今日一定是去訪友的,於是也不勉強,只是摸了摸胡子,露出遺憾的表情。
    “這樣吧,你們有事在身,我也不留你,不過你今日要去准備表禮,總要有個向導。你們行李本來就多,再加上禮物,一匹馱馬肯定不夠,等下我叫馬房給你們套個車,再帶個馬夫,就算是借你們先用著,等你們東西送到地方,就叫馬夫趕馬回來,可好?”
    賀穆蘭和阿單卓聞言大喜,他們也在頭疼這些問題,想不到樓老全都給他們想好了,當下也不推辭,立刻道謝。
    蓋樓侯本來是想自己陪他們在壺關城逛一逛的,可是他們今天走的這麼急,肯定是有什麼原因,他也就不用送上去討沒趣了。
    雙方好聲好氣的結交,蓋樓侯口中直道日後都算是朋友了,賀穆蘭一定要經常來做客,賀穆蘭答應回程的時候一定再拜訪,這就算是定下了約定。
    蓋樓家趕了一輛馬車,找了一個熟悉壺關城的管事作陪,幾人先去集市買了幾筐上好的木炭,又買了些風羊湯羊等風物。此地羊肉頗為有名,賀穆蘭想著那同袍家還有一個兒子,年輕人愛吃肉,便多買了一些。
    還有厚厚的葛布、可以給衣服鞋子做面子的緞子,各色准備了一些,把那車裝的大半滿,在路上還看到賣黑梨的,看起來稀奇,也帶了一筐。
    那管家是蓋樓府負責采買東西的管事,帶著賀穆蘭買的東西又便宜又好,他熟門熟路,別人還送了賀穆蘭不少添頭。賀穆蘭考慮到這管事和車夫今天一天下來辛苦的很,索性把這些添頭都給他們分了,也算是小賺一筆。
    要知道這時代沒貨幣,什麼東西都能拿來交易,給東西就等於給錢了。
    這一下大家都皆大歡喜,干的更為賣力了。到了快中午時候,幾人草草吃了一點,管家回了蓋樓府繼續當差,車夫便領著賀穆蘭和阿單卓二人往小市鄉趕。
    小市鄉在東邊,東邊山林多,地勢也高,馬車和馬匹們踏著干燥的松針和棕色的落葉,一路進了小市鄉。
    賀穆蘭靠著花木蘭當年來的記憶找到了同袍家曾經住的地方,結果卻發現房屋破敗不堪,看樣子已經許久沒有住過人了。大門被一把鐵鎖緊鎖,屋裡屋外都無生氣,門楣和窗台上積灰都有寸許,怎麼看都不像是有人煙。
    “難道我們找錯了地方?”阿單卓院子裡和屋後都繞了一圈,“連個畜生都沒有,肯定沒有住人啊。”
    賀穆蘭也是納悶,花木蘭第一次來是十年前,上次來是八年前,這段時間他們一家都還住在這裡,結果卻沒人了。
    “我們找個人問問。”
    於是一群人趕著車馬在小市鄉的鄉間繞了起來。
    他們到達小市鄉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再找不到可以宿的地方天都要黑了。
    冬日裡不需要下田,因為外面很冷,大部分農民都不會出門,窩在家裡取暖可以少買幾件御寒的冬衣,冬衣穿的少,也能多穿幾年,所以賀穆蘭和阿單卓沒有在路上找人,而是在空屋附近找了一戶人家,敲響了門。
    敲開門不容易,好不容易敲開了一戶人家,卻吃了閉門羹。
    “敢問這位老伯,你可知一戶姓‘丘林’的人家現在住在哪裡?他是鮮卑人家,據我所知,小市鄉裡只有這一戶姓丘林。”
    那老頭子穿著一身藍色的葛布厚襖,看起來精神的很,不似一般無知的老頭。賀穆蘭先用漢話說了一遍,見他只顧打量卻不回答,又用鮮卑話又說了一回。
    這老頭待聽到她說鮮卑話以後,這才搭理她,不過卻是搖頭。
    “這裡沒有姓‘丘林’的人家,你一定是找錯了。”
    “怎麼會找錯呢?丘林莫震曾以大將軍之禮下葬,在小市鄉應該有些聲名才對啊。我是他昔日的同袍,過來祭奠他的,順便拜訪一下他的家人。”
    豈料賀穆蘭此話一出,這老頭立刻吹胡子瞪眼起來。
    “我說沒有就沒有,這裡已經沒有姓丘林的人了。死光了,全死光了!”
    賀穆蘭的心咯登一下,整個人都不好了。
    “怎會全死光了?前年下半年我還拖朋友送了不少東西過來,那時候還是好好的……”賀穆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怎麼死的?他的發妻和兒子都死了嗎?”
    “專門跑到我家門口來說這些做什麼?晦氣!”老頭哼了一聲,“砰”的一下關上了門。
    “花姨,怎麼樣?”阿單卓在院門外等了一會兒,見賀穆蘭像是夢游一般走了出來,連忙出聲詢問。
    “死了,說是都死了。”
    賀穆蘭垂著頭,整個人充滿了悔恨。
    是不是她這半年東西沒送過來,他的妻兒餓死了?
    不,他兒子已經成年了,怎麼也不至於讓母親餓死。那為何一家上下全都死了?丘林莫震還有兄弟住在這裡,為何這處宅子空空蕩蕩,什麼人都沒有?
    到底是怎麼死的?
    “怎麼會死呢?得病了嗎?”阿單卓也嚇了一跳,“您有問清楚嗎?”
    “那老人家把我趕出來了。”
    “那我們多問幾家,總能問道吧?”
    賀穆蘭稍稍打起了精神,點了點頭。
    “是,我們多問幾家。”
    這小市鄉和賀穆蘭住的營郭鄉不同,這裡靠近平城,鮮卑人不少,鮮卑人喜歡鮮艷的顏色,所以建房子多喜歡抹上朱紅草綠之類的顏色,賀穆蘭指望著丘林是鮮卑人,自己也是鮮卑人,看在同族面上好說話,專挑那鮮卑人的房子去問,結果一個時辰過去了,這些人家不是直接說不知道,就是好聲好氣的把她送出來,告訴她去別人家問。
    賀穆蘭這一番問的一籌莫展,還加一肚子火氣,頓時眉頭一蹙,生氣道:“居然白跑了一趟,這一群鄉鄰一點都不和氣,丘林家死的這般無聲無息,一定和他們漠不關心有關,要不就是做錯了什麼事心虛。”
    古時候的農村迂腐,說不定這母子倆就是得了什麼病被趕出去病死的。賀穆蘭一想到這種可能就不寒而栗。
    “那現在怎麼辦?”
    阿單卓看了看身後的馬車夫。這車夫比他們還急,他負責把東西送到地頭,天黑之前要趕回蓋樓府的,結果找到了地方,卻沒找到人。
    “走,去丘林莫震的墳上。我記得就在離這不遠的一處山坡上。”賀穆蘭一咬牙,“人都死了,總要入土為安吧?我去燒點東西,把能燒的都給他們家人燒了!”
    羊腿燒不了,她燒點布給同袍和他的家人用總行吧?
    ***
    他們趕著車,騎著馬,依著花木蘭的一些記憶,朝著丘林莫震的墳上去找。丘林莫震是按大將軍之禮下葬的,所以墳地占地極大,有陽宅和陰宅,陰宅在地下,是個有墓室和墓道的墓穴,而陽宅在地上,平日裡由守墓人居住。
    只是丘林莫震雖然以大將軍之禮下葬,但畢竟不是大將軍,而只是一個郎將,家裡也沒有多少家底,所以也沒有奴僕常年去守墓。
    賀穆蘭原想著大老遠跑來,總不能白跑一趟,活人沒見到,祭奠一番,替故友清理下墓地的荒草還是可以的。他們有備而來,祭祀的水酒裱紙香燭什麼都帶了,鮮卑人還喜歡燒衣服,他們也帶了衣衫。
    因為丘林莫震的墳頭比其他人都大,所以這一個土山只有丘林莫震一人的墳塋,賀穆蘭讓馬車停在山下,和阿單卓牽著馬,帶著祭奠的東西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而去。
    天色已經漸晚,再晚點回不去,說不定就要在小市鄉找人家借宿了,只是賀穆蘭對小市鄉這些鄉民已經失望透頂,情願住在丘林莫震的陽宅都不願意去借助他們家,所以動作只能快些。
    好在賀穆蘭力大無窮,抱著一大堆東西走的還是如履平地,兩人兩馬到了丘林莫震的墳頭,卻發現沿路都干干淨淨,一點雜草都沒有。
    “花姨,這不像是沒有整理的樣子啊。”阿單卓看著不遠處白色的墳塋,有些奇怪地發出疑問。
    “你說,他家一家老小估計就是這兩年死了,重開墓室合葬,總要整理一下吧?”賀穆蘭心裡煩躁,和阿單卓說話也急躁了起來。“一定是我,若是大半年前我換陳節來就好了。就算陳節出事,我也可以自己來啊。我居然就這麼不管不顧……”
    “花姨那時候不是生病嗎?”阿單卓只能蒼白的安慰。“這也只能怪老天無眼,竟連這般英雄都沒有下後……”
    賀穆蘭沒有出聲,只顧抱著東西繼續往前走,一時間,土坡上只聽得見馬蹄吧嗒吧嗒的聲音,以及偏僻山頭上呼嘯而過的風聲。
    可即使只有一些馬蹄聲,還是驚動了某人。
    一個布衣釵裙的婦人聽聞外面有動靜,從墓穴地上的陽宅中走了出來,仰首眺望,遠遠地問道:
    “是豹兒回來了嗎?”
    !!!
    墳塋之側,為何會出現一個婦人?
    難不成是白日見鬼?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也是,男人不好意思揍女人,花姨自己就是女人,卻是無妨的……
    賀穆蘭:……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隨便打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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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52:22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我很堵

沒有人能知道賀穆蘭對於鄉民們所說出的話的悔恨。這是一種旁人根本無法理解的負罪感。
    她取代了花木蘭的人生,將她的現在和未來弄的一團亂。她得到了她的記憶,卻只在能夠觸發的時候回想起來具體的內容,正是因為這種原因,她根本就不知道花木蘭還有一堆等待著賑濟、或者是等待著照顧的同袍好友。
    如今她來了,結果每個人都告訴她,你要找的那幾個人死了。正死在你渺無音訊的那段時間。雖然賀穆蘭心中知道這其中有些蹊蹺,可是強烈的負罪感讓她不得不開始胡亂猜測,在腦中無限循環“我來晚了都是因為我來晚了”之類自責的話語。
    正是因為如此,當賀穆蘭看到從墳墓旁小屋裡竄出來的婦人時,升起的不是欣慰,而是一種被愚弄和欺騙的憤怒感。
    這荒郊野外,四野無人的地方,難道是住人的地方嗎?究竟出了什麼事情,需要這樣對待一個英雄的家人?
    丘林莫震在戰場死戰到底,就是為了守護這樣一群漠視他的妻兒住在墳邊,甚至對來看望的親友,毫無心理負擔的說出“丘林家的人都死絕了”這樣話的人嗎?
    .
    是的,從小石屋裡出來的,正是丘林莫震的妻子。
    ——花木蘭曾經在八年前見過一面的王氏。
    ***
    找到了正主,賀穆蘭匆匆下了山,從山下將那些禮物和祭品一趟一趟的往山上搬。她像是發洩自己的情緒,又像是自虐般的,完全不讓任何人插手,只是肩扛著那些對她來說可能不重,旁人看起來卻根本做不到袖手旁觀那種數量的東西,一點一點的挪移上山。
    賀穆蘭在背著東西往上走的時候一直在想,王氏那般瘦弱的女人,到底要如何把米面這樣扛上山。她那樣瘦弱的女人,在這種孤零零的山包上,要如何忍受呼嘯而過的山風刮過時猶如鬼哭般的嗚咽,以及荒無人煙的寂寥。
    王氏今年多大?約莫還不到四十吧?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多久?半年?一年?還是更長?
    “花將軍,你這樣叫我怎麼使得……”王氏看著賀穆蘭將背上的湯羊風羊之類給她放到屋裡,表情簡直可以用惶恐來形容了。
    “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用的了這麼多東西,在山上也不好炮制牛羊,回頭全都壞了!”
    “我帶的都是臘貨和風羊,你掛在門口就好。如今天氣還不熱,壞不了。”賀穆蘭不以為意的在屋外拍了拍身上已經被各種臘貨弄髒污的衣衫,想要繼續再去搬運。
    她的衣袖突然被王氏拉住了。
    “花將軍,不要再去了。”她低著身子,幾乎將頭垂到了胸前,“您做的夠多了,不需要這樣的……”
    賀穆蘭不知道她這樣突然而來的低沉是為了什麼,但她大概能理解一個女人選擇這樣的方式生活,一定有一段悲傷的故事,所以她返身拍了拍她得手,柔聲說道:
    “你應該也知道我是個女人了吧?都是女人,有什麼好為難的呢?這世道,對女人本就不公平,我不過對自己的同類好一點,又怎麼算多呢?”
    “不,不是這樣的……”
    王氏哽咽地聲音傳了出來。“我沒照顧好莫震的兒子,我給丘林家蒙羞了。”
    “等回來再說吧。馬車夫還要等著回去呢。”賀穆蘭笑了笑,返身又下了山。
    馬車夫如釋重負的回去了,阿單卓已經在丘林莫震的墳邊准備好了祭祀的東西,賀穆蘭把所有東西放在小屋的側間裡,在外面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洗了洗臉和手,和阿單卓去丘林莫震的墳邊燒香、敬酒和燒紙。
    他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王氏就倚在那間陽宅的門邊抹著眼淚看著他們,好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似的。
    賀穆蘭做完了這一切,帶著阿單卓進了屋,開始向雙方引見:“這是我的同袍,郎將丘林莫震的夫人,她娘家姓王,你喊她王姨就好。”
    “王姨安好。”
    阿單卓跪下磕了一個頭。
    王氏也伏□子回禮。
    “這是我昔日火長的兒子,叫做阿單卓。他今年剛剛十八,比你那兒子小上一歲。他年前來拜訪我,所以我帶著他出來游歷,長長見識。”賀穆蘭看著王氏,有些期待地問她:“既然鄉人和我說你們都死了是假的,那丘林豹突應該沒有事吧?他去哪裡了,難道去打獵了?”
    一說到丘林莫震的兒子,王氏的臉色就唰的一下白了,而後白色又變成了紅色。阿單卓坐在賀穆蘭的背後,看著這位境遇和他家類似的婦人面色復雜,不由得好奇那個叫“豹突”的孩子到底出了什麼事。
    “是嗎,所以不是因為聽到了那個傳聞不再送東西來了……”她開始小聲地自言自語。“……而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這個事實讓她又羞愧又難過,繼而升上來的是失而復得的歡喜和害怕對方知道真相以後的厭惡。
    所以王氏猶豫了許久,最終卻是怯懦地開了口:“鄉人說的沒錯,這邊的丘林……已經沒人了。”
    “什麼?”賀穆蘭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了身。“究竟出了什麼事?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豹兒他打獵跌下山谷,連屍首都沒找到,肯定是被什麼豺狼虎豹給吃了……”王氏捂著臉嚶嚶嚶地哭了起來,“是我的錯,我的錯,我沒照顧好夫君的兒子,您就不要問了。”
    “那鄉人們?還有丘林莫震的弟弟呢?不是和你們一起住的嗎?”
    “他幾年前就回祖地去了,早就不在這裡住了。”王氏抽泣著解釋。
    “他回祖地?他答應丘林莫震要照顧你們妻兒的……”賀穆蘭不可思議,“男兒一諾千金,我是女兒,尚且說到做到,他和你們是血肉至親……”
    “您別說了,說了我更難受啊!”
    王氏嚎啕大哭了起來。“為什麼莫震要丟下我們母子,就算有您照顧,這世道怎麼好過啊!他是小叔,我是寡嫂,他受不住別人的閒言碎語走了也是正常的,不能因為他是血肉至親就強迫他照顧我們……只怪我們命苦!”
    寡嫂?小叔?
    這王氏到底在說什麼?
    她的意思是指丘林莫震的弟弟莫雷忌憚鄉間的閒言碎語,所以不管不顧的回老家去了嗎?
    這怎麼可能?鮮卑人本來就有兄死納了嫂嫂的慣例,雖然有些弟嫂之間根本不會發生*關系,但也要以妻子的名義贍養兄弟的家人,這在鮮卑族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啊!
    就算真成親了也沒什麼,更何況只是比鄰而居照顧而已!
    賀穆蘭還欲再問,阿單卓在她的身後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賀穆蘭回過頭去,卻發現阿單卓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孩子很少主動說出自己什麼看法,想到阿單卓家也是寡母帶著孩子在同族中生活,也許真有什麼隱情她不知道也不一定,所以只好閉口不言,再也不追問了。
    王氏見賀穆蘭不再追問,明顯松了一口氣,眼淚卻還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怎麼都止不住。
    賀穆蘭心中煩悶,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哭到這般地步,哭的別人心肝都亂了。
    “我……我出去透透氣。”
    賀穆蘭猛然站起來,問了個罪後出了屋子,對著丘林莫震的墳塋長舒一口氣。
    這時候,她才發現丘林莫震的墳塋旁有個小小的鼓包,只是沒有墓碑也沒有任何像是土墳的樣子,所以她才沒有往那方面想。
    所以,那是丘林豹突的墳墓嗎?因為死不見屍,所以立的衣冠塚?
    那婦人住在這裡,是給兒子和丈夫守墳,想要一家人住在一起?
    “嘁,我難道是傻子嗎?”
    賀穆蘭被這根本一點都不浪漫的猜測給激怒了,皺著眉頭恨不得沖進去再逼問一番才好。
    她有眼睛能看,有耳朵會聽,若是王氏還住在自家宅子裡,她說這些話她還信,可是現在都已經住在這鬼地方了,鄉人都是避之不及或者厭惡萬分的態度,她自己也一說起往事就羞愧難當的樣子,難道當她是瞎了嗎?
    她到底在瞞什麼?
    賀穆蘭一下子就對這個女人產生了芥蒂之心。
    沒過一會兒,腳步聲從她的身後穿了出來。
    這裡穿著靴子的只有兩人,跟上來的是誰,不言而喻。
    “你也出來了。”賀穆蘭頭都沒回。
    “嗯。”阿單卓的聲音有些沉悶。
    “我們去遠一點走走吧。”
    她抬起腳,朝著土坡的另一頭走去。
    兩人走到土山的邊沿,看著山下大片大片的樹叢,都沉默不語。
    “你覺得王氏說的話可信嗎?”賀穆蘭終於還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為何要拽我的衣角?”
    “說實話,從小市鄉那些鄉民都說丘林家死絕了開始,我就知道這戶人家一定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阿單卓的話語中有一種讓人覺得壓抑的東西。
    “花姨,你是不知道孤兒寡母在鄉間會是什麼樣的生活,人們即使在背後如何說你們家的不是,可是在外面,尤其是在外人面前,還是會維護戰死者家人的尊嚴的。”
    “我阿爺走的早,我四歲就沒了阿爺,我阿母帶著我十分困難,雖有您的照顧,也有您名頭的庇護,對於我家的閒言碎語從來都沒斷絕過。我阿母從來不自己出門,要有說親的人家也趕出去,並不是因為阿母要守節或者為了名聲……”
    阿單卓捏了捏拳。“是因為我們需要宗族的庇護。我阿母必須表現出讓宗族值得為我打算的價值。”
    鮮卑人除族和漢人完全不是一個概念。鮮卑男子,尤其是軍戶,自出生起就有永業田,若是成年了,還會有更多的田地分配。鮮卑軍戶娶妻會有朝廷負責說媒,有挑選的余地,還會得到軍府給的補貼。
    若是哪個軍戶家裡要是有其他的一技之長,會分配到不少額外的活計,得到不少私活,這些都是收入的來源。
    比如花家小弟善於養馬,家中替軍中養了許多戰馬;阿單卓臂力驚人,會去鐵匠鋪幫忙鑄造兵器。
    軍戶是不能自己找工作的,沒有入伍的時候只能靠種田維持生計,田地要是出產不好,一家子就會過得十分艱難。這時候,族裡要是分配給你其他的工作,就不算自己找“私活”,而且還能得到不少好名聲。
    同族是軍中最好的紐帶關系,花木蘭出身懷朔,左軍中就有懷朔軍團,中軍也有武川軍團,他們以同族同地域為核心,共同進退,齊心合力,有時候往往比一般的精銳部隊還能爆發出強大的戰斗力。
    這些都是鮮卑人家灌注在血液裡的傳統和精神,就如漢人永遠忘不了那禮儀宗法一般,鮮卑人將榮譽和建功立業當做評判一切的基准。
    可在那之前,首先得活下去。
    “這裡是上黨,比我們北方六鎮情況更復雜。我所在的武川,漢人只占不到一成,您居住的懷朔,也是以鮮卑人和雜胡為主。但這裡是上黨,漢人鮮卑人一半一半,還有羌、羯、雜胡等各族之人混居,誰也不知道這裡會發生什麼。”
    阿單卓撓了撓頭,“我也覺得王姨有所隱瞞,可是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若真做出什麼錯事,像是這樣的下場也已經足夠可憐了。如是她有殺人放火,鄉裡是不會放過她的,那只能說,她做的是所有人都看不慣,卻又無法直接做出指責和懲罰的事情……”
    “若是那樣的話……”阿單卓望了望天,“我們就當不知道吧。”
    “當不知道?”賀穆蘭回身看了一眼。“怎麼可能當不知道?”
    “我們是過客不是嗎?”阿單卓想的很明白。“每個人的路是自己選的,她選了自己想走的路,會走到什麼樣的盡頭,也是她自己應該明白的啊。哪怕是自作自受,花姨你做的也夠多了。”
    “你將我們撫養到成年,還經常派親兵到我們家裡噓寒問暖,又給我們寫信、找師傅學習武藝……您做的夠多了。我們的父親又不是為了救您而死的,您出於同袍的道義撫養我們長大,已經讓我們都不知道如何報答才好,而後的路都該自己走,否則那才真叫對不起祖宗門楣。”
    “我不是為了你們要報答與我才……”
    賀穆蘭吶吶地解釋。花木蘭從來沒有想過報答的事,她就是那樣一個人,因為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而就這樣去做了。
    “因為這樣,我們更是要走上正直的道路才行。”阿單卓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們是承擔了如此多的‘善意’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應該做的是讓人們覺得他們的‘善意’有價值,而不是辜負它。”
    “所以……”阿單卓的聲音中莫名的有些悲愴。“花姨,不要再問了。若是他們做了不好的事,以後就將他們當做‘陌生人’,徹底撒開手去,你已經做到你所有該做的了。一個正直的人不會因為您缺席了他人生中短短的一年就變壞啊。如果他們沒有做不好的事,那他們已經無愧於你的‘善意’,您又何必去追根究底呢?”
    “你說的好像有些道理……”賀穆蘭被阿單卓的話繞的有些暈,“你的意思是,王氏要做錯了事,她現在這樣就已經是承擔了苦果,而我已經做到了我該做到的,所以不必介懷。如果她沒做錯事,那我更不用問了,因為我不需要質疑一個沒有做錯事的人……”
    “你是這個意思嗎?”
    “大概吧。不過,看這樣子……”
    阿單卓抿了抿唇。
    “不像是無愧於心的樣子啊。”
    ***
    阿單卓可能從小經歷的很多,而且站得角度和賀穆蘭截然不同,所以他想的東西和賀穆蘭的完全不一樣。
    阿單卓想的是作為一個受到善意饋贈的家庭,雖不說一定要出人頭地,但至少不能讓人寒心。而從他們做出連自己都羞愧的事情開始,做出善意舉動的人就可以撒開手去了,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但賀穆蘭,或者花木蘭作為一個給予饋贈之人,所站的角度卻和阿單卓完全不同。
    有過施與經驗的人都知道,所有不含私心的付出善意的那一方,都是希望“得到”的人過的更好的。施與者希望能通過他們的“施與”,讓對方擺脫某種不好的境遇,讓生活變得更好,而不是追求某種報答或者虛假的名氣。
    報答和名氣只是那種“善意”帶來的附加品,一種額外的驚喜。
    正是如此,所以賀穆蘭對於花木蘭努力堅持了這麼多年,卻最後還是沒有得到一個完美的結果,至少是像阿單卓那樣讓人不生遺憾的結果產生了一種遺憾和難過。
    她並不知道丘林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王氏的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到底是為了什麼。現代人的處事方式和她的理智告訴她,此事最好的面對方法就是如阿單卓說的那樣,反正丘林豹突已經“死”了,而王氏既然沒有受到賑濟也能好好的過上一年,不如現在就撒開手去,隨她繼續生活。
    可是她就是很慪。
    慪的胸口像是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
    “到底是為什麼啊……”
    賀穆蘭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不弄明白,根本就睡不著吧?”
    “呼……喝……”阿單卓的鼾聲如雷,“噓……呼……”
    “這孩子,應該跟著我東奔西跑累著了。”賀穆蘭搖了搖頭,“這呼嚕打的,跟飛機丟炸彈似的。”
    還是一根筋過的比較幸福嗎?說睡就睡。
    在和阿單卓交流了一陣後,賀穆蘭的疑惑並沒有得到解答,但至少有人說說話,那股郁氣發洩出去了一點。
    她也覺得初來乍到就去逼問一個寡母“你兒子怎麼死的,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些不妥,畢竟如果真有什麼冤屈的話,王氏應該見到她的時候就開始將自己的委屈訴諸出來了。
    她的態度明顯是心虛,而不是憤怒。
    賀穆蘭和阿單卓的晚飯是在這裡用的,因為是給守墓人准備的屋子,所以這裡有灶房,柴火都是些枯枝,並沒有大塊的木頭。
    王氏平日裡熱食應該吃的很少。
    見到這種情況,賀穆蘭和阿單卓幫王氏劈了一堆柴,待知道平日裡連水都是要到山下一條小溪中去打的,又默默的把她的水缸給裝滿了。
    晚飯吃的可以說食不知味,王氏連雞都沒有養,灶房裡也只有一些米面和不易壞的臘味。野菜是阿單卓出去挖回來的,大概是因為她力氣小開不了地,挑肥也不容易,雖然有大片的空地,可是連菜都沒有種上一畝。
    賀穆蘭不知道該是失望還是難過,花木蘭曾經勒緊褲腰帶也要養活的一家,現在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了這樣。
    她甚至不敢繼續追問,怕這個婦人真的情緒波動到會去做什麼傻事。
    畢竟賀穆蘭從一開始見到她起她就在哭,一點也不像是什麼堅強的女性。她甚至沒有在牢獄中還保持著希望的張李氏讓人能夠放心。
    所以賀穆蘭只能自己在這裡輾轉反側,自己把自己堵個半死,在問還是不問裡反復掙扎。
    媽的!
    不想了!
    賀穆蘭又翻了個身。
    明天就走,去下一個地方!
    .
    沙拉沙拉。
    嘎嘎嘎。
    奇怪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了過來。這聲音太小,普通人根本察覺不到,可是賀穆蘭早就被之前常過來“夜襲”的游俠兒們鍛煉出了非凡的警覺性,一聽到這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立刻坐了起來。
    這是挑開門閂後,悄悄推門的聲音。
    沒有睡著的賀穆蘭,一下子就坐了起來,並且拍了一□旁睡著的阿單卓。
    他們睡的是側房,王氏原本是想把主屋讓給他們的,結果賀穆蘭和阿單卓都沒有接受,從馬上卸下了墊子和毯子,王氏又找出一床褥子,就這麼睡著。
    阿單卓呼嚕震天,賀穆蘭輕拍一下沒有拍醒,再推一推他也只是翻了個身子繼續睡,賀穆蘭聽到腳步聲已經進來了,當下顧不得其他,立刻抄起手邊的磐石,墊著腳尖移到了門邊。
    這裡面住的可是單身的婦道人家,到底誰大半夜會偷偷闖到人家墳墓邊來?
    賀穆蘭將下唇咬的死緊,恨不得沖出去直接把那人揍扁了。
    從門口進來的男人一進門就一愣。
    “怎麼堆了這麼多東西?下山去采買東西了嗎?”那男人摸了摸臉,“難不成知道我要回來?”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王氏主房的門口,賀穆蘭已經緊張的准備拔劍了,他卻停下了腳步,徑直往側房過來。
    ‘罷了,她應該睡得正熟,還是不要嚇醒她了。我回屋子先睡一覺吧,晚上趕路實在太辛苦了……’
    他一邊捂著鎖骨,一邊打了個哈欠。
    賀穆蘭見他熟門熟路的往小房間走,頓時心中不悅。
    這般熟悉,又是個男人,實在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若是他剛才要進王氏的房間,她就只能一刀把他的腿給打折了,可是現在他往小房間走,賀穆蘭的眉頭這才松了一松,閃身躲在角落裡。
    “有兩個月都沒回來……”那男人聽到了房間裡發出的呼嚕聲,頓時怒不可遏了起來。
    這聲音就是個傻子都聽的出是個男人!
    “媽的,你是誰!怎麼在老子的……”他從懷裡拔出匕首,就要往前貼去。
    他那熟悉的聲音讓賀穆蘭一下子想起了他是誰,立刻拔出磐石,從陰影裡走了出來,一下子將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位老七……”賀穆蘭冷哼了一聲,“你還真是陰魂不散。怎麼,是想念被我用劍架在脖子上的滋味了?”
    “該說陰魂不散的是我吧?我們都放你們走了,你居然跟著我到……”豹衣男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半,突然愣住。
    他身上有傷,走的不快,這些人明明是在他前面走的,所以才到了這裡。
    他們不可能是跟著他過來的!
    “你到底是有多好寡婦?”
    賀穆蘭突然想到了那“老四”打趣他的話,恨地手中的磐石又往裡送了一些,使得他脖間一痛,悶哼出聲。
    “你簡直喪心病狂,這可是丘林莫震的墳塋!”
    “我當然知道這是誰的墳塋,你這個瘋子到底……”
    賀穆蘭的聲音終於還是弄醒了阿單卓,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爬起來,莫名其妙地問道:
    “花姨,怎麼了?大半夜你在和誰說話?”
    看到阿單卓,賀穆蘭腦中突然電光火石的想通了一些問題,她有些震驚的松開了手中的磐石,臉色大變地問道:
    “你是丘林豹突?”
    聽到賀穆蘭一口報出自己的名字,“老七”瞇起眼睛:“你是誰?為何知道我的名字?又在我的家裡?”
    “家裡?這也叫家?”賀穆蘭氣的將手中的磐石往地上一擲,重劍落地時的“匡倉”聲震醒了這間“陽宅”中所有的人。
    賀穆蘭滿腔的郁氣終於找到了出口。
    “你問我是誰?”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駭人的神采,語氣中有一種莫名的悲痛失望。
    “我便讓你知道,被你在路上劫了道的我是誰……”
    一種莫名的惶恐不安和巨大的壓力讓丘林豹突喘不過氣來。
    他的心跳的像是要碎裂開了。
    賀穆蘭咧開了嘴,像是自嘲一般地說道:
    “吾乃懷朔花木蘭。”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更在晚飯之前。今日休假可以好好碼字啊啊哈哈哈終於不加班一次!
    小劇場: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駭人的神采……
    阿單卓:就是這個光!就是這個光!這熊孩子要被揍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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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30:21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我有罪

匡當。
    丘林豹突在聽到賀穆蘭報上姓名時,幾乎是肝膽俱裂的丟下了手中的匕首。
    賀穆蘭悲痛失望的眼神像是一把刀子,將丘林豹突一顆心攪得稀爛,痛的他幾乎站不直身子。
    羞愧、自我厭惡、難過、愧疚……許多許多無法訴之於言語的情感讓他捂住了自己的臉面,對著賀穆蘭跪了下去。
    “嗚嗚嗚,嗚嗚嗚啊……”
    他像是一個受了重創而絕望之人一般嚎哭了起來。
    “花將軍,我羞愧……”
    “我羞愧欲死啊!”
    ***
    賀穆蘭經受了這一遭以後已經完全沒有了睡意,當阿單卓知道這個落草為寇的同齡人居然就是丘林將軍的兒子,神色十分復雜。
    丘林豹突哭的像是自己被逼落草為寇似的,但是賀穆蘭和阿單卓是當事人,自然知道他不但不是被脅迫的,而且在那群強盜裡應該還是受照顧的一個。
    至少那群強盜願意為了他放掉他們這個“大肥羊”,被脅迫之人可一般沒有這個待遇。
    這些強盜雖然二了點,但兄弟義氣確實是感受的到的。
    賀穆蘭閉了閉眼,不想看他。
    這丘林豹突和他母親果然是母子,都這麼愛哭。
    王氏穿好衣服,從主屋裡奔了出來,待看到自家兒子跪在地上痛哭,就知道這位“花木蘭”知道自家兒子沒死的事。她下午才剛剛說的謊,此時謊言被揭破,頓時臉上又青又紅,不知是心虛還是害怕的情感讓她喘不過氣來。
    王氏從未見過自家兒子哭的這麼傷心,即使是她以死相逼讓他兒子離開時,他也未曾這般難過。
    她哆嗦了一下,此刻她才真正的感受到夜寒。
    “這全是我的錯,不管豹兒的事……”王氏有些驚慌地張開了口,“是我讓他那麼做的,我讓他跑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賀穆蘭再也難以忍受的跪坐下來。“先不要追究誰的責任,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官兒,也不是為了來給誰定罪而來到這裡的。請請你們也考慮一下我這個只想探望下同袍家眷者的心情吧。”
    “請都坐下來,至少讓我弄清楚發生了什麼!”
    賀穆蘭少見的嚴肅嚇得阿單卓一驚,立刻跪坐了下來。
    丘林豹突一邊用袖子擦著眼睛,一邊抽泣著,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著一般,好半天發出的都是破碎的聲音。
    王氏依舊立著,似乎只有這樣她才有說話的力氣。
    “我……我讓豹兒逃了兵役……”
    她說出了自己做的錯事。
    “我以死相逼,讓他逃了。”
    剎那間,阿單卓額頭上的青筋突然乍了出來。
    而像是被審判了一次的丘林豹突聽見了他的動脈在兩邊太陽穴鼓動的聲音,就像是兩個鐵錘在敲打那般,他好像一尊石人,一動也不敢動了。
    “恩,逃了兵役,然後呢?為什麼鄉人都說他死了?還有,豹突,你為何又落草為寇……”
    “豹兒,你去當了強人?”王氏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不是說你找到了活計嗎?就是這個?”
    丘林豹突趴伏下了身子,不敢抬起頭來。
    “是我的錯……我一開始就錯了……”王氏喃喃自語,開始像是失了魂一般開始說起了其中原委。
    “兩年前……”
    兩年前,已經快要十八歲的丘林豹突收到了軍府送來的軍貼。當陛下需要征戰、或者邊關有了危急的時刻,軍府就會把軍貼送來,上面寫明那些軍營要人,必須到達的時間,以及需要自己准備的東西。
    軍貼一般是一戶一封,所以當送到上黨的丘林家時,王氏直接就崩潰了。
    丘林一族原本住在柔玄鎮,那是和懷朔、武川一樣同屬北方六鎮的軍鎮。鮮卑人是府兵制,凡是祖上有過戰功的人家世世代代都要當兵,軍府征召人手,一般是按戶發帖。
    鮮卑人戰死者數量驚人,為了保存家族的香火,大部分鮮卑軍戶家庭都是一個大家族居住在一起,有的人多的,一戶有二三十人,這樣若來了軍貼,只要派出一個成年的壯丁就行了。
    丘林家、花家、阿單家,都是如此。丘林堡,花家堡,阿單氏族,這些甚至算不得顯赫家族的人家尚且聚群而居,更別說其他稍微顯赫點的人家了。
    因為這樣影響到了征兵的數量,所以到了拓跋嗣和拓跋燾兩朝,朝中想出了一個辦法——遷人。
    將人多的郡縣和軍鎮裡的鮮卑人家拆開,分發他們大量沒有人開墾的沃土和牲畜,將他們往其他人口稀少的郡縣遷徙。被遷徙的人家變成新的軍戶,大家族變成小家族,原本二三十人是一戶,征一個男人,現在是四五個人是一戶,也是征一個男人,數量卻多了不少。
    此法在戰時很有成效,分下來的良田和牲畜讓許多男兒冒著危險遠走他鄉,也有些奴隸得了自由身,自願在原主的引薦下變成軍戶,前往新的地方開始自己的生活。
    可誰也沒想到這任的皇帝這麼愛開疆拓土,雖然每戰必勝,從其他國家掠回了大量的財富,跟隨出征的戰士們都掙下了不少家產,可死的人也有不少。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即使有軍功也是虛妄。
    大量的軍戶家裡只剩孤兒寡母,大的家族沒有傷筋動骨,那些被遷徙到各地的軍戶人家卻有許多斷子絕孫。王氏守著兒子過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突然又有軍貼到了她家,她差點瘋了。
    丘林氏遷來上黨的只有丘林莫震和丘林莫雷這一對兄弟,丘林莫雷雖然也是男丁,但他生來就有心疾,連農活做的都氣喘吁吁,更別說上陣。
    正是因為有心疾,丘林莫雷一把年紀了,連親事都沒有說定。
    王氏帶著軍貼苦苦去求此地的“大人”和征兵官,想要求他們看在丘林莫震以死殉國的份上給他留點香火,卻遭到了拒絕。
    “我鮮卑男兒世世代代如此生活,父死子繼,子死孫繼,若真是一家全部死絕,那只能說技不如人,磨練的還不夠的緣故。”征兵官還沒見過這樣胡攪蠻纏的婦人。
    “你去看看其他地方,戰至一戶全部斷絕的都有,軍中養著你們,分給你們田地,就是為了這一刻。這便是府兵的宿命,莫說丘林將軍是個英雄,就算是陛下,當年也是從軍中九死一生殺出來的功業,他難道不知道也要留個香火嗎?”
    王氏根本不是在北方六鎮長大,她就是一個普通的漢人婦女,也沒有在鮮卑那種特別悲壯的環境中生活,根本不能理解這種即使一家人死絕也要把孩子送上戰場的決心。
    在她看來,她已經送走了一個丈夫,如今只有一子傍身,若是兒子也死在沙場上,她就是對不起丘林家的祖宗,對不起死去的丈夫。
    丘林家這一支莫雷無子,她與莫震的兒子要是有個萬一,“上黨丘林氏”就徹底斷絕了。
    “……所以,我勸小叔回柔玄。我跟他說,若是豹兒走了,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我不自在,他信以為真,又不想替我兒子入營當兵,所以沒過幾天,我那小叔就回了柔玄去。”
    王氏木著臉,繼續說道:“小叔走了後,我以死相逼,讓豹兒逃到山裡去,先躲過兵役。當征兵時間過了之後,軍府來我家找我孩兒問清為何沒有如約入伍,我就和他們說我家豹兒去打獵後一去不回,應該是被野獸給吃了。”
    阿單卓將拳頭捏的噶扎噶扎響。
    賀穆蘭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安撫性的在他緊張的拳頭上拍了拍。
    聽到這兒,丘林豹突似乎已經神游太虛。但他的眼睛余光卻沒有離開過花木蘭,當他看到賀穆蘭對阿單卓親暱的動作時,他的眼神黯了一黯。
    “我能怎麼辦呢?我是無權無勢的一個婦人,我除了讓他逃,想不到一點辦法。”
    “我當初剛嫁過來不久,丈夫就離家去打仗了,說是有個小叔照顧我,其實我照顧他還多一些。後來,我夫君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要多麼辛苦才能養大孩子,這其中的艱辛,外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我辛辛苦苦把他養到成年,還沒有看到他開枝散葉,就又要把他送上戰場……”
    她看著賀穆蘭,開口問她:“你應該是能夠了解我的吧?聽說您正是不想自己的家人去戰場送死,所以才以身相替,去從軍的。我並沒有你那樣的勇氣,就算我有那樣的勇氣,我也沒法子替我兒子上戰場,我根本就不像個男人……”
    “王姨,你這話說的就有些過……”阿單卓像是難以忍受一般的低嚷出聲。
    “她說的沒錯。”賀穆蘭拉住了他,“我確實長得很像個男人,但我並沒有你想象的有勇氣。我也很怕死,一想到我死後家中阿爺阿母和弟弟的悔恨,就根本不敢在戰場中有一絲懈怠……”
    賀穆蘭想了想,點頭道:“是的,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擔憂和害怕,可是讓這孩子逃走的決定只是逃避。你將會活在另一種擔驚受怕中,也把你的兒子永遠困在了某種牢獄裡,沒有刑滿之日。”
    “在那時,我每天都做噩夢,一下子是我丈夫的屍首被一堆人送了回來,無數人請我‘保重’,一下子是我怎麼也等不到我兒子回來,甚至連屍首都沒有。”
    王氏一想到那段日子,手依舊還會痙攣。那是她接到軍貼以後留下的後遺症,至今還無法被安撫。
    “可是我沒想到,他們會做的那麼徹底。軍府的人搜了我說的那座山,沒有找到我的兒子,也沒找到任何他遇難的痕跡。他們起了疑心……”
    “可我是丘林莫震的妻子,他們起了疑心,也不能對我做什麼。可是他們走訪了小市鄉所有的軍戶人家,記住了每一戶軍戶家的男丁,他讓他們每戶都必須出一個壯丁去從軍,無論這家裡是不是已經有人從過軍了。”
    “軍府說,鮮卑人的規矩,一個部落裡如果出現了逃兵,那同部落就必須連坐。如今已經不是部落的時候了,可軍府的規矩不能改。這裡少了一個人,其他人家就要加倍補上。”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一下子成了鄉裡的罪人,每個人路過我家門口時,都會啐我幾口。沒有人肯賣我東西,也沒有人幫我種田。後來,因為我家的人都‘死絕了’,軍戶的身份也沒有了,田地牲畜都被收了回去,有人趁夜晚往我家門前潑糞,丟爆竹,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眠,豹兒偶爾偷偷回來看我也怕被人發現,我索性收拾了東西,住到了我夫君的墳邊。”
    “他當年以大將軍之禮下葬,沒有人會到這邊來報復。”
    “花將軍,你問我鄉人們為什麼這麼恨我……”
    她感覺自己的腳下仿佛踩著的是虛空,毫無立足的地方。她只要一想到他們的屍體會躺在無人得知的地方,那種比當初看到丈夫屍身更可怕的恐怖和疲憊,就會使她僵直起來。
    她確實後悔了,卻沒有回頭的路走。
    “因為我是罪人。”

☆、第102章 死得其所

在找到王氏之前,賀穆蘭做過許多猜測。
    她想過是不是丘林家的人得了什麼惡疾,為了不傳染到全村,所以只能將他們趕出村子,讓他們自生自滅。
    因為他們的住處沒有住人的痕跡,所以她只能這麼想。
    她還想著是不是王氏或者丘林豹突做了什麼作奸犯科之事,惹了眾怒,最後背井離鄉走掉。
    但最後她告訴自己,這些都是不合理的,因為軍戶無故不能離開當地軍府所管轄的范圍,即使生病或者做了錯事,也有軍府審判,不可能死的無聲無息。
    她只能不甘心的接受了所有人的說法,忍下滿腔悲痛後悔,來給花木蘭的故友上墳。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讓她更加悲痛的故事。
    當王氏說出“我是罪人”的時候,賀穆蘭的腦子裡出現的是那句後世已經用到爛俗的句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賀穆蘭做過法醫、現在又是個英雄,可她沒做過母親,並不知道母親這種“身份”究竟能做出多少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
    所以對於王氏的這種選擇,賀穆蘭沒有做出什麼大義凜然的評價,她只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將頭扭向丘林豹突,突然問他:
    “那你呢?你既然逃了,為何會落草為寇?”
    “……我……”丘林豹突低著頭,小聲說道:“之前您一直有派人送東西來,再加上我還在家裡種田,所以從小到大,我和阿母的花用已經足夠了,還能攢下一些東西。”
    “自我逃了,家裡的地沒人種,我阿母沒了活命的路子,而我阿母在這裡,我也不敢逃遠,只能還在上黨游蕩。四鄰八鄉的人若知道我是誰,怕是會將我告發,所以我只能偷偷摸摸的藏著。”
    “我以前是軍戶,不能做工,可是真沒了籍,卻只能做些賤役。”
    丘林豹突從頭到尾表現出的是一種認命,他似乎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我掙不到糧帛,我阿母眼睛不好,也織不了布,我只能在山裡挖些山蘑、打些野獸去賣,可是冬天山裡東西也少,我又不是獵戶出身,並不是每次都有收獲。有一次在山裡遇見了現在的大哥……”
    他抿緊了嘴唇,片刻後接著說:“一開始只是為他們放風,去找‘肥羊’,後來您的東西再也沒有送過來,我阿母說花將軍大概是聽說了我的事,對我們徹底失望了。我一想,反正都這樣了,我阿母都快餓死了,再堅持也沒什麼……”
    砰!
    他的臉上重重的中了一拳。
    阿單卓額上的筋脈賁起,連眉毛都因為眼睛瞪得極大的緣故一根根豎了起來。他維持著出拳的姿勢,像是瘋了一般吼叫著朝著丘林豹突沖了過去。
    “我打死你這個只會找借口的家伙!”
    丘林豹突原本就是暴脾氣的人,此刻被這個陌生的同齡人兜臉給了一拳,像是一匹被逼入絕境的野獸,立刻反擊了回去。
    兩個年輕人互相對了一拳,丘林豹突感到血液在太陽穴裡發瘋似地悸動,腦袋像是給什麼東西壓著,快要破裂了。
    他好重的拳!
    這黑臉少年竟然是用十成的力氣在對付他!
    這讓他惱羞成怒,一下子吼了起來:
    “管你什麼事!”
    “我要揍死你!”阿單卓嘶吼著一把將他撂倒在地,“你說管我什麼事?你簡直給我們這些軍戶之子丟臉!”
    “我就是丟了!我自作自受我認了,我你阿爺,你憑什麼揍我!”丘林豹突的鎖骨之前被賀穆蘭所傷,武藝也沒有阿單卓厲害,被他幾下推倒,面子上更掛不住了,一邊污言穢語著一邊拼命反抗。
    “你居然還敢提我阿爺?我可沒給我阿爺丟臉。”阿單卓哼笑了起來,“是你了你阿爺一臉!”
    阿單卓用比他還粗俗的話回敬了一句,提拳再打。
    王氏已經被這種局面嚇傻了,一邊淒厲的尖叫著一邊求賀穆蘭拉開他們。
    “花將軍,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不要讓這位小哥揍豹兒,要揍就揍我吧,求你拉開他們啊!”
    “啊!!!”
    聽到王氏的話,丘林豹突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完全不顧鎖骨上的傷,兩腳往上一抵,將腰部拱了起來就要掀翻阿單卓。
    兩個少年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將整個屋子弄的一片凌亂。兩個人都在借由打架宣洩著心中的情緒,先是用拳頭,而後用手,再是互相用頭槌手肘亂撞,而賀穆蘭只是拉上王氏,將她往旁邊帶了帶。
    “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讓他們打一架也罷。”賀穆蘭注意著戰局,發現阿單卓還是有分寸的,沒有朝對方的要害揍,所以只是一拉王氏的手,帶她走遠點。
    賀穆蘭這一拉她的手,才發現她的掌心裡全是冷汗,雙手和手指都在奇怪的、不知不覺地抽動著。
    這讓柔弱的女人讓她忍不住歎了口氣,安撫她道:“你放心,若真有危險,我會出手的。”
    這個婦人到底是有多在乎自己的孩子?連這種常有的打架都看不得嗎?
    看豹突的樣子,從小到大應該打過不少架才對啊。
    王氏雖然嗯了一聲,可是眼睛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她的兒子,她那翕動的像是風中落葉一般的嘴唇、以及不停顫抖的枯瘦臉頰,都已經將她擔憂的心情徹底給暴露了。
    兩個少年如同街頭混混一般的亂斗還在繼續著,而且是阿單卓正占著上風,丘林豹突不知道是因為鎖骨有傷還是就是技不如人,幾乎是被壓著打。
    兩人打斗的太劇烈,以至於屋子裡點燃的蠟燭都被拳風給弄的熄滅了。阿單卓和丘林豹突就這麼在黑暗中發出陣陣悶響,賀穆蘭看著身邊抖得快要散架的王氏,認命的彎腰在地上找到蠟燭,找到角落用火鐮火絨將它們繼續點燃。
    火焰亮起的一瞬間,阿單卓把丘林豹突揍得連北都找不到了。
    “沒有阿爺的軍戶家千千萬,為何就你家的一定不能去從軍!”
    彭!
    阿單卓一拳揍在他的胸口。
    “自私!”
    “既然知道自己是軍戶之子,為何不從小練好武藝,只有夠強才不會死!”
    阿單卓啐了他一臉。
    “愚蠢!”
    “啊!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丘林豹突心中燃燒著最為猛烈的憎恨,一個用力將阿單卓掀翻了過去,伸出拳頭猛擊他的太陽穴!
    “你給我去……”
    咚!
    鐵青著臉的阿單卓伸出手臂格住了他的拳頭,另一只手不過在他的肘關節微微一扭,就使他痛得反過了身子。
    這是花木蘭得意的招式,後來教給了阿單卓。這招式只有臂力強的人才能用,否則拿手臂去擋別人的拳頭,自己先被打殘了。
    “你誰也殺不了。”阿單卓冷酷無情地嘲笑他,“你只是個一直把頭夾在阿母褲襠裡活的人,也只敢跟著一大群人去搶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賀穆蘭微微驚訝地挑了挑眉。
    她一直以為阿單卓沒什麼脾氣,性子也憨厚,原來竟是她看錯了。
    阿單卓真要毒舌起來的時候,還真掏人心窩子。
    “我也不想這樣活!誰不願意做英雄?誰不想要受人尊敬?誰願意這樣不人不鬼、藏頭露尾的活著!我有什麼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丘林豹突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臉,“你這樣能跟在花將軍身邊的人有什麼資格說我!”
    彭!
    阿單卓又給了他一拳。
    “你心裡有恨。”
    阿單卓低下頭去,一把揪起了丘林豹突的衣襟,將他驀地拉扯到自己身邊。
    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讓王氏露出了似乎下一刻阿單卓就會把她兒子吃掉一般的表情。
    “你居然還覺得花姨偏愛於我?你是不是還覺得花姨一年多沒給你們送東西,所以才逼著你落草為寇?”
    這一刻,阿單卓真有咬死他的心,“你和王姨對於花姨來說只是兩個陌生人,你要弄清楚,那些東西不是給你的,是給你死去的父親的。你算個屁啊!”
    阿單卓突然不想揍他了,他覺得揍他都髒了自己的手。
    他將豹突像是破麻袋一般拋到地上,落地之後又踢了一腳。
    “啊!”
    丘林豹突痛得弓起了身子,慘叫了起來。
    那一腳踢在了他的鎖骨上。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我告訴你,我叫阿單卓,來自武川阿單氏。你若以後想要尋仇,不妨來找我。反正我看你這種只敢攔路搶劫的蠢人,一輩子也別想打的過我。”
    阿單卓望著地上野狗一般蜷縮嚎叫的豹突,冷然道:“你父親生前是赫赫有名的將軍,我父親生前卻是名不見經傳的一個火長而已。我阿單一族傳承七代,共戰死男丁七十四人,我父親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已經戰死,我和你一般,也是被花姨送來的東西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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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31:34 |只看該作者
    王氏咬著下唇,使勁地忍著不要哭出聲來,又因為有賀穆蘭站在她的身邊,她連過去看看兒子到底傷了哪裡都不敢。
    她怕她一奔過去,花木蘭會對他兒子更加失望。
    阿單卓盯著叫聲突然小了點的丘林豹突,心中滿是不齒。
    “我家接受饋贈比你家還早,花姨最早送到我家來的東西是什麼換的你知道嗎?不是糧食,不是布帛,是從蠕蠕人頭上削下來的頭發。”
    “我們鮮卑的貴婦喜歡用真發做成高髻編在頭上,花姨在戰場上有時候找不到什麼值錢的東西,糧食要留著填飽肚子打仗,就只能把蠕蠕人的頭發削下來,捆成束,賣給去戰場收頭發的匠人,換成糧食送到我們家。”
    “後來,花姨做了百夫長,又做了將軍,送到我們家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好,可是我和我阿母都記得最早那些用頭發換來的恩德。你能長大,全靠別人在沙場賣命,你有什麼資格當逃兵?”
    阿單卓咬牙恨道:“我阿母從來沒有攢過任何東西!我家所有的糧食、所有得到的值錢東西,全都給我找了好一點的師父學武。我從小學武用的就是真劍,我的馬一直都是戰馬!我阿母生平第一次求人是寫信求花姨給我找一個好一點的武師學武……”
    “誰不怕死?誰願意把兒子送到戰場上去?我問你,你阿爺的仇,你報了嗎?”
    幸福的人是多麼的心狠,他們該有多滿足啊?可他們除了滿足,難道就真的一無所需了嗎?
    阿單卓一想到“花木蘭”可能在戰場上到處游蕩,就為了尋找戰利品給他們母子送去可以糊口的東西,忍不住就有落淚的沖動。
    “我再問你,你真不知道做了逃兵,鄉裡會發生什麼事嗎?”
    當他們得到虛假的幸福和安寧的時候,竟把“天職”這個真正的人生給忘掉了啊!
    “可所有人都有資格怕,只有你……”阿單卓指了指丘林豹突,又反手指了指自己。
    “……還有我。想想我們是怎麼長到這麼大的,只有我們沒有資格逃!”
    “你一直在享用著你父親用性命換來的一切,而如今,他死了,依舊還在庇護著你們!”
    阿單卓的眼睛緊緊凝視著著王氏,“活著的人住進了死人為活人准備的陽宅。丘林夫人,他都已經死了,到底還要庇護你們多久啊?你還想把你的兒子關在墳墓裡多久啊?”
    死人為活人准備的陽宅!
    聽到阿單卓的這一句話,丘林豹突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悔恨、無助、慚愧、驚懼等諸多情感一起湧上他的心頭,血液也像是滾燙的沸水,不停的翻騰著。
    原來他一直活在陽宅裡。
    活在無數死人搭建著的陽宅裡!
    “呵啊!”
    丘林豹突大叫一聲,噗地吐出了一口血來。
    “豹兒!”
    王氏軟倒在地,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走到了兒子的身邊。
    “咦?應該不會被打出內傷啊。”
    賀穆蘭一直盯著阿單卓,她敢肯定阿單卓除了鎖骨那一下,沒有哪一拳是打在要緊的地方的。
    她也上前了幾步,湊到王氏身邊去按丘林豹突的脈搏。
    脈搏跳動的很快,應該是情緒十分激動的緣故。
    賀穆蘭之前只有在電視劇上看到過這種戲劇化的效果,待看到丘林豹突胸前那一片血漬,只留一聲歎息。
    “哎。我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賀穆蘭看著瞪著眼睛張著口喘著粗氣的丘林豹突,摸了摸他的頭。
    “其實你阿母說的不對,不是她的錯,而是我的錯。”
    花木蘭,你在喝著涼水,卻把自己的糧食送出去的時候……
    你在解甲歸田,卻連田地商鋪都不敢置辦的時候……
    有沒有想過也許會有這樣的場景呢?
    “我給每個人家都送了財帛,卻忘了,有些時候財帛也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我並沒有真的關心你們,而只是把冷冰冰的財物送到你們的手裡,就當是已經替戰友照顧了他們的家人。阿單卓的阿母沒有寄信來的時候,我甚至都已經忘了阿單卓已經到了可以學武的年紀……”
    “還有你……我竟然不知道你是這樣一個害怕失去的人。”賀穆蘭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頭,安撫著他的情緒。
    這讓他的氣息越來越慢,越來越輕,眼睛裡的充血似乎也慢慢褪下去了。
    害怕失去母親,害怕失去現在安寧的生活,害怕失去花木蘭的信任,害怕辜負現在這些“兄弟”的義氣,因為得到的太多,反倒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害怕“失去”,也害怕被“傷害”。
    “但是,只有當一切都失去的時候,你才會知道生命究竟有何價值,自己究竟是一個能以什麼樣的方式生存在世界上的人。”
    賀穆蘭想起了失去一切的張李氏,想起丟了官的陳節,想起被莫名其妙來到了這裡的自己。
    當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你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要做什麼,為何要這麼做。
    “我不會責怪你的母親,也不會責怪你。因為你們已經為自己犯下的錯誤付出了代價,我只想問你……”
    “也許會死。”
    賀穆蘭沒有看王氏,只是問他。
    “你想回頭嗎?”
    你想回頭嗎?
    你想回頭嗎?
    你想回頭……
    她在說什麼啊。
    就算她是“花木蘭”,也不能豁免他的罪責。
    他是逃兵,是罪人,即使他的阿母再怎麼拼命的說是自己“以死相逼”,也掩飾不了自己確實害怕了的事實。
    他應該拒絕他的阿母,說服他的阿母,而不是卑鄙的逃進山裡,讓自己的母親承受世人的唾棄和惡意。
    什麼再也守不住了落草為寇,不過是自暴自棄而已。
    他情願花木蘭嚴厲地斥責他,對他表現出自己的失望,或者如同阿單卓那樣揍他一頓,也不希望她用虛假的話來騙他。
    丘林豹突閉上了眼,覺得自己在動搖著。
    “我的天啊……”
    王氏聽到賀穆蘭的話,大吃了一驚。她跪在陽宅的石板上,在阿單卓和丘林豹突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漿中,用膝頭往前走了幾步,一把抓住了賀穆蘭的大腿。
    “花將軍,你的意思是,我的兒子還能再落回軍籍是嗎?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若是他還能再落回軍籍,我一定不再……”
    “王氏……”賀穆蘭一直覺得以“什麼什麼氏”喚出女人的名字十分侮辱人,可是這樣的王氏根本讓她喊不出口“丘林夫人”這樣的稱呼。
    若是能這樣回頭,她又何必站在這裡呢?
    若是能這樣回頭,那還叫錯誤嗎?
    “你想錯了,我並不是要讓你的兒子落回軍籍,而是讓他以丘林豹突的身份走出去而已。”
    賀穆蘭看著已經慢慢睜開了眼的丘林豹突。
    “回到不叫‘老七’,不叫‘逃兵’的那個時候。回到叫丘林豹突的那個時候。告訴全世界你沒有死,而且你後悔了,想要承擔你自己的錯誤。”
    “我不能讓時光倒流,也不能讓你逃脫你的錯誤,因為那是錯的。”
    賀穆蘭從燭火處稍微轉頭,只有臉頰泛著紅光,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確定他隱約在微笑著。
    她正眼直視著豹突,並且說道:
    “你若要這樣做,可能會死,因為我也不知道軍府會不會將你捆了,或者干脆殺了你以儆效尤。可是你覺得你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呢?你想不想試一試?”
    “不!不!”王氏瘋狂的搖著頭,“會死的!即使軍府不殺了你,那些鄉人也會打死你的!我去,讓我去!”
    躺倒在地的丘林豹抬起了雙臂。他緩緩將雙手交叉著放在脖子後面,一面看著天花板,一邊發起了呆。
    看起來,就和許多正躺在野地裡看星星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兩樣。
    王氏依舊趴伏在地上嚎哭,她開始咒罵這個世道,咒罵該死的府兵制,咒罵當初為什麼要嫁到丘林家。她咒罵起花木蘭既然消失為什麼還要出現,出現了為什麼還要奪去她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的兒子……
    這個女人像是徹底瘋了,她那麼不安,那麼憤怒,那麼恐懼,負面的情緒會這樣完全擊潰了她,全是因為……
    她知道他的兒子會選擇什麼。
    她知道。
    “這樣躺著,我覺得我還不如死了。”
    丘林豹突像是突然自言自語一樣的呢喃了起來。“我正躺在我阿爺的墳墓裡,可我阿爺安寧了,我卻不能。有時候,我覺得像我阿爺那樣壯烈的死了,也許才是死得其所。但我卻必須要卑微的如同蛆蟲一般的活著,也許連這樣體面躺在墳墓裡的資格都沒有……”
    “阿母,我想試試回頭。若是今天之前,我都沒有這個勇氣,也不會有人要我這樣做。我根本想都不敢想這樣的事。這也許是我這一輩子唯一一次回頭的機會了……”
    丘林豹突慢慢坐起身子。
    “花將軍,我該怎麼做?”
    賀穆蘭看到他的選擇,心中松了一口氣。
    若是他選擇苟且的活著,她就會徹底的放開手去,不再管他們了。
    “你選擇的很對,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誰,這樣,任何人都不能拿你的身份來傷害你,包括你自己。”
    賀穆蘭笑了起來。
    “別擔心,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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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市鄉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位以大將軍之禮下葬的丘林莫震之子,讓所有小市鄉軍戶家都恨得咬牙切齒的那個逃兵,居然自己又回來了。
    之前曾經挨家挨戶詢問丘林家在哪裡的那個奇怪男人,以及他身邊跟著的黑臉少年陪著他,開始一家一家的道歉。
    更奇怪的是,那個愛子如命、讓許多人歎息不已的丘林家媳婦,居然也跟在莫震之子的身後,去挨家挨戶的道歉。
    當他們敲開鄉人家門的時候,他們看到的是一張鼻青眼腫、眼睛充血,似乎身上傷勢比臉上更重的丘林豹突。
    這讓許多人既解氣又解恨……
    被長輩揍了吧?
    該!
    怎麼不揍死你!
    脾氣火爆的,當場就叫出一家子人,要揍他一頓。丘林豹突什麼都不做,就像是那種殉道者,跪在原地承受他們的怒火。
    在場面過於激動的時候,賀穆蘭會出手護住丘林豹突,讓他不會在道完歉之前被揍死。
    “你居然還有臉來道歉!我已經送走了兩個兒子了,現在還要送走第三個!我小孫子才剛剛出世啊!你們的心是鐵做的嗎?不是說那位花木蘭將軍一直還照顧著你們嗎?她眼睛是不是瞎了才養了你們這一群廢物啊!”
    賀穆蘭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家至少還有買得起皮甲武器的錢,你看看我們家,我們家!”
    一個黑衣的老太太將自家的門敞開,讓所有人看到她家家徒四壁的場面。
    “送走第一個的時候,好歹還有一身皮甲皮盔,帶把長矛;送走第二個的時候,東西都換了給老大當救命的盔甲了,只能給二兒子買一身便宜的,槍還是我家老頭子自己做的……”
    那老婦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泣不成聲:“你逃了,我家小兒子被帶走的時候,連件布甲都沒有啊!大冬天要去涼州邊關,連把像樣的武器都沒有,還能活嗎?我現在看見當兵的人來我們鄉裡,我都害怕是來報喪的啊!”
    丘林豹突感覺自己的臉皮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甚至懷疑自己為什麼要選擇來這裡。
    如果只是要贖罪,何不直接自盡算了?
    花將軍讓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樣做就真的能回頭嗎?
    王氏跟著那老婦一起哭,哭的比她還淒慘。她也是做母親的人,自然知道那種擔心孩子喪命的苦楚,她只要一想到自己一念之差造成的惡果居然這樣可怕,就忍不住大聲的哭出來。
    阿單卓一開始的表現的像是來打醬油的。他還是剛剛建立起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年紀,既不能理解王氏的母性,也不能接受丘林豹突的懦弱。在他看來,男人死就該死的如同一團火,既要燒光自己,也要燒光敵人。
    可是當他看見那個老婦哭訴著自己不幸的遭遇時,他還是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阿母。
    他若真從了軍,她會不會也這樣在他不在的時候痛哭流涕?
    會不會每次一看到當兵的路過,就害怕的躲在屋子裡,當做什麼也沒有看見?
    阿單卓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是我的錯。我不求您原諒我,但至少讓我來說聲‘對不起’。我已經……”
    “滾!滾的遠遠的!我永遠不想看到你們!”
    那老婦發狂的抄起手邊的抓耙,向著跪著的丘林豹突劈頭蓋臉的砸去。
    賀穆蘭一把抱住那激動的老太太,將她的頭埋入自己的肩膀,一邊安撫著她的情緒,一邊用眼色指引阿單卓拽起地上的丘林豹突快走。
    阿單卓放下捂著嘴巴的手,忍著鼻子裡的酸楚,一把拉起地上的人,連拽帶扯的拖了出去。
    “不會有事的,你三個兒子都不會有事的。他們還有家人,還有父母,還有兒女,他們爬也會爬回來的。”賀穆蘭拍著她的背,像是念咒一邊的念著。
    “你在對我家婆子做什麼!”從院子外走來的老爺子像是發怒的山羊一般沖了過來,正是當初賀穆蘭向他問路的那個老人。
    “我……”賀穆蘭看著朝另外一條路走遠了的丘林等人,傻乎乎地張口:“我在安……”
    “當初見你問路的時候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居然連老太婆的便宜都占!我打死你這個臭不要臉的!”
    “哇!”
    賀穆蘭被嚇了一跳,連忙放開老太太,沒命的跑了。
    賀穆蘭一口氣跑出好遠,見身後那老頭沒有追上來,這才松了口氣。這時候的人普遍顯老,說是老頭子,怕是只有五十來歲,但歲月的摧殘和世道的艱辛已經讓他們過渡的染上了風霜之色。
    可在那位老爺爺的眼裡,自己的媳婦依然是走在路上還會被人占便宜的美人。這世上正是因為有這種情感存在,所以才能世世代代的繁衍下去。
    鮮卑人和漢人,在這一點上並無分別。
    王氏為什麼就看不透呢?
    .
    丘林豹突去的第二個人家,出乎意料的很容易就原諒了他。
    輕而易舉的連賀穆蘭都出乎意料。
    “我的兒子不會死的。”
    這個面容剛毅的中年男人這樣說道。
    “他四歲就跟著我學武了,我當年得了恩賜回鄉的時候,他才這麼高……”這男人表情溫柔的伸出一只手掌,比了比自己的脖子,“……他就已經能將我撂倒了。”
    “我和他,其實都在等著軍貼送到家裡的這一天。只是現在天下承平,現在已經沒什麼仗打了,想要建功立業也沒有那麼容易。我還以為軍貼在他娶妻生子之前都不會送到家裡來。”
    這個男人看了眼賀穆蘭,“你也和我一樣,是沙場上回來的人吧?”
    賀穆蘭點了點頭。
    “是的。我從黑山回來的。”
    “原來是抵抗蠕蠕的兄弟啊。”他笑了笑,“丘林豹突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我和他父親是一起遷來的這裡,從他小時候起,我就知道他做不了他父親那樣的英雄。但我沒想到他連做個男人都做不到。”
    “你做的很對,讓他逃是逃不掉的,沒有在軍中歷練過的人不知道‘逃兵’意味著什麼。”
    這個中年男人看著地上跪著的丘林豹突,露出憐憫的神色。
    “所以我原諒他了。因為他將會背著這個可怕的名聲一輩子,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酷刑,以至於我連唾罵他都有些於心不忍。”
    “你們走吧,我雖然不想打罵他,可是看到他心情卻一點也好不起來。”這位父親傷腦筋的歎了口氣。
    “我那兒子走的時候,剛剛和一家鮮卑姑娘訂了親,也不知道這門親事會不會黃。這是我唯一遺憾的事情。”
    他看了眼王氏。
    “經過這件事,我們家就算是斷子絕孫,也不會再娶漢女了。”
    王氏的臉色一下子煞白了起來。
    “只有我鮮卑女兒,才能養出英雄來。就算只是個女人,花木蘭那樣的鮮卑女兒,也不是你這種……”
    “花木蘭的阿母是漢人。”賀穆蘭突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花木蘭會寫漢字、說漢話,這在軍中是無比榮耀的事。漢人創造了文字,得以讓我們鮮卑人可以將歷史記錄下去;漢人創造了各種武器,讓我們可以不必赤手空拳的征戰;漢人的官吏為我們管理廣袤的疆土,讓我們不必餓著肚子拼命……”
    “這位朋友,你這樣的話,我聽不得。”
    那男人止了聲,詫異地看了賀穆蘭一眼。
    “你說花木蘭的阿母是漢人?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賀穆蘭聳了聳肩,“事實如此啊。”
    賀穆蘭沒有繼續和他爭辯下去,而是攙起丘林豹突,十分感激地對他鞠了個躬。
    “謝謝你的寬容,這對這個孩子很重要。他會為他做錯的事付出代價,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他能看見他做錯的事究竟帶來的是什麼。不知道這個,他永遠也沒法子變成一個‘男人’。”
    “你讓他看到了男人寬容的一面,這十分可貴。”
    “你謬贊了。我只是經歷的比較多,已經看的開了。”
    沒有人不喜歡被誇獎,這個面容嚴肅剛毅的男人居然也會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我相信我兒子不會死,他會堂堂正正的帶著軍功和戰利品回來,就跟當年的我一樣。所以……”
    他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眼裡屋的布幔。
    他的妻子正躲在那後面,因為厭惡這一群人而不願意出來。
    “丘林夫人,你得相信你的兒子。做母親的總是竭力阻止兒子們往危險的地方去,可他們偏要往裡走,這是阻止不了的天性。”
    “我……”
    王氏將腰彎了下去,幾乎彎到了泥土裡。
    “我對不起……”
    “請出去吧。”
    這個男人抓了抓腦袋,他看到那個布幔在抖動,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語速。
    “再不出去的話,我今晚就上不了床了。”
    咦?
    一群人都露出傻了眼的表情。
    他到底在說什麼啊?
    ***
    “啊,一天的功夫,只走了兩家。”
    賀穆蘭伸了個懶腰,覺得自己累慘了。
    她身後的所有人都耷拉著腦袋,拖著腿,沒有一個能有她這樣飽滿的精神。
    “但不管怎麼說,一開始就有一個好的開端。至少有一家人原諒你了不是嗎?”賀穆蘭抓住丘林豹突的下巴,讓他抬起頭來。
    “你覺得這是很羞恥的事嗎?一家家去道歉,痛哭流涕,請求別人原諒,讓別人來揍你,是很羞恥的事?”
    “我……”
    丘林豹突支吾著開不了口。
    “他們不會原諒你,你自己也無法原諒,但至少不要做一只把自己藏在地洞裡的耗子。”
    “明天,後天,大後天,也許十天半個月,也許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也許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死,在那之前,你都要過著這樣的日子。但至少這是你自己選擇的。”
    “無論你究竟會變成怎樣,當你選擇走出這一步……”
    賀穆蘭的聲音像是從天上飄下來一樣般鑽入丘林豹突的耳朵裡。
    “我們會陪著你。”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這個男人抓了抓腦袋,他看到那個布幔在抖動,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語速。
    “再不出去的話,我今晚就上不了床了。”
    其妻:他老是提花木蘭!一天到晚提花木蘭!他要喜歡花木蘭他找花木蘭去啊,找我干嗎!
    丈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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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33:25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請打醬油

接下來幾天道歉的遭遇都談不上順利,丘林豹突以前似乎就是喜歡惹事的孩子,而且對人十分敏感。
    無論他現在是不是後悔,是不是垂頭喪氣沮喪不堪,在過去的很多年裡,他都像是一頭小豹子,只要別人表現出一點不盡人意的樣子,就會對別人張牙舞爪。
    這樣的性格是從王氏和其他鄉人的言語中一點點吐露出來的,借著這些人對丘林家的唾罵和憤慨,賀穆蘭的腦海裡大致勾畫出了丘林豹突的生活軌跡。
    這個孩子的母親王氏,和外柔內剛的張李氏、或者阿單卓外剛內也剛的阿母不一樣,是一個十分柔弱的人。她柔弱的性格甚至讓她連改嫁都不敢。
    對於未來生活的不確定性和恐懼,讓她猶如生活在烏龜殼裡的烏龜,很少探出自己的那一步。尤其後來花木蘭時不時的就會送東西過來,鄉裡也敬佩丘林莫震的貢獻,都主動幫助她家,王氏根本不需要改嫁也能過得很好,所以她就一個人慢慢帶大了孩子。
    雖然過程並不容易,但相對於許多一個人無依無靠養大孩子的母親,例如張李氏,她要順遂的多。
    丘林豹突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戰死沙場,而且死的很壯烈。大人們對他家的禮遇,以及對他的疼惜,都源自於此。
    但大人們對丘林豹突越好,卻越會引起其他小孩對他的排斥。
    孩子都是殘忍的,他們不能理解大人們丘林豹突的好是因為什麼,只覺得大人們偏心,這孩子會拍馬屁——所以從小到大,丘林豹突一面為自己受到不一樣的優待而感到自豪,一面又因為同齡人的冷遇和敵意而常常和他們發生爭斗。
    小孩子打架,原本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是王氏卻對這種事非常擔憂,每次無論是丘林豹突揍了別人,還是別人揍了丘林豹突,她都會拉拉扯扯的到別人家的道歉,或者上門討公道。但她道歉或者討公道的方式都是站在別人家門口大哭特哭,哭到別人都害怕了為止。
    漸漸的,對英雄的敬佩被英雄家人的懦弱所覆蓋,隨著小一輩長大,老一輩老去,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丘林莫震是何許人也,可是卻對這個性子軟的誰都能捏上一把的王氏印象深刻。
    柿子軟了,自然就會有人來捏。王氏的外貌無疑是非常溫婉秀美的,否則莫震也不會娶了這麼一個姑娘,只是這麼多年來的煎熬,如今那種秀美也已經被一種枯瘦木訥所代替,了無生氣。
    王氏還有個小叔,可這小叔也是個性格怪異孤僻之人,而且一聽說家裡要征兵,王氏只不過說出一點顧慮,他就立刻回鄉去了。
    到底他是如何靠不住的人,一望便知。
    有這麼一個懦弱的母親,還有一個和擺設沒什麼兩樣的叔叔,丘林豹突的性格就變得粗暴又具有攻擊性,這讓王氏更加擔心他以後長大會不會到處惹事,釀下大禍出來。
    結果,丘林豹突沒有釀下大禍,王氏卻釀下了大禍。
    ***
    “你對的起我們家嗎?丘林將軍死了,你們家的田都是誰幫著種的?都是我們鄉裡的漢子!就算我們收了你家的糧食,可也不是沖著你家糧食去的,不過是看你家孤兒寡母可憐,想要幫你們一把……”
    一個年輕的婦人將一盆水潑到丘林豹突的身上後,開始罵了起來。
    她的丈夫被帶走了,因為她的兩個孩子都還沒到能上戰場的年紀。
    “還有你,我早就看不慣你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除了哭好像什麼都不會做了。明明也不是官家夫人,可從來沒見過你織過一匹布,喂過一只雞!花木蘭尚且在戰場上殺敵,我們在家裡養活老小,你養個兒子,還把他養成了個窩囊廢,白吃了那麼多年糧食!”
    這婦人憤然地指著王氏繼續吼了起來:“你居然還有臉跟來!你兒子不是死了嗎?你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你不就仗著是丘林莫震的妻子嗎?你可對的起你的丈夫?”
    王氏不發一言的頂著這婦人的咆哮站在院門口,她的難堪和委屈自然壓抑的她想要哭出來,可是她卻擔心自己一旦真哭出來,那婦人會罵的更加凶殘。
    正因為她陪著自己的兒子走了這麼多人家,所以她才終於明白了,她的後悔和內疚,對於這些人來說一文不值。
    因為傷害已經造成,而別人對她的厭惡也已經不是一日兩日。
    她的懦弱和不明是非早就已經存在,可因為她“將軍遺孀”的身份和那讓人又恨又怕的哭泣本事,沒有人會正面的向她提出來。
    王氏二十歲喪夫,娘家都是姐妹,早已經遠嫁。她在上黨沒有長輩,沒有人能夠對她指手畫腳,也沒有人能夠讓她改正這些從娘家帶來的缺點。
    在為妻子、為媳婦時,她的這種性格固然是某種忍耐和順從,是很多男人喜歡的好品質,正如花母對花父的無條件服從。
    可一旦為人之母,當你表現不出讓孩子可以學習並引以為傲的優點,孩子很有可能變得缺乏安全感,且具有偏激或自卑的一面。
    這是性格造成的悲劇,也是制度造成的悲劇,在王氏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性格之前,這種悲劇還會一直上演。
    “你們滾吧!現在才來,軍府帶人走的時候你們在哪裡?你會撒謊,也會在事情過去後再跑出來道歉,那之前在干什麼?”婦人把好奇探出頭來的兩個孩子趕進屋子裡,反手摔上門進了屋。
    哪怕她進了屋,賀穆蘭也聽到了門背後的唾罵聲。
    “現在敢站出來了,不就是因為找到了靠山嗎?除了花木蘭,還傍上了其他大人物,所以連逃脫兵役的責罰都不怕了?!和你這種人站在一個屋簷下說話,我都覺得惡心!”
    “你這婦人真是……”
    阿單卓聽到她這麼說,瞪大了眼睛就想嚷起來,結果卻被賀穆蘭制止了。
    她將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莫發火,她有足夠的理由遷怒。”
    丘林豹突被阿單卓拉了起來,他全身被冷水淋濕,如今春天未到,再跪一陣子,肯定就要生病了。經過這麼多天,就連阿單卓對他的鄙視也已經淡了不少。
    任誰見了他這一陣子的遭遇,除了可憐和同情,都生不出多少痛恨來。
    捫心自問,阿單卓覺得自己大概第三天就忍受不住了。
    令人意外的是,以為第一天就肯定會忍受不住的王氏,居然一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會哭、會磕頭、會瑟瑟發抖,但她兒子每一次受辱,或她自己每一次受辱,她都坦然受了。
    這讓阿單卓對王氏有一點點那麼刮目相看。
    ‘只有一點點,針尖那麼大。’
    他在心裡補充。
    今天一天的“道歉”行動做完,一行人回到了丘林家原來的宅子。屋裡早就不能住人,灰塵重的賀穆蘭都無法接受,剛來的第一天,四個人打掃了一天,才勉強整理出兩間可以住的屋子,以及可以用的廁房和廚房。
    賀穆蘭跑了一趟丘林莫震的墳墓,在越影強烈不願意的態度下勒著馬脖子讓它做了一次馱馬,還有相同遭遇的是阿單卓的小紅馬,他們用三匹馬把山上所有的東西都載了回來,讓他們必須繼續在這間屋子裡居住。
    “那是丘林莫震的墳墓,是最終休息的地方。”賀穆蘭這樣說道。“就算下一刻就會死,活人也該住在活人的地方,否則和死人沒什麼區別。”
    她堅持“活人該有的尊嚴”,無論丘林豹突前一天被臭雞蛋砸、被潑糞、被弄的如何淒慘,她都要求丘林豹突第二日穿著干淨的衣服去道歉,而不是一副已經被教訓過的樣子去博取同情。
    這樣的態度甚至影響了王氏,她甚至也開始在去道歉之前好好梳妝,讓自己不至於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
    就像戰士去打仗之前先要整好自己的裝備,百官上朝之前要先准備好自己的奏折,這樣的舉動已經化成了某種“儀式化”的東西,成為丘林豹突這段時間的精神支柱。
    ‘無論前一天有多麼糟糕,明天都會好起來的。’
    抱著這樣的信念,丘林豹突跑完了二十三戶被征了兵的人家。
    晚飯依舊是賀穆蘭買來的羊腿,因為王氏根本沒時間准備什麼飯菜,只能用賀穆蘭帶來的羊腿臘味和米面做飯。
    這讓賀穆蘭有些後悔自己居然買了這種東西做禮物了。
    “來,多吃一點。”賀穆蘭把盤子裡的羊肉“慈愛”的夾給阿單卓,又夾給了丘林豹突。
    她滿意的看著兩個孩子都一臉歡喜的將它們吃了下去。
    太好了,這樣她就可以少吃一點,而不必面對王氏“對不起我只能用這種東西招待你”的泫然眼神了。
    “花姨,二十三家都走完了,明天要做什麼?”阿單卓吃了幾口,突然開口相問。
    “吃飯的時候,就不要說這麼難以下咽的話題了。”賀穆蘭夾起一塊肉干,腦海裡自動把它美化成蔬菜的樣子,然後努力嚼了幾下將它吞下去。
    “咦?明天要做的事居然能讓人食不下咽嗎?”阿單卓倒吸了一口涼氣。“難不成你讓豹突去軍府自首?”
    吧嗒。
    王氏的筷子突然掉在了案桌上,然後滾落了下去。
    “我……我……手滑……”她慌慌張張的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彎下腰去地上撿筷子。不過是案桌離地的一尺多距離,她卻彎腰撿了許久都沒見她直起身來。
    丘林豹突夾菜的筷子不過是停了一瞬,立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一般若無其事的繼續吃了起來。只有阿單卓在被賀穆蘭瞪了一眼後露出不安的表情,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哎,我還想等吃完了再說的。”賀穆蘭有些無奈的拉起了王氏,果然發現她又躲在席下捂著口鼻偷偷哭了。
    “哭泣是情感的宣洩,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難為情的,你不必隱忍至此。”
    愛哭包哪裡都有,賀穆蘭在現代時候就遇見過不少。她們有的並不是真的弱到一無是處,而是特別容易情緒激動而已。
    王氏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這一個“缺點”,並正在努力的改正自己。可是本性就是本性,哪裡是那麼容易改掉的。
    “我,我怕你嫌棄我……”
    王氏抽抽涕涕的說出了這麼一句讓賀穆蘭撅倒的話來。
    她又不會娶她!要不要說這麼小言的話啊!
    “娘,不要再說了。”丘林豹突匆匆扒了幾口飯果腹,將筷子往桌子上一丟,干脆地問道。
    “花將軍有什麼要吩咐我去做的,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
    .
    “丘林家的,你給我滾出來!”
    一陣喧囂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了出來,然後屋子外亮起了巨大的火光。
    賀穆蘭吃了一驚,立刻抓起手邊的磐石,站起身子往屋外走。丘林豹突和王氏也要出門,賀穆蘭回頭喝道:“阿單卓在屋子裡陪著你王姨,豹突跟我出來。”
    若沒什麼大事,卻把王氏嚇出個好歹來,情況就更麻煩了。
    賀穆蘭帶著丘林豹突出了門,被屋外一堆的火把閃的有些睜不開眼睛。這天已完全黑了的時候,糾結這麼一大幫人舉著火把站在別人家門口,一定是來意不善。
    所以賀穆蘭扭頭問了問身邊的丘林豹突,“你認識這人嗎?”
    “他是此地最大的軍戶車家的子弟,以前和我打過架。”丘林豹突皺了皺眉。“他家是貴族,這次征兵並沒有征到他家去。”
    鮮卑貴族的軍貼是直接從鮮卑三十六部的軍府發出的,和州軍府接到要人的消息再下軍貼不同,鮮卑貴族接到軍貼,一般就要點齊家中的奴隸和家將一起上戰場,所以一開始起點就和普通軍戶人家不同。
    “那是來做什麼的?”
    賀穆蘭納悶地看了眼對面站成一排的男人。
    “丘林豹突,聽說你不但回了小市,還有臉一家家去磕頭,我真替你丟人!”那姓車的子弟高舉著火把罵道:
    “你既然敢回來,就該想到今日。來人啊,把他給捆了,送到軍府去!”
    “是!”
    一群下人得了令,拿著早就准備好的繩子和布巾等物就往前沖。
    “車師,你真以為你人多老子就怕了你?你跟軍府有個蛋的關系!”丘林豹突和他應該是有宿仇,一擼袖子就想上去干架,卻不小心牽動了身上的傷口,齜牙咧嘴的倒吸了一口氣。
    他這幾天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棍棒,也委實打他的大部分都被賀穆蘭攔住了,他又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否則早就被揍死了。
    那群下人見丘林豹突還沒動手就先顯現出弱勢來,立刻精神一震立刻要動手,冷不防丘林豹突身前突然閃出了一道身影。
    正是仗劍而立的賀穆蘭。
    對方有兵器,這幾個下人卻只有繩索等物。丘林豹突本來就難以對付,再多出這麼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人來,這幾個家奴立刻就頓住了腳步,回頭為難的看著自己的主人。
    車師來之前就知道丘林豹突是被一個中年男人陪著去各家道歉的,而且鄉中也有很多人猜測來的人是丘林家的某位長輩,因為發現子孫不肖,所以過來“大義滅親”的。
    這中年男人來時沒有帶什麼隨從,只有一個黑臉的少年跟隨在側,看起來也像是子侄而不是下人,這樣出行的派頭自然不像是貴族。
    再想到丘林家並不是什麼顯赫的人家,自從陛下遷人南下時也被拆的七零八落了,車師也就沒把這位“長輩”當成什麼事,一打聽清楚丘林家這麼多天的情況,立刻就帶了一堆家人來“懲奸除惡”。
    “我說你躲的不知去向怎麼還敢冒頭,原來是找了靠山。怎麼,是認了干爹了,還是干脆認了親爹?你娘雖然還有幾分姿色,想不到都人老珠黃了還有人願意收這……啊!”
    車師的臉上突然被一顆石頭擦了過去,撞的他面上鮮血直流。
    眾人再一看,場上只有幾步外的賀穆蘭收回了腳,砸中車師的,正是賀穆蘭腳下的那些雜石。
    這些雜石還是他們剛剛住進來的時候鄉人們丟的,想不到此時還派上了用場。賀穆蘭力氣大,她踢了一個石頭過去,那被她的手段砸中的人,可比被鄉人砸中的人傷重得多了。
    “啊,偏了,我准備踢的是你那張狗嘴。”賀穆蘭輕聲笑了笑,“反正也不說人話,干脆堵了算了。”
    “你居然敢傷我!”車師往臉上一抹,發現整個臉頰明天都不能見人了,立刻拔出腰上的彎刀親自要上,被一旁的家僕抱住了手臂。
    “主人受辱,我等怎可輕視,待我去把那莽夫拿下!”
    那武勇的家僕也拔出刀,二話不說朝賀穆蘭揮刀就砍。
    一個家僕揮刀,立刻就有膽子也大的也一起合擊賀穆蘭,賀穆蘭抖掉劍鞘,舉劍還擊。
    車師一指家人,立刻又有七八個家奴朝著丘林豹突虎視眈眈而去。
    “璫!”
    家僕的刀砍在賀穆蘭格擋的劍上,金屬相撞產生的火花讓兩個人的臉都亮了一亮。賀穆蘭運勁於臂,順勢往後一撩,那單刀的刀口立刻缺了一個口,家僕也被那巨大的力道震的虎口發麻,單刀脫了手去。
    “主人,對方是個練家子!”
    那家僕立刻喊道。
    賀穆蘭哪裡有時間跟這些家僕亂斗,眼見著丘林豹突已經被好多人圍了起來,猶如困獸之斗一般在胡亂扭動,立刻罵了起來:“丘林家不英雄,你們這般行徑,也不見得英雄到哪裡去!”
    她心中生恨,直直殺入家僕們的陣勢中,出手如狂,手上磐石飛舞,劍背連拍,沒幾下就又有幾人倒在她的劍下。
    這些人手上拿的是繩索而不是武器,見那中年男人只憑一把怪劍就嚇退了他們之中武藝最好之人,心中先就生了膽怯之念,再見他勢如猛虎,更是又是驚慌又是害怕,連連往後退。
    夜間天色模糊,這些人手中火把早就給了同伴,赤手空拳去抓那丘林豹突,賀穆蘭用劍背擊倒別人,可手法太干脆利落,天黑又看不清真實情況,從那車師看來,就像是賀穆蘭一人一劍殺了他好幾個家僕一般。
    車師雖然是貴族,卻不是當家之人,帶著這麼多家僕出來,若是真惹了什麼事,家裡也要有重罰,看到家僕倒了一片,心中一片冰冷,冷汗也爬滿了後背。
    他先前以為來的不過是丘林家哪個正直的長輩,料想丘林年豹突做了這般不忠不義之事一定不敢反抗,那長輩不會也不敢忤逆他的抓捕,誰料一個兩個都在反抗,這長輩居然還是個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士!
    “你是丘林家哪位長輩?為何要殺我家人!”車師此時也顧不得丟臉了,大聲叫了起來:“你丘林一族在上黨已無立足之處,若再傷我家的家僕,以後丘林之名在大魏可以不必再提了!
    “誰殺了你的家僕?”賀穆蘭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從一群人裡拉過丘林豹突,一把拽掉他身上的繩索,向車師道:
    “你一非軍府的府佐,二非此地的父母官,管不著抓捕逃兵之事。你若真這般義憤填膺,也不會等了這麼多日才來了。”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出一聲嗤笑,而後又有不少笑聲悶悶地在夜色中傳了出來。
    原來賀穆蘭這邊的動靜弄的太大,已經引了不少人家出來看。小市鄉雖然鮮卑軍戶不少,可漢人家庭更多,這一家這段日子的遭遇早就讓許多人津津樂道,如今見他家又再生波折,一個個都好奇的要命。
    那夜色之中,那些大樹、屋捨之後,也不知道還有多少看熱鬧的家伙。
    當知道這樣的事實後,這個叫車師的青年臉色頓時紅成了豬肝的顏色,等看到地上的“死人”一個個哎喲哎喲的爬了起來以後,更是恨地牙都癢癢。
    “沒用的東西!”
    “噗!那躲在沒用東西後面的你不是更沒用?”
    也不知道哪個狹促鬼捏著鼻子細聲細氣地在不遠處打趣。
    車師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賀穆蘭攙著不知傷了哪裡的丘林豹突走回屋子,將他送進去交給王氏,又走了出來。
    她知道四周還有無數人在豎著耳朵聽著這邊的動靜,忍不住呼吸了一口冬日夜晚冷冽的空氣,在這麼做了以後,她感覺郁氣漸消,可以開口說話了。
    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傳的更遠些,以這樣的音量開了口:
    “我在來到這裡之前,並不知道這裡發生了這樣可悲又可歎的事情。對於我來說,丘林豹突是我的子侄輩,我理應關心他,幫助他一切的困難,但道義告訴我,他確實做錯了事情,所以僅憑關心已經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身體靜下來一陣子之後,就開始感覺沒有披著裘衣的身體有些涼颼颼的,這讓她不由得加快了語速,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
    “王氏害怕失去兒子,丘林豹突怕死,所以他逃了。可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怕就能躲避的,他讓鄉裡的許多人都遭受了和他們一樣的懼怕,這是他的過錯。”
    “現在,這個年輕人願意站出來承認錯誤,待此間事了,我自會帶他去州軍府認罪,向軍府稟明一切,糾正這個錯誤。到時候是殺是剮,自有軍府定奪,你,你,還有你……”
    賀穆蘭點了面前的這一堆人。
    “你們之前既然一直沉默,現在最好也繼續保持沉默。否則,我揮的就不僅僅是劍背了!”
    “你怎麼可能帶丘林豹突去軍府,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會跑個無影無蹤,反正他之前就逃過一次了!”
    車師冷哼。
    “那他為何要回來呢?繼續逃就好了。”賀穆蘭懶得理他。“我話也說到這裡了,外面風大,我要回屋子去。你若實在要‘替天行道’,麻煩下次多帶幾個人來,至少多動彈一會兒,還能熱熱身子。”
    “噗!”
    “好狂的人……”
    “咦,小丫頭春心動了?”
    “喂!”
    夜色中竊竊私語不斷,但明顯聽得出賀穆蘭的話幾乎沒幾個人聽得進去。他們是來看熱鬧的,如今熱鬧不好看了,立刻就有好事者捏著嗓子開始叫了起來:
    “你不是丘林家的人,這麼幫他,是不是看上了王氏啊?”
    “不要藏頭露尾,有話出來說。”
    賀穆蘭露出了一個荒唐的表情。
    “出來說不定會被打死啊。”
    那人聲音中的笑意更重了。
    一旁哄笑聲不斷。
    賀穆蘭胸中那股煩躁又湧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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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以武力壓制別人,總不能被信服。
    恐懼和信服是兩回事,只要她一走,王氏說不定就要面對更多的流言蜚語。
    這和王氏說謊欺騙軍府不同,這樣的罪名是完全的冤屈。丘林莫震的這位妻子,至少在操守這一項上,並沒有過錯。
    “哪個傻子會無緣無故去幫一個陌生人?若我記得沒錯,你以前沒來過小市鄉吧?我在這裡這麼多年,印象中好像沒有見過你來拜訪丘林家。真奇怪了,王氏搬到那荒郊野外才一年,突然就冒出你這麼個厲害的……”
    嘎啦!
    木門的門閂轉動的聲打斷了好事者的言論,像是一只發瘋的母牛一般沖出來的王氏突然尖叫了起來:
    “她是花木蘭!一直給我家送東西的花木蘭!你能誣陷我和任何人私通,只有她不可以!”
    王氏的尖叫聲引得賀穆蘭都嚇了一跳。
    連賀穆蘭都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情緒激動。
    “什麼?你開什麼玩笑!”
    “花木蘭哪裡看的上你這樣的女人,一見到你的真面目,怕是就失望的走了!”
    “你還真是撒謊成性,連女英雄都拿來做擋箭牌……”
    “你看看這個人,哪裡像是女人……”
    啪。
    一聲巴掌聲響了起來,然後是輕聲的哀嚎。
    亂七八糟的響動引得車師一行人驚疑不定地僵立不動。
    賀穆蘭傷腦筋的搖了搖頭。
    明天肯定是不能在這裡待了,再待下去,要被看熱鬧的人圍得走不了了。
    雖然她也想說明自己的身份,讓王氏不至於得一個“和人私通”的名聲,卻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被說穿身份。
    王氏捏緊著雙拳,大有別人不信就一頭碰死的氣勢,這讓賀穆蘭無奈地收劍入鞘,干脆地承認了。
    “她說的沒錯……”
    賀穆蘭苦笑。
    “我就是那個幫了他們許多年的傻子……”
    “懷朔花木蘭。”
    ***
    懷朔花木蘭的名頭有多好用呢?其作用大概就像是施放了一個群體的“沉默術”,或者一個群體的“安撫靈魂”之類的技能。
    至少在賀穆蘭報出自己的名字,並且拿出自己軍功十二轉的印信時,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完全的消失了。
    花木蘭資助了丘林家十幾年的事情此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至於一年前開始花木蘭不再送東西來了,許多人都認為是她得知了丘林莫震後人的行為,而徹底失望的緣故。
    如今,那個傳說中的人突然出現在了小市鄉,而且以這樣的方式“領著”(明明之前還用陪著,咳咳)丘林豹突一家一戶的去道歉,許多人都在黑暗中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原來回頭是岸有是原因的。
    已經有無數人在腦海裡腦補一個個“浪子回頭金不換”或者“捨生取義”之類的故事了。
    車師再怎麼不甘心,也不敢在這麼一堆隱藏在黑暗裡的人面前對“花木蘭”大放闕詞。他只能灰溜溜的帶著一群家僕,以出場時完全相反的氣勢,趁著夜色跑走了。
    “這醬油打的……”
    賀穆蘭看著車師的背影,低喃出聲。
    “我連他臉都沒有看清。”
    賀穆蘭轉身要回屋子,卻發現王氏還站在門口。
    她還是捏著拳頭,無法抑制自己因激動而顫抖的身軀,直直地立在院子裡不肯移動一步。
    看起來,像是她在以一己之身和整個世界對抗似的。
    “王……”
    “請讓我在這裡靜一靜吧。”她突然開口。“我就在這裡站一會兒。”
    賀穆蘭有些尷尬的回過身,她一直覺得自己雖然穿到了花木蘭的身體裡,但依然稱得上是一個十足的女人(心靈上的),可是在這一刻……
    她發現她居然弄不懂女人心了。
    咦?
    難不成和男人相處的多了會被潛移默化?
    她只能“嗯”了一聲,返身進了屋。
    屋子裡,阿單卓正在給身上有了傷口的丘林豹突推藥。這些藥還是陳節給的,據說是從盧水胡人那裡得來,阿單卓平時寶貝的很,現在每天卻會給丘林豹突抹一抹,可見阿單卓也是個心軟的家伙。
    賀穆蘭將磐石往地上一放,跪坐在火盆邊,頓時覺得身體又暖和起來了。
    此時她無比慶幸自己送來丘林家的東西裡還有炭,否則這麼長的日子,就要一直忍著北方的寒風,在這間已經敗破的屋子裡面對四處漏風的窗子發抖。
    “咦?王姨沒進來?”收起藥瓶的阿單卓看了一眼賀穆蘭的方向,奇怪的往後探了探腦袋。
    還真沒人。
    剛才不是沖出去大喊大叫了嗎?
    “她說她要靜一靜。”賀穆蘭挑了挑眉,“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打擾她吧。”
    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哦。”阿單卓把藥瓶放回包裹裡。
    丘林豹突露出擔心的神色,不住的看向門口。
    她阿母有時候特別難過的時候,就會這樣一個人找個沒人的地方呆上半天。
    她也不是只會哭的。
    “明天一早,我們走。”
    賀穆蘭對還散發著藥味的兩個孩子說道,“明天先不要帶上你阿母。”
    “明早就去軍府嗎?”丘林豹突微微張大了嘴,“那我阿母日後誰來……”
    “明天不是去軍府,但是你總是要去的。在那之後……”賀穆蘭頓了頓,沒有一口說出自己會照顧她的言論。“我會將她拜托給另外一個人照顧。這次我不會只給她財帛,我會拜托可靠的人教她如何自己生活,如何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這樣即使你以後有什麼事,她也能照顧好自己。”
    “那我就放心了。”丘林豹突露出徹底解脫的表情,“我阿母,是一個永遠不敢隨便踏出步子的人,可有時候,總是要踏出那一步的。”
    “花姨,明天我們去哪裡?”阿單卓抓了抓頭,“丘林還有什麼人家沒有去的嗎?”
    他天天看丘林豹突受盡各種侮辱,有時候也覺得他還不如直接去軍府投案自首得了。
    看花姨的樣子,似乎對丘林豹突能逃過一劫也沒有什麼信心。
    可靠的人?
    會是誰呢?
    “去了結他另一樁事情……”
    賀穆蘭看著露出驚訝表情的丘林豹突,歎了口氣。
    “你要回頭,就首先要面對過去啊。”
    ***
    “阿嚏!”住在山洞裡的某老四狠狠打了個噴嚏,將手中的鼻涕往山壁上隨便一擦。
    “這風吹的,老子都要得風寒了……”
    “那是你穿少了。”
    一邊磨著刀的老大頭也不抬。
    “再沒生意,連褲子都要賣了,別說皮襖了。”老四攏了攏衣襟。“不知道老七到了家沒有,要住到幾時。”
    “你別老惦記他。”
    老大將刀塞回刀鞘裡,似是不經意地開口。
    “他和我們,不是同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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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34:20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前車之鑒

花木蘭的名聲,越往北面越響亮,這是賀穆蘭慢慢察覺到的事情。不知道是因為北方軍戶更多,還是和北方民風彪悍崇尚力量,而南方更信仰財富和“學問”有關。
    所以當賀穆蘭和丘林豹突、阿單卓三人清晨騎著馬悄悄離開小市鄉時,居然還有很多人大清早就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躍躍欲試地要求和她切磋幾招。
    這在梁郡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梁郡,花木蘭是“虎背熊腰殺人狂”,是一言不合就能拔刀相見的虎婆娘,莫說上來挑戰,就算是到了她家門口都是繞著走,生怕撞上。
    “這位阿兄,我要帶著孩子們趕路,等日後有空,再來比武,可好?”賀穆蘭為難的看著面前袒胸的漢子,實在沒什麼下馬接受挑戰的興趣。
    這種“待遇”,她還是第一次碰到。
    “那你至少得給我露一手吧?”那袒胸漢子眨巴眨巴眼睛,擋著不願意走。“我得知道在軍中什麼本事才能當英雄啊。”
    得什麼本事?
    總不能在你面前來一段胸口碎大石吧!
    賀穆蘭簡直都想咆哮了。
    見這漢子還在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賀穆蘭看了看他手中的白桿槍,在馬上對他說:“你把你的槍給我。”
    咦?是要給我看看槍術嗎?
    聽說軍中回來的人各個馬上功夫都好的很!
    那漢子立刻迫不及待的把手中的白桿槍遞了上去。
    賀穆蘭摸了摸這把槍,確定並不是什麼上好貨色,心裡也平靜了一些,於是雙手持槍,對那漢子說:
    “我的本事其實很簡單,你看著……”
    她持著槍身,隨手一掰。
    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崩聲之後,白桿槍斷成兩半,賀穆蘭拿起有槍頭的那半截,向下一遞:“給,這半截還能用。”
    那袒胸的漢子在接過斷槍後,默默的開始把衣襟攏上了。
    其他幾個一起跟過來“挑戰”的,咋舌的看著那半截槍身,就像是看著什麼小孩的玩具一般。
    賀穆蘭面上矜持地對他們頷了頷首,騎著馬越過了幾個大清早守在丘林家門口的漢子,向著村外而去,其實心裡已經幸災樂禍極了。
    ‘叫你們學什麼不好,學人家陣前切磋!不讓你們付出一點‘代價’,以後就知道到處惹事!’
    待走的遠了一點以後,阿單卓好奇的回頭,發現那幾個漢子正蹲在地上互相試著掰斷那根白桿槍,於是好笑的轉過身子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他們居然還在掰!哈哈哈哈!”
    花姨的力氣可不是一般人有的,這個就算練也練不出多少效果來!
    他可舉兩百多斤的石鎖,但是要他那麼輕易的折斷上蠟的槍桿,也是不能的。
    因為這群漢子的“攔道”,接下來的路途變得有些輕松起來。丘林豹突甚至情緒大好的一路告訴賀穆蘭那些沿路的風光:在哪裡有小道,在哪裡有山澗,哪裡產好吃的蘑菇,哪裡有狼出沒……
    “那寡婦在哪兒?”賀穆蘭見他說的眉飛色舞,突然出聲發問。“是不是最好也去看看?”
    “呃啊!”
    丘林豹突一下子滑到馬下,滿臉通紅地吼道:“我只是偶爾去教教她家小孩學武,不是你們想的那種!”
    “那為什麼你會經常去她那兒呢?”
    “因為她救過我一命……”丘林豹突爬回馬上。“我剛剛逃到山裡去的時候,帶著的吃的吃完了,又不敢回家,有一次抓野雞的時候中了陷阱被吊了一天一夜,若不是遇見她來撿柴,我就死在那了。”
    他難得敞開心扉,賀穆蘭他們也樂於聽他的故事。
    “我被吊了太久,血脈不暢,不能動彈了好幾天,她給我通暢血脈,不免有些肢體接觸。她雖是寡婦,可是作風十分正派,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後來打獵若有多余的,就給他們娘倆送去。她一直辭而不受,我就教她兒子習武,學些自保的本事……”
    丘林豹突雖然父親去得早,但是也是會武的。軍戶之家從小習武已經是慣例,即使你家壯丁都去了,你身邊的軍戶家庭也會擔當起教導的任務,否則你就無法在鄉間立足。
    所以賀穆蘭一聽就知道那寡婦母子不是鮮卑人。
    “她和她兒子,都是漢人?”賀穆蘭唏噓道,“住在河邊又是怎麼回事?”
    “都是漢人。她住在山裡,屋子旁有條河,平時也下網捕個魚,她的夫君以前是個獵戶,後來被野蜂蟄死了,她和她兒子就一直住在山裡。我那些落草的朋友們……”他揉了揉額頭,“都是說的玩笑話。他們在山上也苦悶,就喜歡捉弄我。”
    “你要去軍府,可要去告個別?”賀穆蘭裝作不怎麼在意的提出了建議。
    丘林豹突看了看賀穆蘭,發現她雙眼正視前方,只顧騎馬,於是猶豫了一陣後,還是開了口:“可以嗎?”
    賀穆蘭點了點頭,很自然的說:“當然可以,這也是你的‘過去’。”
    “那我們……”
    “到了那座山,我們在山腳下等你。”賀穆蘭打斷了他的話。“去好好告別,若是喜歡人家,就讓她等你個幾年;若不喜歡人家,純是感激,也把事情說清楚,好好告別。”
    賀穆蘭雖然不是什麼戀愛達人,卻能看得出丘林豹突也不是完全對那婦人無意。若沒有某種感情,不會在別人提到她的時候那麼惱羞成怒。
    只是,寡婦和幼子,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和他家的情況類似。
    這難道也是一種移情作用嗎?
    丘林豹突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是不自然的緋紅臉色。
    “花將軍不覺得我……是件很羞愧的事嗎?在逃亡山中的時候,居然還想著這種事……”
    “你今年已經二十歲,尋常的鮮卑男兒在這個年紀,連孩子都有了。”賀穆蘭搖了搖頭,“我倒不會覺得你這樣是件讓人羞愧的事,只不過那婦人若對你沒這個意思,你也最好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才是啊。”
    “……是。”
    賀穆蘭和丘林豹突的對話,阿單卓似乎是聽懂了,又似乎什麼都沒聽懂,一副又羨慕又迷茫的神色。
    一行人行了大約三個時辰,終於到了那座山下,只是在山腳行了不到片刻,便已經聽到巨大的水流聲。
    “山那邊有個很大的瀑布,山腰上的河就是由此而來。我速去速回,花將軍和阿單阿兄若等的急了,不妨去那邊瀑布走走,我等會去那邊找你們。”他伸手一指右手邊的一個方向,在得到賀穆蘭同意的示意後,騎著馬走遠了。
    “花姨,丘林大哥是和那寡婦相好了嗎?”阿單卓和賀穆蘭到了瀑布邊,放馬去飲水,兩人取了干糧在瀑布邊一邊啃一邊閒聊。
    “看樣子,像是丘林有意,寡婦無情。”賀穆蘭隨口應了一句,“想來豹突他阿母對他造成的影響很大,再加上那陣子逃命的日子難免驚慌失措、對未來窘迫不安,此時出現這樣一個女人,總會安撫一二吧。”
    “太子殿下都有了幾個媳婦了,丘林豹突也有了愛慕的女人,怎麼我就找不到媳婦呢?”阿單卓苦惱地抓了抓腦袋,“我不想讓軍府給我說媒,隨便領個女人回家。可是又沒有姑娘看的上我。我若長得有太子殿下那般俊俏就好了。”
    “哈哈,娶媳婦可不是光看臉。嫁人才看臉。”賀穆蘭哈哈大笑了起來,“會有好姑娘看中你的,你真的很優秀。”
    賀穆蘭逗趣地說道:“若是你還找不到媳婦,我就去平城找那只白鷺頭子,讓他給你找個媳婦,他消息靈通,一定知道哪個姑娘不錯,到時候我再給你把把關,把媳婦娶了,如何?”
    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知道自己該選擇走什麼樣的路,阿單卓已經擁有了遠超同齡人的成熟。
    他雖然長得普通,個性也內斂,可以女人的眼光來看,這確實是一個承擔的起責任、也讓人熨帖的如意郎君。
    只看臉的那些姑娘,終究會後悔的。
    “好,花姨,一言為定!”
    “咦,你居然真應了?”按照賀穆蘭的想法,這種“相親”認識的,一般都會先抗拒幾分才對,阿單卓居然答應的如此干脆?
    “花姨看了若覺得不錯的,一定就不錯。花姨想給我相媳婦,那是我的福氣啊。”阿單卓笑的溫和。
    不只是漢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鮮卑人之中,父母對媳婦的看法也是很重要的。他視花木蘭如“阿爺”,自然覺得沒什麼不好。
    “……你還真會借坡下驢。行,我記下了。”賀穆蘭無奈地搖了搖頭。“啊,我還真是自己找事攬啊。對了,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阿單卓的腦海裡第一時間出現的是平陸的那個花魁“月娘”,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成熟女人”,所以他不假思索地說道:“要豐腴點的,唔,我不喜歡瘦的。皮膚要白,說話要溫柔,最好個子不要太嬌小,我太壯了……”
    膚白,語柔,胸大,個子高……
    我擦!
    看不出阿單卓這小子的審美這麼主流!
    她還以為他會喜歡什麼嬌小可人型或者蘿莉型的呢!
    宅男一般不都喜歡這種嗎?
    “呵呵……”賀穆蘭干笑了一聲,“啊,有這種樣子的姑娘,我一定讓素和君留意,留意……”
    阿單卓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已經沉溺到無盡的想象中去了,完全沒聽清楚賀穆蘭說了什麼。
    “花將軍!阿單卓!”
    丘林豹突的聲音突然從他們身後傳來,兩人站起身子,往後一看。
    “回來的這麼快?”
    賀穆蘭見他的速度,便知道有了什麼結果,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只見丘林豹突牽著他的馬,從小道上緩緩的走了過來。
    他的眼睛四周有些紅腫,臉上應該是用水洗過,被冬天的風一吹,干的皮都浮在臉上了。
    賀穆蘭發現他身上常穿的那件豹皮衣衫沒了,大概是這個緣故,所以他的身子微微的在山風中顫抖,沒了那件豹皮大襖的襯托,丘林豹突整個人看起都像是縮小了一圈,沒那麼魁梧了。
    “你那衣衫……”賀穆蘭後悔自己沒多帶一件衣服出來。她是帶丘林豹突去找那群強盜的,所以值錢的東西都放在了丘林豹突家,托著王氏看管。
    “哦,那件衣服啊……”丘林豹突做出毫不在意地樣子輕聲說道:“那是我住在她家時,她借給我穿的,是她死去的夫君以前穿過的衣服。如今我去和她辭別,順便也把衣服還了她。”
    “還了也好,免得日後觸景傷情……”
    賀穆蘭小聲嘀咕了一句,“你的事可完了?完了我們就要去五指峽了。”
    “走吧。”
    五指峽正是丘林豹突那活兒“同伴”在的老窩。
    賀穆蘭讓他正式和過去做個了斷,然後隨她一起去軍府“自首”,丘林豹突自然是應了,可是隨著離五指峽越來越近,他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
    五指峽是五座陡峭的山峰組成,每兩個“指頭”之間的指縫處都有一條通往別處的道路。山谷間的路彎彎繞繞,賀穆蘭眼睛繞的有些暈了,在路上還看到了金雕這種以前沒見過的猛禽,頗為新鮮。
    “可是老七回來了?”負責在峽指間高樹上望風的老四等人,遠遠的見丘林豹突騎了匹馬過來,立刻歡快地打了個忽哨,一個縱身從樹丫上跳了下來。
    “你那豹子花衣呢?也是沒飯吃換掉了?”
    丘林豹突年輕,身體素質好,又會一些武藝,在這群強人裡也算是鶴立雞群之輩。他為人又有股狠勁,雖然來的時間短,但頗受大哥器重,也能服眾。
    老四嘴巴最毒,但心眼卻不壞,對丘林豹突也愛護,見他沒有一去不返,笑的眼睛都瞇起來了。
    可是待他看到丘林豹突身後那兩人,立刻停下腳步,疑惑地喊了起來:
    “老七,可是你被官兵抓住了,被脅迫著要找我們的老窩?”
    上次那兩人不是軍中出身嗎?說不定真是這樣!
    不會老七回鄉的時候正好那麼倒霉,被抓住了吧?
    “不是,四哥,這是我家的恩人,先前我有眼不識泰山,回家後才認得的!”丘林豹突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不要太難過,“小弟,小弟是來跟各位哥哥辭別的!”
    “什麼?你這狗屁恩人認為老子們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可是希望你和老子們劃清界限?老七,大哥平日裡對你可不薄!”
    老四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怒視賀穆蘭:“老子就不信世上有這麼巧的事!你是不是要對我們老七做什麼!”
    “我……”賀穆蘭啼笑皆非的想提醒他們,之前是他們想對她做什麼才對。
    “四哥,你不必說了,帶我們去見大哥吧。”丘林豹突彎腰長揖道:“是我對不起你們,不怪恩人。”
    “你……你……哎!”老四一跺腳,“我不管了,你去找大哥去!”
    ***
    片刻後。
    “你可想好了?”這群人裡只有“大哥”知道丘林豹突之前的往事,也知道他有一個“逃兵”的身份,做不了工,也沒有地。
    “你若不准備跟著我們干了,以後該怎麼辦呢?”
    和他們這些活不下去或者光棍一條的人不一樣,丘林豹突以前有個很體面的身份,也沒有吃不飽穿不暖過,猛然一下子變成“強人”,就算他表現的再積極、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眉目間的落寞和有些格格不入的時候卻是騙不了人的。
    “我要先去軍府認罪。”丘林豹突羞愧地回答他:“因為我的緣故,鄉裡許多人都受了連累。是我自己懦弱無能,卻要讓別人為我頂罪。與其活死人一般的苟且而生,還不如去軍府認罪,至少能活的像個男人。”
    “你居然說和我們在一起是苟且?”老四當場吹胡子瞪眼的跳了起來。
    “就是就是,你和我搶同一塊肉吃的時候,可沒半點苟且的樣子!”年紀較小的老九也嚷嚷了起來,“我才知道你竟是這麼看我們的!”
    “我說的苟且不是說你們!”丘林豹突嘶吼著一揮拳頭,“我說的苟且是說我只知道混日子!只知道想法子活命不餓死而已!”
    “那又如何?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只要不餓死,比什麼都重要!”老四瞪著眼睛喘著粗氣,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身邊幾個兄弟按住了他的肩膀,怕他做出什麼沖動的事情。
    “我以前也想出人頭地,想不讓祖宗蒙羞,想這個想那個,結果呢?我連我女兒都養不活!我女兒是餓死在我懷裡的!”
    “你這苟且的生活好歹沒讓你餓死,還養活了你娘!”
    “我……”丘林豹突一臉慚愧地低下頭,“四哥,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的,你老是嘴巴不饒人……”
    “是你忘恩負義啊!你這個白眼狼!我們那麼信任你,你說搶劫要搶出名頭來,要以氣勢奪人,結果我們就隨著你去了,你被那家伙用劍抵著脖子的時候,也是我們先低頭,結果你說要走就拍拍屁股走了?你當我們是擦屁股的廁籌嗎?”
    老四的話說的一石窟裡的強盜們都動了氣,各個看著賀穆蘭幾人的眼神都凶狠了起來。
    賀穆蘭終於知道丘林豹突之前為什麼那麼低落了。
    因為這裡的強盜都對他期望頗高。
    也許在他破罐子破摔之時,甚至也是想過將“強人”這種事做出一番事業的,所以才積極的融入其中,還把那些少年人才有的英雄幻想也付諸出來。
    即使是強盜,也有不願意自甘平庸的一面,所以他一提議,大家也都願意試試。也許正是因為他表現出“認真玩”的樣子,現在突然卻說“我不玩了我要去做好孩子”,他們才分外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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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34:41 |只看該作者
    但這是丘林豹突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他在選擇“落草為寇”時,就要考慮好如果有一天後悔了,該如何面對過去的問題。所以賀穆蘭並不想像是在丘林家對抗車師那樣出頭,而是和阿單卓在石窟門口倚著牆,冷眼看丘林豹突如何應對。
    “老四,不必說了。”老大搖了搖頭。“你要走,我也不強攔著你。不過我們這的規矩,誰要做大伙兒都不同意的事,就得拿出本事讓大伙兒服。現在誰不同意的?”
    “我!”
    “還有我!”
    “我!我不干!”
    呼啦啦啦出來七八個人。
    剩下的人不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樣子,就是無所謂的很。還有老九那樣既想出來說不服,又不敢看丘林豹突眼睛的。
    “我其實對你是去是留毫無異議。但我是老大,要帶兄弟們在刀口上吃飯的,隊伍散了就沒法子帶了。你按規矩來,他們若服了,我便讓你走。”
    老大歎了口氣。
    “你何必要回來呢?你若悄悄的走了,我們也不會追你。”
    老大這狀似無意的話,卻引得那七八個人一凜,腦子裡也有什麼火光像是一閃。
    只是片刻後,他們就被丘林豹突的態度氣壞了。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各位,你們要做什麼我都受著。你們一起上吧!”丘林豹突摸了摸鎖骨,覺得已經沒有大礙了,便這般說道。
    “你小子太狂!居然還要一個對付我們八個!”老六呸了一口,卷了袖子先上,果真沖過去開揍。
    這山洞裡按年紀排行,老六比丘林豹突要大,可也大不了多少,他一出手,比丘林豹突還大的那些就也跟著出了手。
    “彭!”
    “咚!”
    “嗯……”
    出人意料的是,無論兄弟幾個怎麼拳腳相加,丘林豹突都不還手,只顧捂著頭臉和要害,蜷縮著身子不停的躲避。
    但八個人一起圍攻又不是單打獨斗,即使要躲也躲不開去,這八人狂揍猛踢了一陣,直揍得丘林豹突站不起身子,滾倒在地,只咬著牙硬忍。
    “你還手啊!都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何必假惺惺!”老六猛踢了幾腳,待要踢他暴露在外面的後腦勺,不知為何腳尖偏了一點,一腳踢在了他的肩膀上。
    即使如此,丘林豹突也痛得喉嚨裡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
    賀穆蘭在老六准備踢他腦袋的時候想要伸手阻止的,結果發現腳又放下去了,忍不住松了一口氣,收回了手。
    等她收回手,卻發現做出同樣動作的還有那位“老大”。賀穆蘭詫異地看了一眼那個如同鄉間老農一般的男子,那男人也回望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賀穆蘭還未收回視線,就見他已經悄然開始往她這邊走來。
    一旁的阿單卓看著丘林豹突挨打,不由得露出一臉焦急的表情。他之前陪著他跑了二十三家軍戶,自然知道在這段期間他到底受了多少拳打腳踢。阿單卓是個心軟之人,見他被昔日同伴揍得如此厲害,再也忍受不住,一聲暴喝:
    “好生不要臉,八個打一個!丘林豹突,我來助你!”
    他掀起衣擺就要往那人群中跳去……
    “阿單阿兄,你莫出手!”丘林豹突悶哼一聲,“這是我欠諸位兄弟們的,反正之後也是個死,不如在這裡先還了以往的恩德!”
    “!你他媽的還手啊!你當自己是肥羊啊,宰了你又沒有肉吃!”老四見他身上臉上已經沒一塊好肉,手上一拳怎麼也揍不下去,反身一拳搗在要踢丘林豹突命根子的老十臉上:
    “我呸!你居然踢那裡!你真打紅了眼不成?怎麼這麼下作!”
    場面上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你打我我打你,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道是哪邊的人又開始罵架,還有沒參與亂斗的跑過來拉扯勸架的……
    “我帶的人都是些沒什麼見識的野漢子,讓你見笑了。”大哥哭笑不得地對著賀穆蘭拱了拱手:“我叫胡力,比他們癡長幾歲,得他們不棄稱呼一聲大哥。敢問英雄大名?”
    “狐狸?”
    賀穆蘭看了一眼這個滿臉皺紋,手上指節粗大的男人。
    “化名?”
    他一見賀穆蘭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錯了,連忙搖頭:“非也,我姓胡,力氣的力,並非化名,而是真名。”
    賀穆蘭見他以真名示她,又有之前想阻止別人踢丘林要害的舉動,對他有了幾分欣賞之意,遂也沒有用賀穆蘭的漢名敷衍他,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叫花木蘭。”
    花木蘭之名一出,這個叫胡力的男人瞳孔猛然一縮,訝然道:“可是懷朔那位花木蘭?連斬蠕蠕七位大將的那個女英雄……”
    雖然賀穆蘭已經漸漸習慣了報上“花木蘭”的名頭,但每每有人用一種“久仰久仰”的表情和語氣問起她的來歷時,她還是有忍不住臉紅的沖動。
    但是不回應又顯得虛偽,所以賀穆蘭只能微微羞窘地點了點頭。
    胡力顯然也沒想到這位女英雄這麼“平易近人”,而且還穿著男裝繼續到處跑,不過他還是抱拳行了一禮:“我大概知道豹突為什麼會突然一改態度,不再憤世嫉俗,要去‘洗心革面’了。原來你就是那位一直幫著他家的花木蘭。”
    “咦,你知道……”
    “我其實也是小市鄉之人,只不過離家十幾載,大家都把我忘了。我偶爾也會回鄉間看看,自然知道丘林豹突是何人,也知道花木蘭是何人。你以為我什麼人都往回撿嗎?”胡力笑了起來,“若不是有同鄉之誼,又擔心這小子真餓死在外面,我也不會讓這麼一個好人家的孩子落草為寇。”
    “首領倒是有情有義。”
    賀穆蘭贊了一句。
    “有情有義不敢當,大家都是走投無路的苦人,不過是互相抱著取暖罷了,這世道想要活著這麼艱難,能活著就不容易,哪裡還顧得上又有情又有義呢?只是希望大伙兒在一起過的樂呵,能走的遠一點罷了。”
    胡力接著說道:“花將軍要將丘林帶去軍府,可是有法子讓他脫罪?”
    “無。”
    賀穆蘭很光棍的回答他。
    “那丘林豹突還要……”胡力傻了眼。“花將軍不是一直在幫他家嗎?”
    “我正是在幫他。”賀穆蘭抬眼看了看丘林豹突。“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他之前父親早逝,沒人告訴他這些道理,我現在來教他。”
    她收回目光。“他是大將軍丘林莫震之子,流著英雄的血脈。若真是甘願苟且偷生之人,就不會被我三言兩語打動,自願去服罪了。”
    “這真是……”胡力苦笑一聲,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
    “老子服了,老子真的服了!以前知道你小子狠,卻不知知道你對自己也這麼狠!老子不想擔個打死自家兄弟的名聲,我收手!”老十收起手,一拳擊到石壁上。“你們幾個要再碰他,就是碰我兄弟,我不客氣!”
    “我也服了!”老四是第一個收手的。“誰多動他一下,以後老子也不客氣!”
    “我服了!”
    “服!真打死不成!”
    幾個人陸陸續續的收了收,還剩幾個原本想干脆打死他算了,卻不願意得罪老四老十他們幾個,一想真打死了也沒什麼好處,便罵罵咧咧說了一堆廢話,然後也倚牆不語了。
    阿單卓想要將丘林豹突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才好,只能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花姨,花姨,你力氣大,你抱他!我怕我一伸手把他落地上了!”
    賀穆蘭聽了阿單卓的叫聲,幾步走過去,卻沒有吃驚。
    丘林豹突雖然受的傷重,但他也是習武之人,大多避開了要害,只是看起來慘些。再加上這些人大半都不是真想打死他,流血的地方都少,全是皮肉傷。
    不過傷成這樣,短期之內難好利索卻是真的。
    賀穆蘭伸出手,一把將他抱起來,用公主抱的姿勢將他抱到一邊干燥點的地上,讓阿單卓先不慌給他上藥,先把傷檢查下,有沒有傷到骨頭的。
    這些人先前打的痛快,待真歇了手,看見丘林豹突那副慘樣,各個又於心不忍了起來。老四在原地踱了好一陣子,實在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沖出石窟去。又有幾個人嘴裡喊著“我去勸勸四哥”、“我去看看四哥干什麼了”之類的話,也跟著溜了。
    阿單卓幫丘林豹突清理傷口,賀穆蘭看著一石窟的強盜,朗聲開口:
    “丘林豹突雖離開諸位,卻是為了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他並沒有說過和各位恩斷義絕之語,各位也從未做過讓他想要恩斷義絕的事情。人各有志,如今他守了各位的規矩,也算是給各位一個交代,他日若有緣再見,希望還能相逢一笑,莫要惡言相加才是。”
    “我們還要你這……”
    “老二!”
    “多管閒事的……教訓……啊?大哥你喊我?”
    老二一愣。
    “算了。老七傷成這樣,下不了山了。我們這裡四處鑽風,也養不得傷,你們去做個擔架,把老二抬下山,送到有人的地方去。”
    “老大!”
    “快去!”
    幾個兄弟得了令走了,得了賀穆蘭一聲謝。
    丘林豹突傷了鎖骨和臂骨,臉上身上都見不了人了。等幾個人拿了纏著樹籐漁網的擔架把丘林豹突放在擔架上時,他痛的慘叫了一聲,當場就有幾個弟兄灑了淚,罵了句“蠢貨,怎麼不還手”之類的話。
    ‘當然不能還手。’
    ‘我已經負了一次別人,再也不能做逃兵了。我得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丘林豹突擠出一個笑容。
    他們下了山,這一群強盜將他們一直送到有人煙的村子口才准備離開。丘林豹突在擔架上躺著,對他們連拱手,胡力一把按住他,示意弟兄們走遠點,這才對地上的丘林豹突說:
    “雖然你挨打被揍了半死,但我還是覺得你做的對。”
    “大哥你……”
    胡力看了眼花木蘭,猶豫了一會,這才啟齒:
    “我和你一般,也是逃了兵役之人。”
    “什麼?”丘林豹突傻了眼。
    “我也是鮮卑人氏,原姓紇骨,胡是軍府記我們姓名用的姓氏,我是十幾年前陛下征兵討秦國的時候逃的,這一逃就是十幾年。當年我比你還要慘,我一門四丁全都死於沙場,待軍貼一來,我阿母就撞牆死了。我那時想,大可汗要的不是戰士,只是壯丁,我又何苦還為他賣命,索性就逃了……”
    胡力說起往事,已經有一種超出常人的平靜,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這麼多年來,我游蕩於山野,帶著一幫苦人四處找活命的路子。我們又不像盧水胡人,好歹有個老窩可以接接生意,這世道又亂,今日裡要歸順流民,明日裡流民就要被抓去服徭役,我們都不願任人擺布,只能落草為寇,做些昧著良心之事。”
    賀穆蘭和阿單卓詫異的對視了一眼,想不到這個胡力居然還是丘林豹突的“老前輩”。
    怪不得……
    “所以我才說你做的對。若是能夠再活一次,我一定不逃,乖乖的去打仗。”胡力的韌性和沖動早在漫長的時光裡被磨得圓潤,但這並不代表他胸中的火焰就已經熄滅,他的心也變得僵硬。
    “我會奮勇殺敵、忠於血脈、贏得榮譽功名,然後,一步步走到那位陛下的身邊去……”
    胡力開始沉溺於某種幻想之中,他這十幾年來,無數次做出過“如果當時我如何如何”的推論,再自己將它推翻。如是上千次後,他決定了如果能夠時光回朔,自己一定會做的事情。
    當然,這世上哪裡有什麼時光回朔之事。所謂“如果當年”,也只不是一種臆想罷了。
    但他靠著這種臆想,硬是熬過了漫漫長夜,熬過了忍饑受餓,熬過了原本應該有同袍、女人、渴飲敵人之血,卻只剩一片空洞的日子。
    “我會走到那位陛下的面前,去告訴他……”
    他因為自己的幻想而得意的笑了起來。
    “我恨他。恨這子死孫繼的規矩。恨他讓我阿母絕望而死。我要告訴他,這規矩讓無數人家斷子絕孫,這罪孽如同詛咒,將會永遠報應在他們身上……”
    胡力站起身子。
    “可惜我做不到啦。我已經逃了,也沒有人再給我機會回頭。”胡力自嘲地笑了一笑,“你運氣好,至少還有人願意陪著你,逼著你回頭……”
    他的平靜終於被一種羨慕而打破。
    “若是當年,我能夠回頭,至少不必過著每日不停悔恨的日子。老七,去做你想做的吧,至少,那種結果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
    “是我這種。”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章寫的自己有些傷感,小劇場不起來了。你們自己努力吧!
    嗯嗯,這段過去有開始輕松愉快了,說出來讓大家都高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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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35:14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生生不息

若說賀穆蘭之前的話只是給了丘林豹突一個回頭的“契機”的話,那胡力所敘述的自己的“過去”,才算真正的震撼到了丘林豹突。
    把他“撿回去”的這個大哥,是個已經四十歲了,既沒有家室,也沒有私財之人。有多少錢,他都會把它用掉。用不掉的,就會把它留著,等所有人沒錢時拿出來用。
    五指峽的人都很佩服他,認為他是一個稱職的大哥,只有他自己曾經自嘲的說過“我無兒無女,無父無母,留下錢來給誰呢?還不如大伙兒一起花用了。”之類的話。
    還有兄弟們都說他在每年清明時,都會消失一陣子,找不到人影,大伙兒紛紛都猜測他是去掃墓了。丘林豹突就是那個時候被撿回來的。
    現在想一想,大概他家的墓地就是在小市鄉,所以才會撿到已經餓得暈過去的丘林豹突。
    說老實話,丘林豹突也被他描述的幻想裡那種嗜血和不顧一切所吸引,開始忍不住想象自己要是到了陛下面前,該說些什麼才好。
    是痛訴這種制度的不公?還是干脆破口大罵?
    但隨著想象的痛快過去之後,丘林豹突也只能苦澀一笑。
    他們都只有想象的本錢。因為做過“逃兵”之人,根本就到不了陛下的面前,更沒有立場破口大罵吧?
    陛下他,從來就沒做過逃兵呢。
    無論是先帝駕崩,柔然人南下趁火打劫也好,還是涼國和秦國虎視眈眈,欺他年幼大舉入侵也好,當年尚沒有子嗣的陛下,也一直是毫不畏戰,以尊貴之身御駕親征,身先士卒之人。
    丘林豹突的頭越想越痛,這一天,他先是失戀,然後被兄弟們痛毆,最後又得知這麼一個悲傷到可以說是“前車之鑒”的故事,心情自然是亂的很,一歪頭昏昏睡了過去。
    賀穆蘭將他一路抱進這個離五指峽較遠的村子,在旁人的指引下找到樂善好施的村長,才有了可以暫住的地方。
    賀穆蘭取了兩袋粟米,請村長家替他們燒些水,再做些熱食。村長接了,交給自己的媳婦,然後她又帶著自己的兒媳婦,開始去灶上忙活了。
    “我看你從前面過來的,是碰到了強人了吧?”村長是個年約五十的漢族老人,面相十分慈祥,家中也應該還比較富裕,屋子蓋的很大,屋前屋後還有曬東西的空場。
    窮人家是沒什麼東西要曬的。
    賀穆蘭知道丘林豹突傷的很駭人,只好點點頭。
    “哎,山上那些人是不是沒飯吃了?他們以前從來不搶周圍的人的。”村莊搖了搖頭,“還把那小伙子傷成這樣。現在的人吶,一旦肚子餓的很了,人也變成畜生了……”
    賀穆蘭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該回什麼話才好。
    好在那村長只是見到生人發發牢騷,他也看出賀穆蘭幾人都不是一般人,雖盡了招待客人的本分,但並不熱絡,待自家媳婦把飯菜和熱水送上來後,就趕著自家瞧熱鬧的兒孫們回自己屋裡去了。
    賀穆蘭和阿單卓給丘林豹突檢查了下傷口,又上了些藥,估摸著他這傷勢要能走估計還要兩三天,商量起是在這裡替他養傷,還是干脆在村裡買個車架子,套了馬車回小市鄉。
    “不要回小市鄉了……”已經被阿單卓上藥的舉動驚醒的丘林豹突開口說道:“我被揍成這幅模樣,我娘還不知道要嚇成什麼樣呢。她現在守在家裡,知道我在做什麼又要擔心,等我好一點了,花將軍直接將我送去軍府吧。”
    “這樣可以嗎?至少要見你娘一面吧?”雖然賀穆蘭一直想要丘林豹突糾正自己的錯誤,可是真到了要去服罪的那一刻,她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見不見也都是這樣了。我娘膽子小,可是韌性卻足,無論是什麼樣的苦,她都能逆來順受,想來我若是有個萬一……”他也不確定的說,“應該,能熬過去吧……”
    阿單卓撓了撓臉,張口欲說什麼,還是閉了口。
    他本來想說的是“要不,你們還是別去了吧”,可是一想到丘林豹突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做了這麼多的事,事到臨頭又放棄,肯定是不可能的。
    所謂“殺生成仁”、“捨生取義”,他是要去糾正錯誤的,不是去送死的。
    就如同上戰場不一定會死一般,過度的誇大那種“危險”,有時候也是自尋煩惱。
    所以,阿單卓最後還是閉了口。
    他們在這村民家歇息了兩天,第三天,丘林豹突勉強可以自己上馬了,於是一行人就開始往此地的州軍府趕。
    在北魏,每一州地方上的治安除了衙役,大部分由郡兵負責,郡兵則是受太守府管理。
    但是在整個州府,軍戶和可以直接作戰的熟練兵卒卻是由各州在境內開府的將軍府管理的。每個州都有護軍將軍,負責“分監諸胡、統兵備御、管理軍戶”,州軍府則隸屬於護軍將軍府之下。
    其實以當年花木蘭的軍功,其實已經可以開府成為“大將軍”,擁有自己的部曲和將軍府了,只是她一沒繼續當將軍,二來也沒同意以女子身當“尚書郎”的提議,而是屁股拍拍回了鄉,所以大將軍府也就沒了。
    並州的州軍府正立在雁門和上黨兩地,雁門的在雁門關,上黨的在壺關。阿單卓和賀穆蘭是從壺關前往小市鄉的,回程之路自然熟門熟路,等到了壺關城,也不逗留,直接帶著丘林豹突,打馬州軍府。
    州軍府不在城中,而是在城東一處寬敞的校場中。州軍府征來的兵都是要按照各軍所需管理的,接到軍貼後只要去軍府報備一下自己要去的地方,然後帶著自己的武器裝備前往自己要去的軍營就是。
    所以,當州軍府的衛兵看到三騎並進朝著軍府而來的時候,心中是疑惑萬分。
    沒聽說最近有下軍貼啊?上一次發軍貼都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難不成這些人是來辦其他事的?
    這一大兩小三人在軍府門口下了馬,最後面的青年滿臉滿身上都是傷,下馬的姿勢也怪異無比,就和別人在馬上連騎了一個月馬似的。他就這樣張著兩條腿以怪異的姿勢走上前來,拱拳高聲說道:
    “在下上黨小市鄉軍戶丘林莫震之子,兩年前逃脫兵役四處游蕩,如今軍府特來服罪!”
    門口幾個衛兵傻乎乎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小聲議論了起來。
    “你聽到他說什麼了沒有?兩年前逃了兵役?”
    “和昨天來的那個婦人說的差不多,是她兒子嗎?”
    “我去裡面通報,你注意別讓他走了。”
    “都來投案自首了,哪裡會跑,你想多了!”
    丘林豹突抱著拳彎了半天身子,就聽見那幾個衛兵用微不可聞的耳語聲竊竊私語了半天,然後一個像是頭領一樣的小將扭頭就進了軍府,跑了個沒影。
    其他幾個軍士用憐憫的表情看著丘林豹突,讓他先起身。
    “原來是你,你在我們這裡也算是個叫得上名字的人啦。我們的府主和軍司當年一說起你,恨得牙都癢癢,你自求多福吧。”
    此話一說,賀穆蘭和阿單卓心裡都是一沉。
    自首雖然可以從輕發落,但丘林豹突都已經逃了兩年才回來,這“從輕”該如何從還得看軍府的府官如何判斷。
    換言之,個人的因素占很大比例。
    沒一會兒,那進去報訊的小將出來了,還帶著幾個力士,要押丘林豹突進去,賀穆蘭也想要跟進去看看事情會如何繼續,所以從懷中取出那面很少用的印信,遞於為首的小將:
    “我想要拜見此地的府主。”
    紫綬金印一出,這些將士們震驚得臉色都變了,因有甲胄在身不能施全禮,但還是嘩啦啦單膝跪了一地。
    “標下/末將等拜見大將軍!”
    花木蘭雖然沒有官職,但軍功十二轉得的是勳位,除非陛下親自取消了她的勳爵,抹了她“大將軍”的待遇和地位,收回紫綬金印,否則只要她還活著一天,所有軍人都還要以大將軍之禮待她。
    她雖然有勳位在身,卻沒有實職,若她想靠這個指揮這些人做些什麼,那也是枉然,大家都可以不賣這個帳。
    可能升到十二轉軍功的將軍,哪怕現在沒有實職,在軍中關系也一定是盤根錯節,哪個腦子不好,會冒犯一個“上柱國大將軍”之功的英雄嗎?
    所以在有些時候,有這麼一個身份,還是很好用的。
    比如說,賀穆蘭和阿單卓立刻以上賓之禮被對待,過了好一會兒,還是見到了此地的軍司。
    這裡的軍司年紀很大了,看樣子至少有六十歲,須發皆白,只不過行動還比較矯健,一身武人的氣派。
    他一到廳堂裡,立刻單膝跪地,交還紫綬金印,行禮道:“末將拜見花將軍!末將乃並州軍府軍司烏蒙山,軍府府主大人去了護軍將軍府,此地暫由末將統領。”
    賀穆蘭一見一個足以當她爺爺的人跪在地上,不自在的接過印信,又攙起他來,連聲道:“是我來的冒昧,倒帶累你們麻煩了。”
    那軍司顯然是個善於交際之人,花木蘭一攙他就順勢起身,用眼睛余光仔細打量了花木蘭一番,卻怎麼也沒看出她哪裡像個女人。
    可是印信又不會作假,一般人都不知道十二轉的金印是什麼樣子的,只有軍府的圖冊上有記載。事實上,這個叫烏蒙山的軍司拿到東西後第一時間就去翻了圖冊,他也沒見過金印上的花紋該是什麼樣的,待印證無誤後,才跑出來迎接。
    “不敢。我已經聽門前的門官說了,聽說花將軍是押著丘林家那個逃兵來的?”烏蒙山一臉佩服的說道:“花將軍果然是個忠義兩全之人,居然親自把丘林豹突壓來,還將他教訓成那樣……”
    呃?
    他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烏蒙山以為自己知道了某種真相,開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
    “花將軍是個女人,尚且知道軍令不可違,替父從軍,還在軍中闖出一番功績。這丘林豹突是英雄之後,當年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引得我們府主勃然大怒,還拖累了一干軍戶。我就知道花將軍若是知曉了此事,一定饒不了這個膽小鬼,卻沒想到花將軍居然還從梁郡跑來,親自找到此子,送到軍府來……”
    他滿臉欽佩:“只是花將軍將這小子教訓的也太重了點,倒弄的我們不好再打他一頓殺威棒。嘖嘖,花將軍聽說當年也是親自練過兵的,想不到這‘訓人’的手法如此熟練,丘林豹突身上這麼多傷,卻沒一處真的傷了要害和筋骨,這等熟練的手法,就算是軍中的刑軍……”
    “等等等等……”賀穆蘭越聽越不對勁,出聲打斷:“你莫不是以為丘林豹突是我打傷的?”
    烏蒙山露出一個“不是你打傷的還有誰打傷他”的表情,然後了然地道:“是是是,花將軍不會動手教訓孩子,這般做太沒有氣度了。一定是別人看不慣他,別人揍的!”
    賀穆蘭見這軍司似乎已經篤定了某種結果,也懶得反駁,阿單卓在她身後有些想笑,活生生忍住了。
    那軍司像是幾百年沒和活人說過話一般絮叨了半天,“……我就說這丘林家的人怎麼態度大變,先是昨日來了一個王氏,說是兩年前丘林豹突會逃脫兵役全是她的原因,前來領罪,今天丘林豹突就親自來了,竟勞動將軍上門。府主不在,這事情本該是我來處理的……”
    “我昨日還鄙夷這家的兒子,做錯了事兩年了才來認罪,而且還推出家中阿母替罪,現在一看,大概其中另有緣故……”
    “什麼?王氏昨日來了?”
    “王姨怎麼出門了!”
    “正是王氏!是小市鄉車家的人送來的。”烏蒙山回應完後,見賀穆蘭和阿單卓都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茫然道:“怎麼,兩位竟不知?昨日一早就來了我們軍府請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得把她關押在後衙,如今丘林豹突來的正好,一起提審吧。”
    賀穆蘭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王氏雖然無知又膽小,但她在主觀上並沒有害人的想法。軍府“連坐”之責是以前部落制度的殘余,鮮卑人極少有逃脫兵役的,王氏可能沒聽過,也可能聽過沒當一回事就忘了,後來兒子逃走軍府開始“連坐”,這才慌了神,陷入自責和悔恨之中。
    這件憾事雖然過錯大部分都在王氏身上,但論起內因,還是鮮卑的制度有問題。以前是小小的部族,按照老一套辦法征兵打仗、任官賜爵當然可以,如今大魏已經平定了北方,成為一個龐大的國家,還來這一套,民怨只會越積越深。
    賀穆蘭一方面惋惜與王氏和丘林豹突的遭遇,一邊又希望他們能負起責任來,能至少清清白白的活在這個世間,但無論是丘林豹突還是賀穆蘭,都沒有把王氏推出去的想法。
    如今王氏自己來“自首”,並且把所有罪責都歸咎己身,實在太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了。
    王氏自己能去找“對頭”車家,離開小市鄉跑到這壺關來,本身就是一件能讓他們吃驚的事情。
    “烏蒙軍司不知可有時間……”賀穆蘭沉吟了一會兒,肅容道:“在下想將發生在丘林家的事情,和烏蒙軍司說上一遍。”
    “花將軍請坐,末將洗耳恭聽。”烏蒙山引賀穆蘭入座,自己也跪坐在他下首。
    “我先要說的是,我來這裡,一並不是為丘林豹突求情,二也不是因為要送他服罪而來的這裡,他會來這裡,都是他一個人的選擇。要說到‘逃役’事,就要從幾年前說起……”
    賀穆蘭靜下心來,將自己到上黨的原因,以及一路的見聞、王氏和丘林豹突這幾年的經歷等事情,娓娓道來。
    軍府只負責管理軍戶和府兵,像是一家子男丁全部征戰而死的故事早已經聽得不要太多,但賀穆蘭敘述的故事卻不是從自己的身上而出,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做出的判斷,所以不免更加驚心動魄,曲折百轉。
    當賀穆蘭說到那一伙兒呼嘯山林的強盜之首“大哥”也曾是一位逃脫兵役的軍戶時,烏蒙山不由得“啊”了一聲。
    故事還在繼續著,漸漸的,這間廳堂外路過的佐官和府兵都忍不住也駐足在門口,靜聽了起來……
    七日後。
    “丘林豹突,你逃脫兵役,雖已自首,但按照律例,要麼在上黨郡服苦役七年,修橋鋪路,操使賤役;要麼去西邊戍邊,充當軍奴,斬敵八十方可恢復自由之身,是成為賤籍,還是充當軍奴,本軍司可讓你自己選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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