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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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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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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1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迷夜
    聽到飛流的聲音時,蕭景琰剛剛送了靜妃回來,正準備坐下審定第一批獲賞的名單。一開始他以為聽錯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忙奔了出去。

    院中守衛的親兵們都呆呆地看著飛流,顯然不知道他在喊什麼,飛流也根本把這些人當成擺設,直到看見靖王時,才向身後一指,道:「蘇哥哥!」

    靖王心知不好,趕緊搶進去一看,果見梅長蘇靠在桌上動也不動,扶住在燈下細瞧,人已暈迷不醒,身上的體溫低得嚇人,忙將他抱了起來,可室內臥床上已經有人,飛流的床又差不多算是地鋪,猶豫了一下,抱進了自己的主屋,命人立即去請太醫。

    靖親王見召,太醫自然跑得飛快,可給病人診完脈後,卻又半天說不出話來。「殿下等著呢,到底診完沒有?」隨侍在旁的列戰英著急地催問。

    「回稟殿下,」太醫為難地躬身道,「從病人外感表症來看,似是寒症,可細究脈象,卻火燥旺盛,這表本迥然大異……卑職以前從未見過,不敢輕易下藥,請求會診。」

    「會診?」靖王轉向列戰英,「你去,隨駕的太醫,全都召來。列戰英答應一聲,正要朝外走,床上卻傳來虛弱的阻止聲:「不必了……」

    靖王忙伸手相扶,幫著梅長蘇坐起來了一點,靠在床頭仰枕上。

    「多謝殿下費心。這只是多年的老毛病,我已吃了藥,歇一晚就沒事了。」梅長蘇遊目四周。發現不是自己的臥室,掙扎著想要起來,「打擾殿下了。我還是回去的好,房裡還有病人……」

    「你現在自己就是病人!」靖王沒好氣地按住他。「放心吧,我已經派了人去照顧你房裡的病人,他看起來比你好得多,先操心自個兒吧。你可是我母妃地故人之子,要出點什麼事。叫我怎麼跟母妃交待?」

    梅長蘇只掙動了這一下,已覺心跳汗出,自知現在的狀況不容樂觀,未敢再動,害怕病情再惡化下去,無人照管聶鋒,可是這個病午夜後必然轉沉,會怎麼發作事先拿不準,睡在靖王房裡。他又實在忐忑不安。

    畢竟他的心中埋藏著秘密,那是連蒙摯也未能全部知曉地秘密……

    「蘇先生不必介意,」列戰英因為相救衛崢之事本就感激梅長蘇。再經過這連日來的相處,對他更是敬重有加。忙安慰道。「我們殿下就是這樣地,以前打仗的時候遇到困境。別說一張床,就連衣袍口糧也要分給身邊的人。您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我就派人再去搬一張床來放在西屋,到時您再挪過去也不遲啊。」

    本來連夜去給梅長蘇搬一張床來根本不是什麼難事,但靖王總覺得梅長蘇急著要走有其他的原因,心中起疑。他也不是沒見過這位多病的麒麟才子臥床不起地樣子,可以前無論如何虛弱,那也只是身體上的,但這次,很明顯看得出來梅長蘇在情緒上也十分不安定,如果說這份不安僅僅是因為顧忌上下臣屬的身份,靖王是不信的。

    「先生快躺下吧,我外間本就有長榻,有時處理公務晚了也常常睡在那裡,你在這裡休養不妨礙什麼。」以決定的口氣說完這句話後,靖王又轉向列戰英,「就算太醫不開藥,飯還是要吃一點,我剛才從內殿帶回來的食盒裡有粥,給先生送進來。

    「是。」

    靖王的視線又轉回床上,只是梅長蘇低下了頭,使他看不清謀士臉上的表情,「先生好好休息,我還有些公文沒看完,就不相陪了。」梅長蘇巴不得他快走,忙欠身相送。未幾靜妃準備的膳食送了進來,都是各色精緻地粥品和小菜。梅長蘇大略吃了幾口,心裡記掛聶鋒,派飛流去看了幾次,說是一直在睡,這才稍稍寬

    靖王在外間核定軍功冊,不知不覺已到深夜,雙眼有些倦澀,正打算伸個懶腰起身,列戰英有些緊張地從裡間奔出,道:「殿下,蘇先生的情況不好呢。」

    「不好?」靖王不及多問,三步並做兩步搶到床前一看,梅長蘇滿臉通紅地在枕上輾轉著,好像吸不進氣的樣子,再一摸四肢,卻是冰涼僵直,頓時也有些慌亂,忙道:「快去叫太醫,全都叫來,叫他們會診。」

    「是!」

    列戰英奔出後,靖王又俯身細細察看了一下梅長蘇地狀況,越看越是心驚。可他於醫道半點不通,除了給病人拉拉被角,試試額頭溫度外,根本是束手無策,只能在床頭椅子上坐下,默默地看著,看了好一陣,才突然發現趴在床邊的飛流睜大了眼睛很期盼地凝望著他,似乎正在等待他想辦法,心中不由有些傷感。

    「對不起,飛流。」蕭景琰伸手拍了拍少年地肩膀,後者居然沒有躲開,「我會盡力,但我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可以!」飛流堅定無比地繼續他的期盼,「你可以!」

    床上地梅長蘇無意識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光斑和色影的跳動中,他想要抓住其中的某一點,那一點漸漸清晰,最後化成一張臉。

    「父帥……」

    蕭景琰沒有聽清,側過身來向他靠近,「你要什麼?」

    梅長蘇的身體震了震,蒼白的嘴唇努力閉了起來,搖了搖頭。

    「起來!」飛流伸手去拉他,「蘇哥哥,起來!」

    靖王趕緊攔阻道:「你別亂動,他在生病啊。」

    「每次!」飛流比劃著一個動作,「都起來!」

    「你是說……」靖王心頭一動,將梅長蘇的上半身扶坐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果然見他呼吸的狀況好了一些。不由微喜,忙叫道:「來人!」

    「在!」

    「多拿些靠枕來!」

    「是!」

    靠枕很快拿來,靖王扶穩梅長蘇的身體。命兩個親兵將靠枕牢牢地墊成圈狀,讓病人保持半坐半躺的姿勢。剛忙活完,太醫就到了。

    不過這次會診地結論並不比第一個太醫更有建設性,幾個老頭子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好容易弄出個方子來,還只敢說「吃吃看」。

    靖王雖然知道宮裡御醫一般都偏於保守。不求有功只求無過,對這類疑難雜症多半也沒什麼辦法,但此刻心焦,還是不免罵了兩句「無用」,把他們罵得更加惶惶然,不敢說話。

    幸好梅長蘇坐起來了之後,不似開始那般難受,偶爾還有神智清楚的時候,睜開眼跟靖王說「沒事」。可說完之後又昏沉沉的,讓人怎麼看都不覺得他沒事。

    「算了算了,你們都退下吧。」靖王煩躁地遣退了太醫。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床上地梅長蘇又開始囈語,守在旁邊的列戰英湊過去聽了聽。臉色頓時一僵。

    「怎麼了。他說什麼?」

    「說地不清楚,我大概聽錯了。」列戰英抓了抓頭。

    「你聽成什麼了?」

    「我聽成他說……景琰。別怕……」

    靖王愣了一下,「叫我別怕?」

    「所以才說聽錯了,」列戰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蘇先生也從來不會叫殿下的名字。」

    「是啊,」靖王怔怔地在床邊坐下,怔怔地看著床上的人,「他怎麼會叫我的名字……」

    「飛流……」梅長蘇又出了聲音,這次說的異常清晰,倒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少年撲過去抓住他地手,大聲道:「這裡!」

    「去看看大哥哥……」

    靖王和列戰英還沒有反應過來大哥哥是誰,飛流已經閃身出屋,片刻後又飄了回來,報告道:「很好!在睡!」

    梅長蘇輕輕吁了一口氣,咳嗽了幾下,好像又清醒了過來,看著旁邊的靖王,有些過意不去地道:「有勞殿下夙夜守候,蘇某真是擔當不起……」

    靖王不由輕輕鬆一口氣,「會說客套話了,看來是有所好轉。我本來想,如果到天明你的狀況還不緩解,我就又要去請母妃了。」

    列戰英到窗邊看了看天色,熬到這時,東方已有隱隱的白光,差不多也算黎明時分,想著靖王一夜未睡,忙過來勸道:「殿下,既然先生醒了,您也該休息一下。這裡我守著,不會出事的。」

    靖王見梅長蘇又暈沉睡去,氣息明顯平穩了好些,心中略安,起身回到外間,直接和衣倒在榻上小睡,但只睡至辰時,又匆匆起來梳洗,進入內殿請安。

    梁帝的精神仍然不好,這時還未起身,靖王向他稟報行賞之事,他聽到一半就直接道:「你作主就好了,不必回朕。」說著便翻過身去,繼續安眠。

    靜妃悄悄向兒子打著手勢,示意他跟自己出來,到了廊下方道:「陛下夜間睡不好,你以後不要這麼早進來請安,午時即可。」

    「是。母親休息的可好?」

    「你放心,陛下雖然夜間淺眠,但並不清醒,宮女們輪流服侍就行,我不用親自守候,累不著。」靜妃笑著看看兒子,「倒是你,昨夜沒睡好麼?」

    靖王搖搖頭,沒跟她說昨夜梅長蘇發病之事,反而問了一個好似不相干的問題:「母親,昨日你說蘇先生是您的故人之子,那這位故人叫什麼名字?」靜妃沒料到他有此問,一時怔住。她不知道靖王是先問了梅長蘇同樣地問題後再過來問她的,還是打算問過她之後立即到梅長蘇那裡去核對,可無論是哪種情況,事先沒有商量過的兩個人隨口編出同一個名字地機率也實在太小了……

    「母親,您不至於連恩人的名姓都忘了吧?」靖王語調平談地追問了一句,「他叫什麼靜妃猶豫了片刻,視線掠過院中地石楠樹,低聲道:「他叫梅石楠。」

    「梅石楠……」靖王念了一遍,又再次確認道,「哪個石,哪個楠?」

    靜妃定定地看著他,平生第一次發覺有點掌握不住這個兒子,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母親?」

    「呃……是……石頭地石,楠木的楠……」「孩兒知道了。」靖王快速躬身行禮,「如果母親沒有其他吩咐地話,孩兒先告退了。」

    靜妃心中微急,一把拉住靖王道:「你等等。」

    靖王依言停下腳步,輕聲道:「母親有什麼話想跟孩兒說嗎?」

    靜妃凝望他良久,眸中漸漸有些濕潤,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淒然道:「你去吧……去問他吧……靖王默默躬身,退出了內殿。回去的路上他沒有絲毫耽擱,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進了自己的院中,急匆匆的樣子倒把迎面而來的部將們嚇了一跳。

    「殿下,您回來了……」眾人匆匆行禮,靖王卻誰也不理會,直接衝進了主屋。

    梅長蘇的氣色好了很多,剛喝完一碗粥,將空碗遞給旁邊的飛流,見靖王這樣急衝進來,神色微帶訝異。

    「殿下怎麼了?」

    「有個問題想問問先生,」靖王在床前站定,毫不繞***地直奔目的地,「請問令尊大人的名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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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11: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惘然
    「我父親的名諱?」梅長蘇微怔之後,立即就明白了他此問的用意,臉上稍稍有些變色。

    「既然令尊大人是我母妃的恩人,我也該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嗎?」

    「那殿下……怎麼不去問貴妃娘娘呢?」

    「我問過了,」靖王並不隱瞞,「現在想再問問先生。」

    梅長蘇慢慢低下了頭,縮在被中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又緩緩放開,臉色已白得接近透明。

    「先生有什麼為難之處嗎?」靖王俯低了身子,竭力想要看清他的眼睛,「令尊大人的名諱,也是秘密?」

    「怎麼會?」梅長蘇虛弱地笑了笑,終於抬起雙眼,「家父名諱,上石下楠。」

    靖王全身一震,臉色幾乎變得跟梅長蘇一樣的白,極力把持才穩住了心神:「能否……再說一遍?」

    「家父,梅石楠……」

    「哪個石,哪個楠?」靖王從齒縫間擠出這個問題,彷彿是在進行最後的掙扎。

    「石頭的石,楠樹的楠。」梅長蘇看著靖王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這次又賭對了,但心中卻沒有絲毫輕鬆的感覺,反而沉甸甸的,好像有什麼粗糙的重物碾過胸口,帶來陣陣鈍痛。

    靖王蹌然後退了兩步,重重閉上了眼睛。對他來說,經過昨日迷離一夜後閃過腦中的那個念頭,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離奇,離奇到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而剛才那短短的幾句話則冷酷地告訴他。原來他是真地瘋了。

    瘋狂到想要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找回的亡魂,瘋狂到想要把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影重合在一起。

    然而結局,只是一片冰冷如雪地失望。

    列戰英怯怯地在門口逡巡了一下。有些畏於室內古怪的氣氛,但剛剛送來地消息是如此重要。他不得不立即稟報。

    「殿下……蒙大統領的信使從帝都星夜趕到……」

    靖王無言地又靜立了片刻,似在平息自己冰火兩重的激盪情緒,最終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默然轉身走了出來,可是因為心頭亂糟糟一片。他沒有注意到佛牙悄悄地從他腳邊穿過,擺著尾巴走進了內間,撲進梅長蘇的懷裡。

    蒙摯的信使風塵僕僕地站在院門口,一見靖王就翻身拜倒,雙手將信筒舉過頭頂。靖王接過信筒,大概檢查了一下封口,道:「隨我進去吧。」「是!」

    一聽說是帝都來地消息,梁帝雖在睏倦中也立即爬了起來,披著外衣在臥榻上接見靖王。信使則跪在外間門邊,隨時等候傳問。

    「好!朕這就放心了,」梁帝展信細讀。臉上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來,「蒙卿動作神速。留守禁軍已全部收歸他的控制。宮防也已重新整備,隨時可候朕回京……咦「怎麼了?」

    「……夏江逃獄了……」

    靖王眉間一跳:「怎麼會?」

    「是趁著蒙卿剛剛入京與譽王對恃.情況比較混亂時逃的。後面還附著刑部走失獄犯的請罪折子。」梁帝的表情突轉陰狠,「此賊辜負皇恩,比譽王還令朕難以寬宥,立即發下海捕文書,死的活的無所謂,一定要給朕抓回來!」

    「是。」

    「你又要辛苦了,今日安排一下,明日迴鑾。」

    靖王清楚梁帝此刻急於回到帝都的心情,立即道:「父皇放心,孩兒這就去安排,明日一定可以起程。」

    「好帝露出慈愛地笑容,「既然快回京了,你有什麼想要的封賞,也抽空多想想。」

    靖王淡淡道:「何必多想,父皇賞什麼就是賞什麼,孩兒想得多了,就逾了本份。」

    梁帝深深看他一眼,又仰首笑了一陣,看起來甚是歡快,「朕就喜歡你這個不強求的脾氣,實在像你母親。先忙去吧,今日不必再進來請安了。」

    靖王叩首退出後,梁帝又歪在床頭沉思了一陣,道:「召紀

    高湛忙出去傳旨。由於此處不比帝都禁苑,紀王未及片刻便趕了進來,在榻前行了禮。

    「坐吧,有事跟你商量。」梁帝指了指身邊地矮椅,「這次叛亂是譽王發起的,你知道吧?」

    「臣弟知道。徐安謨已主動招了,再說除了譽王,其他皇子都隨駕在此,京裡皇后……也一向是偏愛譽王地……」

    「景桓已經讓朕寒心了,枉朕還曾經對他有所期許,可他呢?手段沒有手段,心志沒有心志,做出事來污七八糟地,現在竟至於謀逆,朕實在不能再繼續容忍。」梁帝的表情甚是痛心疾首,手指揉著額頭,很不舒服地樣子,「可說到底,畢竟是朕的兒子,思來想去,心裡還是痛的……」

    紀王忙勸道:「皇兄,事已至此,還是保重龍體為上……」

    「先不說這個。」梁帝坐起身來,看著自己的弟弟,「如今太子已廢,譽王更是罪無可赦,你看將來這儲君之位,應該歸於何人?」

    紀王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伏地道:「此乃陛下聖心獨斷之事,臣弟不敢置言。」

    「家常問問,也值得你這般緊張?」梁帝笑著伸手拉他起來,「你覺得靖王如何?紀王斟酌了一下,慢慢回道:「靖王……仁孝德厚,赤誠忠勇,可為……眾皇子楷模……」

    梁帝眸色深沉地看著窗外,良久後,似乎從胸腔深處吐出一聲歎息,「其實,景琰並不是朕最優秀的那個兒子……你不覺得嗎?」

    紀王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

    「可是景琰有景琰的好處,他知道收斂,這一點跟……跟景禹不一樣。也許和他母親的性情有關吧。」梁帝似乎並沒打算真要紀王說什麼,視線仍保持在原點。「這次救駕,景琰趕來的時候禁軍差不多已無戰力,獵宮其實都在他地掌握之中,但他卻二話沒說就繳還了兵符,當時還讓朕覺得甚是意外……」

    「意外?」

    「朕還以為。他總會提點什麼,至少應該暗示點什麼。」

    紀王勉強笑了笑,「景琰好像不是那樣性情的人。」

    「離開九安山還京之後,局勢就會重新回到朕的掌握之中。可方才朕試探了一下,景琰好像並沒有想要延遲迴鑾地意思。」梁帝向紀王靠近一點,壓低聲音道,「你說,他到底對東宮之位有沒有想法?」

    紀王微微一震,笑得有些尷尬。「何止是景琰,只要身為皇子的,要說誰對東宮之位沒有想法。那一定是假地。」

    「哦?」梁帝瞟過來一眼,「你也是皇子。你有什麼想法?」

    紀王這次的笑容倒很輕鬆。「臣弟才不是皇子,臣弟是皇弟。那是不一樣的。」

    梁帝哈哈笑了起來,用力拍著弟弟的肩膀,「你啊,你就是生的晚了些。不過也虧了還有你,朕才有個商量地人。擦擦汗,吃塊點心,緊張什麼呢?朕還不夠疼你,不夠縱容你的?」

    紀王也跟著「嘿嘿」了兩聲,在盤中隨意揀了塊絞絲糕填進嘴裡,嚼了兩口,讚道:「是貴妃娘娘的手藝吧?皇兄近來都不肯賜給臣弟了,非要進來才吃得到。」

    「好好好,你喜歡,你就包起來帶走。貴妃還在朕身邊,朕不愁沒得吃。」梁帝展開滿面笑紋,眼尾卻又突然一掃高湛,道,「叫淮王、豫王進來。」

    紀王一愣,忙道:「那臣弟就先……」

    「你別忙,吃你的吧。」梁帝臉上的笑意漸漸沉澱,轉換成更為深沉凝重的表情,「你不是說但凡皇子都有想法嗎?朕想聽聽他們兩個的想法。」

    紀王幾乎噎了一下,忙端起茶杯,悄悄衝了下去。

    不多時淮王和豫王進來,請安行禮完畢,梁帝也先笑瞇瞇地賞點心吃,可人家還沒吞下去,他就突然問了一句:「靖王當太子,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紀王趕緊遞茶杯給兩位可憐的皇子,看他們又嗆又咳地亂了一陣後,全都伏地叩首,吶吶不敢多言。

    「怎麼,你們有異議?」

    「兒臣不敢……」豫王膽子略大些,定了定神道,「靖王沒什麼挑的,父皇覺得合適,兒臣們就覺得合適。」

    「太子和譽王已不必再提,要是靖王不當太子,就得在你們兩個中間選……」梁帝沉沉地視線落在兩個兒子身上,「你們沒什麼想法嗎?」臣……無德無能,只求能在父皇膝前盡、盡孝,別無他想。」豫王叩首表白,淮王趕緊附和。

    「可是……」梁帝語調悠悠地道,「你們序齒較長,本應位列靖王之前啊?」

    豫王一時哽住,趕緊拉了拉讀書較多的淮王,淮王結結巴巴地道:「兒臣們……都、都不是嫡子,年齒相差也、也不多,自然是父皇您……擇賢而立……「

    「好一個擇賢而立,」梁帝溫和地笑了起來,「若論賢孝,靖王確實當之無愧。你們兩個有這份心胸,朕也很寬慰。起來起來,本來是賞你們吃點心的,順便問問罷了。吃吧吃吧,朕也困了,你們把這盤子吃完了,進去給貴妃叩頭請安。」

    命兩皇子專門去拜貴妃,這個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不過豫王淮王雖不攪朝局,判斷力還是有地,早就料到了今天,倒也不意外,匆匆忙忙把幾塊點心吞下去,朝已倒下小眠的梁帝叩拜已畢,便奉命進到裡間去了。

    紀王悄悄退出來,命人去備馬,想出宮散散心,剛走到外殿門前,遙遙望見靖王正帶著一批文武諸臣走過,大約是去安排起駕諸事,看那沉穩自信地氣勢,儼然已有主君風度。

    「原來江山最後是他地……」紀王喃喃自語了一句,突然想起當年英姿飛揚、眾望所歸的皇長子,心中不禁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見過紀王爺……」身後突然傳來語聲,令紀王一驚回首。

    面前站著一個白裘青衫地文士,身形單薄,面有病容,看起來似乎柔脆無害,但卻是這天下最讓人不敢輕視的人。

    「對了,麒麟才子也是他的……」在微微的怔忡中,紀王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著。他跟梅長蘇沒有直接交往,不過卻認得他。現在京城裡有點身份的人,幾乎已經找不出不認得這位蘇先生的了。

    「王爺是要出去嗎?」

    「是啊。蘇先生好像身體不豫?」

    「有勞王爺垂問,睡了一天,想起來走走,聽說明日就要迴鑾?」

    「不錯,回到帝都,諸事可定,先生也可以放心了。」紀王爺淡淡笑著。

    梅長蘇隨之一笑,眸色柔和,「其實靖王殿下,一直想要跟王爺道個謝,只是波亂紛紛,不太方便罷了。」

    「謝我什麼?」紀王不由笑道,「我萬事看心不看人的,有何可謝梅長蘇凝望他良久,慢慢躬下身去:「殿下多謝王爺相救庭生,若非王爺當年一點慈念,他只怕難以降生在這人間……」

    紀王全身一顫,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彷彿有什麼即將翻湧而出的東西在表皮下滾動著,於眉宇之間激起悲涼與哀淒的波紋。

    「這個,就更不用謝了……本來都是一家人,誰跟誰不是骨肉呢?」

    說完這句話後,這位瀟灑閒淡一生的王爺轉身而去,袖袍在山風中翩亂飛舞,留下了一個黯然無奈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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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還京
    原本預定在四月十五日的春獵回程,因慶歷軍作亂,延遲到了四月下旬。來時護駕的三千禁軍只餘數百,還有少數比較不幸的隨駕宗室與臣子死於那最後的血腥一夜。在梁帝的一生中,他曾經經歷過兩次這種規模的叛亂,前一次他是進攻者,而這一次他成為了別人的目標。兩次的勝者都是他,第一次他贏得了皇位,第二次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贏了什麼。

    至於十三年前掀起滔天巨浪,最後以數萬人的鮮血為結局的那樁所謂的「祁王謀逆案」,現在仔細想來,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真正的劍影閃過天子的眼睫。這一點在老皇用顫抖的視線看著身邊殘落的禁軍時,感覺尤為強烈。

    在帝都城外迎候天子迴鑾的,是以留守的中書令為首的文武眾臣,沒有皇后,沒有譽王,蒙摯率兩千禁軍立即接手了梁帝周圍的防衛,所有紀城軍撤出京城,在郊外紮營,等待受賞後再回原駐地。

    至此,梁帝才算是終於安下了心,開始準備發動他醞釀了一路的風暴。

    與潛逃在外的夏江不同,譽王根本沒打算逃,皇后也沒有逃。因為他們沒有逃亡的能力,離開了京城的富貴尊榮,他們甚至無法生存。

    梁帝迴鑾的第二天,譽王滿門成為了本朝第二個住進「寒字號」牢房的皇族,不知他囚衣鐵索蜷縮在石製地板上時,可曾有想起過他那個在重鐐下也未曾低頭的長兄。

    因靜貴妃的懇請,言皇后沒有被列為同逆叛黨,但身為留鎮京師之人。她沒有阻止過譽王的任何行動,還曾下詔鉗制禁軍,「被蒙弊」三個字無法洗脫她所有的罪名。廢位已是難以避免地處置。言闕上表請求削去言氏歷代封爵與尊位,以示贖罪。梁帝不知因為什麼,竟然沒有允准,折子被留中之後便如同消失了一般毫無回音。內廷在五月初向所有京爵子弟們發放獵祭例賞時,言豫津仍然得到了他的那一份。對言氏的保全令許多本身沒有明顯黨附譽王,但因是言太師故舊門生而暗中他地臣子們鬆了一口氣。最終為判定為譽王同黨的共計二十七名,其中三品以上只有兩人,雖然留守諸臣都因察逆不周被全體罰俸懲處,但淌過京都街道地血色,到底比預想中的要淡多了。

    塵封了十三年,幾乎已刻意被人們遺忘的那樁舊案,此時也難免被很多老臣從記憶的深處翻了出來逐一對比,暗暗慨歎歲月光陰的消磨,可以將一隻狠辣無情地鐵腕。浸潤得如此柔軟。

    但是對於處於風暴正中心的譽王來說,他可一點兒都沒有感受到父皇的仁慈。他很後悔,後悔當初不該輕信那個麒麟才子。後悔在夏江的鼓動下破釜沉舟。但他同時又很清楚,即使事情重新來過一遍。他也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因為對於皇位的野心和執念已經浸入了他的血液和骨髓,成為他人生最主要的動力和目標。他永遠不能像豫王和淮王一樣,伏在另一個兄弟的腳下,向他俯身稱臣。

    現在他輸了,結局就只有死。而這種死還跟當年地長兄不一樣,他知道自己將被永遠地放逐在皇族祭享之外,無論多少個十三年過去,也不會有人想要來為他平反。

    這不僅僅因為他無冤可平,而且因為他並不是那個笑睨天下、無人可及的蕭景禹。

    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蕭景禹,即使是現在已隱隱將東宮之位握在手中的靖王,也只能遙望一下那人當年地項背。

    「你這裡也沒有找到夏江的蹤跡嗎?」在蘇宅裡,來訪地蒙摯恨恨地搖著頭,「他還真是個老孤狸,都怪我一時不察……「

    「夏江落網是遲早地事,我不急,」梅長蘇歎息道,「我急的是夏冬姐姐,殿下已經求准了恩赦,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把人接出來?」

    蒙摯這時已經知道了聶鋒之事,當然能夠理解梅長蘇地急迫心情,不過對於宮裡現在的狀況,他要更清楚一些,立即勸道:「你先安安心,恩赦也只是赦死罪,從輕發落,並不是不發落。夏江謀叛逃匿,陛下對懸鏡司一門正在氣頭上,哪有那麼容易就把人弄出來的?靖王的勁兒要是使的過大,陛下說不定又要起疑,你不就因為這個,才不敢告訴靖王聶鋒等著的嗎?何況聶鋒現在已聽你解釋過這前前後後的因果,他也並沒有不安心,只要夏冬最終沒事,多等一兩個月,也算好事多磨吧。」

    對於他勸的這些道理,梅長蘇心裡其實是明白的,輕歎一聲沒有答言,目光轉到裡間的輕盈身影上,道:「宮羽,你別再弄了,去休息吧。」

    正捧著個精巧香爐細細熏著紗帳的宮羽聞言垂下頭,頰邊飛過一抹紅雲,低聲道:「我想熏得均些,宗主夜間更好安眠「已經很好了。」梅長蘇溫言道,「我說過你不是我的侍女,不必這樣伺候我。」

    蒙摯看著宮羽粉面通紅的樣子,忙笑道:「宮姑娘搬進蘇宅了麼?我是覺得今天來,好像宅子裡跟平常不一樣了。」

    「蒙大人取笑了。宅裡還是黎大哥他們打理,我哪敢插手。」宮羽蓮步盈盈從裡間走出,在梅長蘇前方約五步遠的地步停住,猶豫了一下,又靠近兩步,低頭道:「宮羽剛才聽到宗主有煩難之事,倒想了一個主意,不知是否能為宗主解憂……」

    「你是指夏冬的事?」

    「是……」

    「你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

    「宮羽粗知易容之術,雖然想要長久瞞人,或者完全替換成另外一個人不太可能,但獄中光線昏暗。每日最多只有獄卒巡視,倘或能成功瞞上幾天,也未可知……」

    梅長蘇那般聰明。一聽就明白了,「你是說讓我們帶你進天牢。把你和夏冬交換一下?」

    「是。聶將軍與聶夫人如此情深意重,他們想要早日相見的心情我是能夠想像的……可是聶夫人究竟什麼時候可以出獄現在還不能確定,不如就讓我進去替代幾日,至少可以讓他們先見上一面,彼此說一說話……」

    梅長蘇垂眸沉思了一下。徐徐問道:「你有把握嗎?」

    「宮羽自信不會被人戳穿。」

    「你和夏冬的身高不一樣吧?」

    「要矮上幾分,不過我有特製的鞋子,可以把身材拔高一些,那就相差不多了。」

    「你這個主意倒是可行……只要那段時間小心不要讓夏冬被提審,大概是能瞞過去地……」梅長蘇凝目看向宮羽,「可是讓你替她進天牢,怕是要吃點苦了。」

    被他這樣一看,宮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許多,輕聲道:「能為宗主分憂。宮羽不覺得苦……」

    「這就好了,」蒙摯合掌一笑,「你心裡總懸著這件事情。我也擔心。我看宮姑娘這條計策不錯,雖是天牢。找借口進去探個監還是可以的。就這麼辦吧。我來安排,你就別管了。」

    梅長蘇面上也浮起淡淡地笑意。溫和地對宮羽道:「那就委屈你了,下去早點準備,到時候聽大統領的安排。」

    羽抿著櫻唇,眸中閃過極歡悅地神情,蹲身微微一福,緩步退了出去。

    蒙摯伸長脖子瞧著她迤邐而去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梅長蘇,挑了挑眉道:「小殊啊,我已經算是一個很粗的人了,但我覺得連我都能看出來……」

    「你還是繼續粗著的好。」梅長蘇冷冷甩過來一句,「大統領現在很閒嗎?靖王如今沒時間管巡防營了,叫你給歐陽激物色一個合適的搭檔,這事兒你辦好了沒有?」

    「我薦了幾個,靖王覺得朱壽春不錯,他是我以前地副統領,絕對的實誠人,靠得住。」蒙摯說著將頭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道,「還有個消息,內廷已經下旨給司天監占卜吉日了。估計再過兩天,這消息就會傳的滿城皆知。」

    「立太子的吉日嗎?」梅長蘇淡淡一笑,「這也不算是意外。」

    「雖不意外,到底是喜事,多年心願,一步步地近了,你也該高興高興。」蒙摯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近來身體時常有恙,不能上朝。等立了太子,靖王就名正言順地監國了。你辛苦煎熬這些年,為了不就是這個嗎?怎麼還這樣悶悶的?」

    梅長蘇默然不答,轉頭看向窗外,看到黎綱急匆匆地從院子外面走進來,顯然是帶來了什麼訊息,不由瞇了瞇眼睛。

    「宗主,黔州飛鴿傳來消息……」

    「進來說。」

    綱邁步而進,抱拳道,「稟宗主,謝玉死了。」

    蒙摯頓時一驚,失聲問道:「怎麼死的?」

    「官府結論是意外。他在採石場服苦役,坡上落石,將他砸死了。」

    「這麼巧?」蒙摯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不過一想到他犯的那些罪孽,這樣死還真便宜他了。」

    「是便宜了些,但他死了比活著有用。」梅長蘇地眸中閃過一絲冷酷無情的光芒,「夏江謀逆,老皇垂暮,新太子威望正高,想要重審赤焰舊案,這時候正好,只不過差一個勾起來的契機而已。蒙摯心中一動,問道:「你是說……」

    「謝玉是很惜命地人,他現在已脫了死罪,怎麼都不會願意把舊案翻出來,所以他活著沒用。我需要的契機,是蒞陽長公主手中,等他死了才有可能被拿出來地那份親筆供述。」

    「我明白你地意思了。可是會不會急了一點?」蒙摯有些擔心地問道,「靖王現在還沒有冊立呢,我覺得再穩一穩比較好。」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蒙大哥,你忘了我們接的是飛鴿傳書了?謝玉現在是苦役犯,他地死訊最多通過驛馬慢傳,連加急的資格都沒有。從黔州這一路過來,等蒞陽長公主接到訊息,差不多也是一兩個月以後了,時間剛剛好。」

    「哎呀!」蒙摯敲敲自己的頭,「沒錯,我想事情就是不細,你那個玲瓏心肝,確實沒人比得上。」

    「這幾個月,必須要靜,要穩,靖王現在的地位不一樣了,朝政上更要多下功夫。好在經過這一兩年的調整,得心應手的臣子多了,局面還不錯。」梅長蘇唇角輕輕上挑,面有欣慰之色,「各地規設豐災年平倉的事情就辦得漂亮,現在誰還敢說靖王殿下不擅民政?」

    「可說來也怪,」蒙摯聳了聳肩道,「他現在跟你一樣,明明這麼多高興事,可看起來人還是悶悶的。你悶是為了聶鋒身上的毒,他悶什麼悶?」

    「你也替他想想,他現在身上擔子越來越重,難免會覺得疲累。」梅長蘇慨歎一聲,「我身邊還有你們可以說說心裡話,他身邊有誰呢?朝臣,部將,謀士……靜妃娘娘雖然可以寬解他,到底隔著宮禁啊。」

    蒙摯被他這樣一說,不由呆了半天,心中甚是酸楚,有些話想要說,一看梅長蘇鬱鬱的面容,又覺得說不出口。

    「宗主,」門外突然響起甄平的聲音,「聶將軍醒了。」

    梅長蘇頓時展眉一笑,拉住蒙摯的胳膊道:「走,我們去陪陪聶大哥,衛崢一直在他房裡,咱們再過去,他一定高

    他難得的歡快,令蒙摯突然間一陣心神恍惚,彷彿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銀袍小將,滿臉燦爛笑容地叫著:「走,我們去找聶大哥,比箭!」可是只短短一瞬,面前的景象又重新清晰,只有蒼白的臉和淺淡的笑容,絲毫不見舊時痕跡。

    「小殊,」禁軍統領抓住他的肩膀,衝口而出,「我覺得……還是告訴靖王吧?」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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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12: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路遇
    刑部尚書蔡荃近來非常的忙,因為懸鏡司名存實亡之後,好幾樁未完的案子被移交了過來,而刑部歷來查案立案的手法和程序與懸鏡司根本完全不同,這些案子又俱是上奏過天聽,由梁帝親自發下來查勘的,接到手裡,個個都是燒紅的炭圓。不過蔡荃是個天生的強人,夏江從天牢逃脫,已令他憋了一口氣,現在分配到自己手裡的事情,就算再難啃他也一定要把它給啃下來。

    好在他有靖王,手下也頗有幾個非常得用的人,時時去蘇宅跟麒麟才子談談,也經常能得到有益的建議,因此辛苦一個月下來,竟也卓有成效。

    誰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新任大理寺正卿葉士楨竟是那麼一個古怪而又挑剔的人,案卷移去復驗監察,竟被他一下子挑了好幾個漏洞出來,除了「行文不合規範,用詞模糊」這一條可以視之為沒事兒找事兒以外,其他的漏洞還真是實打實的,讓自上任後一向意氣風發未曾遇挫的蔡荃一時灰頭土臉,刑部上上下下也因此全體進入了知恥而後勇的狀態,誓要爭回這口氣來。那場面按沈追的說法是,「都快瘋魔了……」

    瘋魔自然有瘋魔的效果,第二次復察,葉士楨挑了半天也沒挑出什麼來,只好加簽同印,轉了內廷。經過他這嚴格一關,梁帝自然滿意,原本打算另擇人選掌理懸鏡司的想法也順理成章地打消了,允准靖王著手裁撤,將其職權細分,部分併入大理寺,部分併入了刑部。

    至此塵埃初定。年輕的刑部尚書剛鬆了一口氣,禁軍統領蒙摯就拎著兩個捕頭上門了。原來這兩人不忿於大理寺卿一向對刑部的刁難,這一日竟然乘著抓拿一名犯人的機會。故意去衝撞葉士楨地轎子,恰好被蒙摯遇到。提前攔住了,沒出什麼波亂,悄悄地拖到刑部衙門交給蔡荃處理,頓時把這位尚書大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召來全司上下嚴厲申明不得對大理寺抱有私怨後,蔡荃對蒙摯平息事態的做法也再三道謝。兩人以前並無私交。因為這件事聊了一陣子,發現彼此還算投契。剛好兩家府第相隔不遠,蔡荃又有大半個月食宿都在衙門裡沒有回去見過妻兒了,說著說著便決定一起坐刑部的馬車同行回府。

    在路上他們又找到一個新話題,聊起了現在只有客卿身份地那位蘇先生,正說的高興,蒙摯無意中朝紗窗外瞟了一眼,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蔡荃順著他地視線一看,也忍不住莞爾。只見外面熱鬧的街道上。戶部尚書沈追一身布衣便裝,懷裡抱著一個跟他的肚子一樣圓滾滾的西瓜,正在各個攤子上逛來逛去。時不時停下來跟攤主聊著什麼。

    「沈尚書一向關注民生物價,確是好官。不過他抱個西瓜幹什麼?」蒙摯笑道。

    「也許是才買的吧?」蔡荃也搖頭笑著。命車伕停下,兩人正打算下車去打個招呼。變故突然發生。

    前面一輛裝滿木材地馬車,捆繩意外斷裂,滿車碗口粗的圓木一下子全都滾落了下來,直衝沈追的方向砸來。其他的人都尖叫閃避開了,可沈追身體肥胖行動緩慢,蒙摯縱身飛撲過去也是遠水難救近火,眼見就要躲不過了,一道輕捷身影閃過,胖胖的戶部尚書頓時如麻袋般被人抄走,放在了一旁的街簷下。

    「飛流!」蒙摯頓時一喜,「幸好你路過啊!」

    蔡荃這時也已趕了過來,扶住好友。沈追驚魂稍定,忙過去向飛流道謝,可少年冰寒著一張俊秀的臉,只「嗯」了一聲。由於近來常去蘇宅,蔡沈二人知道飛流的狀況,並不以為意,遊目四周看看,雖有許多攤子受損,現場亂成一片,但好在無人受傷,也算萬幸。那馬車的主人早已滿頭大汗,臉色煞白著,一會兒就被索賠地各個攤主給團團圍住。

    「飛流,你這是去哪裡?」蒙摯見大家只是在爭論賠償的錢數,並無大的衝突,便沒有去管,轉頭笑著問少年。

    飛流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看他,禁軍統領也只好苦笑。自從那天提議向靖王坦白惹小殊生氣之後,衛護蘇哥哥地飛流就把他當壞人,不肯再理他了。

    不過想想也真奇怪,以前不論自己提出多麼錯誤的建議,小殊總是會耐著性子跟他解釋為什麼不可以,但是那一天他什麼都沒說,直接翻臉走人,表現得相當疲累而且情緒化。

    所以每每思及,即使是自認為是粗人地蒙摯也會覺得有些忐忑不安。

    「沈兄,你是不是受傷了?」蔡荃突然驚問。

    「沒有啊……」

    「那這紅地……」蔡荃伸手摸了摸,「哦,西

    飛流歪過頭看了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塊碎銀子來塞給沈追,倒把戶部尚書弄得滿頭霧水:「這幹什麼?」

    「賠你!」

    在場三人瞬間全都繃緊了臉,拚命想要把即將爆發出來的大笑給繃回去,一直忍到肚子痛時,沈追才喘過氣來,把銀子放回少年手中:「飛流小哥,你救了我地命啊,打掉一個西瓜還要你賠我,我成什麼了?」

    「我打掉!」飛流認真地道,「我賠!」好啦,沈大人收著吧,」蒙摯忍著笑道,「飛流家教太好了,你不收他要生氣的。」

    沈追哭笑不得地看著再次被塞過來的碎銀,正要說話,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輕薄的聲音。

    「小美人,這樣的玉手可不能碰辛辣之物啊,來來來,我來幫你揀……」

    三人轉頭一看,只見街沿邊被滾木撞倒的蔬菜攤旁。一個二八年紀的少女正在揀拾滾落地蒜頭。由於被陌生男子搭訕,她頓時紅了臉,雖是小家碧玉。細看確實是艷色驚人。

    「真是美人啊……」蹲在她身旁的那個輕浮浪子,看穿戴應出於富貴人家。容貌其實生得還甚是英俊,不過一臉隨時準備流口水的樣子實在給他地形象減分,何況他接下來說的話更過份,「小娘子,請問芳名。你許了人家沒有啊?」

    少女羞紅了玉顏,想要躲開,剛一轉身,卻又被那浪蕩公子攔住了去路,「別急著走嘛,我是不會唐突佳人地,咱們聊兩句吧?」

    蔡荃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冷哼了一聲道:「青天白日的,這位公子收斂一點。」

    那浪蕩公子桃花眼一挑。半側過身子看向這邊,口中道:「收斂什麼?我跟小美人說話,你嫉妒麼?」剛說到這裡。他一下子看見了飛流,眼睛頓時一亮。

    「哇。這位小兄弟也好漂亮。看起來身體很結實嘛,來。讓我捏捏看……」

    蒙摯等三人眼看著那浪蕩公子色迷迷湊了過來,伸手就想去摸飛流的臉,不由一齊挑了挑眉,心知馬上就可以看到空中飛人的精彩表演了。

    不過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們幾乎眼眶墜地,只見飛流一雙薄唇抿得死緊,全身發僵地站在原地,竟然就這樣讓那浪蕩公子在他地臉上輕輕地捏了一爪。

    「呵呵呵,飛流好乖,好像又胖了一點,我早跟長蘇說過了,叫他不要那樣餵你,喂胖了就不漂亮了……」浪蕩公子正說著,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去,跌足歎道,「小美人呢?跑得真快……好久沒見過如此璞玉了,可惜啊可惜。」

    「那邊!」飛流指了指一個方向。

    「啊,還是我們小飛流最好了,那我追小美人去了,你去跟長蘇說,我可給他帶了一份厚禮來,他一定高興。晚上咱們再見。」說完輕扇一搖,拔足就飛奔遠去。

    「這……這人……是誰啊?」沈追瞪著那還算瀟灑的背影,結結巴巴地問。

    「聽起來好像是蘇先生的朋友……他也會交這樣的朋友?」蔡荃疑惑地擰起了眉。

    可是蒙摯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人並不算快速的步法,神色嚴肅。

    飛流大概是被「晚上再見」這四個字打擊到了,呆了半天,突然扁一扁嘴,一閃人影便已消失,不知是回了蘇宅,還是逃去了其他地方。

    他們兩個一走,留在現場的三人當然也不會再繼續這樣當街站著。本來蒙摯是與蔡荃一路的,可他對這個邂逅相遇的浪蕩公子起了興趣,打算跟過去瞧瞧,於是便突然想起了一個非去不可地約會,表示要告辭。恰好沈追也暗示蔡荃有話跟他說,於是大家客套分手,蒙摯一個人離去,而沈蔡二人反而一起上了刑部的馬車。

    「你聽說了嗎?」車簾一放下沈追就急急地道,「司天監的吉日已經占卜了出來,太子加冕禮定在了六月十六。」

    「真地?」蔡荃頓時面露喜色,「這幾日我忙壞了,什麼消息都沒顧得上聽。這麼說靖王再過半個多月就是太子了……看來朝局有望啊!」是啊,只希望這之前不要再出什麼波亂就好了……」

    「怎麼這麼說?我看萬事齊備,能有什麼波亂?」

    沈追看了他一眼,「你沒發現靖王殿下近來一直鬱鬱不樂,好像有什麼心事一樣嗎?」

    「沒……我這一向都快忙暈了……殿下為什麼不悅?」

    「我要知道還跟你商量?」沈追皺著兩道有些短粗的眉毛,「朝政平順,邊關沒有險情,看皇上地態度也是聖寵日隆,我實在想不出,殿下到底還有哪裡不足?」

    蔡荃仰頭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道:「會不會是病了?」

    「前日才聽說他在御苑降伏南境送來地一匹烈馬,哪裡會是病了……」

    「那也許是即將成為儲君,心裡到底有些惶恐吧……」

    沈追默然半晌,道:「還是不像……但無緣無故的,又不知該如何問他。只希望加冕之後,也許能好一些。如今太子冊立之事已定,譽王賜死地詔書只怕這幾日也要頒下來了。聽說他連日上書悔罪請求免死。陛下都沒有允准。」

    「興兵謀叛,怎麼可能免死?」蔡荃搖頭道。「譽王自己心裡也應該明白才是。他冒的這個險,贏,便是天下,輸,便一敗塗地。哪有第三條路?」

    「這樣想來,竟還是先輸在他手裡地前太子好些,」沈追感慨道,「雖然幽囚外地,不近帝都,到底保了一家性命。這幸與不幸之間,真的很難定論啊。」

    蔡荃突然瞇起了眼睛,慢慢道:「你說……殿下的心事,會不會是為了當年地祁王?」

    沈追嚇了一跳。一時忘了兩人在馬車上,本能地左右看看:「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同是逆案,因為這樁想起了那樁有什麼稀奇的?」蔡荃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何至於這麼緊張?」

    「你是不知道……」沈追吁一口氣,「當年祁王案時帝都幾乎血流成河。半朝地文武大臣求情作保。事情反而越保越糟,人殺了一批又一批。好幾個府第被連鍋給端了,我母親當時進宮,親眼看見榮寵一時的宸妃娘娘,死時竟是被一匹白綾裹了抬出去的……自那以後的這些年來,誰敢輕易提起祁王?」

    沈追是清河郡主之子,位近宗室,他對當年的血腥慘狀自然比彼時還是地方小吏地蔡荃要清楚得多,剛剛簡單說了那麼兩句,竟似有些寒慄的感覺。蔡荃怔了半天,神色突轉凝重,肅然道:「可是祁王一案,是夏江主查的吧?」

    沈追一凜,立即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也擰起了雙眉。

    「靖王殿下一向對祁王案有異議,這個態度盡人皆知,他也為此被壓制了十年,時常連京城都呆不下去。如果主查祁王案的人自己謀逆,殿下的心裡怎麼可能會沒有想法?」蔡荃正色道,「我想他近來心事重重,多半是在考慮要不要向陛下提議重審祁王案。」

    「千萬不能!」沈追冷汗都下來了,「冊立之事尚未行,如果惹惱了陛下就麻煩了。祁王案雖是夏江主查,但最終處置成那個樣子的人畢竟是陛下。若無強有力的證據而要求重審,陛下只會認為他自恃新功,無端翻弄舊事。你是知道的,陛下最痛恨地是什麼?就是意圖貶低君威!要重審祁王逆案,不就擺明了認為陛下當年是犯了大錯嗎?陛下絕不會容忍的!」

    「可是……」蔡荃堅持道,「從夏江謀逆就可以看出,也許當年的真相……」

    「你怎麼還沒懂?」沈追沒好氣地道,「什麼是真相?你以為十三年前就沒有人對真相有所質疑嗎?可結果呢,或貶謫出京,或人頭落地,或者……乖乖地閉口不言。也許對陛下來說,祁王當時是不是真地反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旦想反地話,隨時都可以反!」

    蔡荃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地論調,不由地全身一陣發麻,看著沈追半天說不出話來。

    「總之,單憑夏江謀逆就推測當年是冤案,這個理由不夠,」沈追又放緩了語氣,神情有些無奈,「我想靖王殿下大概也是想到這一層,才這般鬱鬱不樂的吧……」

    蔡荃目光沉沉地看著車頂,冷冷地道:「若我是靖王殿下,我也不會罷休地。」

    「你說什麼?」沈追沒太聽懂,詫異地看向他。

    「什麼叫做想反的話隨時都可以反?就因為這個,數萬的人頭便要落地?」蔡荃說著說著竟激憤起來,「天子之責,在於撫育萬民,天子之威,在於仁德懿範。並無反跡卻要疑人有反心,天子的胸襟如此,為臣者何來霽月光風?我原本還以為靖王為祁王不平,只為他們兩兄弟情義甚深,今日聽你這樣一說,竟然……」

    「好啦,」沈追一把摀住了好友的嘴,「當我什麼都沒說。不過看你都憤憤不平的樣子,我更能明白殿下的心情了。但急也不能急在這會兒,等將來……那個時候到了,什麼辦不成?咱們還是要找個機會勸勸殿下不要魯莽行事才好。」

    「要勸你去勸,我不去。」

    「好,你就當你的耿臣吧,我圓滑,我自己去勸。」沈追雖然賭氣這樣說,但想了想還是不妥,「我去也不合適,不如哪天請蘇先生勸勸吧。他這次隨殿下春獵,同經叛亂危局,聽靖王府的人說殿下現在對他禮敬有加。這人口才又好,他若肯出面勸阻,殿下一定會聽。」

    蔡荃其實心裡還是知道沈追的觀點是比他更合時宜的,僵持了一下,最後也「嗯」了一聲。

    馬車外,此時恰好經過昔日的譽王府。透過紗窗看去,那曾經赫赫揚揚的親王府第,如今已敗落蒙塵。兩位尚書大人想起剛剛的討論,突覺世事白雲蒼狗,不由對視一眼,同時發出了一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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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藺晨
    蒙摯等人在大街上偶遇的那個輕薄浪子,毫無疑問就是飛流提也不願意多提的藺晨哥哥。他追著小美人去後直到天黑都沒見人影,不過梅長蘇一看飛流蹲在屋角寒著臉的樣子,就很瞭然地對黎綱說:「大概藺晨到了……」

    於是蘇宅的管家趕著去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甄平在旁邊抱怨道:「他明知宗主在等他,幹嘛不直接過來?」

    「因為宗主大人一直在這兒,小美人不追的話就要跑掉了啊……」一個聲音似從天外飛來,燭影微晃間,修長的身形逆光出現在窗前,瀟灑無比地搖著折扇。

    「宗主在南屋病人那裡,你快過去吧。」甄平衝著窗外道。

    「你們幫我叫吉嬸煮碗粉子蛋過來,我還沒吃晚飯呢……」最後那幾個字的尾音已經模糊,飄啊蕩的飄向了南邊。

    梅長蘇正在聶鋒床前坐著,衛崢陪在他身側。藺晨一進來,他就頭也不回地微笑道:「聶大哥,蒙古大夫來了,讓他給你診診脈,聽聽他怎麼胡說八道吧。」

    「太過分了,你一封書信,我跑斷了腿從南楚跑過來,結果就這待遇?」藺晨垮下雙肩,搖頭歎道,「過雲南的時候,聶鐸哭著鬧著要跟我一起來,為了幫你擺平他我容易嗎?今天也是,辛苦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呢。」

    「你還餓著?」梅長蘇笑道,「那太好了,快診脈,診不出不許吃飯。」

    「狠,你狠。」藺晨無奈地走上前來。抓起一隻手腕,還沒摸到脈門呢,就被一把甩掉。

    「我讓你診他的脈。不是我的。」

    「我看你也該診診了,」藺晨俯下身端詳他。「可以想像晏大夫這一年日子不好過。」

    梅長蘇伸手將藺晨拉到床前,按坐下去,道:「藺公子,您別跟我鬧了,快看看病人吧。」

    藺晨展顏一笑。伸手捋了捋聶鋒的袖子,按住他左腕,短短地診了片刻,又仔細察看了他指甲、耳後、眼白、舌苔等處,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示意梅長蘇跟他到外間來。

    「怎麼樣?」

    「樣子雖然可怖,但毒性只有三層,不算什麼。」

    梅長蘇用眼尾瞟了瞟他:「你可從來沒真正動手解過這種毒,到底行不行啊?」

    晨高挑起雙眉,「這麼信不過我,幹嘛叫我過來?」

    「要是我能找到老閣主。誰樂意叫你來?」梅長蘇回頭問道,「飛流。你樂意嗎?」

    蹲在屋角的少年使勁地搖著頭。

    藺晨笑了起來。「好吧,我承認如果是你當年那種程度地毒。我確實未必解得了,不過這個人嘛,還是沒什麼問題的。可是……你自然知道……該選哪種解法,必須要跟他說清楚,讓他自己拿個主意。」

    梅長蘇倦意濃濃地閉上了眼睛,輕聲道:「既然這樣,那就明天再說吧。明天他妻子也會過來,讓他們夫妻商量一下也好。」

    藺晨深深地看他一眼,似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聳肩一笑,改了話題,「我這次給你帶了禮物來,飛流有沒跟你說?」

    梅長蘇徐徐睜開雙眼,羽眉微微上挑「看來是沒說……飛流!你不乖哦,晨哥哥要把你用蓖麻葉包著裝進木桶,從山坡上往下滾……」

    「好啦,」梅長蘇沒好氣地擊了他一肘,「別逗他了。你帶了什麼,這樣獻寶?」

    「呵呵,」藺晨做了一個雙手奉上的姿勢,「一個美人!」

    梅長蘇轉身就走向了院中,藺晨一邊追一邊道:「這不是普通地美人,你是認識她的!」剛說到這裡,他眼尾瞄見宮羽悄悄從屋裡走出來,似乎正在留心這邊地動靜,不由放聲大笑道:「宮羽,你不用緊張,憑她是什麼樣的美人,也不能跟你相比,就算長蘇在意這個美人,那也是為了別的緣由……」

    聽他這樣一說,梅長蘇心頭一動,立即停下腳步,轉過頭來:「你抓到了秦般若?」「對美人怎麼能用抓這個字?」藺晨不滿地道,「我剛過雲南,恰好碰見她自己撞進我的網裡,順勢輕柔地一收,就把她給請了過來。」

    「她知道夏江的去向嗎?」

    「本來她是跟夏江一起逃地,可是中途夏江嫌她累贅,就丟下她自己一個人走了,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也只能大概指一個方向。不過現在四境已封,夏江就算有再大的本事,這天羅地網他也掙脫不了。我現在已經捕到了一些線索,正讓下頭追蹤呢。」

    梅長蘇凝思沉吟,半晌方輕輕「嗯」了一聲。

    「長蘇,」藺晨傾過身來,半是嘻笑半是認真地問道,「我倒想問問,靖王執政後,你想要如何清理滑族?說到底,秦般若不過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不可否認滑族還有一部分人仍然抱著復國之念。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來看,那也是他們的正義,不是嗎?」

    梅長蘇冷笑一聲,語調冰寒入骨,「他們的復國之志,我很感佩,卻也不會因此手軟。當年父帥滅滑,有當時的情境,我是不會去跟滑族人辯什麼對錯的。只不過……現在我大梁境內,有象滑族這樣被吞滅過來的,也有象夜秦這樣地屬國,跟周鄰的幾個大國存在同樣的問題。南楚今年正在平定地緬夷,不也是歸而復叛的嗎?靖王掌政之後,這也是他需要平定和翻越地障礙,為君為皇地日子,只怕也不會輕鬆。」

    「你這個心啊,真是操得長遠,」藺晨晃了晃腦袋道。「我爹當初叮囑你的話,看來你是一句也沒放在心上。我管不了你了,我要去吃飯。餓死了,吉嬸煮地蛋呢?怎麼還不端來?」

    他最後一句喊得格外高聲。所以立即有一個亮亮的嗓門答了一句:「放在堂屋呢,自己過來吃!」藺晨一聽,頓時滿臉放光,開開心心地過去了。宮羽這時方才慢慢走近,低聲道:「宗主。大統領已安排妥當,明日宮羽就要暫別。到了牢裡,宮羽一定時時謹慎,決不會出什麼差錯,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點點頭,淡淡地道:「我對你一向放心,早些歇息吧。」這樣簡短一句後,他便立即轉身又回到聶鋒房中去了。

    宮羽在院中獨自癡癡站了許久,晚間漸起地風露幾乎已浸濕了她的雲鬟。她仍是一動不動。吃飽喝足的藺晨從廊下過來,默默看了她一陣,道:「宮羽。彈首曲子吧。」

    美人星眸柔柔一轉,似有潤潤地微光閃過。月影下她低頭緩步回房。未幾。縷縷琴音響起。

    靜夜之中,曲調哀婉自然。雖然清緩無奇,卻又令人平生一股落花流水的茫然,勾起無限相思情腸。

    可是聶鋒房間緊閉地門窗,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再打開過第二日一早,宮羽便按照與蒙摯定好的計劃,喬裝出門。蘇宅中的人或焦急或閒淡地等待著,到了近午時分,一輛馬車從側門駛入,剛剛停穩,蒙摯便當先跳了下來,伸手給後面,可夏冬並不需要他的幫助,她連轅木都沒有扶一下,就自己跳到了地面,身姿依然如往日般傲然挺立,沒有絲毫委頓之態。

    黎綱引他們進了主院,先請夏冬洗去面上偽裝,梅長蘇這時親自出來,陪著她進了南屋。

    聶鋒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曬著太陽,夏冬進來時,他很快就抱住了頭,不敢去看她。衛崢扶著他地肩低聲勸了一陣,也未能勸得他動上一動,最後也只好無奈地向夏冬苦笑了一下。

    可是夏冬並沒有看到他的苦笑,從一進來開始,她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座椅上的那個人,雖然從外形上來看,他幾乎不能被稱為一個人。

    滿身滿臉的白毛,腫漲變形的身軀,顫抖著蜷曲的姿態,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讓她聯想到自己那個英武豪氣,彷彿可以吞吐風雲的丈夫。

    但那是活的。

    比起十三年前擺在自己面前地那些殘碎骨骸,面前的這個,至少還是活的。

    夏冬地眼中落下了淚滴,但唇邊卻浮起微笑。她走到聶鋒身邊,蹲下身子,什麼話也沒說,便將他緊緊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在這一刻,她甚至沒有去想過懷疑,沒有先去查驗一下他腕間地銀環。也許在蒙摯向她說明地那一瞬間,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相信了這個好消息。

    無聲地擁抱,滾燙的淚水,胸腔中砰砰合拍的心跳,還有那失而復得的惶恐。這一切使得夏冬有些暈眩,暈眩到閉上了眼睛,就不敢再次睜開。

    良久之後,有個人輕輕咳了一聲。「聶將軍,聶夫人,不是我煞風景……兩位以後還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體會重逢之喜,不過現在,能否聽我這個蒙古大夫說一說關於火寒之毒的事夏冬定了定神,緩緩放開了懷裡的丈夫。衛崢搬來一張圓凳,讓兩人緊挨在一起坐下。蒙摯也在近旁找了個位置,只有梅長蘇反而坐到了屋角。

    「火寒之毒,為天下第一奇毒。奇就奇在它既可救命,又可奪命,更能置人於地獄般的折磨之中。」藺晨娓娓說著,語調平淡,「當年聶將軍全身燒傷,火毒攻心,本已無生理,但恰巧跌入雪窩之中,被寒蚧蟲咬噬全身,這才保住了性命。此蟲只有梅嶺附近才有,絕魂谷與梅嶺北谷只有一壁之隔,也生長著少許。它們專食焦肉,同時吐出毒素,以冰寒之氣扼住了火毒,從而形成一種新的奇毒,那便是火寒之毒。」

    他雖然說的談然,但此毒的奇怖之處大家已然看到,不僅夏冬全身顫抖,連蒙摯也不禁面上變色。

    「身中火寒之毒的人,骨骼變形,皮肉腫漲,週身上下會長滿白毛,而且舌根僵硬,不能言語。每日毒性發作數次,發作時須吸食血液方能平息,且以人血為佳。雖然此毒可以苟延性命,不發作時體力也如常,但這樣的折磨,也許並不比死了更乾淨。」藺晨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著聶鋒,「聶將軍能堅忍這些年,心志實非常人所及,在下敬服。」

    「此毒可解麼?」夏冬握緊了丈夫的手,急急問道。

    「可以解。」藺晨很乾脆地道,「有兩種解法,一種是徹底地解,一種是不徹底地解,你們必須選其中的一種。」

    「我們當然要徹底的那種解法啊。」夏冬毫不遲疑地道。

    藺晨深深地看了她半日,輕歎一聲道:「等我說明完了這兩種解法的不同之處,聶夫人再選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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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選擇
    聽出藺晨的語中深意,夏冬心頭一凜,不由將聶鋒的手握得更緊。

    「要解火寒之毒,過程非常痛苦。簡單地說,必須削皮挫骨。」藺晨看向聶鋒道,「聶將軍是鐵漢子,這個苦當然受得住,只不過……如果要徹底地解,須將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後至少臥床一年,用於骨肌再生。此種解法的好處是解毒後的容顏與常人無異,舌苔恢復柔軟,可以正常說話,不過樣貌與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這沒關係啊,」夏冬鬆了一口氣,「樣貌變了,不是什麼大事。」

    「我還沒說完。」藺晨垂下雙眼,「這樣碎骨拔毒,對身體傷害極大,不僅內息全摧,再無半點武力,而且從此多病多傷,時時復發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壽。」

    夏冬的嘴唇剛顫抖了一下,蒙摯已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說什麼?」

    「人的身體,總是有無法承受的極限。徹底地拔除火寒之毒,其實就是拿命在換。不過解毒之後若能好好保養,活到四十歲應該沒有問題……」

    蒙摯的臉色此刻幾乎已經黑中透青,兩道灼灼地目光死死地盯在梅長蘇臉上,那樣子竟好像是在看仇人一樣。

    夏冬覺得有些詫異,不由問道:「蒙大人,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蒙摯喘著粗氣將視線移回到衛崢身上,「你……還有聶鐸……你們守在他身邊是幹什麼的?你們就這樣眼睜睜讓他胡來?」

    衛崢拚命忍著眼中的淚水,一張臉幾乎已扭曲地變形,但面對蒙摯地質問,他卻半個字也沒有辯解。

    「蒙大哥……」梅長蘇低低叫了一聲。

    「你還想說什麼?」蒙摯怒氣沖沖地吼了一句。「是誰告訴我只是身子虛養養就好的?這樣了你還跑到京城上上下下地折騰?你的命你不放在心上,可我們……我們……」

    話吼到這裡,鐵打般地一個漢子。竟一下子哽住了,兩眼紅得像血。藺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淡淡道:「你罵也沒用。他是多有主見的一個人啊,衛崢也好,你也好,誰攔得住他?」

    「你少廢話了,」梅長蘇冷冷地瞟了藺晨一眼。「快把你的話說完。」

    晨深吸一口氣,道,「下面說說不徹底地解。這個解法原理上差不多,只是將毒性保留控制一下,不傷人體根本。解後可保毒性不像現在這樣發作,不須再飲血,身體雖不能恢復到武人體魄,但與常人無異,可享天年。只不過。全身白毛不能盡退,舌苔的僵硬也無法盡解,說不清楚話。」

    梅長蘇忙道:「他地毒性輕些。稍微說些簡單的音節,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我盡力。但常人一樣說話是絕不可能的。」

    「容貌上呢?」

    「比現在當然要稍好一些。」

    夏冬怔怔地聽完。慢慢轉過頭來凝視丈夫。兩人目光交織,各自心中複雜的情愫。已通過眼底流入了對方地心頭。

    他們知道,要相依相伴更加的長久,總不能強求完滿。

    「即使是你現在的樣子,我也覺得很好,」夏冬微笑著撫平聶鋒臉上的長毛,「鋒哥,為了多陪我幾年,你忍耐一下好嗎?」

    梅長蘇目光柔和地看著靠在一起的夫妻二人,長長鬆了一口氣,對藺晨道:「既然他們決定了,你就快做準備吧。你教飛流的熙陽訣他已經練得很好了,到時候也可以讓他幫忙。」

    「這是蒙古大夫的事,你別指手劃腳的,」藺晨把頭一仰,用下巴指了指蒙摯,「那個才是你的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讓他這麼瞪著你?」

    聶鋒這時也「呵呵」兩聲,有些著急地起身向梅長蘇走去,抓住他輕輕搖了搖。一路看夏冬不明所以,一面跟在後面攙扶,一面問道:「怎麼了?」

    梅長蘇笑了笑,反手握住聶鋒地手臂,安慰道:「你別管太多,我的情形跟你不一樣,現在很好。」

    「是不一樣,」藺晨涼涼地道,「你當年比他現在更……」

    「你給我閉嘴!」梅長蘇霍然回身,怒道,「太閒的話滾出去玩,這裡沒你地事了!」

    「好好好,」藺晨抬起手做安撫狀,「我滾就是了。像你這樣背不動了還什麼都要背的樣子,我以為我就喜歡看?其實這世上最任性地一個人就是你了,自己不覺得麼?」

    「藺公子,」衛崢皺著臉拉了拉藺晨地胳膊,「你別總跟少帥吵,少帥有少帥的難處。」

    「他是你地少帥,又不是我的。對我來說,他就是梅長蘇。」藺晨的唇邊一直保持著一絲笑紋,但眼睛裡卻毫無笑意,「我一直幫你,是盡朋友之責,要了你的心願,可不是幫你自殺的。」

    梅長蘇沒有理他,只對聶鋒道:「聶大哥,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接著便轉身,看了看藺晨和蒙摯,道:「兩位請出來,我們到那邊談。」

    藺晨聳了聳肩道:「不用跟我談,我發發牢騷罷了,什麼時候能拗過你?外面太陽好,我先曬曬去,明兒還要奉您的命,替他解毒呢。」說著甩了甩手,悠悠然地向外走去,走到外間時還順手拉住了飛流,一面揉著他的頭髮,一面將他一起拖走。

    蒙摯沒有他這般閒適的表現,跟在梅長蘇身後一起出去時,一直陰著臉。被留在室內的三個人沉默了大半天,夏冬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衛崢……你剛才喊他什麼?少帥?」

    衛崢低下頭,抿緊了嘴唇「可你只有一個少帥……」夏冬轉到了他的前面,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是那個意思嗎?」

    衛崢仍然沒有回答。但聶鋒從後面過來,展臂攬住夏冬,用力抱了抱。

    「天哪……」夏冬面色如雪。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不過身為女子,她所想到地第一件事顯然跟男人們不同。「那……霓凰……」

    衛崢慢慢將頭轉過一邊。當初為了霓凰,他曾經狠狠地揍過聶鐸一頓,當然也因此被林殊極其嚴厲地斥罵,可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根本不在意了。

    以前的願望現在已經慢慢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點。他如今只希望自己地少帥能一年一年地活下去,而除此以外的其他任何事,盡可以順著少帥地意來安排,他喜歡看到怎樣,那就怎樣好了。

    雖然在內心深處,衛崢是明白的,他所期盼的這最小最小的一點,其實才是那最為奢侈的部分。

    與赤羽營副將此刻無奈與酸楚地心情一樣,在院中的另一個房間裡。一團火氣的蒙摯面對著梅長蘇平和中略帶憂傷的目光,突然之間也覺得茫然無措,胸中空蕩蕩一片。「我能怎麼樣呢?」梅長蘇靜靜地看著他。淡淡地道,「我還有事情要做。我需要正常的容貌和聲音。我也不能安安穩穩地找一個山林,就那樣保養著活到四十歲五十歲……蒙大哥。我能怎麼樣呢?」

    「可是你該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我的很多安排你就不會聽了。」梅長蘇慘然一笑,「你們對我的情義,有時候難免會成為牽累。我很抱歉,可又不得不這麼做……」

    「我以為你只瞞靖王,卻沒想到你還瞞著我。」蒙摯紅著眼睛長歎,「靖王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還真是幸福……」

    梅長蘇皺起了雙眉,慢慢在旁邊椅上坐下,喃喃道:「景琰……只怕也難瞞他長久……我原本沒想到聶大哥還活著,他既然尚在人間,就有他應得的身份,這一點我不能隱瞞。可一旦景琰知道了那個病人就是聶大哥,那我也瞞不住了……」

    「前些天我說告訴靖王,你還跟我生氣。紙裡本就包不住火的,就算他不知道那是聶鋒,我也不信他到現在還毫無疑

    「我想地是瞞一時是一時。」梅長蘇低聲道,「太子未立,舊案未審,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先是東宮加冕,在那之後,靜妃娘娘會請皇上賜婚,冊立中書令柳澄的孫女為太子妃。中書令是文臣之首,對朝綱地把握能力遠非旁人可及。有了這樁婚事,靖王在朝廷上一定會更加平順。」

    「小殊……」

    「所以這個時候,」梅長蘇決然地截斷了他的話,「不能讓靖王分心,我必須看著他穿上太子地冕服,看著他舉行大婚。等到他足夠穩時,再想辦法利用蒞陽長公主手裡地筆供,把當年的舊案翻出來。如果不能在當今皇帝在位時重審此案,後世只怕會詬病靖王是為了與祁王地舊時情義而有所偏私。我要清白,就必須要徹徹底底的清白,好比當年身上的火寒毒,拔得再痛,也不能不拔。蒙大哥,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了,你讓我走下去,好不好?」

    蒙摯心頭一陣激盪,眼圈兒已經紅了。正如藺晨所說的,再怎麼怒,再怎麼跳腳,可是面對著這樣一個人,誰又能拗得過他呢。

    「蒙大哥,你真的不必那麼難過,我也不是馬上就要死的。」梅長蘇放緩了語氣,露出讓人難以抗拒的微笑,「我向你保證,只要赤焰的案子昭雪了,我就放下一切好好休養,我一定活過四十歲,好不好?」

    蒙摯無奈地垮下了雙肩,罵道:「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好好守著。既然靖王遲早要知道,你好歹也該給他留條活路吧?你在這裡朝不保夕地掙命,他卻風風光光地加冕大婚,等他將來知道這一切時,心裡什麼滋味你想過沒有?」

    梅長蘇被他說中心事,臉色略略轉白,怔了半日後。心頭絞痛。因為聶鋒的出現,已無法再像預想中那樣一瞞到底,可是蕭景琰的性情他最清楚。等真相暴露的那一天,自己這位好友會有多難過多自責。根本不用想像也能體會得到。

    「不過小殊,你也別太掛心,」蒙摯見他神色黯然,心中頓時後悔,又改口勸道。「為了翻這麼大一件案子,為了洗雪祁王和赤焰身上的冤屈,誰能不受點罪?靖王是個心志堅定地硬漢子,這點難過,就讓他自己熬去。你要提前為他操這個心,那還真是小瞧了他。」

    梅長蘇知他好意,勉強一笑,道:「說的也是。其實當年,也是景琰護著我的時候多。他心性堅韌,知難不退,將來我仍然還要靠他護我呢蒙摯沒好氣地道:「你肯讓人護。我們就謝天謝地了。總之你給我記住,以後再做那些沒分寸地事情。就別指望我再幫你瞞著靖

    「好。大統領你是我騎射發蒙的師父,你地話我怎麼敢不聽?」梅長蘇雖然心頭仍亂。但為了不讓蒙摯再多擔心,努力露出歡快的笑容,用輕鬆的語調道,「你別理那個藺晨,他就愛胡說八道,你看飛流那麼討厭他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喂,」窗外立即有人接口道,「飛流那是討厭我嗎?那是尊敬啊。」

    蒙摯心頭頓時一驚,有人就在如此近的地方,自己卻對他的行蹤毫無察覺,那也委實令人駭然。

    「你不用吃驚,」梅長蘇彷彿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藺晨就這點偷雞摸狗地本事了,真要動架,他未必打得過你。」

    話音剛落,窗扇就被人推開,藺晨雙臂環抱站在外面,一臉不羈的邪笑,「蒙古大夫說,天晚了,早些睡吧。大統領明日再來做客可好?」

    蒙摯轉頭看看沙漏,果然時辰不早,忙對梅長蘇道:「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養,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梅長蘇笑著應諾,一路將他送到門外。等禁軍統領的身影遠去之後,藺晨才慢慢晃了過來,道:「他最終還是被你說服了……不過我也不意外,連我爹當年都無奈你何,何況他們?」

    「藺晨,」梅長蘇卻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看著黑沉沉的前方,低聲道,「……我現在感覺不是太好。」

    「我知道……」藺晨的口吻依然輕飄飄的,「我也難得這麼生氣……」

    梅長蘇轉過身來,眸中閃過微光,「你幫我一下吧,我起碼,還需要一年的時間……」

    「那你自己也要振作點才行,」藺晨地神情竟是難得的嚴肅,「你這麼怕靖王知道,不就是因為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嗎?」

    「這也是沒辦法地事……如果我人在,就算景琰知道真相後再激動,也總有辦法可以安撫他,但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倒下,靜妃娘娘又在深宮之中,景琰那個性子……到時誰來阻止他的激憤?」梅長蘇說這些話時神色十分寧靜,顯然決心已下,「現在地情勢還遠遠稱不上萬無一失,我機關算盡這些年,絕不能到了最後關頭,卻讓自己成為導致敗局地那個變數,所以……只有委屈景琰了……

    「其實那個蒙摯說的挺對地,靖王自有靖王必須承擔的東西,他也不是那種承不起的軟懦之人,你按自己的考量做就是了,何必覺得對不住他?說到底,昭雪此案並非你一人之事,一人之責,你就是在這一點上過於執念了,才會這般心神疲憊。」

    梅長蘇鬱鬱一歎,頷首道:「你說的這些,我自己何嘗不知,無奈難以自控罷了。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接下來只須等著景琰東宮冊封,等著他大婚、監國、步步穩掌朝政,等著謝玉的死訊報入京城,等著夏江落網,逼皇上不得不同意重審……對於景琰來說,這一切需要他的努力,可對我來說,最需要的卻是時間……」,

    「但你又不想讓靖王為了替你搶這一點時間而有所冒進,對不對?」藺晨挑起入鬢的雙眉,笑得一派自信,「放心吧,有我在呢。我還準備將來新朝時仗你的勢耀武揚威一番,哪有那麼容易放你去死?」

    梅長蘇被他逗得一笑,點著頭道:「是了,那我先多謝你辛苦。」

    藺晨頓時雙眼發光,「你要真心想謝我,就把小飛流給我吧!」

    梅長蘇立即道:「這個別做夢了,想都不要想。」說罷轉身就走,飛流不知從何處出現,無比感動地撲進蘇哥哥懷裡。

    「哈,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你治好的?走,陪我散步去!」藺晨嘻笑著,將飛流從梅長蘇身上剝下來,拖啊拖地拖走了。

    梅長蘇微笑著看那兩人走遠,正要轉身,臉上突然一白,撫住胸口彎下腰,眼前昏黑一片,立時向前傾倒

    不過他當然沒有摔到地上,有人及時奔過來穩穩扶住,為他撫胸拍背。這陣暈厥來的快去的也快,喘幾口氣,疼痛感已過去,眼前漸漸回復清明,一抬頭,看到鬚髮皆白的晏大夫正站在面前,梅長蘇立即本能地關緊了耳朵,同時露出歉然的笑。

    但這次老大夫並沒有罵人,他只是陰沉著臉瞪了這個病人許久,最後輕歎一聲,道:「快扶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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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舊遊
    六月十六,冊立東宮,舉行太子加冕禮。清晨時,宮禁中旌旗烈烈,儀仗森森,只是因國喪儀規限制,減樂。百官齊集於奉天正殿,蕭景琰著儲君冕服,由引禮官引領,入丹埠,進丹陛,內贊官接引,近御座前拜位。寶冊官宣讀立太子詔書後,梁帝將太子璽綬交中書令,中書令下階,奉與新太子,太子接印,交東宮捧冊官,四拜謝恩。

    朝儀禮畢後,新太子入座,接受百官朝賀,之後便進入內宮,拜見貴妃。午後,梁帝攜儲君駕臨太廟,敬告祖先,沿途接受百姓路謁,場面甚是壯觀。

    蕭景琰是個英武之氣甚重的青年,由於勤加操練,長身玉立的體態也十分結實悅目,氣質上與稍嫌陰鷙的前太子和有些圓滑的譽王有所不同。每當他穿戴朝服盛裝時,感覺都會與便裝或戎裝時迥然兩樣,彷彿有積蘊於內的貴氣和壓抑已久的威儀迸發出來,令人心生敬畏。

    在冊立儀式的最後,皇帝宣佈大赦天下,由新太子攙扶著走下奉天樓。也許他自己還不太覺得,但在旁人的眼中,未來天子雙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松,而老皇髮際斑白,身軀顫抖佝僂,暮氣沉沉,鮮明的對比不得不使人在心底暗暗感歎,甚至還有些大不敬地揣測著新朝將會在何時到來。

    也許由於一整日冕禮的勞累,冊立太子後的第二天,梁帝因病詔令免朝十日,一應政事先入東宮,由太子監國。

    六月三十。內廷司發詔,原靖王妃已逝,正位虛懸。特選立中書令柳澄孫女為太子妃。大婚日定為七月十五。

    靖王府與蘇宅之間的那條密道自春獵還京之後不久便已封實,抹去了梅長蘇一年來傾心扶助的痕跡。也許由於蕭景琰內心莫名的失望。也許由於地位變動帶來地繁忙,他已有足足一個多月沒去過蘇宅,反而是列戰英時常跑來探望一下衛崢。

    移位東宮之後,蕭景琰的理政風格與前太子大為不同,他明明更喜歡就事論事、爽潔利落的地人。行事注重效率,刪減程序,但同時,他又特別注意不允許任何人提出「新政」或「革故」之類的說法,力圖保持一種微妙地平衡。

    七月初五是靜貴妃生辰,蕭景琰一早便進宮前去拜壽。今年的靜妃已不同於往昔,自然再不能像以前一樣母子們安靜小聚。所以陪母親坐了半個時辰,接見了一些要緊的宗室重臣之後,蕭景琰便告退出來。預備明日再來。

    紀王和言侯一早也來向貴妃拜壽,兩人在宮門口遇見,結伴同行。蕭景琰因為手裡正在處理宗室降代承襲減俸之事。想聽聽這兩位老人的意見,出來時順便就請他們一起到了東宮。

    宗室減俸。歷代都是不討好的事。但由於大梁國祚已久,皇族繁衍.親疏有變,很多地方不可能再按舊例。梁帝一直想改,人情上難動,乘著太子新立,正是銳氣不可擋地時候,便甩手把這件事丟給了他。

    經過半月籌謀,大致的減俸方案已經定下來了,請紀王和言侯兩人來,只是因為他們在眾皇親裡頗有人望,想借兩人之力予以解說安撫,不至於有什麼餘波煩到梁帝面前去。太子請托,事情又確是兩人所長,所以紀王和言侯都沒怎麼推辭,不多時便計議已定,閒坐喝茶。這時殿外突然來報,說是皇帝聽聞太子每日依然練劍不綴,特賜冰蠶軟靴,命蒙大統領親自送來。蕭景琰忙迎了出去,跪接恩賞。

    蒙摯宣了口諭,將黃絹包裹的冰蠶軟靴交與東宮執事後,便跪下向太子行禮。蕭景琰一把扶住,笑道:「大統領親跑一趟,當然不能轉身就走,進來坐坐吧,恰好紀王叔和言侯也在,我們正在閒談呢。」

    「豈敢豈敢,」蒙摯忙抱拳道,「殿下盛情,臣榮領了。」

    入殿見禮坐下後,執事這才將冰蠶靴捧來給蕭景琰細看。此靴乃夜秦所貢,觸手柔軟,涼爽輕便,果然是極適應夏天練武時穿用的。大家嘖嘖讚了一番後,紀王笑問道:「大統領,你是我們大梁第一高手,你說太子殿下的武藝,可排得上琅琊榜不?」

    蒙摯被他問的一愣,尚未答言,蕭景琰已笑道:「王叔不要為難蒙卿了。我是軍戰之將,與江湖高手不是一路的,若連我都排得上琅琊榜,豈不是江湖無人?」蒙摯忙道:「殿下也過謙了,排不排榜的當然是人家琅琊閣主說了算,不過以殿下的武藝,什麼時候出去行走江湖,那都是綽綽有餘地。」

    「不瞞你們說,」蕭景琰的目光微微悠遠了一下,「我倒常常想像自己是個江湖人,能與二三好友遊歷於山水之間,豈不也是人間樂事?」

    言闕放下茶杯,接言道:「何止是殿下,生於皇家豪門的男孩子,年輕時但凡聽過一些江湖傳奇,有誰沒做過幾分俠客之夢,想著仗劍三千里,快意了恩仇呢。」

    「我就沒有,」紀王很乾脆地道,「走江湖那是要吃苦地,我自知受不住,就不做那個夢,每日逍遙快活,多少人羨慕我呢。」

    「王爺的率性,旁人怕是學不來。」蒙摯哈哈一笑,「不過言侯爺說地確是實情,別地不說,單說豫津,明明一個貴家公子哥兒,不就總喜歡往外面跑嗎?我常常聽他說,最喜歡遊歷在外時那種隨心順意,毫無羈絆呢。」

    「他那算什麼走江湖,」言闕搖頭道,「玩兒罷了。頂著侯門公子的名頭,外面惹了事人家也讓著,真正地江湖水,他可是一點也沒沾著。」

    紀王仰著頭,隨口道:「這倒是。比起你們當年在外面的折騰,豫津那是在玩沒錯。」

    「原來言卿當年……」蕭景琰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一點興致。「我倒從來沒聽說過。你剛才說豫津頂著侯門公子的名頭算是在玩,難不成言卿那時是瞞了身份。易名外出地?」

    「呵呵,我們那時年少輕狂,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你們?」蕭景琰心中一動,「還有誰啊?」

    言闕的目光稍稍沉鬱。殿中一時靜寂下來。若說當年誰跟言闕的交情好到跟他一起外出隱名遊歷,那是不言而喻地。

    「有什麼不能提的,」蕭景琰咬了咬牙,冷冷道,「是林帥麼?」

    雖說這樣提起逆名在身地罪人不太妥當,但在場諸人中言闕與蒙摯本就是敬仰林燮之人,紀王對赤焰案也有他自己的保留看法,現在新太子都明說了,大家也就不再那麼忌諱。神色稍稍自然了一些,只是還不太敢暢所欲言,唯有蕭景琰仿若在賭氣般。堅持要談這個話題。

    「言卿並非習武之人,我想若不是有林帥同行。只怕老太師也不肯放吧?林帥的武功當年可是我們大梁拔尖兒的。就算他隱了名頭,江湖還不是任他橫行。」

    「殿下有所不知。我們那時都未及弱冠,還遠不到橫行的程度呢。不過未經磨礪地年輕人,出去走那一趟,倒也真見識了不少。」言闕被蕭景琰坦然的態度所影響,也侃侃道,「外面的世俗人情,民生風土,閉坐家中只聽人說,是難以真切體會的。」

    「那想必走過很多地方?」

    「名山大川將及踏遍,老臣直到現在,只要回想起那段時日,依然覺得受益良多。」

    紀王笑著插言道:「跑那麼多地方,想必也遇到些英雄佳人吧?」

    「江湖藏龍臥虎,奇人異士甚多。那一圈繞下來,傾心以待的好朋友確實交了幾個,至於佳人……嗯,我們敬而遠之。」

    紀王放聲大笑,「不像不像,這一點你跟豫津不像,小津一定是先交佳人再交朋友的。」

    蕭景琰也不禁莞爾,問道:「你們都化名成什麼?可有在當年的琅琊榜上闖出個名頭來?」

    「慚愧慚愧,」言闕攤手笑道,「我們是去長見識,不是去爭強好勝的,事情嘛是經了一些,不過風頭盡量掩過去,不出為上。」

    紀王晃了晃頭道:「說實話,我只知道你們在外頭熱鬧了大半年,可後來幾乎沒聽你們提起過那時候的事兒,我還以為沒什麼有趣地呢。」

    「我們回京後,立即捲入朝局,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不知不覺間,江湖已是久遠淡漠。」言闕歎道,「說到底,那畢竟不是屬於我們的地方,終究只是做個過客罷了。」

    「哎,殿下剛才問你化名成什麼呢?」紀王好奇地提醒道,「名字都是自己取的麼?」

    「都是自己亂取地。我當時易名姚一言,江湖寂寂,無人知曉啊。」

    「你姓言,就取名一言,這也太隨便了吧。」紀王忍不住笑了起來。

    「反正只是化名,有什麼要緊的,還有人指著一棵樹就當了名字呢。」

    蕭景琰正舉杯喝茶,聽到此時突然僵住,直直地看向言闕,張了張嘴,卻是喉間乾啞,沒有發出聲音。

    言闕有些詫異地問道:「殿下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你剛才說……誰指著一棵樹當了名字?」蕭景琰握緊茶杯,努力吞了口唾沫,力圖鎮定。

    言闕察覺有異,卻又想不出起因為何,猶豫了一下,低聲答道:「林……」

    「林帥,指了何樹為名?」

    「當時院中,長著石楠,所以……」

    他地話還沒有說完,蕭景琰手中地茶杯已從他指間滑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摔出清脆地一響,砸得粉碎。

    在場三人齊齊一驚,忙都站了起來,紛紛問道:「殿下怎麼了?」「石楠……」蕭景琰扶著桌面慢慢地站起來,身體晃了晃,被蒙摯一把扶住。他此刻只覺耳邊一陣陣嗡嗡作響,什麼聲音也聽不進去,許多曾被忽視的畫面逐一回閃,仿若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頭。

    那個人說:「你是我擇定的主君……」

    那個人說:「庭生,我會救你出去……」

    那個人捻動著被角沉思,那個人隨手拔出他的腰刀……

    那個人築了一條密道每日為他煎熬心血,那個人在病中模模糊糊地念著:「景琰,別怕……」

    深宮中的母親那麼情真意切地叮囑自己「永遠也不要虧待蘇先生」,說了一次又一次,卻沒有引起應有的警醒;當自己覺得長兄好友都在天上看著時,他其實卻在身邊,努力鋪設著每一步的路……蕭景琰面色慘白的站立著,等待湧向心臟的血液回流。在僵硬顫抖的四肢重新恢復知覺的那一刻,他一言不發地猛衝了出去,直奔馬廄,解開視線所及第一匹未解鞍韉的馬,翻身而上,用力一夾馬腹,便朝宮外狂奔。

    東宮上下都被這一意外的一幕驚呆了,乍然之間誰也反應不過來。只有蒙摯快速奔出,一面大聲呼喝東宮衛隊隨行,一面也拖過一匹馬來,緊緊追在了蕭景琰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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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1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傷
    時值正午,七月的烈日當空,烤得人皮肉發疼。由於陽光太毒,街上沒多少行人,商販們也都盡量把攤子向後挪進屋簷的陰影處,街面寬敞通達地被亮了出來,使得蕭景琰沒有阻礙,一路越奔越快,蒙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勉強綴在他身後。

    過了華容繡坊,再轉過一個折角,便是蘇宅正門所對的那條街道。可就在即將轉彎之前,蕭景琰不知為何突然勒住韁繩,動作之猛,使得胯下坐騎長嘶一聲,前蹄揚起,馬身幾乎直立,再落下地時,景琰的手一鬆,整個身體從馬背下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把隨後趕來的蒙摯嚇得魂飛魄散,身形飛展,直撲上前將他扶住,忙忙地檢查身體可有受傷。

    可是蕭景琰卻好像並未覺得疼痛,甚至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身邊來了人一樣,他的視線直直地鎖著不遠處的那個街角,牙根緊咬。

    只要轉過那裡,就是蘇宅,進了蘇宅,就可以走到小殊的面前,但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驟然停了下來,就算跌倒也不能再繼續前行。

    東宮衛隊這時也已追了上來,在蒙摯的手勢指揮下快速合圍在四周,為太子隔離安防,把路過的閒人都驅到遠處。

    人牆圈成的圓形空間中,蕭景琰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滿頭汗珠,面無血色,整個人茫然發呆了足有半刻鐘的時間,這才在蒙摯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將他摔下來的坐騎就在身旁,涼涼的鼻子噴著響聲兒,主動把馬頭偎了過來,咬著騎手地衣袖。蕭景琰伸手摸了摸它長滿漂亮鬃毛的脖頸。一按馬鞍再次翻身而上,可是松韁緩行的方向,卻是狂奔而來地原路。

    「殿下?」蒙摯有些不安地籠住了馬轡。「您……回東宮嗎?」

    「回宮吧……」蕭景琰喃喃地道,「既然他不肯讓我知道。自然有他這麼做的苦衷,我又何必非要知道,白白增添他地煩惱……」

    蒙摯聽懂了他的意思,心頭一熱,喉間湧過火辣辣的苦澀。

    東宮衛隊的侍衛們訓練有素地改變了隊形。將四面圈合的圍防改為前後護引,以配合太子地行動。但與來時的疾風狂飆迥然相反,回程中的蕭景琰彷彿一口提在胸前的氣被洩了出去一般,恍惚而又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該如何形容,若是欣喜於好友的倖存,那為什麼會有想拔刀剖開胸膛的鬱悶?但要是怨憤他刻意的隱瞞,那又為什麼心中疼惜難忍到幾乎無法呼吸?

    林殊是誰?林殊是他驕傲張揚、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的知交好友,是那銀袍長槍、呼嘯往來。從不識寒冬雪意為何物地小火人,是喜則雀躍、怒則如虎,從未曾隱藏自己內心任何一絲情感的赤焰少帥……

    可梅長蘇又是誰呢?他低眉淺笑。語聲淡淡,沒有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他總是擁裘圍爐。閃動著沉沉眸色算計險惡人心;他的臉色永遠蒼白如紙。不見絲毫鮮活氣息,他地手指永遠寒冷如冰。彷彿帶著地獄的幽涼。

    他就像是一團熊熊烈火被撲滅後餘下地那一抹灰燼,雖然會讓人聯想到曾經存在過地那團火焰,卻再也沒有火焰的灼灼熱量和舞動地姿態。

    蕭景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去想像這個變化的過程,一想,就是比無星無月的夜色還要深沉黑暗的痛苦.進入東宮,蒙摯親自過來攙扶蕭景琰下馬,可當新任太子一步一步踏上東宮主殿的白玉石階時,他突然覺得是在踏著朋友咬牙支撐的背脊,腳一軟,不由跌坐在階前。在一旁扶著他的禁軍統領也隨之矮下身子,半蹲半跪在護在他的旁側。

    被莫名其妙丟在殿中的紀王和言闕奔了出來,卻又不敢靠近,只能跟其他東宮護衛一樣,呆呆地遠遠看著。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靜坐良久,蕭景琰終於抬起雙眼,盯住了蒙摯的臉。

    可是這位堅毅的漢子卻躲開了他的視線,不知該如何答言才好。

    蕭景琰牙根緊咬,一隻手如鐵鉗般地鉗住了蒙摯的右腕,掌心皮膚滾燙如火,「你是怎麼知道的?你認出來的嗎?」

    「是……是他聯絡我的……」

    蕭景琰的眼睛有些發紅,慢慢地念著那個名字:「小殊……小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為什麼,當他劫後餘生,重返帝都的時候,卻不肯先聯絡我?」

    蒙摯徐徐勸道:「殿下,小殊對你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期望,這一點,您應該明白他的心思才對。」

    「是啊……我明白,若我不明白,又怎麼會就這樣回來……」蕭景琰連吸了幾口氣,卻怎麼也止不住嘴唇的顫抖,「可是蒙卿,你必須告訴我,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那個是小殊啊!你我都知道小殊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以前甚至覺得,就算把他整個人打碎了重新裝起來,他也永遠是那個神采飛揚的林殊……」

    蕭景琰最後這句話,不過是一個比喻而已,可聽在蒙摯的耳中,卻好像有把刀扎進了心臟,一進一出地拉動著,令他一直隱忍的面色變成青黃一片。

    「你一定知道的,」蕭景琰目光比這七月的陽光還要燙,毫不放鬆地直逼過來,「他不肯說,我不會逼他,但我想聽你說,你說!」

    「殿下……」蒙摯在氣勢上似乎完全被他壓了下去,可在垂目低頭後,他依然搖了搖頭道,「我是答應過他的……」

    「好,」蕭景琰並沒有過多地與他糾纏。猛地站了起來,似乎終於找回了全身的力氣,「來人!」

    「在!」

    「備車駕。進宮!」

    「是!」

    蒙摯踏前一步,彷彿要勸阻。但嘴唇連動幾下,也沒說出話來。

    「王叔,言侯爺,失禮了。我現在有要緊的事要處理,改日再請兩位敘談。」蕭景琰大踏步走上石階。向殿門口的紀王和言闕拱手一禮,可這兩位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已經快速轉身,飛奔向外殿,跳上剛備好駛來地太子車駕,身形還未穩便喝令道:「走!動作快一點!」

    被晾在殿門口的兩個人只好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階前地蒙摯,但最終也只得到了一個苦笑和簡短的一句不能算是解釋地解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靜貴妃的宮中現在還有些晚到的賀客未走,聞報太子駕到。這些人慌忙湧出來迎接。蕭景琰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回禮,風度十分周全,但進殿後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母妃。孩兒為您帶來了一件禮物,只能給您一個人看的。要不要現在瞧瞧?」

    這句話一說。傻子才不懂了,賀客們趕緊說完最後地客套恭賀話。紛紛告辭出去,沒多久整個宮室便清淨的下來。

    靜妃對於兒子的去而復返,自然心有疑惑,再看他如此作為,頓時明白是有緊急的話要說,於是也立即摒退了左右,將他帶入內殿。

    「母妃,」蕭景琰進入殿中站定,單刀直入地問道,「小殊得的是什麼病?」

    靜妃全身一震,足下一個不小心,幾乎踉蹌了一步,但她隨即穩了穩心神,轉身定定地看著兒子。

    「您沒有聽錯。我問的是小殊……我想您不會跟我說,您不知道我現在指的小殊是誰吧?」

    最初的震驚很快過去,靜妃的表情由詫異轉為哀傷,慢慢扶著座椅地扶手坐了下來。

    「林帥當年化名石楠,出外遊歷時曾救過為醫女的母親,之後便帶回林府加以翼護,是不是?」蕭景琰接著道,「母親的這段往事,以前從沒跟我提過,只要您不提,其他人當然也不會跟我說。所以當您真真假假談到故人時,我想也沒想過那個故人會是林帥……」

    「那你最後是怎麼察覺到地?」靜妃歎息著問道。

    「今天有事,和言侯聊了幾句……」蕭景琰上前一步,在母親膝前蹲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小殊他現在到底怎麼了?您給他診完脈就掉淚,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靜妃想了想,慢慢點點頭:「很重……」

    「那要怎麼辦?」蕭景琰突然覺得一陣心慌,猛地抓住了母親的手,「小殊那麼信得過母親地醫術,您應該有辦法吧?」

    靜妃沉吟了片刻,垂下眼睫遮住眸色,輕聲道:「小殊身邊有比我醫道更好地人,想必能夠保他無事……」

    「那他這個病,要治多久才會好?」

    「這個……說不準,也許明天……也許明年……」

    如果蕭景琰能夠明白母親這句話的真實意思,他一定會立即跳起來,可惜他並不知道,所以反而覺得有些安慰,「不管多久,能治好就行。可是,為什麼生個病,容貌就會變成現在這樣?」靜妃搖搖頭,「小殊地容貌改變,不是因為生病,而是他以前中過一種火寒之毒,解完毒之後,身體容顏便會發生極大的變化……」

    「那他變了,就是說毒已經被解掉了,是不是?」蕭景琰微微有些欣喜,「因為解毒,所以身體才會變得這麼弱,容易生病,需要時間休養才能養好,是不是?」

    靜妃怔怔地看了他良久,才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是……」

    「這樣就好,」蕭景琰緊繃的全身總算放鬆了一點,站了起來,「我明白他以前為什麼不能安心休養,不過這以後的事我來做吧,他只要專心治病就好。母親,他每次生病,都是差不多的症狀嗎?」

    「那要看引發的病因是什麼,受寒,勞累,情緒激動,引發的症狀都不一樣。」蕭景琰斬釘截鐵地道:「沒關係,以後小殊就不會再受寒勞累了。至於情緒,高興應該沒有壞處吧?」

    「高興在任何時候都是沒有壞處的,」因為眸中閃著波光,靜妃的笑容顯得有些悲涼,「你想讓他高

    「他的心願是什麼,我最清楚,」蕭景琰深吸一口氣,目光閃亮,「我會加快的,早一天讓他看到污名被雪,他休養起來也會更安心……」

    「景琰,」靜妃一把握住了兒子的手,極其凝重地道,「你不要冒險,情勢到了這個局面,也許你還經得起失敗,可是小殊已經經不起了,你明白嗎?」

    蕭景琰用力抿了抿嘴唇,重重地點頭,「母妃放心,我知道要把握分寸,小殊還在後面看著,我不會胡來的。」

    靜妃的心頭頓時像是被剜了一下般疼痛,她也知道小殊看著的時候景琰會堅持步步為營,但小殊究竟還能看多久呢?他這樣苦苦地撐,到底還能不能撐到重建林氏宗墳的那一天?

    「現在細細回想,我能夠理解小殊為什麼不肯告訴我,」蕭景琰見母親神色慘傷,以為她只是想起過去的一切感到難過,不由地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若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這一路大概不會這樣走過來……」

    「景琰,這一年多,你越來越沉穩凝練,越來越值得依靠,小殊一定很是欣慰,」靜妃用力咬了咬下唇,臉上終於恢復了恬淡和溫柔,輕聲道,「所以,你不必後悔,也不必難過,千萬要沉住氣,不要再給他增添更多的煩惱了。」

    蕭景琰沉吟片刻,默默點頭。

    「好了,回宮去吧。再晚些陛下會過來,說要商議一下你大婚的事。這幾天禮部柳尚書也會到東宮去向你稟報籌備事項……」

    「母妃,」蕭景琰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按規制辦就行了,我現在哪有心情……」

    「景琰,」靜妃的面上微帶厲色,「你才答應了要沉住氣的,忘了?大婚不是為了風光,太子妃是你父皇指定的,柳老大人中平持重,他的孫女兒也是平實溫婉,從陛下那方說,他是想以此定定你的性子,可對你而言,這門婚事也有莫大的好處,你至少在態度上,不能顯露出輕視草率的樣子,好不好?」

    這些道理其實蕭景琰早就明白,只是此刻心亂如麻,隨口抱怨了一句,被母親責備後,自知失言,不敢再加頂撞,低頭應諾了,慢慢退出東宮隨侍人等候在殿外,一見他出來,忙迎了上去。蕭景琰一看那明晃晃華燦耀眼的儲君儀仗,心中更覺煩亂刺痛,哪裡肯上什麼禁內步輦,一甩手,大踏步地向外就走。

    蒙摯在外宮門的夾廊甬道處等候,雖然心中焦急,但面上卻沒怎麼露出。蕭景琰一現身他便細細察看臉色,見這位殿下似乎已按捺控制住了自己,心頭略鬆,忙上前嚴謹地請安行禮。

    「蒙卿免禮吧。」蕭景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宮朝政漸多,武事修習難免懈怠退步,蒙卿是大梁第一高手,以後有事無事,還請常來指點一下。」

    蒙摯明白他的意思,單腿跪下,肅然而鄭重地答道:「臣,領太子教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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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洩露
    金陵作為大梁帝都,自然是滿城朱紫,遍地貴胄。為方便官轎通行,同時又免除百姓時時需要避讓之苦,所以街道都修得異常寬闊,除非是高爵王公大駕出行,一般不會有官兵開道開得雞飛狗跳的局面出現,普通官員的坐轎常常只帶十數以下的隨從,悠悠然地從街面上走過,帝都居民都已看得習慣,碰上時的閃讓動作也甚是嫻熟。刑部尚書蔡荃出身寒門,由科舉入仕,是自低階官員一路做起來的,素來行事低調,不愛耀威張揚,日常出入,轎前只掛一面刑部的燈牌,此外便別無表明他二品大員身份的標記,不過時日一久,他那頂青花醬面的四人轎也漸漸被人認熟,一些位階不如他,但卻華貴非凡的官轎當路遇上,已學會了主動退避。

    東宮加冕禮之後,蔡荃雖不如前幾月那般忙亂,但事務依然繁重,連從衙門回府這一段路,他也會帶些卷宗坐在轎子裡看。

    可是這一天,他剛在晃晃悠悠中翻開文書,就被一支箭粗暴地打斷了。

    這支箭不知從何射來,端端正正地紮在轎頂之上,而且一箭之後再無動靜,顯然不是為了刺殺。

    刑部的護衛快速戒防後,將箭拔了下來,連同箭身上綁著的一卷字條一起呈交給了尚書大人。蔡荃拆下字條,展平一看,上面只有簡潔的幾句話。

    「禁軍統領蒙摯借探獄之機,已將逆犯夏冬自天牢中換出,此絕非誣告,大人若不信,可親往察之。」

    蔡荃目光微凝。沉思了片刻,慢慢將紙條折疊收好,向轎外揚聲道:「去天牢青花官轎轉了一個彎。掉頭向東折返,一刻鐘後便來到天牢門外。值守的典獄官慌慌張張地出來迎接。卻只聽到一個簡短的命令:「打開女牢朱字號的門。」

    典獄官從頂頭上司的臉色上覷不出什麼來,又不敢多說,趕緊命牢頭拿了鑰匙,陪著進去。朱字號在女牢平層略略向裡地位置,四周俱是實牆。唯有朝西開著一扇高窗。那也是整間牢房唯一的自然光源。

    一名身穿囚服的女子正坐在草鋪之上,聽到有人開門,她略略側過臉來,長髮間那縷蒼白在頰邊一蕩。雖然鬢髮散亂面有污痕,但一眼看去,那確是夏冬地面容。

    蔡荃尖銳如針的視線緊緊地盯在女犯地臉上,隨著時間的推移,瞳孔漸漸收縮,面上更是鐵青一片。

    「來人!把她給我帶到訊室中去!」刑部尚書厲聲命令。一路看小說網

    兩名護衛立刻應諾上前。一左一右將宮羽拖了起來。這種時候,宮羽雖知情況糟糕,卻也不可能反抗。只能垂著頭,被連拖帶推地帶進獄房外側的一間訊室。拷在刑架之上。

    蔡荃端過一盆冷水。兜頭潑下,示意手下用布巾猛力擦洗。宮羽本身白皙嬌嫩的肌膚很快就露了出來。

    「你是誰?怎麼會在夏冬的牢裡?誰帶你進來地?夏冬去了哪兒?」面對刑部尚書連珠般的暴怒訊問,宮羽閉上了眼睛,如同沒有聽見一樣。

    蔡荃的目光鎖住這個年輕姑娘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變化,快速地做著判斷。最終,他沒有急著用刑,而是命人先將近兩個月來曾進出過天牢女監的人員名單拿來,一看,蒙摯的名字赫然在目。

    懸鏡使很少會有私交,夏冬又是孀居之身,自她入獄後除了奉旨或奉部司之命來訊問的人以外,基本上沒有其他人來看她,聖駕自九安山回鸞後更少,其中被人密告的蒙摯來得最勤,當然嫌疑最大。

    蔡荃一向視蒙摯為忠直良臣,所以此時猶為憤怒,踏前一步,用力抓住宮羽的頭髮,將她地臉抬了起來,眼鋒如利刀般直射過來,稍稍心志不堅的人,在這樣的酷烈視線下必然心中發怵。

    但是宮羽,卻依然輕輕地閉著眼睛,翻捲地纖長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未有絲毫的顫動。

    「大人,」跟隨蔡荃前來地一名主事突然道,「我認得她,她是原來妙音坊地樂伎,名叫宮羽。」

    「妙音坊?」蔡荃濃眉微皺。他一向不涉***,但妙音坊因通匪之名被大理寺前正卿朱樾查抄之事他卻是知道的,一時心頭迷霧重重。

    妙音坊被朱樾抄沒,朱樾是譽王地人,譽王與懸鏡司合謀構陷靖王並隨後謀逆,可懸鏡使夏冬被人救出後牢房裡替換她的人卻是妙音坊以前的一名樂伎……

    一向以抽絲剝繭,雜中理序著稱的這位刑部尚書,面對這樣轉轉折折的複雜關係,現在卻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

    「大人……」身旁的主事見他半晌不語,低低地叫了一聲。

    蔡荃臉一沉,道:「你也別閒著,想辦法讓這位姑娘睜睜眼,介紹她看一看這屋子裡的刑具,最好讓她識點趣,該說的趁早說,別給我們添麻煩。」

    「是。」

    蔡荃又向宮羽掃過陰冷的一眼,慢慢轉身,在審案桌後面的靠椅上坐了,閉目沉思,再也不理會訊室中的其他任何動靜。

    宮羽被識破帶走的變故雖然發生得快速而又意外,但好在蒙摯為防萬一原本就在天牢安了一個眼線,蔡荃帶著人前腳剛進訊室,這個眼線後腳就把信息傳了出去。

    蒙摯接到信時恰好當完值,正在府中休息。聞知宮羽暴露,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換了便裝,直奔蘇宅,可人都衝進後院了,突然又擔心起梅長蘇現在的身體狀況,急急地煞住了腳步。

    「蒙大人,」黎綱迎了過來,「您神色不對啊,出了什麼事?」

    「聶將軍和聶夫人呢?」

    「都在南院。」

    蒙摯折轉方向。直奔南院,一進院門,就看見夏冬與聶鋒肩並肩坐在一張長椅上。雙手緊握,正在相視而笑。氣氛十分溫馨宜人。

    「真不想打擾你們,」禁軍統領搖頭歎道,「不過這壞消息卻不能不說。」

    「怎麼了?」夏冬立起身來,「天牢那邊出事了。」

    「聶夫人果然敏銳,」蒙摯抹了抹臉。語音憂急地道「是宮羽被蔡尚書巡牢時發現了,現在正在受訊問呢。」

    「什麼時候?今天麼?」

    這句問話接得甚快,但卻不是夏冬說的,而是傳自東牆角下。雖然聲音聽起來淡而輕飄,十分柔和,可是蒙摯卻被大大地嚇了一跳。

    東牆的金銀花架下,一襲淡青長衫的梅長蘇幾乎已和淺翠枝葉融為一體,連那張蒼白地臉,也差不多跟金銀花的白瓣同一個色調。

    「小殊……」蒙摯吃吃地道。「你怎麼在這

    「我本來就在。」梅長蘇淡淡答了一句,又重複問道,「宮羽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

    「就是今天。大約一個時辰之前。「我不能讓宮姑娘替我受難,」夏冬決然道。「蒙大人。我必須馬上回去。」

    「已經被發現了,你回去自投羅網有什麼用啊?」蒙摯急道。

    「不。冬姐地確應該馬上回去。」梅長蘇緩步走了過來,在一張竹椅上坐下,示意蒙摯和夏冬走近,「你們先別急,這幾日我已預想過萬一宮羽出事應該如何應對,大略也擬了幾個法子。幸好現在只是被蔡荃發現,尚不是最壞的局面,你們兩位照我說地做,大概也圓得過去。」

    冬與蒙摯都是絕對相信梅長蘇的人,並無疑問,過來凝神細細聽他說了一遍,暗記在心。

    「這套說辭,還需要你們兩位現場順勢稍加機變,不過這個對冬姐來說沒什麼難的。」梅長蘇笑著看向聶鋒,道,「只是你們兩個,又要分開一陣子了。」

    聶鋒早已走了過來,神態平靜。他的臉上此時仍有一層白毛,五官也依然稍有扭曲,不過那種畏縮蜷曲的姿態已經沒有了,腰身挺直,雙眸也甚是明亮。他走到梅長蘇身邊後,彎下腰緊緊握住了他地手,喉間發出模糊粗重的幾個音節,蒙摯猜了猜,沒猜出他說的是什麼,但梅長蘇卻瞭然地笑了起來,點點頭。

    「小殊,你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病已經好了麼?」蒙摯有些歡喜地問道。

    「好了是不可能的,」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插了進來,「不過有蒙古大夫在和沒有蒙古大夫在,那卻是有區別的。」

    藺晨說著,從側廊另一端徐徐而來,可惜悠閒的姿態還沒擺足,便看見晏大夫從月亮門的另一邊走過,噴著白鬍子連哼了幾聲,面有慍色,他只好趕緊隨後追去,邊追邊解釋著:「老晏,你別生氣啊,我不是那意思,真的不是……」

    梅長蘇搖頭失笑,由蒙摯扶著站了起來,對夏冬道:「冬姐是更勝鬚眉地巾幗,我沒什麼好說的,保重吧。」

    「你也多多保重。」夏冬卻步曲膝,向他行了個福禮,再回頭深深地看了夫君一眼,爽利乾脆地道,「鋒哥,那我走了。」

    聶鋒點著頭,嗯嗯了幾聲,目送兩人出去,等到人影都不見了,才收回視線,發現梅長蘇已經又坐回了椅上,擰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麼,便俯下身去,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向他搖頭。

    「我只是隨便想想而已,沒費什麼精神地。」梅長蘇笑著寬解他,「有奇怪的地方,你們不讓我想,我反而憋得難受。」

    「行摸積管(什麼奇怪)?」聶鋒問道。

    「蔡荃是刑部尚書,二品大員,雖然天牢是他地管轄範圍,但無緣無故地,他怎麼會跑去巡牢?」梅長蘇向後一靠,微微瞇起了眼睛,「如果冬姐他們順利的話,這個……倒要好好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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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1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還囚
    就在勞碌命的梅長蘇坐在花架下深思的時候,載著蒙摯與夏冬的馬車已快速地駛向了天牢。到得大門外,一切看起來依然如往日般平靜。蒙摯是禁軍大統領,以前又時常出入探看夏江夏冬等人,典獄們全都認得他,立即有人過來迎接,慇勤地引領他和全身被斗篷罩住的夏冬一起走過「幽冥道」,進入女牢。

    到了朱字號前,牢頭打開門鎖後便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蒙摯快速地四處掃視了一眼後,便推開了牢門,與夏冬一起從矮門處躬身進去,向四周看了一眼。

    牢房內果然空空如也,不見宮羽的蹤影。兩人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只停留片刻,便抽身後退,向外疾行。不出事先所料,剛走到獄廊出口時,一個面沉似水的男子便擋在了前面,正是刑部尚書蔡荃。

    狹路相逢,四周的空氣瞬間便好似凝結住了一般,氣氛陰暗而又沉寂。蔡荃灼灼的視線在喬裝的夏冬身上停留了許久,方冷笑道:「恕我眼拙,認不出閣下是誰,亮出真面目給我看好嗎?」

    蒙摯臉上露出有些尷尬的神情,踏前一步道:「蒙某此舉,有蔡大人暫未瞭解的原因,還請大人稍安,不要急於做出判斷。」

    蔡荃面無表情地道:「好,我稍安。那請蒙大人解釋吧。」

    「其實……其實是這樣的……」蒙摯不善機辯巧言眾所周知,此時神情更好像十分為難,言辭閃爍,連開了幾個頭,都沒能說出什麼子丑寅卯來。

    「算了蒙大人。」夏冬一把抹去臉上的偽裝,露出了真容,「你就實話實說吧。反正被當場拿住,除了說實話以外。你還能怎麼樣。」

    「夏冬?」蔡荃的瞳孔微微一縮,心頭的迷霧更濃。他今天接到密告,匆匆趕到天牢親察,發現房中果然並非夏冬本人,十分震怒。將宮羽帶至訊室嚴加盤問了許久,連半個字也沒有問出來,正當慍惱之際,牢頭飛奔來報蒙摯又出現了,他未及細想,匆匆趕過來堵住一看,除了蒙摯以外,竟還有夏冬本人,心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蒙大人還在猶豫什麼?」夏冬沒理會蔡荃審視地眼神。冷笑一聲,「現在是蔡大人在追根究底,又不是你不顧他的面子。殿下那邊,事後也怪不到你。」

    「殿下?」蔡荃眉梢微微一震。位殿下?」

    「還有哪位殿下能使喚得動我們這位禁軍大統領?」夏冬淺笑著道。「蔡大人本是眼裡不揉沙子的性情,之所以肯靜下心來聽蒙大人解釋。不就是因為覺得事情不合常理嗎?」

    「不錯,我是很奇怪。」蔡荃直視著蒙摯地眼睛,「你明明已經成功地把夏冬換了出去,我剛才審問牢裡那名假犯人,她也沒有招供出事情與大人有關,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麼自己又把真犯給帶了回來。有道是不近常理之事,往往有非常之因,如果蒙大人真能自圓其說,下官不妨一聽。」

    蒙摯揉了揉眉間,神情依然有幾分猶豫,夏冬突然仰天一笑,道:「看大統領這樣子,還是怕殿下責備,那就我來說吧,也許我還說的更清楚些,蔡大人也不妨一聽。」

    「你是逆犯,你地話,本官不信。」

    「信與不信,聽了再判斷吧.蔡大人是公認的破案高手,編得再天衣無縫的供詞也逃不過大人的法眼,又何必吝惜再戳穿我夏冬一次?」

    蔡荃眸色烈烈地看了她良久,終於點了點頭:「好,你說。」

    夏冬淺笑著欠身一禮,語調舒緩地道:「把我送回牢中,被大人你當場抓住的人是蒙大統領,這是事實。不過,把我從牢裡悄悄替換出去地人卻不是他,那也是事實。」

    蔡荃濃眉一挑,「這樣空口一句話,好輕巧。」

    「雖然天牢戒備森森,但能從中逃脫而出的人,卻不止我一個,蔡大人還曾為此上了認罪的折子,受了不輕的懲處,所以一定還記得清楚,對嗎?」

    蔡荃明白她指的是逃獄而出的夏江,臉色頓時更加陰沉。

    「我師父有人搭救,能悄悄逃了出去,我自然也有。而且我比他更巧妙,弄了一個人進來放在牢裡,瞞了你們快一個月,這份手段,蔡大人是不是也該誇讚兩句?」夏冬咯咯嬌笑兩聲,毫不在意蔡荃鍋底似的面孔,「不誇麼?不誇也罷了,反正我也沒什麼好得意的,逃出去不過這點兒日子,就又被人抓了回來。」

    「你的意思是……你是被他抓回來地?」蔡荃用眼尾掃了掃蒙摯,顯然不信。

    「蒙大統領侍奉御前,哪有空閒來抓我?」夏冬嘴角微微撇了撇,「我是被其他人抓住的,蒙大人不過是送我回來罷了。」

    「不管你是被誰捕獲的,都應該直接押送刑部衙門,而不是這樣悄悄塞回來,」蔡荃地眼鋒如刀般在蒙摯臉上來回割了兩下,「這麼古怪的行為,總也該有個像樣地原因吧?」

    「蔡大人忘性好大,」夏冬悠悠然地撥了撥耳邊地長髮,笑了起來,「您還記不記得我師父逃獄之後,陛下對你的懲處詔書上是如何寫地?」

    蔡荃心中突然一凜,那份詔書上「如有再失,罪加一等,革職查辦」的字句瞬間閃過腦海,令他喉間一緊。

    「抓住我的人,恰好是新近入主東宮那位千歲爺的部下,我自然首先被押到了他的跟前,」夏冬目光閃亮地緊盯著蔡荃的眼睛,「這位殿下對蔡大人你有多欣賞愛重,你自己知道。如果公開把我押回來,無異於是在宣佈刑部再次走失逆犯,而且許久未察。這個罪名一扣下來。就算有人求情,就算不革職,那降職總是免不了。偏偏有人連讓你降職都捨不得。所以只好麻煩時常出入天牢的蒙大人,帶著我走這一趟。來個神不知鬼不覺,把事情悄悄掩過去就好……」

    蔡荃臉上陣青陣白,咬牙沉吟了半晌,視線重新凝定,厲聲問道:「如果照你說的。你是被同夥協助逃獄後又被捕獲,那你應該很高興看到蒙大人被我誤解,怎麼還會替他辯護呢?」

    夏冬慘然一笑,仰起瘦削的下巴,長長歎了一口氣。「因為我地立場變了……」

    「立場?」

    「是。我逃獄的目的,與我師父不同。只要一想到尚未能手刃害死我夫君地赤焰逆犯,我就旦夕難安。所以我想逃出去找到師父,問他到底把衛崢藏在了什麼地方,沒想到師父還沒有找到。自己卻落入了原來靖王府部將的手中,被帶到了太子殿下面前。」夏冬眼波流轉,語調轉為低沉。「在東宮裡,殿下告訴了我一些事。一些他已經追查了很久很清楚地舊事。結果就是我被說服了。我開始懷疑自己這些年的恨,是不是真的放錯了地方……夏冬不是首鼠兩端的人。既然已經決定要相信殿下,也答應他返回牢中等待真相,當然就不會眼見著蒙大統領被你誤會,而一言不發了,不過我說的話蔡大人你信還是不信,我卻管不著。」

    蔡荃地眼珠慢慢轉動了兩下,表情依然深沉:「不知殿下到底告訴了你什麼事,會讓你的態度有如此大的轉變?」夏冬淡淡一笑,低聲道:「蔡大人,我說的當年舊事是指什麼,您難道猜不到?恕我直言,這樁事太重太沉,您過耳即忘才是妥當的,實在不應該再多問。」

    蔡荃突然想起了那日與沈追在馬車上的交談,想起了十三年前那場血雨腥風,頓時抿緊了嘴唇。

    蒙摯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此時也上前道,「蔡大人,雖然你我相交不深,但大人的耿介我素來敬服。不過我大梁當今之世,已是頹勢漸顯,等待中興,最缺的就是大人這樣的良臣。既然東宮殿下有愛重維護之心,大人又何必拘泥古板,辜負了他地好意呢?」

    蔡荃垂下眼簾,似乎心中已有些活動。夏冬與蒙摯也不再多言催逼,由得他自己考慮。半晌後,刑部尚書再次抬起雙眼,神色凝重:「如果你們所說的一切屬實,那麼今天飛箭密告我的人,又會是誰呢?」

    他這句話實在大大出乎兩人地意料之外,夏冬和蒙摯都沒有掩住臉上的驚詫之色,齊齊地咦了一聲。

    「飛箭密告?」蒙摯訝然地道,「殿下這邊地知情者都是謹言地人,再說我是送夏冬回來,又不是劫她出去,雖有違背國法之處,但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誰會來密告呢?」

    「告密者所控地罪名是你替換人犯,並沒有說你會把人送回來……」蔡荃邊想邊道,「也許是有人知道了夏冬逃獄,又知道蒙大人時常會奉旨進入天牢,所以把兩者結合起來,寫了那封密信。我接到信後當然要查看,查看後當然會發現夏冬真的已被替換,進出天牢的人並不多,又有首告密函,蒙大人的嫌疑自然是最重的。只是他們沒有料到,已逃出去的夏冬,竟會恰巧在今天被帶回……」

    夏冬咯咯笑道:「蒙大人,聽起來像是衝著你來的,好好想想有什麼仇家吧。」

    「說到這個,」行事嚴謹的蔡荃又將視線轉回到了夏冬這方,「你恐怕還是要交待一下當初是怎麼逃出去的。」要補一下天牢的漏洞嗎?」夏冬笑得甚是輕鬆,「其實很簡單,內牢的牢頭也不會永遠守在這裡,只要找個愛酒的牢頭,派人請他喝酒,灌醉了之後換上他的衣物,易容成他的樣子,等天色晚一點光線昏暗時,悄悄冒名進來,大門的守衛一看是守獄的牢頭,不會細查,成功進門的可能性很大……」

    蔡荃冷哼一聲道:「可鑰匙有兩把,必須兩個牢頭同時開鎖才行。」

    「誰說的?一個牢頭拿著兩把鑰匙開也行啊。」夏冬輕飄飄地道,「天牢的鑰匙是不能帶出去的,所以第一次喬裝進來,只是在這裡印個鑰匙模子出去另配,別的什麼都不幹。被灌酒的牢頭醒了之後,也察覺不到有何異樣。然後過幾天,再針對第二個牢頭行一遍同樣的計策。「又找第二個好酒的牢頭麼?」

    「不好酒也無所謂,用大棒冷不丁在腦後一敲,效果跟灌醉了一樣。」夏冬彷彿沒看到蔡荃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一樣,自顧自地說著,「當然,扮成第二個牢頭進來時,身邊要帶著那個要替換的人,多帶一個進來當然要難些,但也不是完成找不到借口,比如說這假牢頭受朋友之托,帶進來探監什麼,因為是進不是出,所以守衛一般會給這個人情。這時假牢頭一人手裡已有兩副鑰匙,可以趁著夜深人靜到牢房裡換人,然後再把我帶出去,只要最後出大門時守衛沒有發現假牢頭帶進和帶出的不是同一人,事情就算成功了。即使被擊昏的牢頭醒後覺得不對,可他未必敢肯定自己被打是跟天牢有關,而且牢裡這麼多犯人,又不缺人數,他查不出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怎麼敢隨便嚷嚷?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一直這樣蒙下去,運氣不好的話,也至少得到第二天才會被察覺,反正我人已經出來了,誰在乎?」

    「你自己倒是出來了,替你的人呢?」蔡荃冷哼一聲,「那個妙音坊的宮羽,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蔡大人,」夏冬輕輕將額發撥至腦後,道,「您不會不知道懸鏡司有暗樁吧?」

    蔡荃臉頰兩邊的肌肉猛地一抽,「宮羽是你的暗樁?」

    「沒錯。懸鏡司的暗樁身份隱密,除了首尊和暗樁自己的聯絡人以外,別無他人知曉。我以前曾經救過宮羽的命,她什麼都願意為我做,算是我最得用的一個暗樁吧。」

    「難怪,」蔡荃似是自言自語道,「一個樂伎,總捕頭竟說她有武功在身,而且不弱……」

    蒙摯趁機道:「蔡大人,既然夏冬已經回來,真犯未失,自然一切都可以瞞下去。我覺得那個宮羽也用不著審了,不就是懸鏡司的舊部嘛,就由我帶走處置吧,讓她留在刑部,大人你反而不好辦。」

    蔡荃並沒有立即作答,而是靜下心,將兩人所講的切從頭到尾又細細思忖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時顯的漏洞,這才嗯了一聲,道:「好,等夏冬入監之後,我把宮羽交給你。」

    夏冬渾不在意地一笑,跟在蔡荃指定的一名典獄官身後,頭也不回地進了牢門。蔡荃想想不放心,親自進去監看著上銬下鎖,又嚴厲叮囑一番,這才出來命人去提宮羽。

    也許是因為受審時間不長,也許是因為蔡荃不是濫用刑具之人,宮羽只是蓬頭垢面而已,身上並無明顯被凌虐的痕跡,蒙摯看了之後,面上雖未表露,但心中著實鬆了一口氣。

    用夏冬剛才穿來的披風把年輕姑娘從頭到腳裹嚴之後,蒙摯向蔡荃簡短告辭,帶著宮羽向外走,眼看著就要出大門,身後的蔡荃突然叫了一聲:「稍等。」蒙摯心頭一跳,腳步一沉,緩緩回身的同時,真氣已暗中佈滿全身。

    「請蒙大人代我向殿下道一聲謝吧。」淡淡的一個微笑後,刑部尚書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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